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也趕回花店時,小水正往咖啡店輸送鮮花桶,那花水靈靈嫩生生的,花瓣半開半合還掛著水珠,一看就是被水澆過。
她腦袋里當時閃過幾個大字:完蛋,這花要爛。
犯水災就罷了,怎么還帶破財的。她長嘆一聲,決定改天找個寺廟拜拜,財運乃做人之本,她一定誠心。
陳清也腳步不停,剛靠近店門被小水一抬眼抓個正著,她像小鳥找到了鳥媽媽,張嘴就嚎。
“姐!姐啊,你可算回來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心里苦啊!”
“怎么了,昨天漏水的地方不是還好,怎么突然變水簾洞了?”
陳清也拍拍委屈巴巴的小水,脫下外套搭在腕上,腳步不停,推門往里進。
靠墻的花架已經被挪開,原本隱隱漏水的墻角這會兒墻皮洇濕了一大片,某些地方承受不住水流,正小股小股往外滲水。
墻下倒是站著個人,是正拖著醒花桶接水的葉庭陽。
“給物業打過報修電話了嗎?”
“打了,上午我和小葉看墻面不對勁就打給物業了,當時說已經轉接維修,讓我們再等等。誰知道下午樓上一榔頭,我們樓下直接水簾洞了……”
“到現在物業都沒來過?”見小水搖頭,陳清也冷哼一聲,從手提包里掏手機,“我再打個電話。”
電話還沒接通,陳清也趁空朝葉庭陽招手,示意他離漏水處站遠一點。
“葉庭陽,過來,別站那底下,衣服都濕了。”
“好!”
小葉同學今天穿了身白衛衣,連衣服帶人,半個肩膀被飛濺的水花打濕,濕漉漉粘在身上,像極了一只落水的金毛。
這會兒被陳清也召喚,就興沖沖地抖了抖毛,跑到她身邊去了。
陳清也沒顧上搭理他,一通電話直接打給了物業負責人,平淡又帶著質問的語氣先是說起幾天前的第一通報修電話。
物業經理還在打哈哈,陳清也聽得眉眼更冷。她不準備搭理那些無用的借口,把店里現狀發給對方,直接要求減租補償。
“…漏水的事我不是今天第一次報修,也不管你們公司內部人員多緊張,我只知道我每個月幾萬的物業費不是交給你們吃干飯的。20分鐘內我要看到維修人員上門,沒來我就自己找人修,這個維修費用一并算到補償里。”
陳清也是典型南方姑娘精致溫婉的長相,初見她的都以為這是朵滋養在水鄉的水芙蓉,只有相處久了被她的刺扎過才老實。
不過相比于長相,她的聲音更有攻擊性,聲線泠泠氣勢十足。
今天更是為了陪舒女士逛街,打扮得精致非常。杏色翻領襯衫扎進駝色闊腿西裝褲里,黑色皮帶勾勒出纖細的腰,光看高挑的背影,確實極有精英御姐的氣質。
“我們清也姐,好帥。”
小水和葉庭陽并排站著,抬手拽了拽葉庭陽的衛衣袖管,眼神里滿是羨慕和崇拜。
她初出學校沒兩年,學歷一般,尋覓許久都不到穩定的工作,花店的活還是她打的第一份工。平時跟在陳清也身后不用操心運營,偏偏今天遇上漏水,而陳清也又不在,直接慌了神。
打電話被物業兇,現場處置也沒方向。得虧還有小葉,不然現在店里還不知道怎么樣呢。
至于葉庭陽,他的視線就沒離開過陳清也,被長睫遮住大半的眼神里是不及掩飾的欣賞。
他被打濕的那邊衣袖撩到手肘,露出一節肌肉緊實的小臂,不像初到花店應聘時,給人清貧男大那般孱弱的印象。
“…是,很帥。”
他避開小水的碰觸,一手撐上桌面身體稍稍后仰,是一副慌忙中好整以暇欣賞藝術品的模樣。
指尖后撤,不經意觸碰到陳清也外套的衣料,葉庭陽大概只猶豫了一瞬,指腹便輕輕摩挲上順滑的布料。
背著眾人,他還在裝作無心,實際狼子野心,蓄勢待發。
陳清也全然不知,這頭的口舌之爭反正不落下風,把電話對面說得結結巴巴。
葉庭陽欣賞完,眉眼一彎,轉身把窩一團衣服抖開,內里向外折好,再搭上椅背。這才俯身對小水道:“小水姐,外面還有花兒,我們先搬去咖啡店吧。”
小水恍然,推著他往店外走:“哦哦哦,花還在外頭,我們快去!”
兩人忙活完搬運工作回到花店時,陳清也已經掛了電話。
她深呼出口氣,拇指和食指抵在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揉了揉,總算,提到減租金要補償,倒霉物業有了些反應。
負責人信誓旦旦,說掛了電話親自帶人來檢修,讓陳清也再等他們15分鐘。
這應該不是空頭支票,畢竟她租了三個沿街鋪面,又靠外立面花藝布置成了網紅打卡點,算得上在市場下行的當下經營得極好。租金年年漲,一時半會兒更沒有替代品,私以為物業應該也不太想得罪她。
不過左右都是等,看樣子這兩天是營業不了了,見葉庭陽和小水從外頭回來,陳清也讓他們直接下班。
葉庭陽今天是半天的班,下午原本是有課的,顯然這會兒是耽擱了。至于小水,留下也幫不上什么,與其找個人一起干等著,不如等要收拾的時候再來。
說了幾句拉扯的廢話再送走兩人,陳清也終于得空,她雙手手背抵在腰側,對著一地狼藉開始盤算。
墻皮剝落嚴重,就是修好了也不頂用,她得找裝修師傅把這面墻重新粉刷一下。
葉庭陽今天肯定是翹課了,深秋的天氣衣服又濕了大半,等手頭事情忙完她得給小朋友發個紅包。
還有這么多花頭浸了水的鮮切花,花心碰過水容易爛,就是花的品質再好也撐不過兩天。
她做不出以次充好的事賣給顧客,良心有愧,也是砸自己招牌。可這幾桶花兒總得處置掉,實在不行只能拿去隔壁咖啡店搞活動,點咖啡送鮮花給送了。
此時此刻,陳清也甚至慶幸沒有連花店帶咖啡店一起漏水,好歹留了一處地方供她轉移物品。
思考過載一陣,陳清也渾身開始發燙。她把衣袖擼到手肘以上,長袖變成短袖,卻不曾緩和分毫燥熱。
沒了人,店里安靜得過分,她忍不住又去看手機時間,結果才將將過去5分鐘。
窗外太陽已不見盛勢,橙黃色的余暉懶散落進店內,把一切明的暗的都照出一種將傾的頹靡。
陳清也垂眸,闊腿褲的褲腳濺了水,駝色變成了深褐色。她搖搖頭,找了處干凈地方坐下。
她最習慣寂寞的,只是這兩年身邊人多了,又開始故態復萌,反而對這一時寥落不太適應。
其實看見滿屋混亂時,她也下意識想到求助。像她之前無數次尋求阮舒池的幫助一樣,只要他站在她身邊,她就會有底氣去做任何決定。
可后來她又否決自己。
陳清也不是依附阮舒池生長的菟絲花,遇到問題她自己也能解決,就算是沒做過沒遇見的事…多做做總會熟悉。
沒有誰離不開誰。
她要自己知道,阮舒池從來不是只屬于陳清也。
“叮叮~”
門鈴忽然叮當作響,陳清也回神,還以為是物業的人,尋聲望去,卻是葉庭陽站在門口。
“怎么回來了?”
陳清也視線掃過,發現葉庭陽換了身衣服,黑色的薄絨衛衣。手上拎的是某連鎖運動品牌的紙袋,袋子里估計正裝著那件濕透的白衛衣。
這個牌子稱不上大牌,小千一件,可就人設而言小葉同學還是ooc了點。
陳清也什么都沒說,只側目看他。
葉庭陽抱著紙袋,直接在陳清也身旁挑了塊沒水的地方蹲下,低頭心疼地看自己的小白鞋。
“我想,反正都遲到了,那干脆翹課吧。萬一…萬一我的老板需要幫助,身邊沒人怎么辦。那我得抓住機會,第一時間表現一下。”
冠冕堂的借口,可惜命陳清也不吃這套:“我要是跟你平級,肯定會背地里罵你心機的。”
“心機就心機好了,機會可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葉庭陽抬頭,眼神不同往常,迎著陳清也望了回去:“我現在準備得足夠充分。”
他的眼里有些說不出的咄咄氣勢,大概可以歸結為未經世事的無畏,會讓人,尤其是陳清也懷念過去的自己。
“你要準備什么?”陳清也有些好笑,“小少爺,你總不至于真是為了我這點寒酸的工資吧?”
葉庭陽舔舔唇,被揭穿了也不尷尬:“…姐姐你知道啦。”
“叫老板。”
“不要,小水姐都叫你姐,我也要。”
隨便吧,陳清也搖搖頭沒應聲,扭頭去看手機,反正這不是什么要緊的事。
可葉庭陽卻不打算放過她,陳清也轉哪他就挪到哪兒,像極了追著太陽的向日葵。
“姐姐,你什么時候知道我是裝的?”
“那你都知道了,怎么一句不提?還把我留在店里?”
“姐姐~冷暴力是不對的,你跟我說說嘛~”
到底身高擺在那兒,蹲在哪兒都礙眼得很,陳清也轉了兩次簡直不勝其煩:“因為你的臉確實好用,放店里比柜臺上的招財貓還靈。”
“只有臉好用嗎?可我做了很多事情的,被姐姐你說得我好像個花瓶啊。”
就是花瓶啊。
陳清也很想扶額,剛來那三天被花刺扎了兩次,前臺放的創可貼,最近半年內的唯一受眾就只有他葉庭陽。
做清潔磨磨蹭蹭,除了一股子力氣能幫忙卸貨,他最適合的崗位真的是前臺那只招財貓。
“當花瓶挺適合你的。”陳清也稍稍思忱,給了個還算中肯的評價。
其實陳清也見葉庭陽第一面就知道他沒說真話,他眼神太亮做事太莽,率性無所拘的自信就不像出身不好的。
錢能解決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問題,被經濟條件束縛的學生大抵該和她相似,要么怯懦要么計較,絕不會是眼前的模樣。
可縱使知道他別有目的,陳清也猶豫再三還是把他留下了。
起初是好奇,好奇那雙熱切的眼睛屈尊紆貴跑來做這些不擅長的究竟是為了什么。
她現在有錢有閑,就適合做這種沒什么營養的觀察者。
再后來是為了上漲的營業額,把葉庭陽放出去賣花的當天日收入翻翻,她簡直能愿意原諒一切。
葉庭陽張嘴就要反駁,只是門外物業經理帶著維修工姍姍來遲,他要出口的話被陳清也堵了回去。
“我這頭忙正事,不想下班就去隔壁賣花,定價對折賣,賣完給你加班費。”
葉庭陽不答應:“我要留在這兒給你幫忙!”
“給我幫忙?”陳清也起身看向門外,看到物業經理假笑的臉霎時冷下眉眼,“你留在這兒只會被物業支使當小三子。隔壁去,我的人不能給他們白用。”
葉庭陽抗爭失敗,還是被趕去了隔壁,圍裙一穿腰帶一系,造型回歸職業花瓶。別說,連人帶花往門口一站就有路人駐足。
偷拍有,搭訕有,就是還沒人買花。
咖啡店里的咖啡師是個文靜的小姑娘,名字叫靳言,聽說是某個大學酒店管理畢業,咖啡拉花甜品烘焙無一不通。
她和服務生兼進貨員小梁搭班,加上雙休日過來兼職的學生,足夠應付打卡客流。遇到應付不了的時候,就從隔壁花店薅人,主打一個人員流通共享。
靳言在吧臺后偷笑,葉庭陽在外擺區苦哈哈賣花,隔壁的維修工烏泱泱進又烏泱泱出,直到暮色落下他才見陳清也從花店出來。
她腰肢綽約身形窈窕,一如驚鴻一面的那個傍晚。
“花買得不錯啊。”陳清也走近,看了看葉庭陽腳邊幾個桶,大概就剩幾只郁金香、多頭玫瑰沒賣掉。
她在葉庭陽身邊坐下,開口有些調笑的意味:“少爺,加班工資還要嗎。”
“要!怎么不要!”
葉庭陽哼哼兩聲故意不看陳清也,可見她真沒搭理自己的打算,又忍不住問:“漏水修好了嗎?”
“大概吧。”陳清也低頭錘了錘僵硬的脖子,仰著腦袋一下午,她現在腰酸背疼的,完全沒有做社畜那會兒的韌性了。
“這兩家店其實是三個鋪面,花店先開,經營得不錯才又盤了后面兩個。當時二鋪和三鋪的分割是物業做的,水管排布和質量都有問題,再碰上樓上裝修,直接完蛋。”
“現在修大概是修好了,可我的墻也廢了。等過兩天要是不漏水我得去找粉刷的師傅,重新上膩子粉刷。你和小水又有假可放了。”
“其實我也,也不是很想放假。”葉庭陽答得有些扭捏。
陳清也懶腰伸了一半,聽見這種違背打工人公德的話一下頓住,不再是那種玩笑對他的語氣。
“葉庭陽,既然我都知道了,那你還打算繼續兼職嗎?”
“為什么不?”葉庭陽不解,“我才來半個月,矜矜業業工資還沒拿到呢!老板你說什么恐怖故事?”
陳清也難得沉默,這說得也是。
入秋后,天暗得又快又早,只幾句話的功夫天際便掙扎著只剩下些許光亮。街燈依次亮起,圓圓滿滿光影映著梧桐枝葉,在路上落下畫似的影子。
這條街暗下來又是別的樣子,白天海派復古是精致小資的腔調,入夜后則是時尚迷幻雞尾酒式的醉人。
陳清也沉默一會兒的功夫,兩個結伴而行的女孩跑來問價,轉眼葉庭陽又開了兩單。
他朝陳清也揚了揚收款碼,像是握著什么代表功勛的東西,一臉驕傲:“說好了賣完給我加班費的,姐姐你可不能賴賬。”
“不賴。‘抗洪’的濕衣服也給你報銷。”
陳清也撥開隨風飛揚起的頭發,從花桶里一支一支抽出僅剩的幾種花,在手里打了個漂亮的螺旋。
她把花束遞給葉庭陽,少年人與花在街燈下,是難得的美景。
“…還是挺有意思的,有人打工半個月,到頭來工資都不夠隨便買件衣服。”
陳清也聲音聽來疲憊,伴著夜風,讓葉庭陽幾乎聽不清,只有對視時彼此的目光膠著。
“我是真的好奇啊,你跑我這兒體驗生活,究竟圖什么?”
葉庭陽笑了,近距離看他,光影明晦間,竟然也帶上了侵略感。
“當然是為了你啊,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