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白骨搖籃121
雪茸發現,聞玉白這家伙的耐心和克制力,真的能堪稱超人水平。
比如不管怎么樣都堅守底線,絕不給自己松綁、不留給自己一絲亂來的機會。
比如在自己急得都說出“實在解不開就把他扯了回頭我再做個新的”這樣的話的時候,他還能耐下性子、頂著滿額的細汗,一點點地根據他的指令成功將那關鍵時刻犯倔的機械腰帶完好無損地解開。
比如在他自己都忍得體溫飆升、心跳狂亂,連手指克制不住地獸化時,還能硬生生穩住狀態,專心致志、一聲不吭地專心幫助自己。
再比如,明明自己好幾次瀕臨極限了,眼淚嘩嘩地央求他快點解放自己,他還是保持著原先的節奏,甚至還壞心眼兒地停下來,拼命吊住自己的胃口。
他甚至還有空壓著聲音問自己:“梅爾幫你揉的時候,你也是這樣嗎?”
雪茸被他勾得喘不上氣也說不上話,那人見他不回應,便又故意換個手法,讓自己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來。
雪茸便只能一邊怨懟地看著他的眼睛,一邊著急地回道:“沒有,只有跟你……”
也只有這時候,聞玉白才會頗為慷慨地加重力道,好生讓自己解了解饞。
太過分了。天旋地轉中,雪茸狠狠地抓著他的手臂,心想,自己一定要在他的脖子上套一個黑色的項圈,上面寫自己的名字,但凡他像這樣使壞,就該用力扯一扯,讓他無法呼吸,漲紅著臉跟自己求饒。
……就像自己現在的待遇一樣。
直到最后,雪茸實在受不了了,腦子一陣陣地泛白,身體也快不能滿足僅僅只是“揉耳朵”了。
在他又一次惡意晾著自己之后,雪茸終于恨恨地低下頭,咬住了他的手臂——
那人終于一個失手,將自己徹底放過了。
雪茸抱住了他的胳膊,像是落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顛簸幾番之后,三只耳朵同時耷拉下來。
他知道,這一次的耳朵爆炸危機算是順利度過了。
他舒了口氣,在聞玉白懷里動了動,然后沉沉抬起眼,偏頭看向摟著自己的聞玉白。
那人也望著他,銀灰色的眸子發暗,看著比平時更野性、更危險。
雪茸有些慵懶地朝身下瞥了一眼:“硌得慌。”
聞玉白的表情瞬間精彩起來。下一秒,雪茸便一個騰空,從那“硌得慌”的坐墊上被拎走了。
看著那人有些煩躁地站起來背過身去,雪茸有些興奮地晃了晃腿,直勾勾地盯著他問道:“需要我幫忙嗎?我沒戴口籠,比你更方便……”
話還沒說完,聞玉白便“嘩”地推開門,頭也不回地把自己晾在這里了。
雪茸也不知道這人為什么把他一個不速之客留在房間內,而他作為房間的主人,卻忍氣吞聲地轉身離開了。
但他想不了那么多了,剛剛那一番實在叫他累到渾身虛脫,根本來不及多想,什么焦慮、煩躁、壓力統統顧不上了,眼睛一閉,就昏昏沉沉躺在聞玉白的床上睡了過去。
他甚至大腦都直接斷了片兒,連個夢都沒做半點兒,踏踏實實睡了許久,這才被聞玉白輕輕的推門吵醒了。
雪茸揉了揉眼睛,腦子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這人干嘛去了,這才用惺忪的聲音黏糊糊地問:“你完事兒啦?”
聞玉白:“……”
雪茸坐起來,看了看手表,掐著手指算了算時間,這才瞪大眼睛清醒過來:“我靠!你這么持久的么??”
在他接二連三的攻擊之下,聞玉白終于有些麻木了,無奈地嘆了口氣,終于也放下百無一用的架子,平靜地回答道:“怕了嗎?所以我讓你別招惹我。”
“……”雪茸吞了口口水,身體很誠實地縮到一旁的墻角坐好去了。
聞玉白抬眼看向他,問:“好些沒有?”
“好多了。”雪茸抱著膝蓋,真誠地夸贊他,“還是你厲害,我還是第一次……”
“好了,打住,不要再說了。”聞玉白頗有些無奈地打斷,算是聽不得他再往下說半句了。
事已至此,已經不是一句“曖昧”能糊弄得過去的了。
……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獨自惆悵了許久,也沒能想出什么法子跟自己和解,可偏偏一旁的人坐在床邊晃悠著雙腿,似乎并不在意方才發生的事。
到底什么人,能生出這么厚的臉皮。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將聞玉白包裹了起來。
見他不出聲,雪茸也不說話,只是饒有興致地盯著他望,眼里甚至還透出幾分食髓知味的不滿足來。
聞玉白趕忙撇開視線,避免跟他目光接觸,更是避免回想起自己剛剛的所作所為。
冷靜些,仔細想想,自己是來干什么的?
聞玉白強迫自己轉動大腦,順著時間線一點點向前回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準備找雪茸交換線索的,而雪茸當時也正要來找自己……只是忙活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問這人要做什么。
于是聞玉白清了清嗓子,問道:“你這次來找我,是……?”
果然,雪茸來這里也正是為了這件事:“你不問問莎倫關于火苗的事?”
聞玉白早就想好了借口:“知道你想問,等你一起呢。”
“是你沒我不行吧!”雪茸毫不客氣地拆穿道,“畢竟你那么不受歡迎。”
聞玉白:“……”
雪茸倒也大度,拍拍他的肩膀:“人情債,又欠我一筆。”
好累啊,聞玉白心想,一眨眼的工夫自己已經負債累累了。
雪茸沒有避著聞玉白自己去問,主要也是覺得有這個信息共享的必要。聞玉白現在對他的作用大于威脅,他需要聞玉白的力量幫他一起找到真相。
最重要的是,他現在很怕莎輪身邊那兩只盯梢的獵犬,很怕自己問了個什么不該問的,就被當場咬斷脖子了——聞玉白在就能罩著他,盡管他才是殺傷力最大的那個。
于是兩個人各有所圖,又短暫達成了聯盟。
莎倫的狀態還是很不好,但看到雪茸,她還是強打起的精神。
“我父親出事前的那個晚上叮囑我一定要幫你。”莎倫說著,看了一眼床頭的兩只獵犬,“最新批次的火焰馬上就要運輸了,這次過來接火種的部門聯系過‘信鷗’,時限是下月中之前……”
兩人立刻了然——在大陸內部傳遞書信,正常情況下只會用到“郵鴿”,唯獨在需要跨海傳輸的時候,需要用到能夠承受海風的“信鷗”。大陸總共有兩座島嶼,其中西南側的“泰爾島”尚未開發,沒有人員居住也自然不會有信鷗,而東側海域的“克洛島”,也是唯一會用到“信鷗”傳輸信件的地方。
“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克洛島嗎?”雪茸問道。
這么順口說什么“我們”呢?難不成之后又要一起行動了?聞玉白在心里強烈不滿,不知道為什么,他現在有一種強烈的想和雪茸撇清關系、拉開距離的欲望。
但他還是很順手地應著他的話道:“嗯,之所以是下月中之前,應該是和‘獠牙節’有關。”
雪茸聽說過獠牙節,這是獵犬獨有的節日。每年六月,全大陸各地的訓犬師都會帶著他們的獵犬,一同來到他們的大本營——位于東側海域的克洛島,舉行為期一整個月的慶典活動。
因為克洛群島是限定只有獵犬和訓犬師才能登島,而且上過島的人還會進行嚴格的保密,因此,具體的活動內容,雪茸雖然十分好奇,但作為一個外人了解得并不多。
但這回,這個機會總算是落到他手里了。
“太好了!”雪茸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立刻道,“……我是說,好,那我們下一站就去克洛島。”
聞玉白看著這家伙一身干勁的模樣,輕笑了一聲,準備看他消化:“你怎么去?你是不是不知道,只有獵犬和訓犬師才有資格登島。”
他心道,可真是太好了,雖然他自己一點也不想回去,但能借機徹底把兔子甩掉,也算是一樁好事了。
可沒承想,雪茸絲毫不慌,胸有成竹地開口道:“我知道啊。”
聞玉白看著他這表情,預感到他又要開始作妖了。
果不其然——
“獵犬,我是肯定當不成了,但是訓犬師還是沒問題的嘛。”雪茸理所當然地指了指他。
“讓我當你主人唄。”
第122章 白骨搖籃122
聽到這句話,聞玉白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理智在瘋狂叫囂著“離譜”,但心跳卻控制不住地加速起來,手指也下意識地攥緊又松開。
那一刻,他仿佛聽到了那口籠應聲打開的金屬脆響,又好似感覺到了對方噴薄到耳側的氣息,眼前甚至都已經浮現出那人揪著用黑色皮帶代替項圈、用力勒住自己脖子的畫面。
不排斥,甚至有些期待。聞玉白知道自己已經瘋了。
有那么一瞬間,他答應的話都說到了嘴邊,但下一秒,強大的理智還是占了上風——
“不可能。”
最后,他只是咬緊牙關,落下這不輕不重的三個字,轉身走了。
“?好小氣哦。”看著他干脆決絕的背影,又看著他的脖子、他口籠上的鎖,雪茸眨了眨眼,又握了握拳頭。
不同意就不同意,雪茸撇撇嘴,倒也不糾纏,靜靜等待著時機到來——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是我直就是他直。
問到了想問的,能挖的線索也終于挖干凈了,雪茸的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該是時候收拾收拾啟程了。
雪茸慢吞吞地往回走——他知道,只要走得夠慢,梅爾就會因為沒有耐心而主動幫他收拾行李。
此時,院里的大家伙們早已經摘掉了黑衣的偽裝。游走在院內的,是一張張畸形的臉、一具具病態的身子。他們雖然樣貌恐怖,叫人不敢直視,院里的孩子們卻依舊很親昵地與他們擁作一團——他們本就是這樣同病相憐的一家人。
但雪茸還是覺得看得心里毛毛的,尤其是那個曾經在樓梯上攔截過自己的獨眼人,這段時間每天晚上都要來他夢里報道一下。雪茸知道他是個畸形兒,還是個很善良、很溫順的園丁,但這不妨礙他還是怕啊!他是真的怕!!
于是雪茸只能在偷懶的欲望和恐懼的催促下,又快又慢地往回走著,正當他拐過彎上樓,打算去聞玉白那兒串個門、順便磨蹭一下時間好讓梅爾的耐心耗盡、直接動手給自己收拾行李時,一聲尖銳的哨響拔地而起,幾乎要將珍格格古堡刺穿。
雪茸只覺得腦袋被這一聲直接刺出一道白光來,接著就看見眼前的這群悠然自己的家伙們忽然緊張起來,接著他們齊刷刷地拿出那一身黑布裹到身上,將自己的臉和身體重新蒙好,而樓道里給孩子們講故事地方塔蘭,也迅速轉過輪椅,匆匆藏回塔樓中去。
雪人想起自己來之前也聽到了類似的哨響,這大概就是提醒大家來客人了,該偽裝的偽裝,該躲藏的躲藏。
這種鬼地方,除了自己和聞玉白這種閑得皮癢沒事找事的,還有什么人會來?
雪茸正好奇著準備豎起耳朵聽,下一秒,就看聞玉白冷著臉從閣樓上飛奔下來——
“快躲起來!”聞玉白單手拎起雪茸的領子,語氣里出現了不小的波動。
雪茸又一個騰空飛在天上,一臉懵:“怎么了??誰來了??躲哪兒啊??”
聞玉白這才冷靜下來,跟他解釋:“我弟……聞長生,沒提前跟我通信,大概率是奔著你來的。”
說起聞長生,雪茸終于是面色蒼白打了個實實在在的冷顫。他曾經在許濟世的藥鋪前被那家伙撲在爪子下,要不是聞玉白出手解圍,他早就已經被那家伙直接咬死了。
雪茸不清楚他和聞玉白的實力誰更高一籌,但打心眼兒里,自己還是更害怕面對那個聞長生。
因為他很清楚聞玉白的脾性,這家伙身上的“人性”很重,那就意味著有弱點、好拿捏,但那個聞長生,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那雙黑洞洞的、完全沒有人類情感的眼睛,還是給雪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確實不能再落到他手里了。雪茸緊張起來,腦子也隨之飛快旋轉。
他問:“你弟的嗅覺是不是跟你差不多。”
聞玉白沉默了,他知道雪茸的意思——這人都直接目標明確地奔著這里來了,雪茸怕也是想藏都藏不住了。
除非是能藏到那塔樓上,可一旦被發現,整個孤兒院的所有孩子都得遭殃。
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后默契地選擇了同一個方案——按兵不動。
上一次雪茸靠著搭檔的身份,成功騙過了聞長生,這次或許也行。就算不行,自己哥在旁邊守著,就算不想給這個面子,也得掂量掂量對面的實力再行動吧。
就是把聞玉白扔水里了,雪茸悄悄瞥了身邊人一眼,忍不住心想——也未必是件壞事。
做完了如上決定之后,聞玉白也感受到了后知后覺的后悔。
雖然他一直不認同自己跟聞風清有所謂一致的立場,但是一路幫著抓捕對象逃避罪責,也實在是太過分了點。
你好像真出問題了,聞玉白。
兩個人迅速對好臺本的檔口,不遠處迅速逼來一陣獸類的疾馳聲。
強烈的壓迫感和蓬勃的殺氣先一步撲面而來,下一秒,一只高大的伯恩山犬從山林中飛竄而來,沒有一絲猶豫地直沖向雪茸的方向。
看見他尖銳獠牙的那一刻,雪茸的冷汗津了一身,連胃都開始不自覺地絞痛起來——這家伙真的和聞玉白不一樣,他是真的會殺了自己。
雪茸不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躲到了聞玉白的身后。聞玉白也沒說什么,側過身擋到了他的面前。
一直到聞玉白走上前,那雙黑洞洞的眼睛里才出現了雪茸之外的身影,也不過三兩步的距離,伯恩山犬的獠牙收起,眼神也變得清澈。跑到聞玉白面前的時候,他已經完全變回了人形。
“大白哥?”青年一副欣喜模樣,身后的尾巴也搖了起來,再沒看雪茸一眼,“你怎么會在這里?”
聞玉白平靜淡漠地反問:“你不知道我在?”
青年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搖著尾巴,把腦袋遞到他手邊邀請他摸。
一直等聞玉白面無表情地把手搭到腦袋上,聞長生才抬頭:“我不知道你在‘這’。”
說話間,他那黑得沒有一絲光亮的眼睛直勾勾望向了身后的雪茸。
聞玉白和雪茸都知道,他說的“這”,不是指孤兒院,而是指雪茸的身邊,更準確地說,是他的身前。
雪茸的心臟快蹦到了嗓子眼,但他還是彎起眼,笑著朝他伸出手:“長生?好巧啊,又見面了。”
他的這份坦然和自信,是相當有迷惑性的。
聞長生盯著他眨了眨眼,也露出一個無害的笑容來:“你好呀,這回你是BUNNY先生了嗎?”
雪茸心臟一抽,面上還是沒露出半點破綻:“不是。”
于是那雙黑色的眼睛又望向聞玉白。
聞玉白垂下了目光,回避了他的眼神:“嗯。”
于是雪茸便得了勢,裝出來的禮貌親切中又多出了一絲尖銳:“長生,雖然我們只有一面之交,但我還是想問一下……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是在指摘他故意針對自己。
被倒打一耙的聞長生沒有半點惱怒,依舊一副陽光開朗的模樣:“不會呀,只是因為你的身上總有股兔子味。”
雪茸聞言,笑道:“因為我的確是兔子啊。”
那一瞬間,聞玉白的目光沉了下來,聞長生的眼里則劃過了屬于狩獵者的興奮的光——
“但我不是BUNNY。”雪茸平靜道,“和那家伙同一個種族真是給我帶來了很大的麻煩,相似的氣味讓我被盤查了很多次,我跟你哥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不打不相識。”
聞玉白悄悄松了口氣,聞長生則一臉恍然大悟:“這樣啊!”
“是啊,不過我也理解,都是兔子,或許真的很容易聞錯吧。”雪茸笑著道,“但你至少應該相信你哥,我要真是BUNNY,他可沒有幫我說話的道理。”
對不住了,聞玉白。
“長生,雖然我們之間可能有一些誤會,但這不妨礙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我們之間很有緣分。”雪茸抬眼望向他,“如果你愿意放下對我的成見,或許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聞長生依舊笑吟吟的:“好啊,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聞玉白微微蹙起眉來——聞長生的話倒是沒說錯。他的朋友很多,尤其受狐貍和狗的歡迎。他對待朋友也相當真誠,但這不妨礙他殺起朋友從沒有過手軟,也從不會感到不適和痛心。
他曾親眼看到過,上一秒聞長生還和他的好友侃侃而談,下一秒收到了聞風清的指令,他便猶如一臺利落果斷的執行機器,徑直咬斷了對方的脖子。那天晚上,他還因為聞風清的夸獎開心了一整夜。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家伙遠比自己更適合當獵犬。
“你來這里做什么?”聞玉白問,“就為了這個?”
聞長生搖了搖尾巴,高興道:“是啊!然后順便喊你回來過節——不過你今年還是不會回來的,對嗎?”
聞長生說的過節,就是先前提到的獠牙節。
聞玉白嘆了口氣:“不,我得回去。”
聞長生的眼睛立刻亮起來:“真的嗎?今年哥會跟我搶冠軍嗎?”
冠軍?雪茸捕捉到了關鍵詞——看樣子這節日里還會有什么比賽項目。
“不會,你知道的,那種活動我從來不參加。”聞玉白淡淡道,“我有任務要做。”
這時,聞長生又望向了他:“那兔子朋友也一起去嗎?”
這個稱呼難免讓雪茸一陣惡寒。他笑著答道:“當然,我可是你哥的好搭檔。”
“是嘛,那可太好了!”聞長生搖了搖尾巴,語氣中的興奮不是假的。
雪茸對他的恐懼也摻不了半點假。
從進門到現在,不管是變換了形態還是表情,也不管兩人的交談到了什么程度,從始至終,聞長生身上的殺意就沒有消減過半分。
雪茸渾身發冷,又覺得耳朵開始尖鳴起來——
不行,必須得想辦法除掉聞長生。
第123章 白骨搖籃123
雪茸的直覺告訴他,現在的情況下,只要自己離開聞玉白的視線半步,那黑眼睛的瘋狗就會毫不猶豫地沖上來咬死自己。
所以,他只能硬著頭皮,死死黏在聞玉白的身邊。
聞玉白也感受到了他的顧慮,雖然感覺到了強烈的不自然,但也還是順著他來了。
于是,在聞長生的注視下,兩個人一起行動、一起吃飯、一起進了同一個房間……
“你們都睡一起嗎?”聞長生看著硬擠進小閣樓的雪茸,好奇地問道,“你們好親密哦,我和我的好朋友們都分開睡。”
聞玉白:“……”
雪茸:“呃,嗯。因為我們有很多事情要討論,住一起比較方便。”
聞長生:“那哥忍得住嗎?”
雪茸:“?忍得住什么?”
無人在意的角落,聞玉白心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吃你啊。”聞長生理所當然道,“兔子味聞起來真的很好吃,如果是我的話,可能一進門就忍不住了。”
聽到這里,雪茸狠狠打了個冷顫。也不知道是在害怕聞長生,還是后知后覺感覺到聞玉白的危險。
自己最近是真的變得遲鈍了,最大的危險一直在身邊,他居然麻木到毫無知覺。
毫無知覺就算了,還幾乎是親手把自己送到了他的嘴邊、他的床上——但不得不說,拋開物種和立場不談,和聞玉白的親密互動,其實……還挺愉快的。
“……所以說,我跟你哥是很好的朋友。”雪茸勉強地扯出一個笑容來,“我們感情很深,他不會吃我。”
聊這個話題時,雪茸一直在注意聞玉白的反應,可這家伙從頭到尾沒有開口說過哪怕一個字——也許他跟聞長生不一樣吧。雪茸這樣安慰自己,也許這家伙的口味更傾向于人類,所以他根本就不想吃自己呢。
關上門后,兩個人一陣長久的沉默。
最終,聞玉白繃不住先開了口:“我不會對你怎么樣。”
“不會”而不是“不想”,雪茸敏感得很,但無所謂了,他知道,聞玉白說不會那就一定不會。
雪茸擺擺手,跳過了這個話題:“你的好弟弟是真想要我死,看來之后上島的話,我必須得賴著你了。”
聞玉白嘆了口氣:“但他也會回去,而且島上可不止他一條獵犬。”
雪茸沉默了片刻,無奈道:“可我必須去。”
事到如今,他也摸不清自己到底在堅持什么了,如果說一開始尋找燃料是為了更好的逃命,那么現在,為了燃料一次次行走在危險的邊緣,便是顯而易見的本末倒置了。
但就像他在信里跟梅爾說的那樣,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指引著他——他已經徹底脫不開身了。
說到這里,他垂下眸子,濃密的淺色睫毛垂在眼前輕輕顫著,頗有些支離破碎的脆弱感:“抱歉……我一個人可能真的不行了,能拜托你保護我嗎?”
聞玉白只覺得喉頭一哽,心臟不安地跳動著。他知道,雪茸偶爾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定是有所圖的。
他險些脫口而出說了“能”,但他沒有忘記他們之間是敵人的關系,他也知道自己應該和長生保持立場一致,因此他猶豫了半天,只找出一個盡可能讓雙方信服的借口:
“……我需要你幫我完成工作。”
是我需要兔子,不是兔子需要我——這樣好像就勉強對了。
“嗯……謝謝。”雪茸輕輕笑了笑,頗有些自嘲的意思,“雖然我一路上都在說你欠我人情債,實際上都是我一直在麻煩你……我都是知道的。”
聞玉白攥緊了拳頭,他不知道兔子為什么要說這些話。自己明明已經答應了要幫他了……
“真的很感謝你,聞玉白。”雪茸深吸了一口氣,輕輕道,“不論今后如何,這一路走來,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聞玉白徹底亂了陣腳。他實在揣摩不出兔子說這些話的用意。他只覺得心里一陣發慌。
……該死,又在耍什么把戲?聞玉白瞥了他一眼,又匆匆撤回了目光。
雪茸剛剛確實有一些演戲的成分在,但這也是他第一次認真思考他和聞玉白的立場關系。
表面上看,他們現在是存續了一段時間的合作伙伴,但是本質上,就像自己和聞長生一樣,他們應當是從骨子里就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
從硬實力的角度考慮,自己能活到現在,主要還是因為聞玉白不愿意動手。自己打心眼兒里應該感謝他,他確實是個不可挑剔的好人。
但未來的問題也是不得不考慮的。一旦這個平衡打破,結局只有兩種——要么他們之間拼出個你死我活,要么……
雪茸又看向了身旁聞玉白。
——要么他們能徹底統一戰線。
這個想法很荒謬,因為即便拋棄立場不作考慮,他們的種族因素也是相當大的阻礙。就像聞長生所說的那樣,他們是捕食和被捕食的關系。誰能保證聞玉白不會在哪天突然失控,將自己生吞活剝了呢?
雖然自己已經親眼見證了聞玉白到底有多能忍,但從免除后患的角度來看,將聞玉白徹底除掉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可雪茸卻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有弱點了。
他根本不想殺了聞玉白。
兩個人各懷心事,一時間無人說話,尷尬得很。
好在聞長生也明白自己一時間抓不到雪茸的破綻,同時也受不了孤兒院區別對待的惡劣條件,便毫不猶豫地拎包返程了。
前后腳走注定路上還會再碰到。雪茸打算再留一天,盡可能地離聞長生遠一點。
聞長生一走,大家的偽裝也統統卸了去。孤兒院內又是一派歡聲笑語,塔蘭也乘著輪椅從鐘樓里出來了。
他找到雪茸,問他們接下來的計劃。
“克洛島。”雪茸說,“莎倫院長給我們提供了線索,說是要到那里去。”
塔蘭原本正在咳嗽,聽到這句話時微微一愣,抬頭重復道:“克洛島。”
“對。”雪茸一邊說著,一邊盯著他看,“就是‘獵犬島’。”
“哦……”塔蘭點點頭,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道,“聽說先生您是個很厲害的機械師……”
雪茸毫不謙虛:“確實如此。”
塔蘭深吸了一口氣:“實不相瞞,我對這一塊很感興趣。不知道先生您能不能……”
“可我已經有一個學生了。”雪茸知道他想說什么,打斷道,“而且我們是遠程授課。”
塔蘭的指尖微微一顫,接著道:“其實,我也想探索機械之心……”
雪茸彎起眼睛,依舊毫不客氣地拒絕:“等我探索到了,我可以寫信告訴你答案。”
塔蘭有些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又道:“孤兒院……我已經待膩了,我很想出去轉轉。”
雪茸看出來了,這家伙很不會撒謊。但他也知道,這家伙嘴很嚴,不想說的事情打死也撬不出半個字來。
他說:“你想跟我們一起,那先告訴我讓我收留你的理由。”
他上次也是這么問沙維亞的,那孩子很有用,自己收了他確實很合算。
說到這里,塔蘭便恢復了那份鎮定和自信,只說了一句話:“我能力夠強。”
雪茸知道他底子有多好。光是靠他自己一個人,就能把孤兒院這么多孩子、老師統籌安排如此妥當,并且一直沒有出現過紕漏,就能證明這小孩絕不簡單。
接著,他又上下掃了那家伙一眼。
塔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身體這塊你們也不用擔心,我不會拖你們后腿。遇到危險的時候你們可以直接放棄我,我不會有任何怨言。”
雪茸揚了揚眉,沒說同意還是不同意。
說實話,他早就對這過分早熟的小孩兒產生興趣了。他確信這孩子帶在路上會起到作用,但同樣地,他也必須要搞清對方加入的動機。
是什么原因,讓他這么果斷地丟下這里朝夕相處的孩子,而必須要跟自己一同踏上逃亡之旅呢?
親口說的他一概不信,他只信自己查出來的。
他原本正在給自己的愛徒阿麗塔·莫里斯寫信,要將這段時間的經歷告知于她,并且想要驗收一下她最近的研究成果,但他仔細權衡了一下,主動隱去了馬丁院長留下的那張字條——
雖然他一直在引導阿麗塔調查幽火的事,但真涉及到了機械之心的內容,他并不想讓她有過深的接觸。
他雖然缺德,但絕不至于無緣無故地坑害自己的學生,眼前這明擺著深不見底的坑,一身腥的自己能跳,過著正常人生活的阿麗塔絕不可以。
眼下,雪茸剛好寫完這封信還沒封火漆,于是便又拿出一張信紙,悠哉悠哉進了圖書館。
他還是很在乎那本塔蘭曾經借閱過,并且做了很多筆記的密語書,他隱約有預感,這里就藏著塔蘭的全部動機。
于是他把那書的書名臨摹下來,讓阿麗塔盡快幫自己查清來源。
不愧是自己的愛徒,做事就是無比麻利。第二天清晨,雪茸就收到了一沓厚厚的實驗報告,一封私人書信和一份關于那本謎語書的詳細材料。
為了節省時間,雪茸優先翻閱了關于謎語書的材料。他仔細翻看著相關的翻譯內容,以及這本書的出處,很快,所謂的動機、目的,全都統統了然。
居然是這樣。雪茸合上了資料,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半分鐘后,他來到了莎倫院長的辦公室。這位堅強的女性終于從喪父之痛中短暫地抽離出來,已經又帶著兩只陰惻惻的獵犬,投入到孤兒院的繁忙事務中去了。
看到雪茸,莎倫禮貌地站起身來,打起精神詢問他的來意。
“是這樣的。”雪茸說,“我要收養那個名叫塔蘭的孩子。”
第124章 白骨搖籃124
聽說雪茸要收養塔蘭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
一方面,帶一個手腳不便的病人上路,難度實在是太大,另一方面,沒有人覺得塔蘭會丟下這么多孩子于不顧。
他們都覺得這是雪茸一廂情愿,直到塔蘭親自說明,大家才后知后覺——這兩人沒在開玩笑,他們居然是認真的。
因為塔蘭不是登記在案的孩子,所以領養程序走得非常之快,快到讓所有人都來不及作出反應。
對此,沙維亞和萊安表示支持,前者覺得,終于有個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孩子加入,感到非常快樂興奮,后者則覺得,既然是雪茸做出點選擇,那他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同樣地,梅爾和聞玉白則持反對意見。梅爾是覺得自己一路上照顧病人早就已經厭煩不堪,再加入一個病秧子,日子注定會更不好過,而聞玉白則是隱約感覺,自己和這小孩的氣場有些不合……有種說不出來的本能排斥。
當然,這兩個的反對意見并沒有任何作用,畢竟雪茸決定了的事,十頭機械鋼鐵牛都拉不回來,他倆自然也沒有企圖勸動他的妄想。
回去拿行李的路上,聞玉白正好路過一個房間門口,房門緊閉著,里面隱約傳來兔子和塔蘭的對話聲。
聞玉白皺起了眉。
他不相信雪茸會平白無故收留一個腿腳不便的小孩,以他這個人的性格,百分之百是另有所圖的。
他有什么計劃?聞玉白頓住了腳步。
看著面前緊閉的大門,又一陣窩火爬上心頭——還關門?偷偷藏起來聊?這兩人到底在搞什么東西?有什么話是他不能聽的??
他的本能是想偷聽的,但是他深知這種行為的可恥,于是又艱難地邁開步子,打算離開。
可擋不住自己聽力太好,聲音硬要往耳朵里鉆——
“塔蘭,這一趟,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雪茸的聲音響起。
聞玉白的瞳孔微微鎖緊,腳步又放慢了些——果然是一場交易。
塔蘭的聲音似乎也有一些緊張:“什么?”
什么要求?這兔子到底背著自己有什么計劃?
聞玉白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小心翼翼地聽著。
雪茸嚴肅道:“出門在外,叫我爸爸。”
聞玉白:“……”
塔蘭:“……你也不怕折壽。”
雪茸:“折什么壽!這是我應得的!”
聞玉白搖搖頭,邁開步子走了——算了,他開心就好。
在半數人支持,半數人反對無效的結果下,塔蘭順利地加入了登島小分隊。
臨行前,那懶到甚至不愿自己收拾行李的兔子,甚至還親手幫塔蘭改造了輪椅,經過專業人士的調配,輪椅行動起來更加方便快捷了。
聞玉白也更不爽了——雖然自己不該跟個十來歲的孩子較勁,但這都什么個事兒啊這都是!
出發前,孩子們圍成一團、嚎啕大哭著和塔蘭、沙維亞做了道別。在他們看來,死亡都不能將他們和彼此分開,但一旦踏出孤兒院的這片土地,他們的人生將再也不會有所重疊了。
塔蘭對這些孩子們也十分不舍,紅著眼睛叮囑他們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要讓莎倫院長操心,還給他們每人寫了一張紙條,上面是根據每個人的病情留下的詳細的治療方案——大抵是早就做好了一去不復還的準備。
見此情景,聞玉白只淡漠地問道:“既然這么放心不下,又為什么要走呢?”
塔蘭看了一眼一旁的雪茸,又垂下目光:“我有必須走的理由。”
雪茸也看了塔蘭一眼,然后親昵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因為他現在是我的養子啊,兒子當然要跟著爸爸走!是吧,兒子?”
塔蘭、聞玉白:“……”
啟程。
塔蘭的行李并不多,除了最基礎的換洗衣服和生活用品之外,只帶了幾本書,輪椅下方還特意改裝了置物架,正常出行完全能夠自理。而這人的輪椅經過雪茸的一手改造,上下樓梯、爬坡、過窄路都沒有任何問題,行動起來甚至比雪茸還要迅速敏捷。
一旁的梅爾一邊盯著沒人攙扶就要跌倒的雪茸,一邊望著悶不吭聲、獨立自主的塔蘭,客觀公正地對雪茸道:“你可以放心了,拖后腿的還是只有你一個人,這個位置怕是沒人搶得過你了。”
雪茸被狠狠扎了心,差點兒原地斷絕父子關系。
克洛島也稱獵犬島,位于大陸東方的廣闊海域上,是一條狹長的條形島嶼。
一行人要登島,首先需要乘坐火車去東海灣的碼頭,在經過身份核驗之后,方可購票乘坐輪船登島。
來到車站,萊安便又收到了來自家人的信了。
除了必要走流程的噓寒問暖之外,他還收到了一個包裝得嚴嚴實實的小袋子,一拆開,里面是幾件他常穿的換洗衣服,還有一只手工編制的小老虎護身符。
護身符上有一張紙條,萊安一看,笑著伸手,把小老虎塞給了一旁眼巴巴看熱鬧的沙維亞:“喏,給你的。”
沙維亞本來正看著他一大堆家書,饞得直流口水,突然被點了名,嚇了一跳:“啊?我?”
“嗯!”萊安道,“我媽親手給你編的。”
沙維亞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眼圈也控制不住地紅了起來:“真的嗎?阿姨知道我??”
“對。”萊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信里提過你。”
他這一路上的隊友,是一只心狠的兔子、一只冷漠的貓、一條不知道跟他們算不算一伙的獵犬,還有一個就是跟他一樣唯二的人類沙維亞了。
雖然最開始的碰面并不愉快,但相處下來便知道,這個跟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人,雖然淚腺方面好像有點殘疾,但卻是個很厲害、很陽光、很有想法的家伙。
最重要的是,他跟自己一樣心軟。他們一樣會為了被人的苦難而流淚,光是這一點,便給萊安帶來了太大太大的能量——至少確定了自己并非過分軟弱,他不必時時刻刻懷疑自己了。
他想,沙維亞真的是自己一路上最重要的伙伴了。他把這份心情都寫給了自己的家人,告訴大家,自己結交了一個像小老虎一樣厲害的朋友,如果自己有朝一日還能回去,一定把他介紹給所有人。
此時,沙維亞捧著這只可愛的小老虎,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心都快要融化了。
自從離開孤兒院以后,他就再也沒有收到過禮物了。萊安家人的這片心意,對他來說寶貴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真好啊,有這么愛自己的家人真是好幸福的事情。沙維亞抱著小老虎,滿心羨慕地想,萊安這么好的家伙,確實值得。
于是他努力擦干了眼淚,給萊安了一個大大的擁抱:“嗚嗚,謝謝!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兩人埋頭把玩小老虎的檔口,其他人也是各忙各的——塔蘭的話不多,一上車開始便躲在拐角看書,梅爾則是老樣子,一進車廂就變貓曬太陽,聞玉白正在想辦法偽造這一大群人的登島證件,而雪茸也終于有時間打開阿麗塔寄給自己那一沓厚厚的實驗報告,逐字逐句地研讀起來。
不得不說這學生收的性價比確實高,這段時間里,她仔仔細細按照自己的要求做了大量的對照實驗,甚至還帶了一幫機械學院的同學一起搞研究。
拉外援的事情是經過了雪茸同意的,他和那幫死護著科研成果、生怕叫人搶了先的老學究們不一樣,他毫不在意那些所謂的虛名,相反只要能找到真相、滿足他的好奇心,越多人摻和進這件事里來他越高興。
這段時間,他們著重研究的是“助燃劑”的問題。
在阿麗塔的帶領下,整個實驗小組嘗試了近百種不同的物質,從常見的氧氣、□□、四乙基鉛,再到一些比較稀有的氣體、液體,并分別在不同的溫度、濕度甚至是光照強度下進行實驗,但都沒能成功引燃燃料,實驗也因此一度陷入停滯。
直到某一天,阿麗塔正坐在桌邊對著那一小塊燃料發愁,同實驗室、坐在她對面的另一個女孩兒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拆開后看了沒幾秒就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身旁的另一位同學慌忙起身詢問,這才知道原來是她重病已久的母親去世了,她本就揪了許久的心,在收到這封信的這個瞬間徹底破碎。
這本是實驗室里相當無關痛癢的一個小插曲,但既然阿麗塔詳細寫在了日志里,就必然有她的理由。
果不其然,就在這個時候,阿麗塔手里重復了無數次、又失敗了無數次的引燃實驗突然成功了——在火源靠近燃料的一瞬間,那平日里無論如何都為數不多的紫色固體,突然發出了微小的火光,一直沒能找到的“助燃劑”,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偷偷出現了。
這份亮光讓死寂了許久的實驗室忽然振奮起來,在大家驚呼的一瞬間,那紫色火苗“忽”地一下竄得很高,把阿麗塔都下來一跳。
當時,沒有人意識到“助燃劑”到底是什么,阿麗塔仔細地復原了她當天能想到的所有的流程和細節,都沒有能再復刻這一次成功。
直到她看到對面那因為失去母親而消沉無比的女同學,腦子里鬼使神差地想出一個念頭,于是對她說:“你能再哭一遍嗎?就像上次那樣。”
實驗報告里寫到這一段的時候,阿麗塔很顯然帶了些個人情緒,相當委屈地跟雪茸抱怨,自己說這句話差點兒被同學罵死。
但好在女同學是個好說話的姑娘,為了哭出聲來,又拿出那封信醞釀感情。
結果誰能想到,在她“哇”地哭出聲來的一瞬間,阿麗塔手里的火焰再一次被點燃了。
看到這里,雪茸的心臟都開始興奮地“突突”跳了起來。他心里已經隱約有了一個猜想,而他的好學生也很迅速地給出了實踐的答案——
“最開始,我們懷疑是和‘聲音’或者是‘哭泣’有關,請了很多人模仿哭聲,我也狠下心來吃了幾根非常恐怖的辣椒催淚,但結果都不理想。”
“后來,收到了您的來信,結合了您在湯恩村的遭遇,最后我們作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所謂的助燃劑,并不是一個具體的‘物質’,而是一種強烈的‘情緒’。”
第125章 白骨搖籃125
雪茸想象助燃劑可能是某種極其稀有、聞所未聞的氣體,也猜測過其他的種種可能,可要往“情緒”這樣看不見、摸不著,甚至不能稱作一種“物質”的方向去猜,難度就實在有些超綱了。
他一方面不太愿意打破自己現有的知識體系,一方面又相信阿麗塔的嚴謹,于是便壓抑著內心的激動,去翻看她提供給自己的大量實驗報告。
因為阿麗塔的團隊得出這個猜測并不算太久,所以數據的數量還不夠有說服力,但為數不多的一次證明實驗都非常成功,而且從報告上來看,控制變量做得也十分嚴謹到位:
“本來打算多驗證幾組、得出確切答案再向您書面報告的,但是收到您的來信,就迫不及待想跟您匯報進度了。”
阿麗塔的匯報正是時候,這是一個突破性的發現。如果“助燃劑””確實是和“情緒”有關的東西,那么很多事情似乎也就一下子說得通了——
在埃城的地下室里、在湯恩村的倒吊樹邊、在孤兒院的小山坡上,似乎最不缺乏的,就是所謂的強烈的“情緒”。
情緒居然能做助燃劑?雪茸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很顛覆、很神奇。
他又抬頭,透過火車的窗戶,看向天空中懸掛著的那顆巨大的鋼鐵心臟——越來越有意思了,真相到底是什么?
又一張張翻看完了實驗報告,夾在最后的,是一段簡短的留言和一張報紙。
報紙?雪茸來了興趣,對照留言一看,原來是阿麗塔和她的小組伙伴們,希望可以創辦一個科普類的報刊,向大家展示機械技術的美,同時也希望在宗教統治下的大陸,可以多一些科學理性的氛圍,希望雪茸可以準許和支持。
雪茸揚了揚嘴角——不得不說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正是躊躇滿志、心懷抱負的年紀,自己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也動過想要開啟民智的念頭。
但宗教、神學對眾人的影響實在是太過根深蒂固,“科學思維”之于整個大陸來說都是那么無關痛癢,甚至是被排開在主流意識形態之外,連機械制造之類的實體行業,在整個大陸都是相當邊緣的存在。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光靠這樣一小份微不足道的力量就想要從根本上改變什么,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不過,雪茸可不愿意做掃興的大人。他津津有味地將這報紙從上而下翻看了一遍。
這是創刊號的試閱,排版很用心,內容對于專業人士來說比較簡單,甚至可以說是幼稚,不過對于從未了解過機械制造的外行人,應該是剛剛好。語言風格上更是摒棄了傳統學術刊物的嚴肅枯燥,用更為有趣輕松的方式,深入淺出地介紹了一系列機械知識。
看得出來,這份報紙對受眾的定位十分明確,孩子們顯然也花了很大的心思。
雪茸低下頭來,拿出筆紙嘩嘩回信,對他們的想法和成果表達了充分肯定。最后,糾結再三還是提醒道:“創辦此類刊物切記謹言慎行,萬萬不要出現立場上的問題。”
在這個大陸,一個發言不當就能被打成思想犯。當逃犯的感覺并不好受,雪茸不希望這些孩子因為這種事而遭罪——他這點良知倒還是有的!
眼看著郵鴿帶著自己的信件從窗口撲棱著飛走,又回頭看了一看自己身邊的同伴們,雪茸難得心生感慨——明明是一條小眾到不能再小眾的賽道,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身后的隊伍越來越壯大了。
或許他們并沒有走在錯誤的道路上,或許他們真的離客觀的真理越來越近了。
一直等他忙好了、感慨完了,一旁的聞玉白才抬起頭來,問他:“身份的問題,你到底打算怎么辦?”
雪茸挑了挑眉,理所當然道:“我當你主人啊!”
聞玉白咬了咬牙,沒有接過這個話茬,而是指了指他身旁的其他人:“他們呢?”
雪茸看向了梅爾:“我抱一只貓應該沒問題吧?”
聞玉白:“可以。”
雪茸又看向了塔蘭:“我帶我兒子回來過節,應該也沒問題吧。”
聞玉白:“……可以是可以。”
雪茸再次看向了萊安和沙維亞:“那再帶兩個小表弟……”
“不可以。”聞玉白無奈地打斷道,“訓犬師最多攜帶一名親屬登島。”
“嘶——”雪茸深吸了一口氣,摩挲起下巴來,“那怎么辦?總不能把他倆丟在碼頭吧?”
自己還得用呢……
聞玉白也不支招,能想的辦法都已經想過并排除了,不然怎么也不至于請這個兔子出餿主意。
如果不能去就好了,最好是他們所有人都不能去,聞玉白心想,那種場合他們還是不要來比較好,有些場合只允許內部的人參與,其實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他還是低估了雪茸的腦回路,沒過多久,這人就豁然開朗地打了個響指,接著就興奮地問聞玉白:“你們上島之前,會對獵犬進行詳細的體檢嗎?”
雖然不知道他又冒出了什么驚世駭俗的奇思妙想,但聞玉白此時已經感覺到大事不妙了:“……不會,但是要檢查相應的證件。”
“那可就好辦了!”雪茸一拍手,轉頭看向萊安和沙維亞——
“你倆誰當狗比較像?”
聞玉白:“……”
其他人:“?”
如果說他自己假扮訓犬師,還算是個正常人的腦回路,那么讓一個人類去假扮獵犬,也算是開創了偽裝界的一條先河。
萊安和沙維亞對視了一眼,沒有人敢舉手。許久,沙維亞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扮得像不像再另說,可是這些……?”
他伸手指了指聞玉白腦袋上的獸耳,還有他身后的尾巴——這種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特征該怎么辦啊?
既然問出了這個問題,雪茸自然是早有準備,他把半夢半醒的梅爾抱到桌子中央:“鏘鏘——我們有無所不能的小貓咪!”
梅爾這才迷迷糊糊睜開眼:“喵嗚?”
“你們放心,梅爾做獸耳完全是以假亂真的水平!”雪茸拍了自己的胸脯保證道,“我以前想去狐貍酒吧喝酒,就是他給我做的耳朵,那群狐貍沒有一個能認出來的!”
梅爾聽聞,變成人形睨著他:“你不是說,你是去參加學校的化妝舞會么?”
“……”雪茸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緊張地吞了口口水,僵硬地轉移走了話題,“啊哈哈,總之這點小事包在梅爾身上!”
這點小事確實難不倒梅爾,但還有一個問題:“耳朵就算了,不太明顯。但是手工制作的獸類尾巴是不能動的,很容易被發現。”
梅爾說著,又望了望比萊安矮了整整一個頭的沙維亞,緩緩開口道:“如果是你演獵犬的話,倒是有一套行得通的方案。”
沙維亞立刻興奮起來:“我可以!我太可以了!!選我選我!!”
作為人類的尊嚴在這孩子身上并沒有顯現多少來,倒是對參與感的渴求,讓他的積極性非常之高。
再加上這孩子演技、膽量都在萊安之上,大家一致覺得沙維亞是當之無愧的最佳狗選。
“所以……是什么方案?”萊安有些擔心地問道。
梅爾又上下瞥了一眼,平靜地道:
“柯基,斷尾的那種。”
所有人若有所悟地點點頭,目光最終都落到了沙維亞的腿上,不約而同發出了贊許。
沙維亞也望了望自己的腿:“……”
不知道為什么,這任務接下來,感覺怪侮辱人的。
既然沙維亞沒有反對,那么事情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
看著梅爾轉身就去包里找做狗耳朵的材料,萊安頗有些愧疚:“抱歉啊,如果你不想做這個的話,我來也可以……”
沙維亞這才眨眨眼:“我沒有不想啊!我可想干這個了!”
萊安抬頭看他,有些糾結道:“你沒有覺得讓你當‘狗’……不太好嗎?”
“沒有啊,你別這么想。”沙維亞真誠道,“我說實在話,當一個孤兒,還不如去大戶人家當一條狗呢,至少還有人投喂,嘿嘿。”
萊安聞言,又有些難過地垂下了眸子。
而另一邊,雪茸快速安排妥帖了眾人身份的事情,這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等等,你是不是答應當我的狗了??”
這一聲驚動了門口路過的服務生,也惹得其他同伴們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
聞玉白盯著雪茸,恨不得把他這張嘴給捏碎。
但他的臨時“主人”正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之中,完全沒有在意他的情緒:“太好了!我等這一天好久了!我該怎么做?需不需要牽繩啊?快快快安排一下!”
聞玉白咬牙切齒:“……不用。”
“那怎么行!”雪茸義正詞嚴地朝他攤開手,“俗話說得好,遛狗不牽繩,等于狗遛狗!我們得講素質!”
說完,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根銀色的鏈子來。聞玉白對這鏈子有點印象,之前在埃城的時候拿出來給菲比當過項鏈,按他的話說,這鏈子是解不開、扯不斷的。
聞玉白的目光死死落在鏈子上,嘴上卻不慣著他:“你要想當狗,找你家貓再給你捏個耳朵去。”
雪茸的奸計沒能得逞,只能強忍著手癢,一邊摸索著鏈子,一邊嘴硬道:“好好好,不聽主人的話,等著挨罰吧你。”
這種話聞風清對他說過無數次,每次都能讓聞玉白滿心的不滿陡然爆發,他不止一次因為這種事跟聞風清翻臉了,但輪到這家伙說,聞玉白卻隱隱覺得變了味兒。
首先他沒有半點的憤怒,聞玉白想,也許自己不是對“聽話”、“挨罰”之類的話應激,只是單純討厭聞風清這個人罷了。其次,他又快速瞟了雪茸一眼,從他微微帶著不悅和傲氣的眸子,再到他抱在胸前骨節分明的漂亮的手。
他想起了那人在埃城的舞臺上,穿著紅裙子拿著皮鞭抽人的畫面。不得不說,這雙白皙的手配上黑色的鞭子,真的非常好看,而他這雙透明中帶著些疏離的眼睛,居高臨下盯著人的時候,居然有些說不出的……
內心輕顫的一瞬間,只覺得大腦一陣溫熱得發麻,聞玉白陡然回過神來——
什么東西??自己剛剛在想什么啊??
強烈的自厭心幾乎快要將他的自尊心捻得粉碎,但另一股奇怪的心思卻更是強勢襲來。
他的目光一直一直,沒能從雪茸手里的那根鏈子上挪開。
此時,這家伙似乎是有意無意把玩著那銀鏈,從小指開始,一圈圈地纏繞在他漂亮的骨節上,像是一條細長銀蛇,緩慢的盤繞、收緊。
聞玉白盯著那鏈子,隱約間竟也感覺到了一絲被勒緊的窒息感,這讓他的心跳有一些壓抑不住的躁動。
此時此刻,一股沖動催促著他,讓雪茸把那根鎖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就像這樣,慢慢、慢慢地勒緊。
他咬緊牙,眼睛都快要瞪出血絲來,最后,卻還是強行讓理智占了上風。
聞玉白深吸了一口氣,強行拉回自己的目光。一直等身后傳來窸窸窣窣金屬碰撞的聲響,那人終于把鏈子收了回去。
聞玉白這才松了口氣。
……好險。差點真的要變成他的狗了。
第126章 食肉動物126
雪茸不知道聞玉白為什么會盯著自己的包看那么久,他當然也不可能知道,此時此刻聞玉白內心正承受著何等猛烈的自我懷疑。
冷靜下來之后,聞玉白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光提神醒腦。他不知道這等荒謬的想法從何而來,他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才會想讓自己的敵人、獵物,掌控自己“主人”才有的實權。
他認真而嚴肅地自我剖析檢討了許久……也沒檢討出個所以然來,末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責任統統丟給了雪茸——一定是這家伙又偷偷耍了什么把戲,就像在湯恩村變戲法那樣,幾個幻術和心理游戲,就讓自己的腦子也跟著不好使了。
可真是個狡猾的兔子,可真是個可怕的敵人!遠離,必須遠離!!
于是落到雪茸眼里,這位小氣、多疑又敏感的長官,又莫名其妙生自己的氣了。
那家伙直到下火車都還在非常刻意地躲著自己,雪茸倒也不急——畢竟那家伙已經承認是自己的狗了,他的所屬權現在就在自己的手上,他再怎么躲,都一樣插翅難飛!
火車停靠在東海灣站的時候,正好是一個明媚的早晨。離開車站,便能到海灣碼頭乘船了。
最激動的莫過于從沒見過大海的沙維亞。他頭上夾著兩只柯基耳朵,一下車便沿著長廊撒丫子狂奔,迫不及待要去看海,連寫給萊安媽媽的回信都忘了寄走。
看著貼地飛行到恨不得四腳刨地的沙維亞,雪茸感慨道:“誒呀,可真是選對人了。”
沉默了一路的塔蘭抬起頭,看向一臉懵的萊安,輕聲提醒道:“快去把你的狗狗看好了。”
萊安這才后知后覺飛奔而去的是自己的“狗狗”,趕緊把他的信往站臺上一塞,忙不迭追了過去。
柯基和他的主人在前面英勇開道,其他人則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
一出車站,咸濕的海風便帶著粼粼波光和眾人撞了個滿懷。雪茸眺望向面前的大海,心情也跟著這陽光明媚豁然開朗。
他看了看相處融洽的沙維亞和萊安,又瞥了眼一旁還在跟自己冷戰的狗,一個沒忍住,將攤開的手心遞到了聞玉白的面前。
那人果然很警覺地頓住了腳步,一邊狐疑地瞄著自己,一邊卻又下意識地微微探出腦袋,將下巴搭到了他的手掌上。
“!!!”雪茸差點兒因為這個動作激動得心臟爆炸,趁著聞玉白沒反應過來,火速蹬鼻子上臉,伸出指腹輕輕撓了撓他的下巴。
“???”聞玉白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個什么事兒,立刻撥開了他的手腕,咬緊了后牙威脅道,“你信不信我給你丟海里?”
雪茸乖巧地把手背到身后,無辜地眨了眨眼:“可我看你還是蠻享受的嘛。”
聞玉白不愿再跟他多說一個字,氣沖沖地大步丟下了他。
雪茸已經習慣了他動不動就耍小脾氣,也不生氣,就這么哼著小調,伸手推起了塔蘭的輪椅。
他們沿著海岸線慢慢向前,身旁的海濤聲拍在沙灘上,像是一串細細的低語,熱鬧又寂寥。
塔蘭一直緊緊盯著海面,雪茸瞥了他一眼,笑道:“塔蘭也很喜歡大海啊。”
“……”塔蘭輕輕握住了拳頭,沒有作聲,眼睛依舊盯著那大海望著,接著一陣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再抬起頭時,面色已經很不好看了。
輪渡要等到午后,眾人拿著許濟世傾情贊助的假證,順利地拿到了兩張成人票、一張兒童票、兩張犬票,還有兩張隨身寵物票——屁點大的OO也被從口袋里掏出來算了一張船票,票價半個銅幣,雪茸對此相當不滿。
好在聞玉白主動掏了腰包,及時堵住了他即將大開殺戒的嘴——他實在是不想聽雪茸為了半毛錢跟別人爭論半個上午,他想早點結束集體活動,好盡可能地離雪茸遠一點。
最近自己可真是太不對勁了。
不愧是頭號通緝犯,聞玉白內心惶惶,這可真是自己接到過最難的一次任務了。
聞玉白思考人生的工夫,其他人一邊等著登船,一邊享受著難得美好閑適的海灘時光。
沙維亞對自己的新身份接受十分良好,此時已經開始和前來度假的大金毛搶飛盤玩了,萊安則緊張兮兮地和兩個狗主人攀談著,企圖多學一些關于馴犬的知識。
雪茸看中了沙灘旁邊的一排躺椅,剛想點杯酒曬個日光浴睡個一覺,就被梅爾拉到角落里化妝去了——畢竟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要登上滿是獵犬的輪船上了,在這種環境下,外形上和氣味上的偽裝非常重要。
兩人打量了一眼碼頭前等待登船的人群,除了密密麻麻讓雪茸看著都想吐的丑陋獵犬,還有年齡、性別、穿著、氣質都各不相同的馴犬師——有穿著正經的牧師,有打扮時尚的男女,有拄著拐棍的老嫗老叟,也有一臉稚氣的年輕學生……
物種多樣性讓雪茸獲得了穿衣自由,他回頭看了一眼拐角正在自閉的聞玉白,立刻興奮起來:“就化成你最拿手的‘艾琳’吧!那個特別版本的!我要來逗逗他!”
梅爾看著他,沒作聲,只輕輕嘆了口氣,低頭拿起化妝刷來。
不久之后。
正在角落里主動規避風險的聞玉白,聞到了一股被濃烈的香水味遮蓋住的兔子氣息。他知道兔子做好了偽裝,這個程度的氣味遮擋,登島也確實夠用了。
他下意識抬頭看去,原本還頗有些無神的眼睛陡然瞪大。
面前,那兔子又戴上了金色的長卷假發,畫上了烈焰般的紅唇,穿上那一身血色的及膝長裙。
那是他在埃城的舞臺上表演時的打扮,不久前自己才回想起這件事,這家伙就跟鉆進了自己的腦子里一樣,將自己打扮成這副模樣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很扎眼,雪茸的白皮膚本來就很扎眼,再加上這么一套血紅色的裙子,更是引得周圍人的一陣側目。
很顯然,他特別享受別人的目光,輕盈地小跑而來,接著一個轉身,跳到了聞玉白的懷里。
聞玉白十分順手地將他撈進了臂彎,那人便順勢摟住他的脖子,貼到他的耳邊說:“怎么樣?我猜你就很喜歡我這個樣子。”
聞玉白的耳朵一下紅了起來。
他其實不在乎雪茸是什么裝扮,畢竟不管男裝還是女裝,他都……非常好看。甚至他平時那不加粉飾的模樣,更能和他的性格形成反差,看起來也更舒服耐看。
但是……
他又瞥了一眼那家伙的裙子。
這家伙的這套裝扮,總讓他回憶起那天他在舞臺上,一下下揮動皮鞭的模樣。這兩件事情在聞玉白的腦海里已經形成了緊密而必要的聯系。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他的大腦皮層確實對這個畫面的反應非常劇烈,心臟也開始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
聽覺靈敏的雪茸立刻俯下身,貼到了聞玉白的胸前:“哦~心跳好快。”
聞玉白實在受不了,將那家伙從自己的身上剝下來。雪茸輕盈落地,裙擺隨著動作劃出一個漂亮的圈來。
“……”聞玉白轉過身去,好不容易花了半天才重建好的心態,又崩了個稀碎。
雪茸哪有什么壞心思,特意打扮成這個樣子,也就是為了看一眼聞玉白面紅耳赤的模樣。現在他的目的達到了,便踏著高跟、愉悅又亢奮地在眾人的目光下款款離去。
中午飯,聞玉白缺席沒來參加。看他一臉受挫的模樣,連塔蘭都忍不住問:“他怎么了?”
雪茸聳聳肩,笑道:“可能馬上要回老家了,心情比較激動吧。”
午餐后。
隨著一聲鳴笛的鳴笛,海天交界處探出一叢黑煙——輪船就要靠岸了。
等把那些理不清的雜念、讓他崩潰的自我懷疑都暫時堆在一邊后,聞玉白才捏著眉心,召集大家過來。
有些注意事項,還是有必要提前和所有人說清楚——
“首先,注意隱藏好身份,從登上這艘船開始,就到處都是獵犬了。”聞玉白說著,目光盯向了一旁認真聽講的雪茸,一字一句地警告道,“不要亂跑、不要脫離組織,不要招搖、不要惹是生非。”
這警告針對性極強,完全就是為某人量身定制的,但雪茸卻絲毫沒有被點名的自覺,只一本正經地點頭,一口一個“是啊是啊”。
……太正經了,反而完全不像是聽進去了的樣子。
聞玉白又把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清了清嗓子,說:“路上沒有耽擱的話,這次的航程大概在三天左右,大家盡可能待在自己的房間不要串門,對于其他房間傳出來的動靜,不要多問、不要打聽……”
果不其然,話還沒說完,雪茸就已經興奮起來,滿腦子只剩下“串門”、“多問”、“打聽”。
聞玉白直接瞪向他:“你別想了,我會看住你。”
雪茸眼里的光瞬間黯然失色。
“還有一點,一定要注意。”聞玉白嚴肅道,“除了餐廳在飯點提供的餐飲,其余出現在房間門口的、別人遞過來的東西,一律不要吃。尤其是如果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開派對,就算是對方邀請你,也千萬、千萬、千萬不要過去,他們的食物,也一概不要碰。”
說完又重點警告起雪茸:“聽到沒有?”
這回聞玉白的語氣非常認真嚴肅,雪茸也不敢有半點敷衍之意。
盡管此時此刻,他的好奇心已經到達了頂峰,但他還是很認真地回答道:“聽到了,我會注意的。”
但似乎還是怕他亂來,聞玉白還是轉過身,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
“記住,登上這艘船開始,你們所處的世界,就不再有‘法律’了。”
“不要企圖用人類的秩序去衡量獵犬的社會,也不要企圖在這里尋求所謂的‘底線’。”
“接下來開始,能保護你們的,就只有你們自己了。”
“務必注意安全。”
第127章 食肉動物127
“嗚——嗚——”
隨著兩聲低沉的長鳴,海平線上那只巨大的鋼鐵猛獸,終于劃破滾滾濤聲停靠到了岸邊。
雪茸看著那緩緩靠近的巨輪,心情無比愉悅。
蒸汽時代帶來了太多富有美感的機械產品,鉚釘、齒輪、管道、閥門……無數相同重復的機械結構拼拼湊湊,就生成了眼前這么一個瑰麗而繁榮的美好世界。
“喔哦哦哦!!這么大!!還有三個大煙囪!!”第一次見到這個排場的沙維亞驚得下巴都快掉了,“埃城的舊教堂上也就只有一個煙囪!!”
現當代的蒸汽輪船,都是采用鍋爐和蒸汽輪機組成的動力系統。鍋爐將水加熱成水蒸氣,水蒸氣膨脹做功,就轉化成了帶動輪船航行的動能,煙囪的存在,就是為了排出鍋爐產生的廢氣,同時也起到了一定的平衡氣壓、預防火災的作用。
還在機械學院讀書的時候,學校組織過參觀蒸汽輪船的內部構造。課堂上他們都計算過,鍋爐燒煤產生的動能,是足夠帶動輪船運行的,而這煙囪冒著的是滾滾的黑煙,也意味著這里的鍋爐使用的確實是煤炭,而非飛艇上的“燃料”。
既然不是燃料,那么可供探索的項目便少了一處,雪茸滿心遺憾,只能跟著隊伍慢悠悠地準備排隊上船。
雖然一路上沙維亞都在驚嘆這船好大好大,聲音好響好響,煙囪好高好高,但實際上,這艘船只是規格最小的一艘小型郵輪,載客量堪堪不到一千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不少人是老相識。他們彼此表面和氣地交談敘舊,手中牽著的獵犬卻一個個都對彼此虎視眈眈。
雪茸走進登船的隊伍里,滿滿向外噴薄的屬于犬類的氣味,讓他禁不住一陣陣地反胃。一回頭,一只全面人身形態的馬犬,正隔著人群陰惻惻地盯著他,雪茸覺得后頸一陣發涼,厭惡之情頓起。
若是離得近,他一定帶上手套將那家伙的臉推開,但隔著那么多人,他也沒辦法拿槍直接爆了狗的頭。
于是他輕輕挪了挪步子,躲到了聞玉白的身前。那家伙正在檢查船票,面前突然躲來一個人,便立刻知曉了怎么回事。
半句話沒有多說,雪茸只感覺到身后人回了個頭,下一秒,那穿越人海讓他倍感不適當視線,便悄然消失在了身后的嘈雜之中。
再回過頭來,聞玉白低低抱怨了一句:“叫你穿得那么顯眼。”
明明是個四處流竄的逃犯,還偏偏這么喜歡出頭,這家伙到底是怎么一路活下來的??
雪茸毫不悔改,甚至引以為傲:“沒辦法,天生麗質。我就是什么都不穿,照樣是人群里最顯眼的那一個。”
穿著衣服顯不顯眼暫不討論,不穿衣服絕對能吸引所有人的眼光。聞玉白腦子里不干不凈地想象了一下這個畫面,又迅速陷入了慚愧的檢討之中。
先前,他們在教會、孤兒院、公共場合見到的工作性獵犬,大多模樣丑陋、身材佝僂,但這一回,卻有不少沒見過的新鮮品種——
除了像聞玉白那樣,維持著人類形態、保留獸耳特征的,有像剛才那馬犬一樣,身材非常健碩、獸面人身的,還有完全保持獸態,但體格、身形遠遠大于普通犬類的……
雪茸強忍著惡心,眼睛卻跟不上趟、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不得不說,這里身材好的家伙還真不少。雪茸盯著一只裸著上半身、雕刻身材的哈士奇頭,不禁心生感慨——要是沒有那張傻臉就好了。
看來看去,雪茸遺憾地發現,能稱得上臉和身材雙優選手的,也只有聞玉白了。他恨這個種族只會浪費資源,于是一個嘆息,又往聞玉白身前靠了靠。
“怎么了?”聞玉白警覺地環顧了一圈,沒有發現嫌疑犬,“又有誰在盯你?”
雪茸搖搖頭,又回頭看向聞玉白的臉——真好啊,真好看,連臉上的籠子都那么漂亮。
只可惜了是條獵犬。
……哎!
莫大的失落就快要將他生生擊垮了。
七八百人登船耗費了不少時間。等到雪茸快要被獵犬的氣味壓昏過去的前一秒,面前終于一片豁然開朗——登船了。
和普通的客運郵輪沒有太大區別,一進入船艙,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間寬敞的大廳。大廳的中央是一個舞池,兩側是一排排的座位,大約能容納下一百來人。
這又讓雪茸聯想到了埃城的大舞臺,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紅裙子,一些心思即將萌動的前一秒,頭頂便傳來某人冰冷的警告:“不允許上去玩。”
雪茸一聽,攥緊拳頭,深吸了一口氣——這家伙,也不知道誰才是主人呢!
氣歸氣,比起玩兒顯然還是命更貴一籌。雪茸忍痛撇過頭去,和自己快樂的土壤遺憾作別。
整個郵輪由上而下統共六層,船艙之上的最頂層是甲板和觀景臺,上面有露天的泳池和小型的運動場,往下的船艙頂層,便是他們所在的公共區域——舞池、酒吧、健身房、桑拿房一應俱全。
再向下一層,便是公共用餐區域,里面有聚會的大圓桌,也有面對面的單人、雙人小桌,兩側還有放自助餐品的長條桌、水果臺,光是看這個架勢,便猜得出里面的伙食相當之不錯。
穿越過餐廳時,有一桌擺著滿滿的佳肴無人動過。雪茸盯上了餐桌角落放著的一盤水果沙拉,很明顯是新鮮上桌沒有人動過,兩邊還有切成片的新鮮胡蘿卜、紫甘藍……
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目光只是黏連了半秒鐘,就被嚴格的紀檢委員抓包——
“我說什么了?沒到飯點不要隨便吃這里的飯菜。”
“……”雪茸憤憤地回過頭,那一刻他抱著聞玉白胳膊狂啃的心都有了。
好在下一秒,聞玉白就不知從哪兒摸了根削了皮的胡蘿卜遞到了他的面前:“喏。”
雪茸眨眨眼,看著這個品相好氣質佳的胡蘿卜,沒出息地吞了口口水,接著還不忘拿起架子來:“不是說不到飯點不能吃嗎?”
聞玉白也不慣著他,直接捏著那根胡蘿卜從他眼前慢慢抽走:“不吃拉倒。”
雪茸立刻雙手拍住胡蘿卜:“吃!”
他抱住胡蘿卜,嘴里嘎吧嘎吧啃著,眼睛還是沒法從那盤沙拉上挪開:“所以為什么不能吃?”
聞玉白知道他的性格,不徹底搞清楚真相,他是不可能安安穩穩、老老實實呆在房間里的。但出于一些微妙的私心,他還是沒有把話徹底說明白。
“你就當那是陷阱。”聞玉白認真道,“沒什么可好奇的。”
雪茸眨巴眨巴眼睛,蠢蠢欲動的心情終于收了起來。
餐廳再往下的三層都是客房,越往下層,房間的環境越差。很不幸,因為活動資金緊缺,一行人只能擠在最下層的小房間里。
實際上,最糟糕的并不是房間的窘迫,而是他們一層層往下走,眼睜睜看著自己與奢華寬敞的套房擦肩而過。
這樣的強烈對比,讓雪茸沒能吃到沙拉的心再次崩潰了:“好苦啊!在這種地方悶個整整三天不許出門,那跟住在集裝箱里有什么區別?!”
聞玉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你就當是住在集裝箱里吧。”
“……”這家伙安慰人的水平真是越來越差了。
房間是按照一人一犬的規格配置的。萊安和沙維亞帶著OO住一間,雪茸和聞玉白帶著一個孩子一只貓住在隔壁。
一進房間,氣氛就變得尷尬起來。
小小的空間里只有一張上下鋪的床,除此之外,擠上整整三人一貓,是真的非常勉強。
好巧不巧的是,塔蘭和聞玉白之間的氣氛又相當微妙,兩個人共住一間,實在是有種“有你沒我”的水火不容感。
盯著聞玉白的眸子看了許久,塔蘭彎起眸子,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我身上還有點錢,我去開個單間吧。”
沒想到這孩子居然主動說出這種話,聞玉白頓時起了愧疚之心,剛想開口挽留,雪茸就朝他揚了揚下巴,笑道:“去吧,別住太遠,注意安全。”
看著塔蘭溫溫順順地跟他道別,慢悠悠推著輪椅獨自離開房間,聞玉白不放心道:“他一個人不要緊嗎?你不用過去陪他?”
“沒事兒。”雪茸大咧咧道,“他自己有數就行,我管不著他。”
說完就轉過頭,笑瞇瞇地望向聞玉白:“我過去陪他,你可怎么辦?被主人丟掉的小狗多可憐啊。”
聞玉白的表情立刻垮了下去,咬牙切齒道:“我留下來是怕你亂跑。”
“好好好~”雪茸轉身,用手指輕輕點了點他口籠的鼻尖處,頗有幾分哄小狗的架勢,“總之我們倆是不會分開咯!”
聽到這里,一旁一直沒有作聲的梅爾也終于忍不住了,變成人形冷漠地道別:“我去隔壁跟他們睡。”
說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只留下兩個人住在同一間集裝箱里。
這時候,房間里的氣味、心跳、呼吸聲,就又變得清晰可辨起來。
聞玉白這才后知后覺,冷汗津了滿背——完了,又要跟著兔子睡一屋了。
就在他盯著兔子,又要給自己做心理輔導時,頭頂上方隱約傳來一陣尖銳的歡呼聲。
雪茸的耳朵自然能聽見,他只感覺到背脊莫名其妙一陣發涼,立刻睜大眼睛抬起頭,剛準備說些什么,就被聞玉白冷聲打斷了——
“去睡覺。”
他的語氣嚴肅到沒有任何反駁的余地。
“什么都別管,什么都別問。”
第128章 食肉動物128
突如其來的命令,讓雪茸的心臟上下打起鼓來。
現在天還大亮,顯然不是睡覺的時候,而樓上驟然沸騰起的歡呼聲,也在他的耳邊竄來竄去,實在是吵得不得了。
但眼前聞玉白的神情沒有給他半點商量的余地,他也不是那種為了看熱鬧不要命的人。
揣著滿肚子的疑惑和不安,雪茸轉身,沉默著躺上了下鋪的床。
食物鏈底層的被捕食者,永遠有著對危險最敏感的雷達。
如果現在出去,一定是會死的。這樣的直覺在心頭盤繞起來。
那聲音響起后不久,一股巨大的寒意便從腳底攀上了心頭。像是條件反射一般,雪茸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那歡呼聲并不帶有任何一絲叫人愉悅的氛圍,那并非舒暢的歡笑,而是更像一種幸災樂禍的尖銳的獰笑,至少有七八個人和獵犬發出這般喪心病狂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鐵鏈摩擦的聲響,叫雪茸全身像是被螞蟻啃噬過一般難受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光是那聲音鉆到耳朵里,整個人就仿佛掉進了一口長滿尖牙的深淵之中。
他感覺那潮水般一陣陣涌來的歡呼聲中,有什么東西順著聲浪撲來,咬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一點一點地將他的身體撕開、吞噬。
那滅頂的恐懼感都快要讓他嘔吐出來了。
沒有安全感,很沒有安全感。雪茸把自己塞進了被子里,腦袋也死死埋進去,可即便如此,那聲音也能順著那微小的、供他呼吸的縫隙鉆進他的耳朵里,然后冰凍他的肢體、蹂躪他的心臟、吞噬他的全身……
“咳咳……”
被子里稀缺的空氣差點兒讓雪茸窒息,他顫抖著探出腦袋,一邊咳嗽一邊大口地呼吸,眼圈瞬間就紅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望向床邊的聞玉白,那家伙也在看著自己,對視一眼之后,那人才輕輕問道:“怎么了?害怕嗎?”
平日里這人這么問的時候,總帶著些嘲笑的意思,但這回沒有。雪茸全身劇烈地顫抖著,也說不出話來,只能委屈巴巴地點了點頭。
實不相瞞,他在想,如果聞玉白能抱抱他就好了,被那家伙環抱著,再恐怖的聲音也應當嚇不倒他的。
又或者,那人要是愿意告訴自己發生了什么事,或許也行。自己的恐懼大多來源于無止境地幻想,也許只要知道了真相,自己不再去瞎猜,也就沒那么害怕了。
可惜,這兩個條件都不實際。
雪茸深吸了一口氣,又把自己埋進被子里。
看著那床上顫抖著的鼓包,聞玉白的指尖顫了顫,肩膀也微微動了動,似乎想做些什么,最后卻輕輕嘆了口氣,從包里拿出了一對耳塞。
他輕輕拍了拍小鼓包:“給。”
雪茸委屈巴巴地探出頭來,似乎期待著什么,但看到那對耳塞的一瞬間,眼里的失望是擋不住的。
聞玉白似乎也看懂了他的意思,但也還是選擇沒有開口。許久,他才搬著板凳來到雪茸的床側坐下:“我就在你旁邊,會不會好點?”
那人寬闊的肩膀像一道城墻擋到面前,雪茸心里一下子踏實了許多。
他伸手,磨磨蹭蹭把耳塞塞好。那聲音都侵擾便也就此告一段落了。
雪茸長長地松了口氣,側過身,臉朝聞玉白的方向偏了偏。
……安心下來了。
雖然生理上的恐懼被壓制住了,但并不妨礙這個點年輕人根本睡不著覺。
于是他就這么窩在被子里睜著眼,盯著聞玉白。
那人抬頭盯著天花板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許久,聯想到什么似的嘆了口氣。接著他背過身去,抬手忍不住摩挲著面上的那只鋼鐵口籠。
那口籠上的鎖扣就掛在他的耳后,就這么明晃晃地擺在雪茸的面前。
雪茸看得出來那人的心情有些煩躁——他每次琢磨這只籠子的時候都會這樣。那是他始終掙脫不開的桎梏,或許也是他一直不開心的原因。
這東西真的有那么難拆嗎?連這么厲害的聞玉白都搞不定。雪茸心想,鎖形看起來并不復雜,問題是后面藏了一根毒針,像是一雙窺探人內心眼睛,時時緊盯著,防止他有逃脫反叛的念頭。
他又仔細看了看那毒針的機械結構,確實動用了些心思,普通的鎖匠確實是搞不定的——但自己來的話,也應當是能安全解開的。
想到這里,雪茸愣了愣,又自嘲地笑了起來——解開干嘛?自己難道不是應該感謝這把鎖嗎?要不是有這個東西,第一面起,自己就已經成了他的腹中餐了。
這時,聞玉白的手指摸到了鎖扣的位置,他完全是有力氣將那鐵鏈擰斷的,可礙于毒針的存在,他也只是緊緊地抓住了鎖邊,用力到指尖發白、手背暴起青筋,末了卻也就落寞地松開了。
即便聞玉白沒有回頭,雪茸也能感覺到他的情緒不好。這人總給他一種心事重重、孤獨無奈的感覺,這個時候尤為明顯。
……如果自己幫他開鎖,他會好受一些嗎?雪茸忍不住心想。真的沒有束縛的時候,他是會和選擇和控制他的飼主徹底翻臉,還是會優先用獠牙刺破自己的喉嚨?
想到這里,雪茸也有些低落地垂下了眼簾。
他想起了聞長生說的話。獵犬對于兔子,是天生就會產生食欲的。
算了。雪茸輕嘆了口氣,背過身去,開始批評自己。
怎么能對獵犬產生惻隱之心呢?可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稀里糊涂想著許多,雪茸也總算是把自己哄睡著了。聞玉白回頭確認了一眼,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和心跳,倒也是松了口氣。
此時,一股不可忽視的血腥味,從幾層之上的餐廳處鉆了下來。
聞玉白皺緊眉頭,無奈地“嘖”了一聲——這么快就開始了?
稍早前的門外。
塔蘭獨自一人坐著輪椅穿過長廊,來到滑輪鏈梯的門前,準備來到頂層辦理入住手續。
水藍色的頭發、長相出眾的未成年、坐著輪椅的殘疾人……他身上的每一個特質單拎出來,都足夠搶眼,他也確實招惹來了無數玩味的、覬覦的、不善的目光。
一路上,有人跟他吹口哨,他也只是抬頭笑了笑,沒作聲,溫和又堅定地推開了所有人的冒犯。
鏈梯門打開的一瞬間,一串夸張的喘息聲伴著惱人的腥臭味傳來。
兩只獸態的獵犬正在鏈梯內交疊著,似乎已經有了一段時間,鏈梯里上上下下都濺滿了叫人反胃的體夜。
門口的塔蘭望了他們一眼,沒有任何驚訝的反應,那對獵犬也完全沒有在意他的存在,繼續沉浸在瘋狂的世界之中。
片刻后,塔蘭便轉著輪椅,面無表情地進入了鏈梯之中。
滑輪鏈梯的內部有一個手搖的轉輪,搖動轉輪便可以帶動整個鏈梯的滑輪結構,來到客人們想要到達的地方。但鏈梯里有兩只獵犬、一個少年和一個輪椅,算上鏈梯的自重,也至少需要一個健碩的成年男子,才能搖得動。
而塔蘭就這樣繞過了獵犬,來到轉輪面前,一伸手,似乎沒有花費多少力氣,便將鏈梯搖上了頂樓。
從鏈梯門口離開時,身后的獵犬還在狂歡,塔蘭總算能亓亓整理夠正常地呼吸,他忍不住一連串地猛咳,一直咳到手指都開始痙攣,這才壓制住了那不斷攀升的惡心感。
幾分鐘后,他來到了這一層的前臺。咨詢的臺子很高,他坐在輪椅上,服務員差點沒能看見他。
前臺辦理入住的,是一位年輕的雌性蝴蝶犬,長相漂亮靈動,并沒有那些獵犬的殺氣:“小朋友,你是要另開一間嗎?有沒有大人陪同呢?”
塔蘭彎起眼睛,伸手遞上了開房的費用:“有的,我和我爸爸一起來的。”
于是蝴蝶犬小姐便點點頭,十分客氣地為他開了一張房卡。
塔蘭收下了房卡,又問道:“姐姐,你是最近幾年新來的嗎?之前沒在島上見過你?”
蝴蝶犬小姐愣了一下,然后笑著說:“對,我是去年才來工作的,因為條件不達標,所以沒辦法當獵犬,就來這里找了份工作糊口啦。”
塔蘭聞言,點了點頭,又笑著跟她打了個招呼,便又搖著輪椅離開了。
獵犬是一種低賤的、骯臟的、沒有道德底線的底層生物,在大陸上尚有法律可以將其約束,登船之后,更是立刻盡顯原形。
這一路上,像方才那樣當眾茍合的家伙們比比皆是,有的訓犬師甚至也毫無顧忌地加入了其中。這種現象似乎會傳染,很快目光所及之處,便都是層層交疊著的身影了。
惡心。塔蘭的面色又白了幾分,他想盡快回到房間里去,但很不幸,那兩只獵犬不知在里面搞了什么名堂,鏈梯的門死活也打不開了。
于是他只能沿著樓梯下行,雖然輪椅經過了雪茸的改裝,有著比較方便的上下樓梯的功能,但這樣的運動量對于他這樣的身體來說,還是有些太大了。
剛下了一層,塔蘭便已經全身冷汗、氣喘不已。
他準備在樓梯口休息一會,可忽然,一陣尖獰的嬉笑聲抓住了他的耳朵。
那聲音是從餐廳的用餐處傳來的,塔蘭下意識攥住了拳頭,條件反射想要離開,接著就又聽到一個獵犬的聲音:“牛逼啊溫迪戈!還真有蠢豬會上鉤啊哈哈哈!”
溫迪戈。塔蘭的瞳孔驟然收縮,緊接著,全身的骨骼開始條件反射般顫栗起來。
“那當然。”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語氣中是壓不住的得意,“這可是必備流程,每年都有蠢貨主動送上門,別客氣,就當請你們吃開胃菜咯。”
下一秒,就又傳來一陣雀躍——
“溫迪戈萬歲!!”
那一瞬間,塔蘭只覺得胸口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壓住了。徹骨的惡寒幾乎要將他的骨架搖散。
不管是本能還是理智都在告訴他,離開,離開才是明智之舉。
但他的手還是不自覺地讓輪椅調轉方向,輕聲地、悄聲地潛入到一處隱秘的角落。
探頭望去,那擺滿了佳肴的桌子邊,七八只獵犬正圍成一圈,齊刷刷盯著一只坐在桌邊的、早已經不省人事的獵犬。
頭上縫著鹿角、被眾星捧月的高大獵犬溫迪戈,單手將那只昏死過去的獵犬拎到一旁空蕩蕩的長桌上,把那家伙放平、擺好。
白色的桌布讓整個畫面看上去更像是手術臺或是停尸房。
此時,那桌上的獵犬顯然還沒有死去,他雙眼緊閉著,胸腔卻還有呼吸的起伏。
身材高大的溫迪戈拍了拍手,眼里露出興奮地光芒——
“開動吧,各位!”
“祝大家用餐愉快!”
第129章 食肉動物129
大餐的第一口,必然是請客的主人先動。
在一眾窸窸窣窣的吞口水聲中,溫迪戈溫文爾雅卷了卷袖子,然后拿起餐刀,輕輕在他的胸口處劃了一道。
鮮紅滾燙的血液順著傷口涌出,沾濕了獵犬的獸毛,染紅了潔白的餐布。
那昏死過去的獵犬劇烈地痙攣起來,似乎本能地想要掙扎,卻依舊被那強勁的藥效死死壓制著沒能醒來。
一個拳頭大的豁口被拉開,在四周越發激烈的歡呼聲中,溫迪戈慢條斯理地戴上手套,一點點地將指尖探進胸腔內。
那撥弄生肉的潮濕的聲響,叫角落處的塔蘭一陣反胃,就仿佛那手戳進的是自己的心口,撕開的是自己的皮肉。
下一秒,那餐桌上的獵犬猛烈地抽動起來,溫迪戈絲毫沒有在意他的動靜,只是輕輕旋了旋手腕——噗呲!!
血花四濺中,獵犬們尖嘯著望著溫迪戈手中摘下來的心臟,那顆心剛離開活體的胸腔不久,此時尚未緩過神來,還在他的手心里自顧自地收縮、跳動著……
像是炫耀戰利品一般,溫迪戈將那心臟高舉在人群中展示了一番,接著在山呼海嘯的簇擁之下,將那茍延殘喘、卻依舊微微抽搐著的瀕死的心臟,完整地塞進了口中——
“節日快樂!!!”
在一聲癲狂的歡呼之中,四周圍著的獵犬被瞬間點燃,他們宛如瘋了一般,睜著血紅的眼睛一擁而上,撕咬起餐桌上的同類。
有人率先咬住了他的脖子,有人則扯下了他的大腿,頃刻間,血肉橫飛、殘肢遍地,沒啃干凈的碎骨被扔到地上、踩成碎渣。很快,這濃烈的血腥味吸引來了更多的獵犬,越來越多的身影擠在這長長的餐桌前大快朵頤。
口感不好的眼球被丟出了人群,咕嚕嚕滾到了角落處,停在了塔蘭的腳邊。
少年低頭,盯著渾濁無神的眼球,胃部一陣痙攣,冷汗又津了滿身。
不能再看下去了,快點走吧。塔蘭扶住輪椅的輪子,手心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可此時他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著,手里的動作也自然不停他的使喚。
“砰”的一聲,輪子輕輕撞到了墻角。聲音不大,但還是叫他的心臟緊緊抽了一下。
瘋癲的人群中,溫迪戈抬起頭來,望向了塔蘭藏匿的那個角落。
“怎么了哥?”一個吃得滿臉血色的獵犬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溫迪戈。
“沒事。”溫迪戈低頭,那毛巾擦了擦手,“我吃飽了,你們慢用。”
接著,他站起身來,撥開人群,朝那隱秘的一角走去。
不遠處墻角的另一端。塔蘭迅速調整好了輪椅的方向,接著深吸一口氣,快速移動起輪椅。
走廊的盡頭傳來溫迪戈的腳步聲,宛如勾魂的野鬼,正不緊不慢地朝他逼來。面前不遠處就是一間倉庫,塔蘭加快了動作,爭分奪秒地向那無人之地靠近著。
五米……三米……目的地越來越近。
身后的腳步聲依舊不緊不慢,塔蘭的額頭上滲出細細密密的一層汗水。
到了,到了。塔蘭伸出手,推開門。
門沒鎖,門打開了。塔蘭松了口氣。
轉身,鉆進黑暗之中,很好、很快就……
隨著關門的動作,面前那光亮的門縫越來越小,眼看著就要徹底上鎖——
“咔”,一排細長如枯枝般的手指,卡在了門縫間。
“嘩”的一聲,面前的黑暗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撕破,光亮潮水般涌了進來,叫黑暗中的塔蘭睜不開眼。
高大的溫迪戈站在他的面前,彎起眼俯下身,舔了舔嘴唇:
“你好啊,美味的小朋友。”
與此同時,樓下經濟艙的艙房內。
頭頂的歡呼聲愈演愈烈,血腥味一陣陣地翻涌著擠進來,那夾雜著的鐵鏈的聲響也叫聞玉白頭疼不已。那對耳塞本來是打算自己用的,現在給了兔子,也必然是睡不著了。
房間里,兔子的氣味雖然被香料遮蓋到幾乎聞不到,但聞玉白卻依舊覺得自己十分過敏。
聞玉白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打算到門外透口氣……順便解決一些潛在的隱患。
門外有什么人、有幾個人,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因此,對上門口那三道投射而來的注視時,他只是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
“哥們兒,房里美女味道怎么樣啊!”一只不知道什么品種混出來的雜種獵犬朝他吹了聲口哨,抹了抹嘴邊還沒干涸的血漬,“這細皮嫩肉的,不比樓上的糙皮野豬吃得帶勁兒?”
聞玉白懶得搭理,只靠在門口,低頭從口袋里掏出一顆薄荷糖塞進嘴里——偶爾他會用這種方式麻痹嗅覺,這樣他再回到房間里,或許就會好很多了。
見他沒有吱聲,另一只留著爆炸頭的松獅怒了:“你裝什么逼呢?信不信我現在就進去把你主子拖出來撕了??”
這家伙音量不小,聞玉白皺起眉——那兔子好不容易才安分下來,要是吵醒了可又麻煩了。
于是他斜眼瞥了瞥松獅,平淡道:“小聲點,我主人在睡覺。”
聽到這話,那只長著縫合狗臉、肌肉飽滿、全身被毛、看起來兇狠無比的改造犬咬牙切齒地挑釁道:“這年頭還有戴口籠的?不愧是臭*子養出來的低等爛犬種……操?!”
眨眼間,方才離著半個走廊遠的聞玉白,竟直接閃現到了獵犬的面前。獵犬被驚得來不及做半點反應,下一秒,就看聞玉白抬起手,輕輕撫上了他的臉側。
“你……”
“噗呲”一聲,那獵犬的下巴連帶著下半張臉,直接被人徒手生生撕扯了下來,鮮血原地爆濺開來,門上、天花板上、地板上,到處都被染得一片通紅……
聞玉白依舊面無表情,平靜地望著那家伙的上半張臉露出驚恐又崩潰的表情,輕輕一拋,將手中的下巴丟到了他的腳邊。
獵犬轟然倒下的一瞬間,剩下的兩只獵犬腿一軟,直接跌坐到了地板上。
“你……你……”雜種犬四肢亂七八糟地在地上扒拉著,掙扎了半天沒能逃走,嘴里也連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來。
松獅要冷靜一些,但也就一點點:“口籠……?難道你,你是聞、聞哥?”
聞玉白不怎么露臉,但早有傳說在外,當獵犬的都知道,有個叫聞玉白的家伙,千萬惹不得。
“不是。”他淡淡道,“人帶走,及時處理死不了,門口處理好,在我主人醒來之前。”
兩只獵犬便忙不迭爬起來、屁滾尿流地跑去拿東西清理現場了。
一直看那倆家伙消失在走道盡頭,聞玉白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手上、袖子上、衣領上,全部都是腥臭的血。
他皺起眉,輕輕嘆了口氣,然后轉身脫下那大衣的外套,丟到了那灘血泊之中。
等著那倆清道夫來一并處理掉,順便放出信息,讓這群閑的別沒事過來煩自己。
好在洗手池就在房門的視野之內。聞玉白一邊盯著自家房門口,一邊用肥皂仔仔細細地將手、指甲縫、手臂都清洗了一遍。
這里的清潔區域設計得相當貼心,有整整一排去血漬、除腥味的清洗劑和香水。清潔歸來時,便又是個干干凈凈的好人了。
回到房門口時,那兩條獵犬正冷汗淋漓地清理著血漬,他們大氣不敢出,生怕一個動靜就把身后房間里的人吵醒了。
聞玉白懶得看他們,只抬腳從他們特意清掃出來的一截小路上走過去,然后輕輕推開門。
看到還在床上安穩睡覺的雪茸,聞玉白的眉頭松開來,眼眸里卻在不經意間閃過了一絲低落。
他再次仔細確認了一遍自己全身的氣味,確定以那兔子的嗅覺聞不出任何端倪,這才放心地走進房間。
關好門,聞玉白小心翼翼地從床底拿出行李箱,找出一件大衣披在身上。
動靜很小,但還是把兔子吵醒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后,被窩里的雪茸探出頭來,惺惺松松睜開眼睛,摘下一只耳塞:“嗯?你換衣服了?”
聞玉白平靜道:“嗯,喝咖啡,一不小心弄臟了。”
“……哦,小心點啊。”雪茸嗚噥了一句,又戴上耳塞,拍拍床邊,“來這,坐。”
“嗯。”聞玉白悄聲走過去,又坐到他的身邊,低下頭,望著自己剛剛洗凈的右手。
有人陪在身邊,身后的那家伙又松了口氣,含含糊糊說了句“晚安”,閉上眼便又安穩地睡著了。
另一邊,餐廳層。
長餐桌上,原本完整的獵犬此時只剩一具七零八落的骨架,皮肉、內臟、鮮血,但凡能吃下去的部位都已經一掃而空,只留下餐桌上一片臟亂的猩紅。
餐桌旁,一只獵犬吞下了最后一小節盲腸,這才一臉饜足問一旁的同伴:“溫迪戈呢?怎么沒看到他?”
同伴正忙著擦嘴,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知道,管他呢,肯定吃別人去了吧?”
大快朵頤后,一群人似乎都被同類的血液熏出了醉意,搖搖晃晃地嬉笑著、打鬧著,有的甚至抱起了對面食友的腦袋就直接開啃。
一只第一次吃同類肉的小獵犬受不了這個刺激,感到一陣陣地反胃。身旁人指著他的鼻子嘲笑他,還有人捏起一根腿骨就要捅他的喉嚨。
小獵犬慌忙推開人群,跌跌撞撞來到走廊盡頭的洗手池邊,正迎面碰上一個十二三歲、坐著輪椅的小孩兒。
那小孩兒似乎剛剛洗完手,面色蒼白得像一張紙,額頭上也滿是冷汗,額前那藍色碎發也被汗水打得透濕。
聽到了小獵犬的動機,少年緩緩抬起頭來,他的神情仿佛徹底破碎了一般,絕望、無力、巨大的悲傷……
小獵犬愣了愣神,想多看兩眼,翻騰著的胃卻沒能給他這個機會。
他撲騰著趴到水池邊狂吐的時候,少年已經轉過了身。
“嘔——”直到滿肚子的碎肉砸進池子里,變成腥臭血紅的漩渦,流進下水道中,翻江倒海的胃才勉強舒服一些。
小獵犬擦了擦眼角的淚花,恍惚地回過頭。
走廊盡頭,那藍色頭發的小孩兒似乎正望著他,在他抬頭看去的下一秒,便一個轉身,淹沒在那漆黑的轉角處。
小孩兒途徑的地方,一股淡淡的、輪船上用來專門遮蓋血腥氣的香水味,順著他離開的方向鉆進了獵犬的鼻子里。
小獵犬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又是個誤入殺人現場的倒霉孩子。
第130章 食肉動物130
塔蘭回到房間的時候,整個人幾乎已經完全虛脫了。
他的臉上已經慘白到看不出一點血色,全身也是冰冷的,視野一陣陣地發黑,似乎隨時隨地都能昏死過去。
但他還是強撐著精神,從手提箱的深處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噴瓶。這瓶子能噴出紫色的火焰,馬丁院長生前也常用這個來根除血腥味……
塔蘭拿著瓶子的手都顫抖著使不上力,但還是將自己全身上下仔仔細細地噴涂了一遍。
馬虎不得,塔蘭無力地心想著——在這種地方,這種處處都是獵犬的地方,容不得自己半點兒馬虎。
徹底清除完氣味之后,塔蘭整個人已經被汗水津得透濕,他像是一條被撈上岸的魚,濕漉漉的,無力又絕望。
這個時候,他應當躺到床上睡上一覺,可手放下瓶子、腦袋剛一空閑下來,方才那叫他窒息的畫面便潮水般涌了過來。
他想起那群圍著同類尸體大快朵頤的瘋子,緊接著,畫面又回到那小小的一方倉庫之間——
暴突的眼球、青紫的面色、流血的七竅、斷掉的鹿角、清脆的鈴聲……
一瞬間,他的手中似乎又抓住了那粗糲的動物毛發,彼時,那怪物根本連慘叫的機會都沒有,細碎微小的、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哀吟聲像是一只只毒蟲,爭先恐后地鉆進塔蘭的耳朵里,又像驚雷一樣炸裂開來,啃噬向他的四肢百骸。
隨著一聲顫抖,腰間的鈴鐺發出“沙沙”的輕響,他仿佛聽到溫迪戈在他耳邊低語:“你這樣和我們有什么區別?”
“咳咳……”一陣驚天駭地的惡心,塔蘭幾乎是跪趴到了垃圾桶邊干嘔起來。
在那之前,他已經在餐廳的水池邊吐了很久很久,此時,除了一口清水,他已經再吐不出任何東西了。
天旋地轉,雙目陣陣發黑。塔蘭絕望地心想,還不如就這樣昏死過去。可偏偏他的意識清醒無比,叫他將精神上、肉體上的每一處痛苦都細細品味。
這一定是……一定是上蒼給予自己的懲罰。
塔蘭趴在垃圾桶旁,生理性的眼淚順著面頰不停地翻涌著,就像他內心生出的巨大痛苦一般,源源不斷。
他想起了馬丁院長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他說得對。這果然是一條,無盡的、痛苦的、萬劫不復的路。
塔蘭干嘔了許久,終究沒能吐出半點東西來。末了,他認輸般抬起頭,用袖子擦干了臉上的淚花。
他坐在地板上發愣了許久,終于轉過身來,又一點一點地、艱難而緩慢地爬回了輪椅之上。
沒辦法。
……已經不能回頭了。
晚餐的時候,雪茸領著聞玉白敲響了塔蘭房間的大門。
先前他們就已經說好了,晚餐必須要一起吃,誰都不可以擅自脫離組織、脫離視線。
塔蘭的房間,雪茸足足敲了兩三分鐘,直到他嘀咕著這家伙是不是自己先走了,準備丟下他先去找梅爾他們的時候,門終于從里面輕輕推開了。
那時候塔蘭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像平時那樣坐在輪椅上,除了面色還是肉眼可見的難看之外,并沒有太大的異常。
“抱歉,剛剛睡著了。”塔蘭又露出他那招牌的、沒有攻擊性的溫和的笑容,“讓你們久等了。”
雪茸上下看了他一眼,并沒有說什么,接著又去喊隔壁的梅爾一行人了。
一開門,萊安看到面色慘白的塔蘭就嚇了一跳,彎下腰來關心道:“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塔蘭搖搖頭,笑道:“沒關系,第一次坐船,有點不適應。”
一旁,滿臉憔悴、淚流不止的沙維亞如脫水的野鬼一般,扒拉著萊安的胳膊從門后爬了出來:“暈船啊……我也是……嘔!!”
這個沒見過海的內陸孩子,終于在初見的這一天被大海狠狠疼愛了一番。
沙維亞抹著眼淚,腦袋上的柯基耳朵都頹靡地耷拉了下來:“我再也不喜歡大海了,嗚嗚,嘔——!!”
萊安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從口袋里拿出一只橘子,塞到了塔蘭冰冷的手里:“想吐的話就吃點吧,橘子皮的氣味也可以緩解癥狀,暈船真的很難受的。”
塔蘭愣了愣,下意識想要拒絕,但又對上那人真誠的目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謝謝你。”
萊安沒說什么,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就轉身去扶快要昏過去的沙維亞了。
這還是雪茸登船一來第一次踏出房間的門,新鮮感和好奇心叫他興奮不已,一出門就扒拉著聞玉白四處張望著。
按照他的話講,這艘船里應該有不少“刺激”的場面,既然不給自己偷偷摸摸出去看,那必須得趁著人多勢眾的時候好好探索一番。
可看了半天,周圍也沒有半點異常。走廊還是那個整潔干凈的走廊,偶爾有三兩個在外面晃蕩著的獵犬,可剛一靠近過去,也就二話不說悶頭讓開到一邊去了。
目光所及處沒什么特別的,樓上叫他背脊發涼的歡呼聲也早就消停了,一切平淡得有些寡然無味。雪茸松了口氣,但也耐不住滿滿的遺憾爬上心頭。
他一邊推著塔蘭往前走,一邊忍不住打量著兩邊對他們避之不及的獵犬們。
怎么回事?剛在路上的時候,不還是一個個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自己身上的嗎?怎么睡一覺醒來就統統金盆洗眼了呢?
雪茸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在聞玉白的建議下,他換掉了那身“太顯眼容易出事”的紅裙子,換了一條比較低調但是款式也很好看的白裙。
難道是因為這個?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裙子——怎么這樣!這群獵犬也太視覺動物了吧?就換了個顏色就不新鮮了??
雖然他對這些獵犬完全沒有興趣,甚至感覺有點惡心,但這樣前后強烈的區別對待還是讓他十分不爽。
正好聞玉白在身邊,自然有種有恃無恐的飄飄然,于是他眨了眨眼,又一個計上心來。
既然都喜歡刺激的,那就整點刺激的來看看——
說干就干,他悄悄地將手撩到裙邊,想現場來個長裙改短裙,再小小地展示一下大腿根上那黑色皮革的腿環……
手指剛勾到裙邊還沒來得及往上提,手背就“啪”地一聲,被聞玉白死死摁住了——
“別搞事。”那人咬牙切齒道。
雪茸無奈地松開了手,繼續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去——
哎,無趣的人吶。
餐廳在好幾層的樓上,明明有輕松直達的鏈梯,可聞玉白偏偏要領著他們爬樓。
雪茸一路爬得吭哧吭哧,累到眼冒金星,忍不住抱怨道:“鏈梯里是有什么我不能看的東西嗎?累死……”
話音未落,身后的鏈梯門便“叮”地打開,就看兩只粗獷的身體以一種詭異的方式交疊在一起、怪異地扭動著,不可言說的汁液四處飛濺,其中一只看到門口望過來的眼神,還熱情地朝他拋了個媚眼。
“……”雪茸直接石化在了原地,舌頭都快直接咬掉了。
聞玉白嘆了口氣,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又把他轉過身去,然后平靜道:“你要想進去我也不攔你。”
雪茸僵硬地邁開步子,忍著惡心道:“……你還是攔著我吧。”
幾層樓的距離,爬掉了雪茸半條兔命,這一路上,雪茸不止一次想把塔蘭的輪椅搶過來自己坐。
終于,一行人到達了餐廳層。
餐廳中央,一張張餐桌便擺著整整齊齊的刀叉餐盤、紙巾口布,一副隨時迎接貴客用餐的架勢,而桌子上卻是空蕩蕩的,看不見一盤菜影。
雪茸跟著聞玉白坐到了桌邊,隔壁餐桌稀稀拉拉坐著的幾只獵犬見狀,立刻見鬼似的,忙不迭端著餐盤坐遠了些。
“干什么這是?”雪茸疑惑地望著那群人,又回頭看了看坐在他身旁的聞玉白,思考了片刻便懂了,“他們在躲你?”
聞玉白垂下眸子,沒作聲,接著就看雪茸賤兮兮地搖頭晃腦起來:“誒呀你這家伙真是,怎么在哪兒都不招人喜歡呢?”
聞玉白:“……”
一群人眼巴巴望著面前的空桌子時,不遠處,一排服務生便推著餐車來到了。
餐車現身的一瞬間,雪茸的眼睛直接直了——那一排排車上擺著叫人眼花繚亂的八珍玉食,光是蔬菜都集齊了各種各樣的烹飪方式,肉食、甜點更是香氣馥郁,叫人垂涎欲滴。
這是一場當之無愧的饕餮盛宴。雪茸剛要開點,就想起聞玉白嘮嘮叨叨的叮囑,遂停下動作轉身問道:“這些能吃嗎?”
聞玉白點點頭,還沒把“行”字說完,那人便“香蕉椰絲冰激凌”、“辣椒豆腐玉米餅”、“牛油果炒羽衣甘藍”口若懸河地報起了菜名。
餓了一路的眾人總算有大快朵頤的機會,都忙不迭點菜吃菜了,就連吐了一路一直嚷著不想吃飯沒胃口的沙維亞,這時也瞬間滿血復活,一個猛子扎進了美食堆里,唯獨塔蘭依舊一副食欲不振的樣子,目光渙散地趴在桌邊愣神。
“你還好嗎?塔蘭?”能關注并關心他的,永遠只有心思細膩的萊安,他頗有些擔心地望著塔蘭,給他遞了一小片牛排和一盤清炒時蔬,“不管有沒有胃口都墊一點吧?空著肚子不好,等餓了再想吃就得等到明天早上了。”
塔蘭有些恍惚地抬起頭,小聲地說了聲謝謝,可看到那盤牛肉的一瞬間,還是忍不住反胃起來。
他慌忙低下頭,悄悄將那盤子推到一邊,接著便胡亂地扒拉了兩口蔬菜——沒有任何食欲,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確實需要能量,同樣地,他也不想讓萊安為他擔心。
那一盤食之無味的蔬菜被他一掃而空,好幾次身體都開始本能地排斥著進食的動作,但他都硬著頭皮強行塞了下去。
比起周圍人的享受,他的晚餐更像是一場受刑,痛苦、難熬,總讓他想到一些糟糕的畫面,但卻又不能停下,不能和桌邊的其他人表現得太過不同。
直到這一小碟菜吃完,塔蘭額前的碎發又被打濕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刀叉放回桌邊,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讓手抖看起來那么明顯。
他微微啟唇,想要尋找措辭提前離開,就在這時,不遠處走來一個表情凝重、長相兇惡恐怖的男人。
男人沒有獸類特制,應該是名訓犬師。看著他徑直走向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聞玉白,一旁正在給萵苣雕花的雪茸抬起頭來,饒有興致地瞇起眼睛。
男人冷著臉,一副討債未果前來報復的模樣,毫不客氣敲了敲聞玉白面前的桌子:“你是聞玉白?”
聞玉白本來正鋪著餐巾、拿著刀叉,斯斯文文切著水煮肉片,結果碰上這么個撲臉而來的質問,瞬間不爽起來。
人模狗樣的講究模樣頃刻消散,他放下刀叉,不耐煩地抬起頭,冷冷盯著他,目光相當不善。
被他瞪到的一瞬間,男人渾身一緊,忍不住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但很快,他還是硬著頭皮、強裝著鎮定、強撐著氣勢,向桌子上拍下五枚金幣:“托你辦件事。”
聞玉白瞥了一眼金幣,表情和善一些,卻依舊沒有開口。
男人便默認他答應了:“幫我找到我的獵犬,他失蹤了。”
一旁,正欲離開的塔蘭頓住了動作。
聞玉白懶懶抬起眼:“誰?”
“溫迪戈。”男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