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千手搖鈴171
因為沒有受什么實質性的外傷,雪茸只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覺,便也就退了燒,渾身酸痛地清醒了過來。
但聞玉白的情況卻要嚴重不少。本身鞭傷就讓他失血嚴重,被海水浸泡又讓創面開始發炎,加上三天三夜沒能合眼甚至沒能坐下的極度透支,還有嚴重的嗆水窒息,從各個方面都幾乎將他摧殘到了極致。
雪茸一睜眼就開始一聲不吭地忙活著,平日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哥,自己還沒康復好,就忙前忙后地給聞玉白換藥、擦身,還不忘寫信給許濟世尋求幫助。
雖然梅爾很有素質地沒有點破他,但他還是知道自己這般殷勤,已經反常到了極點。雪茸自己心里清楚,他這般拼命地想要為聞玉白做些什么,不僅僅只是出于某些微妙的情愫,還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那場夢境給他帶來的,強烈的愧疚。
盡管事情都還沒有發生,他就已經開始提前想要彌補些什么了。
雪茸皺著眉,沉默地幫他一下下擦著腦門上的汗。
到底說世界欠許濟世一個“神醫”的名頭,用上對方寄來的藥材后不久,聞玉白身上的炎癥便有了肉眼可見的好轉,再加上雪茸暫時拋棄唯物主義價值觀,一空閑下來虔誠地為他默念祈禱,到了晚上,昏睡了一天一夜的聞玉白終于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咳咳。”聞玉白一邊悶咳一邊起身時,雪茸正盯著黑眼圈給他熬藥。聽到動靜差點兒直接給鍋直接掀翻,但很快他的包袱又強迫他穩住了。
“你醒了?”雪茸趕忙放下手里的藥,收拾好表情趕過去扶他。
聞玉白又一連串咳了一陣,喘息著抬起眼望他,開口第一句話仍舊是:“你還好嗎?”
雪茸感覺心口一熱,一種欣慰又難過的情緒攀附上來,但他還是強行揚起了嘴角,裝作開朗一般在他面前轉了一圈:“你覺得呢?”
聞玉白認認真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笑道:“挺不錯的。”
看到他狀態尚可,雪茸連忙給了他一份報紙,讓他了解最近的情況:“你看看。”
“什么?”聞玉白剛醒過來,一看到報紙就面露痛苦起來,“不看,字太多,頭疼。”
難得看見聞玉白任性的樣子,雪茸笑了起來,便言簡意賅地跟他口述了他們三方的賭局。
聞玉白還有些不大清醒,思索了半天,皺起眉頭:“‘千手’也加入了?”
“嗯,沒事。”雪茸道,“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只需要自保即可,到時候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
聞玉白沉默了半晌,沒想明白這人哪里來的自信,但他又覺得雪茸這般自信一定有他的道理,便把責任歸咎于自己這段時間缺課太多,跟不上趟了。
聞玉白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對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好像沒有跟你說過我在基地。”
“嗯……你就當是巧合吧。”雪茸想了想,笑道,“因為你鬼鬼祟祟不讓我來,我就偏要來看看。”
聞玉白也笑了:“那多虧了我鬼鬼祟祟,不然我這回可就玩完了。”
說完,他又道:“你進來,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有!”一說到這個,雪茸就義憤填膺起來,“他們追得我滿地亂竄!還把梅爾的尾巴都咬禿了!!你最好找個機會好好賠我們精神損失費!!”
聞玉白聽了眉毛一跳,表情又凝重起來。
看他認真了,雪茸也不好意思逗他了,趕忙道:“不過還好,這次你弟弟幫了大忙,有個獵犬差點吃了我,他幫忙支開了,一碼歸一碼,這事我很感謝他。”
聞玉白愣了愣:“長生嗎?”
雪茸:“是啊,你還有幾個好弟弟?”
話題說到這里,聞玉白依舊緊皺著眉頭,雪茸有些受不了了,問道:“怎么了?我說錯什么話了你還不開心?”
聞玉白搖了搖頭,表情嚴肅中帶著幾分幾不可聞的痛苦:“你身上怎么還有別的狗的味道?”
原來是這事。雪茸揚起眉,笑容也藏不住了:“沒錯,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在外面買了只狗,我現在是他的主人了!”
聽到這話,聞玉白已經止住許久的咳嗽又爆發出來了:“咳咳咳……!!你有別的狗了?”
雪茸知道自己又嚇到他了,趕忙伸手拍著他的后背給他賠罪:“你別激動,話是這么說沒錯,但我買他也是為了你,他鼻子好,一下子就找到你在海邊了。”
聞玉白繼續悶悶地咳著,沒搭理他。
雪茸趕忙又解釋道:“而且我也沒打算養著,這兩天‘千手’都會安排船送人回大陸,我打算找機會就給他送回去了。”
聞玉白咳得眼圈有些發紅,看起來有些委屈巴巴的:“咳咳……真的嗎?”
“真的!”雪茸感覺自己就跟哄孩子似的,“那天我還差點兒錯怪他了,這兩天拜托沙維亞和萊安好好給他哄著呢,哄得差不多了再送回去。畢竟是救了你命的大恩人,也不能虧待他,是不是?”
聞玉白想想,點了點頭:“是。”
看他難得露出這副乖巧的模樣,雪茸忍不住揶揄道:“你這么在意我養別的狗?難不成你是真想認我當主人?”
聞玉白沒搭理他,立刻垮下臉擺擺手,準備躺回床上去:“不聊了,困了。”
“誒,別急。”雪茸伸手攔住他,轉身給他盛上一碗藥湯,放到唇邊吹了吹,直到不怎么燙了才遞給他,“正好醒了喝藥。”
聞玉白有些恍惚地接過藥,好半天又有些難以置信地望了望雪茸。
雪茸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又怕他是哪里有異樣,趕忙問:“怎么了?哪兒不舒服?”
“……我腦子有點不舒服。”聞玉白捧著碗,一本正經道,“昏了頭了,看見你在照顧我。”
雪茸被他氣笑了:“放心喝,我在里面下了毒。”
聞玉白一聽,立刻抱起碗:“對味了。”
中藥難喝是真的,聞玉白也實在是想好起來,皺著眉頭強行咽下這碗褐色濃汁,喝完差不多人也要升天了。
放下藥碗,聞玉白的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他想說點什么表達感謝,但一捻舌尖上的苦,便只能忍著惡心道:“……這比挨打難受。”
“確實。”雪茸難得沒有生氣,甚至表達了認可,“我從小喝到大。”
聞玉白怔愣了一下,才想起這家伙是個身患重病的藥罐子,望著他始終帶著些病態的面色,他許久才開口問道:“你心臟的問題……能不能解決?”
“目前找不到根治的辦法,就喝藥,保養,拖著。不過每天這么一驚一乍的,我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了。”雪茸無所謂地聳聳肩,繼而又笑道,“怎么樣?是不是挺開心的?也許不需要你動手我就死了,多省心。”
聞玉白望著他,沉默著沒有說話,而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躺回床上。兩個人又陷入了怪異的沉默里。
沒過多久,聞玉白的呼吸又變得沉重起來,雪茸伸手一探,果然又燒了起來。
他幫他拿來降溫的毛巾蓋上額頭,不放心,又準備去找梅爾來支援,剛準備轉身,自己的手腕就被輕輕攥住了。
“……”雪茸呼吸一滯,輕輕轉過身來,便看見那人高燒得蒙了一層淺霧的眸子,正定定地望著自己。
“怎么了?”雪茸的聲音啞了啞,問道,“渴了?想喝水?”
那人正在高燒,反應自然會慢一些,愣了好半晌,這才緩緩收回手。
“……不是。”聞玉白的睫毛顫了顫,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也終于掉落下來,“……你出門干什么?”
或許是錯覺,雪茸居然覺得從他的聲音里聽到了一絲委屈,于是開口聲音也軟了下來:“你又發燒了,我找梅爾過來幫你看看。”
“不用。”聞玉白喘著氣,聲音黏黏的,似乎并不清醒,“你回來吧……”
雪茸看著這人一臉痛苦難受的模樣,忍不住蜷縮起指尖:“真的不用?”
“嗯……”聞玉白抬起胳膊擋住臉,接著嘆了口氣,又艱難地翻起身來。
雪茸看他翻身實在費勁,便趕緊伸手去扶,那人便也十分順手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借力。
滾燙的,燎得雪茸的心口都開始燒起來。于是他秉著速戰速決的心態將人側過身來,剛想要落荒而逃,卻發現那人的手遲遲沒有松開。
“你……”雪茸剛想說些什么,一抬眼發現那人已經不知何時閉上了眸子。他看上去還是不大舒服,但眉頭比剛才松散了許多,似乎沒有那么不安了。
沉默片刻之后,雪茸又一次望向那被人箍住的手腕。他的手實在太燙了,自己偏又體寒,此時此刻,他全身上下似乎都消失不見了一般,只剩下那被他攥在手里的一團火。
雪茸的喉頭緊了緊,嘗試著輕輕往回抽手,但那家伙的手像是上了鎖一般,一動不動,絲毫沒有給自己留下半點逃離的空間。
又在床邊僵持了片刻,雪茸感覺自己的腿腳都酸了,只能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真要把那人搖醒推開,也不是行不通,但雪茸并沒有這么做。
也許是腦子抽風,也許是徹底想開了,雪茸深吸了一口氣,順著他的動作,悄悄地、躡手躡腳地側躺下來,悄悄地縮到了那人熾熱的懷中。
很奇怪,明明獵犬的氣息無論什么時候,對于兔子來說都是絕對的危險與壓迫,雪茸卻在這滾燙的懷中感覺到了從未感受過的踏實。
盡管他知道,這一份溫存定是轉瞬即逝的,但他還是選擇放棄思考,順遂著本心,安然地將自己的后背和脖頸留給敵人,徹底放下戒備閉上了眼。
他的呼吸很快變沉,蜷縮的手指也慢慢放松下來,而與此同時在他的身后,那雙銀灰色的雙眸卻悄悄睜開來。
此時此刻,聞玉白緊皺的雙眉早已舒展開來,他就這樣靜靜地盯著懷里這只清瘦的背影,許久、許久都沒有撤開眼神。
直到他看見那人的手腕被自己抓得紅了一圈,他才恍惚地松開了手。而那一圈熾熱撤走的瞬間,原本正在睡夢中的雪茸不安地一驚,手腕也開始條件反射去尋找方才撤走的熱源。
聞玉白看見他通紅的皮膚,便也不敢再去抓握。但聽那人開始紊亂的呼吸,眼看著他就要驚醒,聞玉白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將他摟進了懷中。
懷里的人很快就安靜下來,呼吸又重新變得平穩。于是聞玉白全身緊繃的肌肉,便也就這樣悄悄放松下來。
他抱著雪茸,重又閉上了眼。
他心想,也不知道這樣的關系還能維持多久。
但至少這一刻,希望自己的心跳聲,不要擾了那人的清夢。
第172章 千手搖鈴172
雪茸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不知什么時候翻了個身。
一睜眼,正看到那人因為受傷而半敞著的胸口,雪茸一下子被嚇得清醒了,條件反射想要翻身逃跑,卻發現那人的手臂正搭在自己的腰上。
不像是先前抓著自己的手腕那般鎖緊,聞玉白的手只是輕輕攬著自己,只要他想,逃走并不是什么難事……可他又眨了眨眼,整個人仿佛都被什么勾住了一般,舍不得動彈。
他就這么被聞玉白抱在懷里,那人似乎已經退了燒,臂彎中不再是灼人的火熱,而是叫人忍不住靠近的溫暖。平日里,雪茸醒來定是手腳冰涼的,可這一覺醒來,他只覺得全身都很暖和,四肢麻酥酥的,很是舒服。
雪茸悄悄活動了一下手腳,又抬頭看向那人袒露的胸口。
若是放在平時,他可能早就借此機會大埋特埋、能蹭多蹭,放下道德的束縛好好過一把癮,可偏偏這人還傷著。
一條一條的血痕綻開在那堅實的皮肉之上,帶著細細密密的鉤傷、滑傷,看著都叫人疼到了骨子眼兒里。
雪茸怔怔地望了幾秒,又痛苦地閉上眼,腦子里開始生出濃濃的負罪感——看著真的很疼,但是也真的很不人道的該死的性感。
不能多看,多看兩眼就是犯罪了。可偏偏又舍不得走,于是就這樣,靜悄悄地閉著眼躺著,去嗅那人身上淡淡的草藥響起,去聽那人的心跳。
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夢,還是病痛帶來的影響,雪茸覺得這家伙的心跳有些快,也有些亂,跟現在他現在有得一拼。
于是雪茸就又鬼使神差地湊近了些,靜靜聽著他心跳的節拍,好似要鉆進他的心口里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擾得他心神不寧。
直到走廊外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開門、腳步聲,雪茸一下子睜開眼來——梅爾要來了!門沒鎖!!自己還躺在聞玉白的懷里!!!
電光石火之間,雪茸用盡了畢生的迅速與敏捷,小心翼翼但又風馳電掣地抬起聞玉白的胳膊,一個無聲地滑溜游下床,行動如風般迅速穿好鞋整理衣服,終于趕在門被推開的前一秒,十分莊重嚴肅正式地佇立在了聞玉白的床頭。
推開門的梅爾怔在原地:“……你在干嘛?站崗?哀悼?他死了?”
“咳咳,沒有。”雪茸有些尷尬地轉過身,壓低音量解釋道,“閑著沒事,我練練儀態。”
梅爾皺起眉,有些嫌棄地上下掃了他一眼,隨手將手里的藥放到桌上便迅速轉身離開:“神經。”
“……”雪茸看著關上的門,心跳依舊擂如戰鼓。算了,神經就神經吧,總比被當場捉奸在床要好。
但整這么一出,他是徹底萎了,天也亮了,聞玉白的懷里是回不去了。
悶悶地把那家伙的藥配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床頭,便就嘆了口氣,清心寡欲地離開了。
門關上后不久,聞玉白輕輕掀開眼簾,他的目光定在那人方才躺過的位置,許久,才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血痂,頗有些悵然若失般翻身,背朝著門外了。
聞玉白的身體素質可以說是頂了天的好,但即便如此,這次的傷還是折磨了他將近三天。
這三天里,他傷口感染了一回,意識不清了兩回,發燒了兩次,被雪茸悄咪咪縮到懷里睡覺三回。
終于在第三天的時候,這個傳說中“被死神砍了脖子都能自己接好”的奇跡般的男人,重新恢復了精神,不再昏昏欲睡,甚至可以正常運動了。
“你……”雪茸看著這個自己僅僅享受了三天就不復存在的自熱毯,遺憾之余又深深震驚,“你都好全了??”
聞玉白剛在床邊做完一組單指俯臥撐,站起身來氣都不喘:“沒算好全,正常狀態能做三組,現在一組就有點疲勞了。”
這里的一組指的是一百個。哪怕是身強體壯、吃飽喝足都做不到哪怕一個的雪茸:“……”
好吧,就說這樣極品的肌肉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練出來的。雪茸很快找到了安慰,又往他胸前瞥了一眼:“注意傷口別裂開了。”
“嗯,注意著呢。”聞玉白也跟著低頭看了一眼,“許先生的藥很好用,我恢復得很好,真的很感謝。”
說到這,雪茸的遺憾便更深了——這人受傷之后,自己統共就親手給他上過一次藥,還是剛救出來那會兒,自己光顧著揪心什么也沒感受到,剩下的若干次,這家伙就非常客套地全程自理了。
硬是一點都沒碰到!雪茸連連嘆氣,現在這人徹底好了,別說上藥了,就連再想偷偷跟他睡一張床都成了奢望!
美好的日子就這樣匆匆結束了!
聞玉白自然不知道這家伙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難得腦子徹底清醒,終于不得不收起心來、重新回到工作狀態里去了——
“這陣子,聞風清沒來找我麻煩?”他問。
“嘶……”雪茸一聽這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你這么說,確實有點兒不對勁啊!”
“確實。”聞玉白說,“他那么小肚雞腸、睚眥必報、器小易盈、斤斤計較的家伙,按常理來說,看到我跑路,應該已經追上來掐著我的脖子要跟我索命了——除非他正忙著別的事情,沒工夫找我算賬。”
聽到聞玉白一口氣說了一大堆他沒聽過的東方成語,雪茸差點兒一口氣沒喘過來:“……沒聽懂,但感覺到你對他意見很大了。”
“你感覺對了。”聞玉白聳聳肩,指了指自己,“我這樣都是他的功勞。”
聽到這里,雪茸的表情也冷卻下來,他抬起頭,問了個自己都覺得有些愚蠢的問題:“他看起來也沒有你厲害,你為什么會被他……?”
聞玉白輕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面上的口籠:“當然是因為這個。”
“他拿著這玩意兒的鑰匙,根本不怕我會拿他怎么樣。畢竟往小了說他是掌控著我的自由,往大了說就是可以隨心所欲地擺弄我的性命。”聞玉白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所以還能怎么辦呢?幫他干活,聽他差使,脾氣上來了跟他頂個嘴鬧一頓,然后就像現在這樣,被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然后繼續給他賣命。”
聽到這里,雪茸的拳頭已經悄悄攥緊,手心也滲出汗水來。
他想問聞玉白,想不想擺脫這個困境,需不需要自己幫忙看看,能不能解開這把鎖,可不可以幫他逃離這個困境。
但他又不敢。
他已經有預感,離開這座島后,他們之間的好不容易維持住的平衡都將徹底打亂,到那時,他還是自己最忌憚的天敵,而到那時,倘若自己已經解開了他的桎梏,無異于親手將自己送入虎口。
更何況,那人遲遲沒有開口去提。
他親眼看見過自己開過無數把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有這個本事,他也一定想過這件事——可他始終沒提。
大概也是跟自己有著相同的顧慮吧。
所以還是算了。雪茸有些落寞地垂下眸子——自己到底還是沒辦法撇開利益去權衡問題。
似乎是看到他情緒低沉下去,聞玉白伸手在他的面前打了個響指,引他回神:“所以還剩兩天就要出結果了,咱們真就什么都不要做?”
雪茸回過神來,似是聽到了什么讓他開心的話題,立刻揚起唇角:“對,等著就好!”
聞玉白盯著他自信滿滿的雙眼看了一會,這才微微笑著收回目光:“好奇了,能不能跟我透露透露你的制勝秘笈?你要怎么做到光靠等著,就在規定時間除掉‘千手’?”
“因為‘千手’答應我的。”雪茸彎著眼,賣起關子來,“只能說這么多了。”
只能說這么多,也足夠讓聞玉白驚訝了。他知道這家伙方法多、路子野,沒想到居然還能野到這個地步。
“好了,我出去串個門,你繼續休息吧,這段時間什么都別想,躺著等我贏就好!”雪茸伸手拍了拍聞玉白的肩膀,接著便把那人推回床上,自己轉身便走出了門。
豎著耳朵確定聽到那家伙躺回床上之后,雪茸便又熟門熟路地摸到了塔蘭的房間里。
幾日不見,這家伙像是變了個人,曾經永遠帶著溫和、善意的湖藍色眸子,此時似乎已經變成了一潭麻木的死水,他整個人似乎也從和煦柔軟的一縷春風,變成了亙古時代的茫茫冰川。
就連平日里對雪茸忍不住透出的厭惡、煩躁、反感都不再顯現了,一推開門,只平靜而冰冷地望著他,似乎像是在看路邊一只無人問津的死老鼠。
“又干什么?”塔蘭問他。
“沒事!”雪茸依舊不見外地擠進他的房間,也全然不在意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就來聊聊最近的進展唄。”
塔蘭平靜地轉過輪椅,語氣淡淡地:“一切正常,不用你操心。”
“嗯!”雪茸點點頭,語氣浮夸,換作是前陣子的塔蘭,大約已經忍不住面露嫌惡了,“夸獎一下,我看島上的人也轉移得大差不差了!你可真是不怕麻煩呀!”
塔蘭沒有搭理他,只依舊冷淡道:“沒什么事就快走,我要休息,晚上還得忙。”
“好,好~”雪茸笑著,一邊向門外退,一邊開口道,“只是我還是要跟你強調一下我們之前談好的條件,畢竟你最近這么忙,我怕你忘了。”
“記著呢。”塔蘭冷漠道,“不論如何,不許殺了聞玉白。”
雪茸笑起來:“記得就好。”
臨末了,見雪茸要走,冰冷得宛如機器的塔蘭忽然勾了勾嘴角,開口問道:“怎么有善心幫敵人開脫?不像你的所作所為啊?”
雪茸愣了愣,接著笑容又重新回到臉上:“我愿意。”
塔蘭輕笑了一聲,毫不留情地點破道:“你喜歡他吧?喜歡你的敵人?”
這回,雪茸倒是沒有半點猶豫,坦然又大方地聳了聳肩——
“是啊。那又怎樣?”
第173章 千手搖鈴173
這句話親口說出來的那一刻,雪茸覺得自己比想象中還要坦然。
想明白自己喜歡聞玉白其實并不難,畢竟不管是身體的反應、欲望的敲打還是心緒的徘徊,都明顯到容不下半點質疑。
但困難的是,要直面自己喜歡的人,是自己的敵人這個事實。
雪茸也確實是痛苦了有一陣子。畢竟他知道,他們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意味著他的情感也不可能得到抒發與回應。
這很糟糕、很憋屈,甚至說出口都顯得頗有些滑稽。但卻沒有其他的辦法——他清楚地知道腳下的路和眼前的感情孰輕孰重,他甚至不需要去費勁地抉擇。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邊頂著壓力繼續向前,一邊盡可能地去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喜歡”聞玉白。
比如從海牢里救他、在他傷重時照顧他、趁他熟睡時陪伴他,再比如在不可挽回的局面到來之前,幫他求來一個不會被殺死的保命符。
再多的,好像也做不到了。
這輩子的第一次開竅,也就只能這樣相當悲催地草草而終,雪茸感覺有些悵然若失。但也就緊鑼密鼓地悵然了一小會,走出這一截走廊之后,他便又立刻調理完畢,轉身專心致志繼續去忙手頭上的要緊事了。
沒過多久,報童的吆喝聲便在樓下響起,那一串清脆的鈴響帶來了“千手”第四次戰勝“大人物”的消息,還有萬眾矚目的第四批轉移名單。
在此之前,“千手”已經連勝三場,按照他們的賭約,已經有三批人被迫乘船離島,現在,那本熱熱鬧鬧人滿為患的海島,此時僅剩下原本人口的五分之二,整個島嶼也在幾日之間瞬間蕭條寂寥了下去。
因為轉移名單牽扯上了幾乎所有人,因此公開名單的日報瞬間從茶余飯后的一份樂子,變成了人手一份的必讀通知。
眼看著涌下樓去買報的人排起長隊,沒能第一時間擠到前排的人們又圍在一起,緊張地議論起了這件事:“這家伙到底什么目的啊?為什么要把人都送出去??”
“誰知道呢!據說送出去就不給再進了,不會是想趁機占領我們島吧??”
“啊?都沒人了占領個空島有什么意思?開辟疆土最大的快樂,不就是奴役、壓榨原住民嗎?”
“你這話說的!幸虧不是你!你比這家伙更畜生!”
“哈哈!別說這么多了,快看看今天名單上有沒有咱們!”
“你是希望有,還是希望沒有啊?”
“誰知道那家伙在打什么鬼主意?我看有沒有都沒啥好事!”
雪茸一邊聽他們說著,一邊探頭探腦地望著其他人的報紙,很快,每日取報專員梅爾便叼著兩份新鮮的報紙,熟門熟路地從窗臺飛身回到走廊。
雪茸快速接過報紙展開,第一件事便是和所有人一樣,直接翻閱到那密密麻麻的超長名單上。
在一陣陣“這次有我”、“我被選中了”的哀嚎之中,雪茸根據首字母迅速定位了幾處,很快,他便上揚起嘴角。
與此同時,遠處傳來一陣驚慌失措的呼喚聲,不用看,就知道沙維亞又開始飆眼淚了——“哥!!哥!!不好了!!出大事兒了!!”
雪茸抬起頭,正看到沙維亞拉著萊安慌慌張張地跑來,兩人手里也拿著一份快被風吹爛的報紙。
“不……不好了!這回真的……”沙維亞一激動就掉眼淚的毛病應該是改不掉了,眼看他抽抽嗒嗒說不出話來,萊安趕緊皺著眉頭替他開口:“這次的名單出來了,我們幾個都在上面,但是……”
“但是我跟聞玉白……還有塔蘭不在,對吧?”雪茸一臉坦然淡定地望著他們,嘴角依舊微微上揚著,和對面的兵荒馬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時,那大寫的慌的兩人才怔怔地站在原地,有些迷惑地對視了一眼。
此時,還沒來得及看報紙的梅爾瞪大了貓眼,有些難以置信地伸長了脖子:“喵嗚???”
“啪啦”一下,梅爾一爪子拍下眼前的報紙,肉墊子仔仔細細沿著名單從上一個一個數到下,足足數了三遍有余,這才一臉震驚地抬起頭來——
名單上明明白白寫著萊安、沙維亞、梅爾的名字,甚至提到了他們的寵物工具鼠OO,卻只字未提剩下的三人。
梅爾背上的貓毛豎了起來,連報紙都懶得撕著玩兒了,壓著怒火變成了人形:“這是什么意思?之前明明都說同行人員會一起離開,怎么還走一半留一半??”
“同行人員會同一批次一起離開”并非官方公布的明確規定,但卻是這幾天來實實在在一直貫徹落實的舉措。因為大家都能和自己的親人、朋友、主人、獵犬一同離島,轉移過程中是實實在在省去了很多麻煩,因此他們便也默認,要走都能一起走,要留都能一起留。
“不知道,可能我們人太多了吧。”雪茸依舊笑瞇瞇的,“問題不大,明天最后一天了,我們也就前后腳回去的功夫,你們在港口等我就好。”
看他這么輕描淡寫的模樣,梅爾更是氣不打一出來:“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
按照規則來說,名單提到的人必須要走,但是沒提到的人也可以提前乘船一起離開,可偏偏雪茸還有賭局在身,根本不可能提前走,所以他們一直以為,他們幾個會一起陪他到最后一天撤離的。
“既然名單已經出了,那就聽從安排咯~小貓咪~”雪茸伸手擼了擼梅爾的腦袋表示安慰。
梅爾郁悶地低著頭,任由他胡亂地在自己的腦袋上揉著。
從前他還是個小不點兒的時候,就喜歡像擺弄玩具似的揉自己的腦袋,直到現在還是改不掉這個習慣。
但那家伙的手掌變大了、個頭也跟自己一般高了,聲音也不像小時候那般嘰嘰喳喳了。
“你不用擔心我,我這邊有聞玉白陪著,絕對安全。”他說,“你們那邊有萊安幫忙頂著,沙維亞能認路帶路,還有你來照顧他們,我就放心啦。”
沉穩了。梅爾聽著他的話心想,他好像終于不是那個,需要自己時時刻刻盯著、隨時隨地幫他收拾爛攤子的小孩兒了。
許久,梅爾抬頭問道:“是你安排的?不然我想不明白,像我這樣連通緝令都查無此人的黑戶,怎么還能大名登報?”
在倆孩子一臉“什么玩意兒這也能安排”的震驚臉中,雪茸彎著眼睛,笑而不語。
梅爾見狀,咬緊了牙關,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好情緒,這才抬頭鄭重道:“注意安全。”
雪茸明朗地笑道:“好。”
每一天的人員轉移都是個緊急忙碌的大工程,時間緊迫,一行人根本沒有更多的工夫去認真道別,轉身便就踏上了匆匆登船的路上。
雪茸親手把他們送到了碼頭邊,還破天荒地幫著提了個最小最輕的行李箱,等那倆孩子都蹭蹭登上了甲板,這才一邊望著他們被海風吹得模模糊糊的背影,一邊對梅爾說:
“小貓,在港口等我,要是下一趟返程的船沒等到就帶著他們走。想個辦法證明萊安是被我脅迫的,然后送他回家,沙維亞還沒上通緝令,他去哪里都可以,OO估計是回不去了,養他一個也不麻煩,就當給你留個伴兒吧。”
看他這么輕描淡寫地安排起了后事,梅爾本就緊鎖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別告訴我,你沒有絕對的勝算就在這里冒險行事。”
“怎么可能!”雪茸笑起來,語氣十分輕松,“就是覺得海邊、港口,看起來就很有道別的氣氛,很適合留點遺囑什么的。”
梅爾站在棧橋上,看著岸上的雪茸,一言不發。
知道身后傳來了一聲震耳的汽笛聲,白霧蒸騰,島上密林里的鳥雀驚起,梅爾不得不在船員的催促下轉身登船。
雪茸朝他揮了揮手,揚聲道:“拜拜!”
下一秒,三個身影便同時湊到了甲板邊,一直朝他遙望著,揮手道別。
雪茸便就在岸邊,一直靜靜望著那艘船慢慢遠去,縮小成自己看不清的芝麻粒,被海水沖走,被黃昏吞沒。
直到岸邊再無一人,他才悠悠轉過身來,望向那已經空空蕩蕩的小島。
此時,僅剩的五分之一人口像一盤散沙般落在了角角落落,在這片血色的夕陽浸染的土地上,靜悄悄地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雪茸邁開步子,哼著那記憶中熟悉的旋律,悠哉悠哉地走向了島心——
既然是賭,總有輸贏。也不知道這里會不會是自己的葬身之所,也不知道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這片大地又回變成一副怎樣的光景。
與此同時,另一邊。
傷愈的聞玉白正看著即將入夜的天色,面色凝重。
清早時,雪茸便問過他,要不要乘船離開這里。
聞玉白心里清楚,那人既然能問出這番話,必然是知曉會有什么事件發生。
但他拒絕了。因為事情還沒解決,因為雪茸不走,他便也就不會走。
明天一早,便到了他們約好的“五日之期”了。除了一群又一群人被莫名其妙地送走外,一切都顯得那么的平靜。
甚至連獵犬比賽,都還在風雨無阻地照常進行著。
一切都太過安寧,千手依舊逍遙法外,而雪茸則忙著送自己的朋友們離島。好像誰都沒把明天的賭局放在心上一般。
直到方才不久,“大人物”按照約定再次在報紙上公開下注,選擇他看好的選手,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千手”隔空對賭的時候,聞玉白才頓時警鈴大作——
由于“千手”的幾次乾坤大挪移,獵犬比賽的許多選手都已經提前離開了這座島嶼,多場比賽被迫輪空,最后僅剩下兩名選手爭奪本賽季的冠軍。
“大人物”欽定的奪冠者,不是別人,正是本次比賽的最大熱門,聞長生。
而今夜,千手便將如約而至,從大人物手中,爭奪長生的性命。
第174章 千手搖鈴174
黃昏時分,基地門口,島上僅剩的人群都不約而同涌了過來,在這一片寂寥之中強撐出一副熱鬧的模樣。
當然,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稀里糊涂被同伴帶過來的——
“什么情況?我怎么看不懂了?為什么今晚都要在這兒蹲啊?怎么知道千手肯定會來?”
“你傻呀!沒看報紙上的賭約嗎?明天決賽,大人物欽點的聞長生贏,千手想要拿下這局,肯定要今晚刀掉聞長生啊!”
千手和大人物的賭局是,大人物連續五天競猜次日比賽的勝者,猜對一次即勝。而千手想要獲勝,則需要想盡一切辦法破壞掉被選中者贏得比賽的可能。
而大人物顯然不僅熟悉各個選手的實力,還有能力操控比賽的賽程。被其選中者幾乎都有壓倒性的優勢,想要叫他們輸掉比賽,千手唯一的辦法就是提前一夜將其刺殺。
而每天的這場比賽,是整個賽季的最終決賽。一方是擁有絕對實力、被萬眾期待的頭號種子選手聞長生,另一方則是一只因為運氣好,由于對手被轉移上岸而一路保送、實則水平相當一般的名不見經傳的普通老年賽級犬。
按照那獵犬的實力,在場的任意一個年輕獵犬都能一口咬斷他的脖子,因此,與其說明日是聞長生的決賽,不如說今夜和千手的正面交鋒,才是整個賽季最精彩、最激烈的一場對決。
此時,島上剩下的人口紛紛蜂擁而至,就是為了熬夜去蹲守一場史無前例的熱鬧,順便想要一睹千手的真容。
有人好奇地問:“這么多天了,就沒有一個人蹲到千手是誰?”
“沒有!這家伙太神出鬼沒了!這幾天每天都有人去圍堵,結果要么被一起殺了,要么就是一根毛都沒看到!”同伴回答,“不過也是他的對手太菜了,聞長生的話,肯定不會這樣。”
“說的也是!那可是聞長生啊!!”
聽著四周人的議論紛紛,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聞玉白又拉了拉衣領,撥開圍堵在門口的人群,徑直走向基地的宿舍內。
宿舍也北歐前來看熱鬧的家伙們圍堵住了,聞玉白費了好一番功夫,這才擠到了最前排。
此時,聞長生正維持著犬類形態,在熙熙攘攘的注視下,旁若無人地趴在籠子里睡覺。
直到聞玉白靠近,長生那下垂著的大耳朵扇子輕輕抖了抖,然后黑溜溜的眼睛睜了開來,尾巴也跟著開心地搖擺起來。
但他很聰明,沒有把目光定格在聞玉白的身上,而是若無其事地拿鼻子拱開門,在萬眾矚目之中悠哉悠哉地走出人群。
有人在他身后喊:“長生!別亂跑啊!小心千手偷襲你!”
他便也十分禮貌地朝那人搖了搖尾巴,轉身離開了。
想甩掉那群跟屁蟲,對于聞長生來說也就是撒開腿跑兩步的功夫,沒一會兒,他就來到了一處角落。
聞玉白早早就在這里等他。
“大白哥!”他照例欣喜地向聞玉白低下腦袋。聞玉白也照例在他頭上很認真地擼了擼。
這個必要流程走完之后,兩個人才得以正常開展對話。
聞玉白望向他:“今晚千手會來找你。”
“嗯!”聞長生點頭,揚起一個十分明朗的笑容,“我很期待!”
聞玉白的眉頭皺了皺,表情十分嚴肅:“那家伙不簡單。”
“對!所以我才期待!”聞長生道,“這才是我想要的比賽!”
一陣沉默之后,聞玉白深深嘆了口氣。他似乎有些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是為了什么,是為了提醒,還是為了其他?
聞玉白看著眼前這滿臉興奮的家伙,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壓在胸口,憋悶得叫人喘不上氣來。
聞長生依舊滿臉笑容,但不知何時,那一只搖晃著的尾巴慢慢平靜了下去。
他看著聞玉白,開口問:“哥,這次你可以不要插手嗎?”
和千手的對決不是角斗場上的比賽,沒有公正嚴格的比賽規則,為了生死勝負,他們可以采用一切手段,包括不限于叫上這一個遠比他自己還要更強的外援。
聞玉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不可能,這不是比賽。如果對方真想要你的命,我絕對不會留手。”
他總算想起來了,自己特意趕來,就是為了守著他,避免他出意外的。
于是,聞長生上揚的嘴角也被抹平了:“哥,你這么聰明,應該能猜得出來他是什么人吧?”
聞玉白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表情也慢慢沉了下去。
“如果真的是那樣,那這完全就是我們之間的私人恩怨,跟你毫無關系,不是嗎?”聞長生又咧了咧嘴,齜著牙笑起來,“哥,我們不是從小就約好了,自己惹的亂子自己平嗎?這是我的事,我不想讓你牽扯進來。”
聞玉白深吸了一口氣,醞釀了許久,才緩緩開口:“但你知道,你……或者說我們在他面前,都不可能有什么優勢。”
“是啊,當然!但是來都來了!”聞長生大大咧咧地笑道,“這么多人看著,我如果表現得好,多給主人爭光啊!”
都到了這個時候,這家伙的腦袋里想的還是聞風清。聞玉白感覺到了一陣窩火,他想,要不是那混帳玩意兒,聞長生怎至于走到這一步??
聞長生又搖了搖尾巴,用下位者的姿態,低著腦袋蹭到聞玉白的手邊,說:“哥,如果主人遇到危險,我卻無能為力的話,你能替我保護他嗎?”
聽到這里,想到聞風清的所作所為,聞玉白緊緊地咬緊牙關,憋悶和煩躁幾乎快要爆燃開來。但他抬頭看著聞長生那雙漆黑的眼睛,那永不見底的兩個黑洞,永遠只有在提到、看到聞風清的時候,才會露出那般不帶雜質的純粹的光來。
曾經聞玉白覺得,聞長生什么都很好懂,唯一讓他無法理解的便是他對聞風清的忠誠。現在他的感覺恰恰相反,這孩子的城府很深,深到這么多年自己都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唯一不容置疑、無須揣測的,便是他對聞風清的那份感情。
“拜托你了,哥!”聞長生又蹭了蹭他的手心,熟練地撒起嬌來,“你就答應我吧!”
“……”聞玉白望著他那雙亮亮的眼睛,許久才嘆了口氣,“我盡力。”
聞長生立刻春光明媚了:“哥你真好!我永遠愛你!”
聞玉白被他氣笑了,無奈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他總是這樣,從小就知道自己心軟,總是變著法子撒嬌讓自己滿足他的任性要求,自己也總是架不住他的軟磨硬泡,一次又一次地像這樣妥協了。
像是有什么預感一般,兩個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又一起抬起頭,望著頭頂漸漸被墨色浸染的天空。
“長生。”聞玉白道,“聽說你在基地救了雪茸一命。謝謝你。”
“不客氣哦。”聞長生用大尾巴掃了掃聞玉白的胳膊,“但我不是為了救他,我是為了救你。”
“嗯,我知道。”聞玉白又重復了一遍,“謝謝你。”
“哥,那你今后,還打算抓雪茸嗎?”聞長生問。
聞玉白的手指輕輕顫了顫,抬頭看著星色的眸子也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是一直知道雪茸就是BUNNY的,對吧?”
聞長生笑起來:“對呀。一聞就聞出來了嘛!”
“那你還把他放走那么多次?”還裝作沒有識破的樣子,努力配合我稀爛的演技。
“當然是因為你啊。”聞長生笑起來,頭一次,聞玉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也可以這樣光亮亮的,沒有一絲雜質,“你喜歡他,對吧?”
聞玉白怔愣了片刻,繼而垂下目光,苦笑道:“嗯。”
“那好難辦啊!喜歡自己的獵物什么的!”聞長生頗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你想好要怎么辦了嗎?”
“沒想好,不想了。”聞玉白聽聞,揚了揚嘴角,又伸手摸了摸面上那只沉重的枷鎖,嘆了口氣,“順其自然吧。”
看到他煩惱,聞長生又搖著尾巴在他手邊蹭來蹭去,直到那人受不了了,照著他腦門子上給他來了一記響栗,他才齜著牙,到一邊揉腦袋去了。
不知不覺,夜幕四合。一旁,大海沉沉的低吟響徹云霄,一陣陰森的冷風吹來,兩人一同敏銳地抬起頭來。
聞長生“嗖”地站起身來,緊接著,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聞玉白。
聞玉白看著眼前這只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獵犬,目光微顫。
他們都知道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但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又或者是被逼無奈地朝前走。
此時此刻,一陣驚呼聲在不遠的人群中響起,他們有人大喊著“千手來了”,有人則四處尋找著長生前來迎戰。
抬頭間,一個清瘦的身影落在海崖之尖,海風吹動著他的衣擺,似乎隨時能將他拉進身后無垠的大海中去。
不多時,聞長生的身軀便立在了他的正對面。
他依舊那般彬彬有禮,彎著眼睛笑道:“終于見面了,千手先生。”
面上的遮擋被風扯去。塔蘭抬起頭,幽藍的眸中生出烈火。
第175章 百足長蟲175
海風卷起沙礫,宛如滾滾的硝煙,在礁石的轟鳴中遮住了星月。
聞長生站在黑壓壓的人群的最前方,而塔蘭則立在崖尖,身后是深淵與浪濤。
看見了“千手”的真面目,人群里不禁掀起一陣議論——
“居然是個孩子?”“天吶!他這么點大,怎么能殺那么多人??”“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等等,他這個頭發和眼睛……怎么有些眼熟啊!”
海風拂過,少年柔軟蔚藍色的發梢輕輕揚起,像是一陣陣輕柔的浪,和他那同樣碧藍的雙眼一起,融進了身后的大海里。
“原來是你呀,孤兒院的小朋友~”聞長生望著他,黑洞洞的雙眸彎起,腦袋也微微偏了偏,“啊,這么稱呼有些冒昧了。畢竟掰掰手指頭認真算起來,你應該有幾百歲了吧?”
“幾百歲??”聽到這句話,人群中掀起一陣詫異的驚嘆。
人類的壽命最長不過八十,沒有完全人化的獵犬則更短,縱觀整個獸人圈,也沒有能夠存活如此之久的存在。
但聞長生依舊笑瞇瞇地,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不遠處的那個少年人:“上次見到你的時候還在用輪椅吧,現在已經可以自己行走了?果然待在岸上還是比水里辛苦太多啦。”
提到輪椅,大家才想起見過這樣的孩子,于是更加震驚了。
“是他?他跟他父親身體都很差的樣子,怎么能……”
有的人還蒙在鼓里,有的人已經先一步反應了過來——
“等等,這家伙不會是……”
風起云移,月光重現。塔蘭站在崖尖垂著眸子,依舊沉默不語地俯視著腳下烏泱泱的人群,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卻讓在雙臂上浮出一層淡淡的虹色。
仔細看,那正是一排排細密的、輕薄的鱗片。
聞長生笑了:“趁沒開打之前,不說點什么嗎?小美人魚?”
此話一出,人群靜默了片刻,這才后知后覺地喧鬧開來——
“等等,他說什么?”“人魚?”“什么人魚?我印象不深了……”
聽到這里,塔蘭始終紋絲不動的身影終于繃緊了些,最前排的人群感受到了一陣可怖的低壓,下一秒,那少年終于邁開一步,從云影下走到了月光中:
“是誰說印象不深了?”
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卻叫人聽得冷汗直流。
此時此刻,百來名經驗豐富的獵犬與訓犬師,無一人敢應答他的話,他們只屏著呼吸,緊張地望著這清瘦單薄的少年人。
他們以為這看不清底細的家伙會大發雷霆,或者不由分說先殺了幾個亂說話的解解氣,沒想到,這看起來不過十來歲的孩子居然只是輕輕揚了揚唇,這才平靜地開口道:“既然印象不深了,那我們就從頭開始,重新認識一下吧。”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面對不由分說想后退去的人群,他沒有逼近,而是站在了原地,抬手,輕輕捻了捻風中飄揚的發絲。
“這是人魚的頭發,質地比蠶絲更佳柔軟堅硬,顏色更是昂貴的海藍,你們便撕下了一張又一張的頭皮,將他們織成綢緞和衣裳,鋪在床上,穿在身上。”
在一片抽氣聲中,塔蘭又輕輕撩起發梢,一對近乎透明的魚鰭閃著月光的色彩。
“這是耳鰭,人魚的耳朵,離開了我們的腦袋沒有任何的作用,但是你們說有藥用價值,所以割了一雙又一雙,放在太陽下暴曬,晾成干泡茶,曾經也是風靡一時的保健品。”
接著,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這是人魚的眼睛,取下之后還可以保持長久的海藍,因為好看,所以你們也不由分說地挖走,制成工藝品,放在家中欣賞。”
他抬起胳膊,展示著那一層淡淡地鱗片:“魚鱗,堅硬好看,制成武器和玩具,還可以磨成粉末作為繪畫的材料。”
他彎下腰,指著他的雙腿:“遇水會變成魚尾,因為人魚普遍壽命極長,所以有傳聞稱人服用人魚肉可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因此很多獵犬選擇一邊聽著人魚的慘叫,一邊去鱗后直接生吃。”
“對了,你們曾經也說過,人魚的慘叫聲很好聽,越是撕心裂肺越是約而無比,所以你們特別喜歡虐殺,喜歡當著他們的面殺掉他們的親人,在逼迫他們吃下親人的肉,只為多聽一會他們的哭泣和哀鳴。”塔蘭抬頭,用那雙極具收藏價值的藍色眼睛望向面前的人們,“人魚全身都是寶,所以要物盡其用。這是你們親口說的,你們不記得了嗎?”
又一陣沉默。似乎沒有人敢擅自開口,也不知是實在回想不起來,還是生怕惹怒眼前這位平靜無比的人魚。
“怎么不說話?是真的沒有印象了嗎?”塔蘭怔怔地望著眼前那群似膽怯又似麻木的家伙們,平靜的表情終于露出了一絲裂縫,眼角也控制不住變得通紅,“你們難道都不記得,你們腳下的島嶼是怎么來的了嗎?”
被他的目光掃視到的人,不約而同地緊張起來,那久遠的回憶幾乎同時涌上心頭——
記得,總算記起來了。
曾幾何時,這里還不叫獵犬島,而是叫人魚島。人魚一族在附近的淺海棲息了近千年,并且將在這座島嶼上繁衍生息、建造屬于自己的文明。
善良、溫馴、沒有攻擊性的人魚,自始至終只守著這座小小的島嶼,哪怕因為生活質量提升,人口密度逐漸提升,哪怕他們有著橫渡海峽的體力和能力,也從來沒有想過去侵占不遠處那片廣袤無垠的大陸。
同樣的,因為交通不便,千百年來,大陸上的人類和獸人也從沒有發現,那海的對岸,還有一座資源豐富、文明先進的島嶼。
兩邊就這樣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安然度過了上千年的時光,直到二十年前,機械之心突然降臨,蒸汽科技迅猛發展,大陸的人類造出了能橫跨大洋的機械輪船,也造出了能夠夷平一片島嶼的槍炮武器。
于是,新歷·蒸汽3年,人類占領獵犬島。
從人類帶著獵犬登上這座島嶼,到虐殺原住民、攻占領地,再到親手覆蓋掉原先的生態,建造屬于自己的領地,也不過短短十七年的時間。
近千年的文明與血脈,也就在這彈指間化為了海面上的一片泡沫。
只可惜,人類和獵犬自始至終都是那樣熱衷于四處侵略。他們不會去記住腳下的土地從何而來,也不會去追問身上的衣裳為何閃爍著美麗的藍光。因為這樣的事情他們做了太多太多,這一片島嶼、一個種族,這千千萬萬條活生生的命,也不過是他們漫漫征伐之路上不值得放到心上的過客罷了。
“所以各位聽明白了嗎?”聞長生拍了拍手,面上依舊帶著彬彬有禮的笑意,轉身對著那片人山人海解釋道,“塔蘭先生是專程回來復仇的,而他這么大費周章地做那么多奇怪的事情,也是煞費苦心,不想讓跟多無辜的人卷入這場紛爭里來呀!”
聽到這里,人群再次躁動起來,總算有人意識到了什么,開始慌張地交頭接耳起來。
千手的迷惑行為有很多,包括不限于賽前襲擊參賽選手、連續四天以賭局為代價送走島上將近五分之四的居民,但現在經過聞長生這么一提,大家心中都隱約有了猜想——
前段時間的比賽日,千手襲擊的對象都是年輕的、沒有太多實戰經驗的獵犬,他沒有將他們擊殺,而是選擇將他們打成重傷,現在,這些獵犬都已經被送回了大陸。
而再仔細看看他給出的轉移名單,便也能發現,被送走的同樣是偏年輕的、從業時間短的獵犬和訓犬師,那也就意味著……
此刻,人們面面相覷,確認著身邊人的身份,繼而不約而同地緊張、恐懼、心跳加速——
經過若干次篩選過濾之后,眼下還留在這座島上的,全部都是當年參與過人魚島拓荒的元老級獵犬和訓犬師。
聞長生說的沒錯,這就是一場定位精準的報復。
千手的目標根本就不只是聞長生一人,而是所有殺過他族人的侵略者。
此時,審判的鍘刀徐徐砍下,被審判者將無人遺漏,也無人無辜。
那一瞬間,莫大的恐懼扼住了人們的喉嚨,上千名擁有絕對實力的獵犬和訓犬師,在這一個單薄的少年人面前竟落荒而逃,四下散去。
他們瘋狂地奔向岸邊,卻發現僅有的幾艘輪船全部出海,有人驚慌失措地縱身躍入海中,卻很快地被漆黑的狂濤生生吞沒。
塔蘭站在夜空之下,輕蔑地望著眼下那一群四下逃竄的螻蟻,耳邊響徹著他們驚慌失措的呼喊與咒罵。
他恍然間又看到了當年,那群溫善純良的人魚滿心歡喜地迎接海峽對岸的客人,甚至懷著一顆赤誠之心,為他們準備了歡迎的禮物和鮮美的瓜果。
以他們的角度,大抵是無法想象一群人轟轟烈烈闖入自己的家門,不是為了做客串門,而是為了侵略殘殺。
他們就這樣手無寸鐵地愣愣地望著那群朝著自己大吼大叫的異鄉人,用不通的語言去詢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助,然后繼續貼心地替他們著想,是不是文化差異導致了溝通障礙。
直到第一聲槍響、第一次犬吠,站在最前方傻傻地要去給對方送水果的人魚應聲倒在了血泊之中,這平靜安寧了千年之久的古老種族才后知后覺,一場無妄之災降臨了。
彼時的慘叫哭嚎與此時的呼喊咒罵互相交融,在腦海中匯接成了同一幅畫面,塔蘭定了定神,徑直朝人群中走去。
下一秒,那離自己還有相當一段距離的伯恩山獵犬,不知何時竟閃現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叫人作嘔的笑意。
“別走神啊,小美人魚,不是約好了嗎?今晚是我倆之間的比賽。”聞長生的笑意依舊是不帶一絲雜質的爽朗,“你那么記仇,應該也不會忘了我吧?”
塔蘭的動作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卻壓抑不住額角幾乎暴開的青筋。
他當然記得。聞長生,當年攻占人魚島當仁不讓的頭號功勛獵犬,高居當年的人魚獵殺榜榜首,塔蘭將近一半的族人都慘死在他一人手中。
塔蘭還記得自己的母親臨死前反復在自己的耳邊叮嚀,讓他一定要避開那只年輕的伯恩山犬,他不像其他獵犬一般是來玩樂享受的,那家伙的世界里只有不停地獵殺、獵殺。
他是個眼里只有數字的恐怖殺人機器。
此時,那個親口咬斷了他父親的喉管、殺害了他全家五口、全族整整6531人的魔鬼,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塔蘭收緊五指,緊緊握住了那只銀白色的手搖鈴。
——他等這一刻好久了。
第176章 百足長蟲176
四下逃竄的人群之中。聞玉白站在戰火中心的不遠處,一旁是面色凝重的聞風清。
難得,二人見面,聞風清沒有第一時間去找聞玉白的麻煩。倒也不是因為他們冰釋前嫌,而是此刻的他根本無心去管聞玉白了。
“長生這次估計很懸。”聞玉白平靜地訴說著,“他的身體狀態早就不行了,更何況對方還有絕對壓制。”
一旁的聞風清深吸了一口氣,只能咬著牙,聲音都有些不穩:“別說了。”
“現在知道慌了?我早就讓你不要帶長生來這個地方。”聞玉白冰冰冷冷望著他,“我倒是一直蠻好奇的,聞長生恨不得把他的心都剖出來給你,在你心里都還比不上那些虛偽的功名利祿嗎?”
聞風清一聽這話,壓了許久的怒火又一次攀了上來,他條件反射要轉身去掐聞玉白的脖子,但下一秒就被人反制住了手。
“別給我找麻煩。我只答應了長生會保你一條命,可沒說過不會親自對你動手。”聞玉白望著他,眼神冷到似乎能將人直接撕碎,“我希望你能記好了,長生身上背著的罪孽,都是你帶給他的。”
聞風清的手微微一僵,繼而又觸電般地收了回去。
人魚遺后前來復仇,最大的目標無異于當年叱咤風云、繳獲人魚無數的聞長生,但作為他的主人,聞風清又何嘗不清楚,聞長生在戰場上從不會摻雜半點個人的情緒,他只是無條件地服從自己下達的命令而已。
一直等聞玉白松開了他的手,聞風清的腦子里還在嗡嗡地響著他迎面而來的質問——
長生對他來說,真的不如名利地位重要么?
此時,不遠處的海崖之上。
塔蘭抬手的瞬間,面前的人就以肉眼無法看清的速度消失無蹤了。他擰起眉,警覺地轉過身,下一秒,一雙大手便擒住了他的肩膀——
“轟”的一聲悶響,少年的身體被狠狠砸向地面,一時間塵土四處飛揚,石塊崩裂的聲音直沖云霄。
這番巨大的動作叫地面都產生了明顯的晃動,還未來得及逃走的獵犬們紛紛回頭,光是瞥了一眼那身下砸出來的大坑,都能感覺到全身上下崩裂般的幻痛。
這個力道之下,大抵不會有什么人還能活著。有人已經已經耐不住賭性,開始競猜千手被砸爛成了幾塊,可下一秒就有人發現,聞長生的表情并沒有輕松下來。
在碰到那人肩膀的一瞬間,聞長生就已經有了預感,直到眼前的塵煙散去,他才若有所思地瞇了瞇眼睛——
眼下,這本應該和地面融為一體的家伙,正懸浮在距離地面十公分左右的位置,他的身下是一捧流動的海水,因為水流的緩沖,他的身體毫發無傷,而他身下的地面,卻生生被同樣流動的水砸出個洞來。
聞長生的腦海里短暫閃現出了聞風清說過的話,他說,水是最好欺負卻又最難纏的東西,不爭不搶卻又堅不可摧、至柔至剛亦有翻天覆地之力。
簡單來說,溫良柔軟,卻十分不好惹。
但聞長生也同樣不是等閑之輩。塔蘭揮手的前一秒,他便已經迅速作出反應,一個后退便迅速拉開了距離。
下一秒,塔蘭身下那灘水流便迅速凝成一把利劍,直刺向聞長生撤離的方向。
“嘩”的一聲,聞長生側身的功夫,那透明的長劍便在他的砍擊之下四散開來,變回了一灘平平無奇的海水,滴滴答答落回了地面上。
“魔法嗎?第一次見到用在戰斗上的,挺有意思。”聞長生挑了挑眉,嘴角又上揚起來,“但凡你的族人跟你一樣學會了這招式,下場應當也不至于這么慘。”
這輕佻的語氣和毫不在乎的態度,又一次一擊點燃了塔蘭的怒火,他的眸子在頃刻間便爆滿了血絲,下一秒,他便又捏緊了拳頭,沖到了聞長生的面前。
聞風清說過,水最麻煩之處莫過于那份千變萬化。聞長生也覺得難纏,畢竟在對方出手之前還要揣測他會如何變幻,本身就是件相當分散精力的事情。
他緊緊盯著塔蘭的手,一邊觀察他的手形,一邊根據猜測提前采取防御措施——
這回是什么?刀、弓箭、還是棍棒重錘?
正當他提刀又一次準備迎面擊破時,一根海水匯成的鎖鏈突然鎖住了他的手腕。
居然是鎖鏈。聞長生掙脫無果,眉頭微微一皺,表情冷了下去。
看著他逐漸不悅的神情,塔蘭一邊收緊手中的鏈子,一邊冷笑道:“怎么了,我以為你們屬狗的都很喜歡這一套。”
下一秒,聞長生也嗤笑起來,沒有躲閃,反倒是猛地一個施力,將鎖鏈那頭的塔蘭扯到面前——“不好意思,只有我的主人有資格這么對我。”
貼上對方耳邊低語的一瞬間,聞長生迅速抬腿掃向對方下肢,塔蘭有所預感,第一時間收回了水形鎖鏈,并試圖支起水盾來擋住對方的掃擊。
可聞長生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轉眼間的功夫,水盾還沒來得及完全成型,那一踢近一半的力便結結實實挨在了小腿側面,即使是在這般喧鬧嘈雜之下,也清清楚楚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響。
塔蘭忍著劇痛勉強穩住了站姿,接著第一時間彎腰輕撫受傷的腿側,那被踹得快要見血的部位表面立刻附上一層淺淺的水膜——不能起到治療的作用,但是能夠短暫地支撐他的骨骼。
此時,對面的聞長生也在皺著眉頭檢查自己的手腕,那無形的海水化成的鏈條居然無比堅硬鋒利,他的手腕已經被直接勒出血來。
再深一點就相當危險了,但好在及時停住了。聞長生瞥了一眼,嫻熟地擠出傷口表面的污血,接著隨手撕開一根布條止住那源源不斷的血液。
兩人幾乎同時處理好傷勢,抬起頭,聞長生望見那人腳踝上一層薄薄的水,屬于犬類的好奇心又一次冒了頭:“說起來,你這不算是什么正經魔法吧?”
大陸的魔法并不少見,但由于能量低微、作用范圍少,最多只能用在輔助生產生活、娛樂表演之上,放在當今強大的蒸汽機械面前更是顯得百無一用。
但眼前這家伙的能力顯然不止于此。
聞長生又好奇地湊上前去,一邊躲避對方的攻擊,一邊伸手去抓對方的肩膀:“是什么禁術嗎?”
塔蘭的反應速度也很快,但在能力堪稱恐怖的聞長生面前,還是略微有些捉襟見肘。
聞長生單手一握便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一瞬間巨大的力道幾乎要將他半個人都捏碎開來,好在他根本沒有打算躲閃,指尖輕輕一捻,一片海水便從聞長生的手掌之下鉆過。
手心和肩膀被水強行隔離開來,下一秒,聞長生的手便抓了個空。
一抬眼,看著已經被水包裹著退出幾米遠的塔蘭,聞長生又一次露出笑意來:“你好像一只小泥鰍,一滑就滑走了。”
看著這家伙始終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塔蘭一陣怒火攻心,但還是咬緊牙關,忍住沒有爆發。
直到聞長生再一次狠狠一拳砸過來,生生破了塔蘭面前堅硬的水盾,偏偏一開口,還是那般漫不經心:“跟我說說唄,這法術怎么練的,看在我誠心想跟你交個朋友的份上……”
水盾碎裂開來的一瞬間,塔蘭緊緊攥住了雙拳,骨節咯咯作響,聲音中是控制不住地顫動:“你說跟誰交朋友???”
此時此刻,他的怒火宛如翻滾的熔巖般噴薄而出,轉而化為驚人的力量,順著血脈奔騰涌動起來。
下一秒,所有人便看著這個瘦小蒼白的少年人,硬生生一拳破風,直朝著面前高大的獸人襲去。
聞長生也沒想到,對方這一招沒有再用魔法,而是直接勇猛地上了手,預判失誤的前提下便也來不及躲閃,只能抬起手臂擋住了自己的臉。
“轟”的一聲,聞長生硬生生被擊退了幾步,小臂的骨骼也發出了碎裂的聲響,纏在手腕上的布條也瞬間被崩裂的鮮血染紅。
撤步穩住身子,聞長生握了握拳,感受著小臂粉碎性骨折的痛楚,抬頭依然是帶著那叫人看不透的笑容:“嘶……好痛啊,百來歲的老骨頭就是硬……看樣子我們之間的代溝很大,確實是交不成朋友了。”
“朋友”一詞依舊狠狠踐踏著塔蘭的神經。他再一次發了狠地沖出去,嗓子里似乎都滲出了一股股的血腥:“是仇人……”
“我可沒把你當仇人。”聞長生又笑起來,“工作就只是工作,大可不必那么真情實感。”
腦袋“嗡”的一聲,憤怒到了極致也不過這般。塔蘭又一次掄起拳頭猛砸了過去。
這一回,聞長生已經有了準備,完全不顧手臂的疼痛,依舊行云流水地擒住了對方的肩膀,猛地將這因憤怒而露出破綻的家伙砸向地面。
又一聲悶響,地面再次開裂,雖然那家伙及時喚出水流自保,但還是慢了些許。巨大的沖擊力幾乎要將塔蘭的五臟六腑都要震碎開來。
看著眼前這家伙皺著眉頭吐出一大口鮮血來,聞長生也忍著疼痛滿身冷汗地后撤了半步。
兩個人都暫時沒有繼續動彈的能力,只在這蒼白的月下保持著詭異的沉默。
“你的實力不止如此吧?”聞長生一邊喘息一邊問,“為什么不拿出全力?”
塔蘭皺起眉,身下的水流緩緩將他攙扶著托起,他又咳了口血,緊接著伸手擦了擦嘴角,抬起頭,繼續戒備著、準備隨時應戰。
看著他越發蒼白的面色,長生強行握住手中的武器,了然地笑道:“是會反噬吧?每一次使用能量都是拿你的性命在做交換。”
“可真是有決心啊。”
與此同時,小島的另一側。雪茸放下了望遠鏡。
他抬頭看了看那逐漸升空的圓月,潮鳴聲愈發清晰可辨。
他又看向了手里那本從斯凱立頓孤兒院里帶來的、被塔蘭反復借閱過的密語書。
幾個月前,阿麗塔寫信告訴他,這本書上的奇怪文字,是古老的人魚族的語言。
而這本書的書名翻譯過來則是——
“召喚亡靈的獻祭之術”。
第177章 百足長蟲177
畢竟聞長生的格斗能力在整個大陸都能排上頂尖,暫時因為不明原因未使出全力的塔蘭自然落入了下風。
幾個回合下來,塔蘭又狠狠摔在巖石上,又一口鮮血噴涌而出,將他雙臂透明的鱗片都染成了鮮紅的刀片。
但他還是果斷而迅速地做出了躲閃,并沒有讓聞長生找到一擊殺敵的間隙。
“嘭”地一聲,聞長生一拳揮空,砸到了他身后的巖壁上,尖銳的石塊將他的拳頭砸得血肉模糊,鮮血順著塔蘭的耳側滴落到了他的肩頭。
兩人幾乎在同一刻滯住了。
盡管聞長生的表情依舊無懈可擊,但塔蘭能夠明顯感覺到,這家伙的動作相較剛才明顯遲鈍了許多。
再厲害的獵犬也是會累的,但他體力下滑的速度還是要比自己想象的快上不少。
身后不遠處,一直在觀戰的聞風清擰起眉:“長生有些疲勞了,但對方也沒好到哪里去。”
一旁的聞玉白瞥了他一眼,平靜道:“他們都還沒動真格。”
塔蘭的家底子還沒亮出來,聞長生更是還沒有用獸態示人。兩個人一直打得十分艱辛,卻又極其保守。
聞風清有些煩躁地皺起眉:“這是長生的習慣,在對方攤開底牌之前,他一定會保留實力。”
看得出聞風清相當著急了。這家伙平日里對聞長生是百分之一千的放心,甚至大部分比賽都不會親自到場觀戰,就這么云淡風輕地等著他帶來一場又一場獲勝的消息,再等著他歸來后趴在自己身邊,絮絮叨叨地復盤著戰場上的點點滴滴。
細想起來,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親眼看過聞長生戰斗的樣子了。
看著他這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聞玉白還不忘給他潑冷水:“我再提醒你一次,長生這次的勝算,很低很低。”
聽到這話,已經強制自己繃了許久的聞長生徹底炸裂開來,轉身就一把揪住了聞玉白的衣領,恨不得把牙齒咬碎吞進腹中:“你再說一遍……!!”
“不用我說,你都應該有數的。”聞玉白平靜地拍開他的手,“我也不想看他送死,但沒辦法,你留下的爛攤子,只有他愿意給你收拾。”
聞風清的面色漸漸蒼白下去,眼看著他就要轉身沖上戰場,聞玉白又道:“不想給他添亂就乖乖在這里待好。”
似是在報復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聞玉白的每一句話都能讓聞風清瀕臨崩潰,可就在他的情緒徹底坍塌的前一刻,聞玉白又輕輕開口:“別想太多,你能專程來陪他,他就已經很滿足了。”
此時此刻,彼方的戰場之上。
聞長生看著自己滿是鮮血的拳頭,愣了半晌,接著便在衣服上擦干了血漬,迅速抬起頭,努力避開血腥味聞嗅起來。
確定聞風清的氣息就在不遠處,而聞玉白也就在他身邊守著,聞長生這才安下心來,重又揚起了真誠的笑容:“我還要感謝你,小美人魚。我的主人今天來看我比賽了,我很開心。”
然而人與狗的悲歡并不相通,這句話再次碾壓到了塔蘭的雷區——
“這不是比賽,混帳!!”塔蘭狠狠沖上前去,對準他骨裂的胳膊就是一擊。
還有,別再假惺惺地說著什么感謝的話了,惡心得人都快要吐了。
聞長生再次勉強地躲閃過去,這回他出手稍稍慢了些,沒能抓住對方的胳膊,又讓那家伙像只小泥鰍一般滑了出去。
沒有什么激烈的對抗,卻極其的磨人,就像是一拳拳打在了棉花上,沒有什么回應,次數多了卻總能拖得人疲憊不堪。聞長生這回總算是明白,為什么聞風清說水是難纏的了。
實在是太煩人了。
全身不適時地疼痛起來,一向好耐心的聞長生也有些煩躁了。
這是伯恩山犬從常見的遺傳病,聞長生打娘胎里出來便有了。聞風清為此操碎了心,帶他見了許多名醫也都無法醫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毛病一點點摧殘著他的敏銳,啃噬著他的壽命。
最近這毛病越來越嚴重,上場之前,聞長生還偷偷問許濟世開了些止疼的藥劑,結結實實緩解了許多,卻在這個時候又不知好歹地冒出頭來。
聞長生有些懊惱地拍了拍身體疼痛的部位,就像是在拍打著一臺茍延殘喘的機器,直到身體被更疼的拍擊震麻了,他才瞇起眼睛,壓抑著煩躁逼到塔蘭的面前:“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出手?你到底在等什么??”
聞長生的笑容面具總算破碎,塔蘭也總算短暫地得了勢。
他照例冷靜地拖著那具五臟六腑都快移位的身子,先和聞長生拉開距離,隨后才抹了抹嘴角的血漬,冷笑道:“我在等月亮。”
“月亮?”聞長生重復著,面上生出警惕的疑惑。
他抬起頭,望著那圓圓的、宛如珍珠般蒼白而耀眼的月,耳畔是崖角之下起起落落的海潮聲。
二者在這一刻,與他的眼前和耳畔交匯,碰撞出晶亮的星屑。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了聞風清說過的一句話——
“濤之起也,隨月盛衰。”【注:來自王允《論衡》】
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半瞇著的眼睛睜開,警惕地望向面前的家伙。
大海的潮汐受月亮的牽引,月亮距離海面最近時,便是海面漲潮到最高的時刻。
獵犬對危險的感知是極其敏銳的,只是升起一絲的預感,他便立刻回頭,朝著聞玉白和聞風清的方向大喊道:“哥!快帶主人往高處躲!!”
下一秒,一聲清脆的搖鈴聲響起,身后的聞玉白也立刻給了他回應:“捂住耳朵!別聽!!”
聞長生立刻抬手捂耳,但那“叮”的一聲脆響早就鉆進了他的腦海里,順勢在他的世界里掀起一層狂浪。
看著突然巨變的世界,聞長生毫不慌亂,他清楚地知道只有幻覺才能達到這般效果,于是他一邊坦然地面向那朝自己涌來的海浪,一邊迅速撕開衣角揉成團,一左一右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嘩”的一聲巨響,那千層高的巨浪從他的頭頂澆灌下來,他甚至結結實實感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力和冰涼的濕意,可也就趔趄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便也就站直了身子,轉而閉上眼睛。
那一刻,海浪并沒有完全消失,卻要變得模糊許多,像是印在紙上不清晰的一張畫。
聞長生知道,這是幻覺的效果被自己削弱了。
——這家伙終于忍不住動真格的了。
捕獵的興奮感重新爬上全身,下一秒,他的身形微動,一眨眼,他便化成一只巨犬飛竄了出去。
伯恩山犬的長相總體來說是溫順沒有攻擊性的,但聞長生的體格實在是過于碩大,哪怕只是站在原地,都有一種回山倒海的巨大壓迫感。
此刻,他依舊緊閉著眼,但卻精準無誤地飛撲向了塔蘭的方向——拋去了視力的干擾,僅僅只是靠著嗅覺判斷方位的他,似乎變得更加敏捷了。
“砰”的一聲,巨型伯恩山小車般的爪子只朝著目標拍了下來,這回他沒有留半點力,是奔著把他拍死來的。
對方也結結實實挨到了這一擊——又被水盾擋住了,但他也生生向后退了好幾米。
聞長生還聽到了他有悶聲咳血的聲響。
還想一鼓作氣再來一遭,耳塞之外,又一聲“叮”的脆響。
此時,隔著耳塞和眼皮被削弱的幻境,像是水下浮出的環境一般,搖搖擺擺蕩了許久,才勉強才眼前拼出個虛影來。
聞長生心道,這招已經對我完全失效了,可下一秒他才發現,這回眼前生成的,不是那鋪天蓋地的巨浪,而是拿著搖鈴的塔蘭本人。
他似乎并沒有想要對自己動手,全身疼痛難忍的聞長生便也暫停下來,好讓自己喘口氣。
此時,眼前的世界開始倒轉,一陣恍惚之后,聞長生發現自己正站在基地那座“裁判之手”的神像之下,此時,那神像變得有一座山峰那么高,好似要將面前站著的所有人無情地摁倒。
塔蘭的聲音幽幽地響起:“這個東西你們應當熟悉,在你們占領海島之前便已經存在。它是我們人魚族的守護神,原名叫‘祈福圣手’。”
聞長生平靜地站在這巨大神像的腳下,遙遙望著塔蘭的身影。
沒猜錯的話,此時此刻,整座島嶼上的人都應當陷入了這場幻覺之中,被迫仔細聆聽著塔蘭的話語。
“‘祈福圣手’已經在島上存在了數千年,接受者我們供奉和祈禱,是會保佑我們風調雨順的真正的神祇。”他說,“祂原本,就是個善良無害的圣潔的神明。”
在場的所有人都有印象。這座神像確實是人魚族的古老遺物,之所以沒有和周遭其他的文明一同被夷為平地,甚至被基地重重包圍“保護”著,正是因為祂過于邪性。后來島上者,但凡想要摧毀、移動、破壞其存在的,都會像是被一雙巨手掐住喉嚨一般,迅速窒息而亡——正如同那同時出現的、專注于制裁不履行賭約者的‘裁判之手’一樣。
因此,在死傷無數、嘗試無果之后,這被人砍得斑痕累累的巨大石像,便被當成不可觸怒的神明,被后來的侵略者們敬仰供奉了起來。
塔蘭說著說著,便有些荒謬地笑出聲來:“祂現在從博愛無疆的生命,變成了隨時索命的厲鬼,是因為什么,你們不清楚嗎?”
話音說到這里,眼前的畫面便再次變換。若干年前,獵犬大軍和人魚一族對峙談判的畫面滾滾流過——
在場的人大多都記得,當年率軍征伐人魚島的人類軍和人魚族達成了賭約,雙方首領一對一進行對戰,敗者自覺離開這座島嶼。
而這之后的結果顯而易見。人類首領在比拼中落得慘敗,卻并未履行承諾,怒而毀約,對人魚族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滅絕與屠殺,并在這座他們欺騙來的島嶼上強行生根、瘋長。
“現在,懲罰你們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被你們一口口咬斷喉嚨、斷掉性命的、遍地哀鳴的冤魂。”
塔蘭緩緩抬手,舉起那只精致中帶著些許陰森的銀色手搖鈴——
“這是魚骨鈴,是由我千千萬萬同胞的骨骸制成,能喚醒亡魂的搖鈴。”
此時此刻,圓月當空、海潮轟鳴,銀鈴悲泣。
“我帶著他們,找你們索命來了。”
第178章 百足長蟲178
秘術書上,有關召喚“亡靈”的記載僅有一行字:“月升潮起時,肝腸寸斷者搖鈴。”
雪茸再次翻看著手中滿是人魚語的書籍,又逐字逐句對照著阿麗塔給他寄來的翻譯,抬頭望向窗外——
月升與潮起因果相關,借助海潮的力量需要等待漲潮到最高點,這一要求不難理解,而搖鈴為觸發條件,雖然原理不明,但看起來倒也合理。
那“肝腸寸斷者”呢?雪茸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個被標記過的詞匯,在這古老象形文字的描繪之下,這個詞語看上去像是一條默默垂淚的人魚。
為什么要強調“肝腸寸斷”?僅僅只是因為會舍生召喚亡靈的人,都一定是悲傷的嗎?可這么短的句子,還非要添加一個無關緊要的修飾詞?
雪茸看著眼前這本書的翻譯,人魚族的語言風格便是言簡意賅,字字都包含著一定的信息量,既然特意強調“肝腸寸斷”,想必一定有它的道理。
指尖輕輕摩挲著泛黃的草莎紙面,再盯著那悲戚哀慟的象形字看去,一個猜測在他的腦海中愈演愈烈。
他站起身來,再次轉身看向窗外。此刻,一陣海風捎來破碎的鈴響,像是在一路潑灑著珍珠磨成的粉末,又好似亙古的吟唱卷來晶瑩砂礫。
世間似乎短暫墜入真空,無聲無息,無風無浪。
緊接著,腳下的地面開始輕微晃動,遠處的海面上,好像有什么東西靜悄悄地來臨了。
戰場之上。
海風幾乎是在頃刻間肆虐而起,帶著擾人的腥濕鉆進鼻腔,聞長生緩緩睜開眼,一層層烏云遮藏住圓月,讓那本就漆黑的夜色似乎變得更暗了些。
草木飄搖、走獸四散、游魚躍起、鷗鳥低飛。一切都在這巨大的不安中躁動起來。
四下里,敏感的獵犬們開始緊張地狂吠,有的則尖銳而崩潰地嗚咽著。沒多久,令行禁止、絕對服從的獵犬們開始企圖掙脫繩索,有的甚至開始對強行牽制自己的主人齜牙低吼。
這一刻,似乎所有生靈都知道災難要來了,卻又被困在這一方小小的島嶼之上,無法逃離。
聞長生企圖尋找這一切都是幻境的證據,可他嘗試著捂住耳朵、閉上眼睛,眼前的世界卻都未能發生任何變化——
海水的腥味是真的、鳥獸的驚叫是真的、那細細密密的雨絲落到身上的濕涼也是真的。
他抬起眼,望向岸邊的塔蘭。
此時,那人正垂著眸子,眉頭緊鎖、面色蒼白,身形止不住地搖擺顫抖,顯然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如果自己猜得沒錯,那人使用鈴鐺就會對身體造成負擔,因此,他并不能頻繁地、無限次地使用這個招數——這對自己來說便是最好的可乘之機。
抬首間,那人皺起眉,繼而又緩緩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舉手,準備下一次搖鈴——
“轟”的一聲,巨型伯恩山犬的身軀便宛如天降重炮一般砸了過去,濺起一片石浪來。
塔蘭竭力躲閃,但還是在巨大的沖擊力之下重重摔在了地上,落地的一瞬間,他的視線一白,瞳孔短暫地渙散開來,連骨頭似乎都要碎成一片片的殘渣,可他抱著鈴鐺的雙臂,卻沒有松開過半分。
不遠處,聞長生也晃晃悠悠站直了身體——他已經逐漸打上了頭,每一擊都不顧后果、不計代價,方才那一沖擊也叫他渾身的傷痛都叫囂起來,他他眼中漆黑的火焰卻燃得更旺了些。
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和塔蘭也并沒有什么區別,都在拿自己的身體獻祭,去換取更強大的力量。
他繃緊四肢,定神望向那躺在地上的家伙,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撕掉他用來搖鈴的雙臂、踩碎那纏繞著邪祟的古怪鈴鐺。
又一聲咆哮,巨犬箭一般飛沖而去。此時此刻,塔蘭就躺在崖邊的不遠處,根據聞長生的預判,他根本沒有逃跑的空間和時間。
咬斷他的脖子就好。聞長生心想著,沒有那么復雜的,不管是什么樣的家伙,也不過是一張嘴的事情。
就在他離塔蘭越來越近,幾乎都要觸碰到他的身體時,那躺在地上喘息的家伙忽然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可所有方向的路都已經被自己封死,那人根本不可能有逃竄的機會,除非……
這個念頭閃過的一瞬間,站定的塔蘭便忽然轉身,快速飛奔,朝身后高聳的海崖一躍而下。
聞長生驟然睜大了雙眼,他的鼻尖已經觸碰到了那人的衣角,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將他拿下,只要再向前一步……
隱約的貪念催促著聞長生再追一步,但近在咫尺的高崖還是驟然勒住了他的步伐。
他看著那人像一顆落石般直直墜入崖底,繃緊全身的力量、攥緊四爪阻止慣性,這才堪堪在懸崖的邊緣停住了前沖的動作——離墜崖僅一步之遙。
他忍著四肢的生疼,望向那叫人粉身碎骨的高崖,心想著這人若是能直接摔死便好了,可他恍惚等了半天,也沒聽見粉身碎骨的聲響。
微妙的預感爬上心頭,下一秒,鈴響伴著一聲潮鳴從崖底攀來,并以極其驚人的速度逼近。
聞長生一驚,迅速轉身后撤,緊接著,他便看到方才墜崖的塔蘭,此刻正被一雙海水凝成的巨手托舉到了半空。
塔蘭的雙腿以下已經在水流的作用下,化成一條藍色半透明的魚尾,一排排晶亮的鱗片似乎成了暗夜之間唯一的光源,隨著魚尾的擺動,劃出一條條寶石般的淺藍色光芒。
此時,聞長生站在崖邊抬頭望著,像是一座直指蒼天的巨大神像,而塔蘭垂著眸子俯視他,宛如一位蔑視終生的無情神祇。
從海底伸出來的雙手稍稍有些顛覆到聞長生的世界觀,但他很快便又調整好了狀態——
管他什么手啊腿的,自己要做的事情只有一個,攻擊塔蘭的本體,阻止他繼續搖鈴。
但那家伙被水托在半空,自己也沒長翅膀,聞長生定神思索片刻,飛撲向一旁的棕櫚樹——
“轟”的一聲,這家伙使出蠻力將長長的樹干極短,借著一個猛力揮向半空。
那雙巨手的反應速度比塔蘭要快上不少,一個收手帶著掌心里的人躲了過去,但位置也被壓低了去——
“嗷!!”一聲咆哮,巨獸朝著塔蘭手心里的人魚飛撲過去。
可那手心只托舉在崖邊,聞長生飛撲的方向正是萬丈深淵——
“長生……!!”不遠處的高山上,被聞玉白帶來避難的聞風清見狀,緊張地驚呼出聲。
而一旁的聞玉白依舊只是死死地將他摁在原地,語氣依舊平穩無波:“他有數,相信他。”
與此同時,同樣被他這不要命的舉動驚到的,還有正欲繼續搖鈴的塔蘭。
見到那不顧一切沖出懸崖的獵犬,他原本已經麻木失神的雙眼驟然回神,一邊后退,一邊竟下意識地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但很快地,他就意識到了自己憐憫心有多無用。
只對視的一瞬間,那巨犬便撲咬上了他拿著鈴鐺的左臂,劇烈地疼痛在他的腦海中炸裂開來。而那家伙分明就有咬斷自己肢體的力量,卻偏偏這樣緊緊叼著自己的身體。
因為這家伙知道,那雙海浪凝成的手會無條件托舉著自己,而他只要能跟自己綁在一起,就不會掉到他身下的懸崖下去。
但這前提是,他有足夠的勇氣、信心、實力,確保自己可以一口咬住他的身子。
真他媽……是個瘋子!!
塔蘭望著那雙如墨水般漆黑的眼,那一瞬間只感覺自己已經死了。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正汩汩地涌出體外,順著那尖銳的獠牙,成為刺激他獸性的美味。
更可怕的是,自己的身子幾乎無法動彈,而那早已經進入倦怠期的獵犬卻已經慢慢地緩過勁來,開始活動那四只寬大銳利的獸爪。
若是讓他一掌拍來,自己大抵就已經這樣完了。
塔蘭咬緊牙,忍著劇痛輕輕勾動著已經快要脫離身體的手指。
銀鈴有些嘶啞地喚了一聲,他知道,足以翻盤的一招還是沒能使出來,但解決目前的困境也已經足夠了。
隨著鈴聲淅淅瀝瀝地響起,他們身下的一只手宛如聽到指令一般緩緩抽開,提到半空之中懸浮,接著狠狠地、朝著兩人的方向拍來!
“轟!!”山崖高的巨浪從他們的頭頂灌下,壓制在自己身上的巨獸猛地承接住了巨大的沖擊力,一聲猝不及防的悶哼,塔蘭感覺咬在自己肩膀上的牙齒驟然緊縮,但還是隱忍著,艱難地控制著力道,既不讓他逃走,也不咬斷他的胳膊。
可這還沒完,滔天的巨浪并不只是幾秒鐘的威嚇,那直聳云霄的水柱就這樣源源不斷地猛砸下來,一刻不停,像是活生生將那巨獸塞進了海底,喘不上氣來。
面前那雙漆黑的眼睛開始慢慢瞪大,眼白處開始爆出一根根的血絲,塔蘭知道,這家伙離窒息不遠了。
可那家伙的嘴依舊沒有松開分毫,不僅如此,他的四肢居然頂著那巨力的海潮,一邊翻涌著鮮血,一邊慢慢活動起來。
塔蘭的呼吸一滯,驚慌之中再一次看向自己的左手——必須要在他對自己動手之前搖響鈴鐺,這次必須要成功。
他看了看眼前那一步步走向極限的獸瞳,回過神來,調整情緒。
魚骨鈴的使用方法十分刁鉆,每搖響一次,都會讓他的身體承受巨大的副作用,讓他短暫地失去行動能力。
但這都是次要的。為了解決眼前這個難纏的家伙,他已經快把自己用得只剩下一副空殼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能成功觸發那古書上能夠召喚亡靈的獻祭之術。
他知道,書是不會出錯的,月亮和海潮不會出錯,鈴鐺也不會出錯,錯的只能是自己。
自己的狀態不對,為了復仇,為了時刻感受到風格保持理智,他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不敢去回想過去的事,仔細想來,自己似乎從下定決心要回來復仇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習慣性地去壓抑自己的心了。
一日日,一年年,他一次次在崩潰的邊緣強行將自己拉扯回正軌,就像是一根反復被拉扯到失去彈性的皮筋,以至于他似乎已經許久許久沒有敢讓自己痛心疾首。
因此,他始終不能做到書中提到的那般“肝腸寸斷”。
此時此刻,在聞長生強勢的攻擊之下,哪怕他的情緒不夠悲痛,他的肝腸也已經快要斷成一寸寸、一片片地了。
他現在才知道,是時候毫無顧忌地剖開自己的心了。
他仰起頭,閉上眼,將自己浸在海水之中。
這時,岸邊無處可逃的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叫:“快看!海里有什么東西!!”
定睛一望,那漆黑如幕布的大海之上,一雙雙海水聚成的巨手,正緩緩破出海面。
在一聲聲呼嘯的哀泣之中,那排山倒海的猙獰五指掙扎著涌向岸邊、拼了命般蜷縮又舒張。
這一刻,聞長生的腦子中不由劃過一個詞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那些已經逝去的靈魂,正在轟轟烈烈地歸來,找尋那遺落于滄海的故土。
第179章 百足長蟲179
塔蘭閉上雙眼后不久,風似乎停了下來,云也消散、雨也消散,漆黑的夜裹著周遭的喧嚷徐徐退去。
天空晴朗,海鷗吟唱。一個風平浪靜的艷陽天。
一切都好,但只屬于他一人。
海島上空無一人,沒有敵人,也沒有親人。只有窸窸窣窣的風吹落葉聲,還有嘰嘰喳喳的飛禽走獸鳴。
塔蘭站在原地環顧四周。太陽曬得他的全身暖洋洋、麻酥酥的,但是心情卻好像破了一塊大洞一般,空蕩蕩、輕飄飄的。
他知道自己還在戰斗之中,也許這是魚骨鈴送給他的幻境,也許這是他死前的走馬燈,反正不會是真的。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站起身來,走到海崖邊,雙腿懸空著,對著那茫茫的海面晃悠晃悠。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便是這里的常客了。那時候他比現在還不愛說話,雖然能和所有的孩子和平共處,但比起一群人圍在一起嬉笑打鬧,他更愿意躲到這個天涯海角處,一邊吹著海風,一邊安安心心地看書。
那時候,經常有朋友驚訝地跑來問他,坐在這么高的地方看書不怕掉到海里嗎?每當這時他就會笑著說,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們是魚,掉進海里就像是鳥兒飛到天上一樣,可以游向更遠的地方。
他還記得有孩子問他,從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一定會很痛吧?還不等他回答,一旁的老族長便笑著說,沒關系,就算你們掉下去,海里的長輩們都會伸出手來接住你們,你們永遠不要懼怕大海,大海永遠會無條件地擁抱每一個人魚的孩子。
塔蘭抬起頭,看著面前平靜的大海,一陣酸澀涌上心間。
他輕輕張了張雙臂,被風撲了個滿懷,卻沒能等到那熟悉的,來自大海的擁抱。
刺目的陽光終于將他刺出眼淚來。他低頭,用袖子擦了擦濕濡的眼角,還是習慣性地想要隱忍著,就聽到風中傳來一聲清脆的笑聲——
“塔蘭怎么又哭鼻子啦?是讀到了什么很感人的故事嗎?讀給我聽聽唄?”
塔蘭慌忙抬起頭,必然是沒能找到那聲音的源頭,然而更叫他有些慌亂的是,盡管離島的這十來年里,他一直反復地閱讀人魚語的古老書籍,可真的聽到這古老的話音時,他才發現,自己陌生得都快有些聽不懂了。
十七年,對于壽命漫長的人魚族來說明明只是彈指一瞬,可還是磋磨掉了他本該刻在記憶最深處的鄉音。
他的喉頭被狠狠阻塞住了,像是一塊巨石般,壓得喘不過氣來。
很快,又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小塔蘭,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說給爺爺聽……”
這句話他聽懂得很順利,因為他已經聽了太多太多遍,永遠不厭其煩、永遠耐心真誠。
那一刻,他恍惚又看見了老族長笑瞇瞇地給他送來貝殼制成的禮物逗他開心,可一抬頭,他卻發現,那張慈眉善目的面孔早已模糊成了一片陰影,無論思緒如何飄蕩,都抓不住、看不清。
而他身后,那一群群身著鱗片的族人們,都頂著一張被抹凈了五官的模糊的臉——
他記不住他們長什么樣子了。
這個念頭升起的瞬間,塔蘭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起來,淚水就這樣開了閘一般,悶不吭聲的“吧嗒吧嗒”向下掉著。
好久好久沒有這般哭過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想要伸手捂住臉,想擋住那不斷掉落的眼淚,可偏偏那淚水像是要跟他作對一般,一個勁兒地往外涌著,從他的指縫逃逸而出,順著他的下巴、他的手肘滴滴答答砸到地面上、掉到大海里。
他聽著同胞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用他已經逐漸忘卻的鄉音安慰著自己,就這樣蜷縮著身子讓他們手忙腳亂地給自己擦眼淚,他感覺到面容模糊的母親把他摟緊懷里,問他怎么哭得這么傷心,即便他知道這都是幻境,但還是忍不住開口帶著哭腔應答道:
“我把你們弄丟了……”
自己把他們弄丟了,足足丟了兩回。
第一回 是在當年的屠殺之中,父母強行打昏了自己,并將自己塞進了密閉的木桶之中隨著海浪送走,他一睜眼便發現自己醒在了蒼茫的海面之上,被所有人弄丟了,也是把所有人都弄丟了。
第二回 則是現在,自己離島后心中便只剩下為族人復仇,他假扮成孤兒來到斯凱立頓孤兒院,一邊培養自己復仇的能力,一邊等待著重返島嶼復仇的機會。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活里除了照顧那群孩子之外,便只剩下這一件事。可偏偏此時此刻再度回首,他的腦海里有清晰的、鮮活的每一位敵人的相貌,卻偏偏記不起一個曾經愛他的人的臉了。
他想起當年被送走前,族長匆忙在自己的懷里塞下的一張紙條。那上面只潦草地寫下了一句話——
“好好生活,不要回頭。”
那人讓他放下怨恨,不必復仇。
他猶記得當年看到這行字時,自己的心中只有無盡的憤怒與怨懟。他根本無法理解對方勸自己放棄復仇的心。他只覺得,連這樣的事情都要選擇寬恕,或許正是因為族長的這份軟弱,他們才會平白地遭此無妄之災。
此時此刻,一直等他一意孤行走到了死路,他似乎才明白了那人的良苦用心——
復仇本就是沒有意義的。逝者無法復生,生者卻要延續痛苦。最重要的是,當他這一路都是咬著牙、靠著那心中不斷燃燒的憤怒推著走來時,他注定會忘卻了舊時的愛,繼而失去被愛時的那份柔軟。
需要被寬恕的絕不是敵人的罪行,而是被仇恨一點點扼死的自己。
眼淚一滴滴地墜落而下,他終于哭出聲來。
他不知道如果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還要不要選擇復仇,他唯一知道的事,此時此刻,他已經全然沒有了后悔的機會。
心口的破碎感幾乎是和那無云的晴空一同碎裂開來的,他驚慌地伸出手,但那些熟悉又模糊的身影還是如同流沙一般從他的指縫中淌去了。
再一回神,又是那暗云狂涌的暴風之夜。
天崩地裂、狂風呼嘯,無數雙巨手從海底探出,涌向那原本屬于他們的島嶼。
巨手拍到海面上,便掀起了一陣陣的巨浪,沖垮了岸邊的堤壩,淹沒了高聳的建筑,人們這才后知后覺地涌向高地,攀上山間,接著不斷向天空中的巨大心臟祈禱、懺悔。
塔蘭抬起眼,視線反復聚焦了許久,這才勉強看清面前的那只巨犬。
很可怕,那家伙居然還在強撐著,眼底明明已經完全充血,前肢已經徹底殘廢,卻還這么硬撐著,犟著勁兒,想要伺機奪走自己手中的搖鈴。
看到這一刻,塔蘭的心里便又僅僅只剩下“復仇”這一個念頭。
他咬著牙,忍著半身撕碎的疼痛,朝獵犬的腹部猛踹了一腳,想要將他從自己的身上剝離開來,那家伙大抵也終于到了極限,一瞬間變回了人形,可手卻還死死抓著塔蘭血肉模糊的肩膀。
看著他幾乎被憋成青紫色的臉,塔蘭恨不得伸手掐斷他的脖子,可自己的左半邊已經完全沒了直覺,他便只能打了個響指。
一瞬間,兩人頭部附近的水流仿佛被什么力量推開一般,隔出一塊空間來,聞長生猛地換起氣來。
可塔蘭這么做,并不是讓他呼吸的。他等著同樣充血的眼睛,咬牙切齒地逼問道:“你現在心中……有沒有悔過??”
聞長生依舊在貪戀地呼吸著空氣,直到視線勉強恢復些許,他才又咬著牙,揚起嘴角笑道:“……沒有。”
這樣的回答叫塔蘭的怒火再次騰起,隨著他的手勢,身后的一股水流卷著滿山的亂石,狠狠砸響了聞長生的后背。
那人一口鮮血直接噴在了塔蘭的臉上,他嫌惡地用水擦凈,繼續逼問著:“有沒有悔過??”
聞長生沾著血的嘴角揚得更高了:“沒有。”
又一陣亂石飛來,他的雙腿骨折斷裂、肋骨變形、全身都快生生折斷,抓著塔蘭肩膀的手卻沒有送下去半點。
塔蘭幾乎要崩潰了:“有沒有??”
“沒有!”
聽見他擲地有聲的回答,塔蘭終于忍不住,伸出那尚能活動的右手,死死攥住了他的領口。
這一刻,他若是有力氣,一定要將他親手撕成碎片,丟到無盡的海底里去。
“為什么??”他甚是不解,怒吼聲幾乎已經變形,“你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就沒有哪怕一秒鐘,覺得自己做錯了嗎?!”
“沒……有……”聞長生睜著眼睛,艱難地望著他,面上卻洋溢著真情實感的笑意,他拼盡全力,終緩緩抬起了那已經徹底斷掉的右手,“這是我的工作……我完成得很好……所以……我很驕傲……”
聽到他說“驕傲”的一瞬間,銳利的獸爪直刺向塔蘭的心臟,塔蘭手中的搖鈴也終于爆裂狂響。
那一刻,山崩地裂、電閃雷鳴。
塔蘭的心口被利爪狠狠洞穿,聞長生的身子從崖頂直直墜落。
“長生!聞長生!!”
看見那從山崖上墜落的身軀,聞風清始終端著的那鼓勁兒終于徹底崩塌了。
他拼了命地想要追過去,卻又被聞玉白一把死死拽回了原地。
“給我安分點兒!!”聞玉白的心情也壓抑極了,雙眼也充滿了血絲,牙冠緊緊咬著,但卻始終緊繃著,強行讓自己冷靜下去,“你現在追過去根本沒有半點作用,只會連你自己的命都一起搭進去!”
此時此刻,雖然塔蘭也已經遭受了聞長生的致命一擊,但那轟轟烈烈的災難似乎并沒有停下。
那索命的巨浪前赴后繼地沖擊著島嶼,地勢低處早已變成一片汪洋,放眼望去,湍急的水流中是大片大片建筑、船只的殘骸,還有被卷入其中掙扎呼救的人、以及已經敗給了災難的無數尸骸。
可此時,聞風清的精神已經徹底崩潰,根本聽不進去半個字,只瞪大著眼睛望著聞長生墜落的方向,目眥欲裂:“我的命根本不重要!!我要到長生身邊去!!我不能把他丟在那里!!”
“砰”地一聲,聞玉白毫不客氣地一拳將他塞倒在地,然后相當暴躁地警告道:“你的命確實一文不值,但是長生交待我的事情我必須要完成。”
不論如何,保全聞風清的性命。
看著那悲痛交加、蜷縮在地上不住顫抖的長發男子,聞玉白果斷地拎起他,三下五除二將人綁到了山頂后的一塊巨石旁邊:“待在這里別動,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說完,還不忘咬著牙憋著怒火警告他:“不要妨礙我,不然這個島上的所有人都會死!”
聽到這句話,被聞玉白一拳揍安分了的聞風清才緩緩抬起頭來,恍惚了許久,他才發現,漆黑的海平面之上,還有無數雙巨手正轟轟烈烈地從地獄而來,一點一點撕碎著天空。
再過不了多久,他們便將張開血盆大口,將整座島嶼吞噬殆盡。
而造成這一切的塔蘭,此時正四肢癱軟地漂浮在狂暴的浪潮之間,胸口染血,生死不明,手中的銀鈴卻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尖嘯著狂響不止。
更可怕的是,海面上的那一只只海水聚成的手掌,竟然也跟隨著他的動作一起,做出搖鈴的動作。滾滾黑云之下,成千上萬的巨手沙沙地搖晃著,颶風拍打著海浪的聲響在半空中呼嘯變形,恍惚間聽上去就像是愈演愈烈的搖鈴聲。
那鈴聲宛如一片片厲鬼的泣嚎,此起彼伏,聲聲相傳,更是似乎沒有極限,越攀越高,似乎下一秒就要將整個天空掀翻了去。
必須要徹底毀掉塔蘭手里的那只鈴鐺,那是一切的源頭。聞玉白一個定神,沒有半點猶豫,將聞風清丟在安全處便飛速地朝海邊趕去。
他的腦海里不適時地閃現出了雪茸的身影。實際上,這一路他都在想雪茸的事。但那人早就說過,他有自己的安排,讓聞玉白忙自己的事情,不用管他。
聞玉白心想勸著自己,此時趕去見那人定是毫無作用的,反倒是任由災難繼續發展,不管是雪茸還是自己,都一定會葬生于冰冷的海底。
救島才是當務之急,盡快阻止災難,他們才能徹底安全。他這樣想著,逆著人流,加快了腳步。
此時此刻,肆虐的海水宛如失控的猛獸,毫不留情地沖垮著眼前的一切——基地的樓房、寬大的斗獸場、海邊的酒店民宿、廣場上的獵犬雕塑……路不見了、房子也不見了,高聳的棕櫚樹只剩下了半截凌亂的樹干。
人類帶著獵犬花了十余年飛速建造起來的新的文明,在眨眼之間,被這兇猛的海水以更快的速度徹底覆滅。
海水中,不斷有被卷走的訓犬師和獵犬掙扎呼救,聞玉白卻沒有為他們停留半步。
于是他們就只能絕望地哭嚎著,一如當年那一群群慘死在他們手中的鳴泣的人魚。
海水依舊是那么討人厭,似乎隨時會勒住他的腳踝,將他拖進無盡的深淵處,可他不能放慢半點速度,只能以他最快的速度不斷踏向每一個能找得到的落腳點。
但很快,眼前的樹冠也被吞沒,能落腳的木板也都被海水絞成了碎片,他站在一片勉強伸出水片的石塊上,沒過多久,海水便舔舐上了他的足尖。
聞玉白微微皺起眉,望著眼前汪洋一片的水面——距離塔蘭的方向還有一段距離,可以游過去,但是水流很急,自己還不喜水,水下的情況還相當復雜,一不留神可能就被水藻纏住、重物砸傷。
危險,但是不去不行。
正當聞玉白做好了縱身躍入水中的準備時,一旁空無一人的水面上,突然傳來一陣吭哧吭哧的喘息聲。
一回頭,發現雪茸不知何時竟出現在了他的附近,他的腳下,是一片看起來就相當有技術含量的折疊板。
此時此刻,那人正踏在板上,輕輕松松地漂浮在水面上,而他腳下的板子,竟跟隨著他的步子,不斷地向前延展,為他鋪出一條安全的通路上。
正站在石尖上快要被水吞沒的聞玉白:“……”
回頭間,雪茸也發現了他,頗有些驚訝地打起招呼:“又見面了!聞長官!”
“你去哪兒?”聞玉白問。
雪茸三兩步踏到他身邊,轉身,指向不遠處飄在半空的塔蘭:
“去殺了他,贏下我的賭局。”
聞玉白上下看了他一眼,正猶豫著怎么開口,那人便伸出手,將他拉到了自己的踏板上去。
“怎么樣?半自動機械浮板,可以承載一頭大象的重量,我設計的,牛不牛?”雪茸笑著轉身邁出步子,聊天也沒耽誤他們趕路,“你要去哪兒?我送你。”
聞玉白抬頭看了一眼塔蘭的方向,答道:“跟你一樣。”
雪茸彎起眼:“好。”
一個為了摧毀鈴鐺,一個是要殺死搖鈴人,目的不同,要做的事卻倒也算不謀而合。
很快,聞玉白熟悉了那踏板的使用方法,拎起雪茸就在水上快速地飛奔起來——確實好用,比自己在水面上蜻蜓點水快上幾倍不止。
“你要殺了塔蘭?”聞玉白一邊踏著浮板飛奔,一邊抬頭確認道,“他還活著嗎?看起來不像。”
“還活著。”雪茸一邊被他心安理得地拎到半空,一邊冷靜地回答道,“魚骨鈴需要他的情緒來驅動,所以他肯定還沒有死。”
聞玉白沉默著,沒再說什么。
塔蘭還沒有死,那長生呢?
一想到這里,他的心口就開始刺痛起來,接著他很快便強行掐斷了自己的念想——現在不是細想那些事情的時候。專心,毀掉鈴鐺,阻止這場災難。
而他的身旁,一路上被他提著飛奔的雪茸也在悄悄抬頭打量著他的表情。似乎是感受到了他微妙的情緒,雪茸也忍不住垂下眸子,蜷緊了手指。
很快,那人便調整過來,平靜地問他:“賭約有提到,必須要你親自動手殺了塔蘭嗎?需不需要我替你動手?”
雪茸笑起來:“理論上來講,我和我的狗都可以,只可惜我們不是這層關系。”
聞玉白怔愣了一下,目不斜視地平靜道:“那看來必須帶上你了。”
雪茸彎起眼:“我本來就必須要去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了崖邊。一層層的巨浪迎面而來,眼看著一雙巨手就要拍向他們的頭頂,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的雪茸還是緊張地環住了聞玉白的脖子。
那人輕嗤一聲:“你這樣子,要是沒碰巧遇上我,打算怎么行動?”
雪茸毫不臉紅:“我遇上你可不是碰巧。”
就是奔著自己來的。聞玉白輕揚起唇角,抱著雪茸飛速地踏過一層海浪。一眨眼,兩人便乘著浪躍上了半空。
好像是飛起來了。那一刻,雪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還沒等他調整好呼吸,便看到浪與浪之間巨大的落差。
掉下去拍到海面上都會摔死,但有聞玉白在,一定不會有什么問題。
他這么想著,剛要繼續往那人的懷里鉆,就聽到聞玉白的耳邊響起:“對了,有個事情要跟你坦白一下,可能讓你失望了。”
“什么?”雪茸一下子緊張起來——這人不會是趁機使詐,想把自己扔到水里解決掉吧??不至于吧??他想啥自己還需要繞這么大彎兒嗎??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檔口,那人又平靜地開口:“其實我不是狗,當不成薩摩耶了。”
聽到這里,雪茸的腦子一瞬間只剩下一片空白——他說什么?他不是什么??
“抱緊了。”
下一秒,環抱著自己的人便在奔跑之中獸化起來——
柔軟雪白的絨毛、堅實寬厚的臂膀、厚實銳利的長爪,還有那蓬松下垂的尾巴……
雪茸慢慢瞪大了眼睛,這回,他總算清晰地看見了聞玉白的真身——
在他的身下,一只高大兇猛的冰原雪狼,正迎著風雨飛馳。
第180章 百足長蟲180
居然是狼。
聞玉白居然是狼。
雪茸石化般騎在聞玉白的身上,雙手緊緊環著那雪狼的脖子,腦袋一陣一陣地嗡響,就連被雨水一個勁兒地拍著臉,都感覺不到半點的疼痛。
這是一種什么感覺呢?大概就是自己跟著梅爾同吃同住了這么多年,那人突然告訴自己,很抱歉其實我是個女人一樣震撼無比。
震撼,除了震撼已經生不出半點兒情緒了。他甚至沒有感覺到被欺騙的惱火和生氣——是啊,仔細想想,那家伙好像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個狗,自己說他是薩摩耶的時候他也還挺不高興的,本來還以為他自卑呢,沒想到是真誤會他了。
狂風驟雨在他的臉上拍得生疼,他怔愣地看著身下那只大狗……大白狼,心道,難怪他的氣勢那么嚇人,最開始認識他的時候,光是靠近他,就足夠讓自己心臟病發了。
原來不是因為自己膽子小啊,原來是因為他是自己真的天敵。
雪茸的腦子嗡嗡叫了起來——好糟糕啊,還有比喜歡上獵犬更糟糕的事情嗎?有啊,那就是喜歡上了一只狼啊。
想到這里,他又低下頭去,看著那人和雪白的毛色并不算搭配的灰耳朵,忍不住想起來,自己的耳尖也是這樣灰灰的,身上的毛也是這樣茫茫的雪白。
他有想起來,原來他們都是雪域來客,都是從冰天雪地里走來的生靈,然后在這異域他鄉的大陸相逢。
又怎么不算一種緣分呢?
騎在狼背上的這段路程,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去消化這個事實,在他強大的自我哄騙能力下,心態也十分健康地從“糟糕,喜歡的人是只狼怎么辦!”成功轉變成“我可真牛啊,喜歡上了一只狼!”
于是,端著火槍的手很快又充滿了力量。
思考的內容很多,但現實里度過的時間卻很短。
一抬頭,依舊是滿城風雨、驚濤駭浪,而身下的白狼一躍而過,毫無阻礙地從這朵浪尖落上另一朵浪尖。
太絲滑、太沉穩了。雪茸環著他的脖子,不禁連連感慨。
剛才聞長生的戰斗他也旁觀了全程,本以為那巨大的伯恩山犬已經是戰斗力的天花板,沒想到跟聞玉白比起來,還是遜色了很多。
相比于更擅長使用蠻力的聞長生,他的身形雖然同樣高大,但是卻也更加敏捷輕盈,而且即便是踏在他最討厭的大海之上,即便是面對一個殺死了他弟弟的仇人,他的心跳還是如此的平穩,冷靜。
難怪聞風清始終不愿意放他走,雪茸心想,任何一位訓犬師收獲了這樣一個寶貝,都應當是想要一輩子死死攥在手心里的。
“轟”的一聲,高聳的巨浪襲來,聞玉白并沒有躲避,而是加快了速度,憑借著恐怖的力量從厚重的水墻中穿梭、破出。
水花短暫地遮擋住他的視線,但在趴在他的頸后、有所遮擋雪茸卻能看得清:“右前方大概五米處有落腳點!”
聞玉白便絲毫沒有猶豫,順著他的方向飛躍而去——
此時此刻,聞玉白就是一只寬闊而沉穩的巨船,雪茸便是船上的羅盤,他們一路乘風破浪,直直地駛向目的地。
終于,在連續沖破不知多少道巨浪之后,那原本宛如游蕩在世界之外的鈴聲忽然響起在耳旁。雪茸立刻抬起頭,指著左前方的一層巨浪:“在那兒!!”
一轉頭,便看見一堵高墻般的海浪豎立在眼前,隨著又一聲尖銳的鈴聲響起,那海浪之中忽然剝離出了一只小小的、透明的水球,失去意識的塔蘭仰面漂浮在水球的中央,雙目緊閉。
仔細看,那人魚少年全身滿是創傷,左肩僅僅只剩下皮肉與身體相連,魚尾的鱗片斑駁掉落,心口被開了個大洞,像是一只沒有被好好對待的透明琥珀。
此時此刻,除去托起他身體的那顆水球之外,他身下的、他們身邊的、近處的、遠處的,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伸出海面的手,似乎都受到了什么召喚一般停下了侵襲的動作,緩緩地、退回到了海面中去。
眼看著聞玉白腳下的浪也快要散去,他們和包裹著塔蘭的水球也幾乎同時從半空中往下墜著,雪茸和聞玉白同時怔愣住了——怎么回事?突然安靜下來了?這家伙決定收手了?
可氣氛還是很不對勁,根本沒有讓人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最重要的是,塔蘭左手的那顆鈴鐺依舊在發出著極其凄厲的、叫人心慌意亂的慘叫。
雪茸抱緊了聞玉白的脖子,抬起頭,這才有些緊張地喚了一聲:“海面上,不對勁!!”
聞玉白立刻抬起頭,望向雪茸指著的方向,這才發現,那一只只巨手并非消失不見,而是潛回了海底,凝聚成另一股更為恐怖的毀滅性的力量。
放眼望去,遠處海平面似乎在以驚悚的速度緩緩隆起,其夸張程度已經不像是平地拔起了一座大山,而是整個世界都緩慢地發生了傾斜。來不及逃離的海鳥被卷入狂浪之中,淺水的魚群也被一陣陣的狂浪掀得翻出了白肚皮。
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整個島嶼都會被那傾倒而下的大海吞入海底,所有人都將葬生于這片海底。
更要命的是,仔細看那水面上翻涌著的狂浪,并不是濤濤的海水,而是如水花一般的滾滾的焰火,帶著哀怨的爆鳴聲向那一座島嶼涌來。
又是火焰,又或者說,果然是火焰。雪茸一瞬間又想到了古書上說的“肝腸寸斷”,這不就是阿麗塔心中所說的、一種強烈的情緒嗎?這所謂的獻祭術,似乎就是一個翻版的制作燃料并且點燃的儀式。
一瞬間,他也只能思考那么多。望著傾覆而來的海面和火焰,雪茸高喊道:“快動手,要來不及了!”
聞玉白也當即做出反應,立刻以極快的速度朝塔蘭俯沖而去。
狼的戰斗能力是絕對凌駕于任何獵犬之上的,他幾乎是不受任何阻礙,一瞬間就飛撲上去,亓亓整理精準的撕咬住了塔蘭左臂。
那本就已經搖搖欲墜的殘肢,眨眼間就被撕扯了下去。
可就當他作勢要咬碎那巴掌大的鈴鐺時,一直緊閉著雙眼的塔蘭忽然睜開了眼,緊接著,一股水流便突然拔地而起,從他的面前將那鈴鐺生生裹走了。
聞玉白瞪大了眼睛,看了眼浮在半空尚未死去的塔蘭,又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背上騎著的雪茸便一個松手,接著狠狠朝他的背上蹬了一腳:“各干各的,結束匯合。”
下一秒,聞玉白就不得不順著他的力道俯沖向鈴鐺掉落的方向,而雪茸卻死死抓住了塔蘭的身子,掙扎著來到了他的面前。
包裹著塔蘭的水球并不是空心的,雪茸一攀上去,便被撲面而來的海水嗆了個頭昏眼花。
等勉強睜開眼來,他皺著眉望向塔蘭,那家伙也睜著眼,面色蒼白、雙目充血,像一只索命的厲鬼。
幾乎是本能反應,一股水流從他的空缺的左臂生出,猛地掐住了雪茸的喉嚨,像是要徹底致他于死地一般,迅速收緊著。
雪茸被掐得悶咳出聲,手卻也快速地伸向自己的腰帶。
知道會有水中作業,所以他早就早早就提前做足了各種準備——快速摸索出一張面具,雪茸“嘩”地一下,戴在臉上。
機關啟動、機械運轉,面前的海水被儲存在囊中的空氣拍走,雪茸猛地深呼吸,可那水流化成的手,已經幾乎要將他的脖子掐斷了。
沒事的,冷靜,冷靜。雪茸一邊雙眼昏黑地調整自己的心率,一邊又快速伸手摸出一把改良后的防水火槍。
此時此刻,另一股水流攀了過來,大力阻止著他掏槍的手,幾乎要將他的胳膊生生擰斷。
強烈的缺氧讓雪茸面色漲紅,再看面前的塔蘭,那雙原本透藍的眼睛,此時已被鮮血浸染得失去本色,鈣化的魚鱗已經蔓延上了面頰,一片片地粉碎剝落,像是一座在風雨中慢慢死去的石像。、
“呼”地一聲,紫色的火焰從塔蘭的全身爆燃而起,一瞬間就將雪茸包裹住了。
視線變成紫色的一瞬間,雪茸立刻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他便發現,那發狂的火焰已經將塔蘭臉上的鱗片炙烤得開裂,卻偏偏繞過自己的發膚,非常謹慎地、沒有傷到自己一分一毫。
他恍惚間想起自己在湯恩村的經歷,他想起來,火焰是不會傷害到自己的。
那一瞬間,莫大的復雜的情緒從雪茸的頭頂澆灌下來,這回他終于知道了,這并不是他自己的情緒,而是來自“火焰”的情緒。那強烈的痛苦、無力、絕望、崩潰,此時像一把把利劍,直直刺向自己的心臟。
火焰燒不死自己,但自己卻快要被這情緒燒死了。
而那雙手還在發力,來自海底的搖鈴聲還在不斷刺穿著耳朵,那滔天的巨浪已經逼到了眼前,雪茸痛苦地閉了閉眼,緊接著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句話來: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傷害聞玉白嗎……殺害無辜的人,你跟那群混賬有什么區別……??”
聽到這番話,塔蘭已經放大到了極點的瞳孔又驟然緊縮起來,在他愣神的功夫,海底傳來“鐺”的一聲脆響,那一刻,雪茸似乎感覺天空都被擊開了一道裂縫來。
他知道,聞玉白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搖鈴擊碎了。
不只是被巨響震懾住了,還是沒從雪茸的質問中緩過勁來,那纏繞著他的水流在一瞬間松懈下來,紫色的火焰也驟然消失了。
雪茸立刻抽手抬槍,沒有半點猶豫地指向了塔蘭的眉心。
一片黑暗之中,塔蘭感覺沉重的身體慢慢漂浮而起,劇烈的疼痛也終于慢慢消散而去。
他活動了一下身子,慢慢坐起來,努力揉了揉眼睛,又一次看見那天光大好的艷陽天。
這一回,他好像沒有那么空落落的感覺了,風是熟悉的風,海水也是那溫柔的海水。
他聽見有人說:“誒呀,塔蘭回來了!”
他心想,這才是他熟悉的人魚語啊,親切得不得了,一下子就聽懂了。
緊接著,就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轉過身揉了揉眼睛,這回總算是清清楚楚看見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好朋友湊到了他的面前:“你這陣子都跑去哪兒啦?感覺好久沒見到你了。”
母親摸了摸他的腦袋:“累壞了吧?趕緊好好休息一下。”
父親朝他張開雙臂:“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
族長遙遙望著他的眼睛:“回家吧,歡迎回家。”
這一刻,天光乍泄、風浪驟歇,破曉的霞色落在海中,像是生出一粒粒赤色的火苗。
一聲槍響之后,塔蘭的雙手被人牽起。
有人說:“塔蘭,我們一起唱歌吧。”
于是他們歡呼著躍入海水之中,用魚尾拍出浪花,在海面上圍成一個圈來——
“山間的鳥兒會為你引路,路邊的野獸會為你護航……”
塔蘭愣了愣,他這才想起,自己教給孤兒院孩子們的歌,就是這首古老的人魚族歌曲。
“小魚兒亓亓整理你慢慢地游,游向那山川湖海,游向那日月星辰……”
看著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容,塔蘭彎起眼睛,總算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
“迷霧終究會散去,太陽升起的時候,一切都將重來……”
陽光照亮海面,孤兒院逝去的孩子們也紛紛躍進海中,擁抱他、親吻他。
“聽著我們的歌唱,大膽向前。我們一直在這里,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