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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挑撥

    好在中秋佳節將至, 各處的下人都在忙碌的準備著。二月閣也沒能得空閑,整日里忙進忙出,節日的喜慶很快沖散了她的這種失落。

    王胡子和他的幾個徒弟趕在八月十五之前把所有要用的花燈都做了出來, 外男不得進入內院, 故而花燈做好后暫時堆放在西院后面的廂房。

    等時間差不多了,再由丫鬟婆子們抬到東院掛起來。

    搬燈那日,南枝拉著她去看熱鬧。各式各樣的花燈一盞盞排隊抬出, 那場景蔚為壯觀。

    不僅有龍燈、兔燈、魚燈、走馬燈,還有小孩子們最喜愛的劉海戲金蟾、魁星踢燈,以及無論如何滾動都不會倒的滾燈。個個都巧奪天工, 惟妙惟肖。

    光是擺在那兒便足夠令人驚嘆了, 等到了晚上點亮之后必定更為好看。難怪那么多戶人家都搶著要請王胡子過府, 他的手藝確實堪稱一絕。

    今日珍寶坊也送來新打好的珍珠頭面, 賬房來人讓她們去取。杏容怕底下的人出岔子,安頓好房里的各項事宜后親自去了。

    因為在路上又耽擱了些功夫,等從李晁家的那出來時天色已經晚了, 她便抄近道回二月閣。

    穿過假山石洞,兩側草木蔥翠, 花繁春序時見彩蝶蹁躚作舞,頗有曲徑通幽之感。

    再往前去數步, 眼前豁然開朗。樓臺章閣隱于綠樹之后,陽光斜照,蟬鳴如詩。

    她擦了擦額頭的細汗, 正欲往東邊而去,忽然不知從何處竄出來一只通體漆黑的野貓,猛的撲在她的腳下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

    杏容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握緊手中的匣子連連后退, 不料卻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她還沒有看清身后是誰,就被那人用力推開,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緊接著,耳畔傳來丁嬤嬤的怒斥:“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沖撞夫人?!”

    杏容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暗道了聲不好,慌忙跪在地上。

    “大夫人恕罪,奴婢并非有意。而是方才有只野貓忽然沖出來,奴婢被它驚嚇到這才”

    徐氏眼簾輕抬,視線在她身上掃過,幽幽的道:“我記得你,你是姜氏身邊的那個丫鬟,名字似乎是叫杏容?”

    “正是奴婢。”杏容雙手緊緊拽住裙擺,頭幾乎要埋到了胸口,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我記得你以前是服侍寂哥兒的,如何又到了姜氏身邊?”

    杏容如實回答道:“是爺見夫人身邊無人照顧,所以便將奴婢派給了夫人。”

    “夫人?”

    徐氏冷冷一笑,眉宇間隱隱透出不悅之色,語氣嘲諷道:“這還沒被扶上正妻的位置,你們就先喚上夫人了,姜氏未免也太心急了吧?”

    杏容暗暗一驚,心道之前擔心的事情果然成真了,急忙解釋道:“大夫人誤會了,是爺吩咐我等喚做夫人,并非并非是姨娘的意思。”

    “不管是誰的意思,只要我還在一日,姜氏就不要妄想得到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大夫人冷哼道。

    杏容咬住下唇,知道此時說的越多只會惹惱大夫人,于是乖乖俯首,不敢再多做解釋。

    大夫人緩步走到她面前,忽然伸出兩指抬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惋惜道:“你生得也不差,又曾隨寂哥兒南下。我本對你還算寄以厚望,沒成想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

    杏容像是被什么利刃刺中胸口,身子猛然怔住,眸色逐漸黯淡下來。

    大夫人見狀松開了她,居高臨下道:“今日之事你可知錯?”

    “奴婢知錯,還請大夫人責罰。”

    徐氏滿意的點頭,“知錯就好,你在此跪上兩個時辰好好反省反省。至于是因為什么,你心里應該清楚!”

    “是”杏容恭順應下,臉上不敢有半分怨懟之色,只是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夜色漸濃,那邊夕陽還未完全墜落,這廂一輪新月便已經斜掛在天際。下午陸寂早早就派人來過話,說今天公務繁忙,不回來陪她用飯。

    晚膳是黃魚羹、攛望潮青蝦、燉鹿肉、五寶鮮蔬以及蟠桃飯,一律用龍泉青瓷盛著。

    姜予微凈手后在桌旁坐下,接過金蟬遞來的白玉象牙筷,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又環視一圈周圍,問:“怎么不見杏容?”

    往常都是杏容服侍她用膳,忽然換成金蟬還有些不習慣。

    金蟬一直跟在她身邊,對此也不知情。旁邊的竹韻接話道:“杏容姐姐今兒下午去取新送來的頭面,然后奴婢便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她一直沒有回來?”

    姜予微眉頭緊蹙,立即又看向其他人,問,“你們也都沒有見到?”

    房間其他服侍的丫鬟互相看了一眼,紛紛搖頭表示不知。

    姜予微心底一慌,神情立即有些急切起來。杏容的性子向來穩重,不會無緣無故的消失這么久還不見蹤影,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當即放下筷子,一邊快步往外走一邊吩咐道:“把院里所有人都叫來,分散到四處去尋。”

    然而才走下石階,姜予微忽然停住腳步。

    只見杏容被兩個粗壯的婆子攙扶著,步履艱難的走進來。她臉色十分難看,干裂的唇上不見半絲血色。走路的姿勢也很奇怪,幾乎大半個身子都依靠在那兩個婆子的身上。

    姜予微回過神來,急忙上前仔細打量了她一眼。見她似乎并無明顯的外傷,心安了大半,柳眉緊鎖問:“這是怎么回事?”

    杏容扯了扯嘴角,聲音虛弱沙啞,“方才奴婢在園子里不小心沖撞到大夫人,大夫人便罰奴婢跪了兩個時辰。”

    眾人面面相覷,皆露出不忍之色。

    姜予微臉色緊繃,已經大抵猜到是怎么回事,眸中閃過愧疚之色,對身后的人道:“快把人扶到屋里去,另外再派人去請個郎中過來。”

    “是。”

    竹韻和檀雪立即上前接過杏容,把她往扶到房間里去。金蟬腳程快,所以去請郎中的任務便落在她頭上。幾人分工合作,有條不紊。

    姜予微又命人拿來兩錠碎銀子賞給那兩個婆子,那兩個婆子接過銀子后滿臉笑容,嘴角還不斷說著恭維的話。

    她沒耐心聽,擺手示意她們離開,隨后也去了杏容的屋子。

    褲腿一掀開,幾個人的臉色變得凝重。

    跪的時間太久,血液流通不暢,杏容的膝蓋紅腫得厲害,稍稍一碰便是鉆心的疼。好在郎中不一會兒便請了來。

    看過傷勢后,郎中開了幾劑湯藥和一些外敷的藥膏子,并且囑咐她這幾日最好不要下床活動,免得落下病根。

    姜予微謝過,又命金蟬送郎中出去,其他人也都讓她們先散了。

    屋子里頓時清凈許多,她拿起郎中方才留下的藥膏。打開來里面的膏體呈現出淺綠的顏色,聞著還有一股清涼的薄荷味道。

    她用竹片取了一些放在手心揉開,準備親自上藥。

    杏容見狀大驚失色,慌忙把腳縮回來。誰知牽動傷處,疼得她額頭冷汗直冒。

    饒是如此,她也先攔住姜予微的手,咬牙道:“夫人不可,您是何等身份怎可給奴婢上藥?”

    “你是受了我的牽連才有此禍事,有何不可?”

    “那也不可,夫人,您還是讓她們來吧。”杏容急起來,說話都有些磕磕絆絆的。

    姜予微見她疼成這樣還要堅持,也不愿再刺激她,嘆了口氣道:“也罷,你好生待著,我讓她們給你上藥 。”

    旁邊的南枝頗有眼色的接過藥膏,笑道:“夫人,這里便交給奴婢,您先安心回去用膳吧。”

    “南枝所言極是,奴婢只是小傷,休息兩日就不礙事了。”

    姜予微無奈,想到她在這里也沒辦法好好養傷,只得點頭道:“那你好好休息,若是缺什么盡管跟我說起。”

    “多謝夫人。”

    姜予微不放心的又多看了幾眼,這才轉身離開。

    其他人也都散去,屋內只剩下了她和南枝兩個,南枝重新取了藥膏細細涂抹在她的膝蓋上。

    清涼的藥滲入到肌膚,灼痛的感覺緩解了不少,她的臉色也終于好看了些許。

    杏容忽然想起白日大夫人的那句話,胸口堵得發悶,久久陷入到沉思當中。

    “杏容姐姐?”

    一聲呼喚打斷了她的思緒,杏容看向南枝,問:“怎么了?”

    “姐姐在想什么想的如此入神?”

    杏容頓了頓,輕聲道:“沒什么。”

    南枝一邊涂抹一邊嘟囔道:“姐姐之前在爺身邊也服侍了好幾年,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大夫人何故如此不留情面?”

    杏容沉默著,沒有接她的話。

    南枝也不以為然,忽然湊到她的面前,問:“姐姐,我聽說夫人以前和別人有過婚約,可有其事?”

    杏容瞪了她一眼,正色道:“你這話是從哪聽來的?”

    南枝訕訕,“就是就是聽外院的那幾個偶然說起的。”

    “這話要是讓爺聽到,小心你的舌頭。”

    “知道了姐姐。”南枝撇嘴,“我往后不說了就是。”

    第72章 第 72 章 上香

    她上完藥, 幫杏容把藥膏子收到楠木金魚紋悶戶櫥中,然后又去角落里擺放的四足盆架前用清水凈手。

    “這幾日城里好生熱鬧,昨天我去醉仙樓替夫人買定勝糕時還遇到有人在那里斗詩吶。”

    膝蓋不似方才那般灼痛, 杏容整個人放松下來, 斜倚靠靠在旁邊的秋香色細麻引枕上,看著窗的夜色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

    “是進京來趕考的舉子吧?我聽說往年這個時候也都有舉子在那里吟詩會友、把酒言歡。”

    “原來是進京趕考的舉子啊,難怪人長得好, 詩也做得如此之好。”

    杏容聞言品出了些許不同的味道,眼簾掀起幽幽的朝她投去目光,調侃道:“你莫不是紅鸞星動了?”

    “杏容姐姐, 你說什么呢?!”

    南枝臉頰迅速飛上一抹紅霞, 半嗔半笑道:“那溫公子是舉人, 又有婚約在身。再說了, 我是何等身份豈敢去攀附人家?”

    “知道他姓溫,又打聽到了來歷,你還說沒有看上人家?”

    “姐姐!”

    南枝羞惱, 耳尖連同脖頸紅得能滴出血來。用力跺了一下腳,背過身去不肯再理會她。

    杏容哈哈大笑, 散漫的揚眉。正欲說什么,忽然腦中一陣靈光閃過, 頓時怔愣在原地,手因為過度驚訝而微微發顫。

    姓溫的舉人,還有婚約在身, 難道是

    說來,前日她曾看到裴儀神色凝重的從陸寂的書房出來,談話間好像提到了溫則謙的名字,不會真如她所料想的那般吧?

    不!不可能!

    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情, 定是她想錯了!一定是這樣!

    窗外新月西移,桂花浮玉,夜涼如水。姜予微身上只蓋了一層薄薄的錦衾,半截藕臂露出來置于枕側。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嵐煙。春山顛倒,希夷一枕。

    好夢沉酣之際,她忽然感覺到有東西在她臉上作怪,癢意襲來攪擾得到她不能安眠。

    姜予微不耐煩的蹙眉,揮開那令人厭煩的東西,然后側臥著蜷了蜷身子。

    這時,耳畔聽到一聲男子低沉的輕笑,她腦子空白了片刻猛地驚醒過來。

    回頭一看,只見陸寂正坐在床邊,身上攜著未散的涼意,似乎剛從外面回來。手里拿著的白玉螭紋佩,下面墜著石青色的流蘇,方才作怪的便是此物。

    見是他,姜予微緊繃的神色一松,人又歪倒在床上。緩了半晌才強打起精神坐起來,道:“爺,你回來了?”

    “嗯。”陸寂輕笑點頭,語氣隨意又帶了些慵懶,替她攏起散在眉眼間的碎發。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亥時二刻。”

    “亥時二刻?”她還未睡醒,雙腿盤坐耷拉著小腦袋,喃喃的又重復了一遍。

    距離她睡過去還不到一個時辰,難怪會感覺如此困乏。她瞇起眼睛又醒了會神,鼻尖忽然聞到屋里有餛飩的香氣。

    越過陸寂的肩膀探頭往桌上看去,發現那擺放著一個竹篾藤編食盒。

    陸寂道:“回來時看到路邊有賣餛飩的小攤,想著你愛吃就買了些回來。”

    姜予微一喜,忙披衣而起來到桌邊。打開食盒一看,里面果然裝著碗餛飩,還冒出熱氣。

    青翠的蔥花配上皮薄餡大的餛飩,香氣撲鼻,看著就十分有食欲。

    “多謝爺!”

    她迫不及待的嘗了一個,雖然比不上之前在淮陽吃過的那個,但味道也還不錯。

    陸寂信步走了過來,也在她旁邊坐下。

    暖黃的燭光籠罩在他們身上,在小軒窗上投下兩抹相互依偎的影子。陸寂側首凝望,唇邊一直掛著清淺溫柔的笑,道:“明日是八月十五,母親會去城外的靜觀寺上香,你可想同去?”

    姜予微一愣,頗覺得意外。自從上次她從客舍逃走之后,陸寂一直看管得很嚴。這次居然會主動提出讓她去上香,難道是想要試探她?

    陸寂看穿了她的想法,屈指不輕不重的在她額頭上敲了下,好氣又好笑的道:“你想什么呢?我是看你在府里太無聊了。朝中事務忙,我又不能時常陪你,這才想讓你出去透透氣。”

    無聊倒是還好,南枝變著法的帶她在院子里摸魚抓蝦,就差上樹掏鳥窩了。

    姜予微暗暗松了口氣,心想他也確實不需顧慮。京城是他的地盤,還怕自己能飛出掌心不成?

    陸寂又道:“我是擔心你與母親一起去會覺得不自在,你若不想就當我沒提過。”

    “不!”

    姜予微生怕他會真的后悔,丟下勺子急忙道:“我想去!爺放心好了,我定會陪大夫人好好禮佛的。”

    朦朧燈影下,她發髻松散,幾縷青絲隨意吹在細白修長的頸側。一雙杏眸澄澈明凈,隱隱藏著討好之色。朱唇榴齒,柔橈輕曼,是不經意間恰到好處的撩人心懷。

    陸寂唇邊的笑如何也壓不下來,道:“那明日讓金蟬陪你去,到了寺中不許亂走,免得我擔心,明白了嗎?”

    “明白!多謝爺。”

    一想到可以出去,姜予微便再沒有了睡意。美滋滋的樣子如花樹堆雪,讓本就昳麗的五官越發明艷動人。

    陸寂的眸色幽深難測,口舌發干喉結滾動,趁她不備攬住纖腰往床上帶去。

    紗幔層層落下,滿室春色旖旎,偶爾有低啞難耐的吟笑聲從里面傳來。

    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翌日一大早,李晁家的便準備好了馬車,一行人往城外的靜觀寺而去。

    搖晃近半個小時,馬車停在山門前,早有沙彌得了消息在此恭候。

    來接她們的有四人,為首和尚法號圓悟,生的慈眉善目,聽說也是位佛法高深的大師。

    圓悟大師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然后領著她們從山門而入。

    大夫人頗有誠心,每次來都會從護法金剛殿一直拜到大雄寶殿,再繞到后面的藥師殿參拜。

    只要是供有菩薩佛像,再小的佛殿她都不會落下。當然,給的香火錢也十分豐厚。

    她不喜姜予微,一路上連個眼神都沒有賞賜給她,不過也沒有刻意為難。姜予微樂得自在,悠然閑適的跟在后面。

    等參拜完后,大夫人要去禪房聽方丈了無大師講佛。姜予微抓住機會終得了自由,帶著金蟬在寺里閑逛起來。

    靜觀寺是百年古剎,寺中隨處可見兩人合抱不住的松柏,就連山門前的那副楹聯上也寫著“古柏勢參天,蒼鱗不記年”的字樣。

    松柏虬枝盤旋,各具姿態。陽光從云層間散落,寺院一半籠罩在光影當中,更顯莊嚴肅穆。

    繞過廊廡和旁邊的祖師殿,再往前面去不遠有一扇小門,從小門出去便是后山了。山間修建有石階,曲折蜿蜒隱于叢林,青苔密布,身同云虛無。

    兩人拾階而上,入目處停僮蔥翠、林蔭樹密,鳥啼聲悠遠綿長不斷回響。蒙絡搖綴,光影斑駁,幽深野趣。

    只是行了許久,姜予微有些累了,氣息微喘,額間細汗直冒。

    旁邊的金蟬卻跟個沒事人似的,絲毫看不出疲態。她指了指前面的一座四角亭,道:“夫人,咱們可以去哪里歇歇腳。”

    姜予微點頭,在她的攙扶下來到亭中。

    第73章 第 73 章 重逢

    山間雨水充沛, 亭子頂部的青瓦中也生出許多雜草,有些藤蔓垂掛下來好似珠簾一般。

    四根用來承重的楠木柱子上刷有紅漆,經過洗禮此時斑斑駁駁的已經掉了大半, 露出底下原本的顏色來, 倒顯得古樸自然。

    亭子旁邊還生有一株丹桂,眼下正是盛開的季節。簇簇花團累在枝頭,清香盈袖, 沁人心脾。

    姜予微憑闌而坐,任由吹來的涼風拂起墨發,燥意很快散去。難怪會有那么多人想要隱居山林, 常與松泉水月做伴, 確實能讓人心情舒暢。

    她用手撐住自己的下巴, 神情放松的欣賞起眼前的美景。

    然而就在此時, 眼角的余光忽然撇見下面的山道上有一抹白色的影子閃過。

    雖然那人很快消失不見,可盡管如此姜予微也還是看清了那樣的相貌。刻骨銘心,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忘記的一個人。

    只聽見腦中“嗡”的一聲, 渾身的血液瞬間倒流。人怔愣在原地,久久都無法從那種震驚中回過神來。

    是一陣短促而急切的灰驚鳥叫聲喚醒了她

    姜予微立即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個大錯, 后背驚起一聲涼汗,忙不動聲色的去看旁邊的金蟬。

    金蟬也在往那人消失的方向張望, 眼神戒備,明顯和她一樣也注意到了剛才的動靜。但好在金蟬并沒有發現她的異樣,不由長松了口氣。

    趁著現在, 姜予微解下腰間的玉鏤雕雙魚香囊藏在袖中,起身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是。”金蟬不疑有他,護住姜予微從原路返回。

    在離開四角亭之際, 姜予微默默垂下手腕。藏在里面的香囊順勢掉出,悄然無聲地打了幾個滾后,落進道路旁的枯葉堆里。

    不到一會兒,兩人便回到那扇小門前。姜予微忽然驚呼了聲,一摸腰間,聲音急切的道:“不好,我的香囊不見了,快幫我找找。”

    金蟬聞言,立即在附近找了起來。可是都翻遍了也沒有看到香囊的影子,皺眉回憶道:“奴婢記得您去藥師殿參拜的時候還帶在身上,定是掉在了后山。”

    姜予微臉色凝重,眼底透出為難,“這可如何是好?我腳疼得厲害,實在沒辦法再爬一遍山了。要不然你幫我去尋?我到禪房去等你。”

    “這”

    金蟬猶豫不決,道:“爺吩咐奴婢要守在夫人身邊,寸步都不能離開。”

    姜予微的心沉了沉,諾諾地開口道:“那香囊上繡了我的名字,若是讓外男撿到,我便說不清了。大夫人對我又一向不喜,讓她知道定會拿此做文章的。好金蟬,求你救我一救吧。”

    女子的香囊乃是閨房私密之物,倘若真的讓別的男子撿到有損到夫人的清白,那她也逃不了失職之罪。

    物雖小,但茲事體大。

    金蟬想了想,反正陸寂早在靜觀寺外布置了人手,離開片刻也礙不著什么事情。于是點頭答應下來,“那夫人稍候,奴婢去去就回。”

    “嗯。”她點頭稱是,“你快去快回。”

    看著金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枝葉扶疏的地方,姜予微并沒有著急往白影消失的方向追去,而是轉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禪房。

    行至一段長長的漢白石臺階前,她腳步稍微停緩,用余光看了眼周圍。

    確定一個人也沒有后,姜予微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若無其事地抬步邁下第一節石階,踩穩。

    然而在邁下第二節時,她的身形陡然一歪,整個人直直地往下摔去。

    接連滾下去好幾節石階,又在平地上打了兩個滾后才堪堪停住。肩膀和手腕出傳來一陣劇痛,姜予微趴在地上低低的笑了起來。

    如果此時有旁人看到這一幕,定會以為她是個瘋子。但只有姜予微自己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附近是真的沒有人,不僅是沒有路過的香客,也沒有陸寂派來的暗哨。

    她忍著痛爬起來,拍掉衣裙上沾染的灰塵,又理了理發髻間有些凌亂的頭飾,然后迫不及待的往那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走出小門后左拐,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碑林。黑色的石碑屹立,足以擋住人的視線。

    姜予微一排一排的找過去,神情越來越急躁,想要見到那人的心也在此刻達到了巔峰。像是泉涸水枯,困在井底的魚兒渴望得到甘霖時的那種本能。

    可是當她來到最后一塊石碑前,那里依舊沒有看到她要找的人。

    山風吹動密林,婆娑作響。姜予微呆立在原地,心情也瞬間跌落在了谷底,甚至懷疑起那一剎那是否只是自己的錯覺。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想到大白天的她竟也做起夢來。

    呆立了許久,姜予微慘然一笑。微微仰頭,努力把鼻腔里的那股酸意憋回去。

    再不走,就要被金蟬發現了

    她在心里反復的提醒了自己幾遍,輕輕一嘆,正欲返回。

    然而就在轉身的瞬間,姜予微忽然渾身一震,眼淚不受控制的噴涌而出,“則謙哥哥”

    溫則謙就站在不遠處那株盛開的木芙蓉之下,一襲雪白的圓領袍,上面沒有任何復雜的裝飾。墨發半束,眉眼依舊溫潤,只是看著清瘦了許多,身上也有了滄桑之感。

    “予微”

    分別半載,物是人非。溫則謙急切的想要上前,可卻在距離她還有三四米的位置猛的停住了腳步,雙目猩紅,眼神隱忍難言。

    “姜姑娘,不知你近來可還安好?”

    這聲姜姑娘讓姜予微痛徹心扉,剖開來更是鮮血淋漓,怎堪直視?

    很多時候不見還尚可忍受,可是見了之后便會感覺她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堅強。就比如眼下,無盡的苦楚仿佛要把她溺斃在此。

    她強扯出一抹笑來,哽咽道:“我我挺好挺好的”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曾經無話不說的他們,沒想到也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最后還是溫則謙率先打破了這個僵局,如同小時候哄她開心的那般,語氣溫柔道:“再哭就要變成小花貓了。”

    此花貓非彼花貓,幼時他們兩人曾一起從樹上救下來過一只純白的小貓,大概只有兩個月的大小。雙瞳異色,再加上通體沒有雜毛,生的十分好看,但同時也很調皮。

    小時候倒還好,等長大些后總是愛在泥地里打滾,弄得身上臟兮兮的。所以姜予微在給它取名字時直接叫做了“小花貓”,溫則謙也總喜歡用這個來打趣她。

    再次聽到這句熟悉的話,似是帶有什么神秘的魔力。她頓時破涕為笑,只是心里仍然堵得難受,“則謙哥哥,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進京來趕考,昨日接到好友相邀來靜觀寺訪古。只是等了許久也不見他來,所以自己現在附近逛了逛。”

    “好友?”

    姜予微蹙眉,眸色沉了沉,“他也是溧州來的嗎?”

    “非也,我們是在路上認識的,相談甚歡便結伴同行。”

    溫則謙見她臉色不對,問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沒有。”姜予微壓下心中的異樣,搖頭道。

    從溧州到京城,明明也只相隔短短幾月,可她卻感覺自己度過了十幾個春秋。這半年來只有在四下無人之處,她才敢偷偷想起以前的日子,那份心酸苦楚也無處說。

    姜予微其實有很多話想跟溫則謙傾訴,可是臨到嘴巴卻只化作了一句:“則謙哥哥,你過得可還好?”

    溫則謙不知該如何回答,隱藏在身后的手緊緊握成拳,干笑了半晌才道:“沒什么好不好的,一切如舊。”

    一切如舊,也好,也不好,但已經是難得。

    說完,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從衣服的最里面摸出一道護身符遞給姜予微,道:“這是柳老夫人親自去慈光寺求來的,托我到京城后轉交給你。”

    怕這珍貴的護身符在路上損毀,溫則謙用帕子仔仔細細的包好,又貼身而放。

    姜予微接過,伸出的手微微發顫,上面還殘留著他的體溫。

    小小的一張護身符,承載的卻是兩個人的溫暖。慈光寺距離溧州城有十幾里的山路,她外祖母年邁行動不便,但卻還拖著病體去那里替自己求了這道符來。

    眼眶情不自禁的又泛起了紅,淚水須臾便模糊了視線,“是我不孝,都這么大了還讓她老人家替我擔憂。”

    溫則謙看到她這幅模樣,心跟著也揪了起來,密密麻麻的傷口看著不大卻疼得厲害。

    他想要伸手替她拭去淚痕,但心里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早已不適合再做這樣的舉動,只能強迫自己克制下來,聲音沙啞的道:“姜姑娘,只有你安然無恙,柳老夫人才能放心,所以你萬萬要保重自身才是。”

    他頓了頓,到底還是補充了一句,“我心亦是如此。”

    姜予微舌尖泛苦,松開握出血痕的掌心。扯起袖子用力一抹,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則謙哥哥,你放心吧,我定不會有事的。”

    晴云輕漾,熏風無浪。兩人相視淺笑,許多話都已經不必再說出口。

    這時,旁邊忽然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

    姜予微一驚,忙回去看去,只見陸寂正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身后還跟著金蟬,也不知道在這里聽多久了。

    “爺”

    她喃喃的喚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打量著他的神色,心底忐忑不安。

    陸寂倒是沒什么反應,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可他越是如此,姜予微便越慌,身子微微側開擋在了溫則謙的面前。

    陸寂看著她的動作眸色頓時一沉,片刻后卻又恢復如常。負手信步而行,片刻便來到兩人面前。垂首看向姜予微,勾唇一笑,道:“怎么到這里來了?讓我好找。”

    姜予微拿不定他到底是何態度,強作鎮定的回答道:“不小心迷路便到了這里。”

    “下次小心些。”

    “好”

    陸寂這才看向溫則謙,一貫的溫和有禮,“想必你就是溫公子吧?”

    溫則謙也直直的看著他,不躲不閃,長身玉立,聲音沉穩有力,“正是在下。”

    風忽然變得很急,簌簌蕭蕭,似要將兩側的松柏都壓彎。氣氛十分古怪,兩個同樣出眾的人就這樣四目相對,隱隱有劍拔弩張之勢。

    姜予微嘴角緊繃成一條直線,想要說些什么來緩解一下。

    但是轉念再想,事端本就因她而起。此時開口無疑是激化矛盾,于是只得在一旁干看著。

    陸寂輕笑,上前與她并肩而立。男子神儀明秀,朗目疏眉。而女子則桃花玉面,鶯慚燕妒,遠遠看著像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初次見面,陸某久仰溫公子大名了。”

    第74章 第 74 章 盛怒

    這一幕深深刺痛了溫則謙, 他眸色幾變,負在身后的也緊緊握成拳頭,手指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泛起了白。

    聞言, 笑道:“溫某也久仰陸大人威名, 今日總算是有緣得見一面。”

    “溫公子進京可是為了準備來年的春試?”

    “正是,陸大人神通廣大,我這點小事怎么能瞞得過您的法眼?”溫則謙不咸不淡的道。

    “溫公子說笑了, 我只是前日偶然聽從溧州回京述職的同僚那提到過一句。”

    陸寂挑唇一笑,又道:“不過溫公子既是進京來趕考的,可需我為你引薦一二?你與內子是舊識又曾對她照顧有加, 我理應幫忙。”

    姜予微身形一僵, 立即抬頭看向他, 眉間陰沉沉的透著慍氣。

    溫則謙臉上倒是并無太大起伏, 聞言不卑不亢,淡然道:“不用了,多謝陸大人好意。溫某從少時起便一直寒窗苦讀, 此次來京是有心一試,倘若不中也當是一次難得的教訓。”

    “溫公子有如此胸襟讓陸某欽佩不已, 那就祝公子早日蟾宮折桂。”

    陸寂抬手作揖,仿佛面前的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陌生人, 而他也像極了一個提攜晚輩的大好人。

    溫則謙還了一禮,轉而看向姜予微,態度疏離客氣, 道:“方才溫某誤入此地,打擾到了姜姑娘,還請姜姑娘勿怪。”

    他這話是在撇清姜予微的關系,若是陸寂事后追究起來, 姜予微也可以全部都推到他的身上,畢竟此前金蟬也曾看到了他在后山出現。

    姜予微自是明白的他良苦用心,咽下喉間苦澀,欠身道:“溫公子言重了。”

    “在下的好友還在前面等我過去,先行告辭了。”

    陸寂溫聲道:“慢走不送。”

    溫則謙抿了抿唇,到底還是忍住想要再看她一眼的沖動。點頭朝陸寂示意后,目光直視著前方,頭也不回的提步離開。

    金蟬看了兩人一眼,手里拿著那只玉鏤雕雙魚香囊,識也趣的默默退下,偌大碑林霎時只剩下了他們。

    狂風未歇,帶動腰間的宮絳在半空中翩躚起舞。草木搖落,疏桐吹綠。

    姜予微舔舐了下發干的嘴唇,聲音因為緊張而變得有些沙啞,“爺怎么來了?”

    陸寂垂眸看著她,似笑非笑的問:“怎么?卿卿不希望見到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倒顯得是在心虛。想著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索性閉了嘴。

    回去的路上,兩人同坐在一輛油壁車上。陸寂自上車后便拿起書自顧自的看了起來,一直沒有要理會她的意思。

    姜予微偷偷觀察過陸寂的神色,看上去與往常無異。但仔細瞧就能發現他眸中攜霜帶雪,分明是山雨欲來的架勢。

    她權衡再三,覺得陸寂讓人摁住她打板子的可能性不大,因為那樣陸寂自己的面子也不保。

    府里的下人一打聽緣由,第二日天不亮大抵就會傳出頭錦衣衛副指揮使頭頂綠油油的謠言。不過,也未必有人會有這個膽子。

    所以她猜測應該會像是上次那樣的罰跪,至于是幾個時辰,那可說不好了。

    回到二月閣后,姜予微立即讓杏容把之前做好的那套護膝拿了出來,提前綁在腿上。用裙子一遮,外面根本看不出來。

    做完這一切后,她心下稍安。

    下面服侍的丫鬟們也都瞧出陸寂的不對勁,紛紛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伺候,生怕在這個關頭觸犯到主子的霉頭。

    夜幕將將降臨,正廳里已經擺好晚膳。杏容和金蟬各自立在桌邊給兩人布讓,竹韻、南枝、檀雪等手執巾帕、清水、香茶在旁邊恭候。

    一頓飯寂然無聲,里里外外這么多人愣是連一句咳嗽都沒有。

    用完膳后,杏容讓兩個粗壯的婆子把鑲云石圓鼓桌抬了下去。

    陸寂接過南枝遞來得棉帕凈手,然而轉身出了屋子,一言不發的往外間書房而去。

    南枝見狀,提起一盞明角燈忙跟上。

    明眼人誰瞧不出來是怎么回事?

    杏容嘆了口氣,怕姜予微多想,悄悄告訴她道:“爺擔心大夫人和夫人路上不安全,特意向吏部告了半天假,眼只下怕是還要趕去處理白日積攢下來的公務。”

    姜予微不置可否,尋思他今天應該是沒空來搭理自己了。于是繞過屏風來到里間,卸掉頭上的釵環。

    青縐綢菊紋上衣一脫下來,杏容立即發出一聲驚呼,“夫人,您怎么受傷了?”

    從石階上面摔下來時,手肘、肩頭還有膝蓋等地方都擦出了數道血痕。此時凝固在上面的血跡結成了血痂,青青紫紫一大片。再加上她的肌膚本就雪白,兩相對比看上去頗是駭人。

    “奴婢這就叫人去請大夫。”

    “不用了。”姜予微攔住了她道。

    大晚上的去請大夫過來難免會驚動陸寂,現在他又在氣頭上,自己還是縮起脖子當烏龜為妙。

    杏容拗不過她,只得自己拿來清水白布替她處理傷口。一邊清洗一邊忍不住抱怨道:“金蟬也真是的,讓她侍奉夫人竟然如此不用心,怎能讓您摔成這樣?”

    “這事不怪她,是我自己的問題。”

    “夫人,您怎么還替她說話?!”

    “好了好了,你先消消氣。”姜予微笑嘻嘻的安撫她道:“我這不是沒事嗎?一點小傷而已,過兩日便好了。”

    杏容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手上動作越發放輕。清洗完傷口后,她又取來金瘡藥涂抹,折騰了近半個時辰才弄完。

    姜予微換了件輕便的藕荷色團花織金錦長裙,讓她先下去休息,自己則獨自坐在窗前的黃花梨瓜棱腿夾頭榫平頭案前,拿出那道護身符放在燈下細細瞧著。心里又酸又澀,百般不是滋味。

    “你在看什么?”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她嚇了一跳,姜予微側首看去,發現陸寂不知何時進的屋子,正站在屏風旁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她下意識的把護身符藏在掌心,支支吾吾道:“沒、沒什么。”

    陸寂也換了件藏青色暗紋直身,襯得他風姿卓然,玉質金相。聞言,他冷笑道:“從靜觀寺回來已有兩個時辰,卿卿難道沒有話想跟我說?”

    姜予微心頭一突,知道這是要開始了。只是人緊張到了極點后反而更容易冷靜下來,她抬眸看向陸寂,神色自若道:“不知爺想聽什么?”

    陸寂氣笑了,不疾不徐的來到她跟前。眸光森然,周身散發出迫人的寒意。

    她呼吸一窒,身子不動聲色的往后縮了縮。然而還不等她開口說話,陸寂忽然伸手奪過她那道護身符,捏在指尖把玩。

    “這是今日溫則謙給你的吧?不遠千里送來一張護身符,當真是情深義重啊!”

    姜予微沒有理會他的嘲諷,視線一直落在那張符上。眉間盡是急色,忙起身去搶,“還給我!”

    陸寂把符高高舉過頭頂,見她竟然如此在意,甚至都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心中怒火更甚,眉頭緊蹙冷冷的道:“姜予微,看來是我對你太過嬌縱了!”

    說罷,信手一扔。護身符從姜予微的頭頂掠過,落入了擺放在角落里的那個銅盆當中。

    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即撲過去把符拿了出來。

    然而竹韻傍晚的時候剛在盆中盛滿清水,護身符浸濕后上面的朱砂暈染開來,濕答答的不成型已經毀了。

    她不敢置信的看著,雙手捧得護身符微微發顫,心如同被什么東西給狠狠刺穿。懊悔、愧疚、無措,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臉上的表情更無法用語言來描述。

    沉默半晌,姜予微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無不嘲諷的道:“爺對我何談嬌縱?難不成給些吃的穿的,再哄我幾句開心便是嬌縱了?爺別忘了,我是如何來的京城!”

    一字一句,戳破了血淋淋的事實。陸寂看著她只覺得無比陌生,胸腔像是被人拿著鈍刀一遍遍凌遲,每次呼吸都如同受刑般痛苦。

    往日她還同自己虛以委蛇,如今溫則謙一來她卻是連裝都不愿意再裝了。

    想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森然道:“你說的對,你本就只是賀鄞送給我的一個玩物,今日我不妨就讓你知道何為玩物!”

    第75章 第 75 章 受辱

    “你想做什么?”

    姜予微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方才是所有情緒堆積在一起瞬間的爆發。現在理智回歸后有些后悔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沖動,反將自己陷入到了更加不利的處境當中。

    陸寂眼中沒有任何溫度,一言不發地取下旁邊翹頭海棠式楠木架上掛著的天水碧色曲水紋云錦斗篷, 裹在她的身上。隨即攔腰抱起, 直往門外而去。

    姜予微眼皮狂跳不止,紅潤水澤的櫻唇嚇得不見一絲血色,心口“咚咚”亂跳。

    她掙扎著想要跳下來, 奈何實在抵不過陸寂的力氣,只得用手不斷地拍打他的胸口,聲音微微發顫:

    “陸寂, 你快放我下來!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手又麻又痛, 可是陸寂根本不為所動, 仿佛被打的人不是他一樣, 陰沉著臉一腳踹開房門來到了院中。

    守在外面的丫鬟看到這一幕也都嚇了一跳,紛紛垂下頭不敢亂瞧主人家的熱鬧。

    唯有南枝眉心皺成一團,一瞬不瞬的盯著陸寂。腳下意識的往前邁了半步, 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么。

    然而還不等她開口就被杏容給攔住了,杏容面色凝重, 朝她輕輕搖頭。

    眨眼間,陸寂抱著姜予微已出二月閣, 穿過白石橋后直奔東角門。

    早起時船外朝霞似錦,氤氳散成綺羅,頗是壯美絢爛。到了半夜, 反而下起蒙蒙細雨來。姜予微此時已經安靜下來,任由他抱著前行。

    頭被迫靠在陸寂的肩頭,能清晰的聽見他那沉穩有力的心跳,眸色如同化不開的濃墨, 只怔怔地盯著一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出了東角門后,裴儀早就備好馬在那里等候。陸寂把她安置在馬背上,自己也踏著馬蹬翻身而上。

    雨淅淅瀝瀝的,似乎比剛才要急了些。他把斗篷扯緊不讓雨打在姜予微的身上,只露出半張臉在外面。精瘦的臂膀從后護住纖腰,然后一揚馬鞭。

    數匹快馬劃破夜色,在京城的街道上疾馳,嗒嗒的馬蹄聲宛如兩軍陣前的鼓點,帶著森寒的殺伐之氣。

    姜予微靜靜聽者,更感覺像是在刑獄中等著被提審時聽到前人痛苦的哀嚎。那種恐懼陰冷如毒蛇,摧殘著人的心志。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馬車停在一處宅子的后門處。陸寂把她從馬上抱下來,徑直往里走去。

    姜予微透過斗篷的縫隙,發現這里似乎是間客舍,后門開在一處僻靜的街角。

    正疑惑陸寂為何要帶她來這里,一個堂倌模樣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的上前,賠笑道:“幾位爺,深夜來此不知有何貴干?”

    桑虎拋給他一錠十兩的銀子,冷聲道:“少打聽,不然小心你的腦袋!”

    光影昏暗又沒有月色,視線模糊不清。他一說話,臉上那倒駭人的刀疤也跟著抽動,更顯兇狠可怖。

    “是是是。”

    那堂倌忙不迭的應聲,拿了銀子立即退下,根本不敢去看那俊秀公子懷里抱著的是誰。

    陸寂沒有理會這個小插曲,抱著人已經從后院的樓梯上到了二層。這間客舍沒有同洲客舍大,但布局頗為相似。

    一樓也是大堂,做待客之后,中間搭了個寸大的木臺子,供說書人、伶人之類獻藝。

    二樓則有幾間客房,因為不比后院清凈,所以價錢要便宜許多。

    這個時辰客舍已經打烊,伙計們也都各自歇息。一樓沒有點燈,看上去陰森森的仿佛隨時能從黑暗出撲出來一只能吃人的惡鬼。

    二樓廊間倒是亮著兩盞宮燈,陸寂推開其中一間的房門,將她放下后反手插上門栓。

    姜予微急忙后退兩步,與他拉開拒絕。這其實有點自欺欺人的意思,她深吸了口氣,戒備的盯著陸寂,道:“爺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陸寂仍是一言不發,伸手把她扯到身前,然后一把揮落花梨木卷草紋方桌上的茶碗,直接把人壓在了桌上。

    茶碗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姜予微沒想到他帶自己來這里竟然是為了這檔子事,頓時又氣又惱。雙手抵在胸前用力推搡,說什么也不肯讓他得逞。

    然而雙方之間體力實在懸殊,還沒兩下她就被陸寂抓住腕子反扣在了頭頂。

    陸寂騰出一只手來解開裹在外面的云錦斗篷,信手扔在旁邊的熏籠上。

    一燈如豆,黤黤無光。他欺身貼近,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姜予微耳后的嫩肉上,激起一陣戰粟。

    姜予微嚶嚀一聲,渾身酥癢難耐,好像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骨子里爬行。兩頰酡紅,不失胭脂顏色。

    她不想讓陸寂就這樣如愿,趁他埋首頸窩之際用力咬住他的耳朵,頓時留下一個齒痕。

    陸寂吃痛,“嘶”了聲退開少許。一摸被咬之處,指尖殘留絲絲血跡。

    姜予微喘著粗氣,冷冷的盯著他,道:“你帶我來此就是為了這個?”

    陸寂揚起一抹笑,緩緩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邊做了個“噓”的動作。平素清雅矜貴的容貌在此刻變得妖冶艷麗,漆黑深邃的眸子宛如古井無波,冷得令人害怕。

    “卿卿小聲些,這里的房間隔音不好,讓人讓人聽見。”

    姜予微咽了口唾沫,她承認自己這一刻是真的被陸寂嚇到了,更加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想出這樣的辦法來羞辱自己。

    方才涌出的紅潮瞬間褪去,削瘦的肩膀情不自禁的縮了縮。

    陸寂見狀,笑容更甚,陰惻惻的毛骨悚然。

    藕荷色團花織金錦長裙落地,好在現在還只是初秋還不算太冷。

    姜予微趴在花梨木卷草紋方桌上被迫承受著身后之人。貝齒緊咬住下唇,生怕自己露出一絲聲音來。

    雨越下越急,拍打在直楞子窗上發出窸窣的動靜。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臂兒相兜,唇兒相湊,舌兒相弄。

    陸寂大張撻伐,見身下之人仍在抗拒著不肯徹底接納,心中怒火更甚。俯身湊在她的耳邊,薄唇輕啟,一字一頓的道:“卿卿可知隔壁住的是何人?”

    姜予微聞言,腦中擠出些許清明,回頭不解地看著他。

    陸寂冷笑了聲,殘忍道:“就是你那心心念念的則謙哥哥啊!”

    姜予微頓時怔住,剎那間宛如當頭棒喝,擊碎了她所有的傲骨和尊嚴。手指死死扣住桌沿,哪怕抓出血來也絲毫感覺不到痛。

    溫則謙在隔壁,而自己卻在這里和陸寂行此事,那方才的動靜他豈不是已經聽見了

    姜予微苦笑了聲,這種屈辱之感無以復加,眸中的光漸漸變得麻木而絕望,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見她終于肯放棄,陸寂并沒有感受到半分痛快。

    其實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可是只要想起白天姜予微看溫則謙是的那個眼神,他便嫉妒得想要發狂。

    那眼神分明就是余情未了!!

    一番雨過云收后,他喘了口粗氣,將人翻過來準備再次攻城略地。然而這時,他忽然發現哪里有些不對勁。

    低頭一看,只見姜予微發髻凌亂,珠釵橫斜。就這樣躺在那兒仿佛一張破敗的美人圖,眼中毫無光彩,神情麻木好似失去了靈魂一般。

    陸寂渾身一僵,忙幫她攏好衣服,手指輕顫的撫上姜予微的臉,輕喚道:“予微?”

    懷里的人沒有任何反應,只呆呆的看著房頂。

    陸寂徹底慌了神,立即取來斗篷再次嚴嚴實實地裹上,這次連頭發絲都沒有露在外面。抱起人下樓,驅馬原路返回。

    冰冷的雨拍在他的臉上,陸寂低頭看了眼懷里一動不動的人兒,臉色凝重,把人護得更緊了些。

    回到二月閣已是后半夜,各院都落了鎖。寂靜無聲,也沒有人走動。

    南枝坐在廊下,旁邊點了盞小琉璃燈照明。她心緒不寧,時不時便要抬眸往門口看上一眼。

    見陸寂渾身濕透,抱著一個人踏雨而來。她一喜,忙打起傘迎了上去,道:“爺,您回來了?”

    陸寂道:“怎么是你?杏容呢?”

    南枝看了眼被他護得周密的姜予微,神色復雜,回道:“今晚是奴婢當職,杏容姐姐已經回屋歇下了。”

    陸寂不悅皺眉,但沒說什么,只道:“讓人提兩桶熱水送來。”

    “是。”

    她剛說完,陸寂便已進到屋內。南枝咬了咬下唇,轉身去隔壁房中把兩個小丫鬟叫醒,讓她們去廚房把水提過來。

    為了主子方便,灶上常年備有水,用時只需派人取來即可。

    南枝招呼她們把提來的熱水送入房中,自己則趁機悄悄側首瞧了眼里屋。

    透過云母屏風,她隱約看到向來凜不可犯的二爺正抱著姜予微坐在玫瑰椅上,愛若珍寶般哪怕是到了屋內也不肯放下。

    搭在她后背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低垂著頭溫柔安撫。

    她緊握住手心,指甲幾乎掐進肉中,揚聲道:“爺,熱水已經備好。”

    過了許久,里面才傳來陸寂的聲音,“你們都下去吧。”

    “是”

    南枝領著其他人躬身告退,臨走時把房門帶上。

    待退到廊下,她微微一笑,道:“今晚有勞諸位妹妹了,你們都先回去歇息吧。這里有我就行,待主子有吩咐我再去叫你們。”

    第76章 第 76 章 變故

    那幾個丫鬟沒有多想, 應聲后各自回屋歇息了。侯府以往就有這樣的規矩,只要不是主子召見,夜里留個當差的看守即可, 不必全部候在門前。

    況且她們住的地方就在后面的罩房, 離得很近,隨時都可以趕來。

    見她們走遠,南枝收起臉上的笑容, 回頭看了眼身后緊閉的房門。提起裙擺躡手躡腳地來到西窗下,手伸入窗戶內沿輕輕推開一條縫隙往里看去。

    氤氳水汽當中,只見陸寂站在浴桶旁, 手持漆匜袖口挽起, 竟是在幫姜予微洗頭!

    南枝目眥欲裂, 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有什么東西在崩塌。在她心目當中,自己爺從來都是清風明月般高不可攀的存在。

    可如今自家爺居然會紆尊降貴地親自伺候一個姨娘,牙關緊咬, 咯吱作響,臉上的五官幾近扭曲。

    她怕被人發現, 沒敢多看。過了片刻又將窗戶關上,失魂落魄的來到院中。

    看著墻角特意并排擺放在一起的兩把油紙傘, 自己那點小心思在此刻顯得格外的諷刺。

    她妒火中燒,沖上前將其中一把狠狠擲到雨中,胸口劇烈起伏著, 噴出的鼻息似都帶著怒意。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笑了起來,眸中閃過陰冷的精光。上前又把傘撿了回來,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屋內水聲不斷, 浴桶里的人雙目無神,仿佛只是一個提線木偶般。

    陸寂是第一次服侍人,手法生疏,折騰了許久才幫姜予微把頭上的膏沐洗干凈。

    他眼睛沒有絲毫不耐,動作輕柔地繼續清洗身上那些曖昧的痕跡。

    骨節分明的手指撫過她的肩頭,一想這些是自己親自弄上去的,陸寂心底忽然升起一種隱秘的占有欲,只可惜眼下時機不對。

    等幫姜予微洗完之后,他身上的衣服也洇濕一大片,將就草草地把自己也洗了洗。

    穿好衣服從屏風后繞出,只見姜予微仍是呆坐,水珠順著長發滴落打濕了后背的衣服。

    他嘆了口氣,拿起棉帕上前,一手握住姜予微還潮濕的青絲,另一只手仔細的擦拭起來。

    直到擦得差不多了,他才啞聲開口道:“去床上歇息吧。”

    姜予微沒有回答,也沒有要挪動的意思。他只得將人抱起,撩開蓮青色的幔帳。

    然而才走到床邊,姜予微忽然一個用力從他懷里翻了下來,然后滾到里側背對著他,渾身寫滿抗拒之意。

    陸寂莫名覺得有些想笑,干咳了聲掩飾,轉身叫人來把水抬了出去,自己也躺在床上。

    窗外的雨似乎已經停了,看著里側那個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的人兒,他伸出去的手頓了頓,到底還是縮了回來。

    紅燭垂淚,滴到黎明。

    拂曉時分,天色蒙蒙亮。日頭欲出未出,霧失京城雨腳微,人也正處在最為困頓之際。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敲門聲。

    陸寂立即清醒過來,緩緩掀開錦被披衣而起,三步來到外間推門一看,只見來人是杏容。皺了皺眉,問:“發生了何事?”

    杏容額頭上有層細汗,喘息未定的道:“爺,裴統領有急事求見,說是與宮里有關。”

    陸寂眸色一沉,看了眼床上仍在熟睡的姜予微,心疼的囑咐道:“不要吵醒她,等她起來后再尋個醫女過來幫她診治。”

    昨晚她一宿都沒有閉眼,直到快四更才淺淺睡去。

    “是。”

    杏容沒有多問,不過既然是請醫女而非太醫,那多半是傷在隱秘之處,也不知昨晚兩人出去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陸寂匆匆收拾一番便出得門去,房內的姜予微聽著逐漸遠處的動靜,慢慢睜開了雙眼。

    她翻了個身,牽動腿間一陣刺痛,神色漠然的盯著頭頂的山水溪白石紋帳子,不見有半分惺忪之意。

    及至日上三竿,她才懶洋洋的起身坐在鏡臺前。杏容伺候她梳妝,紫檀雕花木梳從頭頂直梳到了發梢。

    烏絲如瀑,風鬟霧鬢,披散下來垂在腰間。朱唇未點,不施粉黛的模樣更顯清麗脫俗。

    她看著銅鏡中憔悴的人兒,道:“夫人,奴婢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姜予微放下手中的赤金盤螭瓔珞,頭也不抬的開口,聲音虛浮帶著涼意,“你若有話,不妨直說。”

    “夫人知曉奴婢因家中變故曾陷教坊司數年,也最是清楚那些男人的秉性。表面甜言蜜語的哄著,實則背地里骯臟惡臭只為騙取你的真心好圖一時之快,又或者只是為了在同伴面前炫耀。而在民間典妻、暗娼之類屢見不鮮。”

    杏容咬了咬唇,道:“夫人可知何為暗娼?”

    典妻一說,她在溧洲曾有聽聞,只是不曾見過,“聽說過一些。”

    杏容垂首,語氣里帶著一種淡淡的哀憫,“所謂暗娼其實細分為好幾種,其中一種便是被自己的丈夫硬逼著在私窠子里掛牌的。你若不從,先餓上幾頓警告。若是還不從便是一頓毒打。哪怕是告到官府也無用,只因一句:你嫁到他家便是他的人。”

    姜予微愣了愣,已經明白她想說什么了。原本側向她而坐的身子不動聲色的轉了回來,面無表情聽她繼續說。

    “女子之道艱難,能得良人是萬幸,多少人提著燈籠都難找。奴婢知道夫人怨恨爺逼您離開溧洲,可您如今已經嫁入侯府,又何苦非要倔著性子和爺置氣?您是聰明人,應當知道這對您百害而無一利啊。”

    姜予微深吸了口氣壓住心底的燥煩,看著她的眼睛,淡淡道:“杏容,陸寂為何會忽然提起讓我隨大夫人一起去靜觀寺上香?”

    杏容表情有些僵硬,眸底閃過一抹心虛,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

    她的反應已經告訴了姜予微答案,昨晚她想了只整整一夜,不斷條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終于想明白了一個不對勁的地方。

    那就是太巧了,無論是溫則謙為何會在那個時辰出現后山,還是陸寂出現的時間都太巧了。

    最開始她懷疑的那個人是金蟬,因為金蟬當時就在陸寂身后,想要引導陸寂過來也最是容易。

    但細細一想,姜予微便發現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原因有二,其一是金蟬乃陸寂的人,看她之前在園中踢飛白竹的身手來看,很有可能還是錦衣衛,她沒有理由要陷害姜予微。

    其二,金蟬并不知道姜予微與溫則謙的過往。而對他們關系知道得最清楚的人,當屬杏容了。

    姜予微一動不動的盯著她,眼神凌厲,“你為何要設計害我?”

    “夫人!”杏容斂起裙角,慌忙跪在一旁道:“求夫人聽奴婢向您解釋。”

    “好,我聽著,你且說吧。”

    “那日奴婢偶然打聽到溫公子來了京城,就住在城西的福來客舍。奴婢一時糊涂,心生歹念便去求爺讓夫人同大夫人一起去上香。”

    杏容垂首,不敢去看她的神色,囁嚅道:“爺心疼夫人,沒有多想就答應下來。于是奴婢回到房中假借夫人之名給溫公子寫了封信,邀他中秋之日到靜觀寺一見。但那日晚上奴婢左思右想始終覺不妥,便沒有把信送出去。至于溫公子昨日為何會出現,奴婢實在不知。”

    怕姜予微不信,她急忙又補充道:“那封信正在奴婢房中,夫人若是不信,奴婢現在就可拿來,求夫人明鑒!”

    她的這番說辭與溫則謙所言并不相通,而且她的字是溫則謙教的。旁人或許認不出,但這一定瞞不住溫則謙。

    姜予微擰眉,覺得這說不定真的只是巧合。

    杏容滿臉愧色,雙手肅拜在地,哽咽道:“奴婢動了不該有的心思,還妄圖陷害夫人,自知罪該萬死。還請夫人責罰,奴婢絕無怨言。”

    她垂眸思索了許久,眉間終是一松,道:“起來吧。”

    杏容一愣,驚愕地抬頭看向她,小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夫人”

    “我并沒有證據證明是你所為,剛才也只是詐你。從溧洲到京城,這一路上都是你在盡心竭力的照顧我。數次相勸,也是真心為我考慮。功過相抵,所以此次我不會責罰你。”

    姜予微頓了頓,語氣一轉,又道:“不過此事既然我能猜到,那你必然也瞞不過陸寂。屆時他若是罰你,我亦不會過問。”

    杏容眼眶泛紅,俯首又是深深一拜,“多謝夫人。”

    “起來吧,地上涼,別跪著了。”

    “多謝夫人。”

    杏容扯過袖子胡亂的抹了把臉,起身繼續伺候姜予微梳妝。她的手巧,半晌便綰好一個朝云近香髻,取來點翠銜珠步搖簪入發間。

    姜予微百無聊賴的翻動妝奩里的珠釵,狀似隨意的問:“爺今日何時能回來?”

    杏容見她居然主動提起陸寂,頓時一喜,以為是自己方才的勸說起到了作用。但隨即又是一僵,道:“這奴婢也不甚清楚。”

    “今日早上爺走得匆忙,可是出了什么要緊事情?”

    杏容方才犯了錯,正是想要表現的時候。幾乎沒有猶豫,壓低了聲音湊到她耳邊把自己聽來的消息和盤托出。

    “奴婢聽說是淑妃娘娘小產了,眼下宮里已經亂做一團。爺身為錦衣衛副指揮使,奉旨督察此案,想必一時半會的還回不來。”

    第77章 第 77 章 解開

    姜予微愣住, 柳眉緊緊鎖在一起,想到的就更多了。

    淑妃腹中的皇嗣可謂是劉氏一黨中最重要的棋子,如今這顆棋子忽然沒了, 那原本的局勢自然而然的也會發生變化。所以無論意外還是人為, 劉家都會拿此大做文章。

    難怪陸寂會如此急切,離開后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她有預感,京城的上空風雨欲來, 也不知這場變故最終會走向何方?

    收回心神,她囑咐杏容道:“這些話你不要再向旁人說起。”

    “夫人放心,奴婢知曉利害。”

    夜來秋雨后, 秋氣颯然新。團扇先辭手, 生衣不著身。及至夜闌人靜, 月中薄霧漫漫白。

    打更的梆子聲響過三遍, 二月閣的門前才再次出現陸寂的身影。攜著皎皎月色,破開霧縠涳濛施施而行,如庭前玉樹, 光華照人。

    今夜當值的人輪到了杏容,她入夜后便一直在注意這邊的方向。聽到有動靜后立即迎上前去, 行禮道:“爺,您回來了?”

    陸寂捏了捏眉心, 眼底露出些許疲態。聞言“嗯”了聲,問:“夫人今日情況如何?”

    “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沒什么胃口, 用飯用的比平時少。也不大說話,一整日都坐在西窗下看書。”

    杏容有意緩和兩人之間的矛盾,又笑道:“不過早起時夫人向奴婢問起過爺,她問奴婢爺何時能回來。”

    陸寂眸色一柔, 嘴角不自主的噙上了抹清淺和煦的笑,“可請了醫女過來?”

    “請過了,醫女說并無大礙,只是需要忌兩日房事”說這句話時,她面紅耳赤的,聲音越說越小不敢去看陸寂的表情。

    “那就好。”

    陸寂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忽然道:“這幾日照顧夫人的事情暫時先交給金蟬,明日一早你自去領二十板子。”

    杏容瞳孔陡然縮緊,隨即低垂著頭局蹐不安,也不敢為自己求情,怯生道:“是,奴婢領罰。”

    陸寂沒再理會她,抬步邁入房中。

    屋內燈火通明,角落里的那只耀州月白釉長頸瓶中插了兩支秋海棠。應是今早新換上的,此時開得正是嬌艷。

    他掀起珠簾來到里間,只見姜予微仍坐在西窗下。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潘鬢沈腰,姿態閑散舒適,手里握著一卷古籍,似是沒有注意到他進來了。

    陸寂倚靠在墻邊,就這樣靜靜的注視著她。溫柔笑意盡染眉梢,如墨的眸中在此刻仿佛只能盛下眼前的方寸天地。

    每次回來只要看到她在,便已心滿意足。

    又駐足了片刻,他提起一盞琉璃燈放在姜予微身側的黃花梨荷葉式六足香幾上。

    姜予微正看得入神,忽然發現光線變亮了,立即回頭一看,正看到陸寂那張劍眉星目的臉。在搖曳不定的燈火下,更顯顧盼生輝。

    “小心傷了眼睛,用這盞亮堂些。”

    姜予微恍若未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面無表情的繼續去看手中的《宣室志》。

    陸寂也不惱,兀自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問:“傷處可好些了?”

    姜予微當然知道他問的不是手上的擦傷,而是別處。一時間又羞又惱,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扔掉書“騰”的一下站起來,坐去了鏡臺前。

    只是那起身時的動作太大,走了這幾步路又牽扯到那難以言說的傷口,刺痛不已。她越發氣惱起來,連個眼神都不肯給陸寂。

    陸寂非但沒有絲毫不悅,反而很是受用。追了上去故意湊到她跟前,巴巴的問:“可是還在生我的氣?”

    姜予微抿了抿沉默半晌,從袖子中拿出那張已經面無全非的護身符。

    見她還如此妥帖的把這張該死的破符收在身上,陸寂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到底沒說什么。

    姜予微道:“這張符是我外祖母趕了十幾里路,親自去慈光寺求來的。她知道溫則謙要來京城,所以托溫則謙把這張符送到我手中。”

    陸寂愣了愣,昨日看到他們兩人相顧無言淚目婆娑的場景,他就被怒火沖昏了頭腦,根本沒有往這里細想。

    心里不免生出幾分自責來,道:“此事是我的不是,還請夫人原諒則個。”

    說罷,雙手作揖頗為鄭重的向她行了一禮。

    姜予微不是小氣之人,但此時胸口只覺得悶堵得厲害。輕飄飄一句話便想抵消她所受的屈辱,若不接受恐怕還會被冠以不識好歹的罪名。

    她壓下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癟嘴啞聲道:“我幼時失恃,外祖母可憐我,一直對我疼愛有加。多年來未有報答已屬不孝,可如今我卻連她辛苦求來的護身符都沒有抱住”

    陸寂很不是滋味,特別是看到她這幅泫然欲泣的模樣。

    上前攔住她的肩膀帶入懷里,柔聲哄道:“卿卿別哭,是我不好。你若是想她了,不如我明日就派人去溧洲把兩位老人家接到京城來小住數月?”

    姜予微抽了抽鼻子,甕聲甕氣道:“還是不要了,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年事已高,又行動不便,如何經得起這樣的長途跋涉?”

    在朝中向來殺伐果斷的陸大人此時也犯起了難,宮中出現變故,眼下局勢瞬息萬變,他實在脫不開身再帶姜予微回去探親,只能盡力安撫。

    “那你寫封信回去報個平安?我派人送去柳家,快馬加鞭只需半月就能返回。等過了這段時日,我再尋個機會帶你回去探望兩位老人家?”

    “嗯,也只能如此了”

    姜予微把頭埋到胸前,滾燙的淚水如珍珠般墜落,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喉間發出微弱的哭聲,更像只嗚咽的小貓,瞧著讓人心都快化了。

    陸寂心疼不已,皺緊眉頭將人扶起,用袖子一點點擦拭掉她臉上的淚痕,道:“好了,快別哭了。以后會有機會,我向你保證可好?”

    姜予微兀自抽泣了一會兒,抬眸看著他。梨花帶雨的模樣甚是惹人憐愛,“爺,我想求您一件事。”

    “何事?”

    她拿起那張護身符,道:“我想再去一趟靜觀寺,一來,我想請方丈為這道符加持。二來,我也想為外祖父和外祖母祈福,還望爺恩準。”

    陸寂聞言,眉心擰在一起,頓了半晌才道:“這幾日天氣驟變,山中恐有大雨,不如過段時間我再帶你去。”

    姜予微蓄在眼中的淚水霎時又砸了下來,一把推開他的手,憤憤道:“爺方才說了那么多話原來都是哄我的!什么改日再帶我去,分明就是你的推脫之詞,從始至終你都在懷疑我和溫則謙有染。既然如此,爺不妨一劍刺死我,也好過讓我背受這不白之冤!!”

    陸寂一個頭比兩個還大,“你胡言亂語的都在說些什么?”

    “胡言亂語?!”

    姜予微冷哼一聲,背過身去以帕掩面,一抽一搭的哭得好不傷心,一邊哭還不忘一邊控訴道:“爺若是信我,我何來昨日之辱?!我早就解釋過我和溫則謙已是過往,如今只是感激念溫伯母往日對我的照拂之情,可爺就是不信我!”

    陸寂嘆了口氣,“卿卿冤枉我了,我并沒有不信。”

    “那爺為何剛才還在跟我賠罪,轉頭卻又不同意我去寺中祈福?在爺心中到底把我當成了什么?!”

    “我沒說不讓你去。”

    陸寂無可奈何,只好道:“我答應你就是,休要再哭鬧了。”

    姜予微聞言,漸漸止住了哭聲,這才肯回頭看他,“爺說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朝中事忙正是緊要關頭,我抽身乏術。屆時讓桑虎護送你前去,只是你不可多生事端,參拜完后也需立即折返。”

    姜予微頓時破涕為笑,纏住他的手臂,嬌聲道:“是,都聽爺的吩咐。”

    陸寂見她這幅促狹的模樣,又氣又覺得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子稍作懲戒,“這下高興了?”

    她羞赧垂眸,如蔥般的玉指攪動掛在腰間的湖綠色穗子。朱唇輕啟,欲說還休。

    陸寂暗暗嘆息一聲,眼底浮現出一抹難以言說的復雜神色。如飲鴆止渴,卻又甘之如飴。

    翌日,卯初一刻。日出霧露馀,青松如膏沐。陸寂穿戴整齊,行過抄手游廊出了垂花門。

    裴儀和桑虎早早就在垂花門外等候,見他出來,兩人立即上前行禮。

    裴儀稟告道:“爺,不出您所料。屬下昨夜帶人把鳳儀宮里里外外都仔細搜查了一遍,果然在東南角的宮墻下挖出了巫蠱之物。”

    鳳儀宮是皇后住的地方,看來他們的目的真的皇后。

    陸寂點了點頭,并不感到意外,問道:“可有驚動什么人?”

    “沒有,屬下按照您的吩咐暫時把此事壓了下來,所有知情的人也全部帶回了鎮撫司衙門看管。”

    “那就好,你先從挖出的巫蠱之物查起。既然是在宮里那就更好辦了,材質、手藝皆有跡可循。”

    “是,屬下遵命。”

    陸寂接過桑虎遞來的鑲玉鹿角鞭,大步往外走去。

    兩人忙跟了上去,裴儀神色凝重,遲疑的道:“爺覺得此事是意外?還是有人蓄意為之?”

    他這話其實說的有些大逆不道,淑妃頗為重視此胎。凡是吃穿用物都要經過再三的排查,她還央求皇上把家中同樣懷有身孕的表嫂接到自己宮里同吃同住。

    美其名曰是作伴,但實則只是拿此人來試毒。如此嚴密的看管,若是人為,必然手眼通天。

    這樣的人屈指細數下來,無非就是皇后、太后和幾個高位的嬪妃,其中又以皇后的嫌疑最大。

    而且淑妃小產時的情景也甚是可疑,當時她是在鳳儀宮給皇后請安的時候忽然血流不止的。更為奇怪的是,她那位表嫂并無異樣。

    陸寂明白他的意思,牽一發而動全身,此時邁錯半步便是萬劫不復。

    “這幾日看好鳳儀宮,不要讓可疑之人接近皇后娘娘,每日所用的吃食也由我們的人從宮外送入。”

    “是!“裴儀抱拳離開,匆匆趕去安排各項事宜。

    陸寂轉而又看向桑虎,吩咐道:“明日你帶幾個人護送夫人去靜觀寺上香,切記收好山門,在夫人上香期間也不許任何人進入。”

    桑虎一愣,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點頭稱是。

    轉眼之間,金烏又已經懸掛在半空。午后的陽光還是有些燥熱,一如秋后的螞蚱。姜予微只在園中逛了小半個時辰,后背的衣裳就已經被細汗浸濕。

    澄湖明凈如練,遠遠看著波光明滅,好似是魚鱗般層層排列耀眼奪目。

    原本接天連碧,如今只剩下些許殘荷。若是碰上雨天,可以乘船而游,倒是別有一番韻味,也正應了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姜予微倚坐在六角亭中,吹著湖面刮來的涼風。登高望遠,可以讓人放空一切。

    她正漫無目的的四處張望,忽然聽到西院的方向傳來嘈雜喧鬧的聲音。往那邊一看,只見人來人往的頗為熱鬧,于是問:“那邊是怎么回事?”

    南枝順著她的視線一瞧,笑道:“中秋已過,大夫人請來的那些扎花燈的工匠都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過幾天便離開吶。”

    姜予微這才想起前日因為護身符的事情不但花燈沒有看成,就連原定的家宴也沒有一起吃,好好的節日最后鬧到不歡而散。

    聽說大夫人發了好大的脾氣,砸了一整套的建盞。

    不過這些陸寂都沒有跟她說起過,故而她也樂得當做什么都不知,反正也是由陸寂自己去解釋。

    她回頭看了眼身后跟著的幾個丫鬟,眉頭微微上挑,狐疑的問:“杏容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上午了都沒有見到她人?”

    南枝臉上的表情一僵,與竹韻兩人面面相覷。倒是旁邊的金蟬接話道:“杏容姐姐被爺責罰了,眼下正在房中養傷。”

    其實那天從靜觀寺回來后她也因為辦事不力被陸寂責罰了,只不過她皮糙肉厚的,休息一個晚上后便恢復如常,所以也沒有把這件事跟任何人說起過。

    姜予微搖動扇子的手頓了頓,難怪她今天早上總覺得屋里的氣氛有些古怪,問道:“可有請郎中來看過?”

    南枝道:“夫人放心,郎中已經來過一趟,也留了傷藥。郎中說杏容姐姐的傷不算嚴重,只需修養幾天便可以痊愈。”

    “那就好。”

    姜予微看向竹韻,道:“我記得悶戶櫥里還有上次剩下的半瓶生肌膏,此藥治療外傷最是管用,你待會回去后便把東西給杏容送過去。”

    竹韻欠身回答道:“是。”

    遠處不知是何人在吹奏玉笛,悠遠綿長的笛聲散落在風中似有似無的傳來。

    南枝聞言,眼含笑意,“夫人待杏容姐姐可真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夫人都是第一個想到杏容姐姐。如今她受了傷,夫人也是如此關心。”

    姜予微揚眉,“別說我對你不好,明日爺許我再去一趟靜觀寺,你可愿同行?”

    “當真?!”

    南枝眼前頓時一亮,滿臉期許的看著姜予微,唇角都快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她莞爾一笑,“我何曾騙過你?怎么?你不愿意去?”

    “怎么會不愿?!奴婢高興還來不及!多謝夫人,奴婢就知道夫人待我們最好了。”

    南枝興奮的摟住她的胳膊不停撒嬌,頭上的簪子還差點戳到她的臉上,幸好躲得夠快。

    姜予微又去問竹韻,竹韻說杏容身邊還需要有人照顧便不一起去了。

    她一想也是,輕輕推開還賴在她身上的南枝,道:“待會你拿一吊錢去廚房告訴尤媽媽,讓她們做碗參雞湯給杏容送去。”

    南枝滿口答應,“是,夫人!”

    湖邊風大,吹得久了難免會覺得身上發涼。又坐了一盞茶后,姜予微便帶著她們幾個打道回去了。

    南枝從銀匣子里拿了一吊錢,囑咐在院中打掃的小丫鬟自己的去處后出了二月閣。

    二月閣前種有兩株木槿,還是老爺年輕時親手種下的。歷經數十載后,樹冠繁茂已經是蔚然成景。花色粉中帶紫,燦若舒錦。

    只可惜此花朝開夕落,一場秋雨后盡數零落成泥。南枝扶起橫生在道路中間的枝丫,繼續往前。

    不遠有條岔路,左邊那條通向廚房、后院等地方,而右邊這條則是通往垂花門她沒有猶豫,徑直往垂花門的方向而去

    第二日一大早,桑虎準備好了一輛翠幄青綢車等在東角門外。有兩匹五花馬拉著,高大威猛,神氣十足。

    宣寧侯府的東角門開在洪武街旁邊的飲馬巷中,由整塊的青石板鋪成,巷子不算寬敞。

    此時巷子里足足圍有十幾個人,直把這里堵得水泄不通。

    從服飾上看,這些人與普通護院并無什么不同。但細瞧便會發現他們的眼神十分凌厲,往那一站僅僅憑借氣勢便足以讓人不敢靠近。

    姜予微頭戴幕離,不動聲色的打量了這些人一眼,暗自在心底發出一聲冷笑,然后在金蟬和南枝的攙扶下進入車廂內。

    上次只有她一人獨坐,這次有三個人。出城的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干坐著也頗為無聊,所以出發前她特意帶上了六博。

    一說玩六博,南枝立即答應下來。她本就是愛玩的性子,還軟磨硬泡的拉上了金蟬一起,說是人多更好玩。

    就這樣三個人玩了一路,最后以姜予微贏得五百錢而告終。

    這五百錢其中有四百錢都是南枝輸給她的,下車時看到南枝那肉疼不已的表情,她便忍俊不禁。

    無論是葉子牌、雙路還是六博,只要是和姜予微一起,南枝都是輸得最厲害的那個。

    偏偏她又不長記性,這次輸完沒過多久,下次興沖沖的還拉上姜予微一起玩。

    有時候姜予微都忍不住在懷疑,她每月的那點月俸是不是都輸給了自己?

    從山門而入,一行人輕車熟路的來到了大雄寶殿。平素絡繹不絕的香客此時都不見人影,只有圓悟大人帶著眾多弟子在殿內做早課。

    姜予微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怕是山門已經守好了人。

    大殿內的佛祖金身有數丈之高,施阿彌陀佛接引印,法相莊嚴。微微睜開的佛眼慈悲憐憫,俯瞰前來參拜的云云眾生。佛像前的香案上除了供奉有寶燭香火外,還有新鮮的瓜果、清水等物。

    姜予微跪在蒲團上誠心許愿,唯愿她所在意的人都能長命百歲,無病無憂。

    參拜完后,她去尋了方丈了無大師。跟大師說明自己的來意之后,大師沉眸猶豫許久,終是同意幫她為護身符加持。

    姜予微大喜,再三道謝,又讓南枝去添了些香油錢。

    因為加持前還需要稍做準備,所以她們先去后院的禪房歇息。

    南枝鮮少來靜觀寺,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覺得新鮮,央求姜予微帶她去寺中逛逛。

    姜予微因為前幾日那段無辜生出來的事端,本不想再節外生枝,免得又惹陸寂不快。可奈何實在熬不住南枝又磨又纏的撒嬌,只得答應。

    她沒好氣的敲了下南枝的額頭,笑罵:“你這丫頭成日里只知道玩鬧,哪有像你這樣伺候人的?”

    南枝捂著被她敲過的地方,眉頭上挑,面露狡黠。略帶稚氣的臉上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天真嬌憨。一襲蔥黃色撒花洋縐裙,上配天青色繡花小襖。秋水明眸,顧盼神飛。

    “那是因為夫人您好,所以奴婢才敢如此放肆啊。”

    看到她這幅理不直氣也壯的模樣,姜予微簡直苦笑不得,帶上她們繼續在寺中閑逛起來。

    上次她主要去的是后山,這次特意挑了相反的方向。

    繞過鐘鼓樓往北邊而去,行了約莫有數十步遠,穿過月洞門后迎面看到不遠處坐落著一座氣勢恢宏的琉璃塔。

    第78章 第 78 章 昏倒

    塔身足有十三層之高, 意寓佛教在傳入中原之初的十三宗派。高聳入云,似與浮云平。

    塔內最底層的中央供奉著西方三圣,旁邊則是增長天王、廣目天王和持國天王像, 再往上是明王五尊和十伎樂天。

    十伎樂天之上依次是華威世界、極樂宮和琉璃圣境。飛檐風鐸、瓦當斗拱, 無不精美絕倫,令人嘆為觀止。

    上次來時沒有仔細觀賞過這座琉璃塔,還真是她的損失。

    在塔內流連了小半個時辰, 幾人才意猶未盡的出來。再往前去就是角門,角門外有一片松林連接著后山,枝繁葉茂, 頗有遮天蔽日之勢。

    林間有一條溪澗, 從山谷緩緩流下。溪水清澈見底, 偶然見到小魚小蝦暢游在水滴卵石之間。此景倒正是應了那句“泉聲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

    姜予微玩心大起,提起裙擺從溪澗上跨過,來到一塊孤石旁蹲下。手心掬起一捧冰涼的溪水, 朝兩人潑去。

    金蟬身手好,又習慣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一個閃身立即躲了過去。但南枝卻被她潑了個措手不及,身上濺了不少水。

    她忙用帕子擦了擦, 用力跺了一下腳,嗔怪道:“夫人,您也太壞了!居然偷襲奴婢?”

    姜予微笑意盈盈的看著她, 橫波入鬢,轉盼流光,恍若神妃仙子,“你不服, 咱們就來比比看如何?”

    南枝當然不肯示弱,踉踉蹌蹌的下到溪邊也朝姜予微潑起了水。

    銀鈴般的笑聲縈繞在松林間,溫瀾潮生,讓人瞧著不免生出陣陣暖意。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幾人嬉鬧了片刻后便準備原路返回。山間林密,正值晌午也不覺得炎熱。

    姜予微玩得盡興,眼睫上沾著水珠。南枝拿出帕子替她擦拭,道:“夫人,您瞧瞧,您身上的衣服都濕了。”

    “那還不是因為你不肯讓我?”

    南枝得意一笑,“戰場之上豈有隨意相讓的道理?”

    草草擦過一遍后,她準備把帕子擰干些再去擦身上。

    然而這時,她的眼睛忽然撇向姜予微的身后立即瞪得如銅鈴般。喉間發出一聲驚呼,恐慌萬狀的拉住姜予微的手急急往后退。

    姜予微不明所以,下意識的回頭看去,只見頭頂的松枝上掛下來一條蛇,離她的頭堪堪只有數丈之遠。

    蛇通體灰褐色,上有花紋。身體足有嬰兒的手臂粗細,頭呈三角,眼神無比怨毒。吐著猩紅的蛇信子。蛇頭往后一縮,竟然做出了攻擊的姿態。

    姜予微嚇得臉色霎時慘白,雙腿重得如同灌了鉛般呆立在原地連一動也不能動。

    她從小最怕蛇,這么近的距離還是第一次見到,頓時嚇得三魂七魄離體而出了。

    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身旁的金蟬忽然一個箭步上前,單手掐住了蛇頭,把它從樹上拽了下來,然后另一只手捏住蛇的七寸。

    方才還囂張得不可一世的蛇頓時氣焰全消,尾巴乖乖纏繞在金蟬的手臂上。

    姜予微這才回過神來,拍著胸口長舒了一大口氣,急忙后退幾步與那可怕的東西拉開距離。

    金蟬解釋道:“這是五步蛇,有劇毒,常棲息在溪澗旁陰冷潮濕的地方,應該是方才咱們的動靜驚擾到了這條蛇。”

    姜予微見她一臉淡定的說著這些,既佩服又害怕,“幸好、幸好你身手了得,不然我今日就要葬身在蛇口之下了。”

    南枝走了過來,也是一臉的驚魂未定,道:“好險啊,奴婢都快嚇死了,幸好有金蟬在。”

    金蟬不置可否,“它離我很近,想要抓住不難。”

    南枝不解,“你為何會對蛇如此了解?”

    “以前學過些皮毛。”

    南枝頓時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嘟囔道:“好端端的,你學這種駭人的玩意兒做什么?”

    金蟬沒有回答,只是對姜予微道:“夫人,此蛇膽小,方才也是受到驚嚇才會忽然攻擊夫人,不知可否放它一條生路?”

    佛門清凈地,禁止殺生。姜予微原本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看著這蛇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頭不由自主的又往后仰只想再離得遠些,勉為其難的點頭同意了。

    金蟬道謝,走出去數十丈后把這條蛇給放生了。

    那蛇甫得了自由,立即消失在灌木叢中。

    這里出現毒蛇,姜予微是說什么也不敢再繼續待下去了,忙招呼兩人回去。待進入角門后,她那一直提在嗓子眼里的心才算真正的落回原地。

    為了以防萬一,她問金蟬道:“若是不小心被方才那種五步蛇咬了,該如何是好?”

    “可先將傷口化開查看里面是否有毒牙殘留,若是沒有便擠出毒血。然后在離傷口往上三寸的位置用白布捆綁起來,其余的就要看天意。”

    金蟬想了想,又補充道:“奴婢聽說在這種毒物生活的地方周圍,大多會有解毒的草藥。不過奴婢不懂醫術,故而也不知真假。”

    姜予微眉頭一皺,唏噓不已。幸好剛才命大,看來往后這種地方不能再隨意靠近了。

    想著,她突然有些好奇的問:“看你抓蛇的手法干脆利落,只一招就把那蛇給制住了。你、你不怕嗎?”

    金蟬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來,“夫人放心,奴婢年少時有奇遇。尋常的毒藥或者迷藥都對奴婢無用,哪怕是被咬了也不會傷及性命。”

    姜予微目瞪口呆,頓時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陸寂讓你來服侍我,還真是大材小用了!”

    金蟬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爺說奴婢太笨了,不適合待在錦衣衛。”

    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但姜予微還是很不厚道的笑了出來。

    赤子之心,不染塵埃,確實不適合待在錦衣衛那種地方。

    回到禪房后不久,有小沙彌送來了齋飯。靜觀寺的齋飯乃是京城一絕,在來的路上南枝就嚷嚷著想要嘗一嘗了。

    姜予微看了眼桌上的菜,有東坡豆腐、清炒枸杞芽、翡翠白玉湯,其中還有兩道最為別致。

    一道叫做煿金煮玉,乃是取嫩筍以料物和薄面混在一起,再用熱油煎炸。其色澤如黃金,甘甜脆口。

    另外一道叫做玉灌肺,乃是用真粉、油餅、芝麻、松子、胡桃、蒔蘿六者碾碎成粉,在入甕蒸熟,切做肺樣塊,再用辣汁供。

    姜予微笑道:“此處不是侯府,也沒有那么多規矩,你們也坐下一起吃吧。這么多菜,我一個人可吃不完。”

    “多謝夫人。”兩人道了謝,分別坐在姜予微的兩側。

    南枝迫不及待的夾了一筷子枸杞芽吃,驚嘆道:“真好吃,夫人您快嘗嘗這個。”

    姜予微依言夾了些放在嘴里,枸杞芽特有的清香頓時在舌尖蔓延開來。

    之前侯府廚房里的媽媽做過這道菜,是只取中間最新鮮的那兩片幼芽,其余的都不能要。再也大火猛炒鎖住香氣,故而才會如此爽嫩可口。

    不過靜觀寺的做法似有不同,吃著還有股淡淡的甜味。

    南枝又給兩人都盛了碗翡翠白玉湯,笑道:“夫人,您在嘗嘗這個。別瞧只是用豆腐、菘菜所做,但味道可不比雞鴨魚湯遜色。”

    靜觀寺所用的都是再尋常不過的粗陶柴燒碗,古樸自然。灰褐色的粗陶碗中盛著奶白濃郁的湯汁,看上去很是誘人。

    姜予微以寬袖遮面,淺嘗了幾口,道:“果然不錯,難怪會被稱為京城一絕。”

    南枝嘿嘿一笑,見金蟬那碗還沒有動,問道:“你怎的不喝?”

    金蟬咽下嘴里的玉灌肺,端起碗一飲而盡。那姿勢頗為豪爽,不知道還以為她是在喝酒而不是喝湯。

    三人大快朵頤,飽食了一頓。等用過膳,姜予微在禪房中休息。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日影西斜后,氣溫逐漸涼了下來。

    她早料到需要等上一段時間,所以特意帶了一卷書來,坐在疏影橫斜之處悠閑自在的看著。

    也不知是否是逛累了的緣故,看著看著她忽然覺得眼前變得模糊不清。眼簾也越來越重,人直犯困。

    這時,耳邊忽然聽到“砰”的一聲悶響。她回頭一看,只見坐在旁邊杌子上陪她看書的金蟬已經倒在了地上。

    姜予微還沒明白到底是這么回事,自己頭一歪也昏倒在了楠木方桌上。

    迷迷糊糊當中,她仿佛看到有個人影朝她走了過來

    南枝看了眼不省人事的金蟬,神情一慌。忙上前用力晃動姜予微的肩膀,語氣焦急的喚道:“夫人,夫人,您快醒醒!”

    連喚了幾聲,她都沒有任何反應。南枝緊皺的眉頭忽然放松下來,唇邊勾起一抹冷笑,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扶起姜予微,朝外走去。

    出了房門后,南枝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確定空無一人才帶著姜予微迅速離開。

    繞過幾間客堂,往北約摸又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兩人來到了另外一間禪房。

    推開房門進去,南枝隨意的將姜予微往床一扔。額間熱汗密布,氣喘吁吁的站在旁邊以手做扇子,給自己扇了扇。

    別看姜予微身量纖細,但拖著一個死氣沉沉的人走了這么遠的路差點沒有把她給累死,還好沒有被人發現。

    休息了半晌,她看向姜予微那張臉,眸色晦暗不明,抿唇冷冷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所以你也不要怪我,誰叫你的出現擋了我的路呢?”

    說罷,她估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反身關上房門,靜靜等那人的到來。

    可是足足等了一炷香,已經超過了他們約定好的時間,禪房外還是不見有人的身影。

    南枝的心情越來越急躁難安,咬牙狠狠的咒罵道:“這該死的潑才,若是誤了姑奶奶的大事,我定非扒了這蠢貨的皮不可!”

    也不知林順給的藥到底有沒有用,金蟬不會是快要醒了吧?

    正想著,院中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南枝一喜,急忙打開了房門。

    然而當看到來人的那一刻,她頓時愣在了原地,“你你是何人?你為何會在這里?!”

    第79章 第 79 章 反轉

    來人墨發半束, 隨意垂在腰間。臉部輪廓流暢分明,仿若精心雕刻而成。一雙桃花眼中含著淺淡笑意,自帶三分瀲滟風流。

    身穿大紅色圓領錦袍, 更襯他皮膚白皙、容顏艷麗奪目。美得雌雄莫辨, 令人甚至都不敢正眼直視。

    “南枝姑娘,幸會。”

    南枝被他瞧著心神一蕩,臉頰生出兩抹紅霞。羞澀垂眸, 連聲音都不由自主的放柔了兩分,“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難道我們以前見過?”

    他莞爾一笑,濯濯如春月柳, “見沒見過不重要, 重要的是姑娘今日要等的人來不了了。”

    “你你說什么?”

    南枝迷失在他那醉人心魂的桃花眼中, 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臉色霎時泛起了白。

    那人從袖中拿出來一封信,緩緩舉到了她的面前。

    南枝瞳孔驟然收緊,宛如一道驚雷正劈在頭頂。因為那封信十分眼熟, 是今天早上出發前她親手交到門房小廝福來手中的!

    “這可是姑娘所寫?”

    南枝的指尖掐入掌心,暗罵福來這個蠢貨, 讓他去送封信居然也會出現差錯。面上強作鎮定的扯出來一抹笑,直直盯著他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那人眉梢一挑, 似笑非笑,“信上的內容我已經看過,上面說有十萬火急之事, 請溫公子午后務必到靜觀寺后院一敘。其中還特別強調要從后山的小道上來以避人耳目,否則她恐有性命之憂。至于這落款人嘛,乃是姜予微姜大姑娘”

    “既然落款人是姜大姑娘,那又怎會是我寫的?!”

    南枝眸色晦暗, 冷聲呵斥道:“此乃宣寧侯府女眷的休憩之所,我家爺乃是錦衣衛副指揮使陸寂。你若再不速速離開,我可就要喊人了!”

    那人似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嗤笑了聲,道:“這里哪還有其他人?守山路上的錦衣衛不是已經被姑娘的同伙給支走了嗎?如若不然,我又是如何能到這里來的?”

    南枝聞言頓覺脊背發涼,腦海一片空白,掩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微微發起顫來,“你、你到底是何人?來此有何目的?!”

    這個人對自己了如指掌,可自己對他卻是一無所知,還有比這更為可怕的事情嗎?

    巨大的恐懼籠罩在她的頭頂,壓得她快要喘不上來氣了。倘若今天她所謀劃之事敗露,那等待她的將會是怎樣的下場?

    南枝根本不敢去細想,因為無論是哪一種都讓會她追悔莫及!

    那人笑而不語,竟然還饒有興致的欣賞起她這幅恐慌失措的模樣來。

    這種戲謔又無所畏的態度逼得南枝幾欲抓狂,上前用力拽住了他的衣襟。剛想要開口逼問,然而就在這時身后卻忽然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進入禪房之時,她曾特意檢查了一遍。這間房中連只多余的耗子都不會有,能發出動靜的除了鬼以外,那便也只剩下一種可能了

    南枝胸口劇烈起伏,方才的熱意早已全部化作了冷汗,將里衣洇濕。她四肢僵硬,像是跪在刑場上等候劊子手落下砍刀的囚犯。

    緩緩地回頭往后一看,只見姜予微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在她的注視下站了起來。神情清明,絲毫不像是中過迷藥的模樣。

    她踉蹌的后退半步,肩膀撞在門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雙目圓睜,滿是不敢置信的看著姜予微,哆哆嗦嗦道:“你你為何沒有昏過去?”

    姜予微淡淡的撇了她一眼,低頭拍去衣裙上沾染的灰塵,聲音似寒泉擊石般好聽,“因為我根本沒有喝那碗湯。”

    “你說什么”

    小沙彌送來齋飯時,是南枝去門口接的。待那小沙彌走遠后她便把一早藏在懷里的迷藥盡數撒在那碗翡翠白玉湯中,然后裝作無事人般把食盒提進來。

    姜予微彼時正站在窗前,把整個過程都看得一清二楚。

    南枝咽了口唾沫,唇舌干得厲害。掌心的疼痛讓她勉強找回了些許理智,搖著頭道:“你既然知道湯有問題,為什么不說出來?”

    話音剛落,她立即僵住。看了看姜予微,又看了看門外的陌生男子,頓時明白過來,錯愕的道:“你、你是故意的?!”

    姜予微不置可否,唇邊勾起一抹很輕的笑容,道:“自從我來到京城,你就視我為眼中釘,欲拔之而后快。你先是挑動徐盈月,想讓徐盈月與我為敵。可徐盈月志不在此,你的謀劃落了空。”

    她看向別處,目光沉了沉又道:“所以等她一走,你又把目光投向杏容,想離間我與杏容的關系,讓她設計來陷害我。那日我與溫則謙在碑林偶遇之事,其中也有你的手筆吧?”

    南枝見事情已經敗落,也沒什么好隱瞞的。把頭高高昂起,冷哼道:“是又如何?杏容也是個沒用的廢物,都已經到了最后一步,可臨了她又猶豫不敢動手,我只好幫她一幫了。只是,此事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那日杏容跟她坦白之后,姜予微便一直心存疑惑,所以暗中傳信讓人去調查了溫則謙的那位同窗好友。

    “南枝,是你做的太不周全了。據溫則謙的同窗交待,七日前有一個女子給了他筆銀子,讓他那日約溫則謙到靜觀寺的后山相見。”

    姜予微垂眸,看向她腰間掛著的杏色緞牡丹紋香囊,“那女子頭戴幕離看不清相貌,但他聞到那女子身上有股特別的香味。不僅有佩蘭、辛夷、薔薇,還有從西域來的月離草。你腰間佩戴的香囊里,不正加了這些東西嗎?”

    他的那位同窗好友雖然有些才華,可卻常年混跡在煙花柳巷,對女子所用之物甚是了解,所以一下子便聞了出來。

    南枝咬牙恨道:“所以你今日也是故意帶我來靜觀寺的?!”

    姜予微輕笑,“那是自然。”

    那日回去之后陸寂盛怒,但并沒有因為把她趕出侯府,也不曾冷落。南枝沒有達成目的勢必要另想辦法,所以她才主動提出,試問南枝又怎么會錯過這么好的機會?

    南枝抬眸看著她,牙關緊咬,不甘心的問:“我到底是哪里露了餡?!”

    姜予微緩步來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撇了眼她這幅自命不凡的姿態,好心解釋道:“從一開始我就不曾信過你!”

    “你說什么?!”

    南枝愣住,眼神變得有些呆滯,人也搖搖欲墜。

    “在我與你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杏容就跟我說過,是你向她提議帶我去六角亭游玩。而你正巧在那時與梅香發生爭執,看似句句都在為我鳴不平,可你的這番舉動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姜予微撫平袖口上凌亂之處,慢條斯理的又道:“此后無論是玩葉子牌還是六博,你次次都輸給我。可杏容也說過,你的牌技很好,那些小丫鬟都玩不過你。我牌技又不好,總不能次次都這么好運吧?”

    她這么做無非是想拉進與姜予微的關系,好博取姜予微的信任。

    南枝的臉色難看至極,渾身脫力般地倚靠在門上,勉強支撐著才不至于自己滑下去。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沒想到竟然早就被看穿了。

    自以為是的忙碌了這么久,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笑話!!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何不向爺告發我,反而要把我留到今天?”

    姜予微揚眉,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道:“我為何要告發你?”

    南枝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到頭腦,聽到這個回頭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眉頭緊皺成團能夾死只蒼蠅。

    在此之前,姜予微其實就已經設想過利用上香的機會逃離京城。但是這個辦法很難實現,其一是金蟬。

    其二是她若來上香,就算陸寂不陪同也會安排其他人隨行。她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甩得掉這些人?

    而且自從她碑林與溫則謙在靜觀寺見過一面之后,金蟬看管她是越發的警惕慎重了。

    想要像上次那樣尋個借口把人支開已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另想辦法。

    正在她苦思冥想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誰知南枝卻忽然送來了枕頭。于是她索性將計就計,以局來破局。

    首先,她必須要弄清楚南枝的目的是什么。

    從種種推斷來看,南枝應該是想冠她以私通的罪名,好讓她被陸寂厭棄。

    想通了這個,那么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姜予微先是利用護身符向陸寂提出再來靜觀寺一次,然后便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了南枝。其目的就是為了給南枝抬好臺子,好讓她有機會來陷害自己。

    其次是要知道南枝的計劃是什么?這其實也并不難猜。

    既然私相授受不足以讓被陸寂厭棄,那么就只能是捉奸在床了。

    姜予微看向旁邊桌上擺放的綠釉狻猊香爐,走過去打開來一看,香爐里果然有未燃燒過的香料。

    她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何物,但大抵也能猜出來。

    先是寫信引溫則謙來靜觀寺,又把她帶到如此偏僻之處,此香多半是催情之用。

    而南枝的計劃想要成功也有兩個難題,首先是要把金蟬從姜予微身邊引開而又不能讓人懷疑到她頭上,其次是如何把溫則謙悄無聲息的送上來。

    想讓溫則謙順利到達后院禪房,那么勢必要引開守在山道上的錦衣衛。

    這兩個難題不正與姜予微的難題重疊在了一起嗎?

    借力打力,她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好。

    姜予微無意和她解釋那么多,不過尋常迷藥對金蟬無用這件事倒是出乎她的所料,所以她很好奇南枝是如何做到的。

    南枝冷笑了聲,道:“她以前是錦衣衛,與林順亦師亦友。別人或許不知什么藥對她有用,但林順還能不知嗎?”

    林順這個名字聽上去頗為陌生,但從她的話里不難知道出此人也是錦衣衛,而且與金蟬關系匪淺。

    想到此處,姜予微“哦”了聲,恍然大悟道:“所以是這個叫林順的人幫你尋來迷藥?如此一說,也是他幫你引開了守在后山的錦衣衛?”

    “是又如何?!”

    她眉眼彎了彎,道:“你與這個林順是什么關系?”

    南枝喉間一滯,吞吞吐吐了半晌都沒能說出個大概來。目光閃躲,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姜予微暗嘆了聲,心想金蟬這個傻丫頭還真是遇人不淑,這其中也包括了她。

    第80章 第 80 章 路引

    雖然已經知道了答案, 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問上一句,“南枝,我自認為待你不薄, 你為何要如此費盡心思的來陷害我?”

    南枝看到她這張臉, 忽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陸寂把她抱在懷里耐心細哄的場景,嫉妒得雙眼發紅,脖頸處青筋暴起。

    她不甘心, 咬著牙聲嘶力竭的怒道:“還不都是因為你?!我從小侍奉在爺的身邊,爺說過長大以后會娶我的!”

    禪房里靜默了許久,姜予微的眉頭幾乎擰成一個死結, 表情十分古怪, 有種難以言喻的別扭之感。

    陸寂心狠手辣而且殺伐果斷, 你要說他小時候殺過人, 那她會信。但你要說他以前對南枝說過要娶她的話,怎么聽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非是她臉皮厚自夸自擂,而是陸寂絕非那種耽于情愛的風流公子。

    南枝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 指著她的鼻子又是一頓痛罵:“我自知身份卑賤,不敢肖想爺的正妻之位, 能當上姨娘已是心滿意足。可自從你來了之后,爺全然忘記之前對我的承諾, 眼里也不再有我,姜予微你憑什么讓爺另眼相看?!”

    她說的言之鑿鑿,好像陸寂當真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人。

    姜予微沉思半晌, 很不理解的問:“他負你,你為何不恨他?”

    南枝一愣,似乎也是頭一次思考這個問題。但她很快反應過來,理直氣壯的道:“我為何要恨他?爺是爺, 爺永遠都不會錯!定是你在其中作梗,爺才會如此待我。”

    姜予微失笑了,“照你這么說,是因為我來了陸寂才冷落你,那當初為何隨陸寂南下的人不是你而是杏容?”畢竟當初連她也認為陸寂會納杏容為妾。

    誰知一提起這個,南枝的反應更加激烈起來。五官扭曲在一起,看上去頗是猙獰可怖。

    “那是因為杏容那個賤人蠱惑了爺,否則怎么會輪得到她隨爺南下?!”

    陸寂像是那種能隨意可以蠱惑的人嗎?姜予微不經產生了懷疑,她說的和自己認識的當真是一個人?

    但看南枝神色癲狂,說起來話也是前后矛盾,明顯腦子都有些不正常了,所以她的話未必可信!

    姜予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懶得再繼續和她糾纏下去,轉頭又看向站在門口的李敘。

    李敘立即會意,抬步走了進來。

    南枝見他靠近,嚇得連連后退。雙腿不停地打著哆嗦,聲音發顫的問:“你們到底想干什么?姜予微,你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姜予微歪頭壞壞一笑,故意閉口不言。只主動退開幾步讓出些位置,好方便李敘動手。

    南枝再蠢也意識到不對,拔腿想往外跑去。然而才跑出去兩三步,就被李敘像拎小雞崽般抓了回來。

    她不算矮,但男女之間力量的懸殊是與生俱來的。李敘扯下懸掛在房中的青色帷幔,三兩下功夫就把人捆了個結結實實。

    然后又撕下她的半只袖子堵在嘴里,隨意往后一推,正如她之前對姜予微的那樣。

    南枝頓時摔倒在地,頭重重磕在櫸木束腰腳踏上,磕得眼冒金星。

    緩了好一會兒她才朦朦朧朧的看到姜予微蹲在了她面前,幽幽的道:“你不是不想再見到我嗎?我今日就可成全你。只是要如何向陸寂解釋這里發生的一切,那就是你的事了。”

    說罷,姜予微勾唇一笑,從李敘手中接過那封信。粗略看了眼后丟在她的身旁,隨即起身朝外走去。

    南枝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喉間發出陣陣嗚咽聲。眼神如同淬了毒般,怒目圓睜的樣子竟與地獄變中的惡鬼有幾分相似了

    下山的路格外順利,也不知道那個叫林順的是用了什么辦法。

    只一盞茶的功夫,他們便來到山腳下,前面的小道旁早有一輛不起眼的油壁車在那等候。

    趕車的是一個四十歲開外的中年男子,皮膚黝黑,結實健碩,看模樣就覺十分的可靠。

    李敘示意她先上車,自己和那個中年男子則退去四五米外的地方。

    姜予微上車后看到角落里有一個包袱,打開來一看,里面是件草白色細葛襴衫。她急忙換上,身前用白布緊緊裹住,卸掉釵環重新綰了個男子發髻。

    等再掀開簾子時,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清秀瘦弱的白面書生。

    李敘看到她這幅打扮,清雋中帶有幾分書卷氣,還真像是那么回事,笑道:“你這身打扮可比上次那件短褐要順眼多了。”

    姜予微知道他是在調侃自己,抿唇一笑,催促道:“別貧嘴了,快上車吧。”

    兩人不再耽誤時間,也跳上了車。中年男子熟練的揚起馬鞭,馬不是回京城,而是朝著鄠洲的方向疾馳而去!

    姜予微怕引起那些丫鬟們的懷疑,什么行禮都沒有拿。只是在前一天晚上趁守夜的竹韻睡著之后,偷偷把幾張大面額的銀票藏在貼身的衣服里。

    這還是因為陸寂昨天沒有回來她才有機會,不然恐怕是連這幾張銀票都沒有。

    她出門時身上幾乎不會帶銀子,若要打賞下來只需要吩咐金蟬就可。說是大戶人家的規矩講究排場,倒苦了她現在了。

    除了銀票外,她身上只有這些帶出來的首飾了。萬幸陸寂給她置辦的這些東西都價值不菲,隨便一件就夠她數月的花銷。

    她把卸下來的四支金簪子、一對點翠耳墜、一只羊脂白玉手鐲和一支金累絲紅寶石步搖,連同剛換的衣服一起打包好背在身上。

    準備等到了鄠洲后再找家當鋪,把不惹眼的金簪子先拿去當掉。

    錢到用時方恨少,特別是她現在要跑路,頓時后悔為何沒有在頭上多插幾支簪子再出門?

    不過來寺中上香,確實不好打扮得太過華麗。感慨幾聲后她放下了這個念頭,轉而拿起一面巴掌大的龜游荷葉紋銅鏡。

    對著銅鏡把鬢角處的碎發盡量多撥散些下來,好遮擋住耳洞。這樣做當然也能看得出來,但好過方才那樣直晃晃的擺著。

    等到了鄠洲后可以去醫館讓郎中在耳穴上埋豆,如此一來也就不用再擔心被發現了。

    除了這些外,還要注意的地方便是喉結。她又不是男子,自然不可能憑空長一個出來。不過李敘準備的這件衣服領子很高,正好可以擋住,這倒是省了不少心。

    李敘坐在一旁靜靜看著她忙來忙去的,唇邊漾出一抹淺笑。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是姜予微反復確認自己再無遺落之處后,這才想起他也坐在車上。尷尬的笑了笑,道:“那個多謝你不遠萬里的跑來京城幫我。”

    李敘一揚眉,滿不在乎的笑道:“大姑娘哪里話?你我也算是有過命的交錢。你有難,我豈能不來幫你?”

    他說話時閑倚靠在秋香色引枕上,眉眼疏朗,侃侃而談。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與往日大相徑庭,仿佛像是換了一個人。

    頭戴青玉螭紋冠,腰佩沉香鏤雕銀香囊,儼然一副富貴人家公子的打扮。

    自從在春林鎮兩人分開之后,李敘便南下去了定遠城。定遠城比之淮陽更為繁華,他想去那里謀個生計養活自己。

    結果在路上遇到了一只商隊,商隊的大當家姓佘,祖籍也是在溧洲,只是后面為了方便便定居在臨海的青洲。

    佘大當家自小隨父親走南闖北,賺下一份不小的家業。此番去定遠城乃是因為有批貨物出了問題,所以要趕去處理。

    他見李敘孤身一人又是同鄉,故而邀請他同行。李敘身無長物自然再愿意不過,立即答應下來。

    一行人來到定遠城后,佘大當家急忙趕去處理那批有問題的貨物。

    誰知買了這批綢緞的幾個掌柜聯合起來,非要佘大當家以三倍價格來賠償他們的損失,否則便再也不與他們商隊往來。

    以往最多是賠償貨物總價的兩成,哪有翻好幾倍的?而且這批貨物數量巨大,三倍賠償足以讓他傾家蕩產了。

    佘大當家不肯吃下這個悶頭虧,因為綢緞到定遠城后一直放在倉庫當中。如今發霉了,誰也說不清到底是哪里的問題。

    兩廂僵持不下之際,李敘發現了其中的貓膩。原來是掌柜們存放貨物的倉庫漏了雨,這些綢緞被淋濕也沒人注意到,時間一久就都霉變了。

    他們不想虧損銀錢,所以想把此事賴在佘大當家的頭上。

    李敘把知道的一說,那幾個掌柜打死都不肯承認,仍一口咬定是商隊的問題。

    其中有兩人見他生得好看,嘴里不干不凈的竟還說李敘是兔兒爺,急赤白臉的跑出來是給自己的主顧撐場子來了。

    如此羞辱人的話,連一旁圍觀都百姓都聽不下去。

    李敘平時最厭惡別人說他是兔兒爺,當即抄起旁邊豬肉攤上的剔骨刀,擋在幾人面前。

    橫眉冷目,破口大罵,硬生生靠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把他們罵得啞口無言,最后那幾個掌柜只能夾起尾巴落荒而逃。

    佘大當家很是感激,想邀請他加入自己的商隊。李敘一想,反正自己也無處可去索性便同意了。

    就這樣在佘大當家的照拂下,他慢慢在商隊當中站穩了腳跟。

    一個月前,佘大當家的商隊要送一批定窯瓷器來京城。李敘此前便派人打聽到,姜予微那日與他分開后不久就被陸寂又抓了回去。

    他放心不下,趁這個機會隨商隊一起來到京城,結果進城那日正好碰到丁嬤嬤派人去請王胡子過府扎花燈。

    佘大當家的與王胡子是舊相識,本是欲請王胡子去酒樓一敘,不料撞個正著。

    丁嬤嬤派來傳話的小廝回去后,他們幾人在醉仙樓的雅間內小酌。席間李敘說起了他們在淮陽發生的事情,想請王胡子幫他一個忙。

    王胡子也是仗義之人,聽說陸寂不僅拆人姻緣,還強納良家女子為妾室。當即一拍桌子,直言只要用得上他盡管開口!

    于是李敘混在了王胡子的那群徒弟當中,也進到宣寧侯府。

    那日南枝拉姜予微去后院看花燈,她一眼就在人群當中認出了李敘。只是當時人多眼雜,故而不敢聲張。

    過了幾日之后趁陸寂上朝不在府中之際,姜予微借口去園子里逛逛,途中甩掉了杏容,這才終于找到機會與李敘在假山下見了一面。

    為了兩個人的安全考慮,他們約定好只有重要事情才聯系。若是事成,則以玉笛為信。

    徐盈月離開前提醒姜予微要小心身邊之人,她本來懷疑的人是杏容。但自杏容跟她坦白之后,她立即意識到藏在背后的人可能是南枝。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計劃寫成信,趁游園時藏在假山的石洞里,讓李敘幫忙去調查溫則謙的同窗。結果,果然不出她的所料。

    隨后她想到可以利用南枝,反其道而行。

    在六角亭聽到玉笛聲后,她知曉李敘已將一切準備妥當,于是也開始了自己的計劃,故意告訴南枝要帶她去靜觀寺。

    今日一早,她們的馬車前腳剛離開,福來就鬼鬼祟祟地往溫則謙所住的客棧而去,幸好李敘暗中把人攔了下來。

    不僅如此,他還攔下了去給陸寂報信的另外一個小廝。否則這個時候陸寂早就該到了,豈容他們有時間這樣悠哉悠哉的離開?

    姜予微的計劃其實算不上有多精妙,隨便哪個環節出現差錯都可能會害了自己和李敘。萬幸的是,一切都很順利。

    馬車行駛過白柳堤,再往前去有條岔路。一條通往京城,另一條則是去鄠洲的。

    白柳堤上遍植數丈高的柳樹,經了幾場雨后枝葉逐漸泛黃凋零。驚起歸鴻不成字,辭柯落葉最知秋。風乍起,雁引愁心去。

    趕車的黃大叔吆喝了一聲,道:“三東家,咱們就要過白柳堤了。”

    李敘聽到動靜,挑起簾子往京城的方向眺望了一眼。見姜予微端坐如定,問道:“你好不容易能與溫公子見了一面,當真不去向他辭行?過了白柳堤可就真的沒機會了。”

    姜予微眸色黯了黯,整齊疊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握緊,弄皺了衣擺,沉聲道:“不去了,這樣對誰都好。”

    推算下來,陸寂此時應該差不多得到消息了。他們沒有多少時間多做停留,不能再浪費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

    況且她之所以會把那份信留下,不僅是想要南枝敗露,也是想撇清與溫則謙的關系。

    陸寂雖非君子,但絕非不是小人,不會因為她逃了就遷怒到無辜之人的身上。但前提是,溫則謙與她確實再無私情。

    無論是誰只能往前看,錯過便是錯過,縱使有萬般不舍也是不可以回頭的。

    人到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逢春。他們的緣分已盡,怎可拉拉雜雜的再糾纏不休?

    溫則謙離開她后,定會遇到一個比她好千百倍的女子,成親生子,舉案齊眉。而她,也會有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李敘暗嘆了口氣,不再多言。馬車沒有停留,駛過白柳堤繼續在官道上疾馳,揚起漫天的黃塵

    到達鄠洲時天色已晚,山銜日落,殘陽如血。

    城門口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人挑著空了的擔兒著急出城回家,也有像他們這樣想要趕在城門關閉前入城去的旅人。

    鄠洲雖然不比京城,但八街九陌、物阜民安、人稠物穰,也算是繁華之地。

    朱漆大門前有數十名腰挎橫刀的官差把守,凡是進城之人都需要查看路引,對比無誤后方可放你入城。

    為了出入方便有序,城門大多用木樁子分隔開。一側用于出城,另一側用于進城。

    李敘打開車廂的夾層,從里面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路引遞給她。

    姜予微打開來一看,發現路引上面寫的名字是賀游,覃洲人士,年十八,出生年齡也都記載得一清二楚。

    他們下了車,排在隊伍的最后。此時進城的人寥寥無幾,很快就輪到了他們。

    李敘和黃叔都在她前面,他們的路引自然沒有問題。待官差放行之后姜予微定了定神,上前把自己的那張遞了過去。

    那官差看了一眼,眉頭忽然皺了起來。抬眸又端詳了姜予微一眼,湊近了些仔細去看路引上記載相貌的那兩行小字,神情似乎有些疑惑。

    此人年齡不大,做事極為認真。姜予微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砰”地一通亂跳。

    已經進城的李敘和黃叔站在不遠處,看到這一幕也為她捏了把冷汗。

    那官差問:“你來鄠洲所謂何事?”

    其他人都沒有問,輪到她忽然問了一句,顯然是有所懷疑。李敘臉色霎時一變,緊張的看向姜予微。

    姜予微倒還算鎮定,笑道:“我表兄來鄠洲做生意,我是隨他一起來游歷的,好增長些見識。”

    “前面過去的那人就是你的表兄?”

    “正是。”

    那官差摸了摸下巴上剛站出來的胡茬,沉吟了好半晌,也沒想通這種不對勁之感從何而來。

    但見她長相清秀、雙眼明亮、面容平和,不像是壞人,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

    旁邊另外一個查對路引的官差“嘖”了聲,道:“看這么久作甚?沒瞧見后面還排了不少人嗎?趕緊的,別偷懶!”

    姜予微回頭一看,發現她身后不知何時排起了長隊。不少人還牽著滿載貨物的騾子,大抵是支想要進城休息的商隊。

    那官差見她還在耐心等候沒有多言,也不好意思起來。憨憨一笑,合上路引交還給她,道:“你可以進去了。”

    “多謝官爺。”姜予微拿過,步履從容地進了城。

    待拐過一條巷子徹底看不見那些官差,幾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李敘道:“好險,我還以為被那官差給瞧出破綻來了。”

    姜予微勾唇淺笑,眉梢上露出一抹俏皮得意之色,“我的運氣向來不錯。”

    李敘見她還有心情說這些,肩膀也跟著放松下來,笑道:“那咱們現在該如何是好?是先找個客棧休息一晚,等明日再出城嗎?”

    “時間不早了,只能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只是等明日城門一開,我們需立即離開。”

    姜予微咬了咬唇,她知道以陸寂的本事應該很快就能查到這里。

    雖然李敘事先另外準備了一輛相同的馬車往西邊的雁洲而去,但這瞞不了多久。所以明日一早必須出城,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

    但是在出城之前,她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去辦。

    想著,她對黃叔道:“黃叔,麻煩您先去找家客舍,我與李敘還需要出買樣東西。”

    “買東西?”李敘不解,問:“什么東西如此重要需現在買?”

    “你別問那么多了,先跟我走吧。”

    城中有宵禁,再晚所有的商鋪都要關門了。姜予微返回車內,拿起那只包袱背在身上,然后拉上李敘往人最多的地方而去。

    穿行在四通八達的街道上,兩側林立各種各樣的幌子,讓人看著便覺眼花繚亂。她在這些幌子中挨個看過去,終于找到了她想找的那家。

    鋪子坐落在長街的盡頭,門口的幌子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當”字。

    “等等!”

    李敘見她抬步就要進去,忙攔住她,皺眉道:“你不是要買東西嗎?來當鋪作甚?咱們現在不缺銀子。”

    姜予微神秘一笑,“待會你就知道了。”

    當鋪一進去便可以看到一張足比人高的柜臺,平日伙計就站在高高的柜臺上收貨。除此以外再無他物,甚至連用來歇腳的椅子都沒有,大有即來即走的意思。

    姜予微踮起腳尖往柜臺里張望,看了半晌什么也沒看到。

    因為這柜臺實在太高了,最多能看到三四寸的位置,她不得不求助李敘。

    李敘站在門口逆光處,夕陽的余暉披灑在他身上仿佛鍍了層金光,更顯容貌妖艷攝魂。他攤了攤手,表示自己也無能無力。

    姜予微有些泄氣,心道自己還是來晚了不成?可是既然開著門,柜臺里又怎么無人看守呢?

    她正思忖要不要喊一嗓子,頭頂忽然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像是鬼魅一般,“公子可是要典當東西?”

    姜予微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抬頭看去。一個人頭從柜臺后面緩緩地探了出來,黃豆大的眼睛半死不活盯著她看,那情形別提有多滲人了。

    她咽了口唾沫,臉色發白,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道:“我有幾只簪子想請你看看。”

    那人用手指輕叩了下柜臺,道:“公子放上來即可。”

    姜予微忙從包袱里拿出那四只金簪遞了上去,道:“還請你給我估個價。”

    那伙計拿去簪子仔細看了看,沉吟道:“這簪子出自京城的擷芳閣,公子可是從京城來的?”

    不愧是開當鋪的,一眼就看出了這幾只簪子的來歷。姜予微道:“我們確實是從京城來的,怎么?你們這里不收?”

    “非是不收,只是當鋪有當鋪的規矩,不收來歷不明之物。公子是一介書生,身上怎會帶著女子的飾物?”

    姜予微輕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這簪子是我妹妹的東西,我妹妹不便出門所以讓我代她前來。”

    那伙計又道:“我瞧兩位公子的衣著打扮非富即貴,怎么淪落到需要典當首飾的地步?”

    旁邊的李敘不耐煩起來,“你怎么這么多話?誰規定穿得好就不能典當東西了?本公子瞧你在此也干了不少年了,難道沒見過那些賭坊里的常客來換銀子的?”

    那伙計一愣,顯然是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

    姜予微看了李敘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言,道:“不瞞伙計,這簪子是我表妹的物件。表妹昨日不慎打碎了她婆母最喜愛的琉璃燈,她怕婆母責罰便想買個新的補上,可銀錢又不夠,只好叫我幫她這個忙了。”

    “好吧,只是公子這四只金簪實在貴重,若是全部典當,小店所有的銀子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夠。”

    姜予微抿唇,道:“我表妹急需用錢,還請伙計幫我想想辦法。”

    那伙計遲疑了半晌,道:“此事我需去問過我家掌柜的才可。”

    “那你去吧,我就在此等你。”

    “兩人公子稍候。”那人留下一句這樣的話便急匆匆的走了。

    姜予微還是沒有看到人影,不過聽到了開門的動靜,心下稍安。

    只要不是鬼,那她就放心了。

    李敘到現在都還沒有弄明白她到底想要做什么,見這里沒有其他人,悄悄湊了過來,低聲問:“姜大姑娘,你這到底是想做什么?”

    姜予微撇了他一眼,道:“往后要喚我賀游或者賀公子,別再喚錯了。”

    “好好好,賀公子。咱們現在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好歹讓我心里有個底啊。”

    “放心吧,不會害了你的。”

    李敘知道她向來都是個有主意的主兒,只得耐住性子。

    兩人約莫等了有半盞茶的功夫,柜臺后忽然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

    緊接著柜臺角落里一扇隱蔽的小門被打了開來,從里面走出一個身形肥碩的中年男子。粗腰寬胯,腆著個大肚子,身穿深青色回紋直身,頭戴網巾,腳踩青布鞋。

    那中年男子一看到姜予微,臉上立即堆滿了笑,快步上前道:“敢問可是公子要典當那四只金累絲花樹簪?”

    “正是。”

    那中年男子作了一揖,道:“看公子儀表堂堂,身份來歷定是不凡,方才小店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與我等一般見識。”

    姜予微見他長袖善舞、處事圓滑,便知自己沒有找錯地方,還禮笑道:“不知掌柜的貴姓?”

    “小人姓徐。”

    “徐掌柜可看好那四只金簪了?”

    “看好了看好了。”徐掌柜連連點頭,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兩位公子移步到內堂詳談。”

    姜予微本就是沖著這個來的,看了李敘一眼后便隨他從那扇小門進去。

    柜臺后的地方不大,用木板架起了一層像是個閣樓,旁邊另還有一扇小門通向后院。

    他們從這里出去,又繞過了一座半山亭后終于來到他所說的內堂。

    徐掌柜請他們兩人坐下,吩咐丫鬟奉茶。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四周黯淡無光,唯有天際還剩下些微殘霞,欲散不散的樣子也已經是強弩之末。

    姜予微心急如焚,不斷估算著時間,但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得喝了幾口茶壓住內心的急躁。

    徐掌柜的揮手讓伺候的丫鬟們都退下,這才道:“這位公子,您這四只金累絲花樹簪做工精美,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小人斗膽一問,公子可是真心想要典當給我?”

    “徐掌柜,我若不是真心何必這個時辰找到您這里來?”

    徐掌柜搓了搓掌心,眼神中閃動著興奮,“既然如此,那小人也就不藏著掖著了。一支金簪,小人算你三百兩。四只總計一千二百兩,您看如何?”

    一千二百兩?!

    佘大當家的商隊從南邊的儋州運貨到北邊的雁洲,歷時一月有余也才賺得這個數目,李敘在旁聽著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姜予微也嚇了一跳,她知道這些物件值錢,但沒想到居然會這么值錢,還以為最多四五百兩吶。

    她干咳了聲,端起茶盞抿了口茶稍作掩飾,道:“徐掌柜是行家,就聽你的。”

    徐掌柜一喜,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小店如今賬上只有七百兩的現銀,我全都給公子,算做是定錢。剩下的那五百兩,可否請公子明日再來取?”

    姜予微勾唇一笑,不緊不慢的道:“不用了,七百兩就好。”

    “什、什么?”

    徐掌柜臉上的表情瞬間凝滯,不敢置信的看著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李敘也愣住了,完全不知她這是在做什么。忙輕輕拉了下姜予微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亂說。

    姜予微沒有理會,淡淡的又重復了一遍,“我只要七百兩就好,剩下的那五百兩,我想請掌柜的幫我辦一件事。”

    徐掌柜的眸子沉了沉,正色道:“公子請說。”

    “我想請掌柜的幫我弄一張路引。”

    此言一出,堂內陡然安靜了下來。李敘更是不解,明明她手中已經有一張路引,而且方才進城時也并沒有被瞧出異樣,為何還要再幫一張?

    徐掌柜仔細打量了姜予微好幾眼,問:“方才聽我的伙計說,這幾只金簪是令妹之物,公子此舉是否有些不妥?”

    “徐掌柜放心,你只需知道我可以隨意支取這筆銀子即可。”

    徐掌柜臉色凝重,并沒有一口答應下來。

    姜予微當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凡需要通過這種隱秘方式來辦路引的,多半是有見不得光的事。

    她也不急,換了個更加閑適的姿勢,道:“五百兩銀子換一張路引,徐掌柜的是個生意人,應該知道這是一筆很合算的買賣。”

    “不知公子要這張路引有何用?”

    “徐掌柜何必多次一問?每日進城的人數以萬計,就算是官府追查下來也查不到你這里。想必你也不是第一次做這門生意了,怎得還這般遲疑不決?”

    正所謂龍有龍道,蛇有蛇道。能把當鋪開在鄠洲城最繁華的地段,想必還是有些手段的。

    那些收來后不好轉手的貨物總不能一直爛在柜上,定還有別的辦法可以賣出去,只是不能為人所知罷了。

    徐掌柜想了想,一咬牙道:“好,小人做您這單買賣。不知公子是何名諱?籍貫何方?欲去何地?”

    “姜柳,籍貫就寫這里,欲去薊州。”

    “公子何時要?”

    姜予微道:“今日!”

    “今日?!”徐掌柜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為難道:“今日恐怕有些為難,公子可否等到明日?”

    “就今日!我知道徐掌柜的定有門路能幫我弄到手。”

    從當鋪出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幸而月色明亮,讓他們不至于抹黑找去客棧。

    街上空空蕩蕩,一個行人也沒有。兩人并排走到一起,把影子拉得格外的長。

    李敘再也忍不住,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剛才為何要再買一張路引?而且還花了五百了!你知道你手里現在這張,小爺我才花了多少錢嗎?”

    他豎起兩個手指,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姜予微道:“二百兩?”

    “二百你個頭!是二十兩!我的姑奶奶,你知不知道五百兩都快把他那家店給買下來?!!”

    姜予微看到他氣得想要跳腳的模樣,不由的笑了出來。

    “你還有臉笑?!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姜予微勾唇,解釋道:“這張路引我有大用處,此次能不能成功便看它了。”

    李敘愣了愣,知道她說的不是虛妄之言,便閉上嘴靜靜地伴在她身側。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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