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無師自通的男人
金燦燦的暮色落在金黃的竹葉上,像是渡上的一層佛光。
早出晚歸的青年終于攜著寒意,不疾不徐的從橋上行下來。
守在門口的小岳見到他,迎上去道:“郎君,那兩人奴已經打發(fā)走了,估計這會子恰好與山下,那些還沒有走的官差碰上面了。”
沈聽肆微揚秀似遠山的眉骨,低著頭整著廣袖,聽不出興味地‘嗯’了聲。
小岳跟在他的身邊。
他隔了片刻,忽而問起:“她來了嗎?”
小岳點頭:“回郎君,憐娘子在里面等您很久了。”
話音甫一落,行在前方的青年步履驟停,神色溫柔回首:“何時來的?”
小岳斟酌道:“那兩人剛走不久。”
沈聽肆捻著指尖的佛珠,面上的溫情隨夕陽垂下,也漸漸多了幾分冷淡的暗色。
小岳看不出郎君心中在想什么,不敢再多說什么。
外面黃昏燦爛,屋內的女人似乎等了很久,此刻正斜躺在榻沿邊,身上的綾羅軟綢的裙裾散如淡紫的煙霧。
沈聽肆推門進來時放慢步伐。
他看了眼榻上睡得香甜的女人,從柜中拿出僧袍轉身又出了屋。
待到換洗風塵后再次回來,謝觀憐已經醒了。
她眼含迷蒙地望著剛進來的青年,白凈的臉頰帶著睡出的紅痕,眼尾通紅得似哭過。
而他立在不遠處,身后昏暗的暮色使他臉上的神情難以琢磨。
謝觀憐醒覺半晌才從榻上下來,上前抱住他將臉頰埋進去,深深地呼吸他身上旖旎的檀香:“你何時回來的?”
沈聽肆將手中提著的熱茶放在一旁,溫聲道:“剛回來沒多久。”
“哦。”女人小聲地回應了一聲。
隔了好久,她的意識終于清醒了,松開他揚起明亮眼打量他。
模樣溫良慈悲的青年五官生得極好,鼻尖薄近透白,垂眸看人時總給人一種淡漠得如神壇上受香火的玉面觀音,透出幾分嫻靜之姿。
不過她想不通,為何好端端的,李府會忽然出事。
不會是他做的吧?
他眸含惑意地盯著她,目色如墨珠般漆黑,透出的憐憫更甚于以往。
謝觀憐剛升起的懷疑,在他眉眼溫柔地望向自己時又蕩然無存。
怎么可能是他做的,她于他,遠沒有重要到能使他做這種事。
況且,他是慈悲的佛子,自幼授的是慈悲渡人,大約只是巧合罷了。
謝觀憐拉著他的手往一旁走,讓他坐下。
他如常照做,伸手撫摸她睡亂的霧鬢,“怎么了?”
謝觀憐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枕在他跪坐于簟的膝上,仰起白凈的臉龐望著他搖頭:“無事,就是在想,月娘何時啟程?”
沈聽肆垂眸,屈指拂過她恬靜的眉眼,“第一聲鐘鼓。”
“這般早。”謝觀憐眨了眨眼,面上露出幾分不舍。
他凝著她不舍的神情,溫聲問道:“想要去秦河嗎?我可以帶你去。”
謝觀憐想也沒想便搖頭拒絕。
她可不想去秦河,萬一不慎遇見故人,往事便也難隱瞞。
但她臉上適時地微動出眷戀與不,抱住他的腰悶聲道:“我這身份不好去秦河,就不去了。”
而且她與他算來只是露水情緣,即便她再喜歡,都達不到讓她跟隨他去秦河的地步。
她不愿去,沈聽肆也沒有再說什么,勾起她落在手臂上的長發(fā)卷在指尖。
周圍霎時變得空寂,窗邊的有一束殘留的余暉隨著晃動的竹葉婆娑搖晃,隱約有昏黃的曖昧在流轉。
謝觀憐聞見他身上清冽的檀香,旖旎得似窗邊的殘光,也被他指尖勾住長發(fā)瘙癢得身軀發(fā)軟。
想起昨夜他答應的話,主動伸出雙臂環(huán)住他的腰。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好聞的檀香,輕聲呢喃:“你是不是剛剛沐浴過?”
他垂下的眼睫微不可見地顫了顫,然后輕輕地‘嗯’了聲。
謝觀憐抬頭望著他,指尖忽然從后面勾住他的腰帶,眼珠子似汪著盈盈的水,如同媚人的水妖:“洗這般干凈,是不是想做什么?”
她對于他表達的慾望一向直白,即便是最初不相熟時看向他的眼神,也是充滿著露骨的渴望。
若是在此前,他早已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可現(xiàn)在卻斂著長睫,任由晦暗的影矜持地灑在深邃的眼瞼上,而勾住她長發(fā)的手指微微收緊。
他是想。
從她離去后,他眼前時不時會浮起她的面容,嫵媚的,霪柔的,魅惑的,不同形態(tài)的女人如同鬼魅般形影不離。
甚至如今他連夜里的夢,也全是她。
夢見她被他死死扣住的手腕掙扎,香汗淋漓,喘吁如吟。
沈聽肆被遮住的茶黑眼眸浮起迷離,姿態(tài)端方地跪坐在簟上,任由女人細長如玉手從后面繞至前方。
他仿若未聞般一動不動,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是渴望,還是拒絕,倒是顴骨先洇出艷色的潮紅。
謝觀憐聽見他克制的呼吸,目光落在被撐起的僧袍上,紅唇微翹。
明知道她在這里,卻選擇先去沐浴換衣,連最后的借口都替她避開了,甚至她都還沒有做出什么,只是問了一句想不想,便已經動情得這般。
真不知道他這般敏感,之前是怎么熬過這二十幾年的。
她壓下?lián)P起的嘴角,驀然起身將人壓倒在簟上,毫無顧忌地坐在他的腰上,居高臨下地睨視他玉瓷般清淡的神色。
他靜默的與她對視,手自然地扶穩(wěn)她的腰身。
謝觀憐抬手取下束發(fā)的白綢,彎腰覆在他的眼上,咬耳輕聲道:“佛子的眼太圣潔了,我這種凡人總是會有褻瀆神明的負罪感,所以我能不能遮住你上半張臉?”
青年因她氣息拂過耳畔而喉結輕滾,被遮住的眼尾乍泄出濕緋。
雖不知她又要作何,但要求并不過分,所以他并未出言阻止,配合她的抬起頭讓她將白綢的束縛在腦后。
因為雙眸被遮住,看所以聽覺和嗅覺便越發(fā)清晰。
他聽見她窸窣的脫衣聲,柔軟的綢緞落宛如英華散在身邊,她還俯下了身,輕柔地吻如羽毛
般先是落在喉結上。
和之前,她獨特的癖好從不掩蓋,喜歡含著喉結隨著滾動緩慢吞吐。
“你這兒都這樣了,比我的雙手腕骨都要大,以前是怎么忍下來的?”她咬著失控的喉結,忽然好奇地問他。
沈聽肆蹙眉忍受涌來的快。感,驀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的似乎要將手腕捏碎。
緩和微促的凌亂喘息后,他搖頭:“沒有過,沒忍。”
“騙人。”謝觀憐用力咬了一下。
一瞬間,他情難自禁地抬起脖頸,緊繃在冷白皮下的青筋都透出色慾之氣,被遮擋在綢緞下的瞳孔渙散成霧。
謝觀憐眼看著他耳畔的緋紅,從脖頸一路蔓延至起不斷起伏的胸膛。
她順著粉痕仔細地吻,嗔言似撒嬌:“怎么可能會沒忍,但凡是正常男人都會有做夢開葷時,我才不信你沒有。”
她可不會信,況且在她說完這句話,青年不僅身體動情得越發(fā)明顯,也默聲沒有反駁。
沈聽肆沒有反駁她的話。
佛修禁欲、戒色,無所有處天,所以他一向對性慾單薄,在此之前確實未曾有過,夢中住的是嗜血的佛陀,慈悲的觀音。
但自從遇見她后,從此以后便開始頻繁地夢見她。
他在初時不知夢中的自己與她是在作何,后來才明白,原來夢中的糾纏全是性慾。
換言之,他縱容自己在夢中褻瀆過她數(shù)次,血腥又惡心,所以當時他才會誤以為是殺慾。
“你是不是騙我。”謝觀憐還在逗他。
“嗯。”他被遮住的眼睫顫抖,下半張臉呈現(xiàn)些許虛無縹緲的透白,而應下了她說的事實,他攥住她手腕的右手開始失控地顫栗。
謝觀憐詫異他竟然應下了,同時心中好奇,他第一次夢中的人會是誰?
她原是想問一問,但轉念一想,何必多問這一句?
萬一是旁人,是壁畫上的神女入了他的夢,她還得做出與這些人吃味兒的姿態(tài)來。
謝觀憐沒再開口問他,專注的又順而往上,吻住他的唇。
他亦松開手,掌心壓在她的后頸,抬著下頜去迎她的吻。
謝觀憐趴在他緊繃的身上,蓮壓金剛杵,用自己喜歡的方式。
很快那杵便被潤得水光潮濕。
女人的身子嬌嫩,還極其敏感,僅是這般邊沿的蹭弄,那種又熱又滑的快意便涌上背脊。
他咬住她的下唇,從喉嚨溢出低沉地呻。吟。
她嬌媚的聲線軟綿地變得越發(fā)柔,尖尖的,香腮透赤,鼻音嗡嗡得如同哭了。
兩廂廝磨,窗外的余暉早已經徹底落了,漆黑的寢居室內女人眼角墜淚,無力地趴在青年的身上嗓音都沙啞了。
被蒙住半張臉的青年面色緋紅,臂彎勾住她彎曲的雙膝,纏吻她的唇舌,時輕時重地研磨,每一下都瘋狂往里貼近,好幾次險些令她想要從他身上下去。
“這里不可。”她忽然雙足蹬在毛絨毯上,膝蓋驟然收緊,尖聲拒絕。
不行,很不匹配!
“為何不能?”沈聽肆眼底洇著迷離的濕霧,早已被折磨得丟了冷靜。
察覺一碰上此處,她的反應異常強烈,他翻身將她圈在懷中,失控地抵在軟隙上一寸寸往下陷。
這里……
就是此處。
由她掌控時,她曾好幾次都擦肩而過,但每一次都能令他頭皮發(fā)麻,心中涌上強烈的暴戾之情。
謝觀憐遠遠低估了男人無師自通的能力。
在他下意識往里探去,而自己卻早就沒力氣了,這種巨大的體型差讓她產生快要被撕碎的恐慌。
第42章 兄長腰上的香囊有些特殊……
謝觀憐因撕裂的疼痛,而眼眶含著可憐的水光:“快出去,出去,我會死的。”
慌忙之下,她的雙手扣住他繃緊得肌肉鼓囊的臂膀,指甲死死地扣住,瘋狂扭動著想將他擠出去。
此時此刻,深陷情慾中的青年聽見女人真情實意地哭喊,理智如同一根細長的針橫穿過腦海,從失控中逐漸清醒,克制地停下。
他垂眸望向身下的女人,平日總是帶笑的眼瞳中全是害怕,連鼻尖都哭紅了,散下的云鬢凌亂地貼在臉頰兩側。
她原本緋紅的臉變得雪白,好似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是了。
她的身體如此小,如此狹窄,被他貿然傷害,是應該痛苦和惶恐的。
沈聽肆忍著渴望往后退。
謝觀憐只覺得腹上一熱,還沒有反應過來,青年高大的身軀轟然壓來,隨后又如遇寒般不停地顫抖。
“憐娘。”他滾燙的臉龐埋在她香汗淋漓的肩頸上,壓抑的呼吸帶點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腔,似比她都難受至極。
沒進去。
謝觀憐高懸的心慶幸地落下,緊繃的消瘦肩膀泄力般松懈。
倒也并非是不愿,而是她之前看過了,他那般的尺寸,若是在沒技巧的前提下貿然闖入,她多半會被撕裂的。
與其冒著受傷的風險,她覺得由自己掌控節(jié)奏,就在外面便足夠了,亦不必擔憂有懷孕之風險。
如果不慎懷孕了,打胎也很傷身。
謝觀憐體會過食髓知味的快。感又受了驚嚇,此刻她想講話的慾望并不濃,抱著青年發(fā)抖的肩胛,懶洋洋地撫摸他的后背。
黑暗的曖昧隨著兩人的呼吸,慢慢蔓延進一絲冷意。
良久后。
他凌亂的氣息平靜后起身點上燈,替她披上厚軟的外裳,低聲問:“剛剛有傷到嗎?”
謝觀憐看他的眼神略含埋怨的嗔意:“沒有,就是有點疼。”
想到剛才他壓著她的手,掐著腰強行擠進去半個頭,那種異物入侵的撕裂感,她仍心有余悸。
今日意外的嘗試,越發(fā)讓她堅信此前所想。
沈聽肆握住她的手腕,指腹柔捏上面的紅痕:“抱歉。”
當時乃本能的反應,所以他并不知那處是不能去的。
謝觀憐臉上的露出幽幽的可憐,手指在他的后腰輕點,嘴上吐出委屈之言:“以后不能再這般,好疼的。”
能不疼,她自然是不愿意疼的。
沈聽肆聽聞她提及方才之事,語氣中仍有恐懼的顫意,伸手攬住她纖細的腰沒說話。
兩人在昏暗的燈下相擁,直至最后的暖意也隨之散去。
謝觀憐身上只披了件外裳,里面的什么也沒穿,哪怕被他滾燙的身子緊箍,也還是被凍得忍不住瑟瑟發(fā)抖。
“好冷啊。”她輕聲呢喃,往他懷里鉆。
沈聽肆將她從凌亂的簟上橫抱起她,轉身放在榻上用錦被裹住。
先隨手披上第一件外裳,遂又將她連著被褥一道抱起來,踏著霜寒出門,往后面的湯池走去。
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
湯池邊放著一盞被罩住的燈,冷月高懸枝梢,朦朧的月光如蟬翼般灑下銀色的光輝于水面,池中的霧氣彌漫。
謝觀憐眉心舒展,舒服地倚在水中望著眼前的青年。
他神色淡淡地屈膝單跪于被霧打濕的青石板上,霧氣下垂著密睫的姿態(tài)顯出幾分難以接近的佛性,動作溫和的用水清洗她身上殘留的旖旎檀香,灰白的僧袍下擺一半都逶迤入水中。
從在房中拒絕他之后,他雖然看似神色如常,但身上一直縈繞著黯淡的失落。
畢竟是騙他的,心中不免有愧。
她雙手勾住他的脖頸,仰頭吻上他的薄唇,帶著點討好的膩柔:“怎么不笑了?”
沈聽肆抬眸凝向她,抬起濕潤的手扣住她的后頸,闔眸吻得更深。
若不是因為實在太冷了,謝觀憐很想將他從上面拉進池中。
膩了幾息,他吻得越發(fā)深,好似要將她的整個唇都吞下去,她才忍不住伸手推開他。
兩人皆氣喘吁吁地喘。息。
“憐娘,你與陳王妃交好,她要離開,你可有想過要一起去秦河?”他轉過泛著迷離的臉,墨黑的瞳珠沒有定下時給人一種黑到鬼氣森森的錯覺。
謝觀憐往水下沉了一寸,搖搖頭:“我如今的身份不好去。”
先不談她乃喪夫的寡婦,況且她委實不愿離開寺廟,畢竟一旦她離開了寺廟,屆時再想要回來將會難得多。
“身份……”他輕聲呢喃:“原是因為身份。”
“什么?”謝觀憐沒聽懂他說的話。
“無事。”他微微一笑,將她從池中抱出
來,單手提上燈盞,踏著清輝往住所而去。
謝觀憐疑惑眨眼,望著他莫名噙笑的臉。
像是困擾許久之事,這一刻終于頓悟了。
謝觀憐不禁斂目沉思,方才她說過點化之言嗎?
似乎沒有。
……
夜里迦南寺起了狂風,第二日倒是難得的晴天。
今日晨鐘敲響,因月娘要離開迦南寺回秦河,翌日一早,謝觀憐起得很早前去送她。
月娘眼含淚地拉著她的手許久,才依依不舍被小雪扶上馬車。
“憐娘,若是你要來秦河,一定要找我。”月娘的眼都哭紅了,不準許車夫趕路。
謝觀憐站在馬車邊,眼眶亦有些泛紅地頷了頷首。
而兩人皆很清楚,秦河距之千里,若無緣故,謝觀憐此生應不會踏入秦河。
“娘子,時辰不早了,殿下吩咐要娘子盡快趕到。”小雪在身邊勸道。
月娘最后對謝觀憐哽聲道:“若是……你不來秦河,也記得與我多寫信,勿要與我斷了聯(lián)系。”
謝觀憐執(zhí)著帕子,拭著眼角的淚,“我一定會的。”
如此,月娘得了承諾才放下馬車簾子,不再往下看,吩咐車夫趕路。
晨霧被破光,遠山升起一輪鮮紅的金烏,馬車踏著金黃的光漸漸行遠。
小霧站在謝觀憐身邊,見她望著遠去許久的馬車沉默,忍不住開口勸道:“娘子我們回去罷。”
謝觀憐攏了攏鬢邊的被風吹亂的碎發(fā),收回視線,低落地頷首:“嗯。”
在兩人往回走路上,恰好碰上明德園的幾位夫人正好相聚在一起閑聊。
那幾人見到謝觀憐便止住話頭,轉而聊旁的話。
“聽說沒有,秦河沈二公在去歲時,剛認回去那郎君不是與人定親了嘛,不久前我聽說又退婚了,說是那郎君一心向佛,不肯娶妻,女方亦不想嫁,這門親事就這般作罷了。”
“那可惜了……”
幾位夫人面上都露出可惜。
謝觀憐路過她們,想起隱約聽見的幾個詞,心如明鏡她們之前在議論何事。
左右離不過她克死了夫婿,然后又將婆家克得滿門入獄。
待走出小道,小霧不悅地噘嘴:“娘子,我剛剛聽見了,她們根本就不是在說什么沈氏剛認回來的那個郎君,分明是在說娘子的壞話。”
謝觀憐摸了摸小霧頭,淡淡搖首:“讓她們說罷,反正我們也堵住她們的嘴,只要不當著我面說便是。”
嘴生在別人身上,她即便是能上前捂住她們的嘴,她們還是一樣會說,又不能將其都毒啞,所以只要不當面議論令她感到不適,她根本就不在乎這些人說什么。
小霧泄氣地垂下頭。
謝觀憐見她情緒低落,輕捏著她的臉頰轉言:“你聽見她們方才在說沈二爺,剛認回來的那個郎君了嗎?”
小霧乖乖地點頭:“聽見了。”
這沈氏這些年也不知是怎的了,本就人丁稀薄,前有沈公嫡子自幼被棄在佛寺中,后有沈二公剛認回來的兒子亦是一心向佛。
謝觀憐輕嘆:“聽說是從雁門找到的,不知道我們認不認識。”
小霧暗忖一想,以前娘子經常去佛寺,雖和那些僧人不似與悟因法師這般接觸,但還是結識了幾位面容俊秀的僧人,里面似乎還有好幾位僧人游歷在外。
說不定這位郎君還真的和娘子認識。
小霧越想越覺著有可能,驀然重重點頭道:“娘子,說不定咱們真認識。”
話音一落,她便被娘子捏著臉笑了。
謝觀憐不過是隨口一說,世上哪能有這么多僧人給她認識的。
迄今為止,她遇見最好的僧人,當屬沈聽肆了。
這般想著,她似乎真有幾分想他了。
謝觀憐心思微動,但轉念又想到,他昨日說今日有客人便就作罷了。
她輕嘆著回了明德園。
而另外一邊。
此前一直在查的巖王遺孤,近日終于有了些線索,小岳得到消息后即刻帶給郎君。
沈聽肆今日沒有去山下,而是在舍屋中擺弄一應物件。
大雪消融后隱有春意,院中露出來的濕潤地面被種上了幾支梅苗,不僅如此,連廳堂都擺了幾瓶印花高頸玉瓶。
原本清冷空曠的舍院,忽然就多了幾分熱鬧的活人氣。
小岳進來時還覺別扭。
跟著郎君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見到熱鬧得如此詭異的場景。
一切都只是因為,憐娘子之前說這里太冷清了,今兒郎君便在院中擺弄這些樹枝。
此時此刻,青年正屈膝跪坐在蒲墊上,袖袍半挽至手腕,露出的玉色佛珠與透出皮膚的青筋相襯得秀美,修長的手指中纏著嫩梅。
“郎君,之前去雁門的線人來報,找到巖王遺孤的消息了。”
青年聞聲淡淡‘嗯’了聲,頭都沒抬。
小岳恭敬道:“回郎君,曾利的話果真是假的,巖王遺孤是位郎君,而并非是女郎,且那位小郎君早就死了。”
“死了?”沈聽肆握住梅枝的手一頓,長睫抖顫,臉上終于露出些許古怪的意外。
他沉思須臾,緩緩抬起清雋出塵的面龐,望著他溫聲問:“不是女郎這件事,可還有其他人知曉嗎?”
小岳搖頭:“應是沒有了,奴派人去查,當年帶走巖王世子的那些人,都在逃亡雁門時沿路所遇過何人,雖然不多,但還有一老者記得些,不過奴找到時那老者剛好去世,奴又沿著蹤跡去尋,最后才查到那位小郎君被遺棄在雁門行乞,沒多久便因病去世了。”
小岳忍不住唏噓,原本好生尊貴的郎君,生來便應華服加身,享受仆奴圍繞,沒想到竟然落得這副結局。
小岳說完后上首一直沒有傳來回應,抬眼看去。
郎君眼眸微闔,面容透著悲憫的神性,雙手合十,像是在為那位尚未見過的可憐人超度。
但小岳卻并不覺得,郎君是在超度人。
果然稍等了須臾,小岳便聽見了郎君略顯清淡的嗓音。
“巖王之遺孤,從今以后只能是女郎……”
小岳一怔。
沈聽肆眉眼清疏,目光柔和地望著他,分明是眼尾上揚卻有幾分淡漠的冷意:“聽見了嗎?”
“是。”小岳不敢怠慢地應下。
沈聽肆垂首繼續(xù)擺弄面前的梅枝。
小岳說完此事本應離去的,但此刻還立在原地,滿臉糾結之色。
其實還有一事要稟告,只是他見郎君現(xiàn)在這樣,不知究竟要不要開口。
沈聽肆目光掠過他還有事的模樣,將梅花插進玉瓶中,淡聲問:“還有何事?說罷。”
他忽而想起,謝觀憐現(xiàn)在許是已經送完人了。
小岳肅然,呈上今日收到的書信:“郎君,此乃府上派人送來的,家主的病日漸加重,家主想讓郎君盡快回去。”
其實這樣的信,秦河每年都有好幾份傳來,但此次家主是真的病重,且不出意外,家主下了死命傳郎君速歸,是想要將沈氏交予郎君手中。
沈聽肆接過信箋,烏睫半闔,掃視上面的字。
半晌,他合上看完的信,淡聲:“嗯,知曉了。”
小岳見他沒說什么,悄然松口氣,然后又說:“郎君,這次府中還派人來了,可要見一見?”
沈聽肆隨口輕問:“何人?”
小岳道:“是二公爺去歲找回來的那位郎君,您的堂弟,沈月白,月白郎君現(xiàn)在正在外面等著見您,可要見一見?”
沈聽肆頷首:“既然來了,便見一見。”
“是。”小岳得令后朝著外面而去。
逐塋院外。
年輕公子素手撐著一把油紙傘,在微雨中隱有幾分淡然之概。
小岳推開門看見,一瞬間,他還以為看見了郎君,但看見年輕公子的那張臉才回過神。
這是沈二公爺找回來的那個孩子,曾經乃雁門的出家弟子,即便還俗過去了一年,出家人的習性仍沒有改過來,所以與郎君有幾分相似是正常的,更何況兩人還是堂兄弟。
小岳上前,恭敬道:“月白郎君,請進。”
沈月白溫和的對小岳點頭,撐著傘跟在他進院。
原以為這位素未謀面的兄長,性子應是淡薄的,沒想到院中栽種了這般多的花樹。
沈月白收回視線,走進內院,沒了雨便將手中的傘收了起來,遞給小岳:“多謝。”
小岳越看這位郎君越覺得,他與自家郎君的氣度太相似了。
真不
愧是一家人。
小岳心中感嘆,擺手道:“月白郎君客氣了。”
沈月白淺笑頷首,抬步朝著里面走去。
室內很整潔,但也和外面一樣,架上違和地擺放了不少新鮮的梅花。
而青年正低眉頷首地纏著幾株半開的梅花。
沈月白曾是在丹陽出家,所以對迦南寺的這位佛子一直甚是傾慕。
而他亦應該早些時候來見兄長的,但這些時日,他都在外面忙著退婚事宜,所以今日還是第一次見。
如今終于得緣一見,他只在心中嘆息。
兄長比想象中要溫柔和善,一如傳聞,尤其是兄長面容生得俊秀出塵,哪怕是身著毫無裝飾的素凈僧袍,也絲毫不減骨相之優(yōu)越。
“兄長恭安。”沈月白屈身跪在蒲墊上,行叩首禮。
頭頂很快傳來青年溫潤如玉的聲線。
“請起。”
“多謝兄長。”沈月白起身雙膝并坐,掌心搭在膝上,望著不遠處懷抱紅梅的青年道:“伯父對兄長甚至想念,而月白此次剛好來丹陽尋人,所以特地前來向兄長問好。”
沈氏家風甚嚴,規(guī)矩眾多,但凡是庶出,皆要向嫡系問安,不可有輕視之心,所以他才會前來問安。
“一切甚好。”青年回答。
兩人第一次相見,本應陌生而無話的,但聞見檀香的沈月白,目光循著落在他腰間的香囊上,驟然停下。
他靜默片晌,忽然道:“兄長腰上之物瞧著花色有些特殊。”
沈聽肆聞聲看向腰間。
他身上除了佛珠,便只有前不久謝觀憐親手做的香囊了。
只是很普通的蓮花紋,沒什么特殊的,唯一特殊的便是香囊下,她用金色絲線繡了梵文‘悟’的字。
沈聽肆掀眸淺笑地看向他:“嗯?你也有見過相似的嗎?”
沈月白隨著他的動作,看見了那個字體,神情難掩失魂落魄地搖頭:“許是我認錯了。”
沈聽肆目光平靜,沒說什么,而是例問:“之前你說來丹陽找人,可找到了人?”
沈月白點頭,語氣中含有遺憾:“回兄長,已經找到了,不過我現(xiàn)在暫時沒有要與她敘舊之意。”
沈聽肆放下懷中的梅花,長睫微垂,漫不經心地道:“因為許久未見了嗎?”
沈月白搖頭:“非也,是我之前還在秦河便遇見她的舊友,聽說她在迦南寺另有人,我想等那人離開,我再去挽留她。”
話音甫一落下,埋頭插花的青年薄薄的眼皮微抬,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看著他,道:“似乎非君子所為。”
沈月白輕嘆:“我知曉是小人行徑,但我不想她落入選擇之難。”
“是嗎?”沈聽肆神情淡淡,沒順著問為何會有選擇之難。
而沈月白凝看他半晌沒反應,心中不禁生疑,但面上維持溫和,沒再繼續(xù)議論此事。
他轉言問:“兄長何時動身回秦河?家主身體如今不容樂觀,他希望兄長早些歸家。”
說著,他竭力克制的目光,還是忍不住落在兄長喉嚨的那顆痣上。
心中希望兄長能盡快動身,如此他才有機會與心上人再續(xù)前緣。
幸而兄長并為令他失望,慈悲的眉眼輕彎,氣息溫和地開口。
“應該是這一兩日罷。”
聽見兄長如此說,沈月白臉上的神態(tài)真摯了些。
兩人本就過多話要說,所以沈月白聞見想聽的,并沒在此多逗留,很快便離去了。
小岳將人送出去,心中又感嘆著這位二郎君風光霽月之姿。
小岳從外面進來,只見郎君沒在纏花了,而是若有所思地低垂烏睫,沾染梅枝的手還沒凈就兀自撫摸著喉結。
甚至郎君還開口無端問道:“你瞧這顆痣,可和他的位置一樣?”
痣……什么痣?
小岳神情微滯,呆了片刻便反應過來,郎君說的是喉結上的那顆黑痣。
因為月白郎君的模樣生得好,所以他一直都有在打量,仔細想想,似乎脖子上是有一顆相似的黑痣,不過位置不同。
但郎君只是問黑痣像不像,小岳回答道:“月白郎君的那顆痣和郎君的不像,他的瞧著是后面點上去的。”
“嗯。”沈聽肆放下手,繼續(xù)擺弄瓶中的紅梅,淡聲吩咐:“去準備,隔日動身。”
小岳聽見郎君忽然的吩咐,頗有些摸不著頭腦:“郎君要奴去與憐娘子說嗎?”
“再等等,還有一事尚未安排好。”他淡淡地道。
小岳心中雖有疑惑,但也不敢多問,應下后便離開了。
待室內無人后。
青年神情冷清地放下手中的花瓶,轉眸望向周圍鮮艷的花。
她真的喜歡這些嗎?
亦或者只是因為是花,所以她才喜歡,無論內里是什么。
第43章 咬住纖細的帶子
昨日送走了月娘,今日謝觀憐心中空落無趣。
用完午膳后便去找沈聽肆,還沒走上山恰好碰上小岳。
小岳見她雙眼一亮,上前揖禮:“憐娘子,奴正要去找您呢。”
因昨兒下半日下過纏綿細雨,謝觀憐穿了身素紫綾羅衫裙,領口與袖口系著純白絨毛,襯得臉龐白皙,連講話也輕柔似水:“他沒在山上嗎?”
小岳聽得心酥了半邊,遂又急忙在心中默念數(shù)遍‘憐娘子是郎君的’才紅著臉道:“郎君剛才與奴分開,現(xiàn)在在羅漢塔會見空余法師,所以郎君先讓奴來請娘子也去一趟。”
沈聽肆要見空余法師,為何讓小岳來找她?
謝觀憐黛眉微蹙,先打聽問道:“不知要我去作何?”
小岳搖頭道:“奴也不知,郎君只說是空余法師要見娘子。”
空余法師找她作何?
莫不是與他之間的事被空余法師發(fā)現(xiàn)了,先緝拿他詰問,然后再找她?
謝觀憐心跳一滯,有瞬間頗有些慌亂,但很快見眼前的小岳面容帶笑,不像是私情被人發(fā)現(xiàn)的模樣。
她眼尾低垂,猶豫要不要去羅漢塔。
雖然她與空余法師沒見過幾面,但沈聽肆卻是自幼在空余法師身邊長大的,這也致使她每每見到空余法師便很心虛。
現(xiàn)在過去,萬一……
她在心中亂想一番,最后還是隨小岳過去了。
空余法師腿腳不便,沒有住在禪院,而是常年住在羅漢塔中,方便出門打坐念經。
謝觀憐來時,發(fā)現(xiàn)今兒羅漢塔里沒有僧人,像是專門為了她,而將其余僧人遣散。
偌大的佛塔很空蕩,羅漢佛們眉目慈悲,居高臨下地睥睨眾生,而臺上屈膝跪坐的老法師佝僂身子,手持木魚,袈裟上的金線似隱約折射著佛光,令人不自覺心生敬畏之情。
而他對面的青年指尖輕拈佛珠,長腿盤坐,面如冠玉,周身透出溫澤世人的清雅。
小和尚將謝觀憐帶進來便退了出去。
謝觀憐局促地屈身跪坐在蒲墊上,雙手搭于膝上,姿勢乖巧地垂著頭。
空余法師掀開渾濁的眼眸,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女郎身上,面上露出回憶往事的空。
他與巖王自幼一起長大,只是后來他墜入空門,而巖王卻選擇爭奪王位,最后不僅敗了,連唯一的子嗣也被人偷盜走,至今才有消息。
空余想到巖王彌留之際,口中還神志不清地念叨尚未見過的孩子,看向謝觀憐的眼神越發(fā)柔和。
“孩子過來些。”他開口傳喚。
聽聞法師如此慈祥的傳喚,謝觀憐訝然地抬起頭。
老法師神情悲憫,空寂的眸中似有因情緒波動出的水光。
而他身邊的青年也側首,眉眼含柔地望著她,兩道如出一轍的視線落在身上很是古怪。
雖然不解其意,謝觀憐還是起身,上前跪坐在空余法師的面前。
空余凝著她的臉,企圖從中找故人的影子,問道:“謝檀越今年多大了?”
謝觀憐如實道:“年方二十。”
空余捻指算,頷首道:“是也,你不知道自己年歲,理應該按照謝氏賜予的。”
什么她不知?
謝觀憐
聽得云里霧里,啟唇正欲問,空余緩緩開口將她打斷。
“孩子,可否喚我一句叔伯嗎?”
叔……叔伯?
謝觀憐怔愣,下意識看向一旁事不關己,唇邊噙笑的青年。
空余法師讓她這般叫,難道是因為他真的坦白了,甚至空余法師還同意了。
但是……如何就能同意呢?
謝觀憐心中微弱的情意霎如遇上了蒼茫的大雪,被覆在皚皚白雪下,稱呼壓在喉嚨如何都出不來,腦中此時一片空白。
空余見眼前的女郎露出復雜之色,心中頓感失落,面上仍笑道:“抱歉,只是檀越有幾分故人之女的相貌,僧無意冒犯。”
原是如此。
謝觀憐聞言松口氣,面上重新拾笑,雙手合十道:“無礙,能有幾分像法師的故人,是憐娘的福氣。”
未了,她頓了頓,干巴地喚了一聲:“叔伯。”
空余聞聲蒼老的面上露出幾分神采,將懷中的用藏青綢緞裹著的木匣,遞至她的手中:“世間緣難得,此物贈送與檀越。”
謝觀憐沒想到喚一句還能拿禮,忙不迭推拒。
空余卻堅持送予她:“并非貴重之物,只是一串珠子。”
謝觀憐推拒不得,最后只得一臉愧疚地收下。
見她收下,空余闔眸念經。
事發(fā)突然,謝觀憐隨著沈聽肆一起出來后,都還有幾分恍惚的茫然。
兩人往無人的小道走了幾步。
謝觀憐忽而側首看向他,問道:“聽小岳說,你不日要回秦河了對嗎?”
“嗯。”沈聽肆頷首,望向她的目光很溫柔。
真要走了。
謝觀憐垂著頭看鞋上輕晃的珍珠,小心翼翼地踩著一格格青石板,輕聲問:“何時出發(fā)?”
沈聽肆默了片刻,蹙眉道:“明日。”
信傳得急,他需得盡快回去,或許才能見上一面沈家主,明日已是最遲。
“這般快?”謝觀憐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中劃過詫異,但想到許是沈家主大限將至,他需得提前回秦河料理。
她驚訝后,溫順地斂目道:“那一路順風。”
話音一落,青年掌心的佛珠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又驀然止住。
沈聽肆面上卻仍如常般平靜,漆黑的眼瞳定落在她的身上,沒說話。
謝觀憐想了想,又將手中的東西還給他:“這個給你。”
青年并未接過,眉骨微揚,含笑與她對視:“何意?”
他目光中笑像是用尺丈量過,淡得看似含有暖意,實則細看便會發(fā)現(xiàn)無一絲笑意。
謝觀憐解釋道:“空余法師送的東西,太貴重了,我擔憂持不住,先放在你這里。”
其實她是害怕空余法師早就發(fā)現(xiàn)她與沈聽肆的關系,這串珠子是給她的見面禮。
她的確是喜歡沈聽肆,可這種喜歡猶如喜歡一幅畫,一件漂亮的玉簪、衫裙是一樣的,太淡薄了。
她喜歡的只是眼前的一切,是悟因,是慈悲為懷的佛子,而不是日后的沈家主,沈聽肆。
有相識,便有分離,此乃人生常態(tài),她不想再將自己拘泥于其中,也不想讓分離有不舍與悲情。
所以謝觀憐已將話說得很委婉了。
沈聽肆卻只是凝視她半晌,從她手中接過木匣子,在她的目光下將其打開。
里面是一串雪白的玉珠子,側面刻著暗色的經文。
他斂目,溫柔執(zhí)起她的手,將木匣中的珠子一點點纏繞在她的手腕上,低聲道:“此乃師傅送予你的,我無權拿在手中。”
雪白的珠子像是白色的鈴蘭花,在女人白皙的腕上恰到好處的漂亮。
他眼含欣賞地打量兩眼,掀眸淺笑:“很好看,晚上戴著來見我。”
謝觀憐盯著手腕上的珠子,沒再堅持取下來,抬頭對他彎眸璀璨一笑。
因明日走得急,沈聽肆還有諸多事宜需要去忙,謝觀憐體貼,并未像往常那般纏著他:“你快去忙罷,晚上我來找你。”
青年眼含歉意,低頭在她額上輕吻了一下。
謝觀憐下意識推開他,轉頭打量周圍。
好在這條道路向來人少,現(xiàn)在沒有人。
即便如此,她還是被他大膽的行為嚇到了,以往清冷自持的青年,在還沒有脫去身上那件僧袍,竟然就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親昵。
她只顧著探看周圍,并未發(fā)現(xiàn)被推開的青年嘴角的弧度落下一層,眸中沒有笑意,也不算冷淡,明顯是不高興她逃避般的行徑。
“我走了。”他瞳仁不動地凝著她道。
謝觀憐因他方才忽然的親近,臉頰還在發(fā)燙,點了點頭,沒有發(fā)現(xiàn)他眼中的深意,善解人意道:“好,快去吧,我今日也正巧有事。”
她說罷,原是想等他先走,可見他立在面前,并未有先走之意。
以為他是要等自己走,謝觀憐便轉身離去了。
她甚至都沒有回頭過。
直到她輕盈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沈聽肆臉上的淺笑徹底消散,思慮凝結于冷淡的眸中。
她今日很古怪,從進羅漢塔的第一眼,他便發(fā)覺她似有不對之處,尤其方才說完他暫時要去回一趟秦河,便更古怪了。
若是尋常他說要去何處,她那雙眸子中會流露出不舍,會無論場合地抱他,會踮腳勾住他的脖頸索吻,會說今夜等她……
然而這一切她都沒有做,甚至連離開也頭也未曾回過。
是因為因為忽然成為“巖王遺孤”嗎?
可她并不知自己現(xiàn)如今成了巖王遺孤,那為何還會這般反常?
沈聽肆垂下烏睫,指尖拂過輕跳的眼皮,回憶她從頭至尾的所有神態(tài),以及每一句,逐字拆卸理解。
明明她每句話都無差錯,可他還是無端有種握住了風,而那陣風還在從指縫中流逝。
他心中浮起難言的躁意,甚至產生想要殺了她的慾望。
此次離開,短則幾日、多則數(shù)月。
而日后像此次這樣的事,或許還會發(fā)生更多這樣,他每每都得要與她分開,而她本性是如此的放蕩,萬一分離時與旁人胎珠暗結呢?
就像沈月白所言的,等他走了,她或許也會被其他人勾搭走,或者是不甘寂寞,和旁人行歡解悶。
白云蒸騰,熙熙攘攘的樹葉在金燦燦的冷陽下,搖晃出張牙舞爪的陰冷。
青年立在原地,血色褪去的慘白臉上劃過一絲頓悟,唇角緩緩揚起溫柔地淺笑。
既然她改變不了本性的霪意,那若是真出現(xiàn)了旁人,其實他殺了另外的人就是,并非是什么難事。
總能讓旁人不敢接近她。
……
謝觀憐疾步回到明德園,失力地坐在院中的大樹下,仰頭透過樹葉,受虐般地盯著幾束金光。
分明是柔和的光,她卻覺得很冷。
那股冷是從骨子里滲出來的,像是甩不掉的陰森鬼魅,如同夢魘般纏繞在她的脖頸,攀附她的手腳將寒意死死地貼至骨頭縫隙之中,還瘋狂地勒緊她的脖頸。
在今日之前,她以為自從‘愛慕’上沈聽肆后,自己的病已經好轉了。
他有她難以抗拒的俊美面容,悲天憫人的佛子氣度,以及給情緒、身體上帶來的所有快感與喜愛,這些都是活生生體驗過,不是假的。
甚至她還覺得,她應該要愛他到瘋狂,愛到離不開,愛到她覺得他看一眼別女人,她都能嫉妒得發(fā)狂。
可事實上,到了今日她才恍然發(fā)覺,自己原來的病得已經如此嚴重。
他只說要回秦河,還沒說是否要留在秦河,那樣熱烈的愛慕,竟還是會因為他的離開,可能要褪去身上圣潔的僧袍,蓄長發(fā),成為蕓蕓眾生中和她一樣受普渡的世人,而原有的‘
愛慕‘瞬如潮水般頃刻褪去。
原來還是沒有用。
謝觀憐從未有那一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沒救了。
這些年無論她如何克制,都還是沒辦法讓病情得到緩解。
她得了只愛佛子的病。
而這種病也非天生的,曾經她也是正常的,并不特定執(zhí)著喜歡某一樣成病態(tài),可后來……
這些年,她在雁門也找過不少大夫,如何治療都沒有用,甚至日漸嚴重。
謝觀憐失落地盯著手腕上的佛珠,已經放棄再去想痊愈之事了。
連容色如此絕艷的男子,她都能這般對待,日后無論遇上誰怕是都沒用了。
她如今心中只盼望,他這次回秦河不是為了接手沈氏,如此,他就又能回迦南寺做清高圣潔的佛子,她亦像往常一樣癡迷他,愛他。
夜幕四合,月亮從云里探出來,漸被黑暗吞噬的天變得模糊。
謝觀憐思來想去,還是趁著天尚未完全黑盡,提前去了逐塋院。
自從她喜歡深夜造訪,逐塋院便沒再關實過房門,所以她很輕易就進去了。
進入后,她才發(fā)現(xiàn)院中墻角的泥土被動過,地上有幾簇梅苗屹立。
而如此夜色如練,冷風習習的夜里,青年身邊點著一盞搖搖欲滅的燈,血紅的紙糊燈罩暈染出的光,落在新鮮濕潤的泥土上,無端給人一種鬼魅的陰森。
好在青年側臉蘊白,灰白的僧袍隱有神性,沖散了莫名的男鬼感。
“你在干嘛?”謝觀憐沒想到他沒有在房中,反而在此處不知弄著何物。
沈聽肆聞聲抬頭,微笑地伸出手:“快春至了,松松土。”
原本骨骼纖長的手上沾滿了濕潤的泥土,與他平素喜歡潔到病態(tài)的行徑截然不同。
雖然他身上沾上了泥土,但也說不上臟,反而襯得那雙手越發(fā)好看。
謝觀憐目光定定地黏落在上面,眼中浮起喜愛,心中卻劃過可惜。
連手都生得這般漂亮的男人,日后就要與她分開了。
謝觀憐提裙欲蹲在他的身邊,卻被他攔住。
“等等。”他用干凈的手肘碰了一下她的膝蓋,眉眼柔善地低垂,姿勢溫馴至極。
謝觀憐不解地睨視他。
只見他取過疊在一旁的毛墊鋪在身邊,小心地避開手上的泥土,鋪好后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他抬頭望著她,淺笑:“現(xiàn)在可以了。”
果然是沒有變。
甚至還早就知道她今夜會來,還提前將墊子備好,以免她的裙擺被弄臟。
謝觀憐提裙跪坐,雙手撐在干凈的毛墊上,眨著黑白分明的眼看他身邊的幼苗,好奇地問:“這么晚了,你松土作何?”
他低頭繼續(xù)用手中的小鋤頭撥開泥土,腔調松啞含笑:“你不是說院子里很冷淡嗎?我種幾株花,還能盡早在春日開花。”
聞言,謝觀憐轉頭看向周圍,表情微妙。
這可不是幾株花,而是角落都栽滿了半人高的小樹,看泥土松懈程度,可能屆時只會留出了一條小小的路。
因為她隨口的一句話,他便將院子弄成了這樣。
兩人都要分開了,他在院中種這般多花,到時候開再多,也上賞不了。
謝觀憐眸中劃過可惜,欲開口將白日的話說得明白些,正在埋頭栽花的青年嗓音輕輕地傳來。
“也正好,日后樹長高了,花枝探上墻頭,別人也能欣賞。”
原來不只是因為她的一句話。
謝觀憐咽下口中的話,笑了笑:“的確,迦南寺很多地方都太冷清了,多幾許姝色也是好的。”
沈聽肆抬頭看向她,眼角氤氳著微弱燭光的水亮,手中還拿著樹枝,微微一笑:“嗯。”
謝觀憐望著他,眼中閃過驚艷。
忽而覺得他日,他此事若是蓄著長發(fā),應該會更好看,像是一尊沾了點污穢的玉面觀音,漂亮得脫俗。
沈聽肆見她不講話,垂覆下烏睫,安靜地繼續(xù)將樹苗放在里面。
謝觀憐坐在他的身邊,同樣安靜地看著他。
今夜她原是不想來的,可在房中翻來覆去,最后還是來了。
因為今夜過后,明日她不想去送他了。
最后一株花樹種完,天邊的月已經掛在正上空。
他讓謝觀憐先進屋,然后拿著干凈的衣物去清洗身上的泥土。
謝觀憐坐在他的書房中,站在書架前打量他平日看的書。
一直知曉他喜歡經書,未曾料想,在一排排經書中,還有不少兵器與謀略的書籍,琳瑯滿目地分類好,整齊地擺在一起。
當謝觀憐目光劃過經書旁邊的梨花木匣子,好奇地打量幾眼。
書架上只有這只匣子很是突兀,打破了應有的整齊。
他原來也能忍受不整齊的。
還是說放的什么嗎?
謝觀憐踮腳尖,伸手欲去拿下木匣子。
可還沒有碰上,手腕便被人從身后握住。
謝觀憐轉過頭,先是看見青年喉結上的那顆濕潤的黑痣,心口驟然失律一跳。
她咽了咽喉嚨,抬起眼睫望著他的下頜:“悟因?”
沈聽肆握住她的手腕放下來,覆睫與她對視,漆黑的眼中仿佛有漩渦,讓染著濕氣的眉眼多出幾分黑暗中的妖冶:“你在找什么?”
謝觀憐以為這是不能碰的東西,連忙解釋道:“抱歉,我不知道這個東西不能碰,只是剛才我見放在上面,和那些書籍之間有些違和,所以想換個一樣高低的位置放上。”
他什么話也沒說,忽然低頭吻上她。
謝觀憐一怔,下意識微抬下巴去回吻。
他并未深入,淺嘗輒止便克制地往后退了一步,在她的目光下,取下上面的那只木匣子,放在她的手上。
“可以碰,你可以打開看。”
謝觀憐見他神態(tài)自然,低頭疑惑地看著手中的木匣子:“這是什么東西?”
他微微一笑,語氣溫柔:“這是你的東西。”
“我的?”謝觀憐訝然。
她有什么東西在他這里?似乎沒有罷……
沈聽肆輕‘嗯’,順勢與她五指相扣,牽著她往一旁走去。
謝觀憐滿心疑惑都抱著匣子,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后。
兩人坐在簟上,案幾上的燈帶著點明亮的暖意。
謝觀憐將匣子放在上面,在他的目光下打開木匣子。
里面其實沒什么特別的東西,一張繡著梵語的帕子,以及一封……
謝觀憐看清后猛地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溫良斯文的青年。
那是她之前隨著小衣一起失蹤的信箋,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之前她一直以為是被賊人偷了,或許早已經被丟在那個角落,也或許已經被銷毀了。
可從未想過,這封信竟然在他這里。
謝觀憐看他的眼神在光下有了幾分微妙,臉上浮起戒備,顯然將他當成之前偷看她沐浴,還偷她小衣的變態(tài)。
青年望著她的驚訝,漂亮的臉上露出幾分愧疚:“抱歉,其實我之前騙了你,其實那日你托我去找丟失的東西,我找到了,但沒有給你。”
聞言,謝觀憐面上霎時小口喘息地捂著胸口,臉頰如染紅霞,美眸含嗔地望著他道:“你嚇死我了。”
“嗯?”他沒反應過來,不解地看著她。
謝觀憐拿起那封信說:“這東西是與我那些小衣一起丟的,我剛才還以為,你就是之前那偷窺我的變態(tài)。”
他面露了然,微笑道:“是我解釋不清,嚇到你了。”
謝觀憐搖頭,在木匣子里攀看,問道:“我那些小衣呢?”
聽見她問及那些布料極少的衣物,青年濃長的烏睫顫了顫,薄唇微抿。
想到當時他毫不猶豫燒掉了,心中劃過可惜。
她的東西不應該燒了,應該都藏在匣子里的。
沈聽肆搖頭,愧疚道:“只有這一封信了。”
他沒說其余的物件都去了何處,謝觀憐也沒多想,拿出那封書信原是想打開看的,可察覺青年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手上。
她手指一頓,遂將信箋放下,抬頭問他:“你怎么將這些東西放在這里?”
其實她是想問,他既然早就已經拿到了,為何一直不還給她。
沈聽肆聽出她話中之意,眼中的微笑落下,嘴角仍如常般揚起,毫不避諱地直白道:“我以為是給我的。”
上面寫的都是情,彼時她正在追求他,除了是寫給他的,他不知道她還會給誰。
謝觀憐被
青年溫柔的目光注視得頭皮發(fā)麻,訥訥地笑了笑:“嗯……是。”
他神色自然柔和,深深地望著她:“所以現(xiàn)在你要拿走嗎?”
謝觀憐將信箋放在里面,果斷搖頭:“不拿,給你的。”
沈聽肆失笑,沒說什么,伸手將木匣子合上,起身又放回書柜中。
謝觀憐望著他的背影,捂著亂跳的心,悄然長吁一口氣,心中覺著莫名。
他分明很溫柔,情緒一向穩(wěn)定得,即便爬上他的頭頂都不會生氣的好脾性,可那一瞬間,她竟然有種心悸的懼意。
可她如何看,青年褪去清冷的外皮,還是溫柔得毫無攻擊性。
沈聽肆轉身見坐在上面的女子,正滿臉疑惑地打量自己,瞳色微閃,朝著她走過去。
“悟因,其實我是來送你明日分離的東西的。”謝觀憐見他走來,取下他腰上掛著的香囊。
“這一只更適合你,之前的舊香囊,我再改一改花色。”
沈聽肆側首看她遞來的素色香囊。
她將繡有字的香囊,換成了無字的了。
一只平平無奇的香囊。
他嘴角始終含笑地接過來,輕聲道:“很好看。”
謝觀憐見他愛不釋手的用指腹拂過角落繡花,露出雪白的尖牙,笑說:“你喜歡便好。”
也不枉費這幾日她手指被針扎了幾個口子。
原本是想送給他,當做定情信物,現(xiàn)在還沒做完,就成了分離禮了。
沈聽肆將香囊放在膝上,眉眼含笑地望著她:“很喜歡。”
謝觀憐聽他神情鄭重,柔光落在他漂亮的眉眼上,貌若好女,溫馴得有種佛陀度化的乖。
她被他的眼神勾得心中癢癢的,忍不住伸手勾住他的脖頸,探身靠近。
柔唇貼來,軟得似晴空時山間低低的云朵,還帶著濕潤的清甜花香。
他覆下的目光落在她白凈的臉頰上,薄唇微啟,讓她侵略自己,單手扣住她的后頸將她放在膝上,從上往下將女人壓住。
吻她的唇,吮她的舌,一點點將自己的氣息悄無聲息地侵蝕她。
等謝觀憐回過神時才發(fā)覺,處在劣勢的是自己,而她不知何時被他壓在簟上。
兩人十指相扣,她的唇被吮得發(fā)麻,甚至還有些脹脹的疼。
青年身上即便是沐浴過,旖旎的檀香還是很濃,溫柔的將她覆蓋,強勢地鉆進她所有毛孔,占據進骨髓,讓她軟得用不出一點力氣,連哼唧的聲音都很微弱。
他越發(fā)會了。
謝觀憐迷迷糊糊地眨著眼,透過眼瞳上覆蓋的一層霧,盯著青年安靜闔眸的面容。
不僅會親吻,甚至姿態(tài)也很平靜,可這種靜中的慾卻很濃。
他甚至都忘記身后墻上掛觀音像,從唇中收回糾纏得猩紅的舌,沿著唇角往下吻,滑過脖頸埋在胸口,用牙齒咬住纖細的帶子,似要扯開,又似只是含在口中。
第44章 她的蓮花
青年呼吸炙熱地噴灑在泛粉的肌膚上,謝觀憐敏感地一顫,從渙散的意識中抽出一絲理智。
她垂眸看著他咬住嬌嫩肌膚,將其濡濕后便松開了口。
他坐起身,目光溫軟地丈量她露出肌膚,伸出冷涼的手指覆在因被含咬而腫立之上。
暈紅嬌艷欲滴得似插。在高頸花瓶中,自然而垂落下的花骨朵兒,仿佛稍稍用力碾壓,便會流得滿手馥郁的花汁。
美得過盛,他如何看都極其喜愛。
那旁人呢?
“啊——”
謝觀憐因他忽然捻起拉長的力道,從唇邊失控地溢出呻。吟。
他驀然回神,手指松開,俯首安撫地吻去她眼角的淚珠,“抱歉,疼了嗎?”
倒也不是疼,而是他捻在指上的行徑過于色。氣,還有說不出的酸脹。
謝觀憐渴望地挺著胸脯在他身上蹭,半瞇著含霧的眸兒,嬌聲輕喘著搖頭:“不疼,怎么忽然停了?”
沈聽肆掀開濕潤的黑眸,手指點在剛才捻過的位置,望著她輕聲問:“憐娘,我想在這里,給你留一朵花可以嗎?”
一朵與他側腰一模樣的蓮花。
如此從今以后,她才會只屬于他,作為交換,她亦可以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甚至是破壞。
他似看見她肆無忌憚地弄壞他的身體,深邃的五官昳麗出病態(tài)的瘋狂,卻被天生的溫慈壓得只泄出一抹嫣紅,從眼尾暈開于下眼至。
謝觀憐沒聽懂他此話乃何意,以為是問能不能吻出紅痕。
她毫無防備地頷首應下:“好。”
得到她的親口同意,他將她從膝蓋撈起,橫抱起身,轉而疾步如風地出了書房。
臥室中的檀香更濃。
謝觀憐甫一進來便聞見了旖旎過濃的檀香,心口紊亂震動得她頭發(fā)暈,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
待到她躺在榻上悠悠地掀開眼時,坐在身邊的青年咬著一支細長的狼毫筆,眉眼愉悅地執(zhí)著一把小刀。
他在她的視線下,淺笑晏晏地刺破掌心。
一滴血先是落在她的眼角。
溫涼,血腥。
謝觀憐茫然地眨眼將那滴血淚抖落,血珠沿著臉頰滑落至鬢角,不知他為何忽然要用刀刺破掌心。
直到胸口被毛筆瘙得癢癢的,她回過神驀然垂睫,看見他神情專注地俯首。
他用那只毛筆沾著掌心的血作墨,在她白膩而豐腴的軟肉上,仔細地勾勒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
“你……在做什么?”
謝觀憐躺在床榻上不敢亂動,雙手緊張地攥著墊在身下的素灰色褥子,腦子被眼前的情形弄得極為混亂。
她不知他說的留花,原是指在身上畫。
毛筆每每拂過嬌嫩的肌膚,帶起的酥麻癢意倒是其次,重要的乃是,他在以血為墨。
無論是誰身上沾了活人的鮮血,應該都會忍不住在胃里泛起惡心,她也一樣極其不自然。
偏生他仿若未聞,腔調愉悅含笑:“在給憐娘留一朵蓮花,待我走后,讓它替我陪著你。”
說罷,他將最后一筆勾勒完,忽而又從身旁拿出一張浸染藥水的四方白布,動作輕柔地蓋在畫好的蓮花上。
謝觀憐想扯掉那塊白布。
他伸手按住她亂動的手臂,低聲哄道:“別亂動,不然會痛的。”
那瞬間,謝觀憐感覺胸口仿佛被火舌在舔舐,灼燒皮膚的痛感令她不適地蹙眉,
“這是什么,好痛。”她忍不住咬住下唇,身體開始發(fā)抖。
沈聽肆俯身吻住她哆嗦的唇,憐憫而又珍惜地安撫她:“別怕,只是留痕的藥水,不會受傷的,就痛一會便好了。”
用藥水將血滲進肌膚的確是會疼,可比用刀一點點雕刻出來要輕松得多,不用修養(yǎng),幾刻鐘緩過去便能留下擦不掉的痕跡。
他的吻充滿了憐惜,察覺到她因惱怒而用力咬他的舌尖,似想要將同等的疼痛也傳與他。
“憐娘真乖,等下也在我身上留下痕跡好不好,什么地方都可以……”他的吻愈發(fā)溫柔,緊貼的唇卻在興奮地顫栗。
互相刻上對方賜予的痕跡,直到死都消除不掉。
若有來生,無論她投身何處,他都能一眼認出,這是他的憐娘。
終于等到胸口上的灼燒感淡去,謝觀憐急忙伸手推開身上的男人,直徑掀開覆蓋在胸口上的濕布。
那朵用血畫出的蓮花顏色鮮艷,似從身體里天然長出來的。
她低著頭,用手想試著擦拭掉身上的蓮花,沒有留意到被推開的青年跌坐在腳榻上,彎著濕紅的眼尾,唇邊噙著淺笑。
他墨黑的瞳孔一動不動,盯著她被搓紅的胸口。
那朵蓮花并不大,可覆蓋的位置卻極為晦澀,而那翹起的暈紅,則似另外一朵尚未開放的蓮花苞。
很漂亮。
他看著看著,癡迷緩緩爬上眼珠。
謝觀憐擦拭了許久都不見有一絲掉色,反而越擦越紅艷。
她抬頭原是想要埋怨他,可撞進青年癡迷的神色中,心跳猝不及防的一墜,那股惱意瞬間就散去了。
誰讓他生得這般好,甚至連根根分明的眼睫,都漂亮得令她產生喜歡之情。
反正已經弄不掉了,說什么也沒用。
謝觀憐咬住紅唇,抬手將落在肩上的衣裳披起,秉著不吃虧的念頭對他道:“我也要在你身上弄。”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含笑頷首:“好。”
謝觀憐忽視他滿眼壓抑不住的期待,目光在他身上四處環(huán)視。
青年顴骨上緋紅得不正常,為了她方便打量就跪坐在腳榻邊,仰著秀雋的下頜。
像是擺放在眼前供人欣賞、挑選的漂亮物件兒,任由她打量。
謝觀憐在他身上看了許久,最后無奈地發(fā)現(xiàn),她根本不舍得在這具身體上留下什么痕跡,多一筆都怕毀了原本的美。
她兜兜轉轉只將目光落在他的耳垂上,問道:“有針嗎?”
他搖首:“沒有。”
頓了頓,似想到了什么,“稍等。”
他起身拾步至不遠處。
謝觀憐看著他停下的位置,周圍擺有不少看起來尖銳又危險的武器。
他從屜中拿出細長的尖銳物,回到她的面前遞過去道:“有袖針。”
謝觀憐接過細長的針打量一番,遂放棄了心中想法,輕嘆地望著他:“算了,不弄了。”
“為何?”他眼含不解的與她對視。
謝觀憐如實道:“我原是想給你扎耳洞的,但想了想,你的身份似乎不適合,所以便算了。”
沒有男子會有耳洞,況且他日后還是沈氏的家主,被人發(fā)現(xiàn)了耳洞,難免會被人恥笑。
“那我身上,還有你想要的地方嗎?”沈聽肆問。
謝觀憐如實道:“沒有。”
他默了。
幾息間,他緩慢地坐在她的身邊,側首將透白的耳畔對著她,溫聲道:“那就留在這里。”
謝觀憐搖了搖頭,拒絕他:“真的不用了,其實你的這朵蓮花很漂亮。”
他眼眸乜斜,似看穿了她的想法,溫柔道:“不用擔心,在王庭,亦很多僧人會穿耳洞、戴耳珰,即便我不戴,如此的小洞哪怕被人發(fā)覺,也不會有人說什么的。”
他實在堅持,謝觀憐勉強被說服,拿起袖針在他一旁的燈燭上燒紅。
謝觀憐端起他的臉,打算穿洞前緊張得掌心發(fā)汗。
他都不擔憂她或許會手抖,若是不慎將燒紅的針碰在身上,恐怕留下難以愈合的傷疤。
“別怕。”他直勾勾地盯著她,臉上浮起幾分溫柔地蠱惑,“留下什么,我都不會怪你的。”
謝觀憐壓下想要發(fā)抖的緊張,咬著牙回想以前,阿嬤給府上女郎穿耳洞的畫面。
她狠心將細長的銀針,對著他露出的耳垂怔怔地扎進去。
因為針太長了,扎過去后沒辦法直接穿出來,留了一截在里面。
那是被燒紅的針在灼燒皮肉。
謝觀憐甚至都能感同身受地倒吸一口氣,耳垂也似跟著猛地疼了一瞬。
可他卻連眉心都未曾顫過,維持低垂得似溫柔的菩薩在低眉拈花的姿態(tài),溫馴得詭異。
他像是沒有痛覺般。
直到謝觀憐將完整的將針取出來,他才意猶未盡地掀開眼,望著她問:“完了嗎?”
不知是否是謝觀憐的錯覺,她竟從這句話中聽出了少許遺憾。
她點頭:“結束了。”
收針時,她忍不住又將目光落在他通紅的耳垂上。
這種手法不會流血,就是會很疼,畢竟他給的針,比平素用來繡花的針要長得多。
“疼嗎?”她眼中浮起心疼。
此刻她的心情很復雜,就如同可惜原本潔白無瑕的玉瓷,被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疤,使白璧微瑕,而下意識生出了慚愧。
因為即便是愈合,他的耳垂上依舊會留下一道小疤痕,這輩子都無法愈合了。
沈聽肆莞爾,沒說話,低頭擺弄方才給她調藥的瓶瓶罐罐,最后用干凈的狼毫筆沾了點兒濕潤的藥水,再遞給她。
“點在上面。”
謝觀憐不問也知道,大約是些不讓傷口愈合的藥。
她接過來,垂眸仔細在他通紅的耳垂上。
這次應該是很疼的,她都能感受到他呼吸亂了,連垂在一旁的手也克制不住地開始顫抖。
能讓一向穩(wěn)重的他失控,應該是很疼。
謝觀憐忍不住對著傷口吹了吹,然而下一息,她驀然被他按倒在床榻上。
他垂頭輕喘,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按在她肩上的手抖得很古怪。
謝觀憐被他奇怪的眼神盯著,臉上露出幾分怯意,喉嚨發(fā)干地問:“是疼了嗎?我剛都已經拒絕了,是你非要……”
“不是。”他打斷她的話,俯首吻向她喋喋不休的唇。
他現(xiàn)在的吻法溫柔得詭異,沒有往日的風光霽月,亦不急促兇殘,黏膩得像是身上長滿眼的蜘蛛在吐著黏絲。
他在一點點將她密不透風地裹著蠶食。
謝觀憐瑟縮地抖了抖,想要動一下,卻發(fā)現(xiàn)他的力道很大,根本就很難動彈。
直到這稱不上溫情,甚至有些恐怖的吻結束,她臉色都白了,但嘴唇卻被蹂。躪得很紅,身上的衣裳也被弄得很亂。
她渾身虛軟地躺在床榻上,神色渙散地柔喘。
相較于她的失神,青年臉上明顯比之前多了艷色,唇色濃艷得似剛吸過血的妖物。
他溫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皮,氣息不穩(wěn)地低聲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明日他一早便要出發(fā),所以不能讓她留在這里過夜。
謝觀憐壓住呼吸,點了點頭:“好……”
終于能走了。
謝觀憐身體虛軟的從榻上想要爬起來,他遞過手。
“我抱你。”
謝觀憐看了眼面前的手,也不客氣地伸出雙手掛在他的脖頸上,乖順地讓他抱著自己。
她一向如此黏人。
沈聽肆的目光掠過女人低垂地眼睫。
她臥在懷中像是一只嬌氣的白貓,漂亮、乖覺,毫無防備。
外面月色明亮,清輝如水,即便不用點燈,亦能看清腳下的路。
但他顧及她對黑暗的不適應,所以讓她提著一盞明月燈。
這一路她腳不沾地,臨近明德園才被放下來。
謝觀憐手中提著燈,身穿的素色衣裙襯得臉白如瑩,仰頭看人時似將天邊的那一輪月裝進了眼眶中,一顰一笑都似含有萬種風情。
她不舍地勾著他的手,嘴上卻說:“回去吧。”
沈聽肆頷首,溫聲道:“你先回去。”
“嗯,好,那我走了。”謝觀憐聞言松開他的手,提著明月盞轉身走了。
她沒回頭。
沈聽肆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望著那道走進院門的倩影,眼中漸漸被清冷的黑霧籠罩。
他以為,她至少會回頭看他一眼的,會主動說起明日來送他。
可從她轉身后,她便沒再轉過頭,更是從頭至尾都沒提及過要送他。
無端的,他又想起似乎不只是今夜,往前的每一次,但凡是她先離開,她都未曾回過頭看他。
那被灼烤得鮮紅的銀針穿過,留下耳洞的傷口隱約冷得生疼。
越是不想去在乎的細節(jié),越是容易接踵而至地冒出來。
沈聽肆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瞼,凝著掌心翻出血肉的傷口。
其實她不僅沒有回過頭,甚至也沒有關心過他掌心的傷。
如此明顯的傷口,她看見了都沒有關切地問上一句。
所以她真的喜歡他嗎?
或許不盡然。
他抬起凈白如玉的臉龐,微笑地望著被闔上的大門,哪怕身影
被巨大的樹陰遮擋,氣息也溫柔祥和如佛陀。
不管是與不是,也無礙了。
他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記,在他離開的這段時日里,她脫不下身上的衣裳,以赤。裸的身軀面對別人。
男人女人都不行。
只要他沒回來,誰用唇碰過蓮花都會死。
畢竟沒有誰會在以乳。尖做花苞,畫出一朵完整的、帶毒的蓮花。
第45章 娶妻生子,陰陽和合。……
回到房中的謝觀憐坐在妝案前,倒了桌上的冷茶在帕子上,將身上的衣裳褪至腰上,單手托胸,照鏡擦拭不久前才畫的蓮花。
蓮花畫在這個位置太**了,顏色艷麗,即便不低頭余光也能看見那朵開在胸口,雖然除她之外沒有人能看見,可她會想起沈聽肆。
但無論如何擦拭,那片肌膚都擦紅了,也擦得挺翹,連身子都被擦軟了,還是一點痕跡都沒有掉。
謝觀憐將自己擦得雪白的額間霧出汗?jié)n,單手捂著胸口,衣裳半懈,嬌喘吁吁地倚在妝案前。
這會兒她方才不禁后悔,當時只給他穿了一只耳洞了。
她身上的蓮花不僅用什么方法都搽不掉,顏色反而越發(fā)鮮艷,好似他的血滲進了肌膚,與她合二為一了。
謝觀憐暗惱地穿上衣裳,不再管身上的蓮花,折身躺在榻上。
翌日一早。
晨鐘延綿傳來,濕冷的冬霧漸漸散去。
馬車停在寺廟門口,道路兩邊的白雪在前幾日便已經融化成雪,濕漉漉的地上翻出幾處光亮的石板。
遠處的霧靄縈繞在半山腰,天邊隱泛赤紅。
小岳噤若寒戰(zhàn)地閉著嘴,眼睛卻耐不住去看立在馬車邊的郎君。
他如迦南寺中,那一尊露天大佛被搬到外面鎮(zhèn)壓邪祟,已經一動不動地在此站了快兩個時辰了。
從天還是黑的,到現(xiàn)在天際泛紅,太陽快出來了,始終都沒有動一下。
其他人不知郎君為何要杵立不動,但他心中是門兒清的。
這是在等憐娘子呢。
也知不知道,郎君到底有沒有與憐娘子說何時出發(fā),但他昨兒可是重復說了好幾遍。
但到了現(xiàn)在,憐娘子竟然還沒有來送郎君。
哪怕是睡得晚,醒晚了,這個時辰了,都已經過了訓誡堂的講經時刻,再怎么,憐娘子都應該找來了。
眼看著遠處的赤陽都冒出了金燦燦的光,小岳壯著膽子開口:“郎君,許是昨夜敘得太晚了,今兒沒起來,要不奴去找找她?”
聽見小岳的聲音,沈聽肆眼中的情緒霎時退散,漆黑的眸中卻毫無情緒,“不用,昨夜她回去得很晚,是應該起不來的。”
他似是信了小岳的說辭,轉身踏上木杌,平靜地坐上了馬車。
“走罷。”
得了郎君的吩咐,小岳忙翻身坐在馬車頭。
正欲驅車,身后傳來一道女人急促的嬌聲。
“等等——”
小岳忙將馬車勒停,轉頭看過去。
只見穿著素凈的女人提著寬大的裙擺,正朝馬車奔來,她瑩白的臉頰薄施粉黛,烏黑的長發(fā)被風吹出漂亮的弧線,疾步又碎又急。
“郎君是憐娘子來送您了。”小岳面露歡喜地轉頭。
竹簾被掀開,坐在馬車中的青年漆黑的瞳仁似胸口佛珠,側臉望向車窗,輪廓蘊著晨曦的柔光。
他沒有下去,坐在馬車中,望著跑至面前的女人:“檀越來了。”
在外面,他將分寸把握得恰好,不親昵,亦不疏離,溫軟如一塊暖玉。
謝觀憐一路小跑過來,停在他的面前小口地喘息。
待緩和過后,她將手中提著的包裹遞給他,道:“剛才得知法師今日要走,沒來得及為法師準備什么,這里是幾塊糕點,贈送與法師,愿法師此去一帆風順,早日歸來。”
她就如同普通的信徒,虔誠望向他的黑白眼眸中全是赤誠之意。
沈聽肆伸手接過她的遞來的包裹,微微一笑:“多謝,我會盡快回來的。”
“嗯。”謝觀憐對他璀璨一笑,往后退一步,雙手合十揖禮:“法師慢走。”
沈聽肆放下簾子,視線落在手中的包裹上,眼中才終于慢慢浮起真實情緒。
馬車并未因為她,而刻意停很久。
謝觀憐站在原地,望著馬車漸漸消失在金燦燦的光下,長睫楚楚地簌顫,心中瞬間就空了。
誰知道他到底還回不回來。
“娘子,我們回去吧。”緊隨其后的小霧站在她的身邊,輕聲地喚著。
“嗯。”謝觀憐下頜微點,轉身往寺院走去。
沒走多久,她想到要回去要面對空冷的禪房,停下來輕嘆。
“娘子怎么了?”小霧關切問道。
謝觀憐捂著胸口,看著天色尚早,想到余下時辰也無事可做,便對小霧道:“你先幫我拿煮茶的器皿,我想去文殊塔旁邊的書閣看會子經文靜心。”
“好。”
等小霧離去,謝觀憐和往常一樣,獨身前往了書閣。
文殊塔旁邊的書閣人比較少,她過來時,書閣除了一位看守的小僧人便沒旁人了。
謝觀憐恰好喜歡安靜。
尋了幾本經書,她在二樓看了會。
誰知天公不作美,之前還有幾分晴朗的天漸漸暗了下來,雨亦是說下便下。
雨幕如霧籠罩整座閣樓,淅瀝瀝的雨中帶著鉆入骨髓的寒意。
謝觀憐不知今日會下雨,所以并未帶傘,只能在二樓等著小霧來尋她。
外間的雨如碎珠亂濺,砸在屋檐上,又順著砸在青石板的縫隙中,像是清泠泠的奏樂。
謝觀憐從經書中抬起頭,閑情甚好地打量窗外朦朧朧的雨,忽然想起了青年的眼。
第一次見他時,似乎也如初春的雨,冰涼涼的。
也不知道他這次回去,究竟是不是要不要回來。
謝觀憐百無聊賴地放下手中的書,素手將窗牗支起,倚趴在邊沿,伸手去接從上面落下的雨。
雨珠還帶著春寒料峭的冷意。
好涼。
謝觀憐瑟縮地顫了下肩膀,正欲收回手,窗下忽然響起青年微含驚喜的聲音。
“謝觀憐……”
聽見熟悉的稱呼,謝觀憐神色有瞬間恍惚,下意識垂烏睫往下望去。
青年撐著一把油紙傘,藏青色的素袍與寺中的僧袍很相似,豎領遮住冷白的脖頸,依稀還能看見一顆漆黑的痣。
啪嗒——
謝觀憐放在膝上的經書,因為起身的動作落在地上,滿眼的不可置信。
沈月白仰著頭,溫柔的眉眼似是遠處的薄霧,望向二樓的女人心中被酸澀填滿。
一年多了。
他掙扎過了許久,即便還俗了,也仍舊堅持剃度,念經誦文,亦維持著穿僧袍的習性。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發(fā)覺自己始終沒有放下她,所以他才會在知曉她在雁門后便匆忙來了。
“觀憐,我想通了。”他壓下酸澀對她彎眼,亦在向她輕聲妥協(xié)。
想通了,這三個字花了他畢生所有的傲與尊嚴。
從今以后,他不會再因為任何事,而選擇與她分開了。
樓上的謝觀憐默了默,聲線沙啞地開口:“你……上來。”
沈月白微笑頷首,向上走去。
而樓上的謝觀憐將窗牗關上,看似冷靜地彎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書,腦中實際卻很亂。
他消失一年之余,為何會忽然出現(xiàn)在這里?
還說想通了。
是什么想通了?
可……她本就不需要他想通啊。
正當謝觀憐胡思亂想之際,門被敲響了。
她上前打開門。
青年從外面走進來,素凈的袍擺被雨打濕成深色。
“觀憐。”
謝觀憐復雜地看了他一眼:“進來罷。”
她轉身回到原位。
沈月白跟在她的身后,因為身有污濁,所以并未靠近她。
他選擇屈膝跪坐在不遠處的蒲墊上,眼中含情地望著她。
“觀憐,當時不辭而別是我的錯,這一年多,我已經想通了,是我一時入了妄,沒想通,我本不應該胡思亂想的,以后我再也不會了。”
他說得
慚愧,聽者心中更是復雜。
謝觀憐沒有回答他的話,敘舊似地試探道:“月白,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沈月白淺笑:“前不久。”
前不久,他從別人的男人那里得知,原來她不僅嫁人了,還重新有了新歡。
他深深地望著對面的女人,神色溫柔得越發(fā)如雨幕:“觀憐,你知道的,即使沒有旁人告知,我想通后,亦會有概率知曉你在何處的,寺廟只有這么多。”
謝觀憐無話可說,看似安靜地垂眸看書,實則在想現(xiàn)在怎么辦。
沈月白見她沉默,失落地斂睫,嘴角的笑意淡了:“許久未見,觀憐現(xiàn)在連看我一眼都不肯了嗎?”
往日她最愛的便是看他,說無人能及他,是她見過最出色的男子。
如今是因為有了更優(yōu)秀的旁人,所以他再也容不下她的眼了嗎?
察覺男人過于冷怨的氣息。
謝觀憐見不得長著這副面容的男人失落,啟唇欲反駁:“不是。”
話還未講完,外面的小霧進來了。
“娘子,外面的雨……呃,月、月月月白法師?!”
小霧望著娘子對面的年輕僧人,一時間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沈月白轉過頭,微笑地望著她:“小霧,許久不見。”
真是、是是是是月白法師!!!
小霧呆了。
月白法師是當年娘子在丹陽認識的,每每在娘子病發(fā)便會背著大郎君,偷偷去寺中看僧人念經緩解,一來二去的,娘子便看上了月白法師。
當初的月白法師可比如今的悟因法師要好接近得多,用不著娘子上去結識,他便先動了心,然后還要還俗娶娘子。
不過娘子當時便阻止了他。
但月白法師又不知從何處知曉,娘子只是喜歡佛子面容,以及氣質干凈,脖頸有痣的男子。
以為娘子將他當成誰的替身,那夜與娘子爭了幾句便失意離去。
后來才聽說是還俗了,怎的還到迦南寺來了?
小霧頭皮發(fā)麻地轉頭看向娘子,滿腦都是月白法師回來了,那悟因法師怎么辦?
看見娘子也渾身不自然,小霧訥訥地走過去,心虛得不敢看一旁的沈月白。
“娘子,我剛才看見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想著你今日沒有雨傘,所以便來接你,來時隔壁院的蘭娘子,還向我問你何時歸來呢。”
明德園中沒有叫蘭娘子的人,這是小霧為了給她脫身,而說給別人聽的。
謝觀憐抓住小霧的手,頗為感激地捏了捏,美眸含歉地轉頭看向沈月白:“抱歉,我還有事需得回去一趟,改日再……”
頓了頓,她勉強擠出余下的話:“……改日再敘。”
沈月白才剛找到她,還沒有說幾句話又要面臨分開,心中諸多不舍。
縱然知曉‘改日再敘’只是她的打發(fā)人的托詞,但他還是體貼地頷首:“既然有人在等觀憐,我還有時間,等觀憐得空,我們再好好聊。”
謝觀憐柔弱地靠著小霧,對他淺笑點頭:“好。”
她在小霧的攙扶下離開。
待兩人下了書閣,走進雨霧中,確定身后沒有人跟來,小霧才松口氣,心中覺得世間之事委實太奇妙了。
她家娘子的風流債雖然有些多,但從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況且月白法師當時憤然又難掩失落的神情,她至今都還記得。
小霧忍不住問道:“娘子,月白法師怎么在這里?不是說他還俗后便不知所蹤了嗎?”
謝觀憐亦是一樣茫然地搖頭,“我也不知。”
剛才驀然看見他,她還以為是錯覺呢,尤其是他說想通了,她都不敢去想,他想通什么了。
月白是前幾年她病得最嚴重時結交,當時不僅異常愛慕他,每隔幾日還需得聽他講經文,直到后來他還俗了,她才嫁來丹陽的。
想到往日那般喜歡的人,現(xiàn)在卻一點心動都沒有。
謝觀憐頗為頭痛地捂著額頭,情緒低落地擺手道:“罷了,以后我們避著點,盡量少出來。”
小霧見娘子似乎只將月白法師當做普通的陌生人,并未有要深究之意,小聲地‘哦’了聲沒有多問。
兩人撐著傘一同回了明德園-
遠在千里之外的秦河。
沈府門前。
管家候在門口翹首以盼了許久,終于看見一輛印有沈氏標識的馬車從遠處駛來。
管家老臉揚起笑,揮手讓身后的下人去告知家主。
“郎君回來了。”
馬車停在正門,小岳將手中的韁繩遞給來迎接的下人,從上面跳下來,取出腳凳,恭敬地道:“郎君,已經到了。”
話音落下,簾子被撩開,從里面走出一位灰白僧袍的青年佛子,唇紅齒白的皮相尤為漂亮。
管家看見他的那瞬間,忽然想到了已經仙逝的先夫人,心中忍不住暗忖。
這一身氣度實在和先夫人極為相似,早些年先夫人曾經最愛吃齋念佛,還曾在寺中住過幾年。
也難怪家主在郎君一出生便拋棄在寺廟中,這些年還一次都沒有去見過郎君,看似不喜,書房中卻又堆放了不少郎君與人講過的那些經書。
而現(xiàn)如今更是在重病之際,迫不及待地循著理由將郎君接回來。
青年靴履剛沾地,管家便上前躬身道:“家主身體不便,大夫說下不得榻,特地讓老奴提前來迎接郎君回府。”
“嗯,知了。”青年溫潤清雅地應聲。
管家悄悄地抬眼,窺視這位從未見過面的郎君。
雖然沒有見過,但也聽說過郎君的佛子之名。
尤其當管家見郎君烏睫長垂的姿態(tài),像極了家主書房中供奉的那一尊觀音像。
他心中對神明的敬畏,下意識轉移到郎君身上,身軀躬得越發(fā)的卑微。
“郎君,里面請。”
沈家主這些年身體一直不算好,前不久在摔倒后便下半身不便了,清醒的時候亦是少之又少,大夫都說已是活多一日是多一日了。
今日是嫡子回府之日,沈家主用了藥,難得提起幾分精力,讓下人推著他在書房等著二十幾年未曾見過一面的兒子。
老家主都如此,后院一眾妻妾更是得做出樣子了。
尤其是沈家主幾年前剛娶進府上的年輕小妾,綾羅夫人。
她穿戴精致,妝容干凈,跟著眾人來迎接沈聽肆。
因著身份卑微,綾羅夫人并未太靠近,只在遠處遠遠地瞧著。
“夫人,郎君回來了。”
綾羅夫人身邊的小丫頭踮起腳,看著不遠處歡喜地說著。
綾羅夫人美眸微抬,目光落在被人群簇擁的青年,手中捏著的絹帕慢慢地絞在手中,眼中露出驚艷。
果然生得一副好看的面相。
早在嫁給沈家主之前,她便聽說過迦南寺的悟因佛子生得儀態(tài)端莊,姿容秀美,待人亦是溫和良善。
所以在得知沈家主此刻將這位嫡子傳召回來,她便心中暗暗期待著。
她還很年輕,不可能就這樣老死在府中,也不可能再改嫁了,若她想要握權便得要倚靠男人。
而這位剛從迦南寺回來,沒有碰過女人的青年最為適合。
只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生得這般好看。
青年的身量高挑,被人簇擁而入,猶如鶴立雞群般奪人眼目,身形不清瘦亦不過分健壯,恰到好處的長腿窄腰,看起來就似那種在床榻上行歡時不僅有的是力氣,又會溫柔哄女人的男人。
綾羅夫人越看眼底的慾望越是濃,恨不得現(xiàn)在就與他歡好一場。
許是她的目光過于直白了,青年微側眸,溫和得毫無波瀾的目光與她擦過。
綾羅夫人被那平淡的一眼看得軟了腿,好在倚在欄桿上才沒有失控滑落,臉上露出愁思爬上蛾眉。
管家看見綾羅夫人,向郎君解釋:“郎君,那位是家主去歲娶回府的小夫人,名喚綾羅。”
沈聽肆繼續(xù)朝著前方走。
管家見他興趣不大便沒再多說什么,領著人繼續(xù)往前去。
而沈聽肆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來,謝觀憐也愛用的這種眼神看他。
可這樣的眼神,只能謝觀憐對他露出。
管家將人帶到后便離去了。
府上纂修幾處佛室。
其中最大的佛室內,青年屈膝跪坐在蒲墊上,半身融在暗處,中如一尊冰冷的佛像。
前方坐在椅上的沈家主氣息孱弱,望著多年未見的嫡子,不可避免地想到早逝的妻子。
他的妻子并非是
如今君主賜婚的那女人,而是與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愛人,是那女人為了想要嫁給他,在他愛妻生產之際買通接生婆,害死了他的妻子。
這年為了不讓與妻子唯一的血脈被迫害,他佯裝不喜,命人送出去讓空余法師照看多年,為的便是那女人將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這么多年了,終于得以相見。
青年的面容與亡妻相似得并不多,但身上都有寧靜的佛性,所以這些年他只看從外面?zhèn)骰貋淼漠嬒瘢瑓s未曾真的去看過人。
沈家主神色動容地思念起亡妻,氣血涌來,忍不住掩唇咳嗽。
而室內也只有他的咳嗽聲。
對面的青年安靜地望著他,待他緩和情緒后,才似溫聲地關心:“不是說近日身體好些了嗎?”
沈家主笑了笑,擺手道:“是心情好些了,身體還是如常那般。”
沈聽肆聞言輕問:“大夫如何說?”
沈家主輕咳道:“莫約是身體虧空,聽天由命罷,也好早些去見她。”
還能活二十幾年已經是極限了,若不是因為偌大的府邸要支撐,他早就已經去陪她了。
沈聽肆沒有說話,神色之中沒有半分波瀾。
他對于親情極為陌生和淡薄,見沈家主如今這般虛弱,心中也提不起一絲憐憫的情緒,連面上的溫情都是虛假的。
沈家主呼哧地喘氣許久,開口道:“肆兒,為父如今時日無多,傳召你回來,是想要讓你替為父接替沈府的,以后迦南寺你便不用再回去了。”
他妻早亡,難免會顧不上兒子,如今他時日無多了,自然想要讓嫡子繼承沈氏。
但沈家主說完后,他卻沒有任何反應,低垂的烏睫灑在眼瞼上,面龐泛玉澤的清冷。
安靜時,像極了供奉在案上的玉瓷觀音。
見他遲遲沒有回應,沈家主心中忽感不確定,問道:“以后你便是沈氏的家主,你還有何顧慮嗎?”
外面不知多少人想要沈氏。
沈聽肆眼尾映出窗邊擺放的青銅長燈的赤色光,側臉輪廓柔善溫柔,輕聲道:“家主此次傳召我回來,應當不只是接管沈氏,是否要像您一般,需得娶位對沈氏有益的妻子,對嗎?”
他的嗓音柔和,說出了令沈家主極為芥蒂又無可奈何之事。
沈家主臉色僵硬地乜斜眼前佛面清慈卻眼底無色的青年,頹然地垂下手。
當年他便是為了沈氏才接受君主的賜婚,娶了害他愛妻的女人,現(xiàn)在愛妻留下的唯一血脈,也要鋪他的后塵嗎?
“我……”沈家主眼底苦澀。
沈聽肆漆黑如玉珠的眼神,凝著頹然的老者,莞爾勾唇:“若是如此,可以的。”
可以?
和預想不同,沈家主不禁收起眼底苦澀,不解地看著他既然愿意,方才為何會說出那種話?
溫柔的青年將老者眼中的情緒盡收眼底,輕聲問:“只要身份足夠,我都可以娶對嗎?”
沈家主頷首:“自然,沈氏的正夫人必須得身份尊貴。”
說罷,沈家主頓了頓,忽而試探問:“肆兒可是有人選了?”
青年笑而不言,外面的黃昏灑在窗邊,似翻涌的金色浪涌。
難以琢磨的夕陽光,虛無縹緲的從指尖流逝。
沈家主今日在外面已經待了許久,大夫不讓他出來受寒,所以不一會兒便被人從里面推出來。
平日照顧家主的下人進來時,隱約察覺佛室內的氣氛詭異,心中忍不住打顫。
下人去推家主,還聽見家主語氣古怪地說了一句‘都可’,然后便閉上雙眸,滿臉的疲倦。
而跪坐在蒲墊上的長公子灰白的僧袍如堆雪逶迤,清雋的面容帶笑,朝著家主斯文頷首,輕聲道:“多謝……父親。”
這是郎君從迦南寺回來后第一次喚家主‘父親’,而家主面上卻沒有半分喜悅,眉頭緊蹙地揮手。
“回房。”
下人斂下心思,恭敬的將家主推出去。
偌大的佛室中恢復闃寂,連一幅畫、一張席簟都透著空寂的冰冷,貌若慈悲佛子的青年融入其中絲毫沒有差別。
最后的一抹艷麗的余暉被徹底吞噬得看不見。
沈聽肆站起身,灰白僧袍垂落腳踝,拾步朝著門外走去。
小岳還守在外面。
聽見開門聲,小岳轉身。
“人找到了嗎?”沈聽肆溫柔地注視小岳,目光如三月的春風,帶著暖意的寒。
沈家主說人已經死了,但他是不信的。
因為從很久之前,他便留意著沈氏的這位主母。
小岳背脊發(fā)寒,垂首道:“回郎君,人已經找到了,確實沒有死,被家主關進暗牢了。”
在家主傳召郎君回來之前,府上的那位夫人也在病重中,而剛好也在公子動身回來秦河時,那位夫人便沒有抗住一病不起。
家主只將夫人的死告知給了宮里,一直沒有發(fā)喪。
可誰知,這位主母并未死,而是被家主關在暗室中,口口聲聲說最愛的是先夫人,現(xiàn)在卻為了留這位主母,而選擇用假死。
想到此處,小岳忍不住抬頭窺了眼郎君。
郎君的神色如常,并沒有任何傷情,甚至眼尾還泄著春情的笑意,聲音也很輕柔。
“回來也有幾日了,沒有見過她,是我的失禮,既然父親不引薦,那我們也不好越過行事,讓人代替我們去‘看’罷。”
若是讓最恨主母的女人們發(fā)現(xiàn),她被囚禁在暗室中吃得好,睡得好,怎么會不心生歹意?
畢竟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是哪位恨主母的女人干的。
即便是不小心死了,也不會有人去查。
沈家主已經對外說了,主母已經病。意味著隨時可能會‘病死’。
小岳快速在腦中搜尋,這幾日剛熟悉的面容。
很快他便挑選出郎君說,代替去‘看’的人。
“是。”
小岳得了命令,轉身朝另一邊走去。
沈聽肆靠在門口,眺望遠處一點點被被霧吞噬的天際,想到方才在屋內說的話,垂下的指尖微微蜷縮。
從一開始,他便知回到秦河意味要蓄長發(fā),穿常服,與尋常人一般可娶妻生子。
所以沈家主的話,他早就已經知曉了。
“娶妻……”沈聽肆垂下眼睫,望著手腕上如豆粒的佛珠,忽然想到了謝觀憐,唇角緩緩噙笑。
男歡女愛,陰陽相合,娶妻生子,天道如此,所以娶她乃應順延天命。
自離開丹陽后,他每夜都會夢見她,雖然每夜她都會與他交歡,但他始終還是覺得她過于放浪了。
即便每夜都有他,她仍舊是不滿足的,總會背著他去找別的男人。
世人皆都說嫁人、娶妻后才會懂得為了家族而權衡利弊。
若是想要改掉她風流的習性,唯有娶她,這樣即便他看不見,她也一樣會活在別人的矚目下,屆時四面八方的人都將是他的眼,他的耳,她做什么都會在他注視之下。
所以那些想要與她親近的男子,只要不想死,都不會冒著風險去與她偷。歡。
第46章 他回來了-
最相熟的兩人都走了,謝觀憐的生活好似又回到了最初。
雖然迦南寺多了個月白,但大部分碰上,他也只是遠遠地看著她,不會主動前來攀談,她更不會主動前去尋他。
兩人似乎只有點頭之交。
時日過得一切都和往常無二,大抵變化稍大的乃李氏,之前還說只是被關押在大牢中,后來又聽那些人說李氏此次涉案似乎牽涉甚廣,極大可能連累全族。
最初謝觀憐
時常遣人打聽,總擔憂會牽連到她。
也不知沈聽肆是否在私下,有讓人去向丹陽府主說過什么,李氏出事半分竟沒有牽扯到她,所有人都像是忘記了,她是嫁進李氏的新婦。
高門府邸多少都有數(shù)不清的腌臜之事,既然沒有找上她,謝觀憐也沒再繼續(xù)派人去打聽,李氏究竟有沒有救。
丹陽府主都沒有承認她的身份,她自然也不是李氏婦,按理說應該回雁門的,但她選擇沒有回去,對外也還是自稱是失去丈夫的寡婦。
許是因為沈聽肆離開得太久了,謝觀憐夜里又開始不寧,整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面容精氣神日漸肉眼可見地變得慘白。
小霧每日都滿眼擔憂:“娘子,你都住在寺廟中,受著佛光照拂,怎么還每日做噩夢?”
以往在雁門,娘子病發(fā)作時只需要去寺中看一看那些僧人,與他們說說話便能好些,現(xiàn)在怎會沒有用了?
小霧急得都要上火了。
反觀謝觀憐很是冷靜,單手撐著下頜,不太在意地笑道:“許是因為之前過于接觸了悟因,所以習慣了。”
小霧癟嘴,垂頭小聲嘀咕:“那娘子還不如去找月白郎君,他和悟因法師生得挺像的。”
謝觀憐聞言眨了眨眼,失笑:“先不找他,我再忍忍,說不定某日我就都好了呢。”
話是這般說,謝觀憐暗忖算時辰,猜想此刻沈聽肆應當已經回到了秦河。
如果再過段時日,他還不回來,她可能真要去找月白了。
夜里洗漱完,她又開始做噩夢了。
其實那件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那是冰冷的冬季,尚年幼時的她不僅被人追殺過,還被賣到閣樓里,認識了同樣被賣在進閣樓里的小和尚,再與他一起逃跑,然后被抓、挨打,日復一日。
而每次被抓后挨打都是小和尚將她護在身下,代替她承受著一鞭又一鞭,她只能睜著含淚的眼,望著他抵在眼前的那顆黑痣。
后來那些人為了震懾其余也想要跑的孩童,便將他的皮囊扒掉面目全非,掏空內臟后掛在她的床前,讓她每日睜眼便能看見。
很多事她早就已經選擇忘記,不去回憶了,可唯獨小和尚脖頸上的那顆痣,如朱砂般映在她的心上。
半夜里,謝觀憐又被噩夢驚醒。
她踉蹌地起身將屋內的燈全都點上,胸中仍舊有余悸地坐在床邊翻看經書。
可現(xiàn)在越是壓抑,她越是想沈聽肆。
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個生得與小和尚無論是氣度,還是那顆痣,都是如出一轍的人。
想要見到他,看見他平安,好似看見沈聽肆,她才覺得小和尚還活著,才能緩解了心中的焦灼感。
可現(xiàn)在沈聽肆在何處,究竟還會不會回來……
謝觀憐兀自在房中坐了許久,望著窗外的月光恍惚地站起身。
月白在這里……他應該能緩解她心中的焦灼。
而自從第一次遇見他,小霧就已經打聽過他住在何處了。
月色朦朧,女人身披素色的外裳,輕紗單薄,烏黑的長發(fā)披在身后,面白勝雪,手中提著一盞明月燈,推門而出。
迦南寺有供外來香客的住所。
沈月白坐在院外,手中拿著繡有梵文的香囊,想到白日的謝觀憐對他陌生的眼神,心中便一陣失落。
他很后悔一年前聽了張正知臨走之前說的話。
謝觀憐對他的眷戀和愛慕來得太奇怪了,所以陷入情愛中的他,必不可免地循著蛛絲馬跡去查。
直到發(fā)現(xiàn)原來她所有的愛慕都是假的,每日來寺中見他,與他講話,皆是因為他生得與旁人有幾分相似罷了。
得知此事,他也沒耐得住情緒,親自去詰問她,后來鬧得不歡而散,他也賭氣隨人離開。
待到想通后再回來尋她,卻被人告知她已經嫁人了。
好在只遲了些,她如今仍舊是孤身一人。
沈月白垂下眼,指腹劃過香囊,正欲收起來,忽地聽見外面?zhèn)鱽砬瞄T聲。
他初到不久,沒有相識之人,且這般晚了,也不會有人會來。
可的確有敲門聲。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眼中浮起溫柔的淺笑。
所以只能是觀憐。
她有病,一旦病發(fā)作了,想到的一定是他。
沈月白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剛將門拉開,便看見女人眼眶微紅地望著他,雪月白的輕紗罩烏灰的衫裙,唇紅齒白,氣息微弱地問。
“月白,能讓我待一會兒嗎?像以前一樣,念經給我聽……”
沈月白往后退一步,目光溫柔地盯著她。
“好……”
“多謝你。”謝觀憐眼含感激地對他道謝,提著明月盞輕易地走進了院子-
與此同時的秦河沈府。
沈家主自詡深情,所以在府上豢養(yǎng)不少與先夫人面容相似的妓、娼、年幼的、青年的,數(shù)不勝數(shù),而主母心中嫉妒,這些年沒少暗地磋磨這些女人。
主母前不久忽然病了,這些女人心中不知多高興。
原以為主母病亡后,家主會從后院中提攜一人來代替主母掌管偌大的府邸,誰知家主并無此意,反而直接將郎君傳召回來了。
不少人對此心中有怨卻無處發(fā)泄。
沈老家主的愛妾,綾羅夫人剛在侍女的服侍下沐浴完,坐在鏡前涂抹去疤痕的香露。
綾羅夫人又從鏡中看見了自己那原本玉軟花柔的肌膚上,橫甸著一道道猙獰的傷疤,讓漂亮的身軀,丑陋得仿若倀鬼般可怕。
她猛地將手中的東西摔碎,咬牙切齒地暗聲道:“憑什么那個女人作惡多端,卻被家主好吃好喝地囚禁在暗室中?”
侍女習慣了綾羅夫人的喜怒無常,匆忙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不敢說話。
“她應該去死的。”
綾羅夫人長指甲刮在銅鏡上,尖銳的指甲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銅鏡中的貌美女人,面色猙獰,眼中藏著兇狠的光。
翌日。
自從嫡子歸府后,沈家主最近的身體略有好轉,此刻天不亮便起身了。
小妾綾羅夫人從外面步伐窈窕地進來,保養(yǎng)得宜的雙手端著參湯,溫言細語地道:“家主,該喝湯了,妾特地為您熬的滋補參湯。”
“嗯。”沈家主淡淡地看向不遠處的年輕女人。
那是他這些年以來,找到與先亡妻性格最為相似的女人,也是他如今最為寵愛的女人。
綾羅夫人淺笑晏晏的朝著他走去,蓮步款款,婉約自然,繞至他的身后隱攜袖籠帶來一陣芬芳。
“家主,妾推您過去。”
她溫柔地接過侍從的輪椅扶手,想要推過去,但卻被制止了。
“不用,你將我推去肆兒的院中,我有話要與他說。”
綾羅夫人聞言心中暗喜,正愁沒有機會接近那位嫡長子。
雖然他已經回府了,可她只有在他剛回府之際,與其對視過一眼,從那之后,她連他人都未曾見過。
沈家主的提議恰好說至她的心頭。
綾羅夫人低眉順眼的‘嗯’了聲,推著沈家主前往前不久剛翻新的院子。
院子裝潢精致,陳設典雅,足以見得沈家主對嫡子其實是極為重視的。
今日來得比較早,所以院中長廊上的燈籠都還沒有熄滅,幾盞暗幽幽的光懸掛在上面,像極了眼睛。
沈家主被綾羅夫人推至院中,沈聽肆尚未起身,他便閉眸淺憩地等著。
而一旁的綾羅
夫人沒說要走,貼心地候在他的身邊,偶爾悄悄抬眸,神色暗含期待地看著前方。
不多時,青年冷瘦的手中提著一盞燈從霧氣中走出來,身著的灰白長袍似有靜謐的神性。
青年不僅面容生得出色,就連身形輪廓都極其優(yōu)越,每一處恰到好處的成熟,一進入室內,周圍仿佛都有春藥般的氣息。
綾羅夫人一看見他,心跳便是劇烈砰跳,羞答答地垂下眼:“大郎君恭安。”
然而他卻沒有看她一眼,走至沈家主的面前,行禮后喚道:“父親。”
沈家主頷首:“嗯。”
沈聽肆抬首望向綾羅夫人,漆黑的眼底浮著微弱的燈光,聲線溫潤如水:“給我吧。”
綾羅夫人體態(tài)柔媚地向他行禮,松開手后柔聲道:“家主一會兒還要喝藥,妾可否在院中等家主?”
沈聽肆微微一笑:“請便。”
說罷,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溫吞地補充一句:“不過院中還有很多地方沒有修好,一會兒會有人來領著夫人去客廳等。”
綾羅夫人露出雪白纖細的頸子,點了點頭:“妾省得。”
沈聽肆收回視線,接過沈家主的輪椅,緩緩推向另外一邊。
綾羅夫人在身后,目光癡癡地盯著不遠漸步入霧氣中的青年。
“夫人。”
從她身后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嚇得綾羅夫人急忙收回視線,扶著鬢邊海棠轉身。
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的小岳露齒一笑,恭敬道:“郎君讓奴帶夫人去客廳等。”
綾羅夫人驚魂未定,聽見他的話,勉強頷首回道:“有勞小哥了。”
小岳提著一盞燈走在前面,含笑聲清脆:“夫人有禮了,是奴應當做的。”
綾羅夫人跟在小岳身后往另一邊走去,期間忍不住轉頭又看了一眼后面。
不知那兩人去了何處?
院子比想象中要大得多,綾羅夫人跟著小岳進了客廳,剛坐下便聽見他說。
“夫人,院中很多地方還在修繕,請夫人勿要亂走動。”
這已經是她來這院子聽的第三次了,好似在提醒她不要亂走亂動似的。
綾羅夫人心中不悅,但面上卻和善地笑著點頭:“嗯。”
小岳見她應下便退了下去。
或許沈聽肆剛回來,所以下人還沒有挑選好,不止是院中人少,連客廳中都沒有人伺候。
安靜得有種詭異感。
綾羅夫人在客廳中坐了一會兒,想到青年心思微動,站起身打量周圍。
沈府雖只有一位嫡子,可庶出不少。
綾羅夫人還沒嫁人沈府之前,一直聽說沈家主不愛嫡子,所以對待這位嫡子的態(tài)度極其冷淡,從出生開始便扔在寺廟中任其自生自滅。
若非迦南寺的空余法師念及與其母乃舊相識,心生憐憫而養(yǎng)在身邊,這位嫡子早就已經死了,現(xiàn)在也不會被傳召回秦河。
這是所有人都知曉的實情,她也曾以為是如此以為,直到這幾年她才發(fā)覺,府中那幾位庶子普通至極,在府中不僅毫無講話之權利,連她這種弱小的妾室都不如。
之前一直不懂是為何。
直到前不久,沈家主將遠在迦南寺的嫡子傳召回來,她終于知曉了,原來沈家主看似對這位嫡子不聞不問,實則卻將權力都留給了他。
所以她定要將這位,沈氏未來的掌權人拿捏在手上。
幸而她出身勾欄,自幼便學了一身的本領,若是勾引男人必定手到擒來。
就像府中這些稍微出色些的庶子,再畏懼其父,還不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嗎?
所以她對沈聽肆勢在必得。
綾羅夫人百無聊賴地在院中轉了一圈,待到回到客廳時,正巧沈家主已經回來了。
沈家主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問道:“方才你去何處了?”
綾羅夫人嫵媚的臉上揚起柔笑,上前道:“回家主,妾見外面天色正好,所以在院中轉……”
她的話還沒有解釋完,忽有人急匆匆地從尋來。
“家主,不好了。”
沈家主淡淡地收回視線,轉頭看向急色匆匆的下人,“何事如此著急?”
下人面色不好地跪在沈家主的耳畔,低聲說了道:“家主佛堂燒起來了。”
“佛堂如何好端端的,如何就燒起來了?”沈家主蹙眉問道。
隨后沈家主不知想起何事,驀然盛怒地甩袖,命人推著椅子趕去。
而跟在后面的綾羅夫人聽見佛堂的火勢沒救,在心中暗喜。
那女人作惡多端,不僅將她殘害得渾身皆是猙獰的傷疤,而且她還聽聞,先夫人都是那女人殺的,現(xiàn)在卻只是被囚在佛寺中,這叫她如何能安心?
所以昨夜她便吩咐人佯裝走水,制造一場火勢,將囚在佛室內的女人被燒死,她則跟在沈家主身邊擺脫嫌疑。
沈家主冷著臉問下人:“可查到了什么?”
下人緊隨其后道:“回家主,奴們在周圍發(fā)現(xiàn)許多的黑油,而昨日,綾羅夫人讓人運了不少黑油進府。”
話畢,下人隱晦地看向一旁綾羅夫人。
不久前,一股不知從何處來的大火,忽然將佛堂給燒了,待到發(fā)現(xiàn)時,火勢已經嚴峻得難以滅掉。
同時他們在滅火時還發(fā)現(xiàn)了助燃的黑油,而昨日綾羅夫人無緣無故命人暗自從外面運了黑油,所以現(xiàn)在燃起的大火,大約與這位夫人想必是脫不了干系的。
事態(tài)一切都如綾羅心中所想,她才剛高興多久,復而又聞見下人說,發(fā)現(xiàn)了沒有燒完的黑油。
綾羅夫人面上一慌,抬頭看了眼沈家主。
沈家主停在前方,轉頭看她。
綾羅夫人從未見過這般兇狠的眼神,被嚇得怔在原地,忙不迭地解釋:“不、不……家主,并非是妾,妾一直跟在您的身邊。”
沈家主語氣輕描淡寫地打斷她:“來人,綾羅奴膽大妄為,明知道夫人在佛室吃齋念佛,竟然命人放火潑黑油,將她扣押起來丟進那間佛室內,也燒了。”
可任由她如何說,還是捂著口鼻拖了下去。
女人神色惶恐,雙手雙腳拼命地掙扎,瘋狂地朝著沈家主伸手,連腳上的云履都蹬掉了一只。
而她這般楚楚可憐之姿,自始至終都沒有喚起沈家主的憐憫。
直到被完全拖走,她都沒有想通,為何沈家主會連查也沒查,就能斷定是她所為。
沈家主坐在椅上,望著掉落在地上的那只女人的云履,許久沒有收回視線,直到青年立在他的身邊。
沈聽肆茶褐色的眼似天生含著溫潤的悲憫,望著不遠處:“天道輪回,應以慈悲為懷,不怕嗎?”
沈家主回神,看見沈聽肆忽然出現(xiàn)在此處,臉上也未曾露出詫異,淡聲道:“人本就是她殺的,我怕什么?倒是你,為父早就已經將消息早就透給你了,你至今都沒有出手,令為父失望至極。”
他之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優(yōu)柔寡斷皆是假的,為的便是考驗這位嫡子,這些年在佛寺中是否真的修得一身佛性。
沒想到真是如此。
到頭來,還得需他來親自動手處理干凈。
沈家主心中失望歸失望,但仍道:“雖然你沒達到令我滿意,但你畢竟是吾妻唯一的血脈,沈氏依舊是你的,沒有人與你搶,至于以后你將沈氏糟踐得如何模樣,與我也無甚干系。”
沈聽肆長眉輕斂,微微一笑,沒說什么。
沈家主不欲與他再多說什么,命人推著離開。
可還沒有走幾步,他忽然捂著胸口大口呼吸,臉色瞬間如窒息般憋得黑紅。
而一旁的下人卻像是沒有看見,依舊推著他繼續(xù)往前走。
而青年濃睫低垂地立在身后,溫潤的眉眼如佛寺中受人尊敬的神佛,低聲念著經文。
小岳聽著經,看著地上尚未清理干凈的血漬,不禁想到這些時日,先后從雁門傳過來的信,神情微妙一變。
憐娘子膽子太大了,難怪郎君一刻也等不及,用這種不計后果的行為處理余下之事。
念完最后的超度經,沈聽肆睜開眼,望著前方的眼底黑如沉墨,臉上半分笑意都沒有。
可以回去了。
第47章 荼蘼的艷
沈聽肆離開丹陽二十多日了,沒有任何消息傳來,謝觀憐也不知他究竟是否要
回來。
謝觀憐每日會在清晨用完膳去訓誡堂聽經,聽完經文又去書閣看小半日的書,然后下午再去后山的竹林小舍中喂小兔子,最后天黑前再回明德園。
日子平淡得如一潭死水,沒有絲毫波瀾。
入春后春雨下了好一陣子,后山的竹林中一夜之間冒出許多筍尖,似乎連葉子也變得更綠了。
又是一夜的噩夢。
不過幸而有了替代,這一夜還算安穩(wěn)。
謝觀憐從噩夢中醒來時天還沒亮,寺內晨鐘沒有被敲響。
當她看見不遠處背對自己的年輕僧人,微微一怔。
但待年輕僧人轉過身,他那俊秀的臉龐又將她的思緒拉回。
她還以為是沈聽肆回來了。
“觀憐,你醒了。”沈月白端著銅盆放在她的身邊,目光從她微亂的衣襟劃過。
女人初初醒來像是勞累一夜,眸中的神采是散開的,眼尾沾著濕潤和迷茫,頰邊透赤,尤其是身上寬大的衣裙,襯得肌膚白皙得似泛著瑩白的光。
甚少見女子這般模樣,沈月白耳廓一陣發(fā)燙,垂下眸,不敢再看,蠕動著唇想要提醒她領口散了,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謝觀憐呆了片刻,回神后從榻上坐起身,面上帶著對占用他床榻一夜的愧疚。
“抱歉,昨夜又打擾你了。”
沈月白薄唇微動,想要她不要這般客氣,可話至唇邊最后止住了。
他搖首,將帕子浸在水中,絞干后遞給她:“洗漱一下吧。”
謝觀憐神色微窘,其實她沒在這里留宿過,每次只會在病發(fā)時來找他,聽完他誦經后緩和心里的焦躁難安便會離去。
但昨夜她聽后睡得太沉了,他亦沒有叫醒她,以至于清晨教他見了自己如此的一面。
謝觀憐低聲道謝,雙手接過濕帕子慢慢潔面,目光忍不住望向他。
沈月白知她在看自己,坐在木杌上由她看。
謝觀憐看著他臉上的柔情,不由得記起此前兩人爭吵時的場面。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那般失控,甚至還拿沉著臉,用刀當著她的面將脖頸上的那顆痣剜了。
那顆痣……
謝觀憐目光驟然落在他的脖頸上,放下手中的濕帕,仔細打量。
難怪,她總覺得有何處不對。
她記得那顆黑痣的確是沒有了,但現(xiàn)在又生到了喉結上,而喉結上的肌膚上還殘留一道傷疤。
沈月白察覺她注意到了那顆痣,耳畔微紅地垂下頭,不自在地摸著喉結上的痣,輕聲說:“當時是我太沖動了,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我不應如此做的,只是那里留了傷疤不好,我便讓人重新點了一顆痣在這里了。”
“抱歉。”謝觀憐聞言愧疚地看著他。
沈月白搖頭,并不想再繼續(xù)說這件事,起身接過她手中的帕子,轉身出去。
不過片刻,他又回來了。
謝觀憐已穿戴整齊,正要向他請辭。
沈月白見她要走,沉默須臾,開口挽留:“可以再陪我一會兒嗎?我已經讓人告知給小霧,你在我這里了。”
每次她來都只聽他念經,卻甚少主動與他搭話,他很想她想以前那樣對他,至少別將他當成陌生人。
謝觀憐思及兩人的確許久未見,而且這段時日叨擾了他多次,再拒絕似乎也不好,畢竟下次她或許還得需要他。
“好。”
兩人坐在院中,他依舊維持曾經的習慣,在石桌上擺放一套茶具,一邊煮茶,一邊與她溫聲講話。
“觀憐,其實我一直有想過回來找你,離開當天我便后悔了。”
可當時他又為了維持自己那可憐的自尊,總想著她或多或少真心與他心意想通過,會打聽他去了何處,會給他寫信。
他甚至都已經想好了,只要她還愛他,哪怕一點,他都會放棄一切回到她身邊,但從未等到過。
謝觀憐對他心中微愧疚。
其實分開后,她沒有想過他。
“當時是我沒有想通。”沈月白面露慚愧:“這一年多,你是不是過得不好?”
謝觀憐端起茶杯,咽下清茶,聲線被壓得模糊:“沒有,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么不同。”
“這般啊。”果然,他并沒有他所想的那般重要。
沈月白壓下眼中苦澀,若有所感地頷首,繼續(xù)說:“年前我想通后回過雁門,但那時他們說你已經遠嫁了,誰也不告知我你嫁去了什么地方,我前不久才知曉原來你在丹陽。”
謝觀憐知道,兄長會對外隱瞞她嫁去何處,就連以前與她關系甚好的幾人都不知,為的便是不讓他們找來。
她抿唇淡笑,問道:“你呢,可過得還好?”
沈月白靜靜地凝她片晌,溫聲道:“還算好。”
謝觀憐想到當時他不辭而別,忽然不知去了何處,斟酌言辭又問:“當時我只聽聞你隨人走了,不知是發(fā)生何事了,走得那般著急,我都沒來得及送你。”
沈月白淡笑道:“是家中人尋到了我,所以當時走得匆忙,忘記派人與你說了。”
其實他心知肚明,即便他說了,她也不會來送他的。
心如明鏡的兩人皆下意識掩蓋了當時的真相,偽裝成隨風散去的和善,像是許久未見的老友般淺笑詳談。
“啊。”謝觀憐訝然,“我聽住持師傅說,你不是他在山腳下的小溪中拾到的嗎?”
沈月白頷首,“嗯,是一場誤會,其實當年母親生我時被人調換,然后那人擔憂此事被發(fā)現(xiàn),所以便將我放在木盆中自生自滅,沒想到后面師傅會撿到我。”
謝觀憐了然:“沒想到話本中的事會發(fā)生在眼前。”
沈月白淺笑地凝著她,沒說什么。
謝觀憐見他如今不僅沒有蓄發(fā),身上也還帶著佛珠,質地很好,連身上穿的料子都極好,可見是富庶之人。
她忍不住好奇,多問一句:“你府上是在哪里?”
沈月白沒有瞞著她:“秦河沈氏。”
“沈……是秦河沈氏?”謝觀憐一滯,旋即反應過來,雙眸睜得微圓:“那之前沈二公爺找回來的那個孩子是你?”
談及身世,他臉上明顯露出窘意,語氣沒有適才那般自然:“嗯。”
之前他對沈氏頗有幾分怨言,曾說沈氏是國之蛀蟲,享有如此多的金銀與權力卻從不為百姓謀福。
可沒想到轉頭,他陰差陽錯地成了沈氏的人,他當著謝觀憐的面承認,頗有些難以啟齒。
而謝觀憐卻不是因為此事而震驚,是在為他說的秦河沈氏。
月白是沈氏的人,沈二公爺乃沈家主的弟弟……如此算來,月白不就是沈聽肆的堂弟?
難怪她第一次見沈聽肆便覺得十分熟悉。
謝觀憐頭忍不住扶住額頭,眼睫遮住的瞳仁微顫。
完了,兩兄弟都和她有過私情。
沈月白倒還好,她自覺與他的瓜葛不算太多,頂多是聽了他幾年的經,病情嚴重時對他說了幾句情話罷了。
但沈聽肆可不一樣,她完全將他當成了喜愛的物件兒,還與他有數(shù)次的肌膚相親。
若是被他知曉了,恐怕脾性再好的人都會生氣吧。
“怎么了觀憐?”沈月白見她神色變得古怪,關切地詢問。
謝觀憐勉強對他搖頭,面上露出愧色:“沒事,只是忽然想起今日還有些事,恐怕要回去處理一下,改日再與你敘舊了。”
沈月白聽她要走,心中失落:“好,我送你回去。”
謝觀憐站起身對他搖首:“不用了。”
想到她如今的身份乃喪夫的寡婦,沈月白心中的失落愈發(fā)大,但還是笑著點頭:“那我便不送你了。”
話畢,他直勾勾地盯著她,期盼她的眼神能停留在自己身上,但她卻表現(xiàn)得比之前更為疏離,宛如一縷握不
住的幽煙,無論如何緊握都會從指尖溜走。
此刻謝觀憐心中被沈聽肆與他是堂兄弟的事占據,沒有留意到他的眼神,對他頷了頷首,轉身朝外面碎步微急地離去。
沈月白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下意識往前追了一步,又克制地停下,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不見,他眼中浮起繾綣的情意都未曾散去,心中也更堅定。
無論如何,他這次都不會與她分開了-
謝觀憐回到明德園,忙不迭地端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口,待到心中的雜亂情緒被壓下,才坐在椅子上。
胸口隱約生疼。
她下意識捂住胸口,想起身上還有沈聽肆留下的蓮花,那種無力改變的荒唐,此時變得愈發(fā)的濃。
她想不通,世上怎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沈聽肆和月白是堂兄弟?實在太荒唐了。
不過她轉念一想,又也沒什么。
她也沒有奪沈聽肆的清白身,況且他是男子也不吃虧,當時他還不是爽到了。
且再退一步來說,她本來就已經打算要和沈聽肆分開了,又何必太在意?
謝觀憐在心中想了一番,紊亂的思緒漸漸回歸如常。
男歡女愛,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
謝觀憐想通后,聽見外面有動靜,美眸微抬喚道:“小霧?”
外面卻奇異的沒有回應傳來。
她心中疑惑,站起身朝著外面走去。
“小霧你站在外面做何……”
她一直原以為外面的人是小霧,孰料拉開門卻看見了不應該出現(xiàn)在此處的人。
青年身上的灰白僧袍如被月光曬過的雪,清泠泠的,眉眼溫潤得仿佛包含了對世間的寬容和慈悲。
他站在院中看著她,清雋的皮囊多出幾分荼蘼的艷,似涂抹過鮮血的冷淡薄唇噙著微笑。
“憐娘,我回來了。”
第48章 佛告阿難
謝觀憐看見他后怔在原地,喉嚨的話也悄然堙滅在腔中,最后化作一句訥訥的疑問。
“你……怎么回來了?”
他不應該在秦河嗎?
聽說沈家主身體不好,意要將家主之位傳給了他,現(xiàn)在正忙著繼承府上基業(yè),不應該忙得不可開交嗎,怎么會忽然出現(xiàn)在這里。
沈聽肆莞爾,黑眸認真地凝著她,溫聲道:“我沒有回去,一直在丹陽呢。”
沒有回去……
謝觀憐呆呆地望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何意。
他一共走了有二十多日,離開前小岳也是說的他們要回秦河,現(xiàn)在怎么變成了沒有回去?
青年手持佛珠,緩步上前立在她的面前,頎長的黑影被逆照,籠罩在她嬌小的身軀上,如同能吞噬人的巨大野獸。
春日中無端多出幾分寒刺入骨的冷意,她被凍得牙齒發(fā)顫。
他烏黑的長睫垂下,出乎意料的平靜丈量著她,見她衣襟有被壓過的褶皺,輕聲問:“你昨夜是去何處了嗎?衣襟有壓痕。”
他的聲音仍舊溫柔,聽不出什么過大的情緒起伏,謝觀憐判斷不出他的語氣。
她冷靜下來,往后退了一步,臉上揚起淺笑道:“沒有,我剛起床,正在等小霧呢。”
說罷她還往外面探頭看了看,兀自心虛呢喃:“小霧也不知今日怎么回事,現(xiàn)在還沒有來。”
沈聽肆嘴角維持淺笑,漆黑的眼瞳一動不動地垂落在她肩上的壓痕。
這是穿著睡一夜才有的痕跡。
而且他已經在這里等她一夜了,親眼看著她從外面走回來,也是穿的這身,并不是她所言的剛起來。
她騙他呢。
不過無礙,他也騙她說沒回秦河,兩廂相抵,他不會責怪她。
青年一直含笑地盯著自己不講話,謝觀憐頭更暈了,腦中一團亂麻。
正當她受不住他的眼神,打算將話全盤脫出時,他先往后退了一步。
青年揚著漂亮的眉骨,對她微微一笑:“騙憐娘的,其實我剛從秦河回來,還沒有回禪院便來尋你了。”
謝觀憐緊繃的一根弦驟然松懈,險些捂著胸口喘氣。
她嗔他,“你嚇到我了。”
沈聽肆淺笑,沒問她為何會受驚嚇,“這個是我從外面帶回來,想要第一時間送給你的。”
他將手中的匣子遞過去,“你看喜不喜歡。”
謝觀憐這才留意到他手中一直拿著一只木匣子,匣面雕刻細致的暗紋,隱約還帶著馥郁的清香。
看見此物,她接過來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對金臂釧,海棠雕紋點綴,小巧精致且漂亮。
謝觀憐眼中閃過驚艷:“你怎么知曉我喜歡這個?”
沈聽肆笑而不言地看著她。
謝觀憐忍不住將匣子里的臂釧拿出來,愛不釋手地放在眼前看。
其實她自幼便很喜歡顏色艷麗的首飾,在迦南寺穿得這般素,只是因為身份不能穿艷的,所以一直壓抑著喜好,只是偶爾思起,會忍不住將妝匣里的那些金銀細軟拿出來觀賞。
沒想到他竟然知曉她喜歡這些東西。
還沒等她高興多久,忽然又想到了沈月白,眼中的歡喜如潮水般褪去。
沈聽肆一直盯著她臉,見她眼中的歡喜散去,問道:“可是不喜歡嗎?”
謝觀憐放下臂釧,搖了搖頭,暗自斟酌言辭。
她在想,如何和他說兩人就此分開的事。
若不知沈月白是他堂弟也就罷了,可偏生現(xiàn)在知道了局面的尷尬了,她左右思來,反正遲早要分開,還不如現(xiàn)在就說出來。
她思緒萬千地想著如何體面地說出來,卻沒有注意眼前的青年面上雖是含笑,而眼中自始至終沒有任何情緒。
他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底漆黑,視線如無形的蛛網一點點的將她裹得密不透風。
“悟因。”謝觀憐仰著秀容,望向他的微翹的眼里似彌漫著潮氣,微干的下唇被貝齒壓出深痕。
“其實這段時日我一直在想,我不應該與你這樣,你是佛子,是圣人,這一生都應該被人矚目地活著,而我只是一個嫁過人,還命格不祥,克夫的女人,不應該與你這般牽扯,將你也拉入淤泥中的。”
“嗯?”他望著她,站在晨曦下,沐浴著金燦燦的光,長眉高鼻似雕在墻壁上的佛陀,充滿了慈悲渡人的誘惑。
“所以呢?”
謝觀憐看著眼前的青年神色如常,真的沒有聽懂她的話,漆黑的瞳仁中還蕩漾著一絲不解。
她似想了很久才鼓足勇氣向他開口:“我打算離開迦南寺了,所以我們就這樣分開吧。”
話畢她刻意停了幾息,沒有等到他的回應,底氣不足地問:“你覺得如何?”
他覺得如何?
這話應該也只有她能問出來了。
可他微微俯下身與她對視,輕聲問:“能不分開嗎?”
謝觀憐面對男人的挽留早已經習慣了,如往常那般面露不舍地搖頭:“就當這段時日是一場夢,所有的一切都回正途罷。”
沈聽肆默然地凝著她,沒有再開口。
他的眼神分明沒什么情緒,謝觀憐還是隱有不安。
就在她快狼狽地別過眼時,他眼中的笑意漸漸彌漫,原本清冷絕艷的面容,無端多了幾分深邃的昳麗。
“好。”
他答應時平靜得詭異,像是根本就不在意,應下后也沒有多留,轉身離去。
“還有臂釧。”
謝觀憐下意識往前追去。
但他頭也沒回,徒留謝觀憐站在門口,抱著木匣子,望著他的背影。
他同意得也太干脆了,似乎早就想要與她分開了。
謝觀憐垂眸看著想懷中的臂釧,心中劃過一絲不舒服,轉身
回到房中,將匣子放在妝案上,
小霧從外面進來時,看見她失魂落魄地趴在上面,兩眼淚汪汪地盯著臂釧。
“娘子,你這是怎么了?”小霧上前問道。
謝觀憐回神,臉上的神色收起來,對她道:“小霧,收拾行囊,我們離開迦南寺。”
這話很突然,小霧‘啊’了聲,不解地問:“娘子,好端端的,我們怎么忽然要走?”
“是因為月白郎君嗎?”
沈月白已經還俗,不再是佛門弟子,所以小霧沒再稱呼他為法師,以為她是因為沈月白在這里才要離開。
謝觀憐搖頭:“不是,我們回雁門。”
聽見娘子終于愿意回雁門了,小霧雙眼一亮,歡喜地點頭:“娘子,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謝觀憐道:“就這幾日罷。”
“好,娘子,我去收拾東西,一會兒再去租馬車。”
小霧歡天喜地往外去。
謝觀憐折身看了眼臂釧輕嘆,也開始收拾妝匣里的細軟。
羅漢塔中僧人已經散去,空余法師身邊正端坐幾位年輕的小和尚,滿眼赤誠地捧著經書將不解之處說與師傅。
空余法師慈眉善目,一一解釋。
待到為幾位小和尚解釋了惑意,幾人站起身,雙手合十。
“原是如此,師傅,弟子懂了。”
空余法師淺笑頷首,又問:“可還有不解之處?”
小和尚搖頭。
空余法師對其擺手:“回去罷。”
“是。”
小和尚以為師傅有事,連忙躬身揖禮后退下。
空余法師收回看向幾位年輕活潑的小和尚,目光緩落在隱身在暗處的青年身上。
他長眉低垂,面容柔美,似乎已經在此處站了有一會兒。
空余法師問:“怎的突然回來了?”
沈聽肆如往常般屈膝跪坐在蒲墊上,僧袍逶迤在蓮花紋路的楠木地上,恰似浮云卷靄,明月流光。
他沒說話。
空余法師敲了幾聲木魚,緩緩睜眼看著他:“心境如此不寧,可是發(fā)生何事了?”
他低垂眼睫,臉上帶如方才那些小和尚一樣的疑惑:“師傅,我不懂。”
即便是不解,他的語氣仍很寧靜,甚至連應有的疑惑語調都不曾有過。
空余自幼看著他長大,知他自幼聰慧,旁人難以理解的晦澀梵文,他只需要講一遍便就懂得其意,甚至還有延伸其意,以一舉三。
所以這些年迦南寺中但凡有法會,甚至王庭佛子前來互傳授經文都是由他去,這也讓他從小到大比別人缺少了童真。
但空余卻覺得,他并不缺少,而是沒有。
他的感情淡薄至極,就連生父重病在臥,他都沒有想過要回去看一眼,直到現(xiàn)在時日所剩無幾才勉強前去。
所以這也是空余第一次,看見他露出疑惑。
“有何不懂?”空余問他。
“佛告阿難:汝常聞我毗奈耶中,宣說修行三決定義。所謂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fā)慧……”①
沈聽肆垂下的眼皮微紅,嗓音沙啞,像是在哭,可臉色又空寂得無一情緒。
他將每日誦的經文念了一遍,輕聲道:“我不懂佛陀為何要與阿難講這些。”
經文上有寫,他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經通讀,可現(xiàn)在卻不懂了。
那種茫然令他心如貓撓墻,每一個字都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渾身的毛孔都在古怪地緊繃著。
越是想,想不通的茫然似無邊無際的潮水涌來,他產生了呼吸不暢的窒息感。
空余以為是沈家主之事,便道:“業(yè)果相續(xù),生死乃人之常態(tài),應當適量放手,釋放心中的執(zhí)念慾。”
“放下?”他抬頭看著空余。
空余眉目慈悲地點頭:“對,既然你我無法掌控,也已經成了定局,便放手讓他去。”
沈聽肆烏睫顫了顫,眼中的思緒散開,反復在心中呢喃‘放手’。
是的,他應該放手,而不是克制欲念。
她本性如此,很難被滿足。
他應該設習愛欲事,恩愛轉增長,令她從身心得到滿足,如此她便少了心思去想旁人。
“多謝師傅。”他對空余恭敬揖禮,目光空寂地站起來,轉身朝外走去。
空余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劃過一絲微妙。
不知為何,竟覺得他沒懂。
第49章 謝觀憐失蹤了
那日沈聽肆忽然回來,送她臂釧后便不知所蹤了,她讓小霧去打聽,結果迦南寺的人似乎并不知道沈聽肆回來過,甚至連沈月白也不知道他回來過。
那日好像只是她做的夢。
謝觀憐心中雖有疑惑,但也沒有多在意,而是專心地準備回雁門的行囊。
在迦南寺中住了近一年,平素要用的一應物件甚多,她與小霧兩人收拾花了整整三日方收拾清楚。
既然打算要回雁門,屆時自然也瞞不住兄長,所以謝觀憐同時也修書一封,讓人提前送了回去。
剛將信送出不久,沈月白不知從何處得知她要回雁門,也要跟著一起回去。
謝觀憐原不想與他一道回去,但他卻道:“觀憐獨自一人上路,路途之遙遠,萬一病發(fā)作了如何是好?”
謝觀憐細細想來,覺得這倒是一樁大事。
住在迦南寺很少有發(fā)過病,可萬一發(fā)病了怎么辦?路上不可能恰有寺廟與僧人。
但要和沈月白一起,謝觀憐心下猶豫。
其實這段時日以來,她一直有在教小霧學經文,但小霧年紀尚小,字都不大識得清,更何況是晦澀的經文了。
“帶上我。”沈月白知曉她心中的顧慮,溫聲道:“若是情緒難控時,我可以為觀憐念經書。”
他的建議誰好,可謝觀憐還記得之前聽人說,他剛與人定親,然后又退婚了。
她不太想被牽扯進旁人的糾葛中,便問他:“你不回秦河嗎?”
沈月白搖頭:“暫且不回,父親已然準許我這幾年游歷在外。”
說罷他忽而聽懂了,她問這話之意,頓了頓,接著道:“府上無家業(yè)需要我繼承,上有兄長,而且父親也不止我一個子嗣,無需傳宗接代,故而才會如此寬容。”
謝觀憐心思微動,看著眼前的青年,他的神情很坦然,面白干凈,雖然現(xiàn)在也不是出家人。
但她很難找到像他這般好看的佛子面。
萬一路上舊病發(fā)作,還可以像上次那般去找他。
謝觀憐思慮再三,最后同意讓他與自己同路回雁門。
得到她的同意,沈月白臉上浮起淺笑,目光似含水般溫柔地望著她:“那我等你。”
他在迦南寺沒待多久,并無過多行李要收拾,隨時隨地都能隨她一道離開。
謝觀憐點點頭,恰好此刻小霧在找來,她沒再與他多談,轉身進了明德園。
沈月白立在原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忽然察覺有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他轉過身,而身后卻空無一人。
沈月白對方才明顯的視線,心存一絲疑惑,遂當做許是自己的錯覺,拾步離開。
臨走這一日。
沈月白很早便等候在迦南寺的后山小路,見兩人手中提著行囊,上前去接過。
謝觀憐也沒與他客氣,柔聲道:“多謝。”
沈月白笑道:“你我之間……”
話至唇邊,他撩眼覷看面前的素釵禪裙的女子,“你我之間多年之交,何須如此客氣。”
謝觀憐眼眸微彎,與小霧一同上了后轎。
幾人雇傭了一位車夫,打算先下山去渡口,走水路回雁門。
謝觀憐與小霧是女子,所以坐在馬車里,沈月白則與車夫在外。
馬車緩緩行駛。
“觀憐。”
外面?zhèn)鱽砬嗄隃貪櫟纳ひ簦骸按舜位匮汩T,你可想好要去什么地方?”
謝觀憐撩開篾簾往后看那離得越來越遠的迦南寺,心中倒也沒有多少不舍,只是有些惆悵的茫然。
“先回去看看罷。”
兄長已然娶妻,嫂嫂嫌她生得招人,所以才磋磨兄長將她嫁遠點,誰知才一年時間都沒有到,她又要回去了。
回了雁門,她或許會獨自尋一處安身之處。
其實她并不想回雁門,但她除了回雁門好似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四方皆有亂意,尤其是拓跋侯君所在北邊。
坐在外面的沈月白聞言露了然。
謝府的事他一直都有耳聞,謝家
主懼內,所以才會聽信夫人的話,將她遠嫁來丹陽。
沈月白斟酌言辭道:“其實我也無去處,不知可否與觀憐……一起?”
說此話時他面有窘意,但心中明白,若他不表明此次回來是為了什么,她只會將他放在友人的位置上。
他想要的并非是友人,而是親密的愛人、情人,還想要與她共度余生。
馬車里一片闃寂。
沈月白側首盯著晃動的篾簾,金黃的光影隨著馬車晃動透在里面,依稀可以窺見女人淡紫紗灰綢的襯裙逶迤在腳邊,繡鞋上的珍珠圓潤飽滿的小弧度搖晃。
他靜靜地等著。
隔了許久,里面的女人輕嘆。
“月白,你應當知曉的,我不打算再嫁,而且我似乎已經沒有愛人的心了,甚至當時與你說過的那些話,也只是……為了誆騙你來緩解我的病。”
她第一將這些話直白地說出來,話里話外都是為了勸他,婉拒他。
她是那樣的善良的女人,這叫他如何不愛。
沈月白眼中的情意宛如春風,搖頭道:“我知道,我不在乎的。”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早已經想通了,只要能留在她的身邊,那他當替身也無礙。
死人終究沒有辦法與活人爭。
他柔眸含著期待,憧憬地等著她的回應。
而此刻,馬車中的小霧聽見沈月白說出這種話,微微驚訝地睜大了眼,忍不住看向一旁的娘子。
月白郎君一年前質問娘子的話仍還回響在她的耳邊,當時兩人鬧得不歡而散,不過才一年,月白郎君就成這樣了。
看來是愛慘了娘子。
謝觀憐卻長眉微顰,指尖絞著絹帕。
一年前他那般難以接受,現(xiàn)在卻能說出這樣的話,她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通的,但她對他現(xiàn)在只有愧疚,除此之外沒有過多的感情。
“觀憐,可以嗎?”
外面的沈月白久久等不到回應,忍不住開口問。
謝觀憐欲意開口,話至唇邊還沒有溢出,馬車便忽然劇烈地晃動。
她慌忙一手掌在馬車壁上,抬眸往外看去,“發(fā)生何事了?”
外面被篾簾遮擋,看不見情形,但馬車的晃動卻不是石頭坎坷的弧度。
果然外面?zhèn)鱽砩蛟掳孜⒓钡穆曇簦骸坝^憐,你在馬車里好生掌著,馬兒不知為何無端有些失控,我在與車夫一起安撫馬兒。”
馬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失控?
謝觀憐被顛簸得身子四處晃蕩,還要抱住害怕的小霧,咬著后牙,沒有害怕地叫出聲。
按理說外面有兩人,應該能很快制止失控的馬,她卻感覺馬車晃得越來越厲害了,似乎正在以一種瘋發(fā)的速度,拼命地往下滑。
往下滑……
她忽然想起來此時還沒有下山,周圍都是懸崖陡壁。
“月白。”她著急地喚。
但外面卻沒有聲音傳來,隨之而來的是她被晃暈的無力感,懷中的小霧甚至已經暈過去了。
“月白,你們還在嗎?”她強撐著古怪的眩暈,松開小霧,跌跌撞撞地伸手撩開竹篾。
外面空無一人,只有一匹馬在帶著馬車往前瘋狂地跑。
怎么會如此……
沈月白他們是被甩下了馬車嗎?
謝觀憐一手抓著劇烈晃動的竹篾,一手抓住已經昏迷的小霧,想要從馬車跳出去,可困暈感越來越明顯,最后無力倒在馬車中。
她的意識徹底被吞噬,眼皮覆下時,隱約看見原本無人驅使的馬忽然停下了。
一雙冷白修長的手撩開篾簾,骨骼分明,指尖泛粉,手腕似還有一串雪白的佛珠。
謝觀憐意識徹底被吞滅時,面容不安,又帶著一絲慶幸。
有人救了她-
春季多雨,夜里冷寒之氣伴隨著淅瀝瀝的大雨,砸落在昏迷在地的沈月白身上。
他隱約聽見女子的哭腔,睜開渙散的雙眸,失神地望著漆黑的天。
小霧見他終于醒了,喜極而泣地搖著他的肩膀,聲音帶著哭腔:“月白郎君,我家娘子不見了。”
不見了……
誰不見了?
沈月白遲鈍地轉過頭,看見小霧的臉,腦中劃過不久前狂亂的馬車,渙散的意識漸漸恢復。
他驀然坐起身,抓住小霧的肩膀,“你說什么?觀憐她怎么不見了?”
小霧哭著重復:“我也不知道,馬受驚,我許是被晃暈了,睜眼醒來我就躺在地上,而娘子不知所蹤。”
小霧覺得是應是娘子在馬車失控之際,將她提前推下馬車,而自己沒有來得及下來,所以不知被失控的馬拉去了什么地方。
她醒來后一路邊走邊喚,找了許久才找到同樣昏迷在地上的沈月白。
“月白郎君,你快與我一起找找娘子,我找不到她了。”小霧哭得眼都紅了。
沈月白顧不得此刻安慰小霧,想要起身去找人,但手腳卻使不上力氣。
許是之前馬兒發(fā)狂,他被甩下了馬車,摔傷了腿和手。
沈月白面色難堪地抓住小霧道:“我的腿似乎摔了。”
他想要去找謝觀憐而,可此刻不僅天黑了,還下著大雨,顯然沒有辦法去尋人,雨夜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野獸出沒。
小霧紅腫著眼看他:“那怎么辦?”
早知他腿摔斷了,她就不該在他身上浪費時間,應繼續(xù)找娘子的。
小霧大失所望,站起身想要走。
沈月白手疾眼快地拉住她:“先扶我尋個地方躲雨,多一個人,一會也好找觀憐。”
小霧只是年紀不大小姑娘,雖然不想管他的,但轉念一想,多一個人與她一起找娘子也是好的,便答應了下來。
她腳步蹣跚地扶著沈月白,去尋找躲雨的地方,心中著急地想著娘子現(xiàn)在究竟是否安全。
第50章 他…想讓她懷孕。
秦河不少人從沈家主重病之際,便一直盯著沈府動向。
因為前有拋子之事,所有人都以為老家主會從庶出中,隨意挑選一位來繼承沈府。
直到沈家主重病期間,忽然召回了那位一直被拋養(yǎng)在迦南寺的嫡子,眾人恍然驚覺,沈家主原來自始至終都對這位嫡子很是看重。
而從這位嫡子歸府之后,整個沈府在以最快的速度,悄無聲息地有了微妙的變化。
先是沈府剛喜慶幾日,主母重病在佛堂吃齋念佛,被善妒的小妾潑黑油活生生燒死,后有老家主原本就不是很好的身子,在聽聞此噩耗后,也徹底地癱瘓在椅子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動。
宮中君王聞此事,特地還派了御醫(yī)前來。
最后御醫(yī)言,老家主沉疴難救,恐怕活不過春中旬。
果不其然,不過幾日,照顧沈家主的仆人一大早便哭喪著臉道,家主亡故。
如此,沈聽肆自然而然的,正式成為了沈家的新任家主。
剛掌權的年輕家主為亡父超度,親自前往佛寺齋戒數(shù)日,今日才歸來。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莫約有數(shù)日,從丹陽至秦河的河岸高漲,夾岸兩邊的柳樹被風拂過,幾滴水珠落在湖面上蕩出一絲絲漣漪。
江南煙雨像極了窈窕嬌媚的女郎,繪紅妝,著花衣,戴金釵,從遠處的畫舫里傳來哼唱的婉約曲調。
一大早。
秦河沈府的仆人候在門口等著,為仙逝的老家主家主超度而歸的新任家主。
若說起這位新家主,沈府仆人皆會想到,那常年修習佛法的青年不僅待人溫和,渾身佛性,從處理亡父留下的那些子嗣中,也不難看出手段雖如雷霆,卻仍維持著佛性的憐憫,從未傷及老家主留下的那些庶出。
所以從老家主亡故后,世人想象的家族內亂、爭奪權利之事,從頭至尾都未曾發(fā)生過,甚至還有庶出對他感恩厚待,愿意自請出府。
新家主不愧為,當了二十幾年的佛子。
沈府上下對這位新家主,心中充滿了敬畏。
一眾人從
早等至下午,終于看見從遠處的街道,一輛馬車緩緩從雨幕中行駛而來。
低調的黑紫檀木馬車停在大門前。
管家撐著油紙傘上前,下人擺放好腳凳,皆彎腰恭迎從外面歸來的家主。
珠簾被撩開,青年從內里探出身,濃艷的眉眼仿佛沾染上了煙雨的濕氣,清冷的輪廓比往日要柔和得更甚。
管家無意間看了一眼,匆忙低下頭,在心底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沈聽肆從馬車上下來,側首看向身后的馬車,溫聲吩咐道:“馬車中有易碎之物,走南門進府罷,小心些,不要磕碰了。”
“是。”身后的下人聽命。
沈聽肆親眼看著他們將碩大的箱子,朝著寢居抬去,眼中緩緩浮起溫潤的淺笑。
小岳在一旁撐著傘,問道:“家主,沈二公請您去一趟,可要去?”
“見。”沈聽肆淡淡地收回目光,轉身朝著長廊的另一邊行去。
沈氏嫡出淺薄,沈二公與逝去的沈老家主一母同胞,但因前些年政見不合,而早已分家了,這次沈二公前來,便是因為兄長離世而來追悼的。
沈二爺來許久了,總于等到門口響起了腳步聲。
“二叔。”
沈二爺抬頭看去,目光驟然一頓。
他這段時日一直在南疆,所以還未曾親眼見過這位親侄兒。
青年身上還穿著沒有換下的微濕衣袍,長眉高鼻,五官深邃,皮相出色,連在外面沾染的雨珠都壓不住清冷的溫潤之氣。
沈二爺抬手撫著胡須,語氣略顯感嘆:“難怪大哥要將沈氏留給你。”
此子氣度少有,天生的上位者。
大廳的下人替他收起手中的傘,沈聽肆上前撩袍坐下,側首對沈二爺?shù)溃骸安恢褰袢諏の沂菫楹问拢俊?br />
沈二爺放下手中的茶杯,直徑問道:“你父親應與你說過了,如今朝中局勢不明,不少人皆想要拉攏沈府,如今你父親已逝,我想知你如今意屬哪位王?”
沈聽肆冰涼的指腹拂過手中的熱茶杯沿,溫聲問:“二叔是有意屬之人嗎?”
沈老家主在世時不曾站位誰,而沈二爺不同,如今極其看好陳王,有意要讓沈氏支持陳王上位,之前分家便是因為政見不合。
眼下老家主去世,沈二爺暫且不知這位侄兒的心性,聽他如此直白地問出來,笑了笑。
沈二公道:“非也,只是朝中復雜,侄兒剛接管沈氏,二叔怕你很多事不懂,所以特地回來輔佐你。”
沈聽肆眺目,凝著沈二爺,茶色的眼瞳像是藏著對世人的悲憫,卑謙,溫潤,看似極其好講話。
“多謝二叔。”
除此之外再無旁的話。
沈二爺原還想多試探一兩句,可眼前的青年看似耐心極好,但卻有了幾分漫不經心,談事的欲。望并不濃。
沈二爺也識時務,放下茶杯站起身,望著外面的朦朧細雨,道:“行,今日你剛回來,也已經累了,我便不打擾你,改日再細談。”
沈聽肆站起身,對他揖禮:“那便不送二叔了。”
“嗯。”沈二爺點頭,身邊的下人撐起傘,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身后的青年坐在椅上,望著沈二爺步入雨幕中,不知為何嘴角微微翹起一抹淺笑。
小岳站到他的身邊,撓頭嘀咕:“家主,這二爺不是還帶了一個陳王給的美人,準備要帶給家主的嗎?怎么不見人?”
沈聽肆淡睨他一眼。
小岳連忙捂住唇:“奴錯了。”
沈聽肆站起身,往外拾步而去。
小岳拿起傘連忙跟在他的身后。
回到院子時,天邊纏綿的細雨已經停了。
秦河與丹陽不同,此處春分時多是綠物,連天也多幾分纏綿的濕氣,哪怕是日落金山的夜幕也很柔性。
初春的夜色很黯淡,像是被一層霧籠罩了,陰森地落在菱花窗格子上。
青年沐浴后披著一件月白長袍,質地如傾瀉的月般逶迤在腳踝邊,手中護著一盞燈,慢條斯理的將寢居室中所有的燈點亮。
燈火葳蕤,照亮了整間寬敞的寢居,室內每一根房梁都雕刻精致的蓮紋,古文玩器整齊地擺放在架子上,周圍還有幾簇鮮艷的花點綴。
充滿佛室感的房中,因一應俗物而清冷皆散。
房中的擺件陳設都是在十日前,下人按照他的要求擺放的。
每一物件都精致漂亮得令人眼花繚亂,愛美之人見之必定會心生愉悅,忍不住流連忘返。
沈聽肆昳麗的眉眼沾著濕氣,放在手中的燈,轉過身看向顏色熱鬧得詭異的寢居。
他含有欣賞的眼神緩緩劃過,最后落在不遠處輕紗垂幔的床榻上。
里面隱約隆起一道弧度。
看見床上的人,他茶褐色的眸子被一層薄薄的霧覆蓋,拾步朝著前方走去。
簾子被徹底撩開。
躺在榻上的女人一臉恍惚,還沒有回過神,正意識渙散地盯著從床幔后面,露出清雋如青松落色的俊秀青年。
他長身玉立于床前,眉眼染笑,腔調溫和:“憐娘,你終于醒了。”
“怎么是你?”謝觀憐回過神,嗓音沙啞地開口。
“嗯?”他不解地揚起眉骨,微微一笑,將身上的外裳褪下,跨步上了床榻,跪坐在她的身邊。
謝觀憐想要避開他的靠近,可身上半分力氣也沒有,講幾句都帶著嬌。喘,像是臥榻許久的病重之人。
察覺到她往后的細微動作,沈聽肆不解地微傾首,反問她:“怎會不是我?”
男人身上有濕潤的旖旎檀香,隨著他的靠近,那些香像是從周圍蔓延過來的觸手、蛛網,將她嚴絲合縫地纏緊。
謝觀憐眼中泌出水汽,過于濃郁的檀香令她呼吸困難,意識被檀香勾引著,還不忘紅唇微啟地喘息問他。
“你不應該在秦河嗎?”
她回雁門,他回秦河,兩人早在數(shù)天前就已經徹底分開了。
不可能會這么快見面。
此刻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馬車受驚的時候,只記得當時馬車失控,她險些要落下山崖,當時應該是被嚇暈了。
但她不知為,現(xiàn)在睜開眼看見的會是沈聽肆。
怎么會是他?
謝觀憐腦內混沌不清,連想簡單的前后因果,都難以提起精力。
“你不是應該在秦河嗎?”
沈聽肆聽著她重復的話,笑了:“我聽懂了,憐娘是想要問,你我已經分開了,我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嗯……”謝觀憐渾身又軟又燙,眼眶莫名被燙得濕紅,回應都似呻吟。
不止看見他很古怪,她的身體似乎也很古怪。
沈聽肆體貼又溫柔地替她解惑:“因為憐娘是與我一起回來的,所以才會看見我。”
她有些難受地扭動身子,臉頰透赤紅,嬌喘吁吁地啟唇,看他的眼神充滿迷離的渴望。
“不對……你對我做了什么?”
不對,謝觀憐發(fā)現(xiàn)很不對。
她的身體,眼前的人,一切都給她一種仿佛還在夢中的虛假感,落不至實處。
沈聽肆烏黑的濃睫微斂,沒有回應她的話,專注地打量著躺在榻上的女人。
她用素簪挽起的長發(fā)已經散落,如綢緞的黑發(fā)凌亂地貼在臉頰邊,連躺姿都透著風姿自然的嫵媚。
難怪會勾著人念念不忘。
“悟因……你對我做了什么?”她抓住他的手臂,冰涼的溫度,舒服得她想要貼在上面。
他的眼眸漸漸彎成微笑的弧度,茶褐色的黑眸中浮起溫潤:“沒做什么,憐娘是許久不見我,沒與我親近,所以你現(xiàn)在需要我,渴望我。”
他會滿足她的需求,不會再給她欲求
不滿而找上旁人的機會。
絕對有。
謝觀憐輕喘,難耐地蜷縮足尖,身上似有蟻嚙的酸麻,又熱又燙的感覺她雙手發(fā)顫。
她忍著想要親近他的沖動,哆嗦地攥住他,嗓音軟綿綿得像是在勾引他。
“小霧呢。”
“沈月白呢?”
“你將小霧怎么了?”
話音落下,她便被他捏了一下。
力道不輕不重,卻讓她的嗓音失控,陷在在被褥中的身子猛然抽搐,昂起皙白的脖頸,微翹的眼尾淚乜乜地瞇起,分不清是舒服,還是難受。
“憐娘怎么醒來,就問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他面色溫柔得冷漠,虎口掐住她身上的蓮花,慢慢研磨,手勁很大卻恰到好處。
謝觀憐這才發(fā)現(xiàn)此刻自己身上沒有衣物,只裹著單薄的褥子,他的手探進褥中,握住脆弱的蓮花,像是在懲罰她。
“你……”她大驚,想要掙扎,他似先預料到她要做什么,掌心驀然收緊。
她唇邊的話婉轉成嬌柔的呻吟,艷燒瞬間遍布頰邊,求饒他松手的聲音軟嗡嗡的。
“別……”
不是疼的,而是太舒服了。
這種鉆入骨髓的舒服令她很害怕,太反常了,雖然以前她也被他這樣弄過,可也沒有這般敏感。
近乎是一瞬間,暖意下涌,有種失禁錯覺。
她慌張地抬起水盈盈的眼,不安地看著他,楚楚可憐的神態(tài)像是要勾引出男人骨子里的惡劣。
“馬車失控是你做的?”遲來的反應讓她意識到了什么。
可她與他不是和平分開的嗎?
青年倚下身,親昵地貼在她的側臉上,原本冷白的臉龐泛起一抹緋紅。
他用鼻尖蹭了蹭女人的臉,氣息朦朧地說:“馬兒不慎失控,憐娘還在里面,所以隨著馬車一起掉下了懸崖……”
“渾身碎骨,連完整的尸身都沒有留下。”
謝觀憐呆滯地看著近在眼前的男人,剛才的快感瞬間如潮水般褪去,一股寒意從足底往上升。
而他似沒有察覺到她的恐懼,像是水中濕冷的鬼魅,緩緩抬起深邃俊美的臉龐,溫柔地吻上她哆嗦的唇:“憐娘……這世上已經沒有謝觀憐了,從今以后只有我的憐娘。”
謝觀憐想轉過頭,卻被他用手掐住下巴,紋絲不動地壓在褥間。
他翻身坐在她的身上,居高臨下地看她,目光落在她微啟的紅唇上,眼神透著憐愛。
“你想要作甚……”她被迫仰著臉龐,美眸中全是不安的彷徨。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伸出手,指腹拂過她咬紅的檀口,忽然問道:“好小,等下憐娘能吃得下嗎?”
吃、吃什么?
謝觀憐茫然地眨著眼,見他神態(tài)專注地盯著自己的唇,腦中忽地閃過之前她騙他的話。
他……該不會是想著讓她懷孕罷。
謝觀憐瞳孔一震,猛地用手去推他,朝著榻沿爬去,動作慌張地想要逃。
但床榻不過方寸之地,她被他輕而易舉就握住了精瘦的腳踝,被一點點地拖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