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可行。”季洵點頭道。
沈修遠并不意外季洵認可他方才所說的想法,畢竟從炎山鎮開始,聞鶴樓就和問情樓各自分據一方,問情樓眼線眾多,聞鶴樓也是絕大多數修士暫歇之處,論及消息靈通,想必二者難分伯仲。
季洵雖然認同沈修遠,但有的事還是得多考慮一些:“只是此事你我出面未免不夠正式,他對你也終究有些愧疚,茲事體大,不能讓他認為我們在利用他。一會兒我修書一封,請掌門出面與祁家主商議,應當更妥當些。”
“好,都聽你的。”沈修遠笑道,“紙筆現在就要嗎?”
“嗯……”季洵雖然應了,實際卻在思索這封信該怎么寫,見沈修遠起身就去準備,又覺得這么使喚人不大好,遂起身跟上:“我自己來就行,你去歇著。”
“左右無甚大事。”沈修遠應道。
哪怕是許多年前,季洵也甚少使喚沈修遠幫自己做什么,研墨之類更是從未有過,這會兒兩人各自立在桌前,清香淡淡間,季洵忽然覺得,他和沈修遠似乎站的有點遠了。
從前這樣的話,季洵并不會覺得不滿,可如今到底是不一樣了,他不必端著架子,也不必顧慮太多,大可以與沈修遠挨的更近些,反正左手動作不大,反正只有他們倆。
紙張漸漸被墨字填滿,等沈修遠覺得不必再研時,季洵不知何時已與他僅存一拳之隔。
被發現的季洵這才覺得自己似乎幼稚過頭,微抿著的唇角卻被身邊人悄悄碰了碰。
季洵紅著臉捧起信紙仔細讀了一遍,匆匆裝好,匆匆到了窗邊,又匆匆喚來一只靈鳥將信帶走,轉身時忽然被人抱進了懷里,頸側傳來沈修遠低低的笑聲。
“你要去哪兒?”
把臉埋住的季洵:“……我哪兒也不去。”
可惜他們并沒有太多的時間能耗在路上,修整到了半夜,季洵與沈修遠便又出發了。
季洵對成玉的修為十分有自信,除了修為化神以上的修士,沒人能看得破這一層障眼法,而且他們從不在某個村鎮停留太久,因而一路走來都并未被三合盟發現。
不過這似乎也得益于余傾……
“真不知道二當家是從哪兒回來的,從前不爭不搶,這回竟然從三當家那兒搶了不少地盤!”
“欸欸欸,怎么說話呢,二當家那能叫搶嗎?那些個地界原本就歸二當家管,這叫物歸原主!”
“我不喜歡二當家,規矩多得很,還是三當家好。”
“嘁,三當家可不會把你這種沒修為沒靈石的修士當人看,二當家就不一樣了,二當家起碼會指給你一條生路。”
“余前輩回去之后的日子似乎很熱鬧。”穿行在市集中,沈修遠忽然說了這么一句,季洵還在辨認著方才問到的是不是這個岔口,聽見沈修遠說話便回道:“是挺熱鬧的。萬坤不愿意被分權,給余傾使了不少絆子,但其中許多也被余傾以其人之道治了其人之身。”
“我記得三合盟的盟主是大當家封天,但聽這些修士所言,這位大當家似乎并不管事?”沈修遠心存疑問,跟著季洵拐進了另一條路,人比方才少了些,也就更加清靜。
季洵邊走邊解釋道:“你肯定還記得玉衡君與余傾決裂一事,按理來說,封天該與孔雀族道歉的,但他并沒有……那時的萬坤已經和沈如晦沆瀣一氣,早些時候就已哄騙封天修了無情道,所以出事之后,封天并不覺得那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直到現在也是一樣,因此他也不覺得萬坤在金燈山莊的所作所為有任何過錯。”
“沈如晦不懂情為何物,于是控制他人,扭曲他人,想從中窺破情之一字;封天已然忘了情為何物,所以放任余傾與萬坤為所欲為,他以為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兄弟情義。”
說著說著,二人來到了一間書鋪前,話題戛然而止,季洵嘆了口氣。
“從前我落筆時,許多安排只為合理,只為故事能不斷延續下去,并未想過書中人物的痛苦悲傷究竟重有幾何,是我錯了,我錯的太離譜了。”
“寥寥數語,也許就是書中某人一生所長,那同樣也是一條生命,只不過與我形式不同而已。”
“同樣有血有肉,有笑有淚,不該被隨意決定生老病死。”
季洵頓了頓,正要繼續說時,一聲脆生生的童聲打斷了他們的交流:“二位客人是要買書嗎?”
沈修遠微微垂眸,蹲下身來對小書童說:“是,我們要買些話本,你能幫我們挑些賣得不錯的嗎?”
小書童聽了,小臉跟著就皺了起來:“先生不許我看話本,我也看不懂,你們能等等我嗎?我去請先生來挑。”
“好,我們等著你。”
“欸,謝謝大哥哥!”
見小書童鉆進了書鋪,沈修遠才站起身來,他轉身望著季洵,似乎有什么要問,但又覺得不是時候,便說:“若非設身處地,誰又會顧慮那許多呢?況且,那也已經是許多年前了,現在的你不是正為書中之人,和書中之人一同奔走著嗎?”
季洵想,沈修遠總是有辦法用一句話就讓自己從紛亂無比的思緒中走出來。
是啊,他已身在局中,早已不同于往日那個置身事外的自己。
他想為書中的人們做些什么,他要為書中的人們做些什么,讓他們——
“兩位客人怎么不進來?”書鋪老板的聲音打斷了季洵的思緒,季洵無奈,只能將想法暫且擱置,和沈修遠一同走了進去。
他悄悄瞥了一眼沈修遠,毫無預兆地,又有些難過。
沈修遠是與他同行的書中之人。
可他季洵終究不是書中之人。
就和這間書鋪一樣,話本中的人出不來,話本外的人進不去。
話本內外的交集,不過展卷時的一段靜謐時光罷了。
季洵和沈修遠花了整整兩天時間自葬龍山以北繞開三合盟大本營,但只要踏出了葬龍山范圍,就等于進入了魔域邊界,季洵不敢賭沈如晦藏了什么招,唯一能做的,就是全速趕往魔域中央的玄天城——季洵知道,溫瑯就在那里。
巍峨的葬龍山在身后飛快地變得遙遠,季洵無暇回首,徑直往西北方向全速御劍而去。
腳下生機盎然的綠逐漸被漫無邊際的黃沙吞沒,不用季洵提醒,沈修遠就已豎起了屏障,沙暴已在遠方成形,季洵握緊了沈修遠的手,猛地一轉,堪堪從沙暴邊緣掠過,此后緊隨而來的是更加巨大也更加頻繁的沙暴,季洵速度不減,再有沈修遠以和光劍氣輔助,不過片刻便已穿越了漫漫黃沙,來到了無邊嶙峋黑石之上。
“今日荒漠天氣好,”季洵說,“否則就麻煩了。”
沈修遠不知道季洵前半句的結論是怎么得出來的,雖然正警戒著四周,也還是問道:“怎么個好法?”
季洵在高聳的巨石之間穿梭,見巨石無窮無盡,索性再往高處去,手卻一直沒松開:“方才的沙暴比我們稍慢些,就已經算是天氣好了。這個方向即便是魔修也不愿經過,黑石面積甚廣,既高又互相交錯,十分累人;荒漠整日都是沙暴的天下,一不留神就葬身黃沙,離開魔域的路不算少,不必走這一條。”
“沈如晦知道我們會去,但不知道我們會選哪一條路,這一條雖然累些,不過一路都人跡罕至,不必花多余的心思掩人耳目。”季洵繼續說。
化神修士的速度毋庸置疑,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沈修遠已經看到了遠方坐落在高山之巔的宮闕樓閣,和另一側的許多矮小城池,他認同季洵的話,可……
“進玄天城的路并不算多,沈如晦卻只有一人,他會在哪條路上?或是與魔域主人合作?”沈修遠剛問出聲,便遙遙望見了一個向他們御劍飛來的身影,霎是眼熟。
靈光閃過,沈修遠忽然有了非常不妙的猜測,只見季洵右手凝出劍氣,快速道:
“沒時間解釋了,你往山上看,山門旁邊的石頭上寫了兩個字——”
“沈修遠!退!”
季洵放開了手,沈修遠足尖一點,二人佩劍甫一入手,兩道劍氣就毫不留情地攻向迎面而來的不速之客,對方避的勉強,可到底還是避開了,就在這個空隙之間,沈修遠看清了高山巨石之上仿佛蘸滿鮮血刻成的兩個字——
問情!
來不及驚愕,殺氣將至,沈修遠立刻抬劍斥開來人,映入眼簾的果然是再熟悉不過的一道紅痕與一張狂妄至極的臉孔:
“又見面了!沈修遠!”
此人不是謝天海是誰!
沈修遠愕然,謝天海,問情樓,玄天城上刻了“問情”二字的巨石……
沈如晦竟是魔域之主!
不過頃刻,沈修遠與謝天海便已過了十招,季洵有意速戰速決,隨即靈氣灌劍,高喊一聲:“沈修遠!”
攻勢一停,沈修遠立刻借了謝天海的劍勁后退數丈,謝天海正要追上,卻不得不接了季洵五劍,季洵有意留存實力,最后一劍卻絲毫不留情面,直將謝天海打到了黑石柱上,見對方口吐鮮血,顯然舊傷復發,季洵安心了:“走!”
沈修遠當即跟上,接著聽見季洵說:
“沈如晦是沈家先祖,是問情樓尊主,也是魔域之主,否則問情樓內眾人大可稱呼一聲‘樓主’,謝天海這樣資質上佳又天性自由的魔修也不可能愿意受人擺布。”
“而且……沒有道修會將破天作為畢生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