徐茂語氣嚴肅, 大家受到感染, 心下思量,原來她們的作用這么重要,全都抬頭挺胸,重振精神。
“他們若是做不到平等相待, 真心幫助民眾,守護民眾, 端起高高在上的架子, 自恃身份對其他人頤指氣使,吃拿卡要, 觸及紅線,與其我把他不客氣地趕出去,不如自己提早離開,免得相看兩相厭,最終撕破臉,不歡而散。”
徐茂反復強調:“統一理念非常重要,你們要格外注意,不然我們的軍隊將會出大問題。提前跟他們講清楚,說明白,我們不強求,可以接受就留下,踏踏實實做事,不能接受就拿錢走人,算是我對他們獻城之功的感謝,同時你們也要在平常生活里留心,揪出害群之馬,肅清隊伍不正之風。”
班長們忍不住撫掌,眼睛熠熠閃光,認同道:“元帥說得真好!”
徐茂清清嗓子,接著說:“此外,這些降兵降將作為新加入士卒,你們幾個兼領新班的班長,各自劃分一下人員,帶著他們在營地里轉一轉,進行常規訓練,如站軍姿、齊步走和跑操等,并告訴他們考核的要求,必須通過文試和武試,測驗合格后才能真正留在忠義軍中,這是我們軍中的規矩。”
班長們應聲稱是,突然接手帶新人,大家猝不及防,又聽說這些降將們也要經過考試,心中那點別扭倏地消散,激動地摩拳擦掌,預備大干一場。
徐茂本來想給班長們定培訓kpi,新士卒通過率不高,她們跟著下崗回家,但轉念一想,如此施加壓力,她們牟足勁訓練新兵,到時候大半人都通過了,那她豈不是白折騰一場!
不能給班長定考核要求,重點放在這批新兵身上,只要他們難以接受苛刻的條件,思想動搖,通通跑路即可。
徐茂說完,班長們大致了解情況,心中有數,負責從旁協助,敲鑼打鼓去叫降兵們集合。
降兵們再聚,左顧右盼,發現這次只叫了他們,除幾個班長,似乎沒有徐茂親兵的身影,大家不免疑惑,惴惴不安。
徐茂揚手吸引眾人目光,簡單寒暄了一陣,進入正題,高聲道:“我知道,一部分人只是看不慣狗官玩弄權術,貪贓枉法,忍無可忍而暴起反抗,獻城后一時迷茫,進入我忠義軍中,但生活一段時日,無奈發現這里的生活也并非自己想要的。”
“同時,我也理解大家在外從軍幾載,本心厭戰,更加想念一家團聚的日子。”
“我忠義軍不會強求任何人,要的是信念堅定的優秀人才,大家有任何想法都可以暢所欲言,眾志成城向共同的目標前進,守衛家園,守護百姓,通過不斷奮斗創造美好生活。”
徐茂先簡單畫一個經不起推敲、滿是邏輯漏洞的大餅,朝廷眼里的反賊說自己是守衛家園頗為搞笑,其他話更是空話、套話,沒有具體展開細講,耳朵聽過一遍,完全不會在腦子里留下半點痕跡。
士卒們目露迷茫,一頭霧水,顯然效果達到了,徐茂再說:“在正式成為忠義軍中的一員以前,大家需要慎重考慮,自由選擇去留。”
“愿意跟隨我們的,認真訓練、學習,上午有站軍姿、齊步走等,你們這些天想必也看到、了解一些,下午要讀書認字,文武兼修,最后通過測驗定名篩選,未通過的人只得遺憾離開,訓練期間可以隨時提出放棄。”
“而不愿意跟隨我們忠義軍的呢,我會送上歸家的盤纏,算作獻城謝禮,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有銀兩傍身,也不至于太過艱難。”
徐茂指向手邊幾個班長,“大家不用著急做決定,可以仔細考慮,確定想要離開的人找她們登記,三日后的晚間,放棄名單會報給我,第四天下午來我這里領盤纏離開。”
士卒們聞言終于明白徐茂意圖,齊聲抽氣,心中萬般慌亂惶然,手足無措。
一直以來,他們都是被上官強制要求去做事,從來沒人問過他們想法,忽然把決定權交到他們手里,他們卻暈頭轉向,不知如何是好。
徐茂講話結束就走了,班長們上前幫忙答疑解惑,接手后續工作。
士卒們聚在一起議論去留,其中一人深思熟慮后說:“我想留下。晉州失守,我們已被朝廷視作叛國,縱然逃回去,一家團聚,也是東躲西藏的日子,并且倘若忠義軍大計未成,來日朝廷分出心神追究此事,我們都難逃一死。”
“然效力忠義軍則不同,首先是徐元帥體恤民情,治下有方,關愛士卒,顧念我們的想法,縱然我們選擇離去,她也不惱怒,反贈以歸家的盤纏,我認為,她是值得追隨的明主;其次,一旦忠義軍事成,我們就不用憂慮未來的處境,反而能夠光明正大返回家鄉,說不準積攢軍功,封侯拜相,到時候風風光光地拜見雙親,榮歸故里。”
他是晉州軍的一個小校尉,躲在屋外聽過先生講課,認得幾個大字,比尋常人通曉道理,大家都信服他的話。
此言既出,大家紛紛點頭贊同,反正逃回家也沒好日子過,待在忠義軍這里,好歹吃喝不愁,不會隨隨便便挨打,這種待遇,其他任何地方都沒有,他們私心想要忠義軍存在更長久。
至于不久的將來或許就要奔赴其他地方攻城略地,展開戰役,大家心無波瀾,從軍的那一刻起,他們便做足了準備,接受四處征戰、居無定所的日子。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大家恨不得徐茂現在就發令攻打他們的家鄉,自己絕對沖鋒在前,誘勸守城士卒投降。
忠義軍原本得到城池以后,就是對百姓秋毫無犯的,而城中又是他們的血親,更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以保證親友安全,放心團聚。
大家左思右想,除少部分人無法接受,選擇離開,多數人堅定留下,相較之下,忠義軍中的生活更實惠,前途廣闊。
徐茂派班長們依次做思想工作,輪番上陣交代忠義軍中的“真實生活”,什么編制不同,這里沒有校尉,只分組長、班長,并且班長沒有特權,反倒要幫大家打水,訓練錯過飯點時,由班長幫忙帶飯,解決大家生活中的煩惱。
眾人一聽,三分意向登時增長為七分。
這是什么神仙日子!
他們有自知之明,自己就是普通人,沒有多大的能耐,根本不祈求做組長,還是當班長,對班長進行嚴苛以及特別的要求,非但不會勸退他們,反而精準戳中眾人的心。
從前他們只有被訓斥、挨打的份兒,來到這里,陡然聞知負責管他們的人要做這些事情,新鮮之余,他們對此充滿無限向往和期待。
而且徐元帥已經將條件擺在他們面前,無論好的,壞的,通通掰開講清楚,說明白,生怕他們不理解,不知道,迷迷糊糊地留下以后又難以接受,懊悔不已。
徐元帥為他們處處考慮周全,展示了忠義軍的真誠和關懷,上哪里找這樣好的主上和地方呢?
再者說,后面還要通過比試才能真正留在忠義軍里,不是說他們想留就能留的,多一次機會,多一個選擇也好,需要經由比試篩選的事情,肯定不會差到哪兒去。
大家打消疑慮,堅定想法,留下!
很快,三日考慮時間結束,名單上報,徐茂翹首以盼,搓手等待班長呈報。
徐茂暗自想道:“我設置了考核要求,每天又是站軍姿,又是要讀書的,以后還有打不完的仗,經過認真考慮,權衡利弊,肯定有很多人厭戰情緒濃重,不愿意留下,更想回家。”
想是這樣想,但她心里沒底,總感覺惴惴不安,右眼皮狂跳不止,徐茂揉揉眼睛,瘋狂勸說自己:“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的說法不科學,封建迷信不可取。”
話音剛落,幾個班長滿面春風,笑盈盈地走進來,精神飽滿,臉龐紅潤潤,眼角眉梢掛滿喜意。
徐茂頭頂轟隆一聲,忽覺不妙,臉上笑容霎時間僵凝,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們這表情不對啊。
“不慌,看看情況再說。”
徐茂咽口唾沫,掐手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拍拍胸口,靜觀其變。
下一刻,班長們交上一張薄紙,字跡寥寥,半面空白,并且她們歡歡喜喜走近,笑容加深,躬身稟告道:“元帥,大家皆為元帥英姿所折服,都說愿意留在我們忠義軍中,詢問咱們何時開始訓練,離開的人僅僅這么點兒!”
徐茂手指顫顫巍巍,登記姓名的薄紙微微發抖,她的目光被其上大片空白燙一下,飛快縮回去。
“你們確定就這么多,跟他們講清楚軍中狀況了嗎?我們生活很艱苦的,要做好心理準備!”徐茂不死心追問。
班長答道:“元帥放心,我們未敢怠懶,挨個詢問過士卒們的想法,還有不少人跟我們打聽做前鋒的事情呢!”
徐茂認命了, 安慰自己,起碼送走了一部分,后面還有比試刷人的機會, 慢慢積少成多,不必急于一時。
“好, 我知道了,讓這些人來找我。”
徐茂低頭查看離開人員名單, 計算出耗費資金, 進系統開她的小金庫。
解決一部分人,徐茂找出王興珠的信重新看了看,偽玉聽起來不像什么重要的東西, 倒是丑娘的日錄引起她的注意。
正經人, 誰寫日記?
徐茂橫看豎看, 這個丑娘都具備送資源裝備類型npc的典型特征, 不過人已過世,重點落在丑娘留下的日錄上。
以防萬一,徐茂提筆再寫一封信, 對丑娘的日錄表示好奇, 讓王興珠摘取其中部分內容,大概為她介紹下日錄里涉及的奇異事物。
封了信,徐茂立即送出去。
*
徐茂進了晉州,當地所有人心弦繃緊, 全都盯緊了她的動向,徐茂前腳裁減軍隊, 后腳即傳出風聲, 消息迅速傳遍整個晉州、江州,其中各種說法皆有, 里面夾雜徐茂缺錢的聲調。
懷寧富貴酒樓的華顯貴聽聞徐茂現下手頭緊,缺錢缺到不得已裁減士卒的地步,華顯貴不疑有他,登時歡喜地蹦起三尺高,激動萬分,來回踱步。
“徐元帥缺錢跟我說啊,我別的沒有,就是錢多,這不是適逢其會,天助我也嗎!”華顯貴拍手,笑得嘴咧到后腦勺。
自從徐茂離開懷寧,一路勢如破竹,輕而易舉拿到延臨、豐城,甚至整個晉州,儼然天幕一顆璀璨閃亮的明星,進入越來越多人的視野里,得到更多關注,看中潛力、愿意支援她的人隨之增多,他正愁沒有合適的時機聯系她。
徐茂貴人事忙,他得在她跟前多晃悠晃悠,留個印象,免得忘記他。
如果不把握當前機會,緊密聯系徐茂,跟她打好關系,相信再過不久徐茂就要占據一方做霸主了。
適時,比他更有財力的人出現在徐茂面前,他將會失去優勢,徹底錯過擺脫賤商的良機。
聽聞徐茂面臨缺錢的困境,華顯貴比任何人都高興,手舞足蹈在屋檐下轉了兩圈,專門請人潤筆,給徐茂去信一封,并且押送幾車珍寶共同上路,確保及時援助徐茂,解決她燃眉之急。
華顯貴興奮不已,期待在徐茂那里露個臉,博取其好感,自己這樣積極,又全力相助,日后有什么好事,徐茂也會顧念著他。
車輪滾滾,碾過泥土,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跡,銅錢被鎖在箱子里,道路顛簸,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一路送進晉州。
徐蘅放心不下徐茂,隨同徐茂在晉州停留,跟著士卒們一起讀書學習,這日晚間去上課路途中,忽見門口車馬如若長龍,堵得水泄不通,還因為位置問題,幾個男人爭吵不休。
“我先來的,自當我們排在前面!”
正同別人激烈爭吵、氣得臉紅脖子粗的胖男人偏過頭,展露樣貌,不是別人,正是華顯貴。
上回華顯貴來送錢的時候,徐蘅跟他碰過面,而且此人體態圓潤,一雙小眼睛瞇成細縫,凡是見過他的人,輕易不會忘記。
徐蘅走上前,驚聲問道:“華掌柜?”
華顯貴捋袖子,馬上要沖過去扭打,卻聽一道女聲,他立時回首,認出這是徐茂的妹妹,怒氣頓消,變臉比翻書還快,滿臉笑容地迎上去,沒皮沒臉地朝徐蘅拱手道:“蘅娘子,幸會幸會。”
徐蘅好奇:“掌柜這是在做什么?”
華顯貴簡單一下衣襟,半側身體向徐蘅展示自己的大氣,車載滿滿當當,一輛接著一輛,隊伍老長,比他嫁女兒的情狀更隆重。
“蘅娘子,聽聞元帥近日治理軍隊那是殫精竭慮,不辭辛苦,為慶祝得到晉州、江州而獎賞眾人,我得知消息,第一時間便啟程趕來恭賀元帥,這樣的大喜事可不能錯過,瞧瞧,這都是我精心準備的賀禮。”華顯貴喜氣洋洋,稍微挺直身板,指著車上的箱子,底氣十足。
徐蘅笑了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感情是聽說她姐姐現在手頭緊,陷入缺錢窘況,上趕著送以錢財討她姐姐歡心,日后事成,少不了他們的好處。
不錯,是有眼光的。
徐蘅驕傲地挺起胸脯,看華顯貴的目光柔和些許。
緊接著,華顯貴解釋道:“娘子來得正好,給我們評評理,分明是我先到的,偏偏趙掌柜從小巷里橫插/進來,非要將我擠到后面去!”
旁邊的趙掌柜氣急,吹胡子瞪眼,像被踩中尾巴的貓,瞬間炸起,跳到徐蘅身前,指著華顯貴道:“無恥之尤,娘子莫聽他顛倒黑白,我快抵達的時候,在路上遇到華掌柜的車壞了,好心等他修車,可誰承想此人厚顏,竟是故意停在半路攔住我們,后面各位掌柜、過往行人皆可替我作證,我迫不得已才繞道而行。”
華顯貴紅臉,干巴巴道:“我沒有,你是污蔑,你才是厚顏無恥!”
徐蘅歪頭沉思片刻,說道:“你們堵在這里也不成樣子,先進去吧,空出路來,別在這里阻擾行人,同我一起見元帥,到元帥面前分說。”
管誰先誰后,財物收進門才是正經事。
徐蘅帶領華顯貴他們去找徐茂,華顯貴懶得繼續和趙掌柜糾纏,輕聲哼一下,昂首邁過門檻。
書房里。
徐茂對著輿圖干瞪眼,結合以往幾局的經驗規劃路線,眼下她手握晉州和江州,初露頭角,必然引起其他地方注意,朝廷應該會重視她了吧。
徐茂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在按兵不動與外出試探危險邊緣之間游移不定。
穩妥起見,徐茂還是決定躺平,等待朝廷出兵,自己出去瞎晃悠可能遇到意外,觸發隱藏任務,現在是求穩的階段,就別胡亂折騰了。
“阿姐,晉州富商們聽說阿姐裁減士卒的消息,攜帶了滿車財物登門拜訪,尤其是懷寧商戶最多,富貴酒樓的華掌柜也在,他們此時正在會客廳中等候,阿姐可要一見?”
徐蘅興沖沖跳過門檻,眉開眼笑通知徐茂,跑到徐茂身旁,眼光微閃,小聲說:“華掌柜帶的東西最多,咱們可以狠敲……相信華掌柜一片真心,誠意頗滿。”
徐茂心尖微顫,抬起腦袋,眼睛瞪大,呆愣看著徐蘅,聲音發飄:“你說什么!”
麻煩大了。
徐茂天雷轟頂,忘記考慮這些富商了,他們不缺錢,缺的是權勢,跳躍階層的愿望最迫切,又擅長把握時機,看到各種可能都愿意出錢賭一把,了就是大翻身,輸了攜帶全部身家趁亂逃跑,官府也抓不到他們。
而且他們可以辯稱心生畏懼,才無奈上前結交,最后破財消災,官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此事就過去了。
如何解決富商這一心頭大患,徐茂頓感頭皮發麻,腦袋快炸了。
徐茂沉聲道:“我去見見他們。”
躲是躲不掉的,徐茂急忙起身往外走,一邊思緒,一邊問徐蘅:“那些財物怎么處置的,當前是擱置在門外嗎?”
徐蘅自信擺手,湊到徐茂身旁,“當然沒有,我都叫人卸車抬進來啦。”
徐茂一口老血哽在喉頭,停住腳步,抬手揉亂她的頭發,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你快去上課,以后這種事情交給別人就行。”
沒有得到表揚,徐蘅輕輕哦一聲,不情不愿地道別,趕去上課。
徐茂快步走向會客廳,甫一進去,里面的人似乎察覺,提前起身站在門口不遠的地方迎接,整齊劃一地展露笑容,朝徐茂作揖行禮。
“不必這么多虛禮。”
徐茂簡單寒暄,跟富商們客套一番,趕在他們開口之前,直接說:“諸位的意思,方才我家蘅妹已經告訴我了,我就不跟大家兜圈子,彼此浪費時間。”
華顯貴觀察徐茂神色,未見喜怒,一時之間拿不準她的意圖,靜靜聽她后文。
徐茂道:“感謝各位掌柜一路奔波,前來為我忠義軍賀喜,心意我都領受了,只不過眼前災禍橫行,事態多變,生意不好做,大家也不容易,對此,我很是理解,那些禮品你們暫且收回去,等情況好轉、沒有負擔之時再說,否則無視大家的艱難,我與趁火打劫的匪徒何異!”
廳中眾人心頭震動,齊齊看向徐茂,目光復雜,本來迫于大流形勢才來的商戶心態登時轉變。
有人白白送錢,豈有不收之理?
更何況徐茂現下的狀況不好,手底下養著那么多人吃飯,缺錢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已經到如此地步,她竟然還顧念他們不易,拒絕收下送上門的財物。
這樣一位有情有義的元帥,率領一支仁義之師,晉州、江州守軍主動開城臣服顯得多么理所當然,以后這樣的事情更不會少,征服天下,指日可待。
眾人想到這里,信心激增,堅定心意投效徐茂。
華顯貴勸道:“元帥不必為我憂慮,有元帥在,咱們晉州肯定會越來越好,適時何愁賺不來銀錢,能以黃白俗物緩解元帥之急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分!”
徐茂驚悚, 瞳孔猛地震動,見華顯貴滿臉真誠,其余人眼里一片熱切, 她忽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裁減士卒以后,我眼下并不缺錢, 若你們實在想要幫助忠義軍……”徐茂腦子飛快轉動,心生一計, 禍水東引, 張口說道:“不如前去支援我的三個手下,王興珠、林舒娘和何素芬,我命她們出去學本事, 諸位都是做生意的行家里手, 想必能夠為她們指明前進方向, 少走彎路, 我在此感激不盡。”
眾人眼眶微熱,徐茂是真的不愿意接受他們送來的財物,并非虛偽地演戲做樣子, 她處處為別人考慮, 世上竟有如此身懷大義之人,他們怎能自私自利,以利益算計而追隨徐茂?
站在徐茂面前,在場所有人汗顏, 他們實在是太狹隘了。
徐茂不管他們怎么想,命人把收進庫房的箱子重新抬出去, 攆走華顯貴他們。
華顯貴雖然惋惜此次贈送財物不成, 但他明白徐茂的仁義,而且徐茂也給他們指明了一條路, 華顯貴不再糾結,匆忙去打聽王興珠等人的情況。
徐茂躲在門后,透過縫隙往外看,見華顯貴一行人真正離開,她才松一口氣,慶幸他們不是什么頑固執拗的性子,不然她還要想法解決這些人。
徐茂折回書房,緊急給王興珠她們三人寫信,提醒他們如果華顯貴等富商給她們送金石珍寶之物或銅錢可以在慎重考慮后收下一部分,但每一筆錢都要做好記錄,只能用于公事,不得為滿足私欲而任意揮霍。
讓王興珠她們收一點,安定富商的心,而做了記錄,她可以尋機在別的地方補回,還給富商們。
至于公私界線,徐茂沒有特意說明,給王興珠她們留下可操作空間。
*
何素芬抵達保平,順利打聽到商泛知的家宅住所,心想她們忠義軍在民間的呼聲極高,當地豪門望族都龜縮一隅,不敢與她們抗衡,更別提一介商戶,何素芬自信滿滿地登門造訪,預想她會一帆風順。
然而何素芬被請至客廳坐了又坐,茶水喝過一盞又一盞,肚子喝飽,再喝幾乎是灌了,難以下咽。
招待她的是商泛知的娘子,姓莫,名喚惠福,大多數人以惠娘相稱呼,臉圓圓的,有些胖,長相清秀,分明是主人家,可她只文文靜靜坐著,略顯拘謹,微微低垂頭,露出一截細長的脖子。
惠娘招呼她的時候,嘴里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句:“娘子請吃茶點,郎君外出未歸,我也不知曉他何時回來,或許就快了,娘子且安坐。”
她說話動作秀氣,輕聲細語,一副泥人脾氣,任別人如何揉捏都不會生氣似的,眼中一泓秋水,靜謐,溫柔,連帶著何素芬說話不自覺變得小聲,放輕許多,滿肚子火經惠娘出聲一說話,登時怒意全無。
“何娘子,請吃茶。”惠娘柔聲道,給何素芬倒一杯茶水。
何素芬肚子鼓鼓脹脹,真是害怕聽見她后面那三個字,連忙擺手說:“不不不,不用了……商郎君的鋪面在何處,我自己去尋他吧!”
她坐不住了,索性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主動出擊尋找商泛知。
惠娘面容凝滯一瞬,神色尷尬,臉頰暈染淺紅,不好意思道:“娘子,事到如今,我不好再瞞你,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家郎君已五六個月未曾歸家……經我仔細打聽,原來他宿在外頭,給那外室置辦庭院,衣食住行全攬在身上,恐怕此時正沉迷于溫柔富貴鄉中,眼里早沒這個家了。”
何素芬震驚,義憤填膺道:“竟然有這樣的事情?這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有興致養外室!”
惠娘臉上顯露一絲落寞和苦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早不是從前那個他了,唉,或許他一直如此,眼下不過是不愿意裝,不愿意演,本性而已,無論什么時候,男人都是不足以相信和依靠的。”
“何娘子,本來這話我不該同你說,倘若你是帶著忠義元帥的意思上門跟他談生意,我勸你不要費這個功夫了,他不會同意的。”
“為何?”何素芬聽出她似乎話里有話,急忙追問,弄清楚緣由。
“前不久我聽聞什么天教的人過來找他,具體做的事情我不清楚,不過他同那些教徒來往密切,多半不會再與忠義軍交往。”
莫惠福終是忍不住向她吐露實情,告知她一個商泛知的驚天大秘密。
何素芬愣怔道:“你怎會將此事告訴我,不怕我說出去嗎?”
莫惠福仰頭嘆息,悵惘道:“官府勢弱,晉州落入忠義軍手中,然而一點不見百姓倉皇而逃,反倒多有稱贊之聲,那天教神教亦是亂里生成的,朝廷幾次剿殺未果,亂世已至,說與不說,有什么分別?”
何素芬驚詫地瞪大眼睛,沒有想到莫惠福小小的個子,看著順來逆受的模樣,竟然有這般見解,顯然讀過書,通曉事理。
如果莫娘子所言屬實,商泛知已經投效那什么天教,當然不會給她好臉色,自己再留在此處也毫無意義。
但是她不甘心,在她料想的情形里,一切本該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應當是最容易完成的,誰知道遇到這種狀況。
何素芬愁眉哭臉,莫惠福問道:“娘子一定非商泛知不可嗎?換其他人,譬如商泛知手底下鋪子的掌柜,回去可否能交代?”
“掌柜?”何素芬稍怔。
莫惠福道:“娘子不知,那些鋪面原屬我家,當年我父親見我家郎君勤奮刻苦,將其帶在身邊教導,臨終前把我和我家產業托付于他,鋪子里尚有一些老人,看在我的情面上可以幫些小忙。”
何素芬徹底驚呆,拳頭硬邦邦,“你是說這個白眼狼謀取了你家鋪子,還拿你家的錢出去養外室?”
莫惠福眨巴兩下眼睛,“我沒這么說。”
“豈有此理,薄情郎負心薄幸不提,竟然如此厚顏,安心奪去別家鋪子,揮霍無度養外室!”何素芬怒火直沖眉心,轉頭看到莫惠福神色不太對,意識到自己罵的畢竟是人家夫婿,她及時止住,詢問道:“娘子可有拿回鋪面,與商泛知和離的打算?”
莫惠福沒有計較何素芬方才失言之舉,但是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兩彎細眉微蹙,愁聲道:“和離,談何容易……娘子尚且成親,不知里面的彎彎繞繞,說是和離,其實簽的是放妻書,放與不放由他選擇,我怎么想并不重要,更別說拿回家產了。”
“娘子的想法若要實現,求一個齊全的法子,只怕是難如登天。”莫惠福無奈嘆氣。
何素芬苦惱撓頭,“娘子等我幾日,我將此事報給元帥,元帥肯定有辦法幫你。”
莫惠福為難道:“可以嗎,會不會擾亂元帥的正經事?”
“沒事,我先上報,咱們元帥人很好的,面對這樣的事情,不會置之不理。”何素芬見她動搖,立即上前穩定她的心緒,拉到自己身邊再說。
莫惠福輕輕點頭,“那我收拾一間廂房出來,娘子暫時住下,外人問起,說是遠來投親的表妹即可,防止天神教的信眾發覺,暗地里謀害娘子性命。”
何素芬萬分感激,出聲向莫惠福道謝,對她的話豈有不依之理,埋頭就給徐茂唰唰寫信,半刻都沒有耽擱。
與此同時,江州路遠,林舒娘在唐折桂的陪同下緊趕慢趕,總算抵達頌安,站在杜家宅門前。
林舒娘做足心理準備,想好各種說辭。
真正到了跟前,林舒娘深吸一口氣,上前對門童道:“忠義軍林舒娘前來拜會,懇請通傳。”
門童驚異地看著她們,不過沒有多話,也沒有刁難人,該有的禮節盡數展示給林舒娘,他行了一禮,轉身匆匆進去稟告。
林舒娘惴惴不安,忐忑等待結果。
不多時,門童回來,躬身請林舒娘和唐折桂等人進門,態度恭敬,溫和有禮,給她們的感覺非常好。
林舒娘默默觀察,越看越心驚。
仆奴尚且如此,主人的修養想必極好,就不知道一會兒是什么情況,或許是碰到軟刀子,吃暗虧。
左拐右拐,在偌大的院子里穿梭,林舒娘終于走到會客廳,進門定睛看時,只見上坐兩個老人,一男一女,頭發花白。
阿公板著一張老臉,頗為嚴肅,使人不敢輕易造次,林舒娘回憶杜家的人員關系,結合實際,確認他是杜氏的老族長。
旁邊的阿婆則慈祥些,慈眉善目,看上去是好說話的人,應當是杜公的妻子,出身薛氏,曾經名滿江州的才女,薛靈。
林舒娘一行人見過禮,未曾表明來意,杜公便開口問道:“聽聞忠義軍多為女子,且設置課堂,每日學習?”
“正是,杜公為何這樣問,可是哪里不妥當?”林舒娘心弦繃緊,盯著他的嘴唇死命不放,實時關注他的神情變化。
若是下一刻,杜公臉上流露輕蔑之意,對元帥出言不遜,無論怎樣后果,她上去就是一拳,另議他事。
杜公抿了抿嘴唇, 似乎拉不下臉,薛靈使好幾個眼色,他都視若無睹, 一言不發。
最后無可奈何,薛靈難為情地說:“實不相瞞, 我有一女,視若寶珠, 放在膝下悉心教養, 孰料遇人不淑,近日更是不顧臉面,動起手來, 實不能繼續強忍, 迫那薄情寡義之人寫下放妻書, 這才得以脫身。”
“可小女歸家未幾, 外面竟傳出各種風言風語,我那傻女兒終日以淚洗面,行動間恍恍惚惚, 趁著我們不注意懸梁自盡, 幸虧及時發現,不然……”
薛靈長長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鄭重看向林舒娘和唐折桂, 正聲道:“聽聞忠義軍中多女子,又設置學堂認字讀書, 我家小娘子自幼穎悟絕倫, 生得冰雪聰明,靈心慧性, 三歲上即識千字,背百詩,才名遠揚,不知能否允她到忠義軍中做一做教書先生?”
薛靈解釋說:“有份活計,心里有期盼,或許不會再惦記以前那些糟心事,一直抓著不放了。”
林舒娘思忖良久,疑惑問道:“娘子怎會考慮我們忠義軍,招個女學生上門授課不就好了?”
薛靈的臉立時僵了僵,猶豫片刻才抖動嘴唇,張嘴說:“娘子初至頌安,我清楚我家的事情,前些年因我之失,招收女學生時沒有看顧周全,其中一個學生不知從哪里結識外男,是個行商,我的學生對那行商心生情愫,竟然跟隨他私奔了。”
“眾人皆道我是故意為之,假借教學之名,實則暗收銀錢,幫忙牽線做媒。”薛靈別過臉,有些難堪,陷入沉默。
唐折桂震驚:“怎么如此蠻不講理,與你有什么關系,要怪也怪那行商,好端端的,誘騙別人家的女兒私奔作甚,簡直可恥!”
薛靈驚異地抬眼看唐折桂一眼,倒是很少有人如她這般想,但凡牽扯男女之事,世俗必將所有錯誤推到女子身上,指責女子做錯事,傷風敗俗,尤其女學生私奔這件事,其家人覺得丟人現眼,當即宣布與女兒斷絕關系,舉家搬離頌安。
不在頌安的人可能不知道,現在的杜家聲名狼藉,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富有清流之名的杜家了。
杜家大郎風流成性,沉迷吃喝賭,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杜公一怒之下將他逐出家門,此時不知道流落到何處去。杜家二郎天資愚鈍,苦讀多年,一事無成,半途剃度出家去了。
小兒子雖然聰明,但他是精明過了頭,膽敢把手伸向科舉,提前打聽縣試考題,轉手賣給別人,本該低調行事,偏偏四處炫耀張揚,事情很快敗露,被砍了頭,用以平息讀書人的怨憤。
人到中年,好不容易得來一個資質過人的女兒,作文靈氣十足,重振杜家聲名,登門求親者數不勝數,挑挑揀揀,誰承想選個最差的豺狼,人前人后兩套皮子。
那鮮廉寡恥之人拿著妻子的詩作出去高價叫賣,引發諸多議論,任憑外人對杜娘子評頭論足,增添,氣得杜娘子將所有詩稿付之一炬,再不提筆作文。
不過在學生私奔的事情發生之前,杜娘子的日子只能說是不舒心,咬牙忍忍還可以過下去,私奔之事一出,她在夫家登時抬不起頭,誰都對她呼來喝去。
公婆刁難,夫婿在外流連花叢,整日不著家,撒手不理事,仆奴輕視,日子愈發艱難。
直到爭吵時,夫婿動手打了她,并且是往死里打,拳頭雨點般落下,她趴在地上全無力氣。
全家上下聽到她的哭聲,冷眼旁觀,沒有一個人上前施以援手,杜娘子的心徹底涼了,縱使割肉出血,她也毅然和離,只是沒想到和離后的日子一樣難過。
薛靈眼角濕潤,禁不住流淚,她飛快捻帕子擦拭淚痕,對林舒娘說:“只要元帥愿意收留我家小娘子,給她一口飯吃,日后我們杜家任憑元帥差遣,田契、地契、家中值錢的物件悉數奉與元帥,我們同其他望族還有一點交情,以前我家老翁教授的學生科舉登科,也有在各個地方做官的,若要我們前去周旋說和,元帥盡管吩咐。”
林舒娘心頭微動,可憐天下父母心,薛靈這是向她們交了底,分外真誠。
“娘子且等上幾日,我寫信報給元帥,請元帥定奪。”林舒娘安撫薛靈情緒,柔聲道。
薛靈思索少時,提出自己也寫一封信,向徐茂陳情,共同送到徐茂案前,不叫林舒娘難做。
雙方達成意向,移步書房,杜公和唐折桂陪同在側,滿室靜謐,只有筆毫擦過紙張的沙沙聲。
杜公想要緩解一下氛圍,打破寧靜,百無聊賴中,他轉身問唐折桂:“在軍中,你們都讀些什么書?”
唐折桂答道:“初始只是開蒙,先生讓我們認認字,學些聲律,偶爾給我們講一講四書五經里的篇章。”
杜公睜大眼睛,驚聲道:“這么早,字都認不全就學四書五經?你們先生是誰,如此狂悖!”
唐折桂聽他的語氣非常不適,不服氣地嗆聲道:“不認字又如何,我們并非三四歲的稚兒,先生將道理講給我們聽,大家是可以明曉的。”
“那我來考考你,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此言何解?”杜公搖頭晃腦吟誦道。*
唐折桂一愣,額角生汗,這個她真不清楚,每次上課的時候,她連上節課講了什么記不得,再別說解釋什么子曰。
她抬頭看杜公,此時杜公正撫摸胡子,洋洋得意,悠哉悠哉,似乎在說,看吧,我就知道。
不蒸饅頭爭口氣,唐折桂絞盡腦汁,當即惡狠狠地瞪著杜公,給自己加油鼓勁,答復道:“這個我當然明白它的意思……它的意思就是說,早上知道去你家的路,晚上你就得死。”
杜公驀地瞪圓眼睛,愣怔當場,她……她這是信口胡謅,還是故意敲打警告?
杜公一下子清醒過來,背后涼颼颼,他忘了,忠義軍能迅速打下如今局面,靠的不單單是嘴皮子,他倏地驚出一身冷汗,閉緊嘴巴,沉默不言。
唐折桂連他臉色微白,似是被她的話語震懾,啞口無言,心中豪情無限鼓脹,這么看,她還是有點文才天資的,輕而易舉堵得學究沒話說。
*
王興珠收到徐茂詢問日錄的信,她先征求金非玉意見,經過同意后,從日錄里摘取一小段關于偽玉制法的內容,寫給徐茂看,并簡單概述其他部分,選擇典型案例仔細闡明。
如時節果蔬在大量成熟時出售,價錢不高,而在成熟時間前售賣則能夠以高價出賣,尤其違背時令的果蔬賣得最好。
這背后暗藏的原因是買賣之間的關系,即物以稀為貴。商販供給多于買家所求,東西就不值錢了,價格下降,而當供給低于需求時,價格又自然而然上升。
王興珠覺得很神奇,將這道理遷移到其他地方,商人逐利,在物品珍貴,價格高昂時,他們一窩蜂投進去,而正是因為此舉,供給驟然增多,他們分到的肉湯隨之變少。
不過對于自己應當怎么做,她仍然有些迷茫,金家產業多,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總想每項技藝都學學,又怕自己愚鈍,弄不明白,最后辜負大家。
王興珠苦惱,送出信,她翻閱丑娘的日錄,挨個找最適合自己的事情。
這本不成,王興珠看下本,滿滿一大箱的日錄,即便囫圇看一遍,不過腦子,也要花費十天半個月才能看完。
王興珠隨手挑出一本,沉下心,耐著性子看進去,這本封面、紙張老舊,所寫時間應當比較早,經常提及回家的事情,字里行間流露想念之意。
倏地,她看到一樁奇事,丑娘道,曾聞某地道士為避禍亂,躲進深山潛心修煉,一日至水潭旁煉丹,不料丹爐忽炸,隨即風云變幻,天降甘霖,解干旱之危,這道士也功德圓滿,羽化登仙。
丑娘評價道:“初始人工降雨之法。丹藥所用材料內含礦物,爆炸發生后,空中漂浮塵埃、礦物顆粒,充作凝結核,加之山地迎風坡易形成降水,此地水汽充足,冷熱交替,暖濕空氣上升凝結成雨。另傳言有夸大之嫌,該道士應當是身死,被人誤作羽化登仙。”*
王興珠眼睛瞪得像銅鈴,瞠目結舌,手指微微發抖,身體顫栗不已。
“人工降雨?”王興珠忽覺天地顛倒,仿佛身置幻境,不然她怎么會看到這么奇怪的字眼。
從小到大,大家都說,下不下雨是由老天決定的,老天看到他們本本分分,勤勞刻苦就會降下甘霖,讓大家有個好收成。
倘若他們偷奸耍滑,不安分伺候莊稼,上天便氣惱,故意不下雨,作為偷懶的懲罰,令莊稼干死在田地里,必須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重新改正,老天才會布云施雨。
現在有人跟她說,不經上天喜怒,也有降雨之法,王興珠頭腦發懵。
她怔怔盯緊那幾個字,想法逐漸堅定。
何素芬的信送到徐茂手里, 徐茂拆了信在眼前展開,低頭仔細看,說的是鳳凰男的發家史, 徐茂氣憤的同時注意到一個細節,商泛知和天神教信徒交往密切。
天神教, 她的老對手了。
由于它的特殊性質,天神教的勢力擴張迅速, 凝聚力強大, 其教首也是個難纏的人物,手底下還聚集不少優秀人才,其中就有后來投效她渣爹, 做了新朝宰相的大名臣, 宋健。
徐茂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天神教, 作死的好機會來了, 她瞇起眼睛,眼里閃過一道精光。
既然朝廷慢慢騰騰,不如主動出擊, 先拉拉周邊地區的仇恨, 早死早超生,徐茂立馬拍板,高聲道:“所有人,緊急集合。”
急促的鼓點猛地落下, 仿佛遇到十萬火急的險情,軍中所有人警醒, 身體緊繃, 寒毛根根豎立,眾人連忙擱置手頭的事兒, 衣襟發帶,急匆匆趕去站隊。
不出半刻,隊伍集合完畢,眾人昂首挺胸,神色嚴肅。
徐茂命各班清點人數,確保所有人都在場,微微頷首,裝作一副頗有威儀的模樣,沉聲宣布道:“剛得到消息,保平出現意外狀況,據說有天神教在保平蠱惑人心,四處招搖撞騙,肆意妄為,現在晉州歸屬我忠義軍,絕不可放任他人在我們的地界上作亂。”
為首的班長們聞言,憤怒高舉手臂,恨聲道:“鏟除天神教,還保平安寧!”
其余人隨即橫眉豎眼,跟著附和,齊聲呼喊,聲音響徹云霄,如雷聲陣陣,轟隆隆地震天響,威勢強悍,連徐茂這個發起人也嚇一跳。
徐茂伸出兩只手,虛空按壓,示意大家停止發出聲音,保持安靜。
待聲音平息,她繼續說:“此行我的計劃安排是一班到三班,以及實驗班留下守城,依照日程正常訓練,其余人跟我一起出發去保平,新兵班隨行在列。”
這樣一安排,晉州守衛人數不足,城中防備空虛,如果周邊官府里有聰明大膽的,能夠很快反應過來的話,他就應該知道這是奪回晉州、一雪前恥的大好良機。
此外,她帶著新兵班一起走,這個新來的士卒剛安頓沒有多久,立即參加戰斗,容易心生厭倦和抗拒,起碼對她的感官不會太好,信任度大打折扣。
而且他們沒有跟忠義軍度過磨合期,融合不太好,共同協作的能力較弱,在作戰過程中易產生矛盾。
危險緊張的環境里,所有人心弦繃緊,更加敏感,焦躁,像炮仗,一點就燃,心平氣和坐下來溝通的條件不足,內部穩定將出現大問題。
最重要的一點,這些士卒倒戈過一次,難保他們不會再反水第二次。
以她對朝廷軍隊的了解和既往經驗來看,一般軍隊在減員差不多百分之四十左右,軍心就會不穩,士卒將出現焦慮不安的舉動,對戰時一擊即潰,眼看形勢不對勁,逃兵則大量增加。
眾人驚喜,眼睛亮晶晶,滿面春風,唯有一到三班的士卒們垂頭喪氣,不過她們知道這里是要留人的,不可能全軍出擊,各自安慰自己還有下次。
徐茂宣布完消息解散,士卒們迅速回去收拾東西,準備路途所需物資。
徐蘅跟在徐茂身后,拽住她的衣袖左右搖晃,懇求道:“阿姐,我也要去,我不想待在這里等阿姐,讓我跟你一起去吧。”
徐茂本來沒打算帶徐蘅,但轉念一想,留她在這里,若是官府趁她離開之際突襲,別人可以逃跑,官府還會顧念百姓,為免激發民怨,下手懂得輕重。
而徐蘅畢竟是她妹妹,身份特殊,落到官府手里,沒有好下場。
徐茂思慮片時,答應說:“好,你跟在我身邊,不要亂跑。”
徐蘅歡呼雀躍,原地蹦起三尺高。
徐茂簡單收拾行裝,清點物資,萬事俱備,下令出發,悠長的號角吹響,長長的隊伍黑壓壓一片,浩浩蕩蕩前往保平。
保平距離不算太遠,徐茂快速行進兩日即到達,當地官員在晉州失守之際就卷鋪蓋跑路了,現在管事的是衙門里的小吏,他們各干各的,衙門竟然如常運轉。
半夜三更,小吏們睡得正香,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恍若一道催命符似的,著急忙慌叫醒熟睡的小吏。
小吏的好夢被打斷,轉頭望窗,月華如水,眼前一片青藍,空氣干冷,明顯時間尚早,登時怨氣沖天。
他氣憤地坐起身,隨手摸件外衫披著,點燃蠟燭,舉起燭臺向外走,聲調慵懶問一聲:“別催,來了,什么事?”
吱呀推開門扉,來人竟是一起在衙門共事的好友,只見他面色蒼白如紙,嘴唇烏青可怕,仿佛前來索命的怨鬼。
小吏驚異,瞪大眼睛,駭怕地后退半步跌了一跤,蠟燭飛出去,掉落滾進灰塵里。
融化的蠟油飛濺,燙到小吏手腕,他痛呼一聲,翻個身,捂著腕關節顫聲道:“你,你找誰?”
門外的同事比他更驚恐,他張了張嘴,嘗試好幾次才發出聲音,語言顛三倒四,一句話重復兩三次,好在最后他梳理清理,戰戰兢兢地說:“不……不好,忠義軍來我們保平了,此刻就在縣衙里,來的士卒多到數不完!”
“這個時候?”小吏瞳孔震動,馬上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咽了口唾沫,像無頭蒼蠅來回走兩步,嘴皮顫抖:“走,快去見她!”
他邁出一只發軟的腳,頓時想起自己衣冠不整,急忙收回步子,轉身往回走:“我穿個衣裳……”
那個傳消息的人也不等他,匆匆趕往下一戶,務必通知到縣衙內尚在的所有人。
同樣的場景在各個小吏、差役家依次上演,眾人慌慌張張跑到衙門接見徐茂,齊溜溜跪了滿地。
徐茂并不想難為他們,直接進入正題,問道:“城中是否有一個叫商泛知的?我聽說他霸占妻子的家產,如今過得正瀟灑?”
小吏額頭冒汗,腦子飛快運轉,思想徐茂怎么知道商泛知的事情,似乎很了解,沒人向她告狀,他不信,甚至特意過來問詢,措辭偏向負面,事情一定不小。
初步判定此事的輕重程度,小吏抖著聲音回答:“回元帥,我們保平確有商泛知此人,但他霸占其妻家產的事情,我們便不甚清楚了,只聽說莫公格外賞識他,不論是出門做生意,還是日常生活里,時時帶在身邊,商泛知也將他當作父親一般侍奉,莫公臨終時幾度暈厥,可見感情頗深。”
“依小的看,莫公膝下唯有一女,愿意把家產托付給女婿沒什么奇怪的。”小吏話鋒陡轉,說道:“不過這個商泛知得到莫家產業后,竟然懈怠,逐漸顯露本性,拿著莫家的錢財肆意揮霍,對莫娘子愈發厭憎,十日里有九日都宿在花樓里,可恥可恨吶。”
小吏揣摩不透徐茂真實想法,渾身上下長滿八百個心眼子,取用討巧的法子,先贊揚商泛知,而后又說他變化,以前是他刻意偽裝,達到目的后展現真實面貌,兩方面都顧及到,說話留有余地。
即便徐茂故意試探,先假意評判商泛知霸道無情,問了話,隨后倏地變臉,轉而對商泛知大夸特夸,他也有應對的話術。
徐茂眉頭一皺,聽出小吏是個滑頭,故意嚇一嚇他:“看來這些事情你們心里都十分清楚啊,那為什么不幫幫莫娘子,就這樣放任他在外浪/蕩?”
小吏頭發被汗水浸濕,心頭微顫,連忙咚咚磕兩個頭,大呼冤枉,趁官員不在,推卸責任說:“元帥明察,不是小的不愿意幫,而是明府置之不理,小的有心而無力,況且與莫娘子非親非故的,上趕著幫忙,稍顯熱切,流言就要傳遍整個保平,于莫娘子名聲有礙。”
他這個回答合情合理,徐茂雖然有些不滿意,但不好繼續說什么,輕輕放過,奔向此行主要目的,命令道:“你們幾個,帶上縣衙差役出去拘拿商泛知,辰時以前,我要見到人,否則你們何時抓到他,何時再回來。”
小吏如釋重負,胡亂抓袖子一角擦拭額間汗水,明白徐茂是沖著商泛知來的,他膝行上前,諂媚地笑了笑,奓著膽子跟她討價還價,拱手道:“元帥放心,小的一定將此事辦妥,不用辰時,這會兒他定然宿在外室的庭院那里,稍后即能送到元帥跟前,不過要借元帥身邊的武衛一用,確保萬無一失。”
徐茂淡淡嗯一聲,隨口點了幾個班,讓她們快去快回。
小吏、差役和忠義軍威風凜凜往外走,陣仗極大,小吏走在隊伍前面,心里無限滿足。
事情同小吏料想得不差,商泛知睡在外室身邊,美夢香甜,什么都不知道,門房外面卻響起哐啷一聲,打破寧靜和諧,甲胄、兵器在行動間發生輕微脆響,雜亂的腳步聲吵醒商泛知。
商泛知迷迷糊糊睜開眼,脖頸傳來冰涼觸感,定睛一看,利刃就架在他脖子上,登時魂飛魄散,睡意全無。
“你們,你們是何人?做什么!”商泛知慌忙大叫。
“自己做了什么事, 你心里沒數?”差役揪住他的頭發,往下按壓,將其束縛住, 厲喝一聲:“走!”
商泛知頭腦發懵,慌忙扭動脖子, 拼命掙扎,急聲道:“我做了什么事, 你們以什么罪名拿我?”
小吏見風使舵, 借著忠義軍的名號狐假虎威,神氣地冷哼一聲,斜眼睨他, “說什么話, 到徐元帥跟前再說吧。”
商泛知暈頭轉向, 弄不清楚情況, 直到撲倒在徐茂跟前,面對她的質問,以及旁邊一雙雙銳利的目光緊盯不放, 他一拍腦袋, 恍然大悟,連忙直起身,仰望徐茂說:“冤枉,元帥, 您是被那莫氏給利用了,這份家業乃莫公臨終前親手所托, 各家商鋪掌柜皆在, 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至于外室……”他眼光躲閃兩下,猛地點頭道:“是, 我確實養了,但這也是因為莫氏無子,無奈為之,我顧念她的臉面,也不曾置辦妾室,怎么被她反咬一口?”
商泛知苦著一張臉嘆息,搖頭說:“元帥明鑒,莫氏心機深沉,對我有所不滿,也不同我好好說,竟然一聲不吭,直接利用元帥對付我,為了錢財富貴,夫妻間的情誼如此淺薄,簡直令人寒心。”
哪有那么多迫不得已和苦衷,徐茂聽不下去了,耐心消耗殆盡,當即抬腳踹中他的胸口,商泛知登時往后滾倒。
徐茂拔刀直指他眉心,冷聲道:“巧舌如簧,任你說出花兒來,為自己辯解開脫,你敢說手上產業不是莫家的,沒有拿莫家的錢養外室?”
商泛知在灰塵里撲騰一圈,抬眼看到徐茂蠻橫不講理的模樣,駭怕地瞪大眼珠子,嘴里結結巴巴,說不出應對的話。
“即便不論莫娘子的事情,那你與天神教來往密切,這又作何解釋?天神教四處招搖撞騙,愚弄百姓,散布天下大亂的謠言,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借機搜刮民財,可憎,可恨!”徐茂才不跟他慢慢掰扯,管他三七二十一,改換面孔,惡聲道:“說,你與天神教有什么密謀?”
商泛知呆了呆,像是想起什么,臉色灰白,聲音更急:“冤枉啊,那人是看中我家的紙,來談生意的,我們僅僅坐一起吃過酒,價錢沒談攏,他就走了,我們再無聯系,何來密謀之說?”
他腦中閃過莫惠福的臉,牙根恨得直癢癢,大叫道:“元帥切勿偏聽莫氏所言,他為了對付我,已是不擇手段,連這樣的謊話都能編出來欺瞞元帥,元帥萬萬不能信她!”
徐茂氣笑了,“看紙?”
商泛知臉頰發紅,激動揮舞雙手,高聲道:“請元帥信我,我現在就可以立誓,他真的是來挑選紙張造冊的,我跟天神教沒有任何關系。”
徐茂此行前來,主要目的也不是調查商泛知,幫忙伸張正義的,她哪管得了他是不是清白的,不過是以此作為借口拉低民心。
天神教前期發展非常迅猛,拓展教眾時動輒上萬,在民間影響頗深,如果天神教的勢力范圍已經蔓延到保平,那她跳出來打它的臉,宣揚天神教居心不良,豈不犯眾怒?
就算民眾不跟她動手,她這樣拆臺,天神教能放過她?
不論商泛知與天神教的真實關系怎樣,徐茂都要拿他開刀。
徐茂道:“來人,將此心懷不軌之徒拖到菜市口,暫且吊起來,明日卯時,我要當眾審訊。”
言畢,她回身看一眼商泛知,“你說你冤枉,自稱無辜,那我倒要看看,到時候有沒有人替你說話!”
徐茂姿態輕松,眼底清明,嘴角上揚,略帶嘲諷之意,商泛知倏地明悟,難怪無所謂莫惠福的利用,因為她一開始就是奔著天神教來的。
商泛知眼見求饒無用,今日恐怕在劫難逃,他趁著旁邊的人沒有動作,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沖徐茂破口大罵:“妖女,說什么天神教招搖撞騙,實則你才是最擅妖言惑眾之人!你這般肆意打殺無辜,你會遭報應的,徐茂,你不得好死!”
徐茂一聽樂了,不由得咧嘴大笑,拍手鼓掌,“你的這份祝福不錯,我收下了。”
商泛知愣怔,看徐茂像是在看怪物。
圍在左右的差役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意識到場面不對勁,他們趕在商泛知發瘋之前上去抓住他。
幾個差役緊忙將商泛知拖走,罵罵咧咧的聲音飄遠。
徐茂吩咐其他人明日挨家挨戶叫百姓去菜市口看審訊,除老人、孩子和部分特殊群體外,其余一個人都不能少。
她又回憶天神教發展教眾的手段,讓人去準備一口鍋、一壺油和兩壇醋,揭秘天神教油鍋洗手的騙術。
大家稍作休息,待天蒙蒙亮時起身,按照徐茂的命令敲鑼打鼓,挨家挨戶通知所有青壯女子、男子前往。
百姓們迷茫地穿衣洗臉,趕至菜市口集合,他們還沒有走到,已經遠遠看見吊在半空的人,大家嚇一跳,拍拍胸口平復心情。
有認識商泛知的人穩住心神后,莫名覺得吊在半空的人身形有些熟悉,定睛仔細辨認,這才發現原來是商泛知,心下大駭。
“咚”
徐茂見城中百姓來得差不多了,敲一聲鑼鼓吸引大家注意力,同時喚人將盛放醋和油的大鍋抬到人群前的空地。
前排與商泛知打過交道的商戶臉色唰地慘白,兩腿戰戰,渾身支使不上力氣,抖著嘴唇回頭問:“這……不知商泛知所犯何事,竟要當眾拿他下油鍋!”
其他人聞言齊聲吸氣,目光快速轉到油鍋上,暗道恐怖。
徐茂不知他們所想,上前埋首點火,專心熱鍋,等她再抬起來頭時,莫名感覺在場所有人臉色微白,貌似不太舒服的樣子,她決定速戰速決,爭取不耽誤大家的時間。
“大家久等了,今日請大家前來是為一樁要事,聽聞天神教在各地興風作浪,耍手段欺騙大家的感情。”
徐茂舉例子:“譬如油鍋洗手的事跡傳得神乎其神,說是入教修習,即可鍛煉肉身,甚至有望飛升登仙,并以當眾油鍋洗手作為例證,哄得不少人信以為真,投身教中。”
“然而,這不過是他們誘騙大家加入天神教的一種把戲罷了。”徐茂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繼續說:“我知道大家可能不信我,今日特意在此架了油鍋,親自嘗一嘗油鍋洗手的滋味,破除天神教騙術。”
徐茂著重聲明:“我徐茂并未修習過天神教功法,但是也能下油鍋,并且在場所有人無需任何準備,同樣可以在油鍋里洗手,各位請看我稍后伸手探油鍋的全程動作。”
她從人群里順便拉兩三個人到鍋前,“你可以站近盯著我,確認我的手確實沉入油中,一會兒你也可以試試。”
這幾位幸運兒受寵若驚,眼睛瞪大,手掌飛快擺動,搖出殘影,她們急聲說道:“不不不,我就不了,我相信元帥!”
徐茂不強求,又找幾個近前旁觀的人,作為監督人選。
說話間,鍋里響起沸騰聲,徐茂開始她的表演,挽起袖子,將衣袖打結綁在身后,高舉兩手在人前走一圈,展示給大家看,并遞出一只手給各位娘子檢查,高聲道:“看清楚了,貨真價實的手,沒有任何防護,娘子們來摸一摸。”
年輕的小娘子害羞,快速掃一眼,匆匆捏了捏徐茂掌口的肉就收回去,小聲說:“是真的,沒有其他東西。”
成婚多年的婦人沒有顧忌那么多,抓著徐茂的手上下摸索揉/捏,嚇得徐茂差點以為遇上變態了,好在她們沒有流露任何淫邪的意思,只真心研究手的真假,以及上面有沒有暗藏什么機關。
“真皮真肉……”婦人們轉過頭,互相討論,話語乍聽起來有些嚇人,像是拿著商品查看質量,準備討價還價,神情非常嚴肅認真,幾輪商議才鄭重地對徐茂說:“元帥,民婦檢查好了,是真手,正常的。”
“沒有異常就行。”手還在她們手里的徐茂尷尬地笑一聲,抽回手來,立即換位置,走向下一個地方,挑選年輕的小娘子進行檢查。
經大家確認無誤后,徐茂回到原始位置,低頭看,時間點剛好,油鍋內正翻滾。
“大家請看。”
徐茂招呼一聲,她大膽伸張手掌,放進沸騰的油鍋里,里面的溫度不高,可以隨意轉來轉去,再撈起來,毫發無損。
眾人驚呼一聲,紛紛扒著旁邊人的肩膀往前看,“快看,她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感覺完全不痛,而且手也不見傷痕,活神仙啊!”
本來她們沒聽說過什么天神教,油鍋洗手更是從未聽聞,忽見徐茂面不改色地把手放進沸騰的油鍋里,大家怎能不驚異,她們無法理解其中緣由,第一反應就是遇到真神仙了。
徐茂聽到眾人的議論,其中有人明顯目光瞬變,崇敬地望向她,徐茂心口咯噔一聲,臉上笑容逐漸消失,重申一遍:“這可不是什么法術,僅是一點逗人玩兒的小把戲,人人皆可做到。”
“它的奧秘就在于鍋中所用的油。”徐茂未免民眾傳出一些離譜的言論,忙不迭揭秘真相,解釋說:“大家仔細看,鍋中所用的真油極少,且漂浮在上層,破解謎題的關鍵在于底下的醋。”
“醋這東西沸點低,和油一起煮時,先沸騰的是醋,然不知情的人誤以為鍋里只有油,見到沸騰便當是油熱了,其實誰伸進來都一樣,溫暖不傷手。”
徐茂害怕民眾仍舊不懂,注視眾人重新拆開解說了幾次,暗中觀察大家臉色,等在場大部分人表情由震驚、迷惑轉變成原來如此的恍然,她才松一口氣,進入下一環節。
“有誰愿意一試?”徐茂問道。
說的再多,不如她們親自體驗一次。
民眾猶猶豫豫,面露遲疑,理是那個理,但大家過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元帥,能否讓屬下暫且一試?”
徐茂回頭,說話的是駐守在側、負責現場安全的守衛,估計方才看了很久,感到新奇,一直巴望著上手嘗試,又有意為她解圍,破除眾人疑慮。
徐茂心頭微暖,伸手邀她:“當然,快過來試試吧。”
守衛大喜過望,抑制胸口激動上前。
徐茂幫她挽袖子,從旁指導,柔聲安撫道:“沒事,放輕松,我在這里,不會讓你受傷的。”
在眾多道目光下,守衛緩緩往鍋里探。
所有人踮起腳跟, 伸長脖子往鍋里望,目光緊緊黏在那守衛的手指上,隨著距離越來越近, 心提到嗓子眼,大家緊張地屏住呼吸。
暗黃的油水一點點漫過手背, 沒有想象中那么燙,溫度適宜, 守衛眼里冒出驚異, 嘗試著撥弄手指,發現并不危險后,她膽子忽地大起來, 兩只手在油鍋里暢游。
眾人見到這樣神奇的一幕, 眼睛瞪得像銅鈴, 紛紛驚異議論:“真的, 她的手一點事都沒有……”
經過守衛這么一試,效果明顯,大家登時信了大半, 還有不少人摩拳擦掌, 躍躍欲試,想要上去親自體驗一回。
徐茂拿帕子幫守衛擦手的間隙,隨機挑選幾個百姓到油鍋前親試,一個兩個沒問題可以說是巧合, 但連著九個、十個人都好端端的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不相信的自己回去試, 也是同樣的結果。
揭開天神教的油鍋洗手騙局, 徐茂正聲道:“天神教耍這種迷惑人心的小把戲,其目的是誘騙大家手里的錢, 以及堵官兵刀劍的肉身,大家一定要小心謹慎,莫被天神教哄騙了。”
她側轉身體,讓開一條道,伸手指向懸掛在半空的商泛知,對在場所有人說:“這就是天神教的走狗,他與天神教教徒勾結,故意幫忙說好話,博取大家的信任,其實就是賣了大伙兒給自己謀利!”
眾人吸氣,注意力回到商泛知身上,這時再看他,只覺活該,他幫天神教害人,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這叫惡有惡報。
話不多說,徐茂拍手,示意士卒將商泛知放下來,懸掛半空的商泛知這才順利掉落在地,病懨懨趴著,口吐濁氣,緩解了一會兒。
商泛知頭暈眼花,什么都看不清,同時口干舌燥,喉嚨干澀,昨天他嗓子喊啞了,現在幾乎發不出聲音。
當他聽到徐茂顛倒黑白、污蔑他與天神教關系的時候,他有心為自己辯解,可是張口擠不出聲音,只能著急忙慌地扭動身體,表示抗議。
徐茂不給他發聲的機會,讓人端上一盆清水,往里面倒入提前準備好的藥粉,攪拌均勻。
緊接著,她又命士卒們拖拽商泛知的手腳,幾人合力,飛快將他綁在一棵粗壯的大樹上。
準備工作結束,徐茂抽出鞭子,用力拉伸一二,纏繞兩圈在手掌中間,長鞭蘸水。
徐茂抬手甩出鞭子,精準往商泛知身上招呼,使出八成力氣,像抽陀螺,她恨不得蹦起來抽,一邊打,一邊厲聲問:“說,天神教同你密謀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叫你來哄騙大家入教的!”
商泛知腫/脹的嗓子溢出一聲痛呼,他的喉嚨更疼了,眼角擠出淚花,豆大汗珠從鬢發里滾落。
本來他心存不服,想要跟徐茂叫板,只是在冷風里被吊掛了一晚上,身體虛弱,此時挨受火辣辣的鞭子,他忽然陷入深深的恐懼,徐茂該不會是要當眾打死他吧!
什么天神教密謀,他根本不知道,徐茂故意挑選他嗓子干啞之際問,絕了他胡說八道的出路。
外人看起來,他頗像一個嘴巴嚴實的硬骨頭,堅定不肯泄密,哪里會想到他其實連說話都艱難。
陰險!
商泛知憤怒之余,身體不停顫抖。
既是疼的,也是怕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趕在徐茂下一鞭來臨之前,商泛知用上吃奶的力氣強忍疼痛,發出氣聲:“我……我認,我都認。”
“果然如此,天神教真黑心!”
得到商泛知的證詞,民眾對徐茂的深信不疑,天神教落到眾人眼里,成為哄騙人財的江湖騙子,是不折不扣的壞人。
人群里,莫家各商鋪的掌柜覺察事情不對頭,商泛知多半會被活剮一層皮,聯系徐茂先前的措辭,商泛知霸占莫氏家業,大家心思百轉,立即作出決定。
掌柜們鉆空隙艱難擠過人群,走到前面的空地,伸手高呼:“元帥,草民乃莫氏商鋪的掌柜,請元帥抽暇聽草民一言。”
商泛知看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現身,頓時眼中淚花閃爍,心下感動非常,胸口熱乎乎的,他暗自想道:“好掌柜,竟然還惦記著我的安危,能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為我求情,不枉我平日里多番照顧,今日若是可以逃過一劫,回去必定設下酒席,好生感謝掌柜們的救命之恩。”
正在商泛知感動得眼淚漣漣時,掌柜們走到徐茂身前,躬身行禮,諂:“商氏小人,謀奪我們莫公產業,還不善待惠娘子,草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只是礙于身份不敢發作,沒想到他居然和天神教交往,動起歪腦筋,走歪門邪道,幸得元帥主持正義。”
“鞭打小人,怕是臟了元帥的手,如若元帥不嫌棄,草民愿意代勞。”
掌柜們主動提出幫忙鞭打,毅然決然與商泛知劃清界限,急著做切割,免得牽連到自己。
商泛知錯愕,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張大嘴巴,涼風吹進喉管里,他一下嗆聲,拼命咳嗽,整個胸腔都在震動,臉龐憋紅。
他以為是出聲幫忙求情的,孰料這幾個見風使舵的掌柜開口即落井下石,在徐茂跟前做低伏小,恍若一條尾巴晃出殘影的狗。
商泛知登時怒從心起,身體顫栗不已。
平日里,他從來沒有虧待過他們,有什么好事,首先想到他們,逢年過節也賞賜豐厚的銀錢,哪知這就是他們的回報!
商泛知炙熱的目光緊盯掌柜不放,淬滿怨毒,掌柜們知道自己做的不厚道,他們刻意別過頭,選擇不看商泛知。
徐茂也懵了,“那交給你們?”
她把鞭子遞出去,立刻有人跨步上前,雙手舉過頭頂,恭敬彎身,接過那條鞭子,迫不及待走到商泛知旁邊,閉著眼睛,啪啪抽打起來,連續不斷。
商泛知額角青筋鼓動,冷汗直流。
不知是震驚,還是因承受莫大的痛苦,他死命睜大眼睛和嘴巴,兩顆眼珠子暴突,紅血絲恍若網織,嘴里發出氣音,略帶粗啞難聽的呻/吟,像破屋子漏風,傳出嗚嗚聲。
百姓齊聲叫好,罵道:“叫你耍威風,賺黑心錢,坑害鄉里鄉親,把莫氏家業還給莫娘子!”
其余幾個掌柜紛紛撇清自己,拍腿嘆惋道:“從前為商泛知所蒙騙,識人不清,未曾知曉他的品行如此卑劣,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我一定勸說莫公別將家業托付給他,或可避免今日局面,真可惜了惠娘子,嫁給這卑鄙齷齪的小人。”
大家都說看錯眼了,被商泛知欺騙,而且和天神教聯系起來,眾人頓時梳理清楚,解釋通了,明悟道:“難怪他會和天神教交往密切,原是同路人,都愛耍蒙騙人的手段,滿足自己的私欲。”
徐茂眼看自己目的達成,成功拉低天神教在保平的信譽度,民眾對它頗為抵觸,她見好就收,最后總結:“我們趕在危機成長之前,將其扼殺,也清楚了那些江湖騙子的手段,足矣,大家以后要小心天神教,面對自稱天神降世、解救世人飛登成仙之人,記得多留一個心眼兒,管好自己家的米袋子、錢袋子。”
說完,徐茂收拾油、醋和大鍋等物品,帶隊離開,留掌柜們在那里吭哧吭哧鞭打商泛知。
徐茂沒有明確交代如此處置商泛知,掌柜們不知徐茂怎樣打算,害怕下手重了,把商泛知打死,萬一他還有用,到時候不好交代。但下手太輕,又同意引起徐茂懷疑和不滿,今天這番表態就沒用了。
思來想去,他們只有選個折中之法,小心把握手里的力道,狠,并叫人幫忙找大夫過來,往商泛知嘴里塞參片,吊住他一口氣,不至于一下子打死。
每次商泛知被抽暈過去,掌柜當即停住手里動作,緊張上前探察他的鼻息,讓大夫看看,施針將他扎醒,然后放下心,繼續抽打。
商泛知痛苦萬分,恨不得一頭撞死。
恍惚間,他好像看到莫公,驚恐瞪圓眼睛,四肢僵直,心中狂叫:“我悔了,你別將莫家產業給我,別給我……不對,是莫惠福,是她,我早該殺了她,只要她死了,便不會有今日這些事情!”
“快扎,快扎,他沒氣了!”耳邊是掌柜急切的聲音。
大夫無奈道:“這里已經沒塊好肉,不能再扎了……”
“人活著就成,不論其他,快快施針。”
*
商泛知被當眾抽打一天,恨意更深,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氣,他也堅定復仇的意志,背地里積蓄力氣,默默籌劃,趁人不注意,倏地爆發,快步逃竄而去,僅僅一個拐角就沒了蹤影。
掌柜們追尋無果,脊背發寒,膽戰心驚地去稟告徐茂,自請罪責。
徐茂得知消息,無所謂地揮手說:“不必管他,這幾日,你們把賬冊、鑰匙都轉交給莫娘子,物歸原主。”
“至于商泛知,為防他心懷恨意,潛逃回來報復莫娘子,我會留人在她身上護衛,負責她的安全,你們若有見到商泛知的機會,也不妨告訴他一聲,有什么仇,什么怨,盡管來找我,我給他留有殺我的機會,就看他敢不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