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食肉動物131
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塔蘭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蜷縮了起來。
他抬眼望向聞玉白,連睫毛都控制不住緊張地顫抖起來。
好在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聞玉白身上,沒有人注意到餐桌的角落,那個輪椅上的孩子的精神再次瀕臨坍塌。
看著桌上那五枚金幣,聞玉白懶散地開口道:“我不是聞玉白,你認錯人了。”
一旁的塔蘭攥緊的手指微微松開。
正在男人滿臉震驚又不解,想要將那賞金收回時,聞玉白又“啪”地一下,伸手蓋住了那五枚金幣:
“但我沒說這活不接。”
男人的眉頭紓解開來,塔蘭的心臟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兒。
聞玉白伸出手指,來回摩挲著金幣,抬頭問:“就這么點?”
男人咬了咬牙,開價道:“等找到了再結尾款,五金幣。”
面對這份爽快,聞玉白滿意地抬了抬眉,卻沒急著答應,而是回頭瞥了一眼,這才開口道:“不過這種事情,得先經過我主人的同意。”
雪茸正睜著眼睛,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著熱鬧,一邊愉快地啃著手中的那片西瓜,被突然點了名,他條件反射噎了一口,緊接著高興起來——這種事情還有自己做主的份?當狗主人的感覺也太爽了吧!
可他沒有著急給答復,只是慢條斯理地拿紙巾擦了擦唇角,然后又抬起眼打量著眼前這群人——
聞玉白,這家伙看上去是真無所謂,他應當是懶得多管閑事,但沒辦法,對方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那位訓犬師,雪茸對他印象并不好,沒什么禮貌,身上還有股叫人反感至極的殺氣,但是呢,那五個金幣倒是顯得誠意滿滿。
至于塔蘭……雪茸的目光與他交錯的時候,輪椅上的少年人輕輕顫抖了一下,他眼里藏不住事兒,惶恐和懇求都盡數寫在了臉上。
他知道這孩子想要什么答案,但他還是彎著眼睛笑了笑,接著湊到了聞玉白的耳邊。
片刻后,在塔蘭緊張的注視之下,聞玉白朝男人點了點頭,將那五枚金幣收進了口袋:
“接。”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雪茸便感受到了一陣強烈的、幽怨的目光傳來,但他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又吃了一顆圣女果,轉而還不忘繞過半張桌子,往塔蘭唇邊遞上一顆。
塔蘭有些煩躁地推開了他的手,看起來像是暈船沒有胃口,但只有摁著他肩膀的雪茸知道,他全身已經氣得不住地發抖。
雪茸不為所動,只是兩手扶著塔蘭的輪椅,不讓他擅自提前離席,同時還饒有興致地繼續旁觀著聞玉白和男人的交易。
“溫迪戈……他是這艘船上最值錢的賽級獵犬,他的實力很強,雖然年紀不小了,但是是十七年前‘登島行動’的功勛獵犬,我花了很多錢才從別人手上買過來,這次獠牙節,很多人提前在他身上押了注,他要是丟了,我根本賠不起……”男人有些煩躁地解釋道,“我必須要找到這該死的玩意兒,不然就……”
聞玉白對那家伙的身價和實力絲毫沒有興趣,他只關心自己的懸賞任務:“長什么樣?氣味標識拿給我。”
男人被迫住了嘴,很顯然,他對聞玉白這種毫不尊重訓犬師的冒犯的溝通方式非常不適應。
咬牙切齒忍了半天,總算是把一肚子怒火吞了下去,許久,他才拿出一只溫迪戈用過的項圈,遞過去:“他個子很高,穿的一身燕尾西服,頭頂還有兩只縫上去的鹿角……”
聞玉白只是簡單聞了聞氣味,便頗有些嫌棄地將項圈還了回去:“記住了,我記得那家伙。”
倒不是他有多特別,只是來的時候,兔子躲在人群中多看了那家伙幾眼,還評價說身材很不錯,就是臉不對他的胃口,氣質也有些油膩。
確實沒有多特別,能有多特別呢?身材其實也不怎么樣,純粹是那兔子沒吃過好的,但是臉確實很不咋地,氣質油膩這一塊評價也非常中肯。聞玉白心想——根本沒有很特別,就是單純看他不大爽而已。
“你走吧。”聞玉白平靜地擦了擦嘴角,“等我通知就行。”
接著,也不顧還想多補充些細節的男人,直接起身來到雪茸面前:“走。”
和來時的甩手掌柜不同,回去的路上,雪茸一路相當貼心地親自推著塔蘭的輪椅,盡管那孩子的面色比起先前更差了。
擺脫了那男人之后,雪茸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開口講話了——
“先送我回去吧,去塔蘭的房間。”
塔蘭有些疲憊地抬起頭來,聞玉白也揚了揚眉尾:“西邊出太陽了,我以為你會纏著跟我一起出去找人。”
雪茸心里一揪,強烈的好奇差點兒讓他忍不住選擇一起跟過去,但他又低頭看了一眼面前那沉默不語的孩子,只能忍痛道:“雖然我很想去,但是塔蘭身體不舒服得很,我得留下來照顧他。”
主動留下就算了,還是留下來照顧人,聞玉白心想,這時西邊出了兩個太陽了。
按著聞玉白狐疑的眼神,雪茸立馬道:“你放心,我絕對不會亂跑的,你也知道,我雖然好奇心重,但我惜命,你不在我身邊,我絕對不會亂來的!”
聞玉白對他的性格了如指掌,再加上最后那句也確實深得他意,便只能道:“行,我送你回去。”
一行人不緊不慢地下了樓,這一路上,照舊所有人都躲著他們,但雪茸也終于靠著火眼金睛發現了不少端倪——
除了隨處可見的露天交配行為之外,隱秘處有聚眾吸食違禁品□□的,樓道里有獵犬牽著狗繩讓訓犬師在地上爬行的……
這里的每一處似乎都塞滿了扭曲而隱秘的快樂,混亂、骯臟、沒有底線,但看得出,這群渾身長毛的家伙非常享受。
雪茸對所謂的“底線”并不在意,畢竟在違法亂紀方面,整艘船上的家伙們加在一起可能也比不過他一個人,但他會覺得惡心——這種野蠻行徑對他來說,有種進化失敗的骯臟感。
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生理性厭惡獵犬的原因之一。天知道那群家伙的臟爪子上,有沒有染著什么見不得人的傳染病?
這時,他又抬頭看了一眼聞玉白。這一路,那家伙總是非常及時地去捂他的眼睛,叫自己這也不看那也不看,似乎比自己還要緊張得多。
真有意思。
聞玉白先是把萊安一行人送回去,才又帶著雪茸來到了塔蘭的房間門口。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雪茸忽然心里一動,先是把塔蘭推進房間里,掩上門,然后彎著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這是他跟其他訓犬師學的,摸狗頭是給獵犬一種獎勵和安慰,他不管聞玉白需不需要這個獎勵,他就是單純想要享受一下當主人的快樂。
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回聞玉白沒有煩躁地擺脫他的手,只是猶豫地開口道:“我……”
“你跟他們不一樣。”沒等他說完,雪茸就自信滿滿地接過話題來,“你是要跟我說這個,對嗎?”
聞玉白愣了一下,顯然是被猜中了。
那一瞬間,他有一點尷尬無措,好像真是一只在主人面前犯錯的小狗一般,似乎連爪子都不知道該怎么放了。
兩個人對視了好一會兒,似乎是怕他根本不信,聞玉白忍不住又解釋道:“因為我飼主他是東方人,思想比較傳統,所以對我和長生……”
“我知道。”聽到這里,雪茸莫名產生了一絲惱火和煩躁,“現在我是你的主人,不要再提別人的事了。”
聽到這里聞玉白的耳朵微微向后背了背,像是知道錯了。
好乖的小狗啊。雪茸的心口又輕輕顫動了一下,于是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我相信你,真的,我相信你跟他們不一樣。”他笑道,“快去干活吧,辛苦了。”
不知為何,聽到雪茸連說兩遍“我相信你”后,聞玉白揪著的心也慢慢解開了。
明明只是想整肅一下自己的外在形象、做一個簡單的聲明而已,也不知道為什么,一開口就跟求人似的盡顯卑微。聞玉白微微有些不爽,又想起那人在自己頭頂摸了那兩下,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這兔子,還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目送走了聞玉白之后,雪茸這才滿意地回了房間。一進門,他就正對上了塔蘭那雙冰冷、幽怨,仿佛藏著海底深淵般的雙眸。
看得出來,這家伙是真的想要殺了自己。
他彎起眼,毫不客氣地拉來一把椅子,坐到他的對面:“親愛的,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
塔蘭咬緊了牙關,似乎并不想搭理他。盡管他的全身都氣得發抖,劇烈的心跳聲在房間里清晰無比。
見對方沒有搭理自己,雪茸也不急惱,只是從懷里拿出一個小盒子來——里面是他從餐廳順回來的飯后水果。
“咔嚓、咔嚓……”兔子啃哈密瓜的聲音壓過了少年的心跳聲,塔蘭終于忍不住了,轉身埋怨道:“你想要干什么?”
聽他開口,雪茸又笑起來:“沒什么,只是單純地擔心你而已。”
塔蘭沒說話,只是繼續死死盯著他。
“溫迪戈是你干掉的吧?”雪茸繼續若無其事地吃著蘋果片,“很厲害啊,你聽到他們說的話了嗎?這家伙實力可是很強的。”
聽到這里,塔蘭的眼里沒有多少震驚,更多的是憤怒和無奈:“你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讓他去查?”
這孩子即便是生氣,語氣都還是軟軟的,沒有什么攻擊性。
“我當然是為了你好,親愛的。”雪茸笑了笑,俯身靠近,輕輕捏了捏他還帶著些嬰兒肥的臉,“你心里藏不住事兒,什么都在臉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可不行啊。”
“這還只是一道開胃小菜,寶貝。”雪茸道,“如果你在這里就被聞玉白發現的話,我替你求求情,他大概率還能放你一條生路,讓你乘著返程的船直接回孤兒院去。可如果你要是在島上,被其他的獵犬抓了個現行,我可就救不了你了。”
“所以,你就把這當成一次合格測驗吧。”
雪茸一邊笑著,一邊往他嘴里遞了一塊草莓——
“能玩得過聞玉白,我就帶你上島,怎樣?”
第132章 食肉動物132
看著始終不發一言的塔蘭,雪茸依舊笑吟吟的:
“真的,親愛的。你的實力很強,但是心態還需要鍛煉。如果這一關能過,放你上島我也就放心咯~”
看著那人堅持不懈遞到自己嘴邊的草莓,塔蘭嘆了口氣,無奈地張嘴叼了過去。直到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完,他才悶悶地開口道:“我會辦妥的。”
聽到這番話,雪茸面上的笑意更甚了:“這就對了嘛!你放心,這邊的節奏我會把握好的,不會讓你出事,盡管發揮就好。我還是很期待你能大展身手的~”
看到他這番勝券在握的模樣,塔蘭又一陣惱火,但也只是溫吞地抱怨了一句:“你男朋友有沒有說過你特別討人厭?”
“怎么會?他才討人厭呢!”雪茸下意識脫口而出,轉而又反應過來,“呸!不對!我哪兒來的男朋友!你不要給我亂造謠啊!”
不知怎的,看見雪茸這副又羞又惱的樣子,塔蘭居然覺得心情輕松了不少。
難怪別人說罵人是一種很有效的發泄方式,看樣子確實如此。
看著他逐漸轉好的面色,雪茸也笑起來,將那盒水果遞到他的面前:“吃點兒唄?要不真得餓到明天早上咯。”
塔蘭這才感覺到自己過度折騰的胃部有些抽痛,雖然還是沒有食欲,但還是挑了幾口蘋果吃下了肚。
看他幾乎一夜之間就憔悴下來的面容,雪茸忍不住道:“說真的,撐不住就回頭,別太勉強。”
塔蘭愣了愣,又搖搖頭,沒說什么,繼續吃起水果來。
“誒~何必呢!”看他這么一臉不聽勸的模樣,雪茸搖了搖頭,“看不懂你。”
塔蘭有些無奈地揚了揚嘴角,又將那半盒水果還了回去:“謝謝,我吃飽了。”
雪茸伸手收回了水果,又唰唰兩下將剩下的梨子橙子一掃而空,饜足地舔了舔嘴唇:“你睡覺吧,好好休息。”
塔蘭抬頭看了他一眼,發現這家伙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問:“你還待在這做什么?”
“你可真不客氣,吃好喝好就要趕人了?”雪茸陰陽怪氣了一番,接著笑道,“我留在這兒照顧你,你身體這個樣子,我可不放心你一個人待著。”
塔蘭有些無語地撇了撇嘴角,拆穿道:“你是不敢一個人待著吧?”
被看破的雪茸噎了一下,倒也坦誠:“是啊,我的狗狗說了不要脫離組織擅自行動,我聽勸。”
塔蘭無奈地嘆了口氣,卻也不再趕人走了,默默地換了件衣服,爬到床前,背過身去躺好。
看見他頗有些落寞的身影,雪茸忍不住道:“那家伙罄竹難書,你是干了個好事。”
塔蘭:“……嗯。”
雪茸:“別逞強,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
塔蘭:“好……”
雪茸:“其實……有些事情也不是非做不可。”
塔蘭:“……晚安,我睡了。”
雪茸嘆了口氣,沒說話,只轉身來到桌前,翻看塔蘭攤在桌上的書。
是那本圖書管理員帶過來的,寫滿了未知語言和筆記的“玄學”書,這家伙臨走之前還特意帶了出來。
雪茸這個人思維極度活躍,但投入到一件事上的時候,也是極度地投入。很快,他就沉浸在了這本他完全看不懂的書本之中,他一頁一頁翻看著那些插畫,很快被一張鈴鐺圖片吸引走了注意。
很漂亮的鈴鐺,黑白的印刷方式讓人看不出鈴鐺的材質,但能看得清那鈴鐺表面刻著的,大量的魚類、貝殼、海螺等海洋元素的花紋。書本用了整整一個章節來介紹它,塔蘭也在旁邊記錄了大量的筆記,雪茸看不懂,但他知道,這玩意兒絕對不簡單。
這本書的來頭,雪茸來之前就直接問過了塔蘭,那家伙只是含糊地解釋說,這就是一本普通的幻想類故事集,雪茸自然知道這不善撒謊的家伙又在沒有水平地胡說八道,便也就不再過問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雪茸看了眼這張插畫,又回頭看了眼身后的塔蘭,忍不住心想,這孩子要是能多撐一會就好了,他身上可是有太多的未解之謎沒能解開了。
深夜,本已經睡著塔蘭又開始輾轉反側起來,他翻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煩躁,整個人也開始迷迷糊糊地囈語,即便是雪茸這樣毫無看護經驗的家伙,也能感受到他非常嚴重的不對勁。
于是他湊過去,伸手一摸塔蘭的額頭,果不其然,燙得厲害。
都高燒到說胡話了,雪茸忍不住心想,他這樣的狀態,真的能撐到上島嗎?
與此同時,另一頭,聞玉白的工作進行得也很順利。
他一向是懂得調動人力資源的。他花了十分鐘的時間,確認好了目標所在的位置,接著花上二十枚銀幣的價格,快速招募到了二十位幫他做苦力的助手,剩下的時間,他就來到甲板上,一邊看著夜景吹著海風,一邊等著那群家伙給自己帶來捷報。
這段時間總跟兔子黏在一塊,讓聞玉白心里有些亂亂的。他說不準這種混亂的感覺從何而來,只是明確的知道,罪魁禍首就是那只兔子。
夜晚,甲板上有訓犬師帶著獵犬在戶外泳池邊開著x愛排隊,聞玉白面無表情地從他們的面前掠過,無視了一連串的盛情邀約,徑直來到無人在意的背光的角落,趴到了圍欄邊。
大海是叫人恐懼的,即便是風平浪靜、晴空萬里時,看著那片無邊無際的湛藍,聞玉白都會有種莫名心慌與不安。
更不必說這漆黑無月的夜晚,天空只比大海微微亮那么一點,大片大片的漆黑、永無止境的濤聲。
向上看,頭頂是一顆漆黑的心臟,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釘在每個人的頭頂,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向下看,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仿佛隨時都會變成一張深淵巨口,將著海上航行的微小船舶,和它承載著的上百人犬,統統無情地吞入腹中。
大海就是這么讓人討厭,那綿延不絕的浪濤聲,就像是被怨氣塞滿的幽魂,一聲聲、一次次,不知疲倦地哀鳴著、哭訴著,總覺得像是在討要什么一般,叫人惡心又無奈。
聞玉白面無表情地心想著,或許這就是犬類厭水的本能吧。
他回想起自己曾經在島上的那段時光,想起了自己被鎖在海邊地牢里的那段日子。
那時候他每天都被迫感受眼前的潮起潮落,看著遙遠的海岸線慢慢吞噬掉自己的腳踝,再淹沒自己的膝蓋。他每天都在丈量最高水位的位置,總忍不住擔心越來越高的水面遲早會逼上他的頭頂。
那段時光比想象中的還要難熬,雖然沒有聞風清歇斯底里的抽打與訓斥,也沒有與世隔絕的孤獨與惶恐,他甚至每天能看到外面升起的太陽和月亮,還會有途徑訓練的獵犬會跟他搭話聊天,但這段日子還是給他帶來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那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一直到離開海島后很久,他聽到海浪聲還是會感覺到隱約的心慌與不安。
現在也是一樣——他還是那么討厭大海。
明明很討厭大海,但還是忍不住來甲板上看看,聽聽,那不住的心慌滿上心頭的時候,聞玉白居然體會到了一絲別扭的、微妙的快感。
那種感覺讓他聯想到了被雪茸勒著項圈、拽著狗繩的畫面,明明極度反感厭惡,卻又忍不住生出一絲愉悅來。
果然還是兔子害的。聞玉白幽怨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海——
該死,這家伙到底要把自己逼成什么樣??
胡思亂想的功夫,他的搜查小分隊也終于陸陸續續歸來了。
他們分別從每一層的各個垃圾處理中心里找到了溫迪戈的殘塊,這也是聞玉白寧可放棄效率,也不愿意親自動手的原因——翻垃圾堆這種事情,只有狗才干。
溫迪戈的身體被整齊地切割成了很多塊,從切割傷口能看得出來,應當是被人丟進了輪船底層的垃圾集中處之后,被專門用來分割裝運垃圾的機器直接切成了碎片,然后打包分裝到了每一層,等待登陸之后進行統一的無害化處理。
至于這家伙的直接死因,這是另外的價錢,但聞玉白粗略看了一眼,比起暴力殺害,更像是被溺死的。
無所謂了。聞玉白戴上手套,簡單將一地的尸塊拼了拼,讓他看上去大體是個人……犬……鹿樣,然后朝那些眼巴巴的獵犬們招了招手。
很快,溫迪戈的主人便被召了過來。
看到地面上那一團碎肉的一瞬間,男人的腳步趔趄了一下,但他還不信邪,直到走近了,看到那熟悉的鹿角、那熟悉的面容,他才腿下一軟,一屁股跌坐在了甲板上。
“他……他……”男人語無倫次道,“老子的錢……這可是老子一輩子的家當……”
聞玉白懶得聽他傷春悲秋,只伸出手,毫不客氣地找他結剩下的尾款。
本以為這家伙會以“賠本了”、“老子傾家蕩產了”為借口拖欠尾款,可沒想到,這男人直接掏出了十枚金幣塞進了他的手里。
聞玉白眉尾一揚,還是頗有些良心地提醒道:“比說好的給得多。”
“沒給多。”男人抬起頭,面色慘白宛如死人,眼底卻是近乎癲狂的血紅——
“幫我找到兇手,幫我殺了他。”
第133章 食肉動物133
見錢眼開,一直是聞玉白作為獵犬一項叫人津津樂道的優點。
但同樣的,他的謹慎和底線,也是他一路不曾翻車的根本。
他揚起嘴角,沒說應還是不應,只將那五枚金幣放回了男人的手里:“等我先去摸摸對方底細,事辦成了,直接拿雙倍給我。”
見那男人恍惚地收回手,聞玉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拋著那屬于他的正當收入的五枚金幣,悠哉悠哉地離開了。
天太晚了,他打算先回去睡一覺,還有兩天的航程,能不能抓到兇手,一切隨緣。
說實話,十枚金幣誘惑很大,但他依舊對殺人之事興致缺缺,也根本不想在登島之前就大動干戈。
所以還是看天意咯,他將一枚金幣拋向半空,然后“啪”地一下蓋在手心——反面。
嗯,猜錯了。
回到房間所在樓層的時候,聞玉白忽然想起,兔子那家伙還在塔蘭的房間,今晚應該是自己一個人睡了。
是件好事,至少能睡個安穩覺了。聞玉白這樣想著,卻連自己都沒發現,他本還算不錯的心情,居然悄悄沉了下去。
就在他輕輕嘆口氣,準備推開自己房門的前一秒,對面不遠處,他塔蘭房間的門忽然輕輕推開了一個小縫,一抬眼,果然看到那兔子探頭探腦地朝他張望著。
“你回來啦!”那人小聲但雀躍的聲音,一下子讓聞玉白的心情亮了起來。
“怎么樣?事情搞定沒有?”雪茸彎著眼睛問道。
聞玉白沒說話,只是也笑著攤開手,給他望著掌心里那五枚金幣的尾款。
“喔!!厲害!!”雪茸欣喜地飛了過去,又摸了摸他的腦袋,“好狗!”
聞玉白似乎已經對這樣的冒犯產生了免疫,不僅沒有過敏似的暴跳如雷,甚至還拉過他的手腕,將那五枚金幣放到他的掌心:“給。”
雪茸欣喜地睜大眼:“給我?”
聞玉白差點兒條件反射脫口而出“我們當獵犬的掙到的錢都上交給主子”,下一秒就緊急剎車,改口道:“嗯,你們比我缺錢。”
看雪茸眉開眼笑地把金幣收好,聞玉白的心情也莫名其妙上揚了一下,接著便問道:“這么晚不睡覺干嘛呢?”
“塔蘭半夜燒得厲害,我自己搞不定,剛剛喊梅爾過來幫忙才降下來了……這孩子身體確實不大行。”雪茸說,“不過我也睡了一個下午,熬一會兒也問題不大。”
這些沒有什么營養的、不帶著針鋒相對的日常對話,居然讓聞玉白感到了一絲難得的溫馨。
他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些許,然后下意識問道:“要不回來休息一下?”
雪茸眼睛一亮,剛想著答應,接著一轉眼睛,笑瞇瞇站到門邊:“誒呦,不能這樣,我們貓咪一個人太辛苦了,我還是留下來陪他吧……”
話還沒說完,房間里探出一只幽怨的貓頭來。梅爾伸出手,將那家伙嚴嚴實實擋了回去:“得了吧,趕緊滾,你在這我還得照顧倆。”
誠意表達了,事兒也推了,雪茸笑著轉過身:“嘿嘿,那可太好了。”
看著他輕輕關好門,三兩步輕巧地邁到自己身邊時,聞玉白只覺得心臟輕輕漏了一拍。
自己在干嘛呢?為什么要喊他回來?自己一個人睡一屋不香嗎?
再次向自己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聞玉白內心的無奈已經壓過了惶惑了。
又來……最近總是這樣。他輕輕嘆了口氣,卻也知道自己毫無辦法,便也就只能隨他去了。
兩個人并排往房間里走去,走廊里鵝黃色的燈光襯得雪茸的輪廓無比柔軟,像是一團掉進了楓葉堆里的蒲公英。聞玉白忍不住望了望他,被海濤聲折磨了半宿的心徹底軟了下來。
“哦,對了……”
雪茸說話時抬起頭,剛好對上了聞玉白望過來的目光,兩人都有些無措地頓了頓,但這回雪茸卻也沒有戳破調侃,只是笑了笑,語氣也柔和了不少——
“嗯……那個溫迪戈,具體怎么樣了?”
現在說這個問題,顯然是相當有些煞風景,但聞玉白還是認真回答道:“……死了,被殺了。”
雪茸微微睜了睜眼,作出略感驚訝的模樣,繼續問道:“是誰殺的?兇手找到了嗎?”
“不清楚,還沒開始找。”聞玉白說,“不過那算額外任務了,完不成也無傷大雅。”
“是嗎?”雪茸笑道,“要是價格好的話倒也可以努努力。”
“嗯,價格不好我就根本不會管了。”聞玉白說,“只不過我有預感,這次的兇手并不簡單,所以話不敢說得太滿,得給失敗留點空間。”
“還有你搞不定的兇手?”雪茸新奇道,“你這么說我倒是更好奇了——何方神圣還能讓你考慮失敗的可能性?”
聞玉白覺得這家伙最近說話尤其好聽,這么幾句一捧,差點兒讓他飄飄然夸下海口,一定要把人捉拿歸案了。
但好在他的理智始終在線,嘴角還沒來得及揚起來就又被他生生壓了下去。
“嗯,雖然看上去尸體處理得很粗糙、甚至非常外行,但能感覺到整個行兇過程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聞玉白想到了那家伙離奇的溺死痕跡,搖搖頭道,“不知道,想不明白的事情還很多。所以還是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再說。”
“是啊,天大地大,睡覺最大~”雪茸輕快地打了個響指,兩人便相當默契地轉身洗漱躺上床了。
和前兩回共處一室的煎熬不同,這回或許是因為這家伙氣味遮得嚴實,也或許是因為自己的鼻子已經習慣了,聞玉白睡在雪茸的上鋪,絲毫不覺得煩躁難受,反而是浸泡在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料味中,有一種微妙的、不可言說的踏實感。
聞玉白側躺在床鋪上,他其實睡不太著,卻又怕驚醒了雪茸,便就這樣睜著眼睛,無所事事地望著眼前一片寧靜的黑夜。
就在他打算合眼的前一秒,下鋪也傳來了一陣窸窣的聲響,原來這家伙也沒睡著。聞玉白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地翻了個身。
感受到了他的動靜,下鋪很明顯地松了口氣,接著便小聲地喚道:“聞玉白?”
聞玉白睜開眼,問道:“嗯?”
“對你來說……你覺得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用生命去交換的嗎?”雪茸斟酌起措辭來,“就是那種很持久的、強烈的執念,讓你一路上抱著必死的心情也一定要去完成的……哪怕這件事情,從理智上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聞玉白愣了愣。他不知道這人為什么會突然問這個問題,這也是他們罕見的談心——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大概也猜到這人一時給不出答案來,雪茸翻了個身,輕輕道:“我嘗試著站在自己的角度考慮這種情緒。我唯一能共情的,也許就是‘燃料’和‘機械之心’。現在驅動著我一路去探索的,也是一種很強烈的好奇與執念,我想也許有一天,我確實會為了得到所謂的‘真相’,而一個沖動選擇赴死,可如果提前就告訴我,探索的代價就是我的命,我一定會死在尋找真相的路上,我是肯定不會選擇繼續向前了……所以我依舊不大能理解這樣的情感,我不懂這樣的選擇需要多大的勇氣。”
難得聽到這人和自己推心置腹,聞玉白的心似乎也悄悄打開了。
他想了想,才道:“但其實對于有些人來說,選擇‘死亡’其實并不需要所謂的勇氣,反倒是思考活著的意義,是件更需要花費力氣的事。”
聞玉白心想,或許他說的那個人就和自己一樣,根本不畏懼死亡,因為活著本身對他們來說,就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
“……聞玉白。”沉默許久,雪茸才小心翼翼開口問道,“你是不開心嗎?”
上一次他問這個問題,還是在嘲笑自己尾巴“不舉”,聞玉白笑了笑,伸手覆住了面上那冰冷的鐵籠:
“沒什么開不開心的。這個問題,對于一條不能支配自己的狗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雪茸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醞釀了許久才問道:
“那你有想過逃走嗎?徹底擺脫掉你那個混球老東家,不受任何人的支配,自由地選擇立場……你難道就不想做自己的主人嗎?”
似乎猜到他會這么問,聞玉白無奈地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柔聲道:“不早了,快睡覺吧。”
雪茸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可無奈這人鐵了心不再回答自己的問題,末了,便也只能悶悶不樂地鉆回被子里去了。
好在雪茸的不悅來得也快去得也快,轉個身的功夫,他就比聞玉白先一步睡著了。
聞玉白聽著他綿長又平穩的呼吸聲,望著門縫里鉆進來的那柔柔的鵝黃色的燈光,也終于輕輕闔上了眼。
沒有快樂,沒有自由,甚至還有些話不投機地戛然而止。
但至少對他來說,這是個難得的溫柔良夜。
第134章 食肉動物134
這一夜,塔蘭被反反復復的高燒折磨得不輕。
他不止一次覺得自己的命快要斷在這艘船上,一閉上眼,他便看見溫迪戈睜著猩紅的雙眼,枯枝般的雙手掐著自己的脖子,叫他心臟狂跳、無法呼吸。
昏睡之中,雪茸的聲音始終宛如塞壬之歌,若即若離地在他的耳畔飄蕩著。
他聽見那人說:“你的心態太差了,所有的心事都寫在臉上。”
他聽見那人說:“這只是一道開胃小菜,要是在島上被其他獵犬抓到的話,你可就完蛋了。”
他聽見那人說:“別癡心妄想了,這條路你根本走不通。”
他看見那人朝自己伸出手:“放棄吧,現在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
……
“不……不行……!”
塔蘭渾身透濕著坐起身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一旁的梅爾頗有些疲憊地抬起眼,也沒問他什么“不行”,只是熟練又麻木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嗯,燒差不多退了。”
塔蘭坐在床上,心臟還在沉悶又劇烈地跳動著。他恍惚地看了看四周,看見窗邊放著的毛巾和盆,還有桌上那喝了一大半的水,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跟自己沒有幾次接觸的青年人,忙前忙后照顧了自己一整夜。而自己現在,除了還有些心慌口渴、渾身無力之外,那渾身高燒的難受勁也總算消退下去了。
“行,我這邊兒能收工了。”黑發青年昏昏沉沉打了個呵欠,又伸了個懶腰,起身活動筋骨,“我回去歇會,找萊安給我換個班。”
一聽到這里,塔蘭慌忙道:“不、不用麻煩了……我覺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再打擾你們了。”
梅爾有些不放心,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是么?”
“……嗯。”塔蘭攥緊被角,點點頭,“給你添麻煩了,真是辛苦了。”
“沒事。”梅爾挑了挑眉,平靜而又不帶感情地吩咐道,“那你自己注意點,洗個澡去,小心著涼。”
塔蘭趕緊道:“好,謝謝。”
望著那人關門離開的背影,塔蘭忽然想起自己在孤兒院生活的那段時間,每當身體不適臥病在床的時候,院里的孩子們就會這樣細心地照顧自己。
他又想起雪茸昨晚臨走前對他說:“其實比起沉湎在無法挽回的過去,你更應當珍惜當下擁有的一切。”
他說得沒錯。撇開過去不談,孤兒院里的這段時光,對他來說無疑是珍貴且幸福的,可前提是,要撇開過去不談。
這便根本就是個不可能的前提。
他起身坐到輪椅上,先一口氣喝掉了兩杯水,又從行李箱里找出換洗的衣服。
他選房間的時候,特意加了一些錢,挑了一間有浴缸的單人間,嘩嘩的水聲在浴室里回蕩時,他感覺到了一陣沒來由的安心。
足尖探進水面的時候,他能感覺到自己幾乎殘廢的雙腿又活了過來。他慢慢仰躺下去,少年的身形讓他能輕易地沒入水中。
他就這樣睜著眼睛,看著自己藍色的頭發漂浮起來,感受著身軀被清水溫柔地包裹著,四肢也被緩慢地托舉著。他望著水面那淡淡的波紋,從身體到精神,都似乎在這浸泡之中緩慢地舒展開來……
直到他的目光瞥向了自己的小臂處,那微微刺痛的地方,赫然是一塊指甲蓋兒大小的血窟窿。
“?!”他驟然睜大眼睛,猛地從浴缸里坐起身來。
怎么……怎么掉了一塊?塔蘭的心臟立刻緊揪起來。
他第一反應是起身,在眼前這片浴缸里尋找。
但是沒有。浴缸里、衛生間里、臥室里、床上……他把他待過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
統統都沒有。
那一瞬間,仿佛一盆涼水從頭頂處澆灌下來。他打了個寒顫,不得不面對事實——
那東西應當是溫迪戈掙扎的時候抓掉的,根本就沒帶回來用火焰處理,上面還沾著自己的氣味……要是被獵犬先一步找到的話,可就真的完蛋了。
于是他慌忙穿好衣服,趁著雙腿還能跑動,起身就朝樓上奔去。
另一邊。
聞玉白睡了個好覺,一覺醒來,便輕輕關上門,去繼續他昨夜擱置了一半的任務。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對方是個連尸體都處理不好的新手,卻莫名讓聞玉白有種不安的預感。
于是他又去找到了溫迪戈的尸體,準確地說是尸塊,當著他主人的面,找來錘子和小刀,進行現場解剖。
在解剖前,聞玉白掃視了一下尸體的概況——雖然他的衣服、頭發,都沒有很明顯的潮濕,但尸體頭、頸側有淺淡尸斑,手臂立毛肌呈雞皮樣、生zhi器官收縮……這都是比較典型的溺死表現。
聞玉白沒有著急下定論,只是在狗主人崩潰的哀嚎之中,面無表情地麻利地撬開了溫迪戈的腦殼——顱骨沒有明顯的擊打傷,口鼻周圍、顱腔內也沒有明顯積水。
和他想象得有出入。
聞玉白又皺起眉,拿餐刀剝出了尸塊里被切割成兩半的肺——肺部嚴重水腫,肺葉邊緣鈍圓,肺表面有窒息性點狀出血,這都是非常非常明顯的溺死的特征。
可水呢?溺死他的水去哪兒了?
聞玉白又仔仔細細檢查了他的氣管、支氣管、腹腔,都沒有找到一絲哪怕浸水的痕跡,皮膚也不像是被水浸泡過,可偏偏他的肺腫了,尸斑淡了,整個人完全是一副被淹死的慘狀。
像是被看不見摸不著的水,活生生在岸上悶死了。
聞玉白盯著眼前一地稀碎的尸塊,眉頭緊緊擰著,心頭那陣微妙的不安再次涌了上來。
訓犬師根本看不得自己的全部家當變成滿地的碎肉,好幾次差點兒一口氣沒背過去直接暈倒。
就在他實在忍受不住,想要轉身嘔吐時,那家伙抬了抬手,似乎是找到了什么線索。
探頭望去,那人正捏著溫迪戈的食指展示給他望著。血呼啦渣的一片,叫訓犬師看得就一陣頭暈目眩。
于是聞玉白開口解釋道:“指甲縫里有一小塊血痂,應該是掙扎的時候,被什么東西劃破了。”
訓犬師根本就不能想象,身材逼近兩米的溫迪戈,居然還有落在兇手手中“掙扎”的時候。聞玉白也懶得追究太多,只用一根尖頭棉簽,輕輕在溫迪戈的指甲縫里劃了劃,然后皺起眉,努力分辨其中的氣味——
血腥味,但是不屬于溫迪戈本人的血液。聞玉白快速在大腦中檢索了一遍,似乎并沒有在船上遇到過相似的氣味。
那血液味其實很淡很淡,更多的,是一種咸濕的……類似大海的氣味。
這樣的聯想讓他忍不住一陣反感,他聽著窗外一陣陣洶涌的浪濤聲,表情陰得可怕。
“怎……怎么樣?”訓犬師看到他的表情,也緊張起來,“能找得到嗎?”
聞玉白只皺起眉,倏地站起身:“我試試。”
說實話,要不是看在那幾個金幣的份上,聞玉白當場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他接私活非常講究舒適度,很顯然,這樁案子已經深深地讓他感覺到了不適——水、溺亡、海洋,每一個元素都讓他極度厭煩與不安,即便他的嗅覺已經很明確地為他指出了一條搜尋的方向,但他的本能還是在勸阻他,不要去追。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動搖,訓犬師又掏出了一枚金幣:“價格好商量。”
聞玉白瞥了一眼,咬緊牙關,嘆了口氣——他承認,有錢能使鬼推磨。
報酬結清之前,他得確保雇主安全活著,于是他拒絕了對方的跟隨邀請,只獨自一人,徑直來到了二層。
雖然那指甲縫里的氣味小得幾乎難以察覺,但他依舊有本事迅速定位到相同氣味的來源。
走廊盡頭的倉庫。
如果沒猜錯的話,那里應該就是第一案發現場,那掉落在現場的東西還在那里,順利找到的話,循著氣味倒查到兇手也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
聞玉白加快步子。他決定速戰速決。
此時,漆黑的倉庫內。塔蘭正跪在地上焦急地尋找著失物。
他是一路小跑來的,沒有了輪椅,小腿以下如刀割般地生疼,全身也累得厲害。
他盡全力壓抑著喘氣,接著那門縫里透出來的一小縷光,仔仔細細地在他活動過的地方翻找著。
得快一點。這一樓的獵犬很多,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潛進房間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人正面撞破。
這么想著,他的全身又開始不住地顫抖起來。
倉庫里的灰塵讓他全身都感覺非常的難受,肺部悶悶地嗆著,可他也不敢咳出聲來。
他只能一邊飛快地摸找著,一邊在腦海里尋找逃跑的路線,
該死。他忍不住開始羨慕獵犬的本事了——要是自己也有他們那樣靈敏到變態的嗅覺就好了,至少不用在這種地方忙中出亂。
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的額頭開始冒汗,汗珠順著下巴落到地上時,他就又火速拿出小瓶子,用紫色的火焰將汗珠滴落的地方烤干。
千萬留不得一點蛛絲馬跡。塔蘭這樣心想著。
就在他點燃火苗的一瞬間,地面上隱約反射出一道彩色的光來,塔蘭眼睛一亮,趕忙撲了過去——
找到了!
塔蘭趕忙將那一小片彩色的薄片握進了手里,那一刻如釋重負的感覺讓他全身發軟,鼻頭都忍不住泛起酸來。
可下一秒,一串熟悉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口。
塔蘭的心臟再次懸停到了半空。
“咔噠”一聲,倉庫的門被打開了。
第135章 食肉動物135
聞玉白肯定,自己在推開門之前,的的確確聞到了那股帶著海水味的血腥氣。
可打開門的一瞬間,那氣味便像是從指縫里滑走的魚,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氣味不見了,但聞玉白并沒有著急——他相信自己的嗅覺,那東西不可能憑空消失,只是被抹去了氣味而已。
那也就意味著,殺死溫迪戈的家伙,大概率就在這里。
是一網打盡的絕佳機會。可惜,聞玉白打心眼兒里并不期待和那家伙打上照面。
他站在門口沒有妄動。眼前的倉庫空間并不算小,但處處堆滿了雜物,很難一眼看清具體情況。
是個捉迷藏的絕佳場所,聞玉白半瞇起眼,直立的獸耳微微動著。
他把住身后的出口,目光緊緊盯向黑暗深處——視覺、聽覺、嗅覺,同時發揮到了極致,哪怕角落一只丁點大的蜘蛛徐徐落下,也沒能逃出他敏銳的捕捉。
沒有動靜,沒有氣味,沒有人影。不像是有活人存在的樣子。
但肯定有人。
聞玉白挑了挑眉,伸手“啪”地拉下煤油燈的開關閥,一瞬間,橙黃的焰光傾倒下來,照亮了視野里的角角落落。聞玉白的瞳孔隨著光線驟然縮小,搜尋的視線卻依舊沒有絲毫怠慢。
廢舊的櫥柜、高大的紙盒、布滿灰塵的舊沙發……聞玉白又一次確認了地形,向后伸出手,輕輕合上了倉庫大門。
倘若真想來個甕中捉鱉,他應當直接將門反鎖了,可握到門把的那一刻,他的手頓了頓,最終還是收了回來。
一個錢都沒結的私活而已,不必那么拼。聞玉白這么想著,一邊謹慎地朝倉庫深處邁開步子,一邊道:
“別藏了,我知道你在。”
聽到這一聲冰冷的告知聲時,塔蘭覺得自己的頭都要疼得開裂了。
此時,他的呼吸、心跳都被他強制壓了下去,盡管已經專門訓練過很多年,但維持這樣一個能逃得過獵犬追蹤的“假死狀態”并非易事。最多再堅持兩分鐘,身體就會因為缺血缺氧而承受不住,更糟糕的是,那獵犬的威脅殘忍地加快了這個進度。
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耳鳴也隱隱約約攀了上來……可他現在沒有任何辦法。
他根本不知該如何在兩全的情況下,脫離眼前這樣的困境。
他正藏在倉庫最里的一個破舊的衣柜里,一天前,溫迪戈就轟然倒在這柜子的旁邊。
此時,柜門外的腳步聲正不緊不慢地在倉庫里溜達,而橘黃的燈從頭頂、腳下、眼前的木縫里滲透進來,刺進這一方密閉的盒子里,細細長長的一根根,像是溫迪戈的手指,叫他無論躲在哪里,都會將他生生拽到光照之下,殘忍地擰斷他的脖子。
恐懼讓他的憋悶和恍惚更甚,他的手腳也開始變得冰涼綿軟。
腿疼、頭疼、肺疼,全身的各處都像是被火燎了一般滾燙刺痛,少年紋絲不動的身子終于輕輕顫抖起來。
他快要撐不住了。
就在他指尖微動的功夫,柜門外,那本漫無目的的腳步聲驟然停了下來,接著像是攀著細絲游走的蜘蛛一樣,目標明確地徑直朝這一側走來!
完了!塔蘭的瞳孔控制不住地震顫了起來。
別過來,塔蘭在心里絕望地祈禱著,別打開這扇門、別發現我在這里。
別逼我……我不想殺你啊。
柜門外。
聞玉白本來正在一排排、一層層地逐個排查著櫥柜、角落、紙盒,雖然沒有任何發現,但他也絲毫不急。
想要抹掉自己存在的痕跡并不難,但想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偏偏聞玉白最大的優點便是極有耐心,他可以大把大把地陪對方浪費時間,直到對方自己沉不住氣來,露出馬腳。
果不其然,在他檢查到倉庫中央時,角落的某一處,飄來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動靜。
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沉不住氣。聞玉白輕輕揚了揚唇角。
他頓下腳步,直勾勾朝那動靜處望去——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藏在那只衣柜里。
還挺沒創意的。聞玉白頗有些遺憾心想,他還以為會藏在更隱蔽、更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朝衣柜望去的時候,那一直伴隨著他的、隱約的不安又攀升了上來。他皺緊了眉,從腰間抽出那對折疊的月牙刀來。
不安、煩躁、討厭得很。有那么一瞬間,聞玉白甚至想要掉頭走人,但就在他猶豫之時,柜子里又忍不住動了起來。
他煎熬,對方比他更加煎熬。這讓聞玉白感受到了一絲鼓舞。于是他直接一不做二不休,沖上前去、伸手攥住了衣柜的門把手!
“嘭”的一聲悶響,衣柜里的人也伸手反拉住了柜門。聞玉白的力氣十分傲人,可對方居然在一瞬間抵抗住了他的力量!
但很明顯,對方抗衡得十分勉強,隔著柜門,聞玉白都能感覺到對方控制不住地顫抖。
獵物的恐懼總能刺激他的神經,聞玉白輕嗤一聲,握緊了柜門把手——
“叮鈴——”
就在他發力將對方拉出來現行的前一秒,一聲清脆的鈴鐺響聲從柜門內鉆了出來。
聞玉白動作一滯,接著雙眼微微睜大了些許——怎么回事?
鈴鐺脆響傳到耳邊的時候,似乎就變成了一聲轟然的濤聲,仿佛一道巨大的海浪拍過礁石,接著撲向岸邊的他。
那熟悉的恐懼感讓聞玉白感覺到了一陣窒息,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狹窄的地牢之中,看著海岸線一點點淹沒他的腳踝、侵吞他的腰線。
夢魘的力量總是打過一切現實的恐懼,聞玉白第一反應是向后退去,可他很快就又冷靜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在哪兒,他在船上,在倉庫里,在一扇衣柜門前。海浪是不存在的、地牢里的水也從沒有超過他的肩膀。
他只要伸出手,拉開眼前這道門,將那不知哪兒來的混賬玩意揪出來捅死,一切就都結束了。
于是他再次上前,握住了衣柜的門把……
“叮鈴——”
又一聲響,幻聽之中的海浪拍到了他的眼前。他感覺到了渾身被水花打得濕透冰冷,他感覺到四肢被浪濤拍得狠狠下沉。
眼前,那本應該停在他鎖骨下方的海水又開始向上漲潮。那一刻,海水里似乎爬出了無數尖嘯著的幽魂,海平面伸出一雙雙海水凝聚成手,似乎是想向他索要什么,又更像是要將他摁入海底。
海水沒過了聞玉白的肩膀、碰到了他的下巴,最后又蔓延向了他的口鼻——
“咳咳咳!!!”嗆水的一瞬間,聞玉白不受控制地劇烈咳嗽起來。此時,他依舊竭力保持著鎮靜,想要勸自己這都是幻覺、一切都是心理作用,所謂的水根本就不存在,可下一秒,他就想起了溫迪戈那古怪的死法——
那家伙就是被“不存在的水”生生淹死的。
……該死!早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聞玉白果斷地松開柜門,接著后退兩步拍了拍手。意思是他認輸,這一局他主動退出。
鈴聲暫停下來的一瞬間,沒頂的海水并沒有退去,耳畔那索命般的鬼哭狼嚎驟然消停了。這其實是個偷襲的絕佳時期,一鼓作氣殺了對方根本不是難事,但聞玉白無心戀戰——為了個私活,不值得。
缺氧讓他的眼前一陣陣的發黑,雙肺也因為浸水刺痛得快要燒起來,聞玉白索性閉上眼,不再看眼前那似真似假的水,而是靠著記憶,在一片漆黑之中快速撤離。
成功擰開倉庫門的那一刻,聞玉白只感謝自己臨走前沒有鎖門。
門外和門內是兩個世界,踏出倉庫的那一瞬間,身后快漲到天花板的海水便泄洪一般,終于“嘩”地一下退了出去,潮水退盡,空氣重又回到了身邊。
聞玉白穩住沉重不堪的身子,忙不迭深呼吸一口,腦子“嗡”地一聲尖鳴,天旋地轉間就是一陣止不住地咳嗽。
“聞玉白?你還好嗎??”
聽到這一聲問話,聞玉白才驟得回過神來,眼前,那兔子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相當擔心地望著自己。
實際上不大好,聞玉白感覺自己要被嗆死了,但不知為何,面對這兔子的時候,他不想表現得太過狼狽。
于是他悄無聲息地拍了拍憋悶的胸口,然后強打起精神來:“沒事,咳咳……里面的灰塵太多了,有點受不了。”
“哦……”雪茸上下掃視了他一眼,似乎也沒懷疑什么,便帶他來到走廊通風處,一邊還不忘輕輕拍拍他的后背,“那你快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嗆灰可難受了。”
聞玉白抽空審視了自己一番,果不其然,衣服是干的、頭發是干的,全身沒有一滴沾了水的痕跡。
怎么做到的?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大門緊閉的倉庫。
……不管了。聞玉白有些難受地捏了捏眉心,一時半會兒還不太能緩過勁來。
雪茸在一旁望著他,一邊伸手給他順著氣,一邊小心地問道:“殺死溫迪戈的兇手,還能抓到嗎?”
聞玉白擺了擺手。
這時候退出,聞玉白絲毫不覺得丟人——對方并不比自己強,但是有拿捏自己命門的法子,完全沒必要為了幾枚金幣冒這個險。
“不抓了。”聞玉白說,“愛誰來誰來。”
第136章 食肉動物136
一直等到那人的腳步聲徹底遠離,確定短時間再不可能返回,塔蘭才終于徹底虛脫,癱倒在衣柜里久久不能緩過神來。
他目光渙散地看著手中那只銀色的手搖鈴,指腹輕輕摩挲著上面的花紋——浪花、貝殼、魚鱗……
精致的紋路劃過指尖,叫他幾乎崩潰的心跳和呼吸漸漸平穩。
他有些無奈地將這鈴鐺握在手心——救命的寶物是它,痛苦的源頭也是它。
這一刻,他的雙腿已經完全沒法動彈了。刺痛和疲勞漸漸剝離了他的意識。
天知道在這種地方睡著,一旦對方殺回來那將是必死無疑,可他還是將那枚鈴鐺貼到胸前,身體蜷縮成一團,聽著那微微如童謠般清脆地輕響,沉沉地闔上眼簾。
再次醒來的時候,自己正穿著衣服,仰躺在房間的浴缸里,口鼻被人貼心地托上了水面——雖然他并不需要。
塔蘭先是確認了那鈴鐺就攥在自己的手中,這才長松了口氣,緩緩滑坐下去,把臉泡在水底。
好像……也沒有那么難。塔蘭睜著眼睛,從水下看著蕩起波紋的天花板。
雪茸說得對,他最大的敵人其實是自己,自己的怯懦、猶豫、愚善,比任何一只獵犬都要致命。
而他要做的這件事情本身,確實沒有那么難。
想明白了這一點,塔蘭這才緩緩坐起身來,慢吞吞地換上了放在一邊的衣服,站到浴室門口,望著臥室桌前那道熟悉的背影。
此時,他的心情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紋。
“我睡著了?”他木木地開口,聲音不大,在安靜的房間里卻顯得異常清晰。
雪茸正低頭搗鼓著手工,被他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
“是啊,你心可真大。”雪茸回頭望向他,眼底是尚未平息的驚慌,“我在門口等了半天,看你沒動靜,就找機會給你撈回來了。”
“謝謝。”塔蘭平靜道,“所以最后怎么樣?是他放過了我,還是我贏過了他?”
“是你贏咯,他已經跟雇主退單了。”雪茸聳聳肩,笑道,“沒想到啊,你還確實有點本事。”
塔蘭的面上沒有任何神情,只默默地坐到床邊,拿起毛巾擦起頭發來:“那就安心帶我上島吧。”
“當然。”雪茸彎起眼睛,“我說到做到。”
塔蘭簡單擦了擦頭發,便也不再跟雪茸搭話,轉身躺到了床鋪上去。
不知為什么,經過和聞玉白的一次交鋒之后,塔蘭覺得自己的情緒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磨平了。
那困擾他的巨大的痛苦,似乎被那兩聲鈴響嚴嚴實實地屏蔽掉了,他不再覺得不安,一直以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負罪感也悄然不見,再去回想溫迪戈的那張臉時,他也不再覺得窒息、寒冷、渾身顫抖了。
身體感覺空空的,完全提不起勁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疲勞與麻木。
說不出來是好是壞,他只隱隱覺得,雪茸口中所謂的“心態”問題,好像也已經不復存在了。
下一次,自己應當可以做得更好了。
本以為塔蘭一躺到床上,肯定又要像往常一樣飚起高燒來,沒想到伸手一摸他的額頭,居然只是平靜地睡著了。
雪茸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這次醒來之后,塔蘭的情緒平穩得有些不對頭。這雖然是自己所期盼的,但這家伙真發生轉變的時候,雪茸卻又感覺到了一絲擔憂——
這真的是好事嗎?
不過,既然這人沒病沒災,睡得還這么香,自己就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當務之急,是得回去看看聞玉白的情況——這家伙雖然一直硬撐著,但明顯也是遭了不小的罪。畢竟是自己的狗狗,當主人的還是有必要關心一下的。
不過一推開門,雪茸就知道自己多慮了。那個不久前還面色難看、低咳不止的家伙,此時不知從哪兒摸了一副撲克牌來,堆在桌上聚精會神地搭起紙牌屋來。
雪茸一進門,聞玉白便抬起頭,放牌的手輕輕一動,那壘到胸口的紙房子便“噼里啪啦”攤了一桌。雪茸自知是罪魁禍首,連忙滿是歉意地舉起雙手。
但那家伙的脾氣是極好的,望著自己毀于一旦的心血,表情沒有一絲波瀾:“回來了?”
雪茸連忙點頭:“嗯,他情況還好,不需要我陪。”
方才把聞玉白安頓回房間,雪茸便忙不迭以“塔蘭這兩天身體一直不行,我回去再看看”為理由,趕回倉庫撈人了。
匆匆忙忙照顧兩頭,可真是把雪茸累壞了。他想拉梅爾好好訴訴苦,但想到眼前這都是他自己種下的惡果,再苦也都硬撐著往肚里咽了——哎,真是辛苦自己了。
看見聞玉白狀態還好,雪茸便也放了心,抽出板凳坐到他身邊,一邊跟他一起疊紙牌,一邊問道:“你不難過吧?”
聞玉白從桌面上拿起一張紙牌,抬頭問道:“嗯?什么?”
“兇手的事啊。”雪茸也豎起一張牌,和他的牌靠在一起,“感覺你這么厲害的獵犬,應該很少遇到滑鐵盧吧……我怕你自信心受挫咯。”
“不會啊。”聞玉白坦然道,“雖然我確實很少失敗……”
在遇到你之前,應該算是“從沒有過失敗”才對。
聞玉白頓了頓,又繼續道:“但這也就是個私活,本來就不是很感興趣,丟了就丟了唄。”
“哦?是么?”雪茸彎起眼,撐著腦袋笑瞇瞇地望著他,“我還以為是我教犬無方呢,你一到我手里就退步了呢。”
聞玉白聽聞,忍不住笑了一下,拿撲克牌在他腦門子前點了點:“你挺會給自己加戲。”
見他情緒確實還行,雪茸便也放下心來,低頭繼續疊紙牌了。
看著他手指穩穩地將兩張牌立起來,聞玉白思索了片刻,坦誠道:“主要是對方在某種程度上……屬性有些克我。我覺得不值得拿命來賭。”
“克你?”雪茸抬起頭,透徹的眼睛盯著他望過來,“怎么說?他很不講道德嗎?”
知道這家伙又在暗諷自己“道德標兵”的事,聞玉白伸手拿牌蓋住了他的臉,手動禁言。
雪茸樂呵呵笑起來,又托腮望他:“也就是說,他掌握了你的弱點咯?”
聽到這里,聞玉白有些敏感地抬起頭。他這才想起來,眼前這家伙是自己的敵人,沒有誰比他更想看到自己身上的破綻。
好小子,差點兒被你蒙騙過去了。聞玉白輕笑了一聲,伸出手指,隔著牌將他的腦門子推開:“沒錯,我的弱點就是太講道德了,沒早點捉了你回去拿賞金。”
“嘖。”被自己的回旋鏢糊弄了一嘴的雪茸頗有些不爽,但轉而又笑起來,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口籠,“目光長遠點親愛的,總有一天你會發現,留我一條命遠比你那幾個賞錢更有性價比。”
聞玉白垂眸瞥了一眼那家伙的手指,沒有惱火地拍走,反倒是輕笑了一聲:“是么,那我倒是很期待你展現自己的價值。”
這兩天,兩個人的相處出人意料地和諧,沒有劍拔弩張針鋒相對,偶爾拌兩句嘴倒也算個輕松消遣。
很顯然,雙方都還算享受這個狀態,但兩人又都心照不宣地生出一絲預感——這樣的平靜,怕是維持不了多久了。
待在船上的最后一晚,兩個人都沒能睡著。
他們帶著各自的心事、枕著彼此的呼吸聲輾轉反側。
聞玉白在想兇手的事。
他還是沒能弄清對方的行動機理,自己看到的山呼海嘯到底是不是幻覺,那水是不是真實存在的,這到底是一種作用于人的心理幻術,還是一種樸素的物理攻擊手段?
他思考了一夜破解的辦法。他第一時間想到了那搖鈴聲響,基本可以斷定后續的事情都是它引起的,如果是鈴聲的話,那阻斷聽覺有沒有作用?如果耳朵捂不住,那就應該直接找到本尊,破壞那個鈴鐺、殺了搖鈴鐺的那個人。
聞玉白抬頭望著天花板——明明已經徹底丟掉了這樁委托,對方也沒有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意圖,可他還是隱約感覺,再次交鋒在所難免。
這讓他心底那關于大海的、浪濤聲的隱秘的不安,又一次生根蔓延。
如果自己當時鉚足了一股勁,咬著牙拉開那扇門,結局會是怎么樣的?是他當場被海水淹死成為下一個溫迪戈,還是逆轉局勢徹底根除掉這個讓他不安的根源?
這樣的家伙為什么會在船上?讓他登了島,又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
聞玉白沉默著傾聽著耳畔的浪潮聲,皺起眉,有些煩躁地嘆了口氣。
同樣躲在被窩里悄悄嘆氣的還有雪茸。
明明事情都按照自己的計劃非常順利地發展著,可總覺得哪里出了問題,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間漸漸偏離軌道,慢慢擺脫著他的控制。
他思考了很多,第一次為自己的選擇產生了負罪感。
這樣新鮮的感受,讓他頗有些難以招架。
自己正在做的,明明就是件一舉兩得的好事,既能滿足了塔蘭的心愿,又能清掃了前進路上障礙,可他就是越想越覺得渾身難受。
雪茸清楚地知道,讓他感受到困擾的根源,其實是在聞玉白——這次的舉動,無疑會狠狠傷害到他,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都可能會給他帶來毀滅性的重創。
明明是勢不兩立的關系,明明傷害到他、看他痛苦、將他打擊到再不能抓捕自己,應當是件喜聞樂見、求之不得的好事,可雪茸還是狠狠地失眠了。
好奇怪。雪茸深深嘆了口氣——
自己好像真的不太想傷害他。
第137章 食肉動物137
被情緒控制是一件萬萬使不得的事情,雪茸悶悶不樂地深吸了一口氣,他必須讓自己好好清醒一下——
“啪!啪!”
兩聲脆響,驚得上鋪一直沒睡的聞玉白一個翻身坐起:“你怎么了??”
雪茸一邊齜牙咧嘴,一邊努力保持語氣平靜:“嘶……沒事,有蚊子。”
“……”聞玉白小心翼翼地問,“那……打死了嗎?”
“嗯。”雪茸捂著被自己扇得火辣辣的臉,眼角滲出淚花來,“死得透透的。”
兩個耳刮子直接把雪茸扇得大徹大悟了——他用實際行動警醒了自己,不要心疼敵人,否則最后受傷的只有自己。
……該死,雪茸捧著自己刺痛的臉,恨自己下手太重。
真的好痛啊!!
好在這兩下子大概是給自己直接扇暈了,雪茸只感覺腦子嗡嗡叫了兩聲,整夜未能眷顧的困意終于滾滾襲來。沒多久,他的呼吸聲逐漸平靜下來,聞玉白也終于闔上了眼,在天亮之前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兩個失眠人相當默契地選擇了賴床。一覺睡到大中午,害隔壁被下令“不要私自去食堂用餐”的三個人煎熬地餓了一個早上。
兩人滿懷歉意地推開門時,正對著三雙幽怨的眼睛——OO已經餓到閉目躺平,無力發射眼神攻擊了。
梅爾帶頭譴責:“你倆昨晚搞什么呢?叫都叫不醒??”
聽著他略帶嘶啞的嗓音,兩人歉意更深了——看樣子是在門外喊了很久,但沒辦法,他們的確是睡得太香了。
不過這話一出,所有人都覺得有些怪怪的,看著倆少年驚慌又難以置信的目光之后,后知后覺的聞玉白慌忙解釋道:“不是……我們……”
“我們只是玩了點小游戲,然后進行了一番深入友好的交流,增加了一下彼此之間的感情。”雪茸一本正經地搶過話來,“然后出了一點意外,一直快到早上我們才睡,所以起遲了。”
萊安、沙維亞:“!!!”
梅爾:“……”
聞玉白:“???”
聞玉白不知道該不該解釋,所謂玩點小游戲指的是一起疊紙牌,深入友好交流只是隨便聊了兩句天,快到早上才睡著是因為失眠還有打蚊子……!
不解釋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解釋了又感覺有點欲蓋彌彰,等猶豫好了想要開口的功夫,話題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被轉移走了。
那一刻聞玉白百口莫辯,感覺受到了全世界的背叛,那惡意陷害他的人還抽空朝他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嘲笑他的面紅耳赤。
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啊?!寧可自己不要名聲,也要把對方拉下水。不愧是他一直搞不定的兔子!
在周遭隱約變異的注視之下,欲辨已忘言的聞玉白只能硬著頭皮帶著眾人去餐廳吃早午飯——這也是他們在船上的最后一頓,再過兩個鐘頭,船就要靠岸了。
一群人抱著餓癟了的肚子飛速沖到餐廳,剛好看見推著輪椅的塔蘭端著一碟涼拌海草正要落座。
沙維亞見狀,奇道:“這小子!居然不跟大部隊單獨行動,好大的膽子!”
塔蘭聽到自己被點名,抬起頭,面上又露出那淡淡的笑意來:“對不起,早上敲房門沒敲響,實在太餓了就忍不住自己過來了。”
梅爾聞言,冷冰冰地瞥了一眼拋下所有人呼呼大睡的某兩位,用目光表示強烈的譴責。
雪茸毫不慚愧地嘿嘿一笑,只留下又錯過了解釋機會的聞玉白有口難辯。
“塔蘭,你暈船好些了嗎?”萊安坐到他身邊,仔細觀察著他的臉,“面色看起來好很多了。”
塔蘭溫和地笑了笑:“嗯,好多了。多虧了你給的橘子,幫大忙了。”
一聽是自己的橘子起了作用,萊安肉眼可見地高興了起來。
塔蘭作為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雖然有些孤僻,但總體來說溫和禮貌討人喜歡,所以大家對他的接納度很高,總也有事沒事照顧一把,相處過程可以說是既客套又融洽。
三天的航程吐了一天半的沙維亞也總算是勉強適應了海上的旅程,雖然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憔悴了些許,連柯基耳朵也跟著炸毛了,但并不影響他在最后關頭好好薅一把郵輪上的羊毛。
最后一天,來餐廳用餐的人數似乎比頭一天少了很多,最開始那份狂熱與放肆的氣氛似乎也在無形之中狠狠收斂了,除了雪茸這一桌,似乎周遭的氛圍都多了一絲凝重。
隔壁桌,有人低聲道:“你聽說了嗎?溫迪戈的主子昨天晚上跳海自殺了。”
“嗯……倒也不奇怪,畢竟他把希望都壓在溫迪戈身上了,結果出了這事兒……賠進去的錢估計下輩子都還不上了。”
聽到這句話,聞玉白沒有任何反應,雪茸輕輕挑了挑眉尾,有意無意瞥了一旁的塔蘭。
那家伙正在埋頭吃涼拌海草,聽到這話,手里的刀叉微微頓了一下,倒也沒有更多的反應,便繼續如常地將海草遞進口中了。
不錯嘛,進步很大。雪茸彎起眼,叉起一只西蘭花吃了下去。
隔壁,對話仍在繼續。
“誒,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心里毛毛的……馬上就上島了,殺了溫迪戈的家伙還沒找到。”
“你裝啥呢?船上哪次不得死個幾十幾百的,這回突然知道害怕了?我看頭天你跟著溫迪戈后面吃得也很開心嘛!”
“……那不一樣啊!殺人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平時大家從來不藏著掖著,巴不得把手撕了多少人寫在簡歷上,為什么這家伙要躲躲藏藏的呢?總覺得很不舒服。”
“每個人行事風格不一樣,很正常的啊!別想太多咯!”
……
聽到這里,一桌子人吃飯的進度都緩慢了下來。
聞玉白抬頭看了眼雪茸,“篤篤”敲了兩下桌子:“聽到了嗎?到島上也都安分點,別亂跑別惹事兒,我不希望在別人的簡歷上看到你們的名字。”
雪茸一聽,立刻放下刀叉,神色堅定地挺胸抬頭,給人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Yes Sir!”
聞玉白嫌他丟人,裝作什么也沒看到的樣子,低頭吃飯去了。
最后一頓午餐總體來說還算愉快,雪茸又趁機順了一堆水果打包帶走,美其名曰是要賺回票價。
吃完飯的功夫,航行了許久的船終于快要靠岸了,聽到一聲悠長的汽笛聲,雪茸立刻抬頭,興沖沖望著聞玉白:“都快靠岸了,應該也沒什么危險了,陪我去甲板上看看唄?”
聞玉白看得出來他又是想逃避收拾行李,便干脆把房間的鑰匙給了梅爾,那家伙嘴上罵罵咧咧,卻又非常習以為常地轉身去干活了。
……怎么說呢,這家伙確實很有當訓獸師的天賦。
在狹窄的船艙里悶了快三天,雪茸的耐心早已經被磨到了極點。一得到批準,他就迫不及待拉著聞玉白的手腕,往甲板上沖去。
聞玉白低頭看了一眼那家伙抓在自己腕上的指節,只覺得手腕有點微微的發燙——怪別扭的,但不知道為什么,他還是沒有掙脫開來。
眼前這人顯然沒有考慮那么多,像是個看什么都新鮮的小孩兒,一個勁噌噌躥上了樓。
推開門的一瞬間,明媚的陽光和咸濕的海風撲面而來,叫那家伙舒適地半瞇起眼來、深吸一口氣。
看到面前寬闊的海平面,雪茸立刻松開手,自顧自地跑到船邊:“真好啊!這幾天悶在房間里不知道錯過多少好風景!”
頭頂是天,腳下是海,大片大片的蔚藍沒有盡頭沒有邊界,叫人的心情都跟著無限舒展開來。
雪茸張開雙臂擁抱了一下海風,又興奮地跑向船頭的方向,緊接著便傳來一聲驚呼:“哦!那就是你的老家嗎?”
聞玉白慢悠悠跟在后面,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便能看見海中央一塊小島——那就是克洛島,獵犬們的大本營。
和想象中被植被包裹的原始海島不同,克勞島是很明顯被開發過的城鎮化島嶼,寬敞的道路、鱗次櫛比的建筑,還有為了迎接節日而布置的鮮花、彩燈,紅紅火火、五彩斑斕的一片,看上去頗有些熱鬧。
雪茸趴在欄桿上看了一會,道:“你別說,你老家還挺熱鬧的。”
等了幾秒沒有回應,雪茸回過頭,這才看見聞玉白站定在甲板中央,似乎不太想靠近圍欄。
雪茸轉了轉眼睛,得出一個結論:“你怕水。”
聞玉白無語道:“我只是討厭大海。”
雪茸樂了:“你家就住島上,你還怕海?”
聞玉白也懶得糾正他的措辭,只幽幽開口道:“那不是我家。”
再多問幾句,這人就一句也不回了。看得出來這家伙是真不喜歡海,雪茸便也不再勉強他,簡單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便轉身回船艙了。
回房間的路上,一路心情愉悅的雪茸突然聽到了什么聲響,立刻頓住了腳步,回頭對聞玉白道:“我去梅爾他們房間確認一下行李,你先回去吧。”
說罷,不等那人啰嗦,就直接把人推進了房門里。
雪茸在門口豎著耳朵等了半天,直到確定那人不會追出來,立刻轉身,卻是走向了樓下的鍋爐間。
一刻鐘后,船只靠岸。
在熱鬧的汽笛聲中,一群人拎著行李排隊準備離船。
無人在意的角落,雪茸主動推起塔蘭的輪椅。看到那家伙微微揚起的嘴角,塔蘭本還算柔和的表情便立刻陰沉了下去。
熙攘的人群之中,雪茸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小的、巴掌大的機械機關。
這是他不久前在鍋爐間里找到的,這東西就貼在鍋爐的墻壁上,一旦人為打開開關,就會引發劇烈的爆炸,整艘船都會立刻沉入海底,全船近千人將會無一幸免。
看見那人不為所動的表情,雪茸彎起眼,貼到他的耳邊問:“你的杰作?”
“對。”塔蘭平靜地承認了這個事實,“登船第一天就安了。”
“嗯哼?倒也確實,你現在有了登島的證件,沒有我們陪你也不影響你上島。”雪茸挑了挑眉,又把那機關拿在手里把玩,“那怎么不打開呢?等大家上岸了,想大開殺戒可就來不及了哦。”
“不為什么。”塔蘭冷下臉,雙手握住輪子,擺脫了雪茸的控制,“反正不是因為你。”
在雪茸饒有興致的注視之下,塔蘭沉默著融進了下船的人流之中。
下臺階時,那個前臺幫他辦理過入住的蝴蝶犬小姐,笑瞇瞇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后會有期,小朋友,祝你節日快樂!”
塔蘭也抬起頭,彎著眼睛朝她笑了笑:“節日快樂!”
說完,他轉身望向眼前熱鬧非凡的海島,無奈地嘆了口氣——
還能因為什么?因為船上還有像她這樣無辜的人,因為同行的人群中,還有會給他橘子吃的萊安、會照顧他一整夜的梅爾、會忍著反胃安慰他的沙維亞。
他終究是對這些人下不了手的。
【手足】
第138章 千手搖鈴138
塔蘭對所有人都起過殺心,這點雪茸毫不意外。不過這家伙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使壞,自己還沒能及時發現,這倒是讓他略微有些懊惱——看來這家伙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難搞,也并沒有那么容易控制。
不過,這家伙沒有魄力打開開關,也是雪茸意料之中的事情——以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來。
船錨落定,人群涌動,在海上晃晃蕩蕩了三天的身子終于踏上了平地。
身子探出船艙的一瞬間,癟了三天三夜的沙維亞,立刻像是吸飽了水的咸魚干一般原地復活。看他“咻”地一下子竄了出去,萊安便也忙不迭跟上。
雪茸瞇著眼睛看了看一碧萬頃的藍天,深吸一口咸濕的空氣,心情頗有些愉快。眼前,塔蘭早撇下他不見蹤影,他看了一眼身后提著大包小包的梅爾,又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聞玉白,毫不猶豫地奔著后者去了。
聞玉白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道:“我已經帶你們上島了,剩下的事情你們完全可以自己解決。”
“你要是真想把我們丟下,上了船就該不管我們了,不是嗎?”雪茸嬉皮笑臉地湊過去,“我們不能沒有你呀,聞長官,別丟下我們,好不好?”
聽到后半句,聞玉白眉毛微微一挑,語氣也好了不少:“隨你。”
雪茸笑起來:“那我們現在去哪兒?接下來有什么計劃?長官?”
聞玉白回頭瞥了一眼身后眾人的大包小包,又看了一眼這人理直氣壯地兩手空空,無語道:“先找個地方讓你的同伴和你的行李們歇歇腳。”
雪茸聽出來了些許端倪,敏感道:“你是不是怪我不拿東西?”
說罷,便轉身來到梅爾面前:“小貓咪——我來拎箱子!”
梅爾冷漠地躲過了他的手:“抽什么風?你能安生點走路,別隨地犯病我就謝天謝地了。”
那人一說完,雪茸便轉身笑著挑挑眉:“看吧!”
“……”聞玉白無奈地扭過頭,只嘀咕了一句東方俗語,“慣子不孝。”
雪茸皺眉警覺:“什么意思?”
聞玉白面無表情地敷衍:“夸你好看。”
雪茸立刻開朗了:“客觀的。”
碼頭之上,熱鬧非凡,四處花團錦簇、張燈結彩,每個角落都洋溢著節日的熱鬧氣氛。
放眼過去,最吸睛的莫過于碼頭廣場正中央那尊巨大的雕像。
雕像約莫三四層樓高,由上好的大理石雕制而成,用相當精致的手法,刻畫了一位訓犬師帶著獵犬英勇征戰的畫面,宛如一根定海神針,守護著這座風雨中的碼頭。
一旁,提前從他手中溜走的塔蘭也正停留廣場中央,抬頭凝視著這座雕像。他的表情像是蒙了一層霧,看不清喜悲,讓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雪茸注意到他,便一個轉彎來到他身邊,自言自語般評價道:“好油膩的雕像,過度的精致反而顯得十分缺乏底蘊,這用力過猛的姿態幾乎把‘虛張聲勢’、‘缺乏自信’寫到了臉上,讓人一下子感受到了這里空洞淺薄、幾乎一眼看到頭的歷史與文化。”
塔蘭沉默地回過頭,冷冰冰看著雪茸。那家伙便立刻笑嘻嘻道:“對了,你知道東方那邊講究‘風水’嗎?我覺得這里的風水就很一般,小孩都知道狗怕水,把一個怕水的東西建在岸邊,能鎮得住什么?”
“也許他們建這個不是為了鎮住什么呢。”塔蘭難得搭了他的話,語氣卻依然平靜冰冷,“也許他們就是在炫耀——看,就算怕水,他們還是站在了這座島上。”
沒等雪茸說些什么,那家伙便又轉身快速離開了。
雪茸挑了挑眉,回到了聞玉白的身邊——那家伙正放慢步子等他回來。
“知道自己討人嫌,就別總厚著臉皮硬貼了。”聞玉白淡淡道。
“沒事兒!”雪茸開朗地又朝他貼近了一步,“你不嫌我就行~”
賣新鮮魚蝦的小販扯著嗓子吆喝叫賣,出海歸來的漁民們湊成一圈,一邊聊天一邊修補漁網,碼頭上搬運貨物的,大多是光著上身的高大獵犬,雪茸的視線忍不住又被那眼花繚亂的畫面吸引了去……
“嘖。”一旁的聞玉白發出了不爽的聲音,“有什么好看的?”
雪茸眨眨眼,又瞥了一眼那人被軍服遮得嚴嚴實實的胸膛:“嗯,確實沒什么好看的。”
沒你的好看,可惜你是個小氣鬼,睡覺的時候都捂得嚴嚴實實的,想看都看不著。
雖然亂看獵犬上身的行為被及時制止了,但雪茸游走的目光根本停不下來半秒。
天知道這個地方比他想象中好玩太多,剛一離開碼頭,就是個極具特色的商業街,到處都有商販沿街售賣貝殼、珍珠、狗牙之類的手作工藝品。
雪茸一向瞧不上別人的手藝,便自己買了一袋品相不錯的珍珠,又買了點貝殼,打算自己做點小玩意兒打發時間。
聞玉白也在一路打量著沿街的工藝品,不過跟雪茸純粹享樂主義的游客心態不同,他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聽覺之上——
他在聽著每一處店家門口掛著的狗牙風鈴、貝殼鈴鐺,但都沒有找到和船上倉庫里類似的聲音。
算了。聞玉白收回目光——那種奇奇怪怪的東西,想必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能在路邊小攤找得到的。
他慢悠悠跟在雪茸后面走著,看著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小島——距離上一次離開這鬼地方,大概也有十來年的時間了。島的格局沒有太大的變化,只不過正常的推陳出新,倒是很熟練地將那一身殺氣掩蓋在這熱鬧的商業化背后。
要不是自己再清楚不過這里是個什么鬼地方,自己大概也像那兔子這般無憂無慮地高興著呢。
抬眼望去,那家伙正從一個攤子前飛回來,手里還提著一堆小吃:“來!請你吃椰漿餅~”
說罷,順手將一塊切成小塊的餅,隔著籠子遞到了聞玉白的嘴里。
聞玉白瞥了他一眼,張嘴叼過餅來,又望向那家伙游離在鐵籠前的雪白的指尖,心想,要不是有著籠子隔著,那手估計就碰到自己的嘴了。
正在他心猿意馬地嚼著餅時,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犬耳報童從他們的身旁經過——
“賣報賣報!《獵犬日報》最新戰況分析!誰才是本次獠牙節最大贏家!賣報賣報!《新機械報》橫空出世!首刊火爆全大陸!賣報賣報——!!”
“等等。”“買報!”
聞玉白和雪茸幾乎同時伸手攔住了報童,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后同時掏出一枚銅幣——
聞玉白:“《獵犬日報》。”
雪茸:“來一份《新機械報》。”
兩人想要的并不是同一件,完美的默契中出現了一絲遺憾的裂痕,但報童卻因為一次賣出兩份報紙而興高采烈:“謝謝先生們!祝二位節日快樂,百年好合!”
“……”
兩人又抬頭對視一眼,對這一句“百年好合”無語又疑惑——果然當街喂東西還是表現得太曖昧了嗎?
誰也沒開口,尷尬的氛圍就這樣迅速擴散開來。等報童叮當著自行車走遠,兩人這才不約而同低下頭來,翻看起了手中的報紙。
雪茸猜的沒錯,所謂的《新機械報》,正是不久前阿麗塔給他發來的那份報紙。仔細看,內容沒有太大的變化,只不過排版更加精致正規,同時還附了一些行業內知名的本事不大、名頭不小的專家學者的撰文點評。
雪茸翻看著報紙,微微蹙起眉來——哪里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但又感覺哪里都不對勁。按照他們的原計劃,這份報刊應當不至于短時間內大量印刷、廣泛傳播,而那群自視甚高的老學究們,也不可能會主動摻和一群小孩子過家家的事情。
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勢力摻和進去了,雪茸隱約覺得有些不安——教會那邊一向是講宗教而排斥科學技術發展的,而相對地,為了擺脫教會的壓制,皇室方面倒是一直在致力于發展工業技術。因此,是誰助了他們一臂之力便也可想而知。
可他們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這份報紙對于他們來說又有什么價值?
雪茸一時想不明白,也放心不下,便迅速寫了一張字條詢問。
海島上寄信得花雙倍的價錢,一半得交給漂洋過海的信鷗,一半交給陸上沖刺的郵鴿。雪茸心疼地寄完信,這才嘆了口氣——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操心了,老師果然不好當啊。
一旁,聞玉白剛好看完手里的《獵犬日報》,正抬眉想偷偷瞥一眼那人是在給誰寫信,就正好碰上那人同樣瞥過來的眼神。
“借我看看唄?”雪茸大咧咧伸出手,遞上那份《新機械報》,“喏,跟你換。”
聞玉白也不是小氣人,只是他對機械報完全提不起興趣,他心里想著,我不想看這個,你就跟我說你在跟誰寫信就行,但到底沒說出口,便只能硬著頭皮跟他交換了報紙。
只簡單看了一眼,望著滿眼的“冠軍預測”、“戰況分析”,雪茸便問道:“對了,我來的時候就想問了,你們說的比賽,到底什么東西?”
“斗獸比賽,島上的一項傳統活動,也是一年一度獠牙節的重頭戲。”聞玉白言簡意賅地介紹道,“比賽內容非常簡單,兩只獵犬互相廝殺,直到一方徹底死亡為止。”
雪茸睜大了眼睛:“這么刺激!”
就知道這家伙會喜歡這種東西……聞玉白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是啊,報名即視為簽訂生死狀,比賽前有后悔的機會,一旦哨聲吹響則必須戰斗到結束,不允許中途退賽,也不支持投降認輸。所以站上賽場的都是自認為有絕對實力的,比賽水平也因此被拔得很高。”
雪茸:“那贏了有什么獎品嗎?”
聞玉白:“有,每年不一樣。但這不是重點,要知道對于這群好斗的家伙來說,獎品本身根本無所謂,他們想要的只有勝者的頭銜而已。”
獵犬本身就是爭強好勝、嗜血野蠻的,對于他們來說,咬斷強者的喉管,遠比任何一件物質上的獎勵更叫他們興奮,而對于他們的訓犬師來說,能帶出一只優勝犬,也意味著下半輩子邀約不斷、衣食無憂了。
雪茸興奮起來:“那你參加嗎?”
聞玉白冷漠道:“不。”
“啊?為什么啊?”雪茸深表遺憾,“你不會是怕死吧?我覺得以你的本事,拿個第一根本就是輕輕松松啊!”
前半句話讓聞玉白的火冒得多大,后半句就讓他的心情平復得多快,這兔子是懂滅火的。
“不為什么,不感興趣而已。”聞玉白說,“而且這個比賽沒有你想象得那么輕松。”
“是么?”雪茸挑挑眉,又低頭望向手里的報紙,接著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誒呀,你弟也參加啊?”
“嗯。我勸了,他偏不聽。”聞玉白的表情冷了下去,“所以我回來還有一件事,就是要找聞風清的麻煩。”
雪茸聞言,又低頭看向報紙——聞長生來參加比賽是件好事啊,如果遇到個強勁的對手直接就把他殺了,自己豈不是躺著就擺脫掉了一大禍患?
可惜,看起來有點難了。
雪茸望著“奪冠熱門”里,聞長生壓倒性的票數,不禁一陣揪心——
自己招惹的這一家子都是什么怪物啊?
第139章 千手搖鈴139
一行人暫住的地方,是離港口最近的一家旅店。
那里住著很多跟他們一樣初次上島的“新人訓犬師”,對于島上的原始居民來說,他們都是能帶來經濟效益的客人。
和島上的其他地方一樣,這家旅店里也充斥著“獵犬”的元素。店門口擺著兩只石頭雕的獵犬,門廊前有著用狗牙做成的垂簾,正對大門的墻壁上,還掛一只看上去非常兇狠的犬頭的標本。
萊安對此十分敏感,他頗有些不適地倒吸一口涼氣,然后對著沙維亞嘀咕道:“好奇怪啊這里,明明獵犬是這里居民最重要、又必不可少的同伴,卻到處都是殘殺獵犬的痕跡……”
沙維亞后知后覺反應過來的當口,遠在柜臺辦理入住手續的聞玉白回過頭來,平淡地解釋道:“你想多了,訓犬師和獵犬從來不是什么同伴關系。你把獵犬當成一種商品就好理解了。”
萊安嚇了一跳,沒想到隔了那么遠都能被聽見,慌忙跟沙維亞交換了一個驚悚的眼神。
沙維亞也吐了吐舌頭,接著就道:“不過這么說我就能理解了,相當于這里的土特產嘛,哪有土特產講人權的呢。”
話雖這么說,但萊安還是覺得微妙的不舒服。雖然他們是團隊里唯二的兩個尚未喪失底線和情感的“正常人”,但沙維亞也僅僅只是淚腺發達、比較愛哭,內心卻遠沒有他那么細膩敏感,因此這種時候,萊安便只能一個人兀自感傷了。
又到了分房間的時候。
島上雖然不比船上安全多少,甚至只可能更加惡劣,但這回,聞玉白死活不愿意再跟雪茸睡一間屋了。
“為什么啊?”雪茸對此深感痛心,“難道說我睡覺磨牙說夢話?不可能啊!連梅爾都說我睡覺的時候特別安靜!那你為什么不跟我一起睡啊!!”
梅爾說得沒錯,這家伙睡覺的時候是他最安靜的時候,既不會磨牙說夢話,也不怎么翻身,靜得時不時讓人擔心他的生命安全……
但他還是不想跟他睡一起!聞玉白撇開了目光——雖然在船上睡一屋的兩天非常和諧,但他總覺得哪里有點怪怪的,又想到了他們造成的某些“誤會”,聞玉白心想,就當是為了避嫌,也是為了某種防患于未然吧。
至于防的是什么患,他就不敢細想了。
眼前,這人還是一臉被拋棄的悲痛欲絕,又或者說,只是純粹的戲多:“你至少給我一個理由……你這個狠心的男人……”
聞玉白漠然地看著他:“我為什么要跟你睡一起?你倒是給我一個理由。”
“……?”雪茸被這個問題問得一懵,一瞬間聞玉白似乎都能聽到他的大腦發出過載的聲音。
但很快,他就又理直氣壯起來:“因為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狗。”
“……”這回輪到聞玉白大腦過載了,“首先,沒有規矩說獵犬和主人要住一間,再者,我們是演的,我的飼主還在島上,我覺得我們還是注意一下,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聽到后半句的時候,雪茸原本還是開玩笑的表情,瞬間就變成了一片空白。
“哦,那算了。”雪茸眨眨眼,面無表情地將他甩到身后,“我說著玩呢,該怎么來怎么來吧。”
看見他頭也不回地朝梅爾他們走去,聞玉白的心臟突然咯噔了一下——他是生氣了嗎?這家伙還會因為這點小事生氣嗎?不像他的作風啊……
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于是雪茸便和梅爾住到了一間,沙維亞繼續和萊安、OO做室友,聞玉白和塔蘭則是各住了一個單間。
安排妥當之后,雪茸便派沙維亞去找聞玉白打探情報——
“哥!接下來我們有什么計劃沒有?”沙維亞頂著一對柯基耳朵,眼巴巴地湊到聞玉白身邊。
按理說,這話不應當是他問。聞玉白微微皺眉,抬頭望了一眼雪茸的方向。那家伙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非常決絕地背過身去。
沙維亞這小人精兒立刻領悟到了他的困惑,解釋道:“雪茸哥說他要避嫌,所以托我來問!”
避嫌……聞玉白心一沉——這家伙還真生氣了。
“呃,你告訴他,暫時還沒有頭緒,先等等。”聞玉白又瞥了一眼雪茸的背影,他知道這個音量那家伙聽得到,“讓他盡量待在房間,外面獵犬太多,安全起見不要亂跑。”
沙維亞點點頭,馬不停蹄跑回去,還沒來得及匯報,雪茸就又托他帶話了,話里話外還有些幽怨的斥責:“你問問他,不出門的話要怎么找線索呢?難道他又想一個人單溜?”
聞玉白也聽得清楚,等沙維亞匆匆跑來,開口復述之前,他又無奈道:“……算了,你告訴他,我出門之前會跟他說,他愿意來就跟我一起,但前提是不要私自行動,否則我不能保證他的安全。”
一句話都沒說出口的沙維亞愣了愣,果不其然,再回頭的時候,雪茸已經擺擺手,示意他知道了。
“?”夾在兩人中間第沙維亞疑惑地看向萊安,“我的作用是?”
“我覺得你的作用很大。”萊安真誠道,“沒有你跑來跑去,他們可能都不會開口說話的。”
既然如此,沙維亞便也就心滿意足地回房間了。
同樣回房間的,還有隔著大洋彼岸跟聞玉白溝通完畢的雪茸。他一聲不吭地跟在梅爾身后,沉默地關上門,沉默地收拾起了房間。
看著這家伙一反常態的模樣,梅爾面無表情地道:“得了啊,演個戲還演出感情了?”
“什么東西啊?”雪茸對梅爾的措辭感到一陣惡寒,“我沒生氣!”
梅爾瞥了他一眼,繼續手腳麻利地收拾起屋子:“我沒說你生氣,你自己說的。”
雪茸這才滿臉空白地眨了眨眼,似乎思考了一番什么后,搖搖頭,又把那雜七雜八的念頭甩出去了:“不氣,有什么好氣的,一只狗而已。”
笨手笨腳地幫忙收拾了一會兒,很快他就被梅爾勒令不許添亂了。他剛準備到收拾好的床上先躺一會兒,沒過多久,就聽到了窗外傳來了一陣熱鬧的熙熙攘攘——
“下注下注——首場比賽明日開始!獠牙節重頭戲正式拉開帷幕!!賽季新秀對戰常勝將軍,一場幾乎沒有懸念的比賽,能否實現爆冷——”
低頭一看,原來是有人借著獠牙節比賽的名頭做莊,趁機組織博彩。
眼看著莊家四處拋撒著傳單頁,住在二樓的雪茸伸出手掌一勾,從空中接過一張。
傳單上寫著的是明日首場比賽雙方的基本情況、歷史戰績和相關的賠率。
所謂的賽季新秀名叫布魯諾,是一只剛剛達到參賽年齡的小獵犬,日常訓練表現尚可,但大賽經驗為零。
而另一只常勝將軍名為巴頓,則是一只壯年犬,是開島的功勛犬之一,參加過整整九屆比賽,一路最高闖進半決賽。之所以能在生死戰場之上游走整整九年,是因為他的訓犬師遵循著很多人信守的“及時棄權”原則,只要遇到實力高于自己的對手,果斷選擇棄賽保命,所以才能一直相當穩妥地活到現在。
對此,傳單上留下了一句評價:“巴頓的訓犬師就是比賽的最佳風向標,但凡他同意應戰的比賽,就沒有輸掉的可能,直接買入就對了!”
這場比賽已經過了棄權失效期,兩人的賠率也是懸殊明顯,布魯諾獲勝的賠率高達8.0,巴頓獲勝的賠率僅為1.5,雙方因客觀因素未能開戰的賠率為4.0。
除此之外,莊家還給出了可玩性更高的其他玩法,諸如押比賽幾分鐘之內分出勝負、最終致命傷會在哪個部位等等,可謂是為了創新花盡了心思。
看到雪茸拿著傳單看得如此津津有味,一旁的梅爾變成黑貓,將他口袋里的錢包叼走了。
雪茸手上功夫靈活,有一半是得了梅爾的真傳,平時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迅速反應的他,一直到看完傳單才發現口袋空空如也了:“啊?!我錢包呢??我錢包丟了!!”
梅爾靠到門框邊,拎著他的錢包晃了晃:“不許賭,沒那么多錢給你輸。”
說實話,要不是從小到大梅爾管得嚴,雪茸可能早幾年就踏上當逃犯的路了。
那家伙眼看著那人手里的錢包,絕望地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老天爺——這就相當于聞玉白跟你比掰手腕,穩賺不賠的生意啊……”
“賭博就沒有穩賺不賠的。”梅爾隔得老遠給他使了一記眼刀,威脅道,“再多說一句,拿你所有的錢去換魚干。”
到手的金子變成魚干,雪茸生無可戀地翻了個身,趴到床上烙餅了。
雪茸的毛病很多,但心態卻永遠很好。本來還趴著生悶氣,結果因為姿勢過于舒服,竟就這樣瞇著眼睡著了。
此時,在他的不知曉的某處,一則內部消息在部分買家之間迅速傳開——有傳言說,有人花高價買通了巴特的訓犬師,并且承諾再送他一只極品獵犬,確保布魯諾能夠贏得這場比賽。
有人堅信這是莊家放出的煙霧彈,有人則聲稱已經掌握了對方暗中交易的證據,于是一時間,情況風云巨變,很多人跟風買入了布魯諾勝,卻又有更多的人開始為巴頓加注。
首場比賽的開始總是叫人激動不已,而因為這一項灰色游戲的加入,島上的地下錢莊、私人借貸也開始極速運作,賭上身家性命的不在少數,一擲千金者更是比比皆是。一瞬間,整個克洛島都陷入了無限炙熱的瘋狂之中。
暗潮洶涌的一夜,在雪茸安穩甜蜜的夢鄉之中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次日清晨,雪茸伸了個懶腰美美起床,睜開眼,便看見梅爾坐在床頭,手里正抱著最新一期的《獵犬日報》。
還沒等他開口說些什么,梅爾便抬起眼,問他:“你昨天想押誰贏?”
雪茸眨了眨眼,答道:“巴頓啊。怎么了?比賽結束了?不是說到中午嗎?”
梅爾沒說話,只是將報紙遞給他看,只是看到首頁標題,雪茸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布魯諾昨夜遇襲身負重傷,本周賽開幕賽未戰而終》。
在他們的比賽規則里,只有站上場比賽才有輸贏,賽前出現這樣的意外,只能以“未能開戰”計算結果。
距離傾家蕩產只差一只會管自己的小貓咪。
雪茸的背后冒起一層層的冷汗,一抬頭,果然看見梅爾提溜著他的錢包問道:
“怎樣?戒賭沒有?”
第140章 千手搖鈴140
聽到這天翻地覆的消息,雪茸實在按捺不住了——他要去找聞玉白問問情況。
剛穿戴整齊,一推開門,正巧就看到門口抬著手準備敲門的聞玉白,兩人同時愣了一下,接著雪茸立刻收起了面上的期待和興奮,擺出一副冷戰尚未結束的表情,強裝冷淡道:“我聽到你動靜了,什么事?”
聞玉白沒想到自己特意放輕了動作還是被對方發現了,一時間覺得恐怖如斯,但還是很快調整了過來:“出去看看?”
雪茸可太想出去了,但表面上還得一副云淡風輕:“行,走。”
看著這人一臉罕見的冷若冰霜,刀子戳到心口都不緊張的聞玉白忽然有些慌了起來。他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雪茸,接著心又攥得更緊了——完了,他是真的生自己的氣了。
兩個人一言不發地走下樓,一直到踏出旅店的大門,聞玉白終于率先繃不住了:“呃……那什么……我昨天說要避嫌,主要是因為我領導太難纏了……”
雪茸輕輕挑了挑眉,語氣依舊平淡無波:“嗯,我知道。”
“……”聞玉白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主要是怕給你惹麻煩,那混賬心眼特別小……”
雪茸平靜地點頭:“嗯嗯。了解。”
聞玉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只知道對方兩句“嗯嗯”,就徹底讓他汗流浹背了——通緝令上也沒有人說過這兔子還會生氣啊!誰能教教他該怎么辦??
他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想著雪茸生氣之前他們的對話,試圖分析他生氣的原因。
這家伙突然變臉,是因為自己說了自己不是他的狗,再結合他先前那近乎狂熱的想當訓犬師的念頭……難道他是真的很想要一只狗?
想到這里,聞玉白覺得有些憋悶得慌,但是為了哄他開心,還是不情不愿地開口道:“你要是真的很想要一只獵犬,我可以帶你去集市上挑一只……”
這話還沒說完,雪茸就“倏”地抬起頭來,但眼中不是他想象中的欣喜和開心,而是他從沒在這人眼里看過的震驚、失望和難以置信:“你說什么?”
聞玉白的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半個字也不敢說了——這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說錯在哪了。
雪茸那雙眼睛這樣盯著他望,簡直就像是兩簇火苗,炙烤得他難受不已。聞玉白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在意一個逃犯的想法,但這回他實在騙不了自己了——他是真的很在意。
他悄悄攥緊了拳頭,還沒想好要怎么說,就聽一旁人輕輕嘆了口氣,接著有些疲憊道:“……我沒有想要。”
聞玉白抬眼看了看他,雖然還是不知道他為什么生氣,但總歸這人現在看起來已經平穩了一些……而且聽到他說他沒有想要獵犬,不知道為什么,聞玉白忽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兩個人依舊保持著沉默,一聲不吭地走在街道上。
海島的早晨依舊明媚,但此時此刻,濃厚的節日氛圍下,卻多了一份難掩的暴怒和躁動。
昨天夜里,布魯諾受傷棄賽一事,在島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是最當之無愧的爆冷局面,島上自舉辦這場賽事以來,不戰而終的情況幾乎只出現過個位次數。
一夜過去,島上生出零星幾位一夜暴富的“幸運兒”,和大批大批成群結隊傾家蕩產的倒霉蛋。
據目擊者稱,昨天夜里消息傳出去后不久,那塊極其適合投海自盡的崖石上,便頃刻間排起了長隊。次日清晨,出海的漁夫在岸邊發現了十幾具漂浮的尸體,還有摔得粉碎的人體的殘渣,無數食肉的海魚涌到岸邊,爭先恐后地享用著這份天賜的美食。
有人堅稱這是莊家的陰謀,有人猜測是有輸不起的家伙特意半夜來搞鬼,有人則認為是布魯諾的訓犬師被提前買通,總之,所有人都堅信,這場意外的背后一定有人暗箱操作。
一時間,義憤填膺的輸家們紛紛找上門去,各自尋找自己認定的“幕后黑手”——
首先倒霉的,是各個瘋狂斂財的莊家們。消息剛放出去不久,各家的大門便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一部分人高聲譴責著無恥下作的作弊行為,一部分人則高喊著要求退錢。
好在敢在島上做莊的基本都有些本事,處理這等事件也是相當有經驗,眼看著排山倒海涌來的人流,裝甲門有的放出用來看家護院賽季獵犬,有的則派出了自己養的保鏢隊伍,聲勢浩大卻手無寸鐵的賭徒們便也很快被鎮壓了回去。
經驗豐富的莊家們還有抵抗之力,那些被質疑“輸不起”的玩家們可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島上不缺消息靈通的人士,在天亮之前就迅速整理出了幾位花重金壓了“不戰而終”,并從中獲利的人員名單。他們被認為是夜襲布魯諾的重點嫌疑人。
于是輸急了眼的賭徒們二話不說直接涌進了獲利者的家中,一邊高喊著“拿回本就屬于自己的錢”,蝗蟲過境般瘋狂洗劫、掠奪,一邊對還沒來得及高興的中獎玩家進行慘無人道的施暴。
次日清晨,一位獲利者被人生生打死,另外兩位身受重傷,還有一名接受不了這巨大的落差,在經歷了一整夜的搶劫、羞辱之后,沖出海景房的窗口,重重摔在了海邊堅硬的礁石之上。
而對于布魯諾和他的訓犬師,這場糾紛的源頭,早在夜襲事件發生之后,便被島上的警督力量保護了起來。
島上的警督也都是本土的訓犬師,也有很多人參與了這場豪賭,因此,對于上級下派的保護命令,一群人不僅打心眼兒里不愿配合,甚至有人想借著近水樓臺的機會直接親自泄憤。
但到底算是公職在身,警督們的情緒控制能力,要遠遠超過那群像浮萍一般飄蕩不定的賭徒們。大批的警衛力量死守住了布魯諾家的房門,房間內,幾名警督忍著怒火對布魯諾和他的訓犬師進行問話。
準確地說,是對訓犬師進行問話。因為此時此刻,布魯諾正癱倒在床,完全沒有回答問題的能力和意識。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訓犬師的面色一陣慘白,“我和布魯諾不睡在一起,我睡我的臥室,他睡隔壁房間的籠子。昨天夜里,我正睡得香呢,忽然隔壁傳來一陣嘈雜聲把我嚇醒了。趕過去看的時候,就成那樣了……”
警督們聞訊趕來現場時看到的情景,便是訓犬師口中的“那樣”。原本應當被鎖在籠中的布魯諾扭曲地趴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意識喪失,四肢全部被生生擰斷,雖沒有生命危險,但完全不具備行動能力。
一直到現在,布魯諾還沒有清醒過來,整個事件也沒有任何的目擊者,因此案件懸而未決,這場轟轟烈烈的討債之旅也暫時落不下帷幕。
布魯諾住所的門口,聞玉白和雪茸站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之外,圍觀這義憤填膺的浪潮。
“你不進去看看?”雪茸問道,“以你的本事,過去聞一聞應該就能找到兇手了吧?”
“沒必要,這不是我的工作。”聞玉白平淡道,“專注好我們的目標就行,我來島上不是為了加班的。”
雪茸抬頭瞥了他一眼,他發現這人是真的蠻有意思,他對工作相當認真負責的同時,又帶著一絲毫不在意的敷衍,以至于他常常只記得聞玉白是個“道德標兵”,反而忘記了他性格底色里貫穿始終的懶散。
為別人打工賣命的家伙們,似乎更容易出現這種矛盾的情緒,他稱之為“班味兒”。
有趣歸有趣,但雪茸還沒忘記自己正在跟他生氣,于是環抱起雙臂埋怨道:“所以逛了這么久,你找到什么線索沒有?”
“沒有。”聞玉白反問,“你找到了?”
這一問讓雪茸徹底噎住了,他這才反應過來,他們兩個人的目標是一致的,自己可沒有立場怪罪對方顆粒無收。
不過也確實難找,畢竟偌大一個島上,只靠著一封信的來源就想找到端倪,可確實是難上加難了。
雪茸感覺到了一絲尷尬,他將尷尬的來源歸結于聞玉白的反問,于是就更不想跟那家伙說話了。
聞玉白發誓,他是真以為那家伙有發現,所以順嘴問一句,沒想到把這本來就耍性子的家伙問得更是一聲不吭了。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氣,捏了捏眉心,醞釀了許久才道:“你想去別的地方逛逛嗎?馬上要過節了,氣氛還是很不錯的。”
天知道雪茸早就想四處玩玩、感受一下當地的人文特色了,只不過礙于別扭一直沒好意思提。現在總算等到這家伙開口了,他還是端著架子,假裝不以為意:“行。”
雖然還是惜字如金,但同意一起出去玩就是好事。聞玉白松了口氣,但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為什么生氣?是因為我不跟你睡一間房嗎?你要是想的話,我……”
“不是。”雪茸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平靜道,“我沒有生氣,你也別亂猜了。”
看著聞玉白把說出口的話又憋了回去,雪茸也有些別扭地摸了摸耳垂——他確實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但他自己也摸不準生氣的原因。他只知道聞玉白每多問一句,自己的這份莫名的惱火就要更甚一分。
所以,別猜了哥,求求你了。他現在是知道,天敵的氣場到底能不合到什么程度了。
不過這一份莫名的惱火,在他進入真正的鬧市區時,瞬間就被那琳瑯滿目、五花八門的各種玩意兒徹底打消了——
這里真的太有意思了!
除了滿大街各式各樣的海鮮小吃,他們還偶遇了很多非常有趣的娛樂項目和特色活動。
聞玉白套狗圈很厲害,場地里四處撒歡的狗,雪茸指到哪只他套哪只,還給他贏了一個小狗玩偶,雖然丑兮兮的,但畢竟是他們的戰利品,雪茸還是滿心歡喜地抱進了懷里。
雪茸玩彈珠的技術首屈一指,連聞玉白都甘拜下風,最后贏了一只質量上好、顏色也極其禁欲性感的項圈。
他把項圈拿在手里,抬頭看了看聞玉白的脖子,那人也繃著唇,頗有些緊張地看著他,似乎正等著他開口。
不管是出于禮尚往來,還是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雪茸都很希望這只項圈可以出現在聞玉白的脖子上,他的視線又盯上了那人漂亮的鎖骨和凸起的喉結,心臟在一瞬間不受控制地顫動起來。
但最后,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將項圈收了起來:“這個,等我以后有狗了,就送給我的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看見聞玉白明顯松了口氣,但眼底似乎也透出了一絲微妙的失望。
兩個人在外面吃吃逛逛了好久,氣氛緩和了很多,差不多把任務都忘在腦后時,路邊一家緊閉的門店忽然“嘭”地一聲被推開了。
下一秒,一只半身染著鮮血的獵犬,“轟”地一下跌倒在了雪茸的腳邊。
雪茸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遭嚇得差點兒原形畢露,好在聞玉白快速地將他拉到身后,驚恐的情緒這才被安撫了下來。
悄悄透過聞玉白的肩膀他便看到,那獵犬的整個右掌都被生生砍掉了。
而此時,店門內又走出一個男人,手里握著一只鮮血淋漓的犬爪,居高臨下地冷笑道:“‘裁判之手’在上,愿賭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