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白骨搖籃101
聞玉白在原地傻愣了大半天,直到聽見雪茸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似乎下一秒就睡著了,這才慌忙走到床邊去。
聽到他的腳步聲,雪茸也沒睜開眼睛,只是,輕輕側開身給他讓了個位置。
聞玉白看著狹小的木板床,又看著這人雪白的側頸,那人身上的香氣又擁了過來,叫他心臟也亂跳、耳尖也發燙。
他有些拿不準自己到底是個什么狀態、對這兔子又是報以什么想法了,似乎是生怕出什么意外似的,聞玉白不敢過度揣摩,只伸手撈起自己的枕頭,又把自己外套鋪在才擦干凈的地板上,嘆了口氣,決定席地而睡。
感覺到腦袋邊的枕頭被抽走了去,雪茸迷迷糊糊睜開眼,疑惑地望向聞玉白:“干嘛睡地上啊?上來一起睡啊。你這樣讓我很為難誒。”
對于他能輕輕松松說出這種話來,聞玉白感到相當地氣惱又無奈,開口想要反駁他什么,卻又先一步把自己問住了——都是男的,之前假扮情侶也都是假的,有什么不能一起睡的?
但望著雪茸惺忪迷茫的眼睛,聞玉白的心臟還是緊了一下,匆匆收回了眼神。
“得了吧。”聞玉白悶悶地說,“你也不怕我半夜給你吃了。”
雪茸一聽這話,彎起眼睛笑了起來:“別嚇唬人了,你就一薩摩……”
“快閉嘴睡覺吧你。”聞玉白又氣又惱地堵住了他的話,默默躺到了梆硬的地板上。
……結果還是沒睡成被子。聞玉白剛有些懊惱地想著,下一秒,就聽見身后的床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真的是怕了雪茸搞這些小動作,正當他皺著眉,提著顆心回頭看的時候,一床軟軟的被子落到了他的身上。
“給。”雪茸說,“本來就是專門帶給你的。”
聞玉白有些懵地抬起頭來:“那你……?”
正說著,就看那人抓起床單的一角,“嘿咻”一下翻身一滾,把自己卷進了床單里。
長長的一條,就露出一個淺金色的腦袋背對著自己,聞玉白盯著他的腦袋看了好久,忍不住聯想到聞風清先前做過的、來自東方大陸的一種食物——春卷兒。
那東西還挺香的,不過跟雪茸的香不是一種香。聞玉白怔愣著又看了幾眼,直到聽到那人的呼吸聲又平息下來,這才慢慢躺回到雪茸給自己的被子里。
……該死!
下一秒,聞玉白就“唰”地睜開眼——好香啊!一股兔子味!!這叫人怎么睡覺啊???
不得不說,雪茸的污染性是極強的。只是裹了這么短短一小會兒,這被子的里里外外、每一朵棉花的每一個縫隙里,就都塞滿了他的氣味。
聞玉白嘗試著隔著口籠捂住口鼻,也努力把被子壓得離臉遠遠的,可一閉上眼,額角卻開始突突地跳痛。
這種陰魂不散的感覺,似乎不只是被子,整個房間都被他徹底腌入味了。
而那家伙,居然就這么一邊折磨著自己,一邊安安心心地睡著了……真是活閻王啊!!
聞玉白痛苦地翻過身,努力想讓自己離他再遠一些。可耳畔后不遠處,就是兔子平穩又細微的呼吸音。那聲音輕輕的,在只有他們兩人的房間里飄蕩,總讓聞玉白恍惚覺得,那兔子就趴在自己的肩膀上,鼻息就拂在自己的耳側,帶著他的氣味一起,一點點地探進口籠后方、那不容侵犯的區域來。
只一會兒,聞玉白的額頭便冒出汗來。他覺得口渴,心跳也很快,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這是想要進食的反應,想要一口咬斷他的喉管,想要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想去舔舐他傷口里滲出的血,想要一口口將他吞入腹中……
但他又知道,自己此時的狀態與平日里的“饑餓”并不全然相同。
即便已經背過身去,他似乎還是能看到那人的睡相——他那濃密的睫毛會隨著呼吸輕顫著,臉頰也會微微泛紅,那家伙睡得又這么熟,腦袋總是在枕頭上“沙沙”地亂蹭,頭發一定是亂亂的,隨意地翹在臉前……
這種細節的想象毫無意義,但他也沒有勇氣回頭去看哪怕一眼。
混亂之中,他似乎又回到了湯恩村的那一晚,自己隔著房間被兔子的信息素戲弄了一整夜。
可這回卻還真怪不得人。那家伙睡得正香,沒有半點兒發情的跡象,自己又憑什么落成這樣??
一想到湯恩村那晚自己放縱后無盡的自責與空虛,聞玉白一下子被嚇得清醒了——不行啊,聞玉白,這回在一間房里,死也要忍住給我忍住。
于是他強迫自己閉上眼,強制自己排除一切干擾,也竭盡全力收住了自己身上所有的殺意和信息素味,結果滿腦子就只剩下一句話——
“丁香、茉莉和肉豆蔻,沒有肉桂……”
得益于聞玉白痛苦的隱忍,夢中的雪茸沒有嗅到半點危險的氣味,這一覺睡得十分安穩。
他心里向來不裝事兒,所以入睡也總是非常迅速的,但這不能代表他睡眠深——永遠保持敏銳和警覺,是兔子的物種天性,因此,但凡是一點點的聲響,都足以讓他從美夢之中猝然醒來。
雪茸毫無征兆地從床板上一骨碌爬起來的時候,聞玉白離克服困難、迎接入睡僅有一步之遙。他慌慌張張睜開眼、對上雪茸那雙眸子時,恍惚間沒分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醒著。
“外面……”雪茸原本正想要說什么,但看著聞玉白滿頭的汗水和疲憊的眼神,一下子愣住了,“你生病了?”
還沒等對方說些什么,雪茸就跳下床來,手背貼上他的額頭:“臉怎么這么紅?發燒了?”
聞玉白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推開他的手:“沒有,怎么了?”
雪茸這才回想起要緊事兒來,回頭指著窗外,緊張道:“你聽到了嗎?外面的聲音。”
聞玉白皺起眉,他的聽力比起兔子要略微遜色一些,努力聽了許久,才隱約聽到了一無法辨別的動靜:“……有人?”
雪茸點點頭,湊到窗邊繼續聽著:“嗯。”
一個滿是學生、教職工的地方,即便是深夜里,有人走動也是十分正常的。但很快,聞玉白便也感覺到了不對勁。窗外的氣味非常復雜,顯然不只有一個人,而他們聚集的位置并不在古堡中,而是在那一片漆黑幽深的山林深處。
大半夜的,這群人不睡覺,在那種地方亂晃干什么?
隱約聽到一陣嘈雜,卻因為距離太遠分辨不了內容,聞玉白問雪茸:“他們在說什么?”
雪茸雙眉緊蹙,努力辨別著,許久才道:“我只能聽到一個女孩兒在哭,還有……呃……很奇怪的叫聲?其他的聲音太小了,我聽不清。”
聞玉白推開窗,探出身子,朝聲音源頭的方向嗅著,很快就認出了那個哭泣的女孩兒:“是米蒂。”
雪茸被迫跟孩子們廝混了許久,也花了不小的功夫才回想起米蒂是哪個孩子——那是幾個孩子里最瘦小、最內向的孩子,面色像是被染了色一般一片蠟黃。平時做游戲、講故事的時候,她也只是躲在角落里從不吱聲,要不是聞玉白提了一嘴,他甚至根本想不起這個孩子的存在。
兩個人屏住呼吸,想從聲音和氣味中分辨出更多的信息來,可是距離實在太過遙遠,層層疊疊的木林、飄忽不定的山風,對于聲音和氣味都有極大的干擾。他們只知道,人群里的嘈雜聲越來越近,米蒂的氣味也就在附近!
兩人對視了一眼,二話不說立刻轉身沖出門去。此時此刻,他們的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不管發生了什么,先找到米蒂再說!
“嘭”地一聲推開門,兩人一前一后沖下閣樓,可剛到了宿舍樓所在的第四層,走廊的盡頭剛好拐來一個人影,與匆匆趕路的兩人撞了個正著。
要是遇到正常老師、教職工,雪茸可能并不會搭理,直接就從他們的身邊掠過去了,可偏偏事實并非如此理想化。
雪茸看著面前這張臉,硬生生被嚇停在了原地——
此時此刻,擋在他面前的家伙,很難讓人認為是個人類。這怪物不算高,四肢卻非常纖長,光禿禿的腦袋上沒有頭發,皮膚也是沒有半點兒活人氣的死灰色。最叫雪茸毛骨悚然的,是它那張臉,正中央偏上的方向,長了一只嬰兒拳頭大小的眼睛,那整張臉上唯一一顆眼球,就這樣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嵌在鼻子和嘴巴之上。
被那怪物的巨眼盯住的第三秒,雪茸就覺得自己這輩子快到頭了,可他還沒來得及兩眼一閉交代后事,面前的獨眼怪物便抬起頭、張開嘴,發出一聲尖銳的爆鳴。
那聲音聽起來像是驚慌時發出的尖叫,在安靜的深夜里尤其扎耳。聞玉白的第一反應就是堵住它的嘴、帶上雪茸迅速下樓,可還沒等怪物安靜下來,一旁的宿舍里就傳來了孩子一傳十、十傳百的哭聲——巨大的噪音已經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眼看有人要打開門來,聞玉白當即改變計劃,一手掄起雪茸飛快地沖回了閣樓,并在爆鳴聲戛然而止的前一秒死死關上了門。
兩個人根本來不及松口氣,就趕忙又回到了窗邊。
然而此時,在經歷了走廊中的一片混亂之后,窗外的嘈雜聲似乎也被這一聲驚叫嚇得四處散去。
而在某一個時刻,米蒂的氣味也像是一滴掉進海中的墨汁,突然便消失不見了。
一個活人的氣味,真的能像這樣,在眨眼間就徹底蒸發嗎?
這個問題讓他們惴惴不安,再下樓搜尋時,便也沒有任何收獲了。
次日清晨,莎倫·帕特里克校長向所有人通報了一個不幸的消息——
“斯凱立頓孤兒院名下的兒童米蒂,昨夜留下一張紙條后出走,下落不明。”
第102章 白骨搖籃102
米蒂的失蹤,似乎已經是情理之中——這是一場許多人同心協力制造的慘案,有人負責綁架,有人負責轉移視線,有人負責料理后事,一氣呵成,相當默契。
但所有的孩子還是為之嚎啕大哭,安迪老師的表情也因此相當凝重,甚至連莎倫院長都忍不住眼眶泛紅,似乎是隨時都能流出淚水來。
雪茸注視著這群忙著表達悲傷的家伙,麻木地心想——鱷魚的眼淚。
人群散去之后,雪茸剛要轉身,下一秒就被人輕輕抓住了手腕。
一抬頭,就看到聞玉白朝某個方向揚了揚下巴:“看那個人。”
整個福利院里,除了孩子們、兩位校長和安迪老師,所有的教職工、工作人員都穿著黑色的麻布衣服,從上到下遮得嚴嚴實實,有的露一雙眼睛,有的則連眼睛都藏在黑暗之中。
聞玉白指的那個人便是全身都漆黑的,即便是裹得極其嚴密,也能看出其四肢細長得有些怪異。
“……啊!”雪茸立刻反應過來,小聲跟聞玉白確認著,“昨晚那個……?”
“對。”聞玉白點頭道,“氣味對上了。”
眼前這個家伙,就是昨天晚上的怪物,那其他人呢……?帶著這樣的想法再去看,這些穿著黑衣的家伙,忽然好像就明白他們裹得如此密不透風的原因了。
想到這里,雪茸忽然感覺一陣背后發涼:“所以那些‘老師’、‘園丁’、‘廚師’們,其實都是……”
“嗯。”聞玉白說,“大概率也是類似昨晚那樣的怪物。”
與孩子們朝夕相處的大人們,面具之下卻是面目猙獰的可怕怪物,光是這個事實,就足夠讓人不寒而栗了。
“所以,一開始我來的時候,整個山上看不到一個人。”雪茸恍悟道,“也許是院方擔心嚇到我們,就先把他們藏起來了,畢竟這是些怪物就算是穿著黑衣服,看起來也相當嚇人。”
“很有可能。”聞玉白說,“昨晚樓下那些家伙們的氣味,也都在這群人之中。”
話音剛落,一個慢吞吞走向二樓食堂的黑衣人,忽然發出了一聲怪異的叫聲,像是動物吠叫的聲音,卻明顯是由人的聲帶模仿出來的。
雪茸打了個寒顫:“對……昨天晚上人群里的怪叫就是這個!”
這一聲怪叫十分尖銳,整個廳堂里都蕩著那刺耳的回聲。可這般突兀的聲響,卻并沒有掀起任何波瀾——其他的黑衣人依舊默默地干著自己的事,孩子們也只是抬頭看了那家伙一眼,又回頭開心地嬉鬧了,唯獨莎倫院長看向他的眼神略有些擔憂,似乎更像是擔心暴露些什么。
所有人都習以為常,一如他們對待米蒂的失蹤一般,沒有人驚訝、沒有人過問、沒有人追究。
看著那群人在悲傷之后,再次平靜地回到原處,去工作、去發呆、去和孩子們嬉鬧,一切都是那么平靜安寧,卻又叫人毛骨悚然。
“沙維亞說得還真沒錯……”雪茸喃喃道,“這地方確實有夠邪門的……”
看著這家伙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聞玉白笑了一聲:“還不走嗎?說好了白天要一起去找遺骸的,不會嚇得不敢了吧?”
雪茸立刻跳起來:“開玩笑!現在就出發!”
說完又低頭看了一眼,一本正經道:“說真的,聞長官,你不會是真暗戀我吧?”
聞玉白一聽這話,才發現自己一直拉著雪茸的手腕沒有松過,立刻撒開手,耳朵也控制不住騰地紅了起來:“我……”
還沒等他想好怎么狡辯,雪茸就拍拍他的肩膀,笑瞇瞇道:“開玩笑的啦,你說你惦記著我的肉,都比你惦記我這個人來得靠譜。”
不知怎的,這句大實話,卻讓聞玉白心里有些微微的別扭。他抬頭又看了這人一眼,看著他在陽光下近乎透明的皮膚,又忍不住想著,這樣細皮嫩肉的家伙,咬起來口感一定特別好。
聞玉白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對于食物的渴望讓他的心情平復了許多——至少不會像昨晚那般荒謬了,果然人一到夜里,腦子就容易不正常。
“好啦,我們快……”雪茸剛準備催促聞玉白出發,話音便戛然而止了。樓梯上,莎倫校長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們的方向,面上再沒有半分先前的隨和。
這顯然是在監視他們,判斷兩個人的關系。
于是雪茸立刻話鋒一轉,一邊彎起眼,一邊揚著聲音道:“謝謝這位長官,很高興能認識你,也很感謝您給我的建議。不過我還是希望多在這里待上幾天……我總覺得和這里的孩子有種特別的緣分。”
聞玉白上一秒還在發呆,回過神來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接過戲來:“為什么?難道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
此時,周圍一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于是他刻意壓低了音量,似乎是小心不想讓別人聽到,卻偏又讓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我已經說過了,這里很不對勁,還總出現不干不凈的東西,連我都覺得很難再待下去了,更別說是你們這群手無寸鐵的家伙!”
雪茸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告訴莎倫,對方的“惡作劇”是能起到威嚇效果的,他還想誘騙對方繼續作案,借機一舉將對方揪出來。
于是雪茸也說道:“我不知道您安得什么心,總是想要將我們趕走!米蒂失蹤的事情我確實很擔心,但你說過的鬧鬼這種事,我們根本沒有碰到過!這里的老師和孩子們也都對我們很好,根本用不著您瞎操心!”
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起來,聞玉白怒氣沖沖地盯著他,許久才有些恨鐵不成鋼道:“既然如此,要是今后再出事,就別怪我沒有提醒到位了,布萊克先生。”
兩個人轉身分道揚鑣的前一秒,聞玉白壓著聲音道:“我繞一圈,一會后門林子里集合。”
雪茸知道他在看自己的臉,便挑起眼角,朝他輕輕揚了揚眉尾,頗有些不正經的意味。
聞玉白立刻憤憤地收回了目光——輕浮!真是個輕浮的家伙!
于是兩人便朝著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果不其然,雪茸剛一和聞玉白分開,莎倫院長便擋到了他的面前。
雪茸佯裝不知道她找自己干什么,只有些驚訝道:“早上好莎倫院長,米蒂的事情怎么樣?我有些擔心呢。”
莎倫打量著他的神情,片刻后才緩緩開口:“我們會盡全力搜索的,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米蒂是個好孩子。”
雪茸點點頭,然后問道:“您有事找我?”
莎倫問:“剛才那個先生……他沒為難你吧?”
“啊,說是為難,倒也不至于,但也確實聊得不太愉快。”雪茸說,“他自作主張給我提了很多意見,但其實我跟他并不熟悉,我覺得是他有些冒昧了。”
“嗯,希望不要困擾到您就好。”莎倫說,“還是萬分抱歉和感謝,出了這樣的事情,您還愿意繼續留在這里……”
“沒事的。其實我也有一些自己的私心。”雪茸聽出來她是想試探自己的誠意,于是把早就編好的理由倒了出來,“因為我過世的母親,就是在伯恩鎮長大的,我就希望能為我母親的故鄉做些什么——哪怕只是領養一個可憐的孩子。”
這種時候,適當的私心反而會放松對方的警惕,莎倫又跟他寒暄了兩句,終于將他放行了。
謹慎起見,雪茸還是裝作無所事事一般在古堡內溜達了一大圈,直到徹底沒有人監視他,才快步來到了約好的地方——聞玉白早已經在那里等自己了。
那家伙還挺有耐心,自己耽擱了這么久,卻也不惱,只是問了句“沒出事吧”,便帶著雪茸往林中走去了。
此時,山林中還有些許晨霧,輕輕一層掛在樹梢間,叫陽光都朦朧得柔和。除了兩人沙沙的腳步聲外,山野間唯一的聲響便是枝葉間的鳥啼,地面上偶爾還會竄過一兩只松鼠,甩著大尾巴,抱著松果打量著經過的兩人。
見這小家伙絲毫不怕人,雪茸道:“看來這里經常有人來。”
“嗯。”聞玉白說,“到處沾了人群的味道。”
看著聞玉白認真分辨氣味的模樣,雪茸忽然覺得有些手癢。
他盯著聞玉白的后耳根,看著他耳后那根束縛住他的鎖扣,忍不住覺得,聞玉白的脖子上缺了一條黑色的項圈,自己的手中也應該牽一條狗繩,自己叫他坐下他便坐下,叫他起立他便起立。
因為種族原因,雪茸一直對犬類相當排斥,可不知為什么,這樣簡單的關于訓犬的幻想,居然叫雪茸想得一陣心跳加速起來。
于是雪茸便三兩步跟到他身后去,輕輕用手牽住了他的下衣擺。
“嗯?”聞玉白正在專心搜尋,被人忽然牽住,有些意外地回頭,“怎么了?大白天的不會有鬼的。”
“不是。”雪茸抬頭看向他,手反而攥得更緊了,“你慢點唄,我跟不上。”
聞玉白聞言,也沒說什么,只是悄悄放慢了步子。
好聽話啊,好聽話的狗。雪茸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緊握的手,心臟跳得更厲害了——
這就是訓狗的感覺嗎?好喜歡。
第103章 白骨搖籃103
雪茸牽著聞玉白的衣角,盯著他的背影、心猿意馬地邁著步子。
他想象著那人脖子上環上項圈的樣子,忍不住想到自己收緊繩子、將那人拉進到自己的身邊,他可能會被勒得有些痛苦。但聞玉白的話,應該很能忍耐,只要自己伸手摸摸他的頭作為獎勵,他便會搖起尾巴,繼續對自己言聽計從。
想到這里,雪茸的心臟又一陣狂跳,已經到了有些失控的地步,感覺下一秒,兔子耳朵就要冒出來了。
于是手里的衣角攥得更緊了。
正在他面無表情地應對著心中的狂瀾時,聞玉白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你還好嗎?”他認真地問道,“你心臟跳得挺快的。”
雪茸眨眨眼睛,目光還是釘在他的脖子上挪不開。
見他沒出聲,聞玉白也不往前走了,示意他到一旁的石頭上坐下:“歇會兒吧,調整好了再說。”
“嗯,不用。”雪茸含糊地應了一聲,艱難地撇開了視線,把思緒拉回了正軌,“怎么樣,有發現嗎?”
“我們剛才走的路線,就是米蒂氣味的軌跡。”聞玉白說,“再往前走一些,氣味會更濃,但我不確定會有什么收獲。”
雪茸一聽,二話不說邁開步子:“先去看看再說!”
怕自己再因為奇怪的事情走神,雪茸默默和聞玉白錯開一個身位,盡可能走在他的前面。兩個人沉默著趕著路,一直走到一棵平平無奇的松樹旁,聞玉白停下了腳步。
樹下,有一片已經干涸的嘔吐物,顯然是昨晚米蒂留下來的。那孩子不知道糟了什么罪,大半夜的跑來這里來吐了一地。而周圍的草叢有些凌亂、樹皮也有被磕碰的痕跡,顯然是發生了一些不太激烈的爭執。
“氣味就到此為止。”聞玉白說,“再往前就沒有了。”
雪茸瞥了一眼那嘔吐物,就迅速收回目光,還向后退了幾步,直到躲到聞玉白的身側,他才皺著眉說:“到此為止?難道說她就在這個地方憑空消失了??”
“最大的一種可能,就是原路返回了。”聞玉白說,“但越靠近古堡的區域氣味越雜,我沒辦法判斷出返程的落點,唯一能確定的是,整個山區都沒有米蒂活著的氣味。”
“活著的氣味”,指的是她本體散發出的氣息,而不是她曾經走路、觸摸、嘔吐時,留在周圍環境里的味道。
雪茸:“也就是說,在她的氣味路徑沒有離開這座山的情況下,她本人就這樣突然地、‘咻’地一下子就蒸發掉了?”
一個好端端的孩子說沒就沒,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簡直比大半夜的鬧鬼還叫人困惑與不安。
聞玉白沉思了片刻,緩緩開口:“人是不可能憑空消失的,但氣味可以。”
聽他這么一說,雪茸似乎也想起什么來了:“你的意思是……火?”
聞玉白點頭:“對。”
他們倆幾乎同時回想起來在埃城的見聞,那時候,所有被關到地下室的受害者都沒有暴露出一絲氣味,究其原因,就是每個人進入入口處時,都會被幽火隔空“炙烤”一下,那便是他們最保險的“除味”方式了。
既然如此,那這里,會不會也用到了相同的方法呢?
一提到火,雪茸的積極性一下子就上來了:“對!這就對了!我來這里就是,就是因為這里生產火!也就是說,失蹤的小孩之所以沒有氣味,并不是因為出走,也不是突然消失,而是被人用火除味之后藏起來了!”
“很有可能。”聞玉白的措辭還是這般嚴謹。
用火除味這件事情,兩個人達成了共識,但他們也同樣默契地沒有提及孩子的生死——被那群人合伙藏起來的,到底是活著的貝蒂,還是已經死去的尸體,沒有人敢保證,可被拆分成無數塊、埋在各個角落里的塔蘭,卻是真的死了。
聞玉白說:“還是得盡快。”
也許還有救呢?也許慢一點就來不及了呢?
因為幽火的原因,雪茸想要破案的心情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急切。可眼下,最棘手的問題顯現了出來——人到底在哪?
火的本身就是沒有任何氣味的,所以想要依靠聞玉白的嗅覺去尋找,定是不可能的。而這座山雖然不高,但植被茂密、地形復雜,再加上那四處都是怪物巡視的四層古堡,想要靠地毯式搜尋找到孩子的藏身之處,怕是工程量太大、難度系數太高、耗時也太長了。
雪茸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說:“最簡單明了的解決辦法,就是綁個人過來問清楚,不說實話就崩腦袋!”
聞玉白平靜道:“你猜是你綁人開槍快,還是他們原地撕票快。”
雪茸忿忿地撇撇嘴,卻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最后越想越煩,只能反咬一口聞玉白:“不是你說要盡快的嗎?”
“也沒讓你這么快。”聞玉白說,“但有的流程確實是越快越好了。”
雪茸挑眉:“比如?”
聞玉白:“比如盡快找到剩下的骸骨,也許能給我們什么線索。”
雪茸搖頭嘆氣:“這再快能有多快?”
聞玉白:“只要你跑得動,明天早上天亮之前全部搞定。”
“啊?什么??”這一句話讓雪茸足足震驚了兩次,“明早就能搞定……??等等,為什么是我刨??”
“兔子打洞,專業對口啊。”聞玉白說,“咱們各司其職。”
雪茸:“你就聞聞?體力活都讓我干??”
“什么叫‘就聞聞’?”聞玉白轉身向前邁去,“找東西很累的。”
這人的奴隸主作派實在是讓雪茸相當不爽,但那人沒給他更多抱怨和歇息的機會,只說了一句“開工”,便立刻開始戰斗了。
事實證明,先前聞玉白真的是一直在將就自己的步子,一旦這人真要趕時間,雪茸就是變成長了翅膀的飛兔,也很難跟上他的節奏。
沒走兩步,聞玉白便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圈:“刨。”
沒想到居然被狗給差使了,雪茸氣不打一出來,但是說好了盡快,他便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事實證明,在刨坑這方面,他確實是有點兒種族天賦在身上的。因為不想臟手,他就從腰帶上挑了個半自動小鏟子,一摁按鈕便“咔嚓”一下展開,方便收納不說,手柄設計還非常符合人體力學,即便是雪茸都能刨得十分輕快。
看他這專業的設備和手法,聞玉白挑挑眉,夸贊道:“確實專業。”
雪茸沒好氣地說:“那當然了,我從娘胎里一出來,就開始練習殺人埋尸了。”
“看出來了。”聞玉白順著他的話道,“只能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知道這家伙又在陰陽自己的逃犯身份,雪茸挖坑的手速都快了不少。很快,鏟子碰到了個硬硬的東西,雪茸瞬間收回手來,給聞玉白使眼色。
聞玉白沒再強求他動手,而是自己彎下腰來。
是個乖乖去叼骨頭的狗。雪茸盯著他的后頸,手又開始癢起來。
還沒等他展開來想象,聞玉白便取出來一片骨頭:“兒童盆骨的一部分,但和先前的那根腿骨不屬于一個人。”
“不屬于一個人?”雪茸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不只是塔蘭,其他的孩子也被……?”
聞玉白沒有說話,輕輕嘆了口氣。
有了心理準備之后,不太容易被嚇到了,但親眼看到殘骸還是雪茸感覺心里毛毛的。
他轉過身去,從腰間挑出了一個布袋子,展開,讓聞玉白把東西放進去。
“這你也能變出來?”聞玉白頗有些意外,“百寶箱啊你。”
“我好東西還多著呢。”雪茸得意道。
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插科打諢,倒也沒影響到他們的工作效率。天色暗下去的時候,他們已經幾乎搜遍了整個山林,收獲了整整一大袋的骸骨,從肋骨到腿骨,他們幾乎集齊了全身各個部位的碎片,而死者的數量也至少有十幾人,最大的十三四歲,最小的可能只是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
借著將晚的天色,雪茸看著眼前滿滿一大袋的骨頭,忍不住扶著酸痛的腰感慨道:“能干出這事兒的,賞金總比我高吧?”
“應該吧。”聞玉白說,“趕緊把對方揪出來,送去賺點兒路費。”
聽到能賺路費,雪茸又充滿了干勁,他扛起他的人體工學半自動小鏟鏟,朝不遠處一座鼓起的小山坡看去:“現在就剩后面的那座小山頭,挖完就能回去了對吧?”
“準確地說,是挖完就轉場去室內了。”聞玉白糾正道,“室內的遺骸可比外面難找多了。”
如果室內的遺骸發掘難度都跟閣樓里的那根一樣,需要挪柜子、拆地磚、卸墻板……那可確實比簡單的挖坑復雜太多。
光這么想著,雪茸便已經覺得累了,于是趕緊道:“我只會挖坑刨土,那種活我可干不了一點!”
聞玉白也沒強求,只知道:“行,知道了,黃金礦工。”
兩個人說話的工夫,便已經來到了最后一片沒有發掘的山頭前。這片山頭上沒有什么樹木,倒是開滿了一片一片的小白花,在月色的照耀之下,像是一顆顆灑在地上的星星,風一吹,遍地星河便蕩起了波紋。
看到這番景象,雪茸又想變成兔子一猛子扎進草堆里撒歡了,只可惜通行的是個不懂情調的木頭,沒有為此情此景動容半分,他已經開始了最后的室外挖掘行動了。
山坡底下,是一片埋尸的重災區。聞玉白集中精力掃雷到了不到二十分鐘,便已經標記了七八處地點來。
雪茸吭哧吭哧跟在后面挖著,挖出第三個時,終于發出了一聲疑惑:“你看。”
第三塊尸骸,是一只完整的手,上面的皮肉已經風化消失,只留下一堆細細碎碎、勉強還保留原形的骨頭。小孩子們的手和腳,他們已經挖過不少了,可這只手的手心里,還虛虛握著一只已經嚴重生銹的小騎兵玩具。
聞玉白看了一眼,皺起眉:“砍手的時候沒扔?”
“不是吧。”雪茸搖搖頭,又指向附近的另一個坑——那是一段脊骨,脊骨的旁邊還散落著一堆已經沒有形狀的破布,仔細看能認出來,那應該是一只破爛的布娃娃。
剛剛他挖出來這塊布的時候,只覺得這是個偶然,直到看見這手中握著的小騎兵,他才覺得有些不對了。
果不其然,剩下的幾處遺骸的附近,有的埋著一塊金屬的積木,有的是一本已經完全看不清字跡的書,但都是孩子們愛玩的小物件。
雪茸忍不住問道:“誰家大好人,殺孩子還送陪葬品?”
這個現象讓聞玉白也有些疑惑,他剛打算從雪茸手里接過這些動靜,下一秒,就被那人緊緊揪住了袖口:“噓——聽!!”
雪茸的聽覺永遠比他早到幾秒,屏氣凝神循著方向聽去,小山頭的那邊,便隱約傳來了孩子的哭泣聲。
雪茸睜大眼睛,又激動又害怕地拉住了聞玉白,壓著聲音道:“來了?!我終于要遇到鬼了!!”
“不是鬼。”聞玉白輕輕嗅了嗅空氣里的氣味,說,“是院里的小孩兒。”
那一瞬間,失望浸滿了雪茸的臉,可下一秒,他就又振作起來了——
這大半夜的,小孩兒不睡覺來山里哭什么哭?還不是鬧鬼了!
第104章 白骨搖籃104
心跳一陣加速,雪茸小心翼翼問道:“有沒有其他人?會不會跟昨晚一樣?”
“沒有,只有一個小孩。”聞玉白說,“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個叫佩妮的小女孩。”
沒想到這人不僅能把孩子的名字都記住,還能把氣味對上號,雪茸忍不住夸贊道:“真的假的?你記性也太好了吧?”
聞玉白輕挑眉尾,假謙虛道:“一般般吧。”
不管怎么樣,還是得先過去看看。兩個人放輕了腳步,繞到山頭的另一邊,果然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雪茸立刻拉著聞玉白想往上沖,結果卻被那人堅決地扒拉開了手:“我不去。”
“啊?”雪茸慌了,“干嘛啊?你不會是怕了吧?”
雖然誰更怕一目了然,但聞玉白還是很耐心地做了解釋:“他們怕我。”
雪茸這才恍悟,接著向聞玉白投去憐憫的目光:“好可憐啊你。”
聞玉白二話沒說,直接抬起膝蓋將那賤兮兮的家伙踢走了。
雪茸順著他的力道跌跌撞撞爬上了小山坡,到了這一步也再沒回頭路了,確定聞玉白一直在暗處守著,他才硬著頭皮朝那小孩兒走去。
聞玉白的鼻子和記憶力確實是靠得住的,借著月光,雪茸確定了對方就是小女孩佩妮。她比米蒂的身形要健康不少,可是左眼眼睛是灰色的,看上去應該是沒有視力的。
雪茸小心走過去的時候,佩妮正坐在山頭頂上啜泣著,她身上穿著孤兒院統一分發的睡衣,懷里還抱著一只毛茸小狗,應該是睡覺的途中醒來了。
聽到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佩妮的哭聲戛然而止,她警惕地站起身張望著,懷里的小狗抱得更緊了。
雪茸怕把孩子嚇跑,趕緊說明來意:“別怕,佩妮,我是布萊克先生。”
聽到這句話,佩妮悄悄松了口氣,默默坐回草地上,接著眼淚又開始叭噠叭噠往下掉。
雪茸朝黑暗中的聞玉白比了個“OK”的手勢,三兩步來到佩妮身邊,蹲下身來輕聲問道:“你怎么啦?這么晚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
一聽這句話,佩妮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米蒂不在這里……我找不到米蒂了……”
原來是來找好朋友的。雪茸伸手輕輕撫摸著佩妮的頭發,那孩子便更委屈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頭扎進了雪茸的懷里。
雪茸不大會哄孩子,只能嘆著氣、笨拙地一遍遍輕拍她的后背。不知道為什么,他莫名覺得聞玉白敢這種事情一定會比自己拿手很多。
許久,孩子自己安定下來,又喃喃道:“我以為米蒂會來這里……”
雪茸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輕聲問道:“為什么?是和她約好了在這里見面嗎?”
佩妮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自顧自地道:“明明大家都會來這里,為什么米蒂沒有來……”
雪茸對此十分敏感,立刻抓住她的肩膀問道:“什么意思?哪個大家??為什么大家都會來這里???”
話一說完,他便意識到自己著急了,果不其然,本就搖搖欲墜的佩妮被他的動作嚇到了,嘴角向下一撇,又嗷嗷大哭起來,根本回答不了半個字。
“……”看樣子自己是沒法套出什么話來了,樹林后的聞玉白也被他糟糕的表現狠狠無語到了。
天知道能靠一張嘴把成年人哄得團團轉的家伙,面對丁點兒大的小毛孩,居然就直接熄火了。
眼看這孩子越哭越兇,雪茸實在怕出事,只能暫停一切計劃,把她送回古堡里去。
等那手忙腳亂的一大一小離開之后,聞玉白便又來到了他們剛才席地而坐的地方——
大家都會來這里,是什么意思?這個地方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聞玉白仔細分辨著空氣中的氣味——這里埋著的遺骸確實要比別處多出不少,而且很多孩子生前的玩具、書本也埋在這個地方,佩妮說的大家都會回來,是指這個意思嗎?
眼下,除了淡淡的青草香和花香外,只剩下了漫山遍野的“死味”。這座遍地埋著白骨的小山坡上,青草茂密、鮮花盛開,忽閃忽閃的螢火蟲在夜色里慢悠悠地游蕩著,叫人只覺得寂寥得有一些悲傷。
聞玉白轉身,快速將剩下的遺骸挖出來放進口袋中,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古堡——那兔子一個人八成是要害怕的,不趕緊過去的話,怕不是又要出什么亂子。
與此同時,雪茸剛剛帶著佩妮來到莎倫院長的房間前,夜已經很深了,她房間里的燭火還亮著,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也許是聽到了佩妮哭聲,還沒等雪茸敲門,房間門便打開了。看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佩妮和面露無奈的雪茸,莎倫院長連忙蹲下身來:“怎么了?佩妮?”
佩妮立刻撲進了她的懷里,一邊哭一邊噎著,抽抽搭搭說不出半個完整的字來,莎倫便伸手將孩子一把抱著站起身來,很熟練地拍著2她的后背給她順氣,接著抬眼,分外緊張地望向門外站著的雪茸。
“是這樣的,我半夜睡不著到外面散步,就聽到佩妮一個人在林子里哭。”雪茸解釋道,“應該是想朋友了,沒出什么事。”
這時,莎倫才松了一口氣:“謝謝您,真的太感謝了……”
“沒關系。”雪茸說,“畢竟才出了這種事,小朋友心里難過也很正常……”
不得不說,這個莎倫確實會演,聽到這句話,眼神瞬間就落寞了起來。
直到在她這兒問不出什么所以然來,雪茸便道:“那佩妮就拜托您了,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莎倫點點頭:“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雪茸忙不迭打完招呼關好門,小孩兒的哭聲炸得他腦袋都要碎了。
可剛一關上門,他的心里便又咯噔了一下——把小孩交給這么一個惡魔院長,真的沒有問題嗎?昨天晚上的悲劇,還是會在自己的眼前重演嗎?
這個充滿了人道主義關懷的念頭,僅僅只是在雪茸的腦海里閃現了一下,便又很快被他自己調理好了——首先,這個院里的所有大人都不是什么好鳥,不管把她交給誰,最終都還是一樣的結果,只不過是早遲的問題;再著,先不談自己根本不可能領養一個孩子,就算退一萬步說,自己真要為了救他把她帶走,跟著一群亡命之徒東躲西藏上刀山下火海,那還不如讓她在這里了結個干凈利落呢。
所以,橫豎都救不了她,那又何必為此徒增煩惱!這樣想著,雪茸的步伐都又開朗了許多。
可開朗也只是暫時的,他稀里糊涂往前走了幾步之后,反應過來自己獨自正走在陰森森的恐怖古堡之中,一下子就差點兒炸開毛來。
從陽光快樂的開朗男孩,到滿地亂竄的受驚老鼠,雪茸只需要短短一個緩過神來的時間——
聞玉白呢??他的狗呢??怎么還不速速趕來護駕??自己下一步該去哪兒??
雪茸站在原地,聽著呼呼的陰風在古堡里來回穿梭,看著眼前漆黑又幽深的古堡長廊,感受著自己越來越夸張的心跳,決定先讓自己冷靜下來。
首先,鬼是不存在的,那都是這些人精心策劃的惡作劇,雖然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冒出來嚇自己半死,也不知道會不會對著自己后腦勺砸上一錘讓自己頭破血流……
再者,鬼確實是不存在的……
就在他屏氣凝神,強行用思考壓下恐懼、迫使自己的心臟安穩下來時,他忽然聽到了樓下傳來了一串急切的腳步聲。
他對聲音的敏感程度,就像是聞玉白對于氣味一樣敏感。他立刻辨認出來是聞玉白來了,只一瞬間,緊鎖著的眉頭便唰地展開了。
他剛想迎過去,下一秒便又發現了不對,那人的步伐如此急切,顯然不是趕路,而更像是在追逐著什么。
雪茸沒有慌亂,而是湊到了樓梯旁仔細聽著——下一層的樓道之間,除了飛速奔跑著的聞玉白之外,還有一個“呼呼”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窗簾被風吹動,又像是一面旗幟在啪嗒啪嗒地飄著,似乎還有滾輪“骨碌碌”的聲響,此時正被聞玉白追趕著從這頭跑到了那頭。
雪茸只花了一秒鐘便做出了反應——“鬼”來了!
這一刻,在極度的恐懼與興奮的雙重夾擊下,他的全身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但恐懼從不是讓他退卻的理由,只會成為他驅使好奇心最大的動力——他想都沒想,便直接沖了下去!
而此時此刻,聞玉白一邊全速狂奔,一邊眼看著面前這雪白的人影以非人類的正常速度,在走廊中極速移動著。
走廊盡頭就是一扇大開的窗戶,像上次一樣,只要這白影沖出了窗子,便再也找不到蹤影了。
此時他心中唯一的波瀾便是,那兔子又跟“鬼”完美錯過,恐怕知道了又是要鬧了。
眼看著那白影子離窗戶越來越近,聞玉白還是想努力爭取一把。電光石火之間,他伸手掄來一旁架子上的兒童玩具,穩準狠地朝白影的腳下方掄去,“嘭”地一聲,完美命中,白影趔趄了一下,移動也肉眼可見地卡頓了片刻,但很快,就又像什么也沒發生一般,繼續飛向窗戶。
眼看著離窗口只有一步之遙,聞玉白皺起眉——大概是追不上了。
可就在白影翻越出窗子的一瞬間,身側的樓梯上忽然一躍而下一個人影,狼狽地、慌亂地、卻又十分堅決地將那白影撲在了身下。
“抓到了!”雪茸捂著懷里一動不動的家伙,興奮道,“抓到‘鬼’了!”
第105章 白骨搖籃105
沒想到這家伙居然在這種時刻從天而降,聞玉白感到了幾分驚喜。
他快步趕過去,先是確定雪茸的情況:“傷到沒有?”
“嘶……好著呢!”雪茸活動了一下撞得生疼的肩膀,手依舊死死抓著那“鬼”的真身不肯松,“別管那個了,快看看這是個什么玩意兒!”
聞玉白好不容易才從那人抱得鐵死的懷里,把那白影摳了出來。方才還在快速飛竄的東西,此時早就沒了動靜。
兩人低頭一看——是個披著白床單的模特假人。
果不其然。兩個人對這個結果絲毫不感到意外——這就是一場故意嚇人的惡作劇,早上聞玉白的一番話,果然又把這玩意兒給騙出來了。
確定不是什么嚇人的東西之后,雪茸的膽子就徹底大了起來。他檢查了一遍那“鬼”的構造——腳下有兩個滾輪,特意做了靜音處理背后還系著一根繩子,通過窗臺上一個很小的定滑輪,直接連到窗外。
兩個人順著繩子的方向看去——另一頭應當是連接在樓下的某處,可在雪茸撲過去的一瞬間,另一頭就徹底斷掉、再找不到源頭了。
丟車保帥。
此時,兩個人手里唯一的線索便是手里的那只人造鬼。
“能聞出來什么氣味嗎?”雪茸問。
聞玉白搖搖頭:“這個假人和這塊白布,應該是所有人都能接觸到的教具,什么人的氣味都有,分辨不出來。”
雪茸又一次看向那假人腳底安裝的滑輪,還有身后相當精細的傳動裝置,分析道:“有比較成熟的機械制作經驗。”
這句話相當于直接排除掉了那群孩子的嫌疑,可偏偏聞玉白卻皺起眉,掀開了白布,仔細打量起幾處連接點:“布是用米飯碾碎了粘上去的。”
如果是院內的大人們制作、或是參與制作了這個東西,為什么不直接使用成品膠水,而是要大費周章地使用米飯?反倒是孤兒院的孩子們,膠水因為怕操作途中出現意外,他們平時是不能接觸到剪刀、膠水之類的東西,就算是做手工,也只能統一用食堂剩下來的米飯去黏貼……
再去看那塊布,應該是某個宿舍里廢棄的床單,為了配合假人的大小做了一些裁剪——那些裁剪的邊緣十分粗糙,有的甚至直接歪了很遠,看上去更像是直接上手撕扯的樣子。
“可哪個孩子能做出來這么精細的東西?”雪茸并不贊同,“我寧可相信是大人們在故意栽贓小孩子,也不相信真有小孩兒能做出這種東西來。”
說完又補充道:“雖然我六七歲的時候就能做了,但他們不行,就我對他們的觀察來看,他們中間沒有一個孩子有這樣的動手能力。”
聞玉白對機械制作并不了解,也不好在雪茸專業的領域反駁他,便只能點點頭,不置可否。
經過這一遭折騰,雪茸整個人又像被徹底掏空了,癱坐到了墻角,即便如此也掩蓋不了他勝利的喜悅:“嗯……這個世界果然是唯物主義的世界,鬼就是不存在的!”
聞玉白彎腰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整個人也是如釋重負:“挺好的,鬼確實不存在,所以今晚不用在我房間睡了吧?”
雪茸回過神來,一下子有種被人掃地出門的委屈感,可他想了半天,似乎也沒有要留下的必要性——好好的大屋子不睡,干嘛非得跟這家伙擠個老破小啊?
盡管很不爽,但他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正要往回走呢,忽然想起還有正事沒干完:“室內藏著的骨頭呢?還沒找齊啊。”
聞玉白擺擺手:“我來找,你去睡覺吧。”
等的就是這句話。雪茸剛一轉身,又回過頭去:“哦!還有一件要緊的事!”
聞玉白:“什么?”
雪茸:“我的被子還在你的房間……這么晚回去鋪床,梅爾會殺了我的。”
“……”聞玉白無奈地捏了捏眉心,只能妥協道,“你就在我床上睡,每天一早就走人。”
說完又問道:“一個人睡怕不怕?怕就別睡了跟我一起干活。”
這話一出,雪茸立刻堅定地掉頭走上樓去:“那還是更困一些。”
親手捉住了那個驚擾他一路的鬼,找殘骸的事情又有聞玉白兜著底,即便是在黑黢黢的小閣樓里,雪茸這一夜也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清晨,雪茸精神百倍地卷好鋪蓋準備走人,一推門就看見滿面疲憊的聞玉白靠在門對面的墻上打盹,看樣子已經站在那里頗有些時候了。
“誒呀,你怎么不進來睡啊!”雪茸問。
聞玉白抬起眼,不想說是因為自己怕進屋聞到他的氣味,只擺擺手糊弄道:“才回來,怕打擾你休息——東西已經找齊了,回頭等我睡一覺我們一起研究。”
這么一說,雪茸不好意思了,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空蕩蕩的床板,又看了眼手里的被子,說:“要不我把被子留給你吧,反正我已經睡好了……”
聞玉白一聽,瞌睡都嚇沒了一半:“不用了,千萬別!”
他可不想悶在濃縮兔子味里睡覺!!
不過為了讓這只非常有用的工作犬好好休息、迅速進入到下一場戰斗中去,雪茸還是以“被子弄臟了”為借口,又找院長要了一套嶄新的四件套給聞玉白送去——果然學院里根本不缺任何東西,只是聞玉白被排擠了而已。
忙活了一同,也終于給功勛犬伺候睡覺了,雪茸抱著自己那床兔子味的四件套,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兩天沒回來了,一進門,正對上的是自己已經被搬空的床鋪,和一眾或擔心、或好奇、或無奈的目光。
“喲,還知道回來啊。”梅爾說,“天天上趕著跟人混在一起,我以為你巴不得把自己洗干凈送到人嘴邊去呢。”
他說這話的樣子,像是個抱怨女兒偷摸跟不三不四的野男人幽會、卻多次勸阻無效的老母親。
雪茸的腦海里首先浮現出來的,便是自己那關于訓狗的幻想,全身一下子起滿了雞皮疙瘩,他趕緊抬頭狡辯道:“我們很清白的!”
“……??”梅爾抬頭望向他,寫滿嘲諷的臉上多了一絲不可置信,“你想什么呢??我是說你天天跟他待一起,不怕被他吃了嗎??”
說完,怕他再誤解,還貼心地補充了一句:“是殺死、撕碎、吃進肚里的那個吃!”
啊,原來說的是那個“洗干凈、送嘴邊”啊,干嘛說得那么招人誤會嘛。雪茸微微一個臉紅,撓撓頭道:“這沒事吧,他不是那種人。”
實在跟他說不到一塊兒去,梅爾深吸了一口氣避免氣死自己,就再也不搭理他,變成貓轉身跑去曬太陽了。
雪茸一看他生氣了,步子一邁伸手對著他的貓背一陣狂擼,把貓撓得“嗚嗚嗷嗷”直炸毛,直到看到梅爾眼睛里冒起兇光,爪子也要撓過來,雪茸趕忙后退了一步。他一手撈起一旁正在吃堅果的OO揣進兜里,一手拉攏起一旁圍觀著的沙維亞,往門外退:“來來來,跟我走!”
“啊?”沙維亞懵了,“我?”
他回頭看了看坐在原地的萊安,那人傻傻地朝他揮了揮手。
“對,跟我一起來!”雪茸嘿嘿一笑,跟人勾肩搭背起來,“萊安就負責留在這,保護嬌弱的梅爾公主。”
在身后傳來一聲憤怒的貓吼之前,雪茸便眼疾手快把門關上了,只留下沙維亞一臉懵逼地望著他:“我……”
雪茸看出了他眼底的猶豫和恐懼,在他開口之前,就伸手“啪”地一下摁住他的肩膀,先發制人:“你知道的,又有孩子失蹤了,而且很突然。”
沙維亞喉頭一哽,童年的噩夢再次爬上心頭,忍不住再次嘴碎起來:“果果果然傳說都是真的,這破地方真的有鬼,被送來這里的小孩最后都會被鬼吃掉……老天爺啊!機械之心啊!!為什么要這么折磨我!!誰知道那鬼下一個會不會來找我!!”
“不會哦。”雪茸平靜而迅速地答道,“因為鬼根本就不存在。”
沒想到他回答得這么篤定,沙維亞一下子愣住了:“啊?”
雪茸簡明扼要又掐頭去尾地傳達了“鬼只是他們用來嚇走調查人員的惡作劇”,以便讓他徹底放下心來,又故意隱瞞掉了“黑衣人其實都是恐怖怪物”這個可能嚇退他的事實,接著告訴他“孩子們確實不是離家出走,而是被院里的大人們帶走了”,最后又精準地踩中了他內心堅定的正義感和崇高的職業道德:“沙維亞,你現在已經長大了,已經成為一名光榮而偉大的警督了,難道你不想為這些和你相同境遇、卻又身陷囹圄的孩子們做點什么嗎??”
聽了雪茸這番慷慨激昂、不給他一絲喘息機會的演講,沙維亞瞪大了眼睛,先是恍然大悟長松了一口氣:“原來如此!原來鬼是不存在的!這樣說我就一點都不害怕了!!”接著憤怒不已、打抱不平:“這群畜生!!居然這么對一群孩子!!”最后慷慨激昂:“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警督沙維亞在所不辭!!”
雪茸最欣賞沙維亞的地方,就是他很聽勸,說難聽點就是很容易被人洗||腦。
見他態度轉變如此堅決,雪茸彎起眼睛,拍拍他的肩膀:“兩件事。一個是跟這里的孩子套話,跟小孩兒溝通這塊,你肯定比我擅長。第二條,繼續畫地圖,如果遇到不讓進的地方,告訴我,我想方設法帶你進去。”
沙維亞做事永遠風風火火,執行效率高得可怕。只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他便和孤兒院里的七個小孩子打成了一片,孩子們面對他,也沒有面對雪茸的那般諂媚,而是相當自然輕松,就像是要好的朋友一般愉快。
沙維亞用當警督的時候學來的技能,嘗試著從孩子們口中套出一些話來。到了下午,孩子們便徹底跟他交心了。
“佩妮,聽院長說,你昨天晚上差點兒走丟了,是怎么回事呀?”沙維亞問。
“我去找米蒂了……”佩妮有些失落地垂下頭,“可是米蒂不在那里……明明大家都會去那里的……”
聽到了雪茸要他打聽的關鍵詞,沙維亞趕忙問道:“大家是誰呀?”
此時,一個小男孩舉起手來:“大家就是所有人,以前的小朋友們和以后的我們!”
“對!”另一個小孩說,“大家走了以后都會回來的!米蒂也一定會回來的!”
第106章 白骨搖籃106
孩子們的這番話,讓沙維亞狠狠地打了個冷顫。
“嗯……?什么意思啊?”他吞了口口水,小心地問,“大家要怎么回來?”
“就是幽靈呀!幽靈!”小孩兒興奮地說。
“幽……幽靈??”沙維亞的喉頭都緊了起來——啊??不是說好了鬼都是假的嗎??現在這又是什么個事兒啊???
但是對于這個問題,小孩子們不但沒有表現出半點恐懼,反而十分坦然與開心:“大家最后都會變成幽靈和我們重聚的,所以我們的分別都是暫時的!”
說實話,看見他們一本正經地說著這種恐怖的話,沙維亞當即就想拔腿開跑。但畢竟肩上還有雪茸降于自己的大任,盡管童年陰影夾著各種噩夢席卷而來,他還是努力給自己加油打氣,勉強維持住了面子上的正常與淡定:“你們說的幽靈是什么樣的啊?和我們長得像嗎?”
孩子們聽了,面面相覷了一番,然后不約而同地搖搖頭:“幽靈是沒有形狀的。”
“啊……?”沙維亞的冷汗已經快把他澆成落湯雞了,但腦子里還是積極主動地在思考著,身體也在竭力控制著淚腺不要當場爆哭,“那你們是怎么知道,那些幽靈是那些……離開的朋友的呢?”
小孩們又眨了眨眼,最后笑著給出了一個答案——“反正就是知道!”
沙維亞說:“那能帶我去看看嗎?我也很想去認識一下幽靈朋友。”
實際上,就在昨天,雪茸的問題也得到了一模一樣的答案——
“不可以哦。”孩子們說,“大人是看不見幽靈的。”
沙維亞在警署工作的時候,經常被安排和兒童溝通,他的職業素養告訴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們就很容易胡說八道,他們也許并非惡意撒謊,只是很有可能是把一場夢、一段故事、一些不小心聽錯的話當成了現實,繼而言之鑿鑿地說給別人聽。
所以,最大的可能,這就是院里的老師們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為了從思想上控制住孩子們,所精心編造的謊言。
為了驗證這個猜測,沙維亞換了個話題:“哥哥發現你們跟我一樣,也不喜歡那個嘴上戴籠子的叔叔……”
話音剛落,小孩子們便義憤填膺起來,有的生氣地罵他是壞人,有的則舉起手,說要把他打倒。
不等沙維亞發問,就有孩子主動交代道:“老師說了!被他們帶走的小朋友們,就再也回不來了!”
佩妮一聽,想到了失蹤的米蒂,又忍不住哭了:“米蒂如果不能變成幽靈……我們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果然。沙維亞一邊嫻熟地哄著孩子,一邊心想——教會的人是來孤兒院解救孩子的,自然不會變成所謂的“幽靈”,這里的老師們用這種顛倒黑白的話,讓孩子們自然地抵觸外來的施救者,同時也讓他們失去對死亡的敏感與恐懼,可真是太狠毒可惡了。
這樣的事實,或許還不如有鬼。沙維亞心想,人可比鬼壞太多了。
與此同時,雪茸正在臥室里,認真琢磨著聞玉白寄放在幾大袋子骸骨,噼里啪啦從桌上擺到地上,最后把沙維亞的床都征用了——當然,還是很人道主義地為他掀開了床單。
梅爾實在是受不了這個滿地尸體的惡劣環境,叼著食堂送來的鮮魚跑去屋頂上曬太陽了,萊安怕自己一轉身的功夫,這人就把骨頭放在自己的床上,于是緊張兮兮地待在室內鎮守領地。
雪茸雖然平時生活雜亂無章,但到了工作這塊,還是有自己的條理在的,他仔仔細細努力給骨頭分類放好,就像是平時分類各個不同型號尺寸的釘子、螺母一樣細心。
果不其然,分好類的工夫,他就發現了些許端倪——如果聞玉白在就好了,他很想跟他討論一下自己的發現。
正想著,對面的閣樓上傳來了“咔噠”一聲開門的聲響,雪茸立刻從位置上跳起來,推開臥室門——“醒了?”
閣樓上,聞玉白還有些睡眼惺忪,低頭看到雪茸興奮的表情,便也了然:“來了。”
一喊就來,甚至還沒喊呢,心里想一下就來了,多好的狗!雪茸看著他的脖子,手又開始癢了。
先想著牽著狗繩的樣子,雪茸興奮地牽起了他的手腕,把人往臥室里帶。
聞玉白看了眼他握著自己手腕的手,又聞到那房間里濃郁的兔子味,耳尖又控制不住地紅了起來。
進門來,一看到這兩人一個紅著耳朵,一個興奮得眼冒金光,萊安便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就不合適了。
……算了,就算床板上被放了骨頭,自己也不要摻和這種事。于是他匆匆說了句“我出去轉轉”,便慌不擇路地逃走了。
目送走了屋里唯一一個活人,兩個人面面相覷,似乎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
但很快,兩個人就迅速投入到了辦正事兒的工作中去,當然,也有一定轉移注意力的成分在。
“快來看,我把骸骨分好類了!”雪茸一揮手,向他炫耀滿屋子的戰績,“按人分的,不確定對不對。”
這確實是個不小的工程,聞玉白點點頭,認真道:“辛苦。”
雪茸倒是毫不客氣:“記賬上。”
沒有接過這筆人情債,聞玉白徑直走了過去,挨個兒打量起每一堆骨頭——這一堆骨頭便是一個死去的孩子,而整個屋子滿滿當當,從桌上到地上,就連不知道哪個倒霉蛋的床板上都被堆上了,這數量看得確實叫人觸目驚心。
看著聞玉白認真地、挨個兒打量著骸骨堆,雪茸問:“你看看,有什么發現沒有?”
聞玉白垂下眸子,又觀察了幾堆,立刻答道:“嗯。不正常。”
聽到了想要的答案,雪茸打了個響指——聞玉白說的不正常,既是指發現了異常,也是指這些骨頭本身“不正常”。
桌子右上角的第一個孩子,有一根手臂非常短,雪茸還是采取的排除法,才把這根骨頭歸好類的。
而隔壁的第二個孩子,顱骨有一塊很明顯的凹陷,這凹陷看起來并不是后天撞擊造成的,而是出生開始,就是長成了副模樣。
剩下的孩子也多是如此,有的手掌只剩一個沒能發育的球形,有的脊骨上長滿骨刺的,有的胳膊缺少一整個關節的……
這對骸骨中,骨骼畸變的比例非常之高,夸張些說,雪茸之前活的二十多年里見到的畸形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眼前的數量。
而剩下一堆骨骼上沒有太大問題的,也并不能排除在去世之前,他們的皮肉、臟器、血液等等方面沒有“異常”。
兩個人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看樣子應該是想到同一處去了。
所以,他們看到的斯凱立頓孤兒院的7個孩子,有的面色蠟黃,有的單眼失明,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看樣子也并非巧合。
“走。”聞玉白起身,“去檔案室看看,那里有所有人的體檢報告。”
雪茸也立刻興奮地跟到他的身后,緊接著就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等等,我進不去啊!”
身份問題,他并沒有進入檔案室的權限,可他真的不想再錯過這么重要的場合了!
“從窗子翻啊。”聞玉白理所當然道,“外面的管道那么結實,窗臺又那么寬敞,你作為一個大名鼎鼎的逃犯,總不能這點本事都沒有吧?”
“??”雪茸驚呆了,“我可是離了拐棍都走不穩的病人!”
聞玉白:“哦,難怪你那么討這里人喜歡。”
雪茸氣得倒吸了一口氣——不聽話的狗,就該拿小皮鞭抽抽才解氣!
話雖這么說著,聞玉白還是沒敢讓他有什么冒險之舉,快步帶著他繞到了隔壁樓道的窗口,然后面無表情地朝他伸出手來:“來。”
雪茸看著他伸向自己的手,一下子愣住了:“啊?”
聞玉白顯然不想多說,聽他這么一問,有些煩躁地“嘖”了一聲:“帶你過去啊。”
雪茸眨眨眼,開始冒冷汗了:“真要從窗子爬??”
“……不然呢?”聞玉白說,“要么你到樓上去挖地道?”
知道這人是不會好好說話了,雪茸只能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走了過去,打量了一下他的姿勢,又莫名其妙多了些尷尬——
“啊?嗯……一定要這樣……?”雪茸伸手比劃了一下——就,一定要抱著么?
聞玉白本來就有點膈應,被他這么一說頭皮都麻了:“你要是能保證掛得住,也可以自己掛我背上。”
雪茸探頭看了一眼窗臺下——三樓說高不高,摔下去別人可能死不了,但他一定會死。
于是他毅然決然地回過頭,視死如歸道:“抱我。”
下一秒,就被聞玉白一個攔腰,單手撈進了懷里。
要知道,自己從湯恩村逃出來的那段路,幾乎就是被聞玉白一路連扛帶抱回去的。那時候怎么不覺得尷尬呢?
越想著尷尬,就越覺得哪哪兒都別扭得慌,雪茸整個人都僵直了。
可偏偏這般尷尬的時候,腦子里還開始萌生了些不正經的想法。
被對方的溫度包裹住的那個瞬間,雪茸滿腦子只蹦出來了一句話——老天爺,他的身材真好!
下一秒,他整個人騰空而起,被聞玉白單手抱牢,輕輕一躍站到了窗臺上。
看著下面足以摔死一只兔子的高度,聞玉白貼心地提醒道:“怕就閉眼。”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雪茸便也就不客氣了——
像是兔子一頭扎進青草地一般,雙眼一閉,把臉埋進了聞玉白的胸口。
嘿嘿……真好。
第107章 白骨搖籃107
事實證明,轉移注意力是克服恐懼最好的辦法。
整個翻窗子的過程中,雪茸安安心心地做著一只鴕鳥,只顧埋頭,一動不動。那所謂摔死兔子的高度、下落的失重感、移動時的感知,統統感受不到,他唯一想著的事情只有倆字——真好。
雪茸一直閉著眼,用心感知著世界的美好,直到頭頂傳來聞玉白的聲音:“到了……你還好嗎?”
那美好的世界在頃刻間抽離,雪茸恍惚地睜開眼,這才聽到聞玉白松了口氣:“還以為你被嚇暈了呢。”
“嗯……沒有。”雪茸被人輕輕放回地上,眼前已經是隔壁他不曾涉足的檔案室。
這么快,雪茸伸手,兔子洗臉似的抹了抹臉,難免心生遺憾——這也太快了。
雖然雪茸內心亂七八糟的想法永遠很多,但只要雙腳落地,便就知道要收心去干正事兒了。
此時,眼前是一排排高高的柜子,每個柜子上都根據字母順序貼了對應的檢索標簽,從每個學生、老師的檔案資料,到每年、每月的巡檢日志、再甚至是食堂的賬單,都在這里十分嚴謹地封存著。
雪茸隨手抽出一張檔案袋,袋子上面嚴格地寫著保密級:只有持相關證件者才有權限在管理員的陪同下查看。
雪茸又瞥了一眼他們剛剛翻進來的窗戶——他們進來的時候就沒經過管理員的允許,自己更是連相關證件都沒有。沒有允許、沒有證件、沒有陪同就是沒有任何權限,更是沒有上限,是徹徹底底的自由人,是全場所有檔案免費暢讀!
這不比造假證從正門被人盯著查資料舒服多了?這么一想,這一次翻窗戶可真是連吃帶拿、賺大發了!
他小心翼翼地繞到了走廊邊,這里的視野正好能看到門口,那披著黑衣的怪物管理員正背朝著他們,對他們的到來毫無察覺。
聞玉白來過一次,比雪茸更熟悉檔案室里的構造。在兔子走走停停、邊看邊玩的時候,他已經徑直來到了最里側的一排柜子前。
那排柜子單獨放置著所有孩子的入院前身體檢查結果,和每一年的體檢報告。
他朝走廊那頭的雪茸揮了揮手,那兔子便一路小跑著過來了。
雖然現在孤兒院里只有七個孩子,但從建院以來,活著長大進入社會的、被人領養走的、再到已經死去被埋在地底的,所有孩子每一年的體檢報告,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數量了。
整整一排柜子被報告塞得滿滿當當,兩人對視一眼,聞玉白打了個手勢。雪茸立刻會意,兩人一個從最早的開始正向翻閱,一個從最晚的倒序檢查。
雪茸看的是從后往前,看的最新的體檢報告。他快速取下幾個孩子的檔案,直奔著檢查結果翻去——
米蒂:輕微營養不良,可食補緩解。其余正常。
佩妮:先天性異瞳,不影響視力。其余正常。
托米:行走時身體輕微搖擺,經詢問為不良行走習慣,骨骼發育正常,可糾正。其余正常。
……
每個孩子肉眼可見的問題,在體檢報告上都沒有進行回避,但卻很明顯是在避重就輕,甚至是顛倒黑白——
米蒂肯定不僅僅只是營養不良,她蠟黃的面色和萎靡不振的精神,顯然是有什么不算小的疾病在身。而佩妮那所謂“視力正常的異瞳”,實則整個右眼對光線沒有任何反應。托米的體檢報告更是扯上加扯,那孩子的整個右腿都要比左腿長一截,看上去像是髖關節發育的問題,能被強行解釋成“不良行走習慣”,實在是離譜得有些好笑。
將這些檔案看完歸位之后,雪茸又在那一整排檔案中,抽出了幾份仔細翻閱。
已經失聯的孩子,報告會被換成灰色的封面,意味著再不會增添內容。
他低頭看了看封面上的名字——塔蘭。那個傳說中很聰明、能看遍整個圖書館的、已經變成亡魂的孩子。
入院的體檢結果都是顯示一切正常的,偶爾會出現咳嗽、體虛的癥狀,但都被解釋成了受涼、疲勞等不痛不癢的問題。失蹤前的最后一次體檢報告也沒有什么明顯異常,只是報告的末尾有一行人工手寫的字跡——
“檢查時發現,該兒童存在下肢癱瘓的現象,院方解釋為近期發生意外摔傷,并已經有了明顯好轉,具體情況待觀察。”
落款是一串花里胡哨看不懂的簽名,但名字后面印的是教會的公章,顯然是教會來突擊檢查時留下的。
雪茸又看了看這行字下面的時間,果不其然,就是在塔蘭留下字條、徹底失蹤的前一天。
他似乎已經能想象到當時的情況——教會來突擊檢查時,塔蘭早已經因無法告人的原因下肢癱瘓,這種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問題一下子引起了教會的注意,遂留下這行字打算徹查,院方怕被查出問題,便只能當著教會的面鋌而走險,連夜讓塔蘭消失,并留下字條,造成了塔蘭主動出走的假象。
一個下肢癱瘓、身體虛弱的孩子,要怎么做到連夜出走、在這樣的山區消失得無影無蹤?雪茸想到他們慌不擇路、死馬當成活馬醫的樣子,覺得可悲得有些可笑。
提到字條,雪茸忽然想起了圖書館里那本寫滿怪異符文的厚書。
他轉身打開塔蘭的個人檔案,翻開到了最后一頁,查看那張他出走前留下的字條——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這張字條上的字跡,居然和那本厚書上的批注一模一樣。
難道真是那孩子臨走前自己寫的?還是說,那本厚書上也根本不是他的字跡?
正想著,門口的走廊處忽然傳來一陣高跟鞋的腳步聲,和一串狗爪子走路的輕響。雪茸唰地抬起頭來,走廊那頭的聞玉白也已經聽到了動靜。
“嗯,我來更新一下米蒂的檔案。”門口傳來莎倫院長毫無波瀾的聲音,“很快就會出來。”
兩個人不約而同瞥了一眼身后的檔案柜,米蒂的檔案就在這里,不出意外的話,莎倫的目的地就是這里。
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兩人迅速交換了個眼色,迅速將手中的檔案歸位,很快,聞玉白悄聲來到雪茸的身邊,一把將他帶到柜子側旁的一處暗角。
暗角之所以是暗角,在確保隱蔽性的同時,必定不會太過寬敞。兩個人緊緊貼在一起,立刻感覺到了哪里不對勁——面對著面不對勁,背對著背也不對勁,面對著背更不對勁……
但是能怎么辦呢,藏起來只是尷尬,被發現了可就功虧一簣了。兩個人只能咬著牙忍氣吞聲,只要不開口,就假裝尷尬的不是自己。
這時,莎倫已經走到了不遠處的檔案柜面前,剛取下檔案,便又低下頭問道:“怎么了?”
兩個人心里一緊——作為人類的莎倫很好糊弄,但她的身邊還跟著兩條獵犬。在沒有經過任何氣味處理的前提下,找到角落里的兩個人簡直是易如反掌。
很快,兩條狗的聲音便直截了當地奔著目的地來了,聞玉白聽到了雪茸碰碰亂跳的心臟,知道這人緊張得不得了,剛準備先一步走出去替他轉移視線,就接收到了那家伙的目光——懂了,聞玉白揚了揚嘴角。
這家伙果然還是喜歡這么玩兒。
兩條獵犬一邊發出低吼,一邊齜著牙一點點靠近暗角,莎倫并沒有緊隨其后,而是站在一條長廊遠的距離外遠遠地看著它們。
很快,一只狗的狗鼻子已經探了進去,另一只也緊隨其后,兩張猙獰的面孔從墻角顯露出來,又在一瞬間由怔愣變為驚恐。
正對著他們的,是一只黑洞洞的火槍口,再抬頭,是一張人畜無害的禮貌笑臉,和一張人畜不分統統絞殺的恐怖面容。
不管是火槍一擊避免的威力,還是種族內部不可克服的血脈壓制,對于兩只狗來說,都是此時大可不必招惹的對象。
此時,即便是再笨蛋的獸人腦袋也知道該怎么選擇。兩只狗不約而同地耷拉下耳朵、夾起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
“有東西?”莎倫問。
“嗷嗚……”兩只狗心虛地回答。
雪茸端起槍,心想著如果那女人敢過來,那就直接來一招擒賊先擒王。
和聞玉白辦案子講程序重證據不同,雪茸想要的只有結果,簡單粗暴地把敵人綁來逼供,應該算是最高效的解決辦法了。
很可惜的是,莎倫并沒有給他這個刑訊逼供的機會,她沒再多問半個字,便帶著兩條狗離開了。
等確定了莎倫徹底走遠、并且不會有人再過來后,緊緊貼在一起的兩個人忙不迭跟對方拉開距離,然后裝作很忙的模樣,重新回到柜子旁。
“那什么……”聞玉白摸了摸鼻子,緩解尷尬,“哦對了,老檔案那邊的紙氣味不對,后來更換過。”
“假檔案?”雪茸點點頭,假裝在思考什么般橫邁一步,悄悄跟他拉開了距離,“我再看看。”
兩個人重又分得老遠,對著一整面柜子放空起來。
實在找不到什么,干脆就回去吧……聞玉白正煎熬地想著,另一邊便聽到雪茸壓低著聲音的呼喚:“我好像知道真檔案藏在哪里了!”
一抬頭,便看見雪茸彎著腰,伸手摸著柜子的深處,緊接著就聽到了一聲微小的“轟隆”聲——應當是什么暗門被打開了。
那人十分謹慎地特意避開了身子,似乎生怕暗門里飛出來什么,但一直到一排排發黃的真檔案顯露在他們的面前,暗門內也沒有任何動靜。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從里面拿出一張檔案來。
拿出檔案的一瞬間,雪茸聽到了柜子深處,一聲細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咔噠”聲,他的腦子中立刻找到了相應的機械結構。
“等等……!”聞玉白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情況不妙,幾乎箭一般沖到了雪茸的身邊。
可已經遲了。
一根細針以驚人的速度飛射過來,直直扎在了雪茸的頸側。
霎時間,那針頭上涂抹著的不知為何物的液體,順著他的頸動脈迅速爬向了全身。
身體里就像突然長出了一團團的銳刺,在血管、臟器、全身的各個部位瘋狂肆虐、膨脹。
雪茸的眼淚一下子翻涌出來,緊接著便覺得全身一陣陣的發冷、發沉,視野也徹底混黑了下去。
心臟病發也沒這么疼過,雪茸痛苦地心想。
自己好像真的要死了。
第108章 白骨搖籃108
鋌而走險這么多年,見過大大小小的生死場面無數,這還是聞玉白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驚慌。
眼睜睜看著那根針刺向雪茸的時候,聞玉白像是被從頭頂澆了一盆冰水,從心臟到指尖都在發冷。沖過去接住猝然倒地的雪茸時,他全身都控制不住開始顫抖。
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爬上心頭,也顧不得隱藏躲避,他火速抱起雪茸,在黑衣人沉默的注視下,直沖出門去。
他不知道這根針有多大的威力、會不會要了那兔子的命,他只知道這兔子身體不好,一點小小的刺激都可能直接致他于死地。
最重要的是,他都流眼淚了,他肯定很痛苦。
聞玉白知道自己這么緊張是不正常的,盡管他迅速調整好狀態,思路越來越清晰,動作也越來越麻利,但強烈的自責還是狠狠纏繞上他的心頭——
要是剛剛自己早點發現不對勁就好了,要是自己比他快一點拿出來檔案就好了,要是自己一開始就沒帶他來這里就好了……
不管怎么樣,先去醫務室。聞玉白迅速在腦海中檢索著這里的地圖,接著就反應過來——他媽的,這里根本就沒有醫務室。
他短暫地在走廊里停頓了半秒,接著就立刻作出決策——解鈴還須系鈴人,去找設置機關的人,先去找院長。
在他的印象中,校長辦公室里總有一股淡淡的藥味,或許那里能救人……一定可以。
很快,他就在院長的辦公室門口攔截到了莎倫。她腳邊的兩條狗一見到他,便夾著尾巴躲到了莎倫的身后,而莎倫看著他懷里抱著的雪茸,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是轉過身來,平靜地等著他開口。
聞玉白看出她對一切都完全知情,滿肚子解釋他病情的腹稿都吞回了肚里,只留下三個字:“……救救他。”
莎倫沉默了半晌,推開了房門。
校長辦公室被一張薄簾隔成了兩個部分,外面是辦公區域,一拉開簾子,里面是一張簡易的小床,和兩個簡約的藥柜——那就是那股藥味散發出來的源頭。
這就是這里的醫務室?看起來最多只能處理一些簡單的表皮擦傷。
可聞玉白已經無心顧及那么多了,趕忙將雪茸平放到了床上,等待莎倫的救治。
此時這人的面色已經蒼白如紙,額頭上掛滿了汗珠,呼吸十分的急促,顯然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折磨。
看見他這副模樣,聞玉白的眉頭也控制不住地緊皺起來——見慣了生死疼痛的他,第一次為別人的痛苦觸動。
他站在雪茸的身邊,像是個犯了錯誤的小孩子,一個字也不敢說,就這樣望著莎倫。
那女人并沒有開口說些什么刁難他的話,只是轉身從藥柜里拿出一小瓶草藥來。
聞玉白在大陸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藥,這讓他聯想到了許濟世的鋪子,應當也一樣是東方傳過來的。
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會不會趁機致雪茸于死地,這個猜想讓他有些緊張,但他也清楚,她也是拯救雪茸唯一的希望了。
那女人將有條不紊地倒出藥草,然后輕輕將藥草捻成粉末,緊接著,在聞玉白警惕的注視下,蘸取微量的藥粉送到了自己的口中吞下。
“沒有毒害的,你放心。”莎倫的話讓聞玉白感覺到有些慚愧,卻又叫他徹底放下心來。
兩個人就這樣一個什么也不說,一個什么也不問,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中保持著微妙的和諧與平衡。
莎倫將那藥劑沖水,讓聞玉白自己送入到雪茸的口中,沒一會兒,那人痛苦的喘息似乎就平穩了許多,緊皺著的眉頭也松散了些。
雖然人依然是昏迷著,但至少……沒那么難受了。
看著一旁的聞玉白漸漸松懈了下來,莎倫緩緩地開口道:“這藥能做到的,只有緩解他的疼痛,并不能讓他徹底醒過來。”
這一句話,再次讓聞玉白的心懸到了半空:“什么??那他還能不能……”
“他到底是什么人?”莎倫平靜地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他來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聞玉白屏住了呼吸,許久才說:“他不是跟我一起來調查的,你們要做的事情,他干涉不了……”
他知道莎倫想從自己的口中聽到什么,她想讓聞玉白立刻帶著雪茸離開這里,再不要插手孤兒院的事情。
但聞玉白也清楚,這一步要是做了退讓,那自己和雪茸這段時間的努力就會全部化為泡影,他們對孩子們的迫害還會繼續,甚至變本加厲,將會有越來越多的孩子在這里死去。
那如果不退讓呢?死去的只不過是個終將一死的頭號通緝犯,是一只總歸要被他捉拿的兔子……這難道不該是最好的結局嗎?
可他又看了那躺在床上,似乎一碰就要碎掉的身體,這一路走來堅定他意志的念頭,瞬間不再有半點說服力了。
——他想要雪茸活下來,就沒有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莎倫頓下手,盯著他的臉打量了許久,然后輕笑了一聲:“那他是來干什么的?真是來收養這群孩子?放著其他孤兒院里那么多健康、漂亮的孩子不要,專程跑來這里?”
聞玉白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平靜地和她對峙:“那您不也是專門挑這樣的孩子收養嗎?是為了愛心嗎?如果是,那為什么他不可以?”
莎倫一聽,笑了笑沒作聲,站起身來,應當是不打算再奉陪了。
見她真要甩手不管了,聞玉白咬緊了牙關,威脅道:“他如果真有什么三長兩短,你也活不了多久。”
哪怕沒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她是導致孩子失蹤的真兇,但是給雪茸投毒的罪名依舊可以將她處死。聞玉白只能賭她惜命——為了利益不惜害死這么多孩子的人,一定是個舍不得死的混賬。
可莎倫的情緒卻并沒有任何波瀾,只是淡淡道:“我這里沒有你要的解藥。不過你放心,他一時半會也死不了。”
眼看著那人頭也不回地離開,聞玉白的手緊緊握拳,額頭也爆起青筋來。
病床上,雪茸緊閉雙眼,雖然癥狀有所緩解,但還在發著高燒,額頭的碎發被汗水打得透濕。
聞玉白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他想將那人滾燙的手掌攏進手心里,貼到自己的眉心,腳步卻在挪動的瞬間又收了回去——不合適,沒意義,不應當。
可如果自己沒帶他過去好了,他又想,如果自己能替他承受這一遭就好了。
這個念頭響起的一瞬間,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將聞玉白徹底淹沒。
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他疲憊地質問著自己,為什么會想要替一個人承擔痛苦?為什么會在意自己的獵物、一個終究要死掉的逃犯的安慰?
憐憫,擔憂,同情,明明就是獵犬最不需要的東西,自己此時此刻,又為什么被這些種種困擾?
他不敢深想這件事情,只能要讓自己忙碌起來,用行動去暫時掩藏那快要壓垮他的困惑與痛苦。
他抹了一把臉調整狀態,接著站起身來,快速將射中雪茸的那根細針包好,又拿出一張信紙,寫出了雪茸的癥狀表現,最后又從藥柜里取了一些莎倫喂給他的藥材,一同放進信封裝好。
他花了兩枚金幣,聘來了附近最快的郵鴿,叮囑它務必以最快的速度將信送給埃城的許濟世。
如果他能有辦法就好了。看著箭一般飛速離去的郵鴿,聞玉白在心中默念著,救救他吧,拜托了。
送走了郵鴿之后,聞玉白又忙著去研究藥柜里其他的藥劑。他并不懂醫術,卻也知道這柜子上的東西只能治治尋常的外傷小疾。
整個古堡里,除了這間辦公室里,再沒有別處有任何藥劑的味道,這一點,聞玉白十分確定。
難道,真的沒有解藥?聞玉白只感覺自己的手心徹底涼了下去。
就在他心灰意亓亓整理冷之際,辦公室的門被“嘭”地一聲推開了。
推門的是梅爾。聞玉白這才恍惚地想起,自己還沒有通知他的同伴們。
果不其然,那人得知消息后就已經到了暴走的邊緣,三兩步沖到了床邊,看到那一副破碎模樣的雪茸,金色的貓眼瞬間變得猩紅。
他應當是想做些什么的,卻又不敢隨意地觸碰病號,眼看著手都顫抖了起來,這才強壓著怒火抬頭問聞玉白:“怎么回事??”
確實是自己的疏忽,對方興師問罪也是應該的。聞玉白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了躲閃:“抱歉,是我沒保護好他。”
聽到這里,梅爾幾乎已經噴薄到了嘴邊的臟話忽然找不到出口了——他們是獵犬與獵物的關系,雪茸在遇到他的第一面開始,本就該沒了命的。
這么久都沒要他的命,已經是相當給面子了,又何來保護的義務?
聞玉白親耳聽著這黑貓的心跳氣到了爆炸的邊緣,但經過兩次深呼吸的調整,梅爾又硬生生將自己的怒火死死壓制住了。
他眼睜睜看著梅爾將雪茸從病床上打橫抱起,接著頭也不回地走出門。
臨行前,梅爾冷冰冰地開口道:“我不在乎這個案子,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我只想用盡一切辦法救他回來。所以,如果對方要求你退出調查,還請拜托配合。”
聞玉白垂下眸子,沒有作聲,卻也算是默認了。
梅爾說:“先前的寬宏大量和出手相救萬分感謝,希望從這里離開之后,你跟他就不要再見面了。”
說完,他便抱著雪茸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第109章 白骨搖籃109
聞玉白站在門口,直直地望著雪茸消失的方向,直到雙腿站得發僵,眼睛也盯得酸澀,他才恍惚地回過神來。
也許,不再見面才是對于他們來說最好的選擇。他忽然恍惚覺得,自己再沒有置雪茸于死地的決心了。
或許自己本就不應該接下這個任務的,那兔子大概是真的跟自己八字不合。
聞玉白輕輕握緊了拳頭,心想,快將他救好吧,看著他平安地從這里出去,自己就再也不碰這事一星半點。把一切都交給長生吧,讓他不帶任何糾結猶豫地完成這個任務,痛快地了結掉這個困擾著整個教會的頭號通緝犯,結束這個纏繞了他這么久。
……要是從最開始,來的就是長生而不是他,該多好。
與此同時,梅爾抱著雪茸回到他臥室的床上時,房間里的萊安和沙維亞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他們一擁而上圍過去,看到他的狀態,頓感大事不妙。
“怎么回事……怎么辦?”萊安緊張地問道,“嚴重嗎?有沒有醫生能治?”
梅爾的情緒還沒能完全恢復,手還在忍不住地顫抖,但還是盡可能冷靜地回答道:“不知道,我去問問院長,不管對方提什么要求都可以——我只要他活下來。”
兩個人點點頭,接過了照顧雪茸的活,梅爾便立刻馬不停蹄地出了門。
再次被人攔截在辦公室門口的莎倫,依舊沒有半點意外,甚至還沒等梅爾開口,就平靜道:“我已經說過了,我這里沒有解藥。”
梅爾怔愣了一下,并不死心:“只要你能治好他,我們會立刻走人。”
莎倫說:“你們走了又怎么樣?你們只是我尊敬的客人。”
梅爾繼續道,語速越來越快:“那只獵犬也會走,他答應我了,只要能把人治好,我們絕不會再逗留一天,也不會再干涉你們半點!”
“嗯,很誘人的條件。”莎倫的眉毛輕輕一揚,似乎十分滿意,“但是我說了,我沒有解藥。我做不到的事情,也不好和你們提要求吧?”
聽到這里,梅爾的心也跟著涼了下去——看樣子,她是鐵了心不愿幫這個忙了。
“好好照顧他吧,這毒并不完全致死,身體條件好的,或許硬扛也能扛得過去。”莎倫說完,關上了門,只留梅爾在門前苦苦站著。
梅爾望著面前緊閉的大門,無力感叫他連轉身的力氣都沒有了——要是拼身體條件,那雪茸可能真的沒有勝算了。
那孩子從小就有嚴重的心臟病,剛出生那會兒,渾身上下都因為嚴重缺氧而泛著紫色,所有人都覺得這孩子活不成,沒想到卻被他倔強的母親硬生生從死亡的邊緣救了回來。
那時候,梅爾也不過是只三歲的貓,尚不會化成人形,卻又怕那可憐的單親母親照顧不了這皺巴巴的病孩子,便每天去附近的商店、人家,偷一些孩子必要的生活用品。
雖然那姑娘總是敲他的貓腦殼,嗔怪他不該偷別人家的東西,可到最后連她也病得下不來床,不得不靠梅爾叼來的東西維生了。
先天性的疾病、從娘胎里傳下來的體弱、出生沒幾天就徹底斷掉的母乳、成長期完全餓過來的嚴重營養不良……
這孩子的體弱多病是命中注定,但這樣想來,雖然一路大病小病不斷,走三步一喘,但竟然還是頑強地活過了成年,又何不為一種命硬。
這可是命硬得似乎怎么作都作不死的家伙,難道這次是真的……
回到房間的時候,沙維亞和萊安正忙得不可開交。
雪茸發燒發得厲害,怎么降都降不下來,剛才還突然流起了鼻血,一眨眼的功夫,腦袋下的枕頭都被染紅了一半。
久病成醫,梅爾應對這些癥狀顯然比兩個少年順手。他非常迅速利落地接過兩人手中的水盆和毛巾,一聲不吭地開始幫他降溫止血。
雖然梅爾總是一副對誰都愛答不理的模樣,但這一回,房里的兩人都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了強烈的緊張與不安。
這次的問題可能真的非常嚴重,或許,雪茸真的有可能救不回來了……
三個人在這樣極致緊繃的沉默中各自忙碌著,好在雪茸的鼻血是止住了,到了天黑,他的體溫也稍稍降下去了些許,盡管依舊沒有蘇醒過來的跡象,但總歸是好些了。
深夜,兩個少年實在累得扛不住,輪班回去休息睡覺,而梅爾卻根本感覺不到困意一般,靜靜地坐在床頭,目不轉睛地觀察著他的情況。
此時的雪茸,脆弱得像是一縷隨時會被吹滅的燭火。
梅爾望著她的臉,腦海中恍惚浮現出一個少女的身影,他想起自己在分別前答應過她,一定會好好保護好雪茸,會呵護他長大成人,會一直陪伴他到再不需要自己。
一想到這里,梅爾眼中映出的燭光便也閃爍起來,他將臉埋進雙手之中,痛苦地喃喃道:
“對不起,艾琳,我沒能說到做到……”
“篤篤篤”,努力克制的敲門聲在深夜里足夠驚醒每一個睡夢中的人。梅爾有些疲憊地抬起眼——深更半夜造訪,一定是急事,于是便站起身來,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是聞玉白,他還穿著白天的衣服,顯然是一直沒有回去休息。
梅爾:“什么事?”
聞玉白:“許濟世寄來了幾種方子,雖然不確定管不管用,但我覺得可以試試。”
前不久,許濟世花了重金寄回的信件終于送到了聞玉白的手里。或許雪茸的情況真的危急,連這家伙的措辭都沒有了平日的浮夸與隨意。
他在信中說,沒有見過針尖上的這種毒藥,但是根據雪茸的癥狀,以及他粗略地推斷,可以配出幾個方子。雖然不一定有用,但至少對于緩解癥狀是有用的。
信的末尾,他還特意叮囑聞玉白,務必照顧好自己的愛徒,要確保他的平安。
信中洋洋灑灑寫了七八張藥方,從功效到方法毫無保留,還給他抓好了藥,聞玉白只需要按照信中所述,簡單地煎水熬煮即可。
此時,聞玉白的手里正端著一蠱藥湯,此時正一縷縷散發著熱氣與藥香,顯然剛剛在餐廳一熬成便端了過來。
雪茸自幼便在許濟世的手里看病,出生的時候也是托了他的福,才撿回一條命來。梅爾就算信不過所有人,也不會信不過許濟世,他立刻點點頭,叫聞玉白把藥端到了床頭來。
梅爾發現,眼前這個獵犬其實很細心,也很有耐心。給雪茸喂藥前,他怕雪茸昏迷時不便吞咽容易嗆到,特意提前用勺子在他的舌根處碰了碰,確定對方還有吞咽反應后,這才一口一口,將吹涼了的藥送進他的口中。偶爾雪茸下意識地咳嗽,會把藥湯弄得到處都是,聞玉白便也十分耐心地幫他處理好,拍拍他的后背,再有條不紊地繼續給他喂藥。
如果他不是個獵犬就好了,梅爾看著聞玉白心想,或許他比自己更適合待在雪茸的身邊。
果不其然,在聞玉白的悉心照料之下,雪茸的并且再次迎來了好轉。
天亮的時候,他的高燒終于短暫地退了下去,面色也紅潤了不少,盡管沒過多久就又燒了起來,但至少讓梅爾看到了一絲希望。
根據許濟世信中的需求,第二天早上,他們便用上了另一副藥。
喝完約莫半個鐘頭時,就見雪茸的眉頭漸漸皺緊,淺金色的睫毛也顫抖了幾下,眼球似乎在微微地轉動。正在值班的萊安興奮地將所有人呼喚到床邊,大家都在盼著他醒來——畢竟只要恢復意識,就證明一切已經好了大半。
那家伙似乎跟什么東西死死纏斗著,呼吸都變得急促、額頭也一陣陣地冒著細汗,胸口上下劇烈地起伏著,嘴角邊還一遍遍地發出同一個音節。
聞玉白湊到他的耳邊,看到他攥著床單、指節泛白的手,這才聽明白,他在用氣音一遍遍地念叨著:“疼……疼……”
走向清醒竟是這般叫人痛苦,梅爾看著他被淚水濡濕的眼角,忍不住心想——實在是疼得不行,算了就算了吧。
雪茸也的確不是什么意志堅定之人,在一陣咬牙切齒的崩潰之后,他似乎是徹底沒了力氣,一個泄勁,又陷入了毫無反應的昏睡之中。
接下來的三天里,雪茸的狀態一直這般,略有好轉,卻也離清醒十分遙遠。
沒有人知道雪茸還會不會醒來,沒有人知道,這樣的煎熬還有多久。
第三天的傍晚,福利院的孩子下完晚課,輪到沙維亞去餐廳給大家打飯——自雪茸昏迷之后,他們的五星級送餐送貨上門也被取消了,生活質量一落千丈,被迫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來到餐廳時,孩子們已經坐到了桌邊準備開飯,一看到許久未見的沙維亞,立刻一窩蜂地涌了過來。
小孩問:“沙維亞,你怎么好幾天不出來玩了?”
沙維亞有些為難地笑了笑,簡單地告訴了他們雪茸的情況。
幾個小孩聽完,似乎也不驚訝,只是面面相覷了一番,又趴在彼此的耳朵旁一陣竊語。
接著,一個孩子開口問道:“那個哥哥,是你很重要的人嗎?”
沙維亞愣了一下,然后點頭道:“當然,他是我一路以來很重要的同伴,如果沒有他,我真的會很傷心,之后的路也不知道該怎么走了。”
等到了他的回答,幾個小孩又緊張地彼此交換起了眼神,接著又推出一位代表發言。
小孩拉著他的衣袖,小聲說:“沙維亞,我們幫你去找塔蘭問問辦法。”
“——沒有什么是塔蘭做不到的!”
第110章 白骨搖籃110
塔蘭這個名字沙維亞非常熟悉,孩子們跟他玩鬧的時候總提起有這么一位“厲害的朋友”,看過很多書也會做很多事,就是行動不便還性格害羞,不能在白天出門,也不愿意見陌生的大人。
后來他聽雪茸提到過,這個名叫塔蘭的孩子,早在兩年前便失蹤了,再結合孩子們之前說的“幽靈”的故事,沙維亞便也猜得出,這大概又是一位孩子們太過思念、而集體臆想出來死而復生的人物。
雖然聽到這種故事的時候,沙維亞總難免心里毛毛的,但至少他清楚,孩子們的本意是好的。
他回想起來,自己在他們這么大的年紀,也經歷過摯友的離世。那是他曾經最好的朋友,卻在某天玩耍時不慎從高處摔落,當場死亡。沙維亞趕過去的時候,朋友的尸體已經被裹上了一層白布,當天下午便送上了殯葬飛艇,徹底成為頭頂天空的一層薄云。
那時候的沙維亞和眼前的孩子們一樣,對所謂的死亡沒有任何概念。他只知道許久不見最好的玩伴,每次看到曾經和他一起玩過的蹺蹺板、積木、紙飛機時,他總會恍惚聽到同伴那熟悉的笑聲。
那時候他也不太能分得清夢和現實,總以為夢里的同伴再次回到了身邊。于是他會興沖沖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其他共同的好友,那些同樣思念著故友的孩子們便也表示自己見過他的身影,久而久之他們便認為,那孩子一直沒走,他一直陪在自己的身邊。
這個念頭始終深深扎根在沙維亞的腦海里,一直到他上班之后和同事提起過這件事,成年人的清醒便徹底將他的這段過往連根拔起——所謂的靈異事件,不過是一群孩子用思念共同編織出的夢境罷了。
沙維亞責怪同事毀了他的感動與幻想,同事卻笑著說:“能被這么多人喜歡和夢到的孩子一定很幸福,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重生吶。”
拿了過去的友人作對比,沙維亞便忽然不覺得驚悚與恐怖了。
他清楚,這么大的孩子正是滿身勁頭、不怕麻煩的年紀,如果能有幫上忙的機會,那可比獲得任何一種獎勵和表揚都要開心。
而且這個時候,已經16歲的他,居然也產生了一個幼稚的想法——萬一是真的呢?萬一真的有這樣一個厲害的幽靈朋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萬一他們真的能找到辦法治好雪茸呢?
于是,沙維亞彎下腰來,真誠地感激道:“謝謝你們,請幫我問問塔蘭——你們也一定要注意安全!”
看著孩子們興奮地一哄而散,沙維亞拎著大包小包的飯菜轉身踏上了歸途。
他后知后覺地感到有些羞恥,所有人都在盡心盡力照顧雪茸、四處尋找名醫為他治病,而自己卻把希望寄托在一群孩子的囈語之上,頗有幾分幫不上忙只能病急亂投醫的窘迫。
他決定暫時把和孩子們的這番交易埋在心底,雖然萊安那傻瓜應該是真的會信,但這種無意義的希望,對于極度焦慮的梅爾來說,應該只會起到反作用。
自己還是努力做好后勤吧,把其他人的寢食照顧好、不給他們添亂才是最重要的。
再次回到房間里時,梅爾的面色比臨走前更差了,一旁的聞玉白也擰著眉頭,萊安更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沙維亞猜到,應該是雪茸的情況不太好了。
這兩天,雪茸的身體狀況一直是忽好忽壞的,尤其是到晚上很容易加重。再看過去,雪茸似乎又開始發起了高燒,胸腔起伏著,卻沒什么喘息的力氣了,他的心臟本就不好,持續的高燒更是叫情況更加嚴重,可許濟世寄來的藥也吃了,能想到的辦法也都用過了,卻始終沒有什么好轉的跡象。
前兩日每到下午,雪茸都會在藥物的作用下,短暫地有些醒來的跡象,可今天下午他是完全昏睡死的,晚上喂藥的時候,他的吞咽反應也已經消失了。
梅爾坐在床前,焦躁地抹臉。他試著用許濟世教他的方法給雪茸把脈,手指搭在手腕上感知了半天,才摸到了幾乎快要衰竭的律動。
昨天的脈象明明還沒有這么弱,梅爾懷疑是自己摸錯了,再次搭上去,卻還是這般結果。
于是他站起身來在屋內轉了一圈,又去聽他的心音,低頭伏下去后沒多久,他的眼眶便“唰”地紅了一圈。
這樣的心臟,應當是撐不到明天早上了。
聞玉白盯著那滿屋子來回踱步的梅爾,心口也憋悶得難受。他親耳聽著雪茸的心跳聲漸漸衰弱,卻除了將他照顧得體面些,別無他法。
盡管他拼盡全力去壓抑、克制、忽略,但還是控制不住那滿滿的無力和悲傷向自己襲來。
他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為一個獵物而感到悲傷。
看著眼前這人瀕死的面容,聞玉白的腦海中不斷回放起他曾經神氣活現的模樣,遺憾、難過、不舍……無數讓他難以理解、難以消化的情緒翻涌著,讓他的手指再次輕顫起來。
他又站起身來,想給自己找些事情做——他無法做到坐以待斃,又或者說,他實在是沒辦法讓自己沉浸在過度的情緒之中,他必須要忙起來,讓自己沒有時間瞎想才行。
于是,他又幫雪茸降了一次溫,幫他按摩了一會穴位,又給他擦了擦臉,甚至還把整個房間的衛生打掃了一遍。
就在他做了所有能想到的事,實在是不知道還能忙些什么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個輕輕的、一重一淺的腳步聲,沒一會兒就停在了房間的門口。
聽得出來是孤兒院的孩子托米,聞玉白看了一眼時鐘——已經凌晨三點了。這么晚,小孩子不睡覺亂跑什么?
沒等孩子敲門,聞玉白便起身先一步推開門。看到面前這人的瞬間,小孩兒嚇得一搖一擺連退了好多步,應該是想要逃跑,糾結了一番卻又鼓足勇氣質問他:“沙維亞在哪里!”
看樣子是半夜睡不著,找兼職幼師哄睡的。聞玉白轉身進屋喊醒了正打瞌睡的沙維亞:“你朋友找你。”
接連幾天晝夜顛倒的奮戰實在讓沙維亞疲憊不堪,又為雪茸的事惦記了整個晚上,一直到半分鐘前,他才因為過度疲勞陷入昏睡。
此時,他艱難地睜開眼睛,腦袋還沒能完全作出反應,愣神了半天才緩慢地爬起:“……誰?”
來到門口時,看到那小小的身影時,他才驟然清醒過來:“托米?你大半夜地不睡覺,跑來這里干什么??”
“噓!”托米手舞足蹈地讓沙維亞小聲一點,然后將他拉到一邊,似乎是生怕讓聞玉白看到了。
看他這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沙維亞也緊張起來:“怎么了?”
緊接著,托米便從口袋中掏出了個什么東西,強行塞到他的手里:“塔蘭給的!”
看到掌心里的那只小瓶子,沙維亞這才后知后覺地瞪大了眼睛:“這是……?!”
“解藥!肯定管用!”托米笑瞇瞇道,“我們所有人一起去找的塔蘭,好不容易才要到的,但是他們先回去睡覺了!”
意思是這并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功勞,如果要夸獎,請把所有的人一起帶上。
雖然腦子里一時沒能明白塔蘭到底是個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有沒有作用,但看到這個小瓶子,沙維亞的鼻尖還是一酸,蹲下身給了托米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謝你,謝謝你們……謝謝塔蘭!”
在托米的催促下,沙維亞火急火燎回到了房間,他不知道從哪里跟大家解釋塔蘭的事情,便直截了當把瓶子塞給了梅爾——這是雪茸最親近的人,是否選擇用藥,還是得讓他來做決定。
“解藥!”沙維亞興奮道。
“……什么?”梅爾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遭弄懵了,“解藥?”
一旁的聞玉白和萊安也立刻齊刷刷看了過來。
看著滿屋子期待的神情,沙維亞忽然心里沒了底,怕空歡喜一場,便打起了補丁:“……可能是,也有可能沒有用,你要給他試試嗎?”
梅爾毫不猶豫地道:“試!”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沙維亞出門半分鐘歸來就拿到了解藥,但此時雪茸的狀態已經非常危險,任何一種可能,梅爾都愿意讓他嘗試一下。
萊安趕忙把雪茸扶起來靠坐在床上,梅爾忙不迭打開小瓶子,里面放著一粒很小的藥丸,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用娟秀成熟的字體寫著:“可溫水吞服,或磨成粉從鼻腔吸入。”
現在的雪茸不具備吞咽功能,溫水吞服可能會嗆水導致肺部感染,于是閑不下來聞玉白快速接過藥丸:“我來磨。”
這兩天給雪茸的配藥都是他,研磨、煎煮的手藝都迅速練得爐火純青,眨眼的功夫,藥丸便成了細膩的藥粉,他小心翼翼地將粉倒在紙上、遞到雪茸的鼻尖前。
在所有人緊張的注視下,那輕盈無味的藥粉隨著他微弱的鼻息進入了他的體內。
前半分鐘是沒有一絲反應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此起彼伏的緊張心跳聲蓋住了雪茸的心音。
半分鐘后,正把著雪茸手腕的梅爾睜大了眼:“好像脈搏穩一點了!”
沒過多久,聞玉白便也聽到了雪茸的心跳,那原本微小到快聽不見的聲音,終于在一眾緊張的心跳聲中探出頭來,一聲、一聲,有些吃力,卻顯而易見地在轉好了。
很快,他高燒惡寒的身體開始發汗,這個過程似乎讓他有些難熬,呼吸又亂了起來,眉頭也皺緊了。
梅爾一直在監視他的脈搏,聞玉白便用毛巾幫他擦汗降溫,在天快破曉的時候,他的睫毛又開始顫動。
每當這個時候,他們就都以為雪茸快要醒來了,可是經過了前幾天好幾次的無功而返,所有人的心又懸起來,害怕這次還像往常醒不來。
這回是真怕他又輕言放棄了,梅爾緊緊握著他的手,似是在給他加油打氣,又像是在為他虔誠祈福。
聞玉白也緊握著拳頭站在一邊,屏息觀察著他的情況——盡管這家伙是個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者,但聞玉白還是忍不住心想,如果世間真有神明,請拉一把這個不省心的家伙吧。
此時,窗外的鳥雀已經醒來,一直布谷鳥掠過窗邊,發出一陣撲棱棱的驚響。
雪茸的身子被嚇得輕輕一顫,緊接著眉頭緊鎖——“阿嚏!”
他艱難地睜開眼,有些迷茫地望著窗外的晨光,緩了半晌才虛弱地問道:
“誰啊……說我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