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百足長蟲181
灰蒙蒙的天空應聲碎裂,晨光涌瀉,哀鳴的大海終得安息。
終于脫身的雪茸從高空緩緩墜下,直墜入那驟然平靜的海面之中。
但他十分平靜地閉上眼,果不其然,在臨落入水面的前一秒,一只高大的雪狼從水中躍起,張口便叼住了他的后衣領。
“撲通”一聲,大白狼又撲騰進了水里,而雪茸已經轉身趴在了他的背上,半點兒沒有沾到身下的海水。
總算平息下來了。一人一狼沉默了片刻,同時抬起頭來,望向雪茸方才墜落的地方——
此時此刻,包裹著塔蘭的那顆水球早已經應聲破裂開來,而此時此刻,那具已經在戰斗中破損得七零八落的身子,正在那一小捧清水的托舉之下,像一片脫離了樹梢的落葉,緩緩地、輕輕地飄向海面。
雪茸遙遙望著他的身影,忽然喉頭有些酸澀,胸口也悶悶地難受起來。他想請求聞玉白過去接他一把,至少不要讓他這么孤零零地掉進海中,還沒等他開口,聞玉白便也心有靈犀般默默地游向了他墜落的方向。
可當他再次抬起頭才發現,那具徐徐落下的身子已經在半空中悄悄融化開來,從他的尾尖慢慢到他的身子,最后到他的面龐,都變成了風中一抹貝殼色的細沙,一點點隨著海風消散……
落到海面上時,一小簇紫色的火焰燃起。那一捧亮晶晶的細沙在火焰中化成了一串帶著虹光的泡沫,一個細浪打來,便就又沉入了海底、回到了浪里、飛到了空中。
雪茸怔怔地望著那片海面,直到眼睛盯得發澀,身下的白狼才抬了抬腦袋,蹭著他的脖子,示意他抓穩扶牢,準備歸航了。
歸途路上,聞玉白游得很快,原本一直在戰斗中保持平穩冷靜的心跳漸漸加速起來。
雪茸感受到了他的情感波動,想說些什么,卻被一股難受堵住了喉頭,難受得不得了。
眼下的局面對他來說應該算是全方位的勝利——
和“大人物”的賭局獲得勝利、完成了和塔蘭的交易、重創了敵對的獵犬陣營、除掉了對他威脅性極高的聞長生。
可他此時此刻卻很難開心得起來。尤其是一抬頭,便看見面前的海水里映出聞玉白的那雙眸子,他看見那永遠沉靜冰冷的銀色湖面上蕩起了波紋,看著那從沒有過巨大情緒波動的雙眼逐漸被悲傷覆蓋,漸漸地,似乎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霧,叫近在咫尺的他,怎么樣卻都夠不著了。
雪茸的眼眶也跟著紅了起來。
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甚至是精心設計的結果。當初他答應帶塔蘭來島上,就是為了借用他的力量為自己掃清聞長生這個障礙,他早就知道聞玉白會為此心痛不已,但是為了自己,為了之后的路能夠順利走下去,他不得不這么做。
他對聞長生的死沒有感覺,他甚至不會因為親手殺了塔蘭而痛苦,雪茸認為這都是必然的結局,與自己是否參與并無關聯。
可看到眼前悲傷到目光破碎的聞玉白,他的心也跟著劇烈地刺痛了起來——
自己間接殺死了聞玉白的弟弟,那是他親口認定的、在這個世界上跟他唯一親近的弟弟。
……比喜歡上一頭狼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不知不覺間,兩個人已經來到了岸邊。那人還是一如既往地耐心等自己平穩落地,這才迅速變回了人形。
看著那家伙不知不覺間已經通紅的眼睛,雪茸忍不住攥緊手指,甚至不敢望他:“對不……”
“抱歉,我那邊還有事情要先去處理一下……”聞玉白輕輕打斷了他,聲音有些發緊,眼睛也濕漉漉的,像是一條流離失所的可憐野犬,“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或者就在這里等我回來……”
“……你先去忙吧。”雪茸趕忙收拾好表情,“我也有自己的事情。”
聞玉白點點頭,一轉身,又變回了那只高大的、矯健的雪狼,邁開修長的四肢,以極快的速度、不顧一切地飛奔向了懸崖底端的某個角落中去。
他飛奔過去的時候,正瞧見滿身狼狽的聞風清,正獨自一人沿著懸崖向下攀爬著,滿手滿身都是鮮血,隨時隨地都有墜落的危險。
聞玉白沒想那么多,火速躍上懸崖站到他的面前微微伏下身,那人便就這般順從地騎到他的身上,既沒有像往常那樣出口中傷他,也沒有習慣性地對他發號施令,就這樣,保持著長久的沉默著。
兩個人第一次這樣平和的相處著,一聲不吭地在風中穿梭著。這一路,也不只是天上的細雨、海中的浪花,抑或是誰的眼淚,就這樣滴滴答答地落在了過往的風里。
沒多久,他們終于來到了一處滿是落石的沙灘邊,遠遠地,他們便看到一副熟悉的身軀,哀哀地側臥在落石堆旁,像是一座在滄海桑田中被遺落的小山。
那一刻,安靜到像是死了的聞風清終于掙扎著直起身,從聞玉白的背上翻滾下來:“長生!!聞長生!!!”
這個往常在外連走路都要端著架子、事事都要講究禮儀風度的東方男子,此時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到那人身邊去,接著一把摟住了那具滿是鮮血和傷痕的身體。
一旁,原本疾馳而來的聞玉白頓住了步子,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向前,而是悄悄地藏到了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后面,一如曾經無數次在他們其樂融融時那樣主動回避。
此時,那只巨大的伯恩山犬已經被鮮血染得通紅,全身上下破碎的破碎、丟失的丟失,已經全然一副尸首的模樣,可他的眼睛卻還努力的睜著,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什么,仔細看,他的身體居然還奇跡般地保留著一絲絲的起伏。
聞風清慌忙捧起他的腦袋,努力讓他望著自己:“長生……我來了……主人來了……”
聽到了聞風清的聲音,那巨犬的眼睛輕輕動了動,緊接著,那已經被血水浸透的尾巴竟然輕輕地搖了搖。
聞風清的眼淚頓時翻涌而出,忙不迭顫抖著道:“你再撐一撐,我帶你回去,讓許濟世給你治好……”
此時,已經瀕死的伯恩山犬竟微微抬起腦袋,輕輕叼住了聞風清的衣袖,拼命地、極小幅度地向上拱了拱。
這是他求摸頭的標準姿勢。聞風清又一次淚涌,趕緊一遍遍地,像往常那樣撫摸起他臟兮兮的腦袋。
大狗艱難地喘著氣,舌頭半吐在外面,嘴角卻十分開心地上揚著。
聞風清想起來他曾經說過,不論遇到什么傷心難過的事情,只要主人摸摸他,他的世界就只剩下開心和幸福了。
聞風清摟著他的腦袋,讓他盡可能地貼到懷里,他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這孩子不知道原來已經長得這么大了,大到一手都摟不過來,大到一顆腦袋就能把自己的心壓得很沉很沉、根本喘不上起來。
他想起來,自己第一次遇到長生時,正因為聞玉白的不服管煩惱不已,當時聽了朋友的意見,去當時有名的獵犬市場逛了許久,都沒能再找到合自己心意的獵犬,直到他心灰意冷打算回去繼續和聞玉白死磕的時候,不知道誰家的小狗自己搗鼓開了籠子,屁顛屁顛地晃悠著身體叼住了他的褲腳。
當時,他低頭看著這只一手就能捧起來的棕白色的小奶團子,和他那黑溜溜的眼睛對視了一秒鐘,心里便生出一個念頭——就是他了。
那時候朋友勸他,伯恩山犬種雖然潛力很大,但全身都是遺傳病,并不適宜做獵犬培育。但聞風清望著那家伙一個勁地往自己懷里鉆的樣子,腦子里根本聽不進任何建議,甚至不惜被賣家坑了一大筆錢,也義無反顧地將那孩子揣進懷里帶了回家。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會喜歡狗的。通靈性的孩子就是不一樣。
和天生脾氣差勁不受管教的聞玉白形成鮮明的反差,聞長生的乖巧聽話、令行禁止更加深了聞風清對他的喜歡。他開始明目張膽地偏心,會默許他半夜推開籠子睡在自己的枕邊,會給他大老遠地帶來很多他愛吃的零食,會偶爾生出閑情逸致陪他玩飛盤,也會無底線地縱容他的嘰嘰喳喳和膩歪黏人。
最重要的是,長生并不是恃寵而驕的性格。即便是被聞風清捧在手心里慣著,他也還是一絲不茍地完成每一次訓練。他甚至比聞玉白更加刻苦認真,一次又一次地立下累累戰功,一次又一次給自己帶來沉甸甸的榮譽。
那時候,他心想,也許聞長生就是老天派來拯救他的天使。聞長生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寶貝。
一回想過去,聞風清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淌著,滴落到巨犬的絨毛上,像是草葉上一顆顆找不到土地的露珠。
聞長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似乎看不清了,摸索了半天,終于仰起頭,舔了舔聞風清的臉頰。
這是他犯錯之后自責的表現,似是討好,又像是安慰。
聞風清想起來,當年出征人魚島的原定人員,是更加成熟的聞玉白,但是那時候兩人關系極僵,那家伙無論如何也不愿意走出籠子半步,無奈之下自己只能帶上一直主動請纓的聞長生,沒想到這孩子居然一戰成名,最終也因為這一戰丟失了性命。
那時候的聞長生才三歲,對于犬類來說剛剛步入成年不久,但是對于人類來說還是個很小的孩子。他的戰斗經驗不多,但卻異常地生猛,一場場下來戰功顯赫,但卻也時常傷痕累累。
再回想起當年的自己,聞風清只覺得太不是個東西。那家伙忍著遺傳病的疼痛高強度戰斗,自己卻因為被其他獵犬搶走了一次戰功而給他擺臉色。
他還記得當時那家伙原本還忍著疼痛傻樂,一看見自己的臉色陰沉下去,便立刻垂著腦袋、夾起尾巴向自己認錯。但他比聞玉白會哄人很多,見聞風清不理自己,便厚著臉皮蹭到他身邊舔他的臉,聞風清被癢得發笑,便也原諒了他。
此時此刻,那寬大粗糲的舌頭還在自己的臉上一下下舔舐著,似乎帶著些慌張的祈求。
聞風清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忍著心痛,強制自己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
巨犬得到了這個回應,總算是釋然了一般,最后半瞇著眼睛,輕輕“嗷嗚”了一聲,尾音輕輕上揚。
聞風清的淚水一下子再度崩塌起來。
這是聞長生和他心照不宣的暗語,每次任務歸來,這精神抖擻的小狗便會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原地,十分驕傲地歪著腦袋,“嗷嗚”一聲望著他。
他在問自己:“主人,我是你的驕傲嗎?”
聞風清向來性格別扭,還帶著東方人特有的含蓄,他向來裝作聽不懂他的問題,只是滿意地摸摸他的腦袋,在給他獎勵些好吃的,用行動告訴他,做的不錯,下次繼續努力。
這一回,他終于再也無法含蓄了,只一遍遍撫摸著長生的腦袋,在他的耳邊念叨著:
“長生,你一直一直、永遠永遠都是我的驕傲……”
聞長生的尾巴又一次輕輕搖了搖,接著,那漆黑的眼睛終于失去了光彩,對這世間的一切再無回應。
聞風清抱著聞長生的尸首,嚎啕大哭。
他想起若干年前,這個小豆點剛變成人的時候牽著自己的手,問他:“主人主人,你為什么要給大白哥取名叫聞玉白呀?”
聞風清回答說:“因為他來自冰天雪地的北境,他的世界和他的身體都像玉一般潔白無瑕,所以取名‘玉白’。”
他又問:“那我為什么叫長生呢?”
因為從將他帶回家的那一刻起,無數人告訴過他,這孩子從娘胎里就帶了病,是被死神詛咒過的小孩,讓聞風清早早放棄他,不要為他耽誤了時間還浪費了感情。
但他偏偏不信邪。
聞風清笑了笑,說:“這是我對你的祝福。”
“希望你能夠健康快樂、不死長生。”
第182章 百足長蟲182
聞玉白一直藏在山巖之后,靜靜地等著聞長生徹底咽氣,等著聞風清從崩潰不已再到收拾好情緒。直到看到那幾乎哭斷了腰的男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確定自己的出現再不會打擾他們,聞玉白才輕輕地從山巖后走出來。
一人一狼就近找了塊相對松軟土地,將這只小山一樣大的伯恩山犬埋下去。
返程時,聞風清在他倒下的地方找到了一枚脫落的犬齒,他小心翼翼地趴到海水邊,將那沾滿了血漬和泥污的牙齒反復清洗干凈,末了擦干了收回衣袖里時,又忍不住掩面落起淚來。
如果長生在的話,一定已經撲上去舔他的臉、蹭他的脖子討他開心了。可聞玉白天生不是哄人的料,他在一旁注視了許久,直到那人的步伐都有些趔趄,他才沉默著低下頭,走到他身邊微微伏下身來。
他想,這人現在這個狀態或許是走不回去了,就當是為了長生吧,自己可以馱他一次。
但那人卻搖了搖頭,再一次拒絕騎在他的背上。
這家伙一向古怪倔強,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有著堅持。譬如很多訓犬師的同僚都問他,為什么不把自己培養成坐騎,就算再倔強的動物,只要騎在他的背上、牽制著他的腦袋,都能讓他絕對臣服于自己。
可聞風清偏偏就不愿意,每當別人問他,他都說自己不習慣。
有人調侃他說:“你之前在東方大陸的時候騎馬騎得那么好,怎么輪到自己的狗就不習慣了?”
還有人說:“他這么不聽話就是你慣的,多騎幾下,保準比市面上的狗還要乖巧。”
他實在推脫不來,便也就只能含糊道:“玉白不一樣,他是有野性的,不能這么訓他。”
這么仔細想來,這人總是這么自相矛盾,一邊想方設法地馴化自己,一邊又舍不得真的磨掉自己身上的“野性”。
也許這就是他的訓狼事業如此失敗的原因吧。
聞玉白放慢了步子,垂著腦袋走在他的身側,聞風清也不說話。
他們兩個一直都是這樣,沒有聞長生在場,他們除了彼此惡言中傷之外,似乎沒有任何可以談得開的話題。
兩個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前行著,走過了海邊的那片蜿蜿蜒蜒石頭路,爬上了高聳陡峭的山崖,路過了已經沒有形狀的基地、經過那屹立在一片汪洋之中的“祈福圣手”,穿過了早已經一片死氣沉沉的街巷……
飄蕩了許久,他們終于快要來到了碼頭邊。
遠遠地,兩人在天盡頭看到了一個冒著煙的小點,那是前來接人的船只,只是那照常迎著朝日趕來的巨輪,一定不會料到這個早晨迎接它的,是早已經一片廢墟的荒島。
“嘟——嘟——”汽笛聲遠遠地飄來,帶著無憂無慮的蓬勃朝氣,朝著它的乘客們張開雙臂。
聞風清望著屬于這趟旅程的歸途到來,沉默了許久,終于緩緩開口:“……玉白。”
聞玉白抬頭看了他一眼,變回了人形等待他繼續開口。
聞風清:“長生臨走之前跟我商量過,讓我考慮一下跟你解除關系,就當是放過彼此。”
“……”聞玉白默默地收緊了手指,沒有說話。
他想裝作風輕云淡的模樣,可他的心跳控制不住地開始加速起來,手也下意識地摸向了面上的那只口籠。
聞風清深吸了口氣,盡可能平靜道,“……但是,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瞞著你。”
聽到這里,聞玉白的心臟驟然收緊了一下,似乎預感到了什么,摸到口籠邊的手也慢慢垂了下來。
“其實你那把鎖的鑰匙,并不在我的手里。”聞風清說。
聞玉白的手指輕顫了一下,腦子有些嗡嗡的,卻似乎感覺并不太意外:“……在誰手里?”
“教會。”聞風清說,“對你擁有絕對支配權的,是教會,不是我。”
聞玉白:“……”
“所以,只要你想,隨時可以從我身邊離開。”聞風清說。
說這話的時候,聞風清肉眼可見的有些緊張。他似乎能想象得到,眼前這人知道真相之后,會如何將過往積攢的憤怒肆無忌憚地發泄到自己身上來。
那一刻,他甚至有幾分認命的架勢。
可聞玉白只是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聞風清都有些忍受不了了,這才平靜地開口,問出了個不相干的問題:“你之后打算怎么辦?”
“……”聞風清有些沒反應過來般愣了愣,這才頗有些落寞地回答道:“回家吧。”
聞玉白看他:“東方?”
“嗯。”聞風清苦笑起來,滿眼都是藏不住的疲憊與落寞,“仔細想來,我確實不適合當訓犬師。”
“可他們都說你很優秀,沒有幾個人能帶出長生那么厲害的獵犬。”聞玉白望著遠處的海,“我算是個例外,換誰來訓我都會是這樣。”
“那就當是我不自量力,討了個教訓吧。”聞風清無奈道,“我不是個好主人。”
“對我來說,確實不是。”聞玉白說,“但對長生來說,你是。他一直這么認為。”
“……”聞風清的眼神再一次柔軟下來。
眼看著船只越靠越近,島上為數不多的幸存者們,也都紛紛趕到碼頭,忙不迭從災難的余波中逃離。
聞風清正欲轉身去排隊,看著站在原地沒有動的聞玉白,便知道分別的時刻來了。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許久,這才輕輕開口道:“玉白,不要和教會明目張膽地作對。”
“就算你有本事摘掉這把看得見的鎖,也很難逃脫頭頂上那只看不見的籠子。”他說,“只要你還在這片大陸之上,就不可能存在絕對的自由。”
聞玉白聽聞,垂下眸子轉過身,再不看他一眼:“知道了。”
聞風清便也回過頭,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等他徹底在視野中消失不見,聞玉白徑直走向碼頭的一隅——大戰雖然結束,但他的任務并沒有結束……他得去找雪茸。
那人的氣息早就出現在了碼頭,安全、平穩,所以聞玉白并不心急。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就看到了那人坐在高高的堤壩上,迎著陽光、背朝大海,瞇著眼睛看著人群,雙腿悠哉悠哉地晃蕩著。
聞玉白很喜歡看著人永遠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好像上一秒世界毀滅,下一秒只要他還活著,就能立馬找到樂子讓自己開心起來。
真的好厲害。聞玉白望著他嘴角的笑意,自己心中那厚厚的陰霾都跟著消散了不少。
但很快,那人注意到了他,方才臉上那般閑散悠哉立刻收了回來,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驚慌和頗有幾分刻意做作的悲痛。
……倒也不用演的這么用力。
聞玉白有些無奈地走了過去,那人看到他走過來,一瞬間有些手忙腳亂,緊接著往一旁挪了挪,在相當寬敞的堤壩上給他空出個位置來。
聞玉白一翻身,輕輕松松坐到他身邊,也不開口,托著腮跟他一起望向人群。
雪茸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對不……”
“那家伙什么時候來?”
知道雪茸又要提長生的事,聞玉白還是條件反射地打斷了他——他還沒有做好跟他聊這些的準備,他還不想這么快地面對這件事。
雪茸揉了揉鼻尖,也沒再糾纏,低頭看了眼手表,順著他轉移了話題:“快啦,再不出面他的小命就要到頭啦!”
聞玉白也順勢看了一眼他的腕表——船只已經靠岸,距離約定好的時間還差半個小時分鐘,如果“大人物”還不能如期赴約,那么他就會在期滿“五天”的那一刻,受到“裁判之手”的制裁。
像這樣利己主義到了極致的人,絕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
聞玉白望著向碼頭流去的人群,又望了望遠處一片汪洋中的狼藉:“那萬一他已經死了呢?就死在這場災難里,怎么辦?”
“……”雪茸被噎住了,忍不住埋怨他,“我發現你真的很悲觀主義!他那么多保鏢跟著,怎么可能簡簡單單就死掉呢?”
聞玉白抬頭望向他,眼神頗有些無辜:“但這個情況也要考慮。”
“那也是個好事。”雪茸晃蕩著雙腿,堅決不被他的悲觀帶偏,“雖然沒能讓真相大白,但是能這個魔鬼死得其所,也算是幫那些姑娘們報了仇、順便除了個后患了,這可是一件大功德啊!”
聞玉白給他永遠在線的樂觀比了個大拇指,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正在嗡鳴著靠岸的巨輪,問道:“那他要是一會他登船了呢?人離開了這座島嶼、加上塔蘭已經……已經死了,那‘裁判之手’還能有作用嗎?”
本以為又要被人劈頭蓋臉罵一頓悲觀,沒想到雪茸只是抬起頭,眺望了一下那遠處,突兀地豎立在一片汪洋中的神像,然后挑挑眉,云淡風輕道:“那就要看他有沒有這個膽量來賭咯。”
說是要賭,雪茸卻依舊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聞玉白覺得安心,便也不再多問,靜靜地等候著時間的到來。
一陣蒸汽白煙騰起,船錨落下,艞板緩緩探出,經歷了一晝夜噩夢的人們終于等到了他們的救星。
雪茸跳下堤壩,忽然彎著眼睛對聞玉白說:“一會你不要出面,躲起來偷偷看熱鬧就行。”
沒想到關健時刻那人會忽然將自己撇下來,聞玉白皺了皺眉頭,剛想說什么,就被對方堵住了嘴:“聞先生,你太有名了,可能會招麻煩。”
聞玉白想到了聞風清臨走前說的話,又摸了摸后頸的籠鎖,猶豫了片刻,點點頭:“我不會走遠,隨時可以幫忙。”
“好嘞~”雪茸明朗地笑起來,“你放心,我身份也很特殊,不會隨便暴露的。”
正當聞玉白想著,這人要怎么不暴露身份的時候,身后的船上忽然涌下一大批帶著紙幣的人,和島上形容憔悴的難民不同,這群人一個個面露期待、眼放精光,看上去像是一群等待耗子出動的老鼠。
一群給報紙、雜志撰稿的職業“報事人”,其中很多還是皇室和教會養出來的筆桿子。聞玉白簡單瞥了一眼,便立刻了然地望向雪茸:“你喊來的?”
“對!這么大的新聞,總得跟大家分享分享~”雪茸挑了挑眉,接著便轉過身,拉著聞玉白藏到一塊石頭后面去,“我換個裝,你就在這里藏好。”
下一秒,這人便掏出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長假發戴在了頭上,緊接著,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怎么一掰扯,就嘩啦一下變成了一條簡潔干練的裙子。他又從腰帶上拿出一片口紅紙抿了抿,又隨手在臉上鋪了層淺淺的胭脂,一抬頭便徹底出落成了一個美麗的金發姑娘模樣。
聞玉白怔愣了一下,目光短暫地定在了他的臉上,緊接著有些無措地別過頭去——不得不說這人的長相實在是太過優秀,不管男裝女裝都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
最重要的是,這人女裝的形象,在聞玉白的腦海里已經和埃城那個大膽奔放的啞女“艾琳”融為了一體——總讓他忍不住想入非非。
雪茸又胡亂地在臉上捯飭了幾下,然后徹底失去耐心:“我技術不如梅爾,隨便糊弄一下吧。”
接著,又頂著這張“隨便糊弄”著都很漂亮的臉,像模像樣地拿出筆紙:“今天是‘報事人’艾琳。”
說完,便朝聞玉白揮了揮手,愉快地鉆進了轟轟烈烈的報事人大軍之中。
不一會兒,碼頭便被擠得水泄不通。難民們眼中的驚恐無措和報事人們面上藏不住的亢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群聞訊趕來的家伙們,目光如炬地掃視著企圖登船的難民,似乎要用眼神將對方扒皮脫骨,將那潛藏在人海之中的秘密連根拔起、拉到烈日下審判。
盯著、盯著,一雙雙眼睛在人群中瘋狂掃視,連只蚊子都沒辦法從他們的目光中逃脫。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依舊沒有任何動靜,人們開始交頭接耳,猜測這家伙會不會不出來、又猜測是不是拿到了假消息。人群里的雪茸垂著眸子望著手表,依舊不慌不忙,直到秒針輕輕劃過五天的界限,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隱忍的掙扎聲。
雪茸的嘴角微微上揚起來。
“呃……是我……你們要找的人是我!!”
隨著那聲崩潰的自白響起,一雙雙眼睛幾乎同時掃視過去,那一刻,目光似乎都有了重量,叫被注視著的人都快跪倒地上。
下一秒,人群中傳來一聲難以置信的驚呼——
“教、教皇大人??”
第183章 百足長蟲183
這一聲“教皇大人”,讓在場幾乎所有人都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甚至連人群里的雪茸、墻根后偷看的聞玉白都情不自禁地一同倒吸了口涼氣。
知道對方地位不低,沒想到已經高到了頂了。
因為“擁有和神明直接溝通的能力”,在這個全民狂熱信教的大陸之上,除了機械之心,最受景仰愛戴、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人類就是教皇。在這方面,就連血脈悠久的皇室貴族也無可比擬。
獨一無二,他是當之無愧的,最接近神明的人類。
這一刻,沒有人敢去追問關于案件的事情,只聽一連串“咚咚”的悶響,所有人幾乎都條件反射般齊刷刷跪到地上,埋下頭來匍匐著面向那人。
雪茸咬咬牙,擔心暴露身份,便也只能跟著跪了下去。
和他料想的一樣,男人周圍有一群精兵悍將的侍衛負責安保,在場的所有人,怕是除了聞玉白,都沒有本事能夠靠近他半步。
面前一眾匍匐在地的報事人們紛紛驚慌地面面相覷,卻沒有一人敢說些什么。
雪茸的手心也微微出汗了——這可怎么辦?想要對付這么大的一個家伙,估計是相當麻煩啊……
他沒作聲,只是微微瞥了瞥四周。和他預料的一樣,大部分人都被這陣仗嚇慘了,一個個跟鴕鳥似的,恨不得把腦袋塞進地里,生怕跟對方有任何的眼神接觸,根本不能指望他們有什么動作。
被護衛們嚴嚴實實圍在正中的男人,并沒有正眼去看這些匍匐在地的信徒們,而是皺緊眉頭,一手摸著脖子,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快速穿過人群。
眨眼的功夫,男人已經在護衛的簇擁下走上碼頭,雪茸不禁皺起眉——再沒有人說些什么,他可就要走了,一旦離開這座島,可就再也沒有什么能撬開他的嘴了。
要換做平時,他肯定已經率先開口了,但是他現在頂著一身女裝,一旦開口身份就會暴露……
就在他糾結著要不要破罐子破摔頂著假發用男聲提問時,他面前不遠處,一個年輕人忽然抬起頭,站起身來:“請留步,教皇大人。”
在眾人齊刷刷的注視之下,這個年輕人站起身來。
年輕人十七八歲的學生模樣,頂著一頭黑色卷發、戴著一副圓框眼鏡,手里攥著紙筆,看起來一身的書卷氣。
教皇本可以不用搭理他,可仔細看,那人脖子上的勒痕自始至終沒有消失過,甚至越來越深,而教皇的面色也越來越難看,終于在年輕人開口喚他的一瞬間承受不住,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護衛來不及處理年輕人的事,連忙一擁而上圍住教皇,詢問他的情況。
年輕人望著那亂成一鍋粥的畫面,并沒有慌張,而是沉靜地問道:“大人,請問埃城地下的地牢是您組織建造的嗎?”
在場的所有人瞬間屏住呼吸,雪茸看著跪在地上,已經被掐到沒有行動能力的教皇,忍不住揚起嘴角來——
“咳咳……!!嘔!!”教皇并沒有立刻作答的打算,想要繼續硬扛,可脖子上的掐痕還在繼續收緊著,眼看他的眼球都開始爆出血絲來,他才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一個音節:“……是。”
雖然已經有所預感,但是聽到教皇親口承認這個事實,四下還是傳來一陣驚呼。教皇脖子上的勒痕總算松開了些許,他慌忙大喘了幾口氣,剛想要起身逃走,年輕人又問:“斥巨資供應起這個黑色地下產業鏈的人,也是您嗎?”
窒息感又一次傳來,教皇咬著牙閉上眼,認命一般:“是。”
年輕人:“要求他們挖掉受害人眼睛的、對受害人實施囚禁、虐待的,也是您,對嗎?”
教皇:“……對。”
年輕人:“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教皇:“一年半……將近兩年前。”
年輕人:“永夜巷被砍掉手的男性死者吉姆,也是您殺害的?”
教皇:“……是。”
這下,人群的躁動已經徹底壓抑不住了,一片竊竊私語之中,雪茸嘴角的笑意已經藏不住了,他心想著,再多問點,問問他怎么產生的這個癖好,問問他為什么要挖眼睛,問問他為什么選擇車厘街……
只可惜,年輕人的好奇心并沒有他一半旺盛。僅僅只是確認了這件事情是他所為,便選擇見好就收:“好的,謝謝您的解答,我已經問完了。”
此話一出,教皇脖子上的勒痕便徹底消失,那人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大喘了幾口氣,接著,朝圍擁在一旁的護衛使了個眼色。
隨著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走在最前方的護衛長“唰”地舉起劍,直指向年輕人的喉嚨。
魚死網破,這人會滅口,雪茸絲毫不感覺意外。不出所料,除掉出頭的年輕人之后,他一定會想辦法鏟除在場所有的目擊證人。
雪茸抬眼看向聞玉白躲避的方向,他已經感覺到了那家伙隱約生出的殺意。
有聞玉白在,自己就不會有事,但如果真的讓他出手,聞玉白的處境可就相當麻煩了。
眼下,氣氛劍拔弩張,眼看著護衛長就要動手,年輕人卻不緊不慢地抬起手,推了推眼鏡,然后笑道:“教皇大人,我勸您三思而后行。”
這人講話不緊不慢的,長相也溫和斯文,可不知為何,開口卻有一種很強烈的壓迫感。
護衛長的手下意識頓住,接著便看年輕人從口袋中拿出一枚鑲著鉆石的徽章,揚著笑容:“在下拜耳·韋斯特,久仰您大名,請容許我代父親向您問好。”
看到徽章的那一瞬間,教皇頓時瞪大了眼睛,人群也瞬間炸裂開來——
那枚徽章是大陸皇室血親才能擁有的血脈徽章,而拜耳·韋斯特,正是韋斯特女王傳聞中的第十個兒子,人稱十皇子。
雖說在機械之心降臨的這二十余年之中,皇室已經逐漸式微,但再如何落寞,也畢竟是統領了整個大陸近百年的一支血脈,到底還是叫人尊重的。
一群人想了想,又轉頭向十皇子磕了嗑。拜耳彎著眼,擺擺手,讓他們起身來。
再回頭看,教皇的面色已經肉眼可見地難看起來。
拜耳看了一眼面前依舊死撐著舉著劍的護衛,平靜道:“教皇大人,如果您真要因為這件事情對我動手,可能我母親免不了會向您開戰了。”
說完,又看了一眼四周被嚇到驚慌失措的群眾們,指了指他們,說:“也請不要傷害他們,他們或許是您的信徒,但也同樣是我的子民。”
教皇咬了咬牙,僵持了幾秒,只能恨恨地擠出一句:“放下。”
護衛長忙不迭放下劍來。
下一秒,教皇便冷著臉,憤恨地走上了那艘船。
踏上輪船、離開島嶼的一瞬間,教皇的表情便融化開來,方才的憤恨都已經消失不見,轉而又是一副從容的、體面的淡然:“真是抱歉,拜耳殿下,手下的人不懂事,剛剛嚇到您了,我向您賠罪。”
拜耳揚了揚唇,表示無所謂。
“對了,方才我跟您說的話確實都屬實,但也不完全都是事實。”教皇笑道,“我所做的這一切,并非出于一己私欲,而是為了偉大的機械之心——這是神明的旨意,我無法違抗。”
扯淡也不是這么個扯法。雪茸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兒。
雖然這話假到不能再假,可他心里清楚,信的人總會相信。
果不其然,一轉頭,便看見近半數人開始低著頭作祈福狀了。
“這件事情之所以一直在暗處進行,也是神明的授意。”教皇微笑著,又一副慈祥模樣,“近期還有一座大型蒸汽能源站會落成,到時候萬眾矚目的第二次蒸汽火車提速、鍋爐體積壓縮就能盡快得到實現——所以這件事情,還望大家看在機械之心的面子上,不要聲張。”
這家伙很狡猾,特意提到了蒸汽動力站的事情,似乎是故意引導大家將這二者聯系起來,以起到威脅的作用。
是啊,比起全民生產生活水平的提升,幾個妓女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說完這番話,教皇再次朝拜耳行禮道別,這才轉過身去。離開之前,雪茸似乎感覺到了那人的目光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定了幾秒。那是一種非常微妙的、叫人作嘔的怪異的目光。
雪茸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皺起眉、非常難受地撇開了臉去。
可那人偏偏在經過他的時候,特意停了下來,低頭直勾勾地望向他。那一瞬間,雪茸感覺到了身后的某處,冰原狼瞬間爆發而出的殺意。
雪茸也緊張起來,但身份的差距讓他不能做出什么反抗。教皇見狀,輕輕笑了笑,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枚胸針。
“你的東西掉了。”教皇開口十分平靜,看似柔和的語氣之下卻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恩賜感,“戴上吧。”
“……?”雪茸不知道這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自己就沒丟過什么胸針,也根本不想受嗟來之食,大概率是他看自己好看,就又開始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了。
直到那家伙把胸針遞到了他的面前,他的眼睛才亮了起來——我靠,純金的!上面還鑲了密密麻麻的鉆石!這一定是自己素未謀面的寶貝!
于是他十分屈辱地抬起頭來,勉為其難地讓教皇把東西戴在了自己的衣領上。
沒辦法啊,教皇說這東西是自己的,自己想拒絕也沒有膽量啊,誒,自己是真不想要的,真的。
教皇沒有過多的動作,只是幫他理了理領子,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雪茸感覺,他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再看自己的寵物。
“你戴這個果然很合適。”教皇揚了揚唇角,再沒多說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了。見狀,身后不遠處,聞玉白的殺氣也終于慢慢撤走。
雪茸低下頭,又打量了一眼那枚胸針,看清那東西的形狀時,眉心忽然挑了挑——雛菊?
他第一反應是,自己確實少戴了一朵雛菊。每一次,梅爾只要把自己打扮成“艾琳”,他都會給自己的領口別一朵新鮮的雛菊花。梅爾也不多解釋,他便默認這是小貓的癖好,每次都順著他的意來。
接著,他又想到了埃城死去的那個妓女奎爾。那人死前也是在胸口別了一朵雛菊,當時阿麗塔猜測說,那是他的心上人吉姆送他的禮物。
真的是這樣嗎?真的就有這么巧合?
雪茸抬起頭來,望向那個一手造成埃城慘案的男人,可那人已經消失在了船艙之中。
一片竊竊私語和窺探下,一旁沉默圍觀的拜耳也一聲不吭地走上了船。比起對方浩浩蕩蕩的大陣仗,大家發現,這個被韋斯特陛下捧在手心里的小皇子,并沒有帶任何的侍衛和陪同,一整個輕裝上陣。
雪茸先把那奇怪的胸針藏好,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心里一陣犯嘀咕——自己確實通知了很多官方的報事人,但絕對沒有通知到皇室內部,這家伙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不帶一兵一卒就過來
想到自己還是女裝的模樣,便只能強忍著一肚子話轉過身去。
先去找聞玉白吧,雖然也不知道找他要說些什么,但是他就是想找聞玉白。
于是他逆著人流,小心翼翼地探著腦袋,下一秒,就被人牽著胳膊拉到巖石背后去。
一抬頭,看見近在咫尺的聞玉白,雪茸放下心來。也就在這一刻,他才恍惚從大戰的余震之中抽出身來。
悵然、疲憊、無奈、迷茫,都隨著翻涌著的海浪,后知后覺地將他淹沒。
就在他一點點垂下眸子的時候,一旁的聞玉白靜悄悄地放下抓著他胳膊的手,然后輕輕地,裝作不經意般探到了他的指尖。
雪茸的眼睛唰地一下子就睜大了。
那一瞬間,他不敢偏頭去看聞玉白的臉,卻又大著膽子將指尖送到了那人的手邊。
下一秒,十指相扣。心跳響亮卻又安穩。
然后,心照不宣,默不吭聲。直到走進船艙,直到彼此的心跳聲被熙攘的人潮淹沒,他們才輕輕放開了彼此的手。
兩人順著人流走往不同的方向,走向不同的房間。
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一般。
第184章 百足長蟲184
兩個人的房間在走廊的兩頭,聞玉白先到了門口,卻沒有著急進門,而是轉身,一直目送雪茸回房,這才放下心來,關上了房門。
回到房間,雪茸先是琢磨了一下那枚雛菊胸針,確認這東西無毒無害,沒有暗藏機關,才終于累得受不了,躺倒了床上。
但疲勞到了極點,反而睡不著了。
他虛脫地閉上了眼,亂七八糟的事情一起涌了上來——
撇開這莫名其妙的胸針不談,先是關于一直推著他不斷往前的驅動力,燃料。
從這次的戰斗看,阿麗塔的猜測應該不會有錯了。燃料燃燒需要的助燃劑,應該就是“強烈的情緒”。雖然至今也不知道燃料本身是個什么東西,但就OO和他自己手中的余量來看,只要能夠成功點燃,那么差分機的運轉應該就能得以實現。
可是自己要去哪里再找所謂的“強烈情緒”呢?那么多的燃料需要多大濃度的情緒?自己又怎么確保能把燃料燃燒的能量轉化為差分機的動能?這依舊是個大難題。
然后是關于“大人物”的身份。對方居然是教皇,這可真是麻煩透了。
光是大陸這股子全民迷信的勁頭,想要扳倒他就注定是困難重重。更何況教會最近勢頭正盛,新的蒸汽能源站即將建成,群眾基礎可謂牢不可破,光是靠自己的力量肯定做不了什么。
從客觀角度來講,自己和對方都是罪犯,倒也不至于走到勢不兩立的地步。但仔細一想,那人是幽火手表的主人,又能熟練地在地下室使用火焰去除氣味,同樣的,他也是整個大陸核心蒸汽動力的主持者……
不出意外的話,這家伙正是自己找到“機械之心的真相”和“神明真面目”的關鍵。
雪茸皺起眉,腦袋一陣陣地跳痛著——這是他第一次感覺自己離真相如此之近,卻又因為對方的身份而又如此之遠。一種暢快卻又憋屈、豁然卻又迷茫的情緒將他籠罩起來,疲憊不堪。
想回有個睡不著的失眠感讓他的心臟又有些不舒服了。他翻過身,把身體縮成一團,將臉埋進手掌中。
這樣自我保護的動作讓他多了些許安全感,于是他又不免想到了那個讓他感覺到安全的人。
聞玉白啊……這一趟下來,自己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了。
雪茸一向認為自己的情感簡單直白、愛憎分明,但是面前這個人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復雜了。
自己喜歡他、依靠他,卻又害怕他、畏懼他。他有著吸引自己的一切特質,卻偏偏又是自己的敵人、對手、天敵。
雪茸嘆了口氣,有些難受地拍了拍心口——這么久的相處之中,他自認為已經想開了、放下了很多。他已經克服了自己對聞玉白氣息的本能恐懼,甚至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消化他是一只狼的事實。
他愿意相信聞玉白,相信他會控制本能和食欲,也能做到毫無戒備地向他袒露一切。
可一閉眼,雪茸滿腦子都是那人嘴上的鐵籠子。
時至今日,那只鐵籠子禁錮住的,早已不僅僅只是他的攻擊性,更有他選無可選的立場。
雪茸的心臟悶疼起來,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汗——
說到底,自己是個逃犯、是教會的眼中釘。而聞玉白,即便他在島上被下達了追捕令,只要對方愿意用他,他就必須要成為教會手中的那把利刃。
那是聞玉白正確的、毋庸置疑的、絕無僅有的選擇,自己不能也不該帶著他走向偏路,反之,自己的選擇也容不得對方半點干涉和阻礙。
他們注定是要站在對立面的,初識時如此,不久后亦然。
也正因為深知此事,他才會在猶豫再三后,選擇將塔蘭帶上島,并且促成他親手殺死聞長生,殺死自己前進路上最大的阻礙,殺死聞玉白唯一留戀的親人。
他應該會恨自己的吧,雪茸心想。
兩個人之間有一些恨意,再見面拔刀相向時,出手也該更果決些了。
一想到這些事情,本來就不舒服的心臟又開始悶得難受了。可也沒到要吃藥的程度,于是雪茸皺著眉坐起身來,給自己倒了杯水,順勢便被桌面上的一疊報紙吸引走了注意力——
《新機械報》,是先前阿麗塔發給他、并且在大陸廣為印刷的報紙,現在已經出到了十多期,連這樣的游船船艙都有逐一分發,看樣子背后的生產鏈條已經十分成熟、傳播范圍也相當之廣了。
仔細看內容,雪茸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報紙的主要內容,依舊是延續著第一期的風格,以深入淺出、面向平民的機械知識科普為主,頭條的內容也很容易就看出阿麗塔本人的筆觸。可再往后看,雪茸便覺得有些隱約的不對勁——
不知是他過于敏感,抑或是背后的執筆人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了。他總覺得報刊里的部分文章和言論,有些偏激、怪異,甚至是刻意引導的意味,可以說句句不提無神論,卻字字質疑神明的存在。
盡管雪茸本身就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他還是清楚地知道,作為一個在校學生,主持的報刊中登出這樣的言論,實在是太過危險了。
正想著這件事,雪茸的房門忽然被敲響了。
聽腳步聲音并不是聞玉白,雪茸生出些許警惕,沒有貿然開門,開口問道:“誰?”
“是我,先生。”來人報出名號,“拜耳·韋斯特。”
雪茸正想著找個什么借口接近他,沒想到這家伙居然自己主動找上門了。
可對方為什么來找自己,怎么認識的自己,又是否知道自己BUNNY的身份?雪茸根本來不及考慮,只確認確實是對方本人的聲音后,便趕緊打開門,向人行禮:“殿下。”
“免禮,先生。”拜耳禮貌地欠欠身,接著開門見山道,“聽阿麗塔·莫里斯說,您是她的老師?”
聽到熟悉的名字,雪茸微微睜大了眼睛,似乎也想明白了些什么:“只是在某方面有著相同志趣的同好……請問您和她是……?”
“我們是同學。”拜耳笑笑,“實不相瞞,在下也是一位機械愛好者,聽聞莫里斯同學有位非常厲害的校外指導老師,特意來登門拜訪。”
聽了這家伙的自我介紹,雪茸算是徹底弄明白了——拜耳·韋斯特,作為國王韋斯特陛下的第十個兒子,生來不喜政權相爭,只對機械科技極其感興趣,父親便在他的軟磨硬泡之下,允許他隱藏身份、進入大陸最好的機械學院就讀。
拜耳·韋斯特原比阿麗塔要高兩個年級,并沒有太大的交集,卻因為阿麗塔近期組建課題組而結識。而這次圍堵教皇的事情,雪茸寫信通知到了阿麗塔,那孩子便召集來了課題組的同學們商討,拜耳便自然就得知并前來協助了。
說實話,這次的行動相當之懸,要不是恰巧有這位能牽制住對方的小王子出面,以對方心狠手辣的程度,要么得在場的所有人都得被滅口,要么就是逼得聞玉白出面,徹底斷掉他的前程。
雪茸聽完,不動聲色地探道:“那陛下是怎么一眼就認出我來的?”
“很好認。”拜耳笑道,“阿麗塔說,您有一頭特別漂亮的淺金色頭發,還有同樣色澤的雙眸,這么亮眼的特征,放在人群中想不注意到都難。”
雪茸松了口氣——至少對方還不一定知道自己BUNNY的身份,也幸虧當時在教堂犯事的時候遮住了這些特征……否則,他大概率又得為了滅口,被迫犯下槍殺小王子的重大罪名了。
可即便如此,雪茸也并沒有放松下來,而是皺起眉,拿起桌上那疊報紙:“最近風靡的《新機械報》,是殿下您的手筆?”
“不敢當。《新機械報》的主筆一直是阿麗塔·莫里斯,我們主要負責提供靈感和素材,俗稱打打下手。”拜耳彎起眸子,推了推眼鏡,“但我的確讓家里出了些力,畢竟創建一個報刊,對于渠道、資金、人脈各方面要求都很高,合理運用手頭上的資源,也是課題組的大家喜聞樂見的事情。”
雪茸心中了然,感到了些許不舒服,但礙于對方的身份,以及他根本摸不清的底細和深淺,只能非常公式化地笑道:“很好,很感謝殿下家中提供的幫助。不過你們還是學生,我建議最好把重心放在學業上,不要因為這些業余愛好而耽誤了技能的精進。”
拜耳慢條斯理地拉回了話題:“雪茸先生,平時您對阿麗塔的指導,我們都有學習。您確實是大陸不可多得的寶貴人才,為什么不去科研所做開發、或者是去學院教書,而是一直在外漂泊游蕩呢?”
這是無心提問,還是有意暗示?雪茸猜不出來,只感覺沉沉地眉心一跳,面上卻依舊沒有露出破綻:“只能說人各有志吧,比起被拘束的日子,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確實,我非常理解,就像我一點都不想繼承我父親的事業那樣。”拜耳扶了扶眼鏡,“其實我就是想說,如果您愿意,希望您可以在機械制作上指導指導我,同樣的,也真誠地邀請您和皇室進行合作——不論是為了科技發展、為了學術研究,亦或是……為了找尋真理。”
聽到“找尋真理”的那一刻,雪茸心臟驟地縮緊起來。再看這人被鏡片反光擋住的雙眸,雪茸微微瞇了瞇眼——他知道,因為二十年前“機械之心”突然降臨,教會勢力異軍突起,突然被打壓的皇室一直記恨在心。
這二十年來,皇室一方面不敢得罪早已被“有神論”洗腦的群眾,一方面卻又時時刻刻想要復興翻盤、重新奪回對大陸的主導權,于是始終跟教會保持著表面互相敬重,背地里暗暗較勁的關系,究其原因,還是因為沒有能將對方一口氣搗垮的把柄。
但眼下情況似乎發生了轉機。教皇這一次在埃城犯下的丑聞已經被拜耳帶回了島,只要皇室好好運作,一定會成為一顆重磅炸彈,帶給教會勢力非常實在的一擊。
皇室一定是想牢牢抓住這次機會,趁機翻盤。
雪茸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他知道,能和皇室達成合作,自己的處境將會迎來天大的逆轉,差分機的建成便是指日可待,順勢找尋機械之心的真相也不再遙遠。
可一想到那份報紙上,濃濃的、讓他感覺到不舒適的意味,他又猶豫起來——
當初說好了當阿麗塔的老師,是真真切切想要教給這孩子一些知識、技能的。他不想讓這孩子卷入這些不純粹的紛爭之中,這違背了他的初心與意愿。但他同樣也看得出來,對方早已經把阿麗塔和她精心創辦的報刊,一同納入了他們這一方的棋子之中了。
自己合作與否,對她的未來會有影響嗎?倘若她真被卷進去,自己這個當老師的,能脫得開干系嗎?雪茸一時間看不透、也想不明白,只覺得心口劇烈地疼起來。
于是,他便也沒有立刻給出答復,而是推脫掉:“我再考慮考慮,有想法的話,會主動找上門的。”
拜耳也不著急,只是拿出一張通行證遞給他:“拿著這個,隨時可以找到我。”
送走拜耳之后,雪茸終于控制不住了。他覺得腦海里的東西多到快要爆炸了,再不處理一下,自己可能真的會死在這里。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轉身,推開房門。
此時此刻,舷窗之外,又是一片黑壓壓的殯葬飛艇,像是烏云一般蓋住了半邊天空。那幾近恐怖的轟鳴聲讓雪茸忍不住手指發抖——他太清楚這聲音意味著什么。
許濟世不止一次調侃過,你們大陸救死人比救活人更有效率。
雪茸揉了揉跳痛的太陽穴,盡可能無視掉耳邊代表死亡的聲響,接著穿過走廊,徑直來敲響了聞玉白的房門。
那人一打開門,便看出他的面色十分難看,立刻關切道:“你怎么了?哪兒不舒服?需不需要……”
話還沒說完,雪茸便抬起眸子望向他:
“我壓力好大,能不能幫我疏解一下?”
第185章 百足長蟲185
雪茸清楚地知道,聞玉白的存在是自己壓力的重要來源之一,所以秉持著解鈴還須系鈴人的理念,他果斷地選擇找這位罪魁禍首之一幫自己解壓。
感情方面也好、立場方面也好,這人給自己帶來了那么多的問題,這趟來總得讓他解決掉點什么。
但他的情緒實在太糟糕了,心臟不舒服、體溫莫名攀升、腦袋也嗡嗡的。
聞玉白一下子就發現了不對勁:“吃藥了沒有?”
和先前在斯凱立頓孤兒院一樣的場景,甚至連開場白都如此一致,但心境和狀態卻完全不同。
雪茸胡亂地抓了抓頭發,重重地喘了口氣,蹙起眉:“不想吃藥……這不是吃藥的事。”
聞玉白看了他一眼,沒作聲,先是給他倒了杯水,又理好床鋪讓人坐到自己的床上去,這才認真地望著他:“聊聊?”
雪茸本來還想開口,但又抬頭看了一眼那家伙,忽然覺得怎么說都不大對勁,便捏了捏眉心,面上已經控制不住地寫上了煩躁:“……不知道怎么說。”
當然不能直接說,自己的壓力一半以上都來自于他,來自于對他的喜歡,對他的愧疚,還有因他而起的糾結和迷茫。
“……”聞玉白微微抿了抿唇,似乎能理解他的躁郁,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安慰他。
他盯著那快要炸成一個毛球的兔子望了幾秒——不想聊天的話,就陪他玩點什么轉移一下注意力吧。
原本還等著聞玉白開口再問幾句,自己或許就能順水推舟打開話匣子了,可這一抬頭,就看這人轉過身去,手里還拿了一副撲克牌來。
“……?”看見情況跟自己的想象越來越遠,雪茸的耐心瞬間告罄。
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里承載壓力的容器破開了個口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和情緒,齊齊擠壓向他的胸口——
爆炸了,爆炸吧。
煩躁到了極點,思路反而清晰了起來,眼看著那人真的一本正經地拿著撲克牌要來陪自己玩,雪茸果斷決定開口,把最好解決的問題先解決掉——
“你是不是喜歡我啊?聞玉白?”
自己開口的時候語氣平穩又淡定,像是在問他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般自然。但聞玉白手中洗了一半的牌還是噼里啪啦散了一桌,還有幾張狼狽地掉在了地上。
“……”聞玉白沒吱聲,只是喉結悄悄滾了滾,接著便又假裝無事發生一般,準備彎腰去撿牌。
下一秒,就被人非常蠻橫地一把攥住了手腕:“回答我。”
那人的手滾燙的,叫聞玉白的指尖輕輕一顫,也跟著頓住了動作。
一抬頭,雪茸已經極不耐煩地湊到了自己的面前,一字一句道:“聞玉白,你喜歡我,是不是?”
從見到他的第一面開始,聞玉白就有些害怕那人突然湊近自己,獵物的氣息本來就會讓他條件反射地興奮,偏偏這人身上獨特的香氣,還總勾得他的神經不住地顫抖。
他看著那家伙因為煩躁而逐漸熟紅的面頰,聞著他因為壓力而胡亂釋放的信息素,呼吸也終于平穩不下去了。
他偏了偏頭,想要調整自己的情緒,可雪茸沒有給他逃避的機會,而是又湊近了一步,鼻尖就這樣貼上了對方的口籠。
“你喜歡我。”雪茸語氣篤定,卻依舊毫不松口,執拗地想要一個答案。
兩人呼吸被冰冷的鐵籠分隔,卻又毫不收斂地糾纏在了一起,心率和體溫也都瘋了一般極速攀升。
聞玉白看著他已經熬得發紅的眼睛,直到這人得不到答案是不可能罷休了,于是只能深吸了一口氣,緊著嗓子,盡可能平靜地回答:“是。”
聽到這人的回答之后,雪茸的動作明顯頓了頓——答案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但莫名其妙地,不但沒有讓他如釋重負,反而讓那滿腦袋的郁悶、焦躁、壓力倍增起來。
喜歡我,然后呢?就這么就結束了??
由于對方莫名的沉寂,雪茸胸口里那股子火又噌地竄了幾尺高。他的心臟本來就處在發病的邊緣,這么一煩躁,全身的癥狀就又潮水般淹了過來。
聞玉白本就在緊盯著他的表情,眼看這家伙的狀態突如其來地急轉直下,立刻嚴肅起來:“藥在哪兒?先吃了再說。”
可眼下,雪茸根本聽不進去半個字,腦袋里仿佛被塞了一整個馬蜂窩,嗡嗡亂叫著,又吵又疼,煩得他快吐出來了——
知道他喜歡自己之后要做什么?如果就這樣收場的話,不還是相當于什么問題都沒能解決嗎?不僅沒有解決任何問題,甚至讓自己的身體更難受了,心臟煩悶得要死,全身還燙得難受,簡直就像……
簡直就像發情期一樣。
想到這里,雪茸似乎有些豁然開朗了——自己應該是真到發情期了。
兔子的身體就是這么敏感又胡來,所謂的發情期毫無章法,根本沒有周期,也沒有固定的時長一說。每一次搞突然襲擊,都能讓雪茸好生折騰一陣子,脾氣暴躁、全身難受、食欲不振、持續發熱,還……欲望亢進。
仔細一算,上一次發情期的時候,自己還不是逃犯,當時也是跟梅爾大發脾氣的途中感覺到不對勁,于是就把自己鎖在閣樓的房間里了。
他記得自己當時整整在房間悶了一個星期,梅爾不準他出門亂搞,自己隔靴搔癢又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最后實在受不了,干脆直接動手做了一堆對自己胃口的工具,挨個兒上陣才把自己安撫好了。
現在,工具什么的肯定也沒條件了,那么,該怎么解決?
他紅著眼睛望向聞玉白。答案就在他的眼前。
非常合理的。梅爾警告過他,在找到兩情相悅的伴侶之前,不允許依靠任何人解決發情問題,那么就在剛剛,那人說過喜歡自己,所以找他幫忙,實在是合理。
再看那家伙,雖然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身體狀態上,但自己發情的信息素早已經把他燎得呼吸紊亂、心神不寧了。
他也想,自己也想,他們都有迫切需求。合情的。
既然合情又合理,雪茸燒得快要斷線的大腦便不再做主了,他抬起頭,忍著難受問道:“那你想跟我睡覺嗎?”
這回聞玉白是真的愣住了:“什……?”
不等那人開口說些什么,雪茸就頗有些粗魯地將人往床鋪的方向帶,此時此刻,那平日里連天崩下來都能穩得紋絲不動的身子,居然被他這么隨手一拉,就徑直送到了床上。
雪茸輕嗤了一聲——果然,他們獸類之間的溝通交流,就是這么簡單粗暴。
此時,聞玉白坐在床上,就這么抬眼望著雪茸伸手胡亂扯著自己的衣領——
“我難受死了,就當幫我個忙吧……”
眼看就要把上衣脫個精光,雪茸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緩過神的功夫那人已經將自己整個掀翻壓到了床上。
聞玉白擒著他的雙臂,將他牢牢鎖住無法動彈。雪茸半張著嘴唇喘息著,一定神,發現那人的氣息也亂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回事?”聞玉白顯然也在忍耐著什么,聲音都微微有些變啞了,“發情期到了?”
滾燙的氣息撫到臉上,雪茸的睫毛難耐地顫了顫。他垂下眸子,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嗯……你再幫幫我……就像上次那樣……”
聽到“上次那樣”,聞玉白的腦海里顯然是閃現出了什么畫面,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一手擒住雪茸,一手輕輕捏住他的下巴,讓他霧蒙蒙的金色眸子望向自己:“那你喜歡我嗎?”
“……”雪茸的嘴唇輕輕繃緊了片刻,接著便坦然道,“喜歡。不然我為什么來找你?”
聞玉白微微松了口氣,他似乎也是對雪茸的喜歡心知肚明,可擒著雪茸的手還是沒有松開:“那你這次來找我,是因為情感上的喜歡,還是因為生理上的需要?”
雪茸:“……”
“我知道,發情期就是這樣,身體不受自己控制,所以很容易就吃虧的。”聞玉白松開他的手,扶他坐起身來,額頭上已經布了一層細汗,顯然是忍得辛苦,可表情卻寫滿了耐心,“你自己以前應該也處理過,不需要別人一定也行。我不會乘虛而入的,不然對你對我,都不公平。”
聽到這里,雪茸一下子反應過來,恨不得翻身將他撲回床上:“?!不行!”
聞玉白又變回那紋絲不動的一座山,任那家伙怎么推,都不動搖分毫。
嘗試撲倒對方三次無果的雪茸快要哭出來了,很快波動的情緒就牽扯到了他脆弱的心臟。
心臟一抽,眉頭一皺,雪茸閉上眼睛,痛苦地躺到聞玉白的床鋪上捂臉喘息起來:“……我受不了了,你快把我憋死了!”
“……”聞玉白無言以對。他知道這人身體不舒服、心情煩躁是真的,但想借機耍賴的心也不摻假。
看著那人慢慢泛白的嘴唇,還有早就冒得一額頭的細汗,聞玉白果斷摁住了他瘋狂亂扭的身子:“別亂動了,藥在哪?我喂你吃。”
“……”雪茸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又要開始像上次那樣假正經拖延時間了,于是不滿地皺起眉,心情煩躁到了極點。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還不如心臟爆炸就在這里原地死了算了,這樣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就能全都不管了。
可真等心臟炸裂地疼起來,他又開始害怕自己真死了,加上雙手都被鉗住,根本動彈不了半點,便只能慫了吧唧地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看見那人單手打開藥盒取藥的動作,雪茸沒來由地緊張了一下——吃藥必然會露出兔子耳朵,雖然在這人面前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上一次吃藥之后的場景回旋在大腦中,還是讓他有些心有余悸。
一抬頭,看著那人不容置疑的眼神,雪茸本就奄奄一息的心臟再次抽痛起來。再不吃藥怕是真要出人命了,雪茸只好眼睛一閉,將對方遞到唇邊的藥片含到了舌根下。
很快,耳朵豎立、全身處處都開始燃燒,無數沖動欲望噴涌而出,可糾結了良久,雪茸卻只是睜著被濡濕的眼,難過地望著他。
窗外飛艇的轟鳴聲很響,雪茸開口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一粒粒地蹦進了聞玉白的耳朵里——
“聞玉白,能抱抱我嗎?抱一下就好。”
第186章 百足長蟲186
如果眼前這家伙死皮賴臉地要跟自己發生些什么,聞玉白倒是有充足的信心能夠拒絕得了他,畢竟自己這一路別的能力不見長,忍功倒是被迫修煉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偏偏這人不按常理出牌,不得寸進尺,只是可憐巴巴地找自己討要一個擁抱,活像個被孩子弄丟的玩具熊,全身四處都露著棉花,只祈求有人能幫他稍作縫補。
聞玉白望著他的雙眼,只感覺心都跟著軟了下來。根本不受控制地、也絲毫沒想過要去控制地,他小心翼翼地伸出雙臂,像是捧起什么易碎的珍寶一般,輕輕把人摟進了懷里。
那抹滾燙的熾熱便在胸前化開來了。
鉆到他懷里的一瞬間,雪茸也伸手摟住了他的腰。他的情緒是煩躁的,動作中帶著難掩的沖動,聞玉白感受得到,便也就這樣一下下地摩挲著他的腦袋,安撫他的情緒。
被摸了頭就難免想被照顧到耳朵。雪茸悄悄把耳根往他手里送了送,聞玉白也沒躲,就順著他的意,伸手覆住了他的耳根,一下下有節奏地揉了起來。
大抵是沒想到這回這人這么自覺,沒再跟自己玩那欲拒還迎的一套,被摸了耳朵的雪茸絲毫沒有防備,身體一僵腦袋一熱,眼淚居然控制不住地滑了下來。
睫毛被沾濕成一簇簇的,像是掛著露水,雪茸抬頭,就這么掛著眼淚直勾勾地望著聞玉白,聞玉白也這樣直直望著他。
但他能看得出來,這人眼中淚水并非像先前那般出于情欲,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這雙淺金色的眸子里,露出那般復雜又混沌的情緒。
聞玉白想低頭輕吻他,想幫他吻掉淚痕,卻在垂眸的一瞬間,就被冰冷的籠子阻擋住了一切。
于是他只能哀哀地望著他,柔聲問道:“你是不是在傷心?”
僵著身子流著眼淚的雪茸皺著眉,被體溫燒得通紅的唇囁嚅了半天,這才艱難而困惑道:“……我不知道。”
他以為自己不會傷心的,從小到大好像都不知道悲傷二字該怎么寫,但不知道為什么,身后那片島嶼轟然坍塌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心里的某處地方,也跟著垮下成一片廢墟了。
也許是因為塔蘭,也許又不是。他知道海底是那“孩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歸宿,自己助他一臂之力,幫他復仇、帶他回家,是再完美不過的功德一件,自己應當開心才是。
至于聞長生則更不可能,自己見他第一眼就下定決心要除掉他,現在更是永遠地除掉了一個后患,又何來的替他傷心難過一說。
這么說來,唯一的答案便是眼前這個活生生的、近在咫尺的,卻被一只口籠、一把鎖擋在遙不可及處的人了。
雪茸怔怔地望著他,望著那囚住他的堅固的牢籠,眼淚又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
為什么自己是兔子而他是狼?為什么自己偏偏必須要是他的獵物?
為什么自己殺了他的弟弟?
……為什么一定要是敵人、要是仇人啊?
這樣怨懟的情緒一旦攀升而起,便很難再壓回去了。雪茸皺著眉,牙關緊咬,不知這火該撒在誰的頭上合適,便只能恨恨地望向聞玉白。
雪茸忍著腦門子上一陣陣不合時宜的酥麻,挺著胸膛憋著股勁兒,似乎在暗暗地跟對方揉耳朵的力量對抗,眉眼中一副要把對方生吞活剝的兇蠻。
可即便如此,聞玉白自始至終也那般隱忍、耐心、溫柔至極地揉著他的耳朵,盡他所能地安撫著雪茸的情緒。
這倒是激得雪茸更加憤恨了。
不知怎的,懷里的人突然鉆上來,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上了聞玉白的脖子。
那是喉結的位置,在氣管和大動脈的附近,是狩獵者一貫撕咬獵物的地方。
聞玉白吃痛地“嘶”了一聲,卻也沒有躲,只繼續伸手摟著他的腰:
“你在生我的氣?”
那聲音低低的,帶著溫柔的顫動,從喉頭蔓延,順著雪茸的牙尖鉆向了他的四肢百骸。
雪茸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問題,于是又轉而咬住了他的肩膀。
這回咬得有些重,唇齒間輕微的血腥味讓雪茸下意識一愣,卻因為身下人帶著些許異樣的氣息,讓他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什么——
他是不是興奮了。
于是雪茸便也更加興奮了,像是刻意留下標記一般向其他處侵去,從他的大臂、手腕、胸前再到月退間,每一處都毫不留情。
一步一步脫韁的后果便是徹底的失控,到最后,兩人都亢奮到了不得已的程度,但聞玉白還是比雪茸能忍,是雪茸拉著他的手,半強迫半命令一般,拓開了隔在兩人之間的那道門。
發情期的兔子需求非常恐怖,好在被徹底刺激起來的雪狼,也絕不好惹。
到最后,藥物的作用都快扛不住過于激烈的心跳了。雪茸只感覺自己的身體裂開又重合,最后是聞玉白強行收了手,才勉強沒有鬧出兔命來。
也不知天昏地暗了多久,雪茸這才半死不活地在聞玉白的床上醒來——雖然身體快要碎掉了,但是情緒問題似乎莫名其妙就被縫補好了。
果然心情不好的根源是發情期么。
云雨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穩定。雪茸重新睜開那清澈中帶著狡黠的眸子,仿佛剛才眼中的混沌、悲傷還有淚水,都是夢和幻覺。
他坐起身,對聞玉白露出一個標準的笑意,又像先前那般不要臉了:“你真行啊。”
聞玉白噎了一口,卻似乎也不著急趕他走,而是坐到床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搭起話來:“以前你怎么辦?”
說完,就覺得自己好像問了不對勁的問題,有些尷尬地摸了摸口籠:“呃……不是……”
雪茸眨巴眨巴眼,坦誠道:“自己辦。”
這回,倒是聞玉白有些意外地回過頭來:“嗯?你不找別人嗎?”
“我倒是想!但梅爾不給!”雪茸憤憤道,“他讓我在談戀愛之前都自己解決,你知道我這二十多年是怎么過的嗎??”
聽到這里,聞玉白的震驚更甚了:“你……沒談過戀愛???”
這個反應讓雪茸敏感起來,他“唰”地一下子直起身子:“你什么意思啊?!”
聞玉白立刻斂起表情,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沒什么意思。”
就是覺得看起來不像……天知道在埃城剛認識他那會兒,他想過這人要么是個閱盡千帆的老手,要么是個成天聲色犬馬的浪蕩公子,不然怎么勾人情魂撩人心魂的事情做得一套比一套熟練。
換句話來講,像他長得這么漂亮,周圍一定不缺諾恩那樣優秀又有地位的追求者,再加上他樂于交際的性格,談幾場戀愛實在太正常了。
不過,就剛才那會兒的表現來看,還真的,確實是個沒什么經驗的純情小子。
聞玉白只覺得腦子空空的,但仔細品了品,又有一些微妙的愉悅攀上了心頭。
雪茸偏偏腦袋,語氣輕飄飄的:“真的。我自戀,我覺得他們都配不上我,所以不想跟他們談。”
這解釋倒是挺合理的。聞玉白笑了一下,結果正對上那人直勾勾看著自己的眸子,一瞬間,他便感覺自己一腳踏進璀璨的星河里了。
心跳漏了一拍,那人便順勢繼續湊到了自己的面前:“所以我喜歡你,你應該覺得很榮幸才對。”
聞玉白呼吸停滯了半秒,終于也笑道:“嗯,謝謝你喜歡我。”
雪茸真的很喜歡看聞玉白笑,一瞬間感覺整個人都溫暖地快要化掉了,順勢又五仰八叉躺回床鋪上。
那人盯著他望了幾秒,像是也想證明些什么一般,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我也沒談過。”
“我知道。你看著就不像。”雪茸嘿嘿笑了起來,“而且你手法那么熟練,一看就是老手藝人了。”
“……”聞玉白又一次無語凝噎。
雪茸抬頭望著他,思忖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惑:“我在基地看了那里的孵化中心……”
“我沒配過種。”聞玉白搶先一步回答,目光卻暗了下去,“我第一年就被選去做種犬了,但是我……沒接受。我不太受得了那個。”
見識過里面的真實情況,所以雪茸格外清楚,他口中一句輕描淡寫的“沒接受”,是遭了多大的罪。自己這么一問,也必然不是擔心他和別的犬只發生關系,而是打心眼兒里不愿他經受這番苦難。
雪茸望著他,聲音也有些發緊:“……辛苦了。”
這么多年,真的是辛苦了。
聞玉白沒說什么,而是猶豫地抬起手來,最后還是落到了那人的腦門子上,安撫似的摸了摸他的腦袋。
雪茸又往他的身旁靠了靠。他能感覺到,除卻跟自己插科打諢的功夫,聞玉白的情緒其實一直很低落。
他也知道他低落的原因,他當然知道。因為那是他親手造成的。
終于有機會敞開了說這件事了。雪茸還是有些緊張,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對不起。”
聞玉白目光暗了暗,卻還是裝作沒聽懂,調侃道:“道歉什么?我姑且可以不認為你剛剛的行為是□□未遂,我不恨你。”
“……你應該恨我。”雪茸悄悄握緊了拳頭,喉頭開始發緊,“塔蘭……是我帶上島的……”
帶上島就是為了除掉聞長生,因為他對自己來說太危險了,為了今后的路,他不得不這樣做。雪茸這樣想著,卻不敢說出口,盡管他從不后悔、甚至很慶幸借了塔蘭的這把刀,但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聞玉白了。
對方恨他是應該的,這樣的恨意對他們雙方堅定立場也是件好事。
……可是他喜歡聞玉白啊。誰會希望自己喜歡的人恨自己呢?
雪茸痛苦地攥緊了衣角,決定把愛與恨都全權交給聞玉白。他垂下眸子,像是在等審判的鍘刀緩緩落下。
“嗯,我知道。”許久,聞玉白無比平靜地開口道,“我也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做,但這都不重要了。”
“因為這是他自己欠下的債,他就是該還的。就算沒有你,這個結局也是必然。”聞玉白道,“換句話說,如果我幫他一把,他就一定不會出事,但是我沒有這么做。”
說完,他抬起頭,望著雪茸笑了笑:“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也沒有區別。”
“我不會恨你的,雪茸。”聞玉白說,“我沒辦法恨我喜歡的人。”
雪茸看著他眼底那片破碎的銀河,眼角一下子通紅了起來。
“雪茸。”聞玉白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開口,“我剛剛接到了通知,回去之后,我就要為教皇工作了。”
又一樁心事有了答案。
雪茸的睫毛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許久才帶著悶悶的鼻音,開口道:“好的,我知道了。”
說完,又有些不死心一般,抬頭望向聞玉白面上的口籠:
“聞玉白,你有沒有想過……你有沒有想過,跟我走?你想要的自由……我可以給你……”
聞玉白銀灰色的雙眸忽地一閃,似乎有什么頑固的東西徹底松動了。雪茸聽到了他抑制不住的心跳聲,他似乎都要聽到聞玉白開口應允了。
可下一秒,那人似乎聽到了什么,獸耳忽然警覺地動了動,接著瞳孔幾不可聞地收縮了一下,劇烈跳動的心臟便也就地熄火。
接著,聞玉白便無奈地揚了揚嘴角,目光真誠卻又悲傷:“對不起。”
答案十分明了。雪茸沒收回去的兔子耳朵便徹底蔫吧了一半耷拉下來,但他知道,自己這時候不該埋怨他。
于是他側過身來,伸手抱住了聞玉白蓬松的大尾巴,又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
“那我可以在你這里睡一覺嗎?我不是很想回我的房間。”
聞玉白沒再拒絕,而是側身,輕輕在他的身前躺下,小心翼翼地將那人摟進懷中。
“好。”
第187章 百足長蟲187
返程的船比來時的要慢不少,整整在海上漂了七天,才終于靠岸。
大陸東海灣碼頭。梅爾帶著兩個少年,焦急地在人流之中張望著,尋找雪茸的身影。
“怎么回事兒?不是寫了信報了平安么?怎么找不到人?”沙維亞又拿出那張三天前就收到的親筆信,來回踱著步子,“確定是他的筆跡?”
梅爾皺著眉:“確定,這家伙的丑字,一般人模仿不來。”
萊安也急得不行:“再等等?寫信的時候都說已經上船了,應該不會再出什么意外……”
倒也難說,畢竟這是個滿載著獵犬和訓犬師的船只,危險程度不亞于那座島。
一群人陷入沉默,再次分頭在人群中搜尋著。
直到最后一批旅客走出艙門,沙維亞忽然驚喜地指向一處:“那是聞長官吧?”
另外兩人齊齊看過去,想要看看和他同行的人里有沒有雪茸,卻只看到了聞玉白一個人的身影。
三個人霎時屏住呼吸——他是一個人出來的,那雪茸呢?雖然他們這段時間合作得十分愉快,但說到底那家伙是個獵犬,雪茸不會真被他吃了吧??
沒有一個人吱聲,但他們卻在一瞬間非常默契地達成一致。出于對他身份的警惕,沒人敢去貿然喊他,正當三人交換著眼神考慮要不要先躲起來看看情況,下一秒,就聽到那人開口喊道:“……梅爾先生?”
梅爾耳朵上的貓毛被嚇得豎到了天上,下意識想逃,但那家伙已經三兩步追了上來,甚至一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那一刻,梅爾連死后要不要去找雪茸算賬都想好了。
但是轉身過去的時候,卻發現這人似乎沒有惡意,只是大衣里像是裹著什么東西,神情也略有些遮遮掩掩的。
莫名領會到了什么,梅爾繃著全身跟他來到了一處隱蔽的角落。那人一本正經地冷著臉、攏著衣領,反復確認周圍沒有人盯著,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從衣服里掏出一個蠕動的大白團子——
瞥見那團子耳尖上那一抹熟悉的灰色,梅爾忍不住驚呼:“我靠?雪茸??”
眼下,雪茸已經完全獸化成了一只毛乎乎的雪兔子。這家伙被掏出來的時候還團成一團,似乎還沒完全睡醒,被梅爾拎過后頸皮的一瞬間,還下意識地蹬著腿想往聞玉白懷里鉆。
“倏”地一下子,梅爾一把將兔子提溜到眼前,一貓一兔驚恐地四目相對。
貓發出悲鳴:“怎么回事??”
聞玉白難得有點局促,像是被老丈人當面質問的年輕人。盡管依舊在努力保持著平日里的高冷,但還是能感覺到言語中透出的緊張:“不好意思……就,昨天晚上,不小心變成這樣了。”
梅爾的手都開始發抖,腦子里閃現出了無數種可能,每一種可能都讓他產生了暴揍聞玉白的沖動。
但實力不允許他沖動,出于對強者本能的恐懼,梅爾只能不卑不亢地抬頭,用眼神震驚又憤怒地譴責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聞玉白低下腦袋,卻含糊其辭答非所問:“他狀態還行,應該沒有哪里不舒服的。能聽得懂人話,早上還給他喂了點草吃……”
不說為什么,那就必定有鬼。聽著他越說越小的聲音,梅爾的血壓已經沖得腦袋跳痛了。
但他實在沒有討伐聞玉白的本事和理由,畢竟別人沒吃掉眼前這個大白團子,就已經很給面子了,“保證他不變成獸類”可遠遠不在他的職責范圍內。
于是梅爾便只能把一肚子的怒氣轉嫁到懷里那只兔子的身上。
懷里的大白團子一看那盛滿了怨氣的貓眼,立刻嚇得耷拉下耳朵,一猛子扎進他的臂彎里拒絕跟他眼神交流。
一旁的聞玉白看了,有些心虛地勸他:“別怪他,是我的問題……”
這不勸還好,一勸梅爾更是疑心大起,恨不得拽著兔耳朵一個旱地拔蔥將那家伙從臂彎里拽出來。
聞玉白剛想上手阻攔,獸耳便“忽”地一動,接著警覺地轉過頭去。還沒等梅爾反應過來什么,他便壓著聲道:“我要走了。”
聽到這聲道別,方才還埋在梅爾臂彎里、只留一個圓尾巴逃避責難的兔子忽然抬起頭來,接著轉身、趴在梅爾的手臂上眼巴巴地望向聞玉白。
聞玉白原本正著急轉身,看到那兔子耳朵彈了出來,便立刻剎停在了原地。
他望著那滿眼寫著可憐巴巴的小兔子,本來冰冷的目光忽然柔軟了下去,接著伸手,輕輕在他的鼻頭上刮了一下。
“再見,小兔子。”聞玉白望著兔子的眼睛,面上露出個頗為無奈的笑容,“下次見面,就又是敵人了。”
沒等兔子做出什么反應,那家伙就朝梅爾手中塞了一袋什么,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轉過身去,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梅爾先是目送走了那來去匆匆的敵人,末了才低頭打開那袋子——是滿滿一袋精心挑選的新鮮食用草,應該是船艙上買的,光是看成色便知道價格不菲。
再低頭看看這被好吃好喝伺候著的兔子。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梅爾還是能感覺到雪茸的情緒明顯低落起來。眼看著懷里那對支棱的兔子耳朵慢慢耷拉下來,梅爾也感同身受一般跟著垂下了眸子,貓尾巴也垂落了。
但沒過幾秒,他就用力在兔子腦袋上揉搓了一把,接著在那兔子一陣驚慌的吱哇亂叫中拎起他的兔耳朵,冷著聲音警告道:“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一聽這話,懷里的兔子立刻兩腳一蹬,閉上眼睛,直挺挺地在他的懷里裝起死來。
縱然梅爾有一顆挖掘真相的心,但雪茸現在也不具備開口說話的能力,眼下只能揣著這個白毛球出去跟放哨的兩個少年匯合。
一看到梅爾懷里的雪兔,兩個少年一個賽一個夸張地發出驚嘆——
沙維亞:“我靠?你說這是誰??啊??”
萊安:“老天爺!這也太可愛了吧!!”
就連萊安口袋里的OO也忍不住爬出來,一邊打量著這顆大白團子,一邊興奮地托起腮直晃小腳。
沙維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腦袋,結果被那家伙很嫌棄地躲閃開了,眼看著又要淚灑東海岸,梅爾只能無奈地捏了捏眉心,又把兔子塞回衣服里:“誒……算了,先安頓下來再說。”
為了接應雪茸,一行人這周一直都在碼頭邊的旅店暫住。
這家旅店又偏又小,三個大老爺們擠一間屋,卻也在梅爾的主持之下保持了基本的整潔衛生。
推開門之后,雪茸看見眼前這小小的房子,眼前一黑,恨不得現在就跳出去跟聞玉白私奔。
就在他畏窮潛逃的前一秒,梅爾十分敏捷地一把揪住他的兔耳朵,將他攔截在半空中:“你還好意思嫌家窮?你也不想想錢都花在哪了??”
雪茸聞言,又老老實實地縮了回來,再也不支棱一下。
因為某些人的好吃懶做,一群人終于走到了窮困潦倒彈盡糧絕的地步。在雪茸在海上好吃好喝飄蕩的日子里,萊安和沙維亞在碼頭搬了一個星期貨、梅爾在餐館洗了一周的盤子,這才勉強撐住了住宿的費用。
在三個人都要掰著吃一塊面包的苦日子里,眼前這只兔子還能擁有一大袋從芽尖尖上掐出來的頂級嫩草,真叫人怎么看怎么嫉恨得牙癢。
“我恨。”沙維亞看著那袋價格不菲的草,頂著熬夜打工掙出來的黑眼圈,心態炸裂:“為什么我不愛吃草!!”
本來還躲在懷里裝死的雪茸,一聽這話立刻一個激靈,慌忙把梅爾拎著的那袋優質草抱回了懷里。
一旁,萊安卻在關心著相對正經的事:“他在什么情況下會變成這樣啊?”
梅爾囁嚅了半天,這才有些含糊地回答道:“嗯,只有極度疲勞的情況下會這樣。”
萊安一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真的嗎?那之前他在孤兒院中毒的那次,感覺人都快不行了,都沒有變成兔子誒……”
梅爾哽了一下:“那也是分具體情況,他不會很經常變成這樣。”
確實不是很經常變成這樣,自己把這家伙從小帶到大,自打那家伙變成人形之后,也統共只遇到過一回。
那次這家伙到了發情期,自己把自己悶在房間里,不知道瞎搞了什么玩意兒,自己感覺到不對勁、匆忙趕到現場的時候,就只剩一堆不堪入目的“工具”,和一只撅著尾巴一臉懵逼的大白兔子了。
當時兩個人都嚇傻了,生怕這家伙一變就再也變不回來了,好在好生伺候了快一個星期,這家伙終于自己“嘭”地一下變了回來。
那時候,為了保護當事人隱私,梅爾沒有詢問原因,雪茸自然也沒有主動交代。
但這回不一樣了。梅爾越想越覺得腦袋跳得劇痛——這家伙不是一個人悶著,是跟聞玉白待在一起的,偏偏那家伙還一臉愧疚地攬走了主要責任……
又看著懷里這只熟練裝死的兔子,梅爾只覺得“轟”的一聲,天都塌了——
自家院子這顆爛白菜,到底還是被野狗拱了!
第188章 百足長蟲188
萊安和沙維亞都看得出來,因為雪茸變兔子的事情,梅爾變得非常暴躁易怒。
兩人暗自揣測,是不是變兔子會對雪茸的身體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傷害,以至于梅爾擔心過度,但兩人細細觀察了一陣,發現這家伙變成兔子之后能吃吃能喝喝,心態狀態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梅爾質問他的時候就閉眼蹬腿裝死,怎么都不像是受到了什么傷害。
比起這個,兩個人倒是更擔心,雪茸再不變回去,梅爾就要受到巨大創傷了。
好在,幾個人勒著褲腰帶在小旅店蝸居的第三天早上,雪茸終于“嘭”地一聲變了回來。
看見飛撲過來給自己做人身檢查的梅爾,雪茸嚇得兔子膽都快蹦出來了。
萊安和沙維亞見狀,非常有眼力見兒地飛逃出去搬磚打工了。
果不其然,兩人剛一逃出來,房間門內就傳出了梅爾憤怒的、尖銳的爆鳴:“你這脖子怎么回事兒?!!”
雪茸被嚇了一跳,抄起一旁的鏡子就去看自己脖子。在看到那一圈已經消了很多、但還是非常明顯的齒痕時,雪茸就像碰到了燙手的火星子一般,“唰”地將鏡子扔到床頭。
“蚊子咬的。”雪茸面色緊張、一本正經。
梅爾氣得手都抖起來:“蚊子能咬出一個圈兒??”
雪茸面色蒼白、強裝鎮定:“排兵布陣、訓練有素。”
眼看著梅爾就要原地炸開,雪茸差點兒撲通一下給他跪了,卻沒想,那人深呼吸了一口,硬是把那口氣憋了回去。
末了,才忍著劇烈的頭疼,揉起太陽穴,重重嘆了口氣:“唉……”
聽到他嘆氣,雪茸心里慌了一下,但仔細一想,他很快又覺得梅爾對于自己的情感問題,管得有些過于嚴了——自己已經是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了啊!!他的同齡人孩子都滿地亂跑了,自己談個戀愛怎么了啊!
見他沒有繼續追究的意思,雪茸也不敢再挑釁他,慌忙轉移起話題:“對了梅爾,最近有收到阿麗塔的信嗎?我寄信給她一直沒回。”
“沒有。”說到正事,梅爾很快收拾好情緒,“你什么時候寄出去的,會不會還在路上?”
“一周前。”雪茸擰起眉毛,“寄的加急特快,還讓她收到務必回信,按理說收到后第一時間寄出,應該早已經到了。”
梅爾的表情也嚴肅起來:“那確實有些遲了,怎么回事?為什么著急找她?”
“我感覺她被皇室利用了,怕她遇到危險。”雪茸有些煩躁地捏了捏眉心,“畢竟是我把她帶上這條路的,我總得對她的安全負責。”
梅爾不置可否,但一時也思考不出什么所以然來,于是只能換了個話題:“島上發生什么事了,最后那個‘大人物’找沒找到?”
為了防止信件被攔截后出意外,雪茸給梅爾一眾報平安時,沒有寫出關于案件的內容。一想到這回事,雪茸立馬激動地搖起梅爾的肩:“我靠!!找到了!!真是個大的!!梅爾!!你都想象不到的大!!”
梅爾的細腰差點兒直接被搖斷,一邊崩潰地扒拉下他的爪子,一邊聽他興奮地公布著答案:
“教皇!!你敢信嗎??是整個教會的頭兒!!就是他們口中的那個,最接近‘神’的人!!”雪茸激動地指向窗外的機械之心,手指尖兒都在打顫,“所以那上面絕對有鬼!不為別的!就憑他不是個好人!!”
梅爾也跟著有些驚訝起來:“教皇?”
“對,是的!”雪茸抑揚頓挫地跟他描繪了當天在碼頭的情景,包括不限于半路殺出個十皇子,以及自己急中生智扮成女裝掩人耳目的事情。
“你們沒有看到任何消息么?”雪茸瞇了瞇眼,“我特意搖了一大堆報事人來,居然一篇報道都沒流出去?”
梅爾搖頭:“完全沒有。”
雪茸思忖了片刻,點頭:“可以理解。畢竟對方的身份太過特殊,估計島上沒幾個人有那個膽量來報道,有這個心的估計也要么被收買、要么被威脅了。”
“不過我覺得好惡心啊,那個教皇果然是個色鬼!”雪茸提到這個,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他臨上船的時候看到我了,那個眼神,呃啊,很難描述有多惡心!”
雪茸瞥了眼梅爾變得微妙的表情,繼續自顧自地道:“就有一種把我全身上下扒光了舔了一遍的感覺!你能想象嗎??我感覺我被他的眼睛強奸了!!我知道我長得好看啊,但有那么夸張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跟我很熟呢!我都怕我出現在他的夢里!!”
“而且他好莫名其妙!還送了我這個!”雪茸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從口袋里拿出那枚胸針——這段時間變成兔子,這東西一直藏在他的毛里,一翻身就戳得他皮疼肉疼,比小聞玉白還硌人。
“他說是我丟的,還要親手給我戴上,我看他就是想近距離觀賞我的美色!”雪茸把東西遞給梅爾,繼續觀察他的表情,“不過我看這東西值錢,就沒拒絕了,畢竟我們現在很缺錢的嘛。”
梅爾本來只是微微皺起眉頭,直到看清雪茸手里的東西,全身忽然被冷凍一般僵在了原地,開口的聲音都帶著些顫抖:“……你怎么打扮的?”
對方的表情雪茸都看在眼里,他微微瞇了瞇眼:“打扮成了艾琳的樣子。”
眼看著梅爾霎時間蒼白起來的面色,雪茸平靜地問道:“梅爾,你就沒有什么想跟我解釋的嗎?”
梅爾的手輕輕顫了一下,手里的那枚雛菊胸針也差點兒掉到了地上,嘴唇都微微有些發白,可卻依舊死撐著,一言不發。
見他不說話,雪茸也不著急,而是給他倒了杯水,然后轉身坐到了桌邊,靜靜地望著他。
“貓貓,我一個好奇心這么重的人,這么多年都沒探究過你的過去。因為我知道,這是你的隱私,你不想說的,我就不該問。”雪茸慢悠悠晃起腿來,“但是呢,現在這個情況你也看到了。送我胸針的這個家伙,就是埃城地下室的建造者,也是機械之心的掌管者。這個人實在是太重要了,如果你有掌握什么相關的線索,還是最好跟我知會一聲比較好。”
雪茸一直知道這人定有個難忘的過去,這也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克制住了自己的探究欲和好奇心。他一直一直、非常自覺地和這個人的秘密保持著安全距離,他是希望小貓可以守住那份內心的脆弱敏感的。
此時此刻,雪茸清清楚楚從梅爾的眼睛里看出了悲傷、痛苦、憤怒、遺憾,于是晃動的腿也慢慢垂落下來。
“如果你不想說也沒關系的,貓貓。”雪茸的語氣柔軟下來,安撫性地牽過了梅爾的手,“就當我沒有收到這個東西,其他的線索也一定可以彌補的,”
“……我不確定。”梅爾有些艱難地開口道,“我不確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樣,有些事情是不能隨意下定論……所以,不如從一些你該知道的事說起吧。”
雪茸的目光忽閃了一下,接著把他拉到了椅子前,讓他坐下,好緩口氣。
他沒再催那人開口,只是默默地等著梅爾收拾好情緒。他眼睜睜看著那人的眼圈紅了一下,又硬生生給憋了回去,忽然有些心疼這個一直一直硬著頭皮假裝堅強的小貓了。
許久,梅爾終于緩過勁來,用發緊的嗓音艱難開口道:“那時候,機械之心沒有降臨大陸,你還沒有出生,我只是個還沒學會化形的流浪貓……”
梅爾比雪茸大不過三歲,但獸人的成長周期不同于人類和動物,他們以獸態迅速渡過幼年成長發育期后,化成人形就能以極低的年齡擁有成熟的身體和意識。那時候的梅爾雖然尚沒能化為人形,但也是個成年貓了。
梅爾和街頭所有的流浪貓一樣,整日流竄于大街小巷,靠著那點所謂的三腳貓功夫混吃等死,可那時候,機械之心還沒降臨,生產生活比起如今是難以想象的落后與貧窮,就算是潛進路人家中,也未必能在廚房里找到能吃喝的食物茍活。
“因為人類也沒東西可以吃,大街小巷連只老鼠都找不到。所以,一起流浪的朋友們,每天都有餓死的。”梅爾輕輕嘆了口氣,“那時候,大家聽說埃城的車厘街熱鬧,每天都有客人光顧,就約好了一起去找找有沒有垃圾可以吃。”
一直聽說,機械之心降臨前的大陸窮苦不堪。這倒是雪茸第一次這么具象化地體會到這一點。這么想似乎倒也能解釋得通,為什么大陸上的人會對這么一個突然降臨、莫名其妙的東西奉如圭臬了。
“但是,我們能想到的地方,別人肯定也能想到。”梅爾無奈地笑了一聲,“剛過去還沒找到吃的,我們的隊伍就被圈占地盤的流浪狗襲擊了。朋友們全死了,只剩我受了重傷,勉強逃到了一處妓院門口等死。”
梅爾說什么話都輕飄飄的,雪茸心疼,忍不住湊過去像小時候那樣抱了抱他,企圖給予一些安慰。
梅爾摸了摸他的腦袋:“那時候我又累又餓,受傷的血還止不住,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死掉的時候,院子的門突然推開了,一個女孩子看見我,把我抱起來帶回了店里。”
“她給我清理了傷口,做了包扎,還給我喂了水和食物……那天晚上她一夜沒睡,隔一段時間就來看看我的情況。”梅爾微微揚了揚唇角,眉眼間都變得溫柔無比,“她就這么把我救下來了,還給我起名叫梅爾,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家。”
女孩子在妓院里工作,生活也并不寬裕,可每次都會分出一些食物喂飽梅爾,會給他做睡覺用的墊子和枕頭,還會偶爾斥巨資給他買魚罐頭補補身子。
女孩子在的店不允許進動物,她悄悄地把梅爾養在床底,梅爾也通人性,便不鬧出一點動靜,還會在查房的時候溜到外面去,不給女孩帶來一點麻煩。
女孩子也時常抱著梅爾,跟她訴諸自己的心事。她告訴梅爾,自己其實也剛來不久,因為她的肚子里懷了寶寶,自己要賺錢養活他,但她又是個什么都不會做的笨蛋,只能在這種地方勉強混口飯吃。
梅爾有些生氣,因為女孩子說不出孩子的爸爸是誰,她也并不像是她說的那樣,是個什么都不會做的笨蛋。
女孩子長得很美,喜歡讀書,懂很多很多的知識,還是店里唯一會彈鋼琴的人。店里有一臺破舊的二手鋼琴,女孩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里給客人表演,梅爾便靜靜地趴在窗臺上,遠遠看著那人身穿一襲紅裙,給這聲色犬馬的腌臜角落帶來一絲干凈清新的風。
“她每次上臺,胸口都會別一枚雛菊胸針,她說這是她最喜歡的花,也是她的幸運物。”梅爾無力地看了一眼手心里的胸針,又嘆了口氣,合上了五指,“就是這個……這就是她的東西。”
每次彈完鋼琴,女孩子就會被各種各樣的男人接走。梅爾就會在門口悄悄地等她,假裝聽不到房間里的聲音,假裝聽不到過路人的嘲諷和揶揄,一直一直等到天都亮了,聽到里面的動靜歇了,他才會轉身到門口去摘一朵她最喜歡的小雛菊,假裝早起過來接她回家。
每天早上推開門的時候,女孩子總是很累很累,疲憊得不得了,但一看到梅爾的花,就會笑得很開心,仿佛一切都好了起來。
女孩子懷了孕,但是卻依舊沒日沒夜地工作,她告訴梅爾這沒關系,自己以前經常這么做,她在這方面很厲害,有時候會在懷孕的同時再一次懷上孩子。
梅爾這才知道,她原來不是人類,而是一只雪兔獸人,兔子先天擁有極強的繁殖能力,她也確實懷孕過無數次,只是由于體質問題,她生下來的孩子從來沒有一個成活下來。
看著女孩每天辛苦的模樣,梅爾心疼得不得了,卻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每天跑遍全鎮給她偷來有營養的食物給她補補身子。
直到女孩子的肚子越來越大,懷孕的跡象越來越明顯,妓院怕她出事,便把她趕走了。
沒有收入來源的日子很難熬,女孩不得已搬到一間早已棄用的鍋爐房中借住,身體也越來越差,到最后只能臥床。但梅爾還是一個人挑起了一個家,想方設法將她照顧得好好的,甚至還想方設法給她搞到了一臺二手鋼琴,讓她繼續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有一天,梅爾從外面捕獵歸來時,女孩興奮地告訴她,這回和之前的無數次不同,她能感受到肚子里有了一顆跳動的小心臟,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孕育出了一條生命。
從那天起,她會給肚子里的孩子唱歌、彈琴,還會給他講故事、跟他聊天,肚子里的寶寶也能聽到她的聲音,時不時地輕輕踢踢她的肚子,像是在給她回應。
生產的那天夜里,梅爾緊張兮兮地找來了幾個有生產經驗的母貓幫忙,女孩子見狀樂得不行,說生孩子我可比你們所有貓加在一起都有經驗。
經過一夜手忙腳亂的忙活,一只拳頭大小的、胖嘟嘟的、毛都沒長出一根的小兔子呱呱墜地。
那一天,女孩子孕育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個孩子,起名雪茸。
第189章 百足長蟲189
聽到這里,雪茸驟然感覺一陣恍惚。
他總算抓住那個彈鋼琴的女人的背影,總算將那支離破碎的夢境,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形狀。
但直到此刻,他依舊沒有什么實感,仿佛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旁人的故事,唯一讓他感到真切的,是梅爾臉上實實在在的,看得見的悲傷與哀愁。
千言萬語涌上心頭,最后卻只凝成了一句似乎無關緊要的問題——
“她叫什么名字?”
梅爾沉默了些許,這才艱難地開口:“……艾琳。”
雪茸并不感到意外,似乎答案本應當如此。他早猜出梅爾給自己的女裝扮相,還有一定要別上的那朵小雛菊,一定是寄托了對某個具體的人的思念。
只是居然是自己的母親。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看他沒說話,梅爾有些卑微地解釋道:“她非常非常愛你,對你也特別好,她對你的照顧都是無微不至的,絕對不虧待你什么……”
這是雪茸第一次看見這樣低微的梅爾,似乎是生怕他介意什么一般。
雪茸愣了愣:“……嗯。”
這一刻,他沒有感覺到難過、欣喜、驚訝,這個人的職業、經歷、為人,甚至他的生父究竟是誰,他都并不在乎。他只是感覺到“艾琳”這個一直陪伴著他的名字,終于和自己的人生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聯結。
像是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生根發芽了一般,麻酥酥的,很奇妙的感覺。
雪茸揉了揉太陽穴,強迫自己快速消化了這些信息,這才開口問道:“后來呢?她去哪里了?”
說到這里,梅爾的表情便肉眼可見地難過了起來:“我把她弄丟了……”
這樣的梅爾實在太稀奇了。難過、懊悔、自責,似乎隨時都能委屈得哭出來。他的兩只貓耳都耷拉了下來,像是兩片被風雨打蔫了的葉子,似乎隨時隨地都會枯萎一般。
獸人幼年的成長期真的非常迅速。在雪茸已經長成一顆會滿地亂跑的白色毛球時,艾琳的身體卻尚未從生產的傷害中緩過勁來。
那陣子,她一天只能下床陪雪茸彈一會兒鋼琴,其他的時候,就只能躺在床上,幫雪茸織織毛衣、做做小手工換些錢財。
梅爾每天都會叼著小籃子,先去集市上把她做出來的小物件批發價賣給商人,用換來的錢買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在大街小巷地四處搜刮母子倆的食物。
在那個本身就食物緊缺的年頭,四處偷食的流浪貓自然是人人喊打的對象,縱使梅爾的身手再如何敏捷,都避免不了偶然會有馬失前蹄的情況發生。
那天,梅爾為了偷一塊掛在陽臺上的火腿,被飯店里的廚子追著打了三條街,耽誤了也就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可等他叼著半塊火腿、美滋滋地打算跟艾琳炫耀自己的戰果時,卻發現,破舊的小出租屋門被強行打開,家里亂糟糟的一片,本應該躺在床上的艾琳還有滿地亂爬的雪茸不見了。
梅爾在家里崩潰地直打轉兒,終于在床底的一只放毛料的鐵皮桶里,找到了瑟瑟發抖的小兔子。
那時候雪茸還不會說話,梅爾也不會,他搞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便叼著孩子滿大街地亂竄。他找遍了車厘街的角角落落,也沒能找到艾琳的下落。一直找到天黑,才有一只流浪貓特意找上門來告訴他,艾琳是被一群全副武裝的陌生人給帶走了,說艾琳臨走前囑咐它帶話給梅爾,叫他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寶寶。
“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我找了很多年,化成人形之后還特意去車厘街四處找人問……就是找不到……”梅爾垂著耳朵,金色的貓瞳像是蒙了一層厚厚的霧,聲音都帶著克制不住的顫抖,“我已經不確定她還在不在了……但我還是不甘心……對不起……要是當時我早一點回家就好了……”
看到梅爾這副模樣,雪茸伸出手,一把摟住了他,輕輕拍起他的后背來:“這不是你的錯,小貓。”
他對母親的記憶幾乎為零,但他對梅爾的感情卻是實實在在、如假包換的。他對這樣的梅爾感到心疼,他不希望他的小貓自責。
被人一把擁抱住的梅爾愣了愣。雪茸從小就喜歡這樣抱他,但這還是第一次,這人朝自己張開雙臂,不是為了撒嬌,不是尋求安慰,而是為了寬慰他。
雪茸輕輕拂了拂他的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肩,仿佛把那重重的擔子,從這頭轉移到了那頭:“喘口氣吧,小貓咪的壓力太大啦。”
“有些事情你其實可以跟我說的。”雪茸說,“我已經長大了,真的。我已經可以幫你分擔很多事情了。”
聽到這句話,梅爾的眼圈終于還是紅了起來。
雪茸見狀,又得寸進尺地揉了揉他的貓耳朵,直到被那家伙煩躁地用手拍開,他才正經起來:“那接下來,我們就去找她。”
梅爾聽到這人如此迅速的決定,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嗯?”
“從目前的線索來看,帶走我……艾琳的,很大概率就是教皇。”雪茸還是有些不大適應說出“我母親”這樣的詞匯,話說到了嘴邊,卻又硬生生轉了個彎兒,“所以,想要找到她,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撬開教皇的嘴。”
梅爾的表情也跟著嚴肅起來。
“但是以我們目前的能力,想要拿捏他、扳倒他,逼迫他老實交代,難度還是有些太大了。”雪茸說,“所以我在考慮,必要情況下可以跟皇室合作。”
梅爾點點頭,思索片刻,又問道:“他們圖你什么?憑什么選擇跟你合作?”
“目前來看,應該是技術。”雪茸說,“差分機的項目雖然暫時停滯,但是一直都很受關注,當時皇室那邊就安排了大量的人手來跟進支援。現在燃料的問題基本可以解決了,想要重啟,缺了我不行。”
梅爾:“差分機跟這件事情有什么關聯?”
“有了差分機,我們就相當于掌握了最先進的計算機器,再加上有了燃料的支撐,皇室軍備庫里那些大塊頭,就終于可以啟用了。”雪茸笑道,“簡而言之,就是打破了教會對蒸汽飛艇的壟斷。我們可以直接飛到機械之心上去,找到艾琳、找到真相。”
聽到這里,梅爾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天邊那個已經降臨大陸二十年的機械心臟。那顆心臟像是一個巨大的鍋爐房般,轟隆隆地朝著天空噴吐著白色的云煙。
過去的二十多年里,梅爾從未對這顆心臟報以什么想法——所謂信仰,所謂帶來科技與經濟的神明,如此種種,和他又有什么關系。
只是如今經過雪茸這般一提,他才第一次感覺,那顆心臟的跳動聲如此清晰靠近,清晰得讓他全身戰栗,讓他不安恐懼。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寧,雪茸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松松便掐斷了他的思緒。
梅爾時常覺得這人神經大條得有些可怕,但偶爾又覺得他或許是個心思細膩的家伙,就比如現在,他總能找準那個度,讓自己盡可能地放松下來。
梅爾緩過神來,眼前的雪茸像往常一樣嬉皮笑臉:“那就這么定了,今天最后休整一下,明天就出發去埃城!”
說完,他的語氣又嚴肅起來:“我得先去找一下我的好學生阿麗塔,得先確認她的安全,然后再想辦法徹徹底底地把她從這場行動中踢出去。”
梅爾聽完,感覺有些新鮮了:“怎么良心發現了?我還以為以你的風格,會恨不得把人拉下水呢。”
“她才十六歲!”雪茸聽了,氣急敗壞,“我有那么畜生嗎?!”
“原先確實有。”梅爾實事求是道,“看來你確實成長了。”
雪茸氣得不想跟他說話,背過身去,接著又忍不住皺起眉:“說真的,我有點擔心她的情況。雖然她真的很聰明,但畢竟還是個學生,想要跟那幫人玩心眼,絕對只有死路一條的份。”
聽完雪茸分析的情況,梅爾的表情也凝重起來:“她應該是被當成皇室引導輿論的工具了,學生群體,確實容易在這種事情上沖動失衡。”
雪茸深深嘆了口氣,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接著抓起一把精致草糧暴飲暴食起來。
看著那家伙對著那堆昂貴的青草胡吃海塞,梅爾忍不住挑起眉:“說起來,你跟聞玉白現在是什么情況?”
“……”雪茸一下子噎住了,眼珠子瘋狂打轉兒,剛想找個借口搪塞一下,就聽梅爾幽幽地開口:“不是問別的,我是說立場方面。”
“哦……咳咳……”雪茸瞬間松了口氣,拍了拍噎在胸口的那口草,然后慢條斯理道,“他現在是教會的人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很快會成為教皇的親信。”
雪茸闡述這一事實時,語氣過于平靜,以至于梅爾反應了好幾秒,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嗯?你要和皇室合作,他現在卻在為教會效力,也就是說……”
“對。我們勢不兩立了。”雪茸彎起眼睛,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大抵是沒想到雪茸會這么輕描淡寫地陳述他們之間的對立,本以為這人多少會有些糾結留戀的梅爾,頗有幾分意外:“你……”
雪茸拿出了手杖,低頭認真地擦起了槍管,然后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來:“怎么樣?我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成熟?”
梅爾仔細打量了他的表情,平靜地得出結論:“你在硬撐吧?”
雪茸瞬間崩不住了,方才還云淡風輕的表情徹底破碎,表情痛苦地呈大字癱在床上:“啊——你別說了——我也不想這樣啊!!”
梅爾環抱起雙臂,打量著他。
“但又能怎么辦呢??我總不能拋下立場跟他私奔吧??”雪茸哀嚎起來,“我不至于這點原則都沒有的!!”
“……”看他確實崩潰不已,梅爾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能掂量清楚就行。”
“能的,我肯定能。”雪茸一骨碌兒爬起來,雖然面色依舊痛苦,但眼神卻是不可撼動的堅定,“你放心,大是大非面前我絕對不可能感情用事的。”
說完,他就又拿起了身旁的手杖——
“如果他真的成了我的敵人,我一定、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對他開槍。”
【心血】
第190章 機械之心190
兩人聊完之后,都各自陷入了漫長的惆悵之中。
雪茸不喜歡把自己浸泡在負面情緒里,更不想看著梅爾把一堆心事憋在肚子里,只郁悶了沒幾分鐘,就開始拉著梅爾嘮起來:“貓貓,跟我說說艾琳唄?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梅爾怔愣起來,微微張了張嘴,一時半會兒卻又似乎不知該從哪兒說起。
雪茸提示道:“比如她的家世背景?雖然她是在車厘街工作,但是那個時候能學會彈鋼琴的,家庭條件應該并不簡單吧?”
梅爾搖搖頭:“我沒問過,她也沒提過。但確實跟你說的那樣,她不僅會彈琴,還讀過很多書,心思也十分單純,從談吐和氣質上來說,都確實像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
梅爾頓了頓,嘆了口氣,又說:“不過也能理解,那個年代動亂不堪,有很多貴族家道中落,這么解釋也能說得通。”
“不過她說她來車厘街之前就經常懷孕,真受過健全的教育,應該不會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吧?難道還有別的隱情?”雪茸一分析起問題來,就顧不上其他人的情緒,直到看見梅爾的臉色又變差了,這才趕緊換了個話題,“不過這倒不是最重要的,她的性格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我是遺傳她嗎?”
梅爾一聽這話,仿佛心尖上的圣徒被人糟蹋了一般,面露嫌惡:“比你善良比你溫柔比你正常一萬倍。”
一下子被沉重暴擊,雪茸捂著心口痛苦地倒在了床上,接著就指向梅爾道:“沒遺傳她那就是被你污染了!”
梅爾“啪”地一下子把他的爪子拍開,接著看著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不過你們在某些方面還是很像的。”
雪茸立刻捧起臉,像朵盛開的小花似的望著他。梅爾嘆了口氣,徐徐開口:
“比如你們的手都很巧,什么東西在你們手里都好像能活過來一樣……”
“比如你們都很樂觀,好像沒有什么困難能夠打敗你們……”
“比如你們都很有思想,不輕信書本和權威,總是習慣自己思考……”
“比如你們有時候不要臉起來,都喜歡一個勁兒地夸自己……”
雪茸自動忽略掉了最后一條,心情愉悅到了極點。梅爾低頭一看這個春光燦爛的家伙,方才還柔和下來的表情又立馬坍塌下去:“但你比不上她的千分之一!”
“好好好~比不上比不上~”雪茸笑瞇瞇地伸手,十分熟練地擼了擼他炸毛的貓耳朵,“那你繼續說說嘛,她都看哪些書,平常怎么帶我的?我都想聽,你多說多說!”
“……煩死了。”梅爾雖然這么說著,倒也還是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她看書很多,什么類型都有涉獵,即便是后來沒錢的日子里,我也會根據她寫的書單,去附近的學校幫她借……”
聽著梅爾娓娓道來,緊鎖的眉頭逐漸解開,雪茸的心情也好起來。
他想,真好啊,雖然自己并不認識艾琳,但至少,她和梅爾待在一起的日子,一定是很幸福、很開心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為旁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這種感覺陌生而又微妙,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羽毛在撓他的耳朵根,讓他不知道是舒服還是難過。
“艾琳被帶走之后,我收到了一筆不小的費用。我嘗試著尋找送他來的人,但是一直沒有找到,所以我就拿那筆錢和它的利息撫養你,送你上最好的學校……”梅爾說,“這是我們應得的。”
雪茸聽了,大驚失色:“等等,這么說,我不會是教皇的私生子什么的吧?不然為什么要給我們塞錢??”
梅爾白了他一眼:“做什么青天白日夢呢?教皇沒有妻子也沒有子嗣,不存在什么倫理糾紛的問題,真要知道有你這么個存在,為什么要大費周章給你送錢,不直接把你寄過去撫養呢?”
雪茸:“說得也有道理,但是……”
“沒有但是。”梅爾嚴肅地打斷他,“你要敢是那家伙的種,我直接把你從窗臺上丟下去!”
雪茸立刻住嘴:“好的,那我肯定不是。”
沒過一會兒,他就聊困了,乖乖縮回被窩里,卻不讓梅爾的故事停下來半秒鐘:“你繼續說,別停。”
梅爾愣了愣,有些無奈地笑起來:“你小時候也這樣,艾琳給你講故事講困了,停下來超過一秒,就伸爪子扒拉她的胳膊。”
雪茸幸福地閉上眼,仿佛又縮到了那溫暖的、充滿著花香味的懷抱之中,聽著睡前故事,被人一遍遍地摩挲著頭發。
他的眼皮越來越沉,隱約間,他覺得自己好像是應當記得些什么的,記得艾琳的鋼琴、記得她的背影、記得她給自己講故事的時候,那一遍遍撫摸自己的手。
但他偏又什么都不記得了,雪茸的身子越來越沉,意識卻越來越輕,在徹底昏沉下去之前,他好像又看到了一片沿著女人裙底燃燒起來的幽紫色烈火。
好像一切記憶都被這把火焚燒殆盡了一般。
雪茸心想,自己似乎忘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但他并不心急,他知道,該想起來的時候,他一定會想起來。
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好好補充體力,第二天一早就要趕路去埃城,打聽阿麗塔的消息。
雪茸迷迷糊糊昏睡過去,腦子卻忍不住在想,也不知道他的狗長官,現在在打著什么壞主意呢?
“啊嚏……!”
一駕純金打造的蒸汽馬車內,一直被鐵鏈鎖在角落里、百無聊賴看著窗外的聞玉白,悶悶地打了個噴嚏。
自上車以來就對他饒有興致的教皇,此時正坐在中央的絲綢沙發上,彎著眼睛打量著他:“玉白,是風寒了嗎?”
聞玉白抬頭望了他一眼,想伸手揉揉鼻子,卻又被口籠擋住了。
但這回,和在聞風清面前的怒形于色不同,他學會了收斂情緒。
聞玉白平靜地抬起頭,沒有說話,正對上了教皇意義不明的笑意:“不過不用擔心,你只要踏踏實實跟著我、服從于機械之心,風寒這點小事,神明自然會幫你解決。”
或許在東方,風寒確實已經不算惡疾,但在韋斯特大陸之上,每年死于風寒的人的都不在少數。
這人口中說的“這點小事”,到底是他真有一套應對的辦法,還是只是單純想哄騙自己臣服于他,聞玉白不得而知。
他微微頷首,銀灰色的眸子流過一抹幽光,接著十分熟練道:“深受恩惠,必然虔誠。”
“不錯,都說聞風清訓犬有方,手下兩名獵犬都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果不其然。”教皇顯然對他的反應十分滿意,“實際上,我個人并沒有馴養貼身獵犬的習慣,只是最近的局勢確實有些復雜,在蒸汽能源站建成之前,我必須要確保自己的絕對安全,所以才迫不得已來麻煩你。”
聞玉白平靜道:“我的榮幸,大人。”
教皇揚了揚嘴角:“玉白,我特意提前向聞風清打聽了你的情況。”
聞玉白頓了頓,沒作聲,等著他的下文。
教皇說:“他說你非常忠誠可靠,執行力也很強,在大大小小的案件里屢立奇功,是絕對信得過的優秀獵犬。”
沒想到聞風清那家伙居然會在外面幫自己說好話,聞玉白垂下眸子:“您謬贊。”
“在此之前,我們之間的誤會、過節也與你無關。”教皇笑道,“那是聞風清個人的決策問題,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怪罪于你。”
看這個樣子,聞風清應該是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攬走了,自己這邊算是徹底摘了干凈——這人倒也是有做好事的時候。
“事實上,在此之前我并不是很看好他的訓犬思路。我其實更傾向于信任分化程度相對較低的低級獵犬,雖然他們的智力很低,培養難度和成本都很高,上限也低到可以忽略不計,但是畢竟動物一旦有了人的思維,具備了人格和思想,就很難保證絕對忠誠了。”教皇望向面前的聞玉白,目光中帶著幾分不可言說的玩味,“玉白,你覺得對于馴養一只獵犬來說,智慧和服從,到底誰更重要?”
“同樣重要,先生。”聞玉白平靜地回答,“但這都不是您需要擔心的問題。前者客觀存在,后者堅不可摧。”
說完,他非常熟練地對著機械之心比劃了一個祈禱的手勢——這是每個信徒每天都會重復無數次的、刻在骨髓里的虔誠動作。
教皇笑了起來,但聞玉白知道,那家伙絕對沒有完全信任自己。
教皇拍了拍他的肩膀:“聞長生在島上的表現不俗,你比他的實力更強,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聞玉白的眼神暗了暗:“長生還太年輕了,留給他的時間太短……要是能再多幾年歷練,超越我也是必然。”
教皇沒有接過這個話題,而是話鋒一轉,目光盯上了他面上的口籠:“實際上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既然你確實如聞風清所言,是個極其忠誠、安全、服從的獵犬,那為何這么多年來,你都要一直戴著這個?而同樣作為他的獵犬,聞長生卻不需要采取任何約束措施?”
聞玉白面上沒有波瀾,只是平靜地揚了揚唇角:“也許您誤會了什么,大人。佩戴口籠并不是我前主人的意思,我們都沒有選擇權。”
見沒能套出話來,教皇挑了挑眉:“或許我有能力幫你解開,你覺得有必要嗎?”
“出于我個人考慮,當然是求之不得,但站在您的角度,無論解不解開都完全可以理解。”聞玉白說,“畢竟您跟我才剛剛接觸,有戒備和顧慮都無可厚非,所以為了今后能夠更愉快地相處,做出一些忍耐也是應當且值得的。”
教皇沒有說話,就這樣面無表情地望著聞玉白,聞玉白也絲毫不露怯,就這樣一聲不吭地垂著眸子、微微低頭,一副標準到無可挑剔的臣服姿態,任由他審視。
末了,教皇終于再次露出笑容來:“那你有沒有想好要怎么得到我的信任?”
合格的獵犬不應當有太多自己的主意,而該是個無條件的任務執行機器。
聞玉白:“請您明示,大人。”
教皇揚起了唇角,伸手遞過去一張報紙,沒有多余的安排。
聞玉白伸手接過報紙,瞥了一眼內容便俯下身,目光中不帶絲毫感情:
“遵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