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杜仲 “他有這么吻過你嗎?”
曾經,在赫連塵死后的那幾個無眠的月夜里,季窈無助地望著空中明月,自覺困頓無法逃脫。
那樣的月夜漫長且孤寂,帶著對過往全然不知的錯愕,和余下半生來無所往的迷茫,清暉余光撒滿身,無一盞殘燈為她明。
可今夜,季窈頭頂星河蜿蜒,她忽然慶幸自己還活著,能從欣賞到水面倒影下皎潔的圓月,身邊還有人會在為了她差點喪命之后,還有心情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
“混賬!
聽季窈笑罵出聲,南星心中尚存的最后一絲希望也一并落空,他雙手無力垂落,整個人復向后仰躺下去。
“是啊,是我混……”
話沒說完,一個溫涼的嘴唇已經覆上來,季窈清麗無雙的面龐近在咫尺,她閉著雙眼,只有睫毛在不安地抖動,同時雙手輕輕將南星后腦扶住,整個身體幾乎要貼在少年身上。
見南星沒有回應,季窈剛打算撤身,誰知下一瞬,一只粗壯的手臂環住自己腰身,將自己重新摟回那個堅實的懷抱。接著少年滾燙的唇重新吻上來,蜻蜓點水的薄吻逐漸升級為讓人心跳臉熱的耳鬢廝磨。
“唔……”
兩人衣衫盡濕,少年大掌在季窈身側游移之間,幾乎是與她的肌膚直接相觸,所到之處無不帶起一陣戰栗,曖昧得幾乎讓人窒息。
哪怕是在與她那亡夫做夫妻的短短三月里,她都不曾與赫連塵有過如此纏綿的深吻。
仿佛是從唇齒相撞的纏綿空氣中聽到季窈內心的腹語一樣,南星從這個深吻里睜眼,呼吸粗重,將空氣灼烤得炙熱。然而更炙熱的是他的眼神。
“他有這么吻過你嗎?”
少女自他胸膛抬頭,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赫連塵。不管如何回答,他看上去都不像是會滿意的模樣。
一陣冷風自河面上吹來,拂過季窈濕透的身體,打了個寒戰。
“啊湫!”
南星自然也感受到了寒冷,他收斂目光,朝船內看去。
“還好是艘烏篷船,師娘進去躲躲風罷!
“你受了傷,應該是你先進去才是……還有這衣服,都濕了,粘在傷口上不是長久之計……”
南星低頭盯著船底漆黑的木板,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生起氣來。
“那師娘可以幫我脫一下嗎?”
他胸口的傷看上去很深,一般人肯定是忍不了的,季窈頓首,身體略傾向他,伸手扯開他的衣襟,將這身白衣裳一點點褪下來。觸及傷口附近時,季窈生怕會弄疼他,湊到少年胸膛上仔仔細細的布料與皮肉分離,整張臉幾乎埋進南星精壯的胸膛。少女鬢間好聞的頭油香氣縈繞在南星鼻息間,讓他忍不住想再次將面前這個纖瘦的肩膀摟進懷里。
“師娘……”
幫他脫衣服的手頓在當場,季窈感受到頭頂炙熱的目光,不敢抬頭。
“是我弄疼你了嗎?”
“沒有,只是覺得,你也應該把這身濕衣裳脫掉,以免感染風寒。”
她脫?還是算了吧。
“不用的,我不覺得冷……啊湫!”
將他上半身的衣裳剝褪下來,她無論如何也不敢去動他的褲帶,從船上略站起身一些,將濕漉漉的衣裳搭在篷沿上。
“若是不下雨的話,明早應該就能穿了!
是啊,如果不下雨……
啪嗒、啪嗒,上天似乎不打算就這么輕易放過他們。兩人頭上,豆大的雨點開始一顆顆打在季窈和南星的臉上。少年看她又是尷尬又是懊惱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
“這下,可能穿不上了!
季窈用手遮住南星傷口,拉著他嬌嗔道:“還說,快去蓬里躲一躲!
他身強體壯,季窈是挪不動的,只好扶著他的胳膊,任由他自己一點點用力翻進烏篷里,還好蓬內足夠寬敞,能容納兩人棲身,摸索之間,季窈甚至在里面摸索到了蠟燭和小毯。
“興許是船夫為自己平日里夜釣準備的!
在小毯子里找到火折子,擦亮蠟燭,季窈終于感覺到了一絲安心。此刻風雨交加,蓬外是接絲成線的連綿大雨,雖然有小毯子蓋在兩人腿上,但南星看著季窈抱住肩膀縮成一團,嘴唇已經凍得發白,知道她身上的濕衣服是非脫不可了 。
“我出去待著,你把衣裳脫了!
“不行!外面這個樣子,你的傷口又沒處理……”季窈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臉色泛紅,“那、你轉過身去!
轉身面朝著蓬壁,不一會兒,他耳后傳來細碎的動作聲。少女纖瘦的身影在燭火的映照下出現在蓬壁上,指節纖長,動作溫柔。少年眸色幽深,一股酥麻的感覺自下腹升上來,他心神微亂,好似快要失控一般,睫羽輕輕扇動幾下,側過臉去不再看。
季窈衣衫盡褪,原本打算扯過小毯將自己裹起來,可剛拉到一半,背對著自己的少年小腿肌膚已經露出來,她只好遮住自己的胸口便松了手。
“好、好了!
同時帶著踟躕與不安,南星像個木偶人一般緩慢轉身,眼神只瞧了露出肩頭和脖頸的季窈一眼便匆忙挪開,臉色在燭火的微光下一點點變紅。他悄悄伸手,不動聲色地將小毯往自己大腿上遮,然后整個人僵直在一旁,遲遲說不出一句話。
該死!早知道會看見她這副模樣,他還不如出去淋一場雨,昏死過去才好。
幽亂的火苗在風中搖曳不停,季窈生怕它會熄滅,伸出手去擋風,影影綽綽之間,身體逐漸回暖。待著些許困意,季窈眼皮開始打架。奈何心里還惦記著南星的傷勢,自己就這樣睡著了似乎也不太好。
“南星,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如何了。”
季窈側過身去,正欲看清他的胸膛,南星卻像是觸電般躲了一下,同時抓緊小毯死死地遮住自己下腹,臉紅得滴血。
“別過來!”
他狼狽的模樣落在少女眼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怎么了?給我看看你的傷,不然我睡著了也不安心!
隔著如此近的距離,少女瑩潤白皙的肩頭比天上明月還要亮上幾分,南星無法忽視自己余光中那抹潔白的存在,呼吸越來越重。
“不、不用看了,師娘你睡吧……我……我……”
他是不是冷?季窈看他肩背有些顫抖,干脆起身坐到他身邊,肩頭貼上他后背。
季窈貼上來的一瞬間,少年只覺那處肌膚頓時如火一般燒起來。情欲與克制在他心頭交織,燒得他快要失控。
他身體好燙,若是發燒就不好辦了。
“讓我探探你的額頭……”
既然躲不開,他就不打算躲了。少年轉過身來,漆黑的眼瞳里晦暗不明,目光直視著面前少女。
季窈手背輕探,才發現他不光是額頭,整張臉宛若熟透的蘋果?匆娝劾锏膿鷳n,南星鼻息紊亂,艱難開口。
“我沒發燒!
“那……”
少年自顧自辯解著,將自己下腹又蓋得更嚴實一些。
“別問了……”
她似乎也察覺他這般反應從何而來,局促的表情一閃而過,臉也不自覺燒起來。
季窈趕緊收回手,抓住毯子遮住自己往后躲。她這一躲,倒好像南星要對她做什么一樣。少年面露不滿,一伸手將她拉了回來,隔著毯子將她摟在懷里。
“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放心睡吧,我摟著,你會暖和些!
何止暖和,簡直有些燙人!
礙于薄毯下炙熱的溫度,季窈面容訕訕。
“不會難受嗎?”
少年輕笑一聲,摟住她的手又緊了些。
“會啊,所以師娘再讓我親一下好不好?”
“你真是……”
她滿臉嬌羞,皺著眉頭在他懷里亂動,肩膀無意間撞到傷口,疼得他蹙眉。
“嘶……師娘別動,疼!
季窈氣不過,又故意在他傷口上撞一下,怒嗔道:“那還說不說?”
當然要說,不過現下還是先求饒。
“不說了,睡吧。”
此時已到深夜,烏蓬外夏雨短暫,也接近尾聲。季窈雖有顧慮,奈何這個懷抱溫暖舒適,讓她舍不得離開,便任由南星扶著她的后背緩緩躺下,頭枕在船沿邊,漸漸睡去。
折騰了整夜,季窈這一覺睡得很沉,隱約中她感覺到肩頭被滾燙的唇瓣貼住,薄唇的主人帶著眷戀與不舍,在她光潔的肌膚上停留許久才離開。
**
雨后初晴,日光瀲滟。
一覺醒來,季窈身側懷抱的主人還熟睡著,略低頭看去,原本蓋在兩人身上的小毯此刻已經完全到了自己身上。不但如此,他們脫下來的衣服此刻也掛在外面橫桿上,看著衣衫迎風飄動的樣子,應該已經干透。
季窈輕微的動作驚動身后人,少年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季窈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虛起來,趕緊閉上眼睛繼續裝睡。
可她撲閃的睫毛卻將她出賣,南星溫熱鼻息噴灑在季窈臉上,鼻尖輕蹭少女耳垂。
“師娘,早啊!
他的觸碰怪癢的,季窈瑟縮著脖子睜開眼,粉面含春。
“先放開我!
南星還想說什么,卻聽見烏蓬外,一個年邁的聲音傳入耳朵,那人似乎離得不遠,正用力朝船的方向大喊。
“哪來的狗男女,竟敢劃走老朽的船偷情,還不給我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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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澄碧,纖云不染。
季窈與南星坐著馬車從城門進到龍都中時,狂歡了一夜之久的七夕盛會似乎才剛剛結束。賣夜宵的攤販耷拉著眼皮正將炊具板凳收起,與精神抖擻,正要出攤的早膳攤販擦肩而過。
一路的顛簸讓南星傷口又有些裂開,少女攙著他進到南風館時,京墨正焦頭爛額在大堂里來回踱步,看見兩人進門如臨大赦,沖上來道:“這是去了哪?我帶著大伙找了一整夜,真是不省心!
話音剛落,南星慘白的臉色立刻引起他的警覺,季窈指了指身后,讓他看向門外的馬車。
“昨夜種種,說來話長,勞煩你先把車夫的錢結一下,再讓三七去醫館把大夫請來,就說有人先受了刀傷,又落水染上風寒,讓大夫多帶些藥來才好!
將南星帶回房間后,外出尋找他倆的其他人也陸陸續續趕回來,看著大夫給他治傷開藥,冰涼的水袋敷上南星額頭,季窈終于長舒一口氣,開始講起昨夜的遭遇。
京墨沉默著聽完,目光看向身后南風館眾人。
“還好你們沒什么大礙,苗疆人那邊我會找人去盯著。掌柜,這幾日還需要你待在館中,少外出走動才好!
“自然!
就算他不說,季窈也有此打算。
送大夫出來,舉目四望,她突然發現少了一個人。
杜仲呢?外面這么大的動靜,難道他還在房中睡覺?當真薄情寡義。
邁步返回后舍,季窈徑直朝并排的最后一個房間走去,聽到里面微弱的動靜,更加確定他就在房中。
指節輕叩,少女聲音帶著不滿。
“杜仲,你在里面嗎?”
回應她的是一片沉默,但房中的聲響卻明顯變大,這可讓季窈更不高興了。
“南星受了傷,此刻還燒著,你這個做兄長的怎么都不去瞧他一眼,當真是無情。”
她沖著門抱怨幾句,房中人卻遲遲不現身。
“喂,說話。 彼齽倢⒍滟N在門上,房中突然傳出什么柜幾木架倒塌的聲音,嚇得她一激靈,接著,杜仲陰沉的聲音傳來,仿佛在極力忍耐著什么。
“滾。”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季窈吹眉瞪眼,提起裙擺朝房門用力一踢,薄薄的木質門板應聲而裂,斷成兩截掉在地上。
“杜仲你出來!”
雖是白日,房中所有的窗戶卻都拉上厚厚的布簾,與南星房中通透的薄紗簾完全不同。季窈揮手將面前揚起的塵土散去,看清面前景象,大吃一驚。
杜仲衣衫不整,領口衣襟大敞,身體趴在地上,表情痛苦。他身側是被推倒的木架,浣洗的銅盆、浣巾和清水撒了一地,凌亂不堪。
她趕緊撲到郎君身邊,挽住他的胳膊想將他扶起來。
“這是怎么了?”
原來他身體也不適,怎么不早說,要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忍著?
剛伸過去的手被地上的郎君一把甩開,杜仲呼吸粗重,英武俊逸的面容漲得紫青。
“給我滾出去!”
“你到底怎么了?”她才不出去!他可以無情無義,她卻不能見死不救。無視他的怒吼,季窈又蹲下身又靠過去,雙手抓住他的肩膀,正準備將他帶回床上,猝然貼近的眼神卻倏忽然瞧見杜仲脖子兩側的皮膚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鉆動,帶起郎君無暇肌膚的上下浮動。
她嚇得雙手一松,忙不迭朝后退了幾步。
“你、你脖子上是什么?”
突然,那奇怪的鉆動幅度增加,在杜仲脖子上形成奇異的形狀,郎君咬緊牙關,因身體異樣引起的痙攣疼得他冷汗直冒,一滴滴汗水從額頭劃過臉頰,最后沒入胸膛。季窈無措的看著他在地上掙扎片刻,終于在脖子上怪異起伏消失之后,趴在地上安靜下來。
季窈已經被眼前的景象嚇呆,坐在地上目瞪癡呆,久久回不過神。杜仲平復自己的呼吸后從地上坐起,臉上還帶著沒有退卻的潮紅。
“你來做什么?”
他這一句話說得極為艱難,帶著精疲力盡的暗啞,少女終于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看他完□□露在自己面前的胸口有些赧顏,坐直了身體道:“沒、沒什么。”
本來是想來教訓他一下,誰知道……
“!”
下一瞬,杜仲突然撲過來,抓住季窈雙手將她按在地上,雙眼惡狠狠的看著她,低聲道:“今日之事,不準同任何人講起,哪怕是隔壁那三個人,聽明白了嗎?”
季窈手腕被他握得生疼,用力一動竟然掙脫了,想來是他方才力氣耗盡,自己本身又比尋常女娘多些氣力才能掙脫他的束縛。
自己有心幫他,倒被他反過來壓在地上威脅,季窈心里越想越不服氣,順勢勾過杜仲大腿,一個翻身將人制住,兩人瞬間位置調換,變成了季窈將他牢牢按在地上的姿勢。
沒了力氣的杜仲看上去像是弱不經風的病弱美人,身上衣衫凌亂,肌膚紅一塊白一塊,帶著被人蹂躪過的羞恥感,少女瞪大雙眼,想盡量讓自己的眼神看上去兇狠一些。
“我從來都不是八卦之人,你這點小九九,我還不惜得往外說。我來是要問你,那日在赫連家宅去做什么?”
以他尋常袖手旁觀的個性,她才不信那日杜仲從天而降,將她從苗疆人手里救走是他故意所為。他去到那里,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找東西!
“找何東西?”
身下郎君此刻已經恢復了神志,他看著季窈,目光平靜。
“找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
“我?你還是不信我失憶了?”
可惡,真是冥頑不靈,當初第一次來南風館,被他戳穿身份時,她就已經給出自己最大誠意,將寺廟后面地窖里藏著的寶貝一件件都數給他聽過,可他還是不相信她。
季窈糾住杜仲的衣領,美目圓睜。
“那就等你找到再說吧,說實話,我也希望你能找到。”說完,她把手松開,又開始在杜仲身上四處摸索。觸及敏感的部位,杜仲劍眉微蹙,搞不懂她要做什么。
“亂摸什么,不知羞恥!
少女低頭還想繼續翻找,被他打斷只好開口問道:“那個拇指大小的琉璃小瓶呢?里面裝的是什么?”
她果然看到了。
杜仲眸色漸暗,聲音冷了下去。
“無可奉告。”
“是血嗎?”
郎君的臉側向一邊,不打算回答她。
“起開,讓別人看見成何體統!
季窈一眼看破,低頭湊上去,想看清他眼里的慌亂。
“是誰的血?你死去愛人的?……哎喲!
郎君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季窈被他掀翻在地,胳膊肘硌到磚石,疼得她哀嚎一聲。下一瞬,杜仲站直身體整理衣衫,目光冷漠橫了她一眼,甩袖離去,留季窈坐在地上,在心里不停地唾罵他。
冷漠寡情,見死不救,還是個脖子上長東西的怪人!討厭鬼!
少女揉著胳膊,剛回到房間準備把衣裳換回男裝,門外響起叩門聲。
“京墨?來找我何事?”
溫潤郎君看她雙生正忙著將頭發束起,笑眼彎彎。
“據你們所言,尤猛失去了大部分護衛,元氣大傷,估摸著不會在龍都久留,我便找人去四邊城門口打聽,尤猛今日一早已經換取通關文碟出城,離開龍都,掌柜盡可放心了。”
那太好了。
季窈眼中難掩喜悅之色,不禁松開頭發嫣然一笑。
“有勞你!
松開頭發的一瞬間,少女滿頭青絲四散飄揚,襯得她眉眼如畫,眸光流轉。京墨有那么片刻的失神,想起昨日她顏如渥丹的裝扮來,忍不住開口道:“既然館中諸人已經知曉掌柜的身份,不用再刻意做男子打扮,就即刻恢復女兒身,于你也便益一些,可好?”
這樣自然最好,她天天粗著嗓子說話,偶爾露出馬腳,還要被嘲笑毛頭小子?墒桥蛡內羰侵懒恕
看出季窈的顧慮,面前人溫聲安慰道:“掌柜是女娘,于女客們還更貼近些,從前……從前赫連兄還在時,這個掌柜做的,并不如你好。”
他的聲音清潤,好像自帶一種讓人不自覺相信他的說服力,季窈舒一口氣,安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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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過后的第一晚,正如昨夜女娘們與南星和蟬衣在相思樹下約定好的那樣,無數女客帶著丫鬟、仆人們早早地進到館中坐下,等候與郎君們一見。
入夜時分,臺子上輕紗垂落,伴隨葳蕤的燭光好似天庭瑤池,蟬衣一身月見色衣袍端坐箏后,垂目開始撫琴。
季窈沒想到他還會彈箏,琴聲絲絲入耳,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她忍不住將身體探出柜臺想要將這絕美的表演收入眼底。
商陸仍是一身明黃色五彩紗衣,花蝴蝶一般穿梭在大堂里,看季窈著迷的模樣,衣袖遮面,笑得得意。
“這身衣服還是我勸了好久他才肯換上的,好看吧?”
“好看……姿態閑雅,氣韻不凡。”
對于南星的缺席,不少女客們抱怨連連,好在季窈經過今日,總算是又抓住了杜仲一個小小的把柄,她將這位南風館的頭牌請下大堂,拉到女客們中間時,抱怨聲戛然而止,小娘子們都眼冒星光,紛紛詢問昨夜怎么沒瞧見他,立刻將南星的話題隨口遮掩過去,簇擁著杜仲坐到大堂去了。
少女幸災樂禍地看著杜仲又是那副拘謹模樣,躲在柜臺里偷笑,這時,一個衣著華麗,神色卻有些憔悴的小娘子邁步進來,茫然地看著大堂里歌舞升平,人頭攢動,不像是來尋歡作樂。季窈趕緊從柜臺里走出來,帶著三七迎上去。
“小娘子是第一次來吧?可有想見的小倌、想聽的曲兒?保準讓你滿意。”
誰知她對大堂里貌美清俊的小倌們視若無睹,只環視一圈又將目光轉回季窈身上,神秘兮兮低聲問道:“請問,你們的人可以捉妖、驅鬼,是不是?”
【卷二·千金歸來】
第32章 客棧有鬼 “我能去你屋子待一晚嗎?”……
鐘宓,城郊逐鹿客棧的老板娘,因其性子爽朗、在家排行老四,經常光顧的住客們都尊她一聲“鐘四娘子”。
她今日將客棧早早打烊關門,為的就是來南風館里尋求幫助。
京墨上到南風館二樓,推開雅舍小門時,鐘四娘子正和季窈坐在一起品茶,女娘凹陷的眼窩和頹廢的面容,顯示著她的疲憊。
季窈迎上來,踮起腳尖的同時,京墨也貼心低頭,聽她說道:“鐘四娘子說他們客棧鬧鬼,我沒什么經驗,就讓你一同聽聽,看是怎么一回事。”
鐘宓喝了好幾杯茶,早已按耐不住,喚兩人坐回到對面,像在自家客棧招待客人那樣給季窈和京墨倒茶,開始講起了這段時日客棧的遭遇。
“半月前的一個夜晚,店中留宿的一個客人敲伙計房門,說是自己所住房間的樓下傳來女子哭鬧之聲,聽著不像是活人能發出的聲響,便硬吵著要換房間。誰知換了房間以后,那聲音還未消停,越來越多的住客被那聲音吵醒,嚇得不敢回房,全部都聚在大堂里,要求給個說法。
伙計實在沒辦法了,只好上到頂樓來敲我的門。我和伙計循著聲音到了客棧后院,從小門出去,陡然瞧見一團白中帶紅的云霧在面前飄來蕩去,同時女子哀嚎和驚叫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我和伙計距離太近只覺刺耳非常,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給住客們退了宿銀。
后來,這個聲音又鬧了好幾次,諸多的住客里,只有一位能看見后院外的樹林邊上有一個女鬼在那里抱頭嗚咽,佛寺里的住持和道觀里的道長來了皆是無用,第二日那女鬼的聲音依舊還在。我也是被逼得沒法,聽住客說前幾日你們的人在城里抓了紅衣女鬼,這才來問問。”
這么大動靜的游靈,倒是頭一回聽說。
之前陳無憂不是一言不發的嗎?
京墨垂目,面容仍是溫和,起身道:“我知曉了,能不能幫鐘四娘子這個忙,還需要我們去到貴客棧瞧上一二,方可斷定。現下,尚不敢妄言。”
“可是銀錢方面的問題?”鐘宓低下頭去,從腰間解下一個布袋,打開來全是閃著白光的碎銀子,“抓紅衣女鬼多少錢,我雙倍付給你們。這逐鹿客棧是從鐘家大爹爹那時起就傳下來的祖業,無論如何不能毀在我手里,這里要是不夠,我回頭再找人給你們送來……”
郎君莞爾,將錢袋口的繩子勒緊拎起來,起身道:“那便請娘子留下客棧的地址,我與掌柜明日便到貴店來瞧上一瞧。”
“好、太好了。”
三七聽見此話,趕緊帶著紙筆進來與鐘四娘子寫下客棧地址,季窈跟在京墨身后走出來,看他將錢袋子拋起又落下,心情舒暢的模樣,像是掉進錢眼。
“上次趙大娘子那邊只收了不到這一半的錢銀,你是不是拿太多了?”
京墨側眸看一眼季窈身上素簡的布裙,如兄長般溺笑道:“多嗎?給掌柜你多置辦幾身衣裳就花光了,這些錢銀我尤嫌不足!
兩人正有說有笑著下樓,一個高大的人影突然撲了過來,定睛細瞧,竟然是杜仲從人群之中狼狽逃竄出來,臉上還帶著一個鮮紅的唇印。
身后,好幾個女客追出來,看著他依依不舍。
“杜郎君怎么突然走了?茶還沒喝完呢!
“杜郎君這是要去哪?賞月還是吟詩?帶上我可好?”
季窈努力憋著笑,被杜仲冷眼掃過,頭也不回地往三樓走去。京墨臉上的笑意也較往日更深,伸手去攔住那些還想跟著杜仲上樓的女客們。
一片嘈雜聲中,杜仲身后傳來季窈打趣的聲音。
“不是說了我們的小倌們賣藝不賣身,那臉上的大嘴印子是誰啃的?還不站出來給我們杜郎君賠不是?”
這話猶如滴水進油鍋,頓時炸起一片爭吵之聲。方才圍在杜仲身邊的女客們嬌羞不已,你推我搡地拉扯著對方,誰也不肯承認。
“不是我,肯定是你,你一向最喜歡往郎君身上貼了!”
“休要混說,我對南星小郎君鐘情一片,才不會做出這些齷齪事情。”
“那你往杜郎君身邊湊什么?”
“我才沒有,是你硬拉過去的!”
“那就是你,杜郎君臉上這么大個嘴唇印子,在場就你嘴最大!”
“你瞎說什么?”
季窈和京墨一邊勸著,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抬頭看去,杜仲已經上到三樓,接著傳來“砰”的關門聲,大堂里眾人才算安靜下來。
終于也讓她逮到機會捉弄杜仲一番,季窈笑得暢意,臨打烊的時候,端著煮好的藥進到南星房間,繪聲繪色的講起杜仲今日被偷親一事。
“你不知道,他當時臉上又紅又綠,青一陣白一陣跟走馬燈似的,別提多精彩了,哈哈哈哈……”
少年在房中躺了一天,退燒后只覺渾身乏力,看季窈開心的模樣,柔聲開口道:“看到杜仲出丑,師娘似乎很高興!
“自然高興,他這人如此討厭,難得出丑,不得上趕著多笑話笑話他。”
季窈將手里藥碗遞給南星,他卻沒有伸手來接。
“是嗎,師娘當真討厭他?”
“那可不,他這人跟捂不熱的石頭一樣,冷冰冰的,不喜歡。”見他不接碗,季窈盛起一勺,喂到他嘴邊。
南信聽完,眉頭舒展開來,喝下一口藥,目光閃爍著開口。
“那京墨呢,蟬衣呢,師娘又是如何看待他們二人?”
少女眼里只有藥湯和藥勺,隨口答來。
“京墨嘛,最是體貼入微,無所不能的了,有他打理南風館,我很安心。蟬衣雖然不能言語,人卻十分勤快,還會彈箏,你說,要是我讓他多學幾門樂器來討好女客們,他會不會同意?”
她顯然沒有聽出南星問這話背后的意思,少年鴉睫微動,面色柔和下來。
“他會的!
沒人能拒絕師娘。
這下季窈心里更美了,仿佛看見無數漂亮衣服和首飾都在朝自己招手。藥湯見底,季窈又端過一旁托盤里的桂圓,剝了一顆給他。
“藥苦吧?吃這個壓一下!
她喂的藥怎么會苦?
“嗯,”少年乖巧點頭,張口含住桂圓肉時,薄唇輕輕掃過少女白嫩的指尖,“變甜了!
他又在說什么?
少女怒瞪他一眼,站起身來打算走。
“不知所謂……我走了,趁大伙尚未離開,讓三七進來給你擦完身子再走。”
“不行,”少年一把抓住季窈衣角,目光如炬,“犯不著要一個大男人給我擦身子……再說,他毛手毛腳的,還不如我自己來!
他在想什么她能不知道嗎?
“那你自己來吧!
少女端起藥碗轉身離去,余光掃過面前人精壯的胸膛時,耳垂微泛桃色,被南星捕捉到。
“師娘不心疼我了!
巧舌如簧的男人!季窈氣得不行,回過頭又瞪他一眼,毫不猶豫邁步出去,臨了還不忘把門關上。
“水也自己去打吧,誰叫我不心疼你呢,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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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伏過后,余熱未消。
為了能在夜晚得見游靈,觀其狀態,杜仲與季窈用過晚膳方才動身,乘馬車趕往郊外逐鹿客棧。
一路上,兩人相對而坐,皆是無言。季窈時不時還瞪對面人一眼。
與杜仲一起原本季窈心里一百個不情愿,奈何南星傷著,蟬衣又要表演,館中除了京墨,大小事務無人做主,到底還是得留個主心骨在,她才能放心出來。這樣一看,便只剩下杜仲。
“待會兒有什么事,我可得萬分小心。畢竟,某些人一向是見死不救的!
與之對坐的清冷郎君閉眼不答,好像根本沒聽見似的。
待兩人的馬車到了逐鹿客棧門口時,聽著車轱轆聲迎出來的鐘四娘子早就候在客棧門外,將提燈遞給季窈照亮道:“今晚就在店里住下,都給二位安排好了!
季窈點頭謝過,便跟著她身后的伙計徑直往客棧后院走去。
客棧坐落在郊外,從后門出來不遠處就是密不見光的深林。道旁低矮樹叢偶爾閃過松鼠一類動物的身影,亦或是從幾人頭頂上傳來幾聲鴟鸮的怪叫,讓人毛骨皆聳。
剛走到深林的入口處,客棧伙計的雙腿已經開始有些發抖,他停下腳步,害怕的直咽口水。
“就、就是這里附近,再里面我也不敢進去。二位自便罷。”
可季窈分明還瞧見里面不遠處還閃著紅色的光亮,看上去像是有人居住一般,忍不住開口道:“不至于吧,那里面不是還有燭光嗎?”
伙計抬頭往里看一眼,仍是怯怯。
“那是竹林外的另一家客棧,看著光亮雖近,要去到那里還是要走上一段路程的。我就不陪二位了!
說完,他將自己手里的提燈交給杜仲,自己夾著尾巴灰溜溜的跑開了。
腳步聲漸遠,季窈看了一眼身邊木頭樁子似的杜仲,翻個白眼自己先一步走進去。
此時的深林中已經開始有淡淡的夜霧彌漫開來,四散在空中遮擋住少女遠眺的視線。一前一后兩盞孤燈在夜霧中靡靡爍爍,不甚清晰。
好在季窈目如懸珠,夜照似的。她瞧見不遠處一個瘦長的豎影白衣紅裙正在夜霧之中游蕩,趕緊招呼杜仲往前跟上。
“有游靈,往那邊去了!
杜仲透過夜霧看去,只瞧見一個虛幻的背影,兩人跟著游靈走了一段,卻見她始終平靜如水,一點聲響也無,不禁感到疑惑。
“挺安靜的啊,看著不像是會經常嘶喊哀嚎的模樣!
杜仲一臉淡漠,將燈籠舉得更高些:“僅憑背影,無法判斷。”
這人……季窈白他一眼,干脆加快腳步打算繞到游靈前面,看清她的長相。
誰知少女腳步加快,游靈好像也有所感知似的,飄得也越來越快,三人在林中你追我趕一陣,季窈總算是趕上,躍過游靈的一瞬間,她提著燈籠轉身,得意洋洋地將燈籠舉高,打算將游靈的面容照亮。
“追上你了吧……你……。。。!”
聽見少女尖叫,杜仲立刻蹙眉警覺起來,快走幾步來到她身邊后,抬頭看去。
“怎么了?”
自從經過陳無憂那件事,大家都知道只有季窈能看清游靈的長相,不像其他人只能窺見其身段的虛影。
所以杜仲不知道,在季窈面前,游靈那張臉有多駭人。
那是一張完全看不清五官的面容,整個面中像是被什么硬物砸反復捶打,深深凹陷進去,眼球爆裂、眼窩凹陷,鼻歪嘴斜,滿臉血漬。若不是那身桃紅色的裙子,她甚至無法判斷面前游靈的性別。
季窈死死的閉著雙眼,直到感覺杜仲到了身邊,她才敢重新睜眼去瞧面前游靈。
“嗚哇!”
太嚇人了。只一眼,游靈的慘狀直擊少女內心,她忍不住側過身去躲在杜仲身后,將臉埋進杜仲肩膀,微微發抖。
“到底看見什么了?”
“臉……她的臉整個碎掉了……”
碎了?這得是多大的仇怨?
郎君眸光微暗,抬起手往少女抓住他的手背而去,快要接觸到她的瞬間又停下,半晌后還是挪開,就等她一直這么抓著。
但這時,夜霧中的游靈仿佛察覺到季窈的存在,身影開始慢慢后退,杜仲開口喚了聲“掌柜”,帶著她跟著游靈走去。
“她只能在自己尸體附近游蕩,此處前后客棧離得較遠,她的尸體一定就在樹林里!
聽他如此說,季窈雖然害怕,也只能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杜仲利用游靈對季窈的恐懼,帶著她不停地朝游靈靠近。后者在連續轉了幾個彎企圖將兩人避開以后,化作一縷薄霧消失在樹林之中。
消、消失了?
確定游靈不見了,季窈才完全將眼睛睜開。發現自己整個人宛若面口袋一般掛在身側郎君肩上,她自覺尷尬,跳開一步尷尬咳嗽。
“咳……她是在這兒消失的?”
“嗯。”
杜仲淺淺回應,隨即將提燈下放,彎著腰開始在地上搜尋可能埋尸的地點。
“她方才一共轉了兩次彎,基本可以斷定尸體就在這一片!
此處遠離樹林里常有人經過的小徑,雜草叢生,最深處的蓬草幾乎快要到季窈小腿的高度。她在里面行走得極為困難,好幾次險些摔倒。
紛亂的雜草中,隱約還能瞧見已經被灌木掩蓋打扮的土地像坐在其間。一棵參天大樹引起了杜仲的注意,他將手中燈籠高舉,一眼望去,看不到樹頂的盡頭。將手放在樹干上略量了量,估摸樹齡至少在五百年以上。
是一棵槐樹。
“哎喲。”
不過一個閃神,季窈一腳踩空,連人帶燈籠摔倒在草叢里,燭光立刻熄滅。杜仲嘆一口氣,走過去將她扶起,卻在蹲下身的時候,看著季窈腳邊雜草,神色凝重。
“怎么了?”
他將燈籠擱在地上,伸手將這些雜草輕易舉拿起來,冷聲道:“這些草早就被人拔起來過,已經死了許久了。”
所以,他腳下這片地看似雜草叢生,實則全是被人拔起來的枯草,顯然在這之前已經有人踏足。
“就在這里找!”
沒了燈籠,季窈只能跟在杜仲身后,兩人圍著參天的槐樹轉了半圈,終于在樹根腳下找到一片新翻過的土地。
四目相對,兩人都有些踟躕。
如果這下面埋著就是尸體,那他們此次的效率未免太高。而他們甚至連鐵鍬都沒有帶。
想起游靈那張可怖的臉,季窈咽了咽口水。
“挖嗎?”
她有點不敢。
“如若兇手此刻就在附近,恐我們一旦離去,他趁此機會將尸體轉移,我們便很難想今日這般順利將尸體找到!
兇手就在附近?那就更可怕了。
雖然經過好幾次死里逃生,她有意打算在空閑時候,找他們幾個郎君學一點武功傍身,可此時她還什么都不會,如何能對抗兇手?
努力克服內心的恐懼,季窈松開抓住杜仲的手,目光四尋,將一根枯樹杈子撿起來,開始往地上挖土。
杜仲蹲下身,拾起腳邊薄薄的石塊,一點點將泥土鏟開。夜霧下的深林潮濕悶熱,兩人臉上都出了薄汗,直到土坑的形狀漸漸形成,一縷黑發從泥土下露出,季窈嚇得立刻扔掉手中木棍,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這就是……”
高瘦郎君眸光晦澀,輕抬衣袖拭去額間汗珠后,加快手上動作。
“找到了!
隨著尸體頭顱一點點顯現,那張季窈無法直視的臉逐漸出現在杜仲面前;祀s著泥土和血漬,加上前些時日的大雨,此刻尸體的面容已較游靈的面容更加慘不忍睹,就連杜仲都突感喉頭不適,略穩住心神,不讓自己吐出來之后,他起身站到一邊。
“得找人來將尸體搬走。”
這個好辦,可問題是,誰去找人?
季窈沒了燈籠,看著陰森恐怖的樹林,魅影搖曳,過段說道:“我不去!
“那我去!
“不行!”看他轉身想走,季窈一個翻身站起來,抓住杜仲的袖子,“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在此處照看尸體!
那不等于殺了她!她才不要!
少女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攥緊他衣袖的手也不肯放開,情況一時陷入僵局。
眼看著時間不斷流逝,難道他們要整夜都耗在此處?郎君皺眉,忍不住開口:“不要任性!
“我是真的的害怕。”
“那燈籠給你,我送你到樹林出口!
眼下看來,她去找人確實比留在這里與尸體呆在一起要好。接過燈籠,杜仲拉著季窈一步三回頭的到了來時路口處,托住少女后腰輕輕往前推了一把。
“快去!
“唔!本退阌袩艋\照亮,到底不比白天,季窈帶著哭腔快步行走在夜色中,頭頂突然一聲鳥叫嚇得她撒開步子沖。結果這一跑,手里燈籠瞬間熄滅,少女再也忍不住,開始一邊驚叫一邊奔跑。
“啊啊啊。【让!”她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好在客棧后門尚未上鎖,季窈莽頭沖了進來,才看見鐘四娘子帶著幾個伙計手持各類武器蹲在門口,差點就要一棒子敲在她頭上。
看見來人是她,鐘四娘子也松了一口氣。
“哎呀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女鬼尖叫著往這邊來了,嚇死個人……啊呸呸呸。”
看見燈火,季窈終于放松下來,喘著粗氣讓她馬上派人帶上推車去樹林里搬尸體。眾人沒想到他倆的效率如此高,忙不迭就答應下來,喜上眉梢的吩咐下去。
將近亥時,眾人才在杜仲的帶領下將挖到的尸體帶回來,看清尸首白衣紅裙,與客棧里的住客們往日所見雙色的虛影很是相似,基本可以斷定,這就是那個夜里抱頭哀嚎游靈的尸體沒錯。
“夜已深,明日再通知官府罷!
鐘四娘子吩咐伙計先將尸體帶到柴房安頓,推車的伙計手勁不穩,蓋著白布的尸體頓時向側面一歪,露出一只手來,見此情景,季窈又是一聲尖叫。
“!”
也不怪她大驚小怪,因為這只沾滿泥土的手到了手腕位置被利刃砍斷,整個左手手掌不翼而飛,露著黑漆漆的血肉。
“手掌呢?難道是你們挖尸體的時候不小心鏟斷的?”
杜仲臉色嚴峻,目光落在手腕斷裂處臟污的泥土上。
“若是被我們鏟斷,切口處就不應該有這么多泥土才是。且方才在將整具尸體搬出來之時大家就都看清尸體缺少左手手掌,已經四處都找過了,并無發現。還有勞鐘四娘子明日再派人去樹林里仔細搜尋一番!
交代完余下事務,鐘四娘子吩咐伙計帶季窈二人去到二樓客房歇息?粗胖僮哌M自己隔壁房間,少女忍不住再次抓住他的衣袖,神色緊張。
“做甚?”
“我……我……”
她該不該說,她太害怕了,她害怕一閉上眼就會看見那張被砸碎的臉,她不敢一個人待著。
攥著郎君衣袖的手又更緊了些,季窈抬眼看著他,目光小心翼翼,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鹿。
“我能進你的屋子里待一待嗎?”
此話一出,一旁還在屋子里忙著點燈的客;镉嬃⒖逃卯悩拥哪抗馇浦鴥扇。
杜仲別過臉去,語帶三分無奈暗道:“荒唐!
難得見他羞紅了臉頰,季窈急忙松開手解釋道:“不是不是,我實在有些害怕,不敢一個人在屋子里待著,你睡你的覺,我就在一邊坐著,絕不打擾你,可以嗎?”
少女嬌弱瘦小,不過到他鼻尖,此軟言輕語聽上去楚楚可憐。加上季窈已經恢復了女兒身打扮,一張嫵媚嬌憨的臉蛋無論什么男子見了都要憐愛三分。見一旁伙計都露出憐色,杜仲瞪了那伙計一眼,轉身推門進去。
“進來!
不大的客房,一應俱全。季窈挑了張有靠背的竹椅坐下,看著伙計端水進屋,供杜仲沐浴凈身后退出。她也識趣地轉過身去,面朝著窗外。
“你、你洗吧,我不會看!
略沉默一陣后,身后傳來入水的嘩啦聲,杜仲盯著那個僵直的背影,默默洗漱。
窗外,夜霧散去,冷月當空。房中玉白觀音像前點著檀香,清香怡人。
不遠處樹林外的另一處客棧的光亮已然消失,再后面低矮山崗也一同被月色照亮。
再瞧近處,逐鹿客棧門口還留著兩盞燈籠,投落團團昏黃的光線,映照路邊樹影幢幢。季窈在屋內待了一陣,見此月夜美景,緊張的心剛放松下來,目光落在客棧門口團簇的花木上正欲好好欣賞一番,那團熟悉的紅白色身影又在花木叢間一點點浮現,直至完全被季窈的目光鎖定。
看著那張被砸碎的臉抬頭望自己的方向看來,季窈瞪大雙眼,再也忍耐不住,下意識轉過身就朝杜仲的方向撲過去。
“啊啊!”
此時恰逢杜仲沐浴完畢,起身去撈凳子上的沐巾,沒想到季窈越過屏風直直地闖進來,一頭撞在他還水漬滴答的胸膛之上,整張臉埋在他懷中,說什么也不肯撒手。
“她她她又來了!”
第33章 心中有鬼 “師娘牙口不錯。”
少女突然撲到自己懷里,杜仲驚慌之余,太過于靠近的親密觸感讓他有些吃不消。
更何況她現在整個人幾乎貼在杜仲身上,雙手緊緊抱住他的雙臂,讓他動彈不得。
“掌柜……嫂嫂,你先松開我!
“嗚嗚嗚我的命真的太苦了……為什么只有我能看清那張臉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今晚就不該來的,以后這些要命的錢我再也不掙了嗚嗚嗚……”
郎君掙扎再三,又不敢用力,最終長舒一口氣,伸手緩緩攬住少女后背,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腦勺,學著平日里南星哄館中女客們那樣,溫聲道:“我去將窗戶關上,就看不見了,好不好?”
這是季窈第一次聽杜仲如此溫聲細語的痛她說話,暗啞嗓音好似天生帶著安撫人心的魔力一般。她哭著鼻子松開手,看清他沒穿衣服以后,又急忙轉過身去,用袖子胡亂擦臉。
“對……對不起,我說了不會打擾你的……”
事已至此,他又能說什么呢?
“無妨!
接著,少女身后又響起嘩啦的水聲,杜仲邁步出浴桶,擦凈穿衣之后來到窗邊,盯著客棧門口那個徘徊的身影,片刻后將窗戶關上。
“好了!
回過神來的同時,季窈發現自己身上也濕了。方才抱他的時候倉促了些,現在這些水漬沾到自己身上,肩頸和手臂處輕紗的衣料已經有些薄透,她雙手放在胸前遮住自己,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少女正苦惱,一塊大大的沐巾突然從天而降,將她從頭上蓋住,揭開來,杜仲手里捏著洗臉的方巾,推開房門小聲道:“我叫伙計再提一些水來!
不僅如此,伙計提著水桶走進房間時,鐘四娘子也揉著惺忪的睡眼給她另拿了一身衣裳過來。
“是我新制的衣裳,還沒穿過,別嫌棄。”
“謝謝娘子!
季窈感激涕零接過,余光掃向一旁已經坐在燭光下閉目養神的杜仲,心里突然對他有了一絲改觀。
他好像,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無情。
沐浴凈身,擦凈面龐,季窈只覺渾身舒坦。
折騰了半宿,此時房中燭火燃盡,已經見底。少女越過屏風看來,才發現白衣白袍的郎君以手撐面,斜靠在竹椅背上睡著了。
“杜仲!
他好像睡得很香,呼吸均勻,聽到少女的聲音一點反應也沒有。季窈再湊近些,借著燭火最后的一點微光,細細打量面前人。
眼如丹鳳,眉若遠山。兩瓣薄唇似閉還張,額闊頂平棱角分明。平日里一絲不茍,面若寒山白雪,眉宇間盡顯清冷和孤傲,季窈幾乎沒有見他笑過。
也不知道這樣的一張臉,笑起來是什么樣子。不過,他確實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了。好看得有些不太真實,好像一覺睡醒,就發現他又從身邊走回畫里一樣,所有的觸感和回憶不過是黃粱一夢。
既然他已經睡著了,季窈將架上小毯輕輕蓋上他肩頭,隨后看著身后那張寬大的床榻,心里小小竊喜一下。
空著也是空著,這就不能怪她不仗義了吧。
眼看著燭火將熄,她摸索著爬上床榻,余光掃過屏風后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安心閉上眼睛。直到少女幾乎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從屏風另一邊傳來,杜仲才從黑暗中睜眼。他的目光在那個單薄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睫羽微動,最終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靠在竹椅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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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
季窈跟在杜仲身后走下馬車,被清新的日光照得舒服,小嘴微張,呵欠連連。
京墨已然起身,見二人一前一后進了大堂,表情松弛下來。
“看樣子事情還算順利!
少女臨窗坐下,趕不及就要昨夜的種種告知眾人。
“豈止是順利,簡直就是匪夷所思、驚心動魄!
她滔滔不絕的講著,蟬衣、商陸聽見少女明朗聲線自大堂傳來,也紛紛圍上來聽。
京墨看她口若懸河,倒一杯茶遞給她,笑道:“那尸體可是與你們一道回來的?”
“我可不敢與她同坐,”季窈將茶飲盡,起身往后舍探頭,“鐘四娘子另顧一輛馬車往衙門去了,估摸著比我們還要先到呢!
她看了一圈,才發現南星不在。
“南星如何?可好些了?”
眾人聽她提起南星,臉上不約而同浮現一絲笑意。商陸直接咯咯笑出了聲,眼神不停的往后舍看。
“昨天知曉掌柜不回來,已經鬧了一夜了,你快去瞧瞧吧。”
鬧?鬧什么?
少女無奈癟了癟嘴,拐過回廊到第一間房門口站定。
“南星!
指節輕叩,門內遲遲無聲。她低頭瞧見門栓開著,便伸手推門走了進來。
“!”誰知半個身子剛探進房門的同時,一只大手將她整個人用力拉進門內,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過來,將少女抵在門后木板上。
“做什么?”
少年赤裸上身,胸口纏著層層布條,看向少女的眼神滿是幽怨。
“去這么遠的地方為何不告訴我?”
他一早聽見門外的動靜就從床上翻身起來,拼命忍住開門想要出去瞧她的沖動,整個人趴在窗戶上,做賊似的盯著門外。
他倒要看看,她什么時候才能想起來看他。
哼。
季窈被他堵在門后面,臉幾乎要貼上他胸膛,害羞的將臉側到一邊小聲開口。
“你不是還在養傷嗎?”
“那也可以告訴我一聲啊,”伸手將她的臉板正,少年氣得兩頰鼓起,“昨晚沒發生什么事吧?你同杜仲分兩間房各自休息的?”
“那是自然!”說完她自己也有些心虛,可是這不代表他可以問出這種問題,“你腦子里都裝的什么?”
當然是裝的她啊!還用問嗎?
他允自生著悶氣,想把這句話說出來又有些不敢,大手挪移到少女朱唇處,指尖摩挲幾下,低頭正準備靠過來,被季窈一把推開。
“別靠太近,讓人看見不成樣子!
這話帶著疏離,像一根長針陡然扎進少年心臟。忍了一夜的憋屈此刻完全轉化為憤怒,他漆黑眼瞳里的光一點點消失,整個人背對灼眼的陽光,看不清臉上情緒。
再開口,語氣已經帶上滿滿的受傷。
“原來師娘是怕被人看見!
“啊,這個……”
她還沒想好如何回應,南星突然轉身一個動作將房門關好鎖上,然后又順手關上窗戶,從里面掛好栓繩。還沒等季窈反應過來他此番動作的緣由,高大的身影復籠罩過來,牽住少女手腕,將她推倒在床上。
少年覆身上來,既沒有打算解釋,也沒有給季窈開口提問的機會,徑直將少女雙手高舉過頭頂,另一只手捏住季窈下巴逼迫她面對自己,隨即立刻低頭,以吻封唇。
“唔……”
不同于從前那兩次親吻,少年薄唇帶著慍怒游移在季窈唇瓣之間,帶著些許懲罰的意味,舌尖輕舔、描摹,滿是繾綣。
他好像吃準了季窈會反抗,捉住她的大手力道之大,手背青筋突起。少女上身受制于人,情急之下剛抬起腿立刻被身上人同樣以腿牢牢制住,急得她胸脯上下起伏。
漸漸,他不甘于唇瓣的廝磨,溫潤舌尖抵住少女朱唇欲想要進行更深處的探索?雌扑鈭D的季窈將嘴死死閉住,不讓他有可乘之機。
也許是少女一臉不情愿的模樣落在南星眼中,又好似在他原本就受傷的心上再扎上一針。他松開季窈的下巴,彎曲食指與中指指節,夾子一般捏住了季窈的鼻子。
猝不及防的窒息感接踵而至,少女驚恐睜眼,對上身前人獰笑的眼神,臉憋到漲紅,終于忍不住張開嘴呼吸。
“哈……”
少女張嘴的瞬間,少年立刻俯身吻上去,拉扯之間唇齒相撞,她感覺到那條舌頭撬開唇瓣滑入自己口中,強行與自己交纏在一起,無法掙脫。
激吻之下,少女唇瓣紅腫,她柳眉下壓,干脆張嘴咬了他舌頭一口。
“嘶。師娘好咬力。”
嘴里血腥氣蔓延開來,像是喚醒了南星體內潛伏的野獸一般。季窈越是掙扎,他就越是興奮。少年再一次吻上去,張嘴含住少女唇瓣,不斷輕咬、舔舐,將血腥氣傳至少女唇上,交織出斬不斷的情愫。
睜眼的間隙,看身下少女鬢發散亂,額間已經出了一層薄汗,他不自覺就松開了手,想替她將汗漬拭去,此舉立刻被季窈找到機會,一拳正正打在他胸口傷處。
撕裂般的疼痛終于讓南星抽身,季窈罵罵咧咧坐起來,對著他的肚子又是一腳,將他踹翻到床上。
發泄完心中的不滿,季窈捋了捋兩鬢落下的碎發,發現自己嘴邊還殘留著他口中的血腥氣。
不對,這血腥氣還是從床榻上那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南星仰倒在床上,七夕紊亂,胸口布條隱隱滲出血跡,看來應該是傷口又裂開了。他像個瘋子一樣咬著嘴唇,面色微微帶笑,帶著一絲瘋狂。
“不是師娘怕別人看見嗎?如今沒人看見了,怎么還要推開我?”
“你……”
少女剛想還嘴,卻赫然瞧見他眼中流光婉轉,似有微星閃動,只一眨眼,一滴眼淚自少年眼眶落下,劃過面頰一路向下,在床單上濺開。
看清南星眼中的淚光,季窈剛挺起來的腰桿又立刻軟下來,站在床邊一時間心緒紛亂,不知道該哄還是該罵。
“你……你答應下次不碰我,我就去找人來給你換藥!
少年闔了闔眼,忍住酸澀感,抬手隨意擦去臉上的淚珠,卻沒想到怎么也止不住更加洶涌的淚意。
“我并非有意要這樣對你,只是師娘那句話實在傷我!
他說得委屈極了,聲色哽咽同時肩膀微微顫抖,說不出的無助與脆弱。
季窈忍不住掏出懷中手帕,伸手想遞給他,被他擋開。
“我、我也沒說錯啊,確實不好讓人瞧見……”
她還說!南星怔愣一下,眼眶更紅。
“我以為有了前幾次的接觸,師娘待我已經較從前不同。難道,竟是我會錯意?都是師娘哄我玩的不成?”
會什么意?前幾次不都是被他哄騙著才上的當嗎,怎么反過來說我哄他?
少年此刻支離破碎的模樣看上去像是被她欺負了一樣,季窈眉毛幾近要擰到一處,只好順著他的話說道:“你與旁人的確不同,只是我還沒想好……況且尋常人眼中,我始終是你師娘,于情于理,你我在外人面前都不好走得太近……”
南星只聽見第一句便眸光乍亮,像是重新活過來一般,傷口重新裂開的痛感也隨之消失,蹬鞋下榻一個大步跨到季窈面前,高興地將少女摟住。
“我明白了,師娘這話是還需要時間是嗎?我懂的。師父不是壞人,他會理解我們的!在你想好之前,我們悄悄的……就悄悄的好不好,我絕不會給師娘造成困擾,我保證!”
第三次被他抱在懷中,季窈有些呆滯。
?是他沒聽明白還是我沒說明白?怎么就突然開始悄悄的了!
小狗還沉浸在自己自顧自的喜悅當中,將臉埋進少女頸窩,絲毫沒有注意到少女臉上的錯愕與糾結。
“方才還以為你厭惡我,不肯與我親近,好傷我的心……你盡可安心,我一定聽話的,你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只要他聽話,遲早有一天能見的了光,嘿嘿。
季窈被他蹭得脖子有些癢,抬手輕輕將他推開一些,心里盤算著還是先穩住他,把傷養好再說。
畢竟他是為救她才受的傷,到時候被人說自己卸磨殺驢,欺負男人就不好了。
“那你乖乖回榻上躺好,我去找人來給你換藥。”
“好!
礙于自己衣服上已經沾上南星傷口上滲出的血漬,季窈出門之前又顯回房另換一身衣裳。醫館吳大夫檢查完南星胸口上的傷,帶著狐疑開口道:“怎么肋骨上還有淤青?傷口也像是外力作用下裂來的,你又跟誰打架了?”
接著他絮絮叨叨,一邊換藥一邊不停念叨著讓南星不要在傷口結痂之前與人交惡,南星一改往日毒舌傲嬌的個性,連連點頭應下,乖巧得很。
“也不知道是誰,看你傷成這樣還下得去手,哦不,下得了腳!闭f完吳大夫抬頭,瞧見南星不安舔唇,又發現他舌頭破了口,忙不迭就要伸手來掰開他的嘴細瞧,“哎喲怎么舌頭也破了,你還被那人啃了?”
“噗!甭犞@話,坐在一旁埋頭喝茶的季窈一口茶水吐了出來,隨后在房中諸人疑惑的目光中擦擦嘴,端起茶杯對三七說了句“咱們家這茶不新鮮,該換了”。
看著三七撓頭,少女臉色肉眼可見的變紅,南星心里暗自高興,隨口敷衍著吳大夫問話的同時,余光一直不停地掃向面前挑茶葉渣子裝不知情的少女。
“是我做事失了分寸,挨上幾下也是罪有應得,大夫別怪她。”
吳大夫哪里知道他嘴里這個“她”是誰,抱怨著這個館里蟬衣才好,他又傷了,到底是年輕氣盛,容易與人起沖突。
處理完南星身上的傷后轉過身來吩咐三七去拿一些冰塊來與他含在嘴里止血,一邊叮囑季窈道:“掌柜可要把這些氣血旺的少年郎們看緊些,別一天到處與人掐架尋仇,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么折騰……誒掌柜你這嘴邊怎么也有血跡,可是去拉架被打了?要不要老夫也給你瞧瞧?”
“不了不了,我上火,流的鼻血……三七,快帶吳大夫下去結賬!”季窈忙不迭趕著把他送走,推開房門領吳大夫出去,留下南星在屋子里笑得促狹。
而衙門這邊,因為京墨去打了招呼的緣故,不到三日功夫,仵作已經驗尸完畢,捕頭將詔報帶到南風館來交與京墨時,季窈不禁又起了疑心,開口問道:“你到底跟官府這些人是何關系?怎的驗尸詔報這等官府機密檔案你如此輕易就能拿到,還是由捕頭親自送來?”
郎君笑意溫潤,新開信封將紙箋取出。
“從前不是就告訴過掌柜,只是在衙門里有認識的熟人罷!
據詔報所寫,碎臉尸體確認為女尸,身上一共有三處較為明顯的傷口。一是整個面中被硬物砸至面部多處骨折凹陷,導致面目全非、眼球破裂,面容無法辨認;二是后腦上一處顱骨碎裂加凹陷,目測與砸毀尸體面部使用的同一種工具,也是致死的原因;最后一處則是季窈等人之前就發現的尸體左手手掌被切斷,尸塊遺失至今沒有找到。
接著,京墨還從信封里抽出幾張畫像,畫上白衣紅裙的少女,臉部卻是一片空白。
“衙門里的人說,最近都沒有接到百姓報案說龍都城內有少女失蹤,掌柜,鐘四娘子他們如何說?客棧近日有身段、穿著與之相似的女客入住嗎?”
看著那張畫像,季窈腦海里全是那一夜,碎臉游靈在她面前飄蕩的景象,青天白日里打了一個寒戰后,失落搖頭。
“找到尸體那夜,鐘四娘子就已經將所有伙計叫來一一看過,都說沒有。且她說過自家客棧開在城外,多劍客、商販入住,一般女娘們在門口看見了都覺得不甚放心,所以接待的女客本就不多!
杜仲從后舍走出來,接過京墨手中的詔報和畫像仔細端詳。
“兇手殺人毀臉,要么是對死者懷抱極大的仇恨,要么就是不愿意讓我們知曉她的身份。而鐘四娘所言不一定為真,個中原由,還要靠我們自己去查。”
京墨聞言亦是點頭,同意杜仲的觀點。
“城中沒有女娘失蹤,那便從各家客棧、驛館中外來的女娘查起,我這就安排下去。”
少女湊上去,打趣他道:“這等事情,衙門里的熟人都愿意幫你查?”
真是天大的面子。
京墨知道她沒有惡意,只是笑笑,帶著畫像轉身離去。季窈低頭轉動著自己的手腕,心里還有一事想不明白。
“你說,兇手殺人就算了,砍掉她的左手還單獨帶走做甚?”
經過三日的休息,南星胸上傷口已經結痂,轉悠到大堂里看見她和杜仲坐在一起,眉毛下壓,趕緊走過來坐到兩人中間答來。
“之前我聽聞,城中曾有夜盜出沒,會守在暗巷之中將獨行夜歸人敲暈后奪其錢財。有一次那盜賊敲暈一名夫人,手腕上價值千金的玉鐲無論如何取不下來,他便揮刀斬去夫人手腕將玉鐲取走,手段殘忍,簡直喪心病狂!
經他如此說,季窈倒是想起來了。
“對啊,看女尸衣著不像是窮苦人家的女兒,身上卻一件首飾也沒有,又是死在荒郊野外,真有可能是被劫財后殺也未可知,我們從近日里發生的搶劫盜竊案中查起也未嘗不可。南星你真聰明。”
少年粲然一笑,隨即眼尾掃了杜仲一眼,帶著三分傲氣說道:“如若前幾日是我陪師娘去城郊,說不定案子早就破了……師娘,這下你可要記得下次帶上我!
他這話是對季窈說的,目光卻看著向杜仲。后者置若罔聞,將杯中茶水飲盡后淡然起身,還如往常那樣獨自去到二樓外廊處臨窗看書。
接下的幾日,也不知道京墨到底拜托了多少他“衙門里的熟人”,季窈外出采買的時候看著一隊隊官兵從她面前跑過,為首的捕頭帶著畫像走進茶館、酒樓,挨家挨戶詢問起畫像上白衣紅裙女娘的來歷,自覺神奇。
南風館里這四個男人,一個比一個神秘。
龍堵城內外,大小客棧、驛館、茶肆、酒樓不下數百,直到又三日后,才從城外傳來好消息。
京墨拗不過南星,同意帶著他和季窈一起乘馬車一路出城,眼看著到了逐鹿客棧卻沒有停下,而是徑直繞過客棧,從后門外發現尸體的樹林正中小徑穿過,在另一家看著門頭上漆顏色尚新的一家客棧門口停了下來。
“這不是那一夜,我和杜仲從樹林里看到門口點了燈籠的客棧嗎?”
客棧外,滿簇梔子剛謝,耷拉下去的殘瓣仍散發出濃郁香氣,少女抬頭,看見客棧門口屋檐下,用行云流水的字體鐫刻著“攬山居”三個大字的牌匾高懸,模樣看著像是客棧掌柜的年輕男子邁步從里面走出,面上笑容不改。
“客人是李捕頭所說,要來店中找我問話的?”
“不錯,”京墨從馬車下來,帶著季窈和南星進到院子 ,“據李捕頭說,張掌柜認出,前些日子在離你們客棧不遠處找到的女尸曾在店中留宿,是以讓我們前來問詢一二!
門口小廝帶著賬本來到張掌柜身邊,翻開數頁,將之遞到三人面前,平淡開口道:“如若那衣衫沒有被其他人穿過,想來尸體的身份,應該就是城中富商孫老爺家次女的丫鬟,月琴!
第34章 孫府有鬼 “喜歡你、喜歡你!薄
攬山居中,日光清透。
只因四面窗戶都是糊的青綠色細紗,再毒的陽光照進來也只做綠影,打在客棧大堂半人高,栽種了睡蓮的瓦缸里,生機凜然。
三人面前,客棧老板張掌柜正澆水沏茶,看著斯文的模樣,季窈也就不奇怪,他能將這樣一件客;钌b扮成了書齋茶坊的樣子。
據他所說,半月前,店里來了兩名女客,狀似姐妹,登記姓名時才道是一個月琴一個樂知,而且中一個女客正是一身白衣紅裙。
“你們怎知他們是城中孫府的人?”
張掌柜轉過看向身后小廝,后者趕緊湊上前來,恭聲道:“是他們在大堂用晚膳之時,我、我偷聽到的!
原來這個孫樂知自小長在離龍都甚遠的鄉下,身邊只有娘親沒有爹爹,雖說無人當家掙錢,吃穿上卻從未有過短缺,丫鬟月琴就是那時候,被孫小娘子的娘親花錢買來伺候她的。
直到上月娘親病逝,孫樂知看到娘親留下的書信才知道,自己是整個天朝神域里赫赫有名的油糧富商——孫翰明的次女,這些年娘兒倆的花銷也全靠孫府里的管家暗中接濟,自己才得以長大成人。這才帶著月琴不愿千里,輾轉幾地,來到龍都尋親,以望認祖歸宗。
“邊說她倆還邊相互安慰,看模樣倒是還算高興的。”
南星聽完,眉峰上揚。
“既然不是孤身一人,那丫鬟死了或者不見了,不管四處找找還是通知官府,總不至于拖到現在才對。”
揮手讓小廝退下,張掌柜面色溫和,垂目飲一口茶緩緩道:“第二日她退房離開的時候神情落寞,另一個女客也不見了蹤影,詢問之下才得知她那丫鬟月琴不想到大戶人家里伺候,生怕自己行差踏錯被人恥笑亦或是丟了性命,所以晚上趁她睡著之后偷了她的錢袋,跑了!
“跑了?她也沒報官嗎?”
看張掌柜點頭,季窈就有些想不通了。兩個小娘子在這里總共就待了一天,誰也不認識,誰也沒得罪,怎的已經跑了的丫鬟會死在客棧附近,還死得這樣慘呢?
京墨余光掃到柜臺背后的小廝,發現他正偷偷朝這邊看,復開口問來:“兩個小娘子在你這里一日 ,可有與人起沖突?”
這……張掌柜將茶杯放下,態度坦然。
“我平日里多在茶室待著,甚少在客棧內走動,所以沒看見他們二人是否與其他住客起過沖突!痹捯魟偮,貓在柜臺里偷聽許久的小廝又湊上來,神秘兮兮道:“兩位娘子除了用膳的時候出過房門,其他時候都在客房待著,沒有與其他人接觸過。不過我倒是聽見過她們在房中爭吵。”
這倒是個新發現。
京墨側身過來,示意小廝繼續說下去。
“那晚我去給住在二樓走廊盡頭的客人送燈油,路過二人房門口的時候,隔著房門正好聽見孫小娘子在里面訓斥丫鬟。聽那意思,丫鬟十分排斥去孫府,想回下鄉去,被孫小娘子說沒出息,放著榮華富貴不享,老惦記著窮鄉僻壤。不過也對,有福不享反而要回鄉下去,傻子才去呢。你說是吧。”
那小廝洋洋得意,一再的說著自己的偷聽到的內容,季窈鄙夷地翻個白眼,不再理他。反而是京墨看準這個小廝應該比掌柜知道的更多,繼續向他發問道:“那丫鬟離開的時候,你可曾察覺?”
這時候他反而搖了搖頭,頗為遺憾的模樣。
“那晚沒幾個人在店里,我喝多了酒,趴在柜臺上睡到天亮。”
說完他才察覺自己失言,眼神不時瞟向張掌柜,心虛低頭。張掌柜一臉不悅,仿佛這個小廝已經不是初犯一般,責備的看他一眼,讓他先下去。
“我愿意同各位說這些,一來是李捕頭要求,我問心無愧,不怕你們查問,只希望那名丫鬟早日沉冤得雪,魂魄歸于安寧,二來,既然鬧鬼一事發生在逐鹿客棧,個中原由,不得不讓我多想。”
他也知道了月琴的游靈在逐鹿客棧附近鬧騰之事,話里話外,暗示季窈他們去查鐘四娘子的人。
看來,兩人不是很對付。
問到這里,京墨帶頭起身,向張掌柜告辭。
小廝領著三人走出來,臨上馬車時,他又神秘兮兮湊到馬車窗戶邊,以手遮面,悄悄說道:“掌柜的會如此說逐鹿客棧鐘四娘子,是因為他曾經向四娘子示好被拒,所以一直懷恨在心,經常在我們面前說鐘四娘子的壞話。說她如此強勢逼人,來日嫁不出去,遲早還得向他低頭!
“嘁,小肚雞腸的男人!奔抉喊T嘴,鄙夷的看一眼大堂內還在裝模作樣喝茶的張掌柜,將簾子放下。
南星聽了這話立即陷入沉思,開始反省自己前幾日壓著她強吻一事算不算小肚雞腸,目光反復落在季窈臉上,確認她沒有含沙射影罵自己的意思之后,看窗外馬車剛好經過長著高大槐樹的樹林,才試探著開口。
“啊,這片樹林就是師娘你發現尸體之地吧?剛好在兩家客棧之間,如此看來,被打劫殺害的可能性很大啊。”
可供馬車行走的小徑距離她和杜仲發現尸體的槐樹并不遠,若換作白日,很有可能在掩埋尸體之時被路過的人看到。加上仵作所寫詔報上的死亡日期,月琴應該就是從攬山居獨自出來之后就立刻遇害,否則兇手沒有理由將她的尸體專門拖回此處掩埋。不過,也不排除她曾被囚禁在這附近的可能性。
季窈看向京墨,發現他也在看著這片樹林發呆。
“京墨,我們能去見一見那個孫小娘子嗎?關于月琴被單獨切下的左手 ,她也許知道些什么……包括月琴離開的事,會不會還有第三人知,多少能為她的死提供一些線索。”
目及窗外,無數百年古木拔地而起,樹冠層疊宛若青碧色的云海。日光穿透枝葉間的縫隙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又倒映在郎君深邃的眼瞳之中,看不清情緒。
“龍都是個容不下真情真意的地方,能往上爬的、活得很好的人,目光所及皆是利益。同袍摯友、親子親父尚且可以自相殘殺,死了一個丫鬟對于那些名門望族而言,不過螻蟻殉命,微不足道,他們不見得會愿意與此事沾上關系!
他自顧自的說著,話語間透露出的薄涼與看透讓季窈不禁多看了他幾眼。南星好像也被這話驚住,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地板不發一語,臉上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
回過神來,京墨自覺失言,臉上復拾起一個淡笑,盡管季窈看出,這笑容并未到達眼底。
“掌柜放心,我會找人以詢問為由向孫府呈遞拜帖,且試一試吧。若是不行,我相信以掌柜你的性子,我們就等在孫府門口將出門的孫小娘子堵住問話,也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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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晚膳的時候,南星不在。少女敲門問他怎么了,房中人只說沒胃口,如若晚些餓了自己會去廚房做。
察覺到他聲音聽上去有些消沉,季窈留了個心眼,等到戌時打烊的時候來看,房中仍漆黑一片,廚子們收拾好一切,整理妥帖向季窈告辭時,也搖頭說少年今日并未踏足廚房。
她不禁想起初到南風館時,京墨向她說起,當初南星離家出走的原因。
“因為他爹當著他的面,殺了他的妹妹!
是京墨今日的話勾起少年傷心往事,所以他才會如此?
季窈揣著自己的心思,一晚上來來回回從南星房間路過好幾回,直到她沐浴完穿過回廊,終于看見他的房門打開,此刻微微虛掩。
推門進來,床上卻空蕩蕩。
“人呢?”
此時夜已深,季窈在后舍搜尋無果,帶著最后一點希望來到前館時,赫然瞧見微弱月光下,一個身影伏在柜臺上,正源源不斷地將手中酒壇子里的酒倒入自己口中。
“做什么!”
少女怒喝一聲,沖上前去搶走他手里的酒壇子擱置一邊,橫眉豎目看著他。
“傷成什么樣子自己不知道嗎?還這樣灌酒,不要命了!”
南星一身酒氣,顯然已經喝了不少,此刻醉眼惺忪,垂著頭摟住季窈腰身,靠在她肩上。
“師娘……對不起,才同你說好會穩重成熟一些的……”
再成熟穩重之人,也架不住傷心動情之時。她已經開始習慣南星的幼稚。
“等傷好了,我再陪你喝多少都可以!
“師娘……”如墨的夜色中,少年低語呢喃,像是孩童睡前的呼喚,只有反復確認在乎的人仍在自己身邊才肯安心入睡。季窈軟下心來,伸手回摟住他,一下下輕撫他的后背。
“是京墨的話讓你想起你妹妹了?”
小小聲一句,卻讓面前人后背瞬間僵直,季窈感受著他雙臂的微顫,隨后這個懷抱又收緊一些,恨不能將懷中少女揉進自己的骨血。
“是京墨告訴你的?”
“嗯。”
南星深吸一口氣,從漆黑的夜色中睜眼,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爹爹殺妹妹的原因,是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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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四合,長空如墨。
沉釅的回字形長廊里,季窈帶著南星坐在池邊石階上,任微風吹拂,算是醒酒。
此值夏末,不久后就是中秋,也許是看著天上的月亮一日圓過一日,終會迎來圓滿一樣,少年眼里是無盡的孤寂與悲傷。
“從前,我不知道跟在我身邊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女孩是我妹妹,娘親只是把她領到我面前,告訴我這是給我買的丫鬟,以后做什么盡可使喚她就是了。那時候爹爹忙于生意,娘親整日待在房中參禪誦經,我身邊只有數不清的乳母、仆人和管家,她是唯一與我年齡相仿的。所以我很高興,每日都帶著她爬果樹、掏鳥蛋、一度將她當作我最好的朋友!
說到這,對于兒時美好的記憶似乎戛然而止,少年的聲音低沉下來。
“后來再大些,家里請了教書先生,家族里姑母、舅舅的孩子也都進到家中伴我一起念書。在他們的慫恿下,我偶爾也會欺負她,可她從不與我生氣,只同其他人加倍的欺負回去,然后繼續盡心照顧我。我原本想著,以后不管是繼承家業,還是考取功名,都要還她自由,再給她一大筆錢,讓她后半生不管是嫁人還是生活,都可以無憂無慮。”
說話間,他有些哽咽。季窈望著池塘中已經開始枯敗的荷花和蓮蓬,小心翼翼接話,“那很好啊!
少女肩頭上,憂郁的少年緩緩搖頭,將目光落回自己雙手。
“可他們沒有告訴她,我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也沒有告訴她,她的出生只是我爹和府上一個奴仆一夜荒唐的結果!所以當她及笄那日,迫不及待跑去我娘面前去,訴說她對我滿心的愛慕之時,爹娘才會將她視為家族最見不得光的恥辱,才會當著我的面一劍將她殺死!為何,為何他們對自己的過錯只字不提,卻要讓別人來承受原本應該他們來承受的一切痛苦呢!”
極度的痛苦使南星由質問變成了低吼,他歇斯底里的模樣揪痛著少女的心。她沒想到他妹妹的死竟然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既是孩童時期彼此唯一的伙伴,也是一脈相連的血肉至親,看著她倒在血泊里,他至此開始能看見這世上每一個怨念未消的游靈。
到底是游靈的怨念太重才得以在人世間顯形,還是活著的人因為執念太深,老天爺才給了他們再一次與至親相見,好好道別的機會呢?
季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沉默半響,輕聲開口,“那你在那之后,在她的葬禮上,在她的靈位前,有見過她的游靈嗎?”
南星自少女肩上錯愕抬頭,思考片刻后搖搖頭。
“沒有游靈,就意味著她對人世已經沒有了眷戀,也沒有了怨恨,你可曾想過,是為什么?”季窈頓聲后,雙手捧起少年坨紅的臉頰,雙眸雪亮好似天上星斗。
“因為她對爹娘沒有感情,所以她不在乎你爹殺了她。她只在乎你,所以當她得知自己的感情注定會是你一生恥辱的烙印,她只會在活著的每一天一點點被所有人推離你身邊,甚至終有一日會看到你迎娶旁人,聽到你對她的拒絕時,死便是她唯一的歸宿。而在死前,她看到了你悔恨的淚水,看到你已經知曉她的心意,這便是她全部的心愿,她沒有遺憾了。”
他認真的聽著,眼中觸動似夜照閃光。愣怔片刻后,他忽然笑了。
“那很好啊!
這一笑暗藏多少心碎與痛苦,季窈酸了鼻子,伸手拭去他眼角淚漬,與他一起笑起來。
“那以后便不傷心了,好不好?”
在她如晨起第一縷清輝般耀目的眼神注視下,南星只覺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在無聲的交流。
他突然意識到眼前少女是多么獨一無二的存在,忍不住心里再一次暗自告訴自己:她是上天賜予的饋贈,他勢必要將她死死的抓在手里,含在口中,哪怕天崩地陷,他都絕不會將她讓出去。
哪怕她不愿意。
看著他眸光澄澈似水,季窈知道他已經徹底酒醒,下一瞬,少女被擁入懷中,南星貼在她耳邊低語,帶著宛若奴仆般的恭敬。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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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伏天,雨水漸少。
今日難得下著小雨,南星扶著季窈走下馬車,又立刻撐開一柄畫滿夾竹桃花的油紙傘與她,低頭將她被風吹亂的發絲撩至耳后。
“既然下著雨,師娘該留在屋子后面賞荷聽雨才是,這些事情交給我和杜仲,也能做得好!
被喊到名字的郎君從馬車上下來,淡眸掃過南星與季窈,允自撐開手中竹柄黑傘,在孫府門童的引導下從銅漆鑄獸首銜環的側門走了進去。
季窈連忙跟上,邊走邊小聲叮囑道:“說了在外注意些,別動手動腳的!
青衣玉簪的俊美少年郎斜眼看向面前高瘦郎君的背影,表情滿不在乎。
“他早點知道也好……師娘快看,好漂亮!
循著南星驚艷的目光看去,少女才發現,他們此刻正經過孫府前院園林。草頂涼亭,層層如蓋,將炎炎烈日盡數遮擋,只留亭下清泉潺潺水聲。再遠些是大株梨花間芭蕉冉冉,舉目四望,并無二色,清泉至此單流一派,開溝渠僅尺許,灌入蕉下石雕小洞,繞階盤竹而下,直至匯入到最遠處一排排青松翠竹,掩映穿堂小徑。
花紅葉綠,精修細養,還有更多季窈叫不出名字的奇珍異草。三人跟著門童一路進來,又見麗日鎏金,門庭雕甍繡檻,皆非一般尋常人家可以比擬。三進的宅院,碧瓦朱漆,與墻外清一色青磚白墻的民舍相比,真真是富麗堂皇。
門童帶著三人路過正房大院,卻未作停留,而是走過側邊長滿翠竹的小穿堂進到西廂房邊上一處三間廳,廊柱上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一看就是主人家里平日逗鳥玩笑的閑適居所。
“諸位請在此稍等,我這就去請我們老爺和二小娘子過來!
“有勞!
黃花梨木的龍紋交椅,斜靠坐著別提多舒服,季窈一邊喝茶,一邊不由自主地看著廊柱下那些羽翼豐滿的鳥兒。
“那是什么鳥,好生漂亮!
南星抬頭看去,只一眼就認出來,笑答道:“是葵花鳳頭鸚鵡,一只不下千金。美則美矣,不易馴化,能讓它開口學舌的人不多。”
“葵花鳳頭鸚鵡……名字很好聽!鄙倥鹕頊惿锨,剛沒走兩步,籠子里剛還神色自若的鳥兒們好似感應到少女的靠近,紛紛從桿子上跳到籠邊離季窈最近的地方落腳,要么展翅撲騰,要么開口鳴叫,好不熱鬧。
季窈眼里只有那只鳳頭鸚鵡,試探著靠近些,將手指伸過去,沒想到那只漂亮的大家伙立刻蹦跳幾下,搖得整個籠子都在晃悠,它將嘴伸出籠子,在季窈手指上蹭了蹭,說不出的親昵。
“南星你看,它是不是喜歡我?”
話音剛落,籠子里的大家伙立刻張口學起了少女說話:“喜歡你、喜歡你!
喜歡?誰敢喜歡他的師娘?少年噌的就站起來,兩三步走近將季窈的手抓回來,揮揮手示意鳳頭鸚鵡退遠些,被它張嘴一口叼住食指,拉出一段距離后松開,南星的手指上立刻多了一條口子。
“小畜生,敢咬我!
鸚鵡搖頭晃腦,還打算往季窈的方向蹦跶,邊揮動翅膀邊說話。
“小畜生、小畜生!
“你!”
杜仲靜觀在側,看著那些動物對季窈的靠近反應如此之大,眸光微閃。
正玩笑著,空氣中淡淡的沉水香氣鉆入少女鼻息,接著一個清甜的女聲響起。
“今日能聽見珍哥兒開口,真是罕事。”
循聲回望,來人容色清秀,錦衣華服,珠翠滿頭,環佩叮當。只是膚色偏黑,甚至比不上身邊低頭伺候的侍女白皙,想來應該便是半月前才認祖歸宗的孫府二小娘子——孫樂知。
季窈三人見她走近,正打算拱手行禮,她直接略過南星到了季窈面前,臉上略顯憂愁又帶著感激。
“三位不必拘禮,我聽衙門的人說,是你們找到了月琴,我還要感謝你們!
她說得鄭重,衣袖遮面差點就要落淚,滿懷感傷的模樣。帶著三人重新在大廳坐定,她好像終于找著人訴衷腸一般,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與月琴從前在鄉下一同生活的往事,講到動情處,數度哽咽。
“一想到她那日離開便遭了劫,我這心就一陣一陣的疼。”
杜仲好幾次想找機會打斷她問話,見她擦淚,終于有機會開口問道:“今日到府上叨擾,正是為了月琴被殺之事。想必小娘子已經聽衙門的人說了,尸體被毀了容,左手手掌也被齊腕切下,不知去向,猜測是兇手有意為之,所以便來向小娘子打聽,不知道她的左手有何特別之處?”
孫樂知聽了這話,好似感覺到斷掌的劇痛一般,下意識就用右手撫摸上自己的左手,一邊沉思,一邊用手指不停地轉著左手手指上的戒指。
季窈注意到,那是一枚青玉扳指,玉質通體清透,想來價值不菲。
“沒什么特別,從前我們一同在鄉下的時候,我一直當她是妹妹一般,她除了伺候我和娘親,甚少做什么臟活累活,手腳都沒怎么受過傷,也并無傷疤胎記一類的印記。雖然她離開的時候還偷走了我的錢袋,但我當時是希望她拿了錢走之后,好好生活的!
她話語間皆是對月琴的憐惜,不禁讓季窈想起攬山居中小廝的證詞。據他說,當夜,孫樂知可是在房中將她訓斥哭了的,與她現在這副好人的樣子,可不甚相同呢。
少女目光落在孫樂知假惺惺的臉上,神色玩味。
“孫小娘子,我看你手上這枚扳指可比碎銀錢袋子值錢多了,怎么她就沒有想到,趁你睡著,將你手上這枚扳指偷走呢?”
第35章 吻痕 “我會為師娘守身如玉的!薄
“這個啊,”孫樂知看季窈質疑,不怒反笑,將手上扳指取下來,放到眾人面前,“這是爹爹當初留給娘親,娘親又留給我的,我自小就帶著。據說這還是神域以外的國度,有位傳世奇匠——鶴休的手藝,很容易就能被認出來,她哪里敢偷?”
翠綠的扳指在日光下晶瑩剔透,玉體隨女娘手指轉動之間仿佛有暗流涌動,青碧無暇,堪稱完美。
杜仲收回目光,又想起一事。
“那她可曾提到,自己在這龍都之中有無認識的親人,亦或是摯友?當日客棧之中可有什么人刁難你們,或是用奇怪的眼神注視過你們嗎?”
孫樂知聽完,無趣搖頭,繼續把玩著手里的扳指。但恰巧就是她這一點小小的動作,夏日女娘衣衫寬松薄透,在她衣襟微微稀開一縫的間隙,季窈赫然瞧見她脖頸處有兩塊拇指大小的紅痕。女娘渾然未覺,直到經身側侍女提醒,她才攏了攏衣襟,將扳指戴回手指正色道:“總之,不管最后兇手能否找到,我都愿意在結案之后派人將月琴的尸體領走安葬,以告慰她在天之靈!
飲盡杯中茶,她似乎也耗盡了耐心,起身準備往外走。
“今日就到這里吧,我親自送各位出府!
眾人身后不曾注意到的地方,葵花鳳頭鸚鵡正瘋狂擺動雙翅,勇士用嘴不停地啃咬著籠子的木鎖。
出府的時候,季窈才恍然察覺這間宅子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大,路過前院時,她看著花叢總一朵芍藥開得正艷,想起孫樂知脖頸處紅痕,扯了扯南星的衣袖。
“誒,我瞧見孫樂知脖子上有兩顆圓形的紅痕,顏色紅中帶烏,看樣子也不像是被蚊子叮咬所致,你知道是怎么弄的嗎?”
說完,她還不忘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南星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見她脖頸與鎖骨處光滑白皙,先是面露疑惑,接著詫異之色一閃而過后,倏忽間紅了臉,支支吾吾道:“怎、怎會?師娘怕是看錯了!
“沒有,”季窈拉著少年衣袖,往孫樂知身后小跑兩步,從女娘側面看去,她脖頸上的紅痕隱隱可見一斑,“看見了嗎?”
南星一把將季窈來到邊上,見孫樂知帶著杜仲走在前面,遲疑片刻才悄聲開口道:“那是被人用大嘴巴啃成那樣的!
“你怎么知道?難道你……”
少女投來狐疑的目光,氣得南星一把捏住她的臉蛋,低聲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咱們館里小倌們,往日也沒少被那些不守規矩的女客們非禮,還好我武功高,酒量好。再說,為了師娘你,我一定會守身如玉的!
兩人不大的動靜引得杜仲幾人回頭,季窈趕緊從他手里掙脫,賠笑兩聲跟了上去,側過臉繼續跟南星悄聲議論。
“少油嘴滑舌!總之按你所說,這孫樂知脖子上的吻痕定是與什么人有染,也不知道月琴的死與她脖子的吻痕有沒有關系!
一路上,孫樂知帶著季窈三人穿過正院大廳,又往前院門口來,途中遇到不少奴仆管事,眾人看向孫樂知低頭行禮時的表情各有不同,有鄙夷、有漠然,還有一個剛給孫樂知行完禮,轉身就朝大門飛奔而去的,總之就是沒幾個看著正兒八經對她畢恭畢敬。杜仲默默看在眼里,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誰知剛到大門口,一個黃衣白裙,年齡看著與孫樂知相差無幾的女娘沖這孫樂知就撲了過去,一伸手扯住孫樂知的頭發,珠釵翠玉落了一地,同時另一只手伸向孫樂知的胳膊,一下一下掐在她身上。一邊動手還一邊叫罵。
“小狐貍精,終于讓我逮到你了!看我不掐死你。”
孫樂知鬢發散亂,被她掐得哎喲連天,偏偏這時身后頭侍女和門童不知為何都不見了蹤影。她幾番掙脫不掉,突然奮起反抗,也伸出手去抓住對方的頭發狠狠下拉,逼得對方不得不低下頭去,手上力道也順勢減輕。兩人便扭打在一起。
季窈沒看明白,呆愣在一旁不敢上前,杜仲一向是哥冷漠的人,旁邊打得再難舍難分,他也好似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只目視前方,繼續等著馬車。最后,還是南星上前勸誡,季窈后知后覺,往孫府里面喊了兩聲,里面的人才匆匆趕來將孫樂知與來人分開。
綠衣女娘氣勢洶洶,就算是被孫府的人架住,還在奮力掙脫,嘴一刻也不停下。
“怎么了?有本事做下賤事情,沒本事認嗎?怎么不告訴這些郎君你孫樂知做的好事?別以為你命硬我就會怕你!酢酰遗!”
孫樂知當著眾人面被罵□□,自覺面上無光,氣得渾身顫抖,淚眼汪汪。
“你休要胡言亂語!”
“我哪里胡說了?你問問你們府上,誰不知道你喜歡勾三搭四,專門勾引別人的夫君?偏我還把你當作好姐妹,你就是這樣對我的?小狐貍精、不知廉恥!”
一片混亂之中,驚動闔府上下,一個大腹便便,衣著華貴的長須男子被諸多侍女攙扶著走出來,看清門口混亂場面后,抬手給了孫樂知一巴掌,聲如洪鐘罵道:“孽畜,還不給我回屋待著!”
“爹爹,女兒冤枉!”
“住口!”
季窈躲在杜仲和南星身后看著這一切,直至孫樂知跺著腳被領回府內,看模樣應該就是富商孫翰明,他怒氣沖沖地看著那個罵街的女娘,余光掃過季窈三人也未作停留,一甩衣袖轉身回府。
見老爺都回去了,架住綠衣女娘的幾個仆人也松了手,向季窈三人告辭后忙不迭就關上大門。
這時正巧馬車也到了,季窈葡萄一般水靈的眼珠轉悠幾圈,忽然覺得或許也可以從這個氣急敗壞的小娘子身上得到一些線索,于是湊到綠衣女娘身邊道:“小娘子要去哪兒,不如我們送你一程?”
女娘剛打完架,正整理衣冠和鬢發,蹙眉抬起頭來,表情不悅。
“你是誰?那□□新交的朋友?離我遠些!
“非也、非也,”季窈手指向杜仲和南星,面色悲壯道,“我也是被孫小娘子搶了心上人的苦命人罷了,你瞧,我今日還是帶著兄長和弟弟來討說法的,可惜我沒有你勇敢,什么說法也沒要到就被他們趕出來了。”
聽她將自己比作弟弟,南星忙不迭就要上去重新為自己要個名分,杜仲一把抓住他,示意季窈繼續往下說。
那綠衣娘子一聽這話,眼神一亮,胡亂擦了擦臉上的灰塵,神情激動。
“你心上人也被搶了?”
“是啊,”季窈狀似抹淚,哀怨連天,“說來話長,我們上馬車再說吧!
坐上馬車,綠衣女子才打開話匣子似的指責起孫樂知來。
“我是在一次茶會上認識那□□的,當初知道這位孫府二娘子的身世,我們一眾姐妹可憐她,就經常帶著她四處游玩,算是作伴。沒想到半個月前,有人告知我,她居然與譚郎君私會!譚郎君與我有婚約眾人皆知,她怎么能做出如此齷齪之事?當時我就找到她,警告她不要癡纏,沒想到她變本加厲,跑到譚郎君家里去了!后來我用盡辦法,她也毫發無傷,在茶會詩社里逮了她好幾次都沒能成功,直到剛才看見她送你們出來。”
沒想到這個孫樂知如此不檢點。季窈三人正交換眼神,綠衣女子俯身過來朝季窈問道:“你呢?她又是怎么和你的心上人勾搭上的?”
少女干笑兩聲,隨口編幾句謊話遮掩過去,在馬車進到南城后將綠衣女子放下,緩緩駛回南風館。
馬車上只剩他們三人后,季窈想起方才綠衣娘子罵人的話,覺得好笑。
“頭一回聽到有人用‘命硬’二字來罵人的!
杜仲神色凝重,低聲開口道:“這個孫樂知沒有表面上這么簡單。”
“是啊,”季窈摸著自己的脖子,喃喃道:“看孫老爺的反應,他似乎也對這個女兒的所作所為習以為常,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郎君整理好衣袍,抬頭朝馬車外看去。
“當初門童離開時,說的是去請老爺和孫樂知來,結果卻只有她一人到場。出了人命,官府派人來查,如此重要的事,孫老爺卻拒不出面,這是其一;出府的路上,諸多奴仆神色各異,顯然對她看法不一,知道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她堅持要親自送我們出來,就是害怕我們向孫府其他人打聽,露了馬腳,這是其二;方才有個仆人在穿堂處向孫樂知行禮之后就立刻跑向大門,其實就是去偷偷給綠衣女娘通風報信,這也就能解釋那綠衣女娘為何會剛好知道孫樂知會送我們出來,在門口將她逮住,且身后仆人詭異消失,可見大家都是有意串通好要收拾孫樂知,這是其三!
“你怎么能看出這么多東西的?”季窈眼冒金星,一邊佩服地看著杜仲,一邊說著自己的猜測,“那會不會就是因為月琴撞破了她與別人私會,她怕月琴會告訴孫府的人,才最終招致殺身之禍?這樣就說得通了。”
看她盯著杜仲,南星黑臉,伸手將少女的臉板過來,氣憤道:“那毀容、斷手又何解?在龍都,仆人犯錯被主子打死的事時有發生,官府根本不會管。若真是孫樂知做的,沒必要如此費勁,警告她不準說出去,否則就殺了她一類的話就行。要我看,就是某些人想多了!
說話間,馬車已經在南風館門口停下,京墨循聲迎出來,面色難得帶著如此明顯的喜悅。
“衙門里著人來傳話,說是在攬山居找到了殺人兇器,你們可想現在就去瞧瞧?”
**
時隔多日再回到攬山居,依舊是書齋一樣古樸雅致的陳設。張掌柜一身螺青色素面錦緞長衫,手持折扇,神色淡然。
季窈實在不喜歡他陰陽怪氣的模樣,像是吸□□血不足的竹子精似的,所以一進客棧就詢問柴房的位置。
張掌柜嗤笑一聲,一臉不屑:“兇器不是都被衙門的人帶走了嗎?各位還要去柴房找什么?”
京墨最后一個走進來,將包袱里帶血的木錘和砍柴刀抽出來,擱在桌上笑道:“既然殺人和砍手的兇器都是從張掌柜的客棧柴房中尋得,想來仍然與貴客棧脫不了干系,于是想著再來瞧瞧。若真與你們無關,也好借此機會還你們一個清白!
原來李捕頭帶著官差在攬山居內例行搜查的時候,意外在柴房發現疑似砸碎月琴后腦導致她死亡的木錘,也發現砍柴刀的刀柄縫隙里殘留著類似血跡的黑點。帶回衙門經過對比,確認就是將月琴砸死毀容后又將她左手切除的兩樣兇器。
而慘死的碎臉女尸曾是攬山居住客一事在龍都城內外傳開之后,對攬山居的生意多少造成了影響。張掌柜聞言面色轉白,起身帶領眾人拐過大堂柜臺后的大門,進到后舍。他指著一樓左邊破舊且沒有上鎖的小門,顯然不打算進去。
“那里。柴房的門沒有鎖,不管是從外面還是從里面都無法完全封死,所以任何人都可以進去拿兇器殺人。”
換言之,他們不能僅靠那兩樣人人都可以輕易取得的兇器就斷定,兇手一定是攬山居的人。
進到柴房,整個屋子里雜亂無章,很明顯在他們到來之前,衙門的人已經將此地仔細翻找過一遍。季窈和南星在屋子里隨意搜尋者,京墨走出來問道:“柴房里的木錘和砍柴刀平日里都是誰在使用?”
仍然是那個嘴碎有愛喝酒的小廝走上來,笑答道:“是我,我平日里每三天就會砍一批木柴堆起來放著,孫小娘子二人入住那日,我剛劈完一堆木柴,還被木刺扎了手,所以記得很清楚!
京墨朝他走近一步,面色雖然溫潤,站在小廝面前他卻莫名感覺到了明顯的壓迫感。
“那你后面再使用砍柴刀的時候,兩件物品可還在原處?”
“在、都在的,只是砍柴刀被扔在地上,我當時以為是誰動了我的東西,還站在門口罵人來著。”
季窈和南星一無所獲,走出來沖京墨搖頭。
雖然他們自己也覺得,不太可能在這件客棧里找到失蹤的左手,但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回來了。季窈打起精神,說著自己的推斷。
“既然兇手能做到殺完人又把東西全部返回來,那說明他一定不會離開太久、離開太遠,丟失的左手如果不在客棧里面,就一定還在這附近,我這就去樹林里找找!
京墨聞言點頭,看向南星道:“兇手既然要讓尸體與左手分開,勢必不會將左手藏得離尸體太近。南星,你陪掌柜一起去,樹林那頭連著深山,可能會有野獸出沒,你們務必小心。我就留在這里,將整間攬山居里里外外再看一遍。”
少年毫不客氣,一把攬過季窈肩頭,被她推開后仍笑意盈盈,朗聲道:“還用你說,做好你自己的事罷。”
“師娘,我們走!
他們出來得急,忘了帶佩劍,為保險起見,南星出客棧時隨手將桌上的砍柴刀帶走,兩人并肩出客棧,穿過那條熟悉的林中小徑往逐鹿客棧相反的方向而去,逐漸走進密不透光的山下深林之中。
此值晌午,日光正濃,林中透過層層樹冠投射到季窈身上的光線寥寥,倒還算陰涼。
林中蟲蠅無數,在南星周圍嗡嗡叫著,回看季窈身邊,卻一只蟲子的影子都沒瞧見。地上瘋長的雜草幾乎要到少女小腿高度,葉片鋒利,無意間將季窈裙擺割破,里面小腿也被劃出一條血痕。南星伸出手去,示意季窈牽住他。
“這里一看就是無人踏足之地,如若兇手將左手掩埋在此處,勢必會在這些雜草荒地上留下印記!
說完,少年開始低著頭仔細尋找人為可能留下的足跡,季窈學著他的樣子在地上搜尋一會兒,突然瞧見地上有類似大掌踩踏過的痕跡。
“這里這里。”
順著少女手指的方向,南星趴在地上,看清那團腳印大概形狀之后,神色突然凝重起來。
“不是人的腳印,倒像是某種野獸的!
“野獸?”
灰熊、野豬?還是豹子,老虎?
霎時間,季窈突然覺得身處的樹林過于幽靜,連方才頭頂嘰嘰喳喳的鳥叫聲此刻都默不可聞。兩人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緩緩起身。忽的耳邊傳來猛獸磨牙的聲音,接著一陣疾風從兩人身后撲來,南星立刻用身體護住少女,一個飛撲往右側地面撲去,在地上滾動幾圈停下來。
回頭望去,一只四肢修長,毛發呈銀灰色的壯年野狼出現在草叢前,正用它那寒光四射的雙眼死死盯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兩人。南星立刻舉起手邊砍柴刀站起來,與野狼形成對峙的狀態。浪雖兇猛,卻也不乏聰慧,他面對南星齜了齜牙,露出尖銳無比的牙齒,卻在轉頭看到季窈時,原本一直呈垂落狀的尾巴開始不明就里的微微搖擺起來。
接著它好像鎖定少女一般,慢慢踏步將身體朝向還癱坐在地上的季窈,南星見狀又立刻站過去擋住她,眼神冷漠。
“敢動她一根頭發,我殺了你!
話音未落,野狼已經撲了過來,南星揮刀而上被它輕易躲開,兩人周旋片刻,那狼突然仰起脖子長叫一聲。
“啊嗚……”
南星一聽,變了臉色。
“糟了,它這是在呼喚同伴,我們得趕緊離開!
同伴?那豈不是要變成他們的腹中餐了?季窈將南星的手抓的更緊,瑟縮在他身后一點點往外挪移。
“如果今天平安無事,我一定要和你們學點功夫傍身!
目光落在面前野狼身上,南星笑得輕松。
“師娘要學,我一個人教足夠了,不許找別人。”
此陽光突然炙熱起來,將深林炙烤成火爐一般。就在兩人緩緩后退,快要退至茂盛的雜草叢外之時,季窈突然感覺身后灌木叢中傳來異動,還沒等她回過頭,另一只銀灰色皮毛的野狼從灌木層中一躍而出,將季窈撲倒在地上。
“!”
“師娘!”
南星舉刀正欲落下,看見野狼的動作卻收住動作。季窈原本閉著眼睛,心想自己這回是學不成功夫了,等死的間隙卻遲遲沒有等到身上哪處傳來皮開肉綻的聲音,反而覺得腿上黏糊糊得,睜開眼一看,也愣怔當場。
它、它這是在做甚?
兩人面前,突然出現的第二只野狼正用舌頭一下下舔著季窈小腿上方才被草割破的地方,企圖撫平她的傷痛。另一只狼也緩緩從草叢里走出,來到季窈面前四下嗅了嗅少女鬢發和面龐,伸出舌頭舔她的臉。
怎、怎么回事?這真的是狼嗎?
季窈被兩只野狼舔得有些不適,縮著脖子躲開后,試探性伸手去摸它的腦袋。手尚未觸及到它頭頂之前,它好似已經知道了季窈的意圖,主動把頭伸過來讓少女撫摸。反而是南星打算伸手之時,旁邊另一只狼立刻齜牙咧嘴,兇狠的模樣將少年勸退。
“太奇怪了,怎么師娘摸得,我就摸不得?”
不光他摸不得,他就從沒聽說過野狼會追著人類讓她摸的。季窈則是滿臉高興,狼毛扎手,她卻覺得十分新奇。
“對了,你說,狼的鼻子會不會比狗鼻子更靈?”
南星劍眉蹙起,反應過來她是想要讓野狼幫他們找斷手。
“狼不是狗,也不是我,可不會像我一樣乖乖聽師娘的話……再說,若是讓它找到斷手,立刻吞進腹中吃掉也未可知。”
少女繼續摸著狼腦袋,側眸瞧見南星手上砍柴刀,起身一把將之奪過來,確認刀柄處夾縫內還殘留著血跡,于是遞到野狼鼻子前,看著它倆上前嗅氣,柔聲道:“你們可以幫我找到帶有這個氣味的東西在哪里嗎?”
兩只野狼皺起鼻子復嗅再三,打了個鼻響,緩步走進草叢消失在兩人視野。
因為體力的耗盡加上方才極致的緊張,兩人此刻都有些疲軟,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原地坐下,打算等一等看野狼是否還會回來。
直至黃昏薄暮,整個森林由青變黃,被金色的夕陽染透,兩人也沒能等到任何一只狼的身影。
少女朝著杜仲一笑,拍拍身上的泥土準備站起來。
“你說得對,我大概是瘋了。”
南星扶她起身,掏出手帕親昵地替她擦拭臉上污漬,眼神寵溺。
“任何奇事怪事發生在師娘身上,我如今都覺得理所當然。你就是最特別的!
他一向嘴甜,哄得少女心花亂顫。兩人正甜蜜對視,頭頂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羞死了、羞死了!
“誰在說話?”兩人立刻警覺起來,背靠背朝四處張望。
這時,一個巨大的紅色身影從天而降,落在季窈肩上。兩人側目而視,不約而同瞪大雙眼。
“珍哥兒?!”
第36章 扎小人 “你還真是嬌嫩。”
落在季窈肩上的,正是今晨一早才在孫府里見到過的那只葵花鳳頭鸚鵡,孫樂知喚它珍哥兒。
“你怎么來了?”
那籠子看著如此結實,難道它自己打開籠門,不遠百里飛出來尋她的?珍哥兒撲騰兩下翅膀,站在季窈肩上踏步幾下轉了個圈,心情很好的模樣,又開口說來。
“喜歡你、喜歡你。”
說這話時,它還不忘偏頭過去,拿毛茸茸的頭頂輕蹭季窈面龐,逗得她咯咯直笑。
“當真嗎?你真的喜歡我?”
南星急了,也顧不上溫順的狼、追人的鸚鵡有多離譜,將砍柴刀一把扔在地上,伸手就要過來抓它。
“誰讓你喜歡我師娘的?你雄鳥雌鳥?快從我師娘肩上下來!”
珍哥兒被他趕得低空飛起,爪子、鳥嘴不斷落在男性身上,還一邊罵他。
“小畜生、小畜生!
“哈哈。”
季窈上前將它捧住,輕輕抱在懷里,伸過手去推開南星。
“別胡鬧,小心再把它弄傷了!
什么!南星心里咯噔一下,臉上立刻一副大受打擊的神色:“師娘你幫它不幫我!我要把它殺了烤著吃!”
兩人笑鬧一陣,天色也逐漸暗下來。遲遲沒有等來野狼,他們打算打道回府,懷中鸚鵡卻突然開了口。
“要來了、要來了。”
聽完這話,季窈和南星面面相覷,一時間進退兩難。
相信嗎?未免有些太過離譜;不相信吧,今日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已經夠離譜了,也不在乎更離譜一些。
兩人正踟躕,深林外卻倏忽瞧見半點星光,接著京墨溫吞但有力的聲音響起。
“掌柜、南星,是你們嗎?”
是京墨來了?
南星立刻伸長雙手揮舞,同時大聲喊道:“京墨!這里!”
昏黃的星光由遠及近,溫潤郎君一手提燈,一手握刀,走到兩人面前。
“還好你們沒事,去了這么長時間,我實在擔心!彼坏皖^,瞧見季窈懷里的大家伙了,眉弓上揚,一臉好奇,“這是什么?”
少女滿是得意,將它抱起來給京墨看清楚:“這是我新收的寶貝。”
世間萬物原本都是獨立的個體,并沒有規定誰一定是誰的所屬物。既然懷里這只珍哥兒不遠百里選擇了她,那今后便是她的了。
南星則是站在身后死盯著珍哥兒,拳頭捏得咔咔作響。
那是她的寶貝,那他呢?他是什么?!
京墨將兩人的表情收入眼底,眼中笑意未退。
“那走吧,我們回去!
“這……”
兩人的猶豫引起京墨疑惑,正當他準備開口發問,三人身后寂靜的灌木叢中突然傳來悉悉梭梭的聲響,郎君立即繃緊了神經。
“有野獸,掌柜退到我倆身后!
少女嘿嘿一笑,表情神秘,“我們等的就是野獸!
“什……”話還沒說完,一只野狼突然從灌木叢中竄出來,京墨隨即舉起從攬山居借來的長刀準備砍過去,“小心!”
季窈見狀趕忙撲過去,懷里的鸚鵡撲騰著飛起來,正中南星面門,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哎喲這小畜生!”
“別傷它,是我叫它來的!”
入夜的深林里,突然一陣鳥雀驚飛。待恢復寧靜之后,季窈從野狼身上爬起來,三人借著燈籠幽暗的光線,赫然瞧見它嘴里叼著一只滿是泥土的斷手。
“你真找到了!你好厲害!”
被季窈摟住脖子,野狼將嘴里斷手吐到地上,接著嘴里竟然發出了類似撒嬌的聲音。京墨和南星在一旁默默的看著,眼里裝滿不可置信。
看錯了吧?是他們眼花吧!不然他們為什么會看見一只野狼在他們面前搖尾巴啊!
少女又□□了一把狗頭哦不,狼頭,答應下次給它帶肉骨頭來之后,野狼才從季窈懷中退身出來,轉身回了深林。
京墨脫下外袍將斷手包起來,三人回到攬山居,在大堂里仔細研究起來。
“看上去也沒什么特別啊!
斷手上布滿泥土,一看就是從地里刨出來的。不過也因為深埋地下的緣故,腐壞程度不至于到面目全非的程度,三人捂著鼻子將斷掌翻來覆去的看,除了手背食指到無名指的末端關節處多了一處刀傷外,沒看出什么來。而且整個手掌呈攤開狀,不像是死的時候攥著什么能證明兇手身份的東西,況且就算有,兇手一旦發現,將東西拿走便是,沒必要費心斬手。
這下,兇手斬手的原因就更不得而知了。
朔夜風急,大堂內四壁油燈的火苗在風中搖曳不止,一場大雨在即。
那個嘴碎的小廝此刻已經困得睜不開眼,打著呵欠問季窈他們是否還需要在就寢前洗漱沐浴,好趁著沒落雨之前安排人趕緊給他們燒水。
京墨復將斷掌用布裹好包起來,交與小廝放進冰窖。隨后洗凈手,將一個油紙包從柜臺處取下,打開來是四個羊脂韭餅,雖然已經涼了,但香氣不減,勾得季窈食指大動。
“先將就墊一下肚子,明兒一早起來再好好吃上一頓好的。看今夜的天色,憋著一場大雨,無論如何是走不了了。好在家里有杜仲照顧,掌柜且放寬心!
**
一切收拾妥帖,季窈將珍哥兒放在燭臺架子上,自己則是躺在榻上發呆。因著左右鄰舍各是京墨和南星住著,她很安心。
珍哥兒……她是想養著的。畢竟自己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突然得了個粘人的小東西在身邊,高興之余,她也想照顧好這個孤單的小家伙,至少讓它不要再回到那個小小的金絲籠里去。
至于那兩頭野狼,不饞是假的,多威猛的小可愛啊,要是她也能帶回去養……估計南風館要關門。
正胡思亂想著,門外一個輕盈的腳步聲吸引少女注意,隨后南星清冽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師娘,你可睡下了?”
靜候幾許,未聞少女回音,南星正嘆氣,卻瞧見面前房門打開,季窈素面光潔的小臉出現在門后。
“深夜不睡,想做什么?”
月白外衫下她只穿著單衣,腰間錦帶松松垮垮,十分隨意。她肯這個樣子給南星開門,他內心暗喜,從懷中掏出一瓶清涼藥油來遞到少女面前,同時低下頭指了指自己后頸,季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少年白皙的肌膚上環繞衣領隱隱紅了一片。
“白日里沒覺著太陽有多大,光顧著低頭找線索,晚上都躺下了才察覺后頸肌膚火辣辣地疼,估摸著是給白天被毒辣的日頭曬傷了,想求師娘替我擦藥油。”
白瓷藥瓶小小一只,季窈沒接。
“你自己擦得到!
他隨即抬頭,神情受傷:“會擦到頭發和衣服上的!
他這人!
“進來吧!奔抉夯匚蔹c燃燭火,轉身過來他已經在桌邊坐下,將頭發撩至身前,露出后頸肌膚。將清涼藥油倒出些許,以指尖輕觸少年頸部,一點點涂開、揉散。看到藥油往下滲,季窈趕緊將他衣襟往下拉。
這一拉,曬傷的肌膚與衣襟遮掩下的肌膚色差形成一條彎曲的弧線,在南星后頸窩處十分顯眼。
“你還真是嬌嫩,才曬了半日就成這樣了,像戴了項圈似的……”
她正說著,腦海里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愣神的功夫,手上動作慢下來。南星見她心不在焉,正要回頭喚她,少女忽然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恍然大悟眨眨眼,轉身就走了出去。
“師娘!”
南星揣著滿腹狐疑,趕緊將肩頭的衣衫拉好追了上來,季窈一邊下樓一邊問他“冰窖在何處”,兩人憑借模糊的記憶在后院柴房邊上另一空置小屋里找到冰窖入口,從里面將那只斷掌又取出來。
“你找這個做什么?方才不是都仔仔細細看過了?”
季窈捧著斷掌,示意南星將燭臺再靠近些,待看清手指間的痕跡時,少女興奮的目光燦若星辰。
“找到了,兇手砍斷尸體左手,單獨將它藏起來的原因。”
“在哪兒?”他怎么沒看見?
此時的少女陷入沉思,結合前因后果,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她腦海里漸漸浮現。
“走,去找京墨!
她將斷掌包好放回去,帶著南星敲響京墨的門,迫不及待開口道:“京墨,我有個想法急需驗證,可能需要拜托你一件事!
就算是被吵醒,京墨仍是一副溫潤斯文的模樣,他和衣在桌邊坐下,耐著性子將季窈的要求一字一句寫下來。
“我想讓你找人去孫樂知長大的鄉下問一問四鄰八鄉,她平日里性格脾氣、待人接物都是什么樣的,如若可以,最好再找一個認識她的人上龍都來,有要事相求。”
“放心,我明日就安排下去,三日之內定會有消息!
從龍都到鄉下,飛鴿傳書一來一回,的確要不了三日。但京墨卻沒說,這消息是好是壞。據回信上所寫,孫樂知母女在鄉下無親無故,也不好與人來往。住的農舍前后無人,孫樂知小時候,照顧過她一些時日的老嬤嬤也早在兩年前被孫子接進城里,音信全無,只在已經廢棄的舊屋子找到一本像是老嬤嬤以前寫的,有關孫樂知一家飲食習慣的札記。
“手札我都看了,那孫樂知自小體弱,飲食上諸多忌諱,其他并無發現!
難道就這么眼睜睜看著線索斷掉,讓兇手逍遙法外?她不甘心。
這夜,季窈正趴在柜臺前唉聲嘆氣,一個捕快打扮的人卻忽然帶著刀進到南風館,瞧見季窈忙停下來,累得直喘氣。
“掌柜,捕頭讓我來告訴你們一聲,女鬼這兩日又開始在衙門驗尸房附近哀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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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亡魂太多的緣故,深夜的衙門,陰冷瘆人。
季窈帶著杜仲和南星感到驗尸房門口時,往日里守在衙門口和大牢各處的官差和獄卒此刻全都捂著耳朵跑到外面去站著,神色驚懼交加,各有不同。
李捕頭雖然還站在里面,細瞧他的面色卻有輕微抽搐,額頭薄汗不斷,也是在強忍。
三人剛走近些,少女耳邊就傳來女人熟悉的驚叫聲,音色尖銳刺耳,哀怨纏綿,說不出的詭異。她扯著南星的袖子,邁步進到驗尸房里,就看見幾具蓋著白布的尸體旁,碎臉游靈正捂住胸口蹲在角落,哀嚎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除季窈三人外,其他人看不見游靈的具體樣貌,只知道一團似煙若霧的紅白色虛影如幾日前,驗尸房第一次響起女鬼的哀怨啜泣聲那樣,飄著就出現在了衙門里。
表面上說是能驅除鬼祟,季窈卻壓根不知道怎么讓她停止驚叫。加上她可怖的死狀,季窈死活都不愿意再靠近,杜仲干脆遮住少女雙眼,一彎腰將季窈扛起來,徑直就朝著游靈走去。
如果他沒記錯,這些游靈都很害怕季窈,雖然不知道原因。
“!干什么?”
少女在杜仲肩上奮力掙扎,南星沖上去就想將季窈搶過來,怒喝道:“杜仲你個偽君子,誰讓你碰她的?放她下來!”
三人拉扯之間已經到了游靈面前,果不其然游靈直接停止尖叫,連連后退最終消失在墻角。接著他將季窈扔給南星,甩開衣袍往外走。
“趕走游靈要緊,拖拖拉拉浪費時間!
掙扎著從南星懷里站起來,季窈雙眼冒火,抄起袖子就準備追上去。
“杜仲你給我站!”
忍無可忍了!臭男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誰知剛邁出衙門口,李捕頭一個箭步將兩人攔住,拱手并道謝,“麻煩三位走這一趟了,只是這女鬼來得突然,也不是天天都這么叫喚,實在讓我們有些招架不住。若再有個三日破不了案,可能就只能送去亂葬崗了!
亂葬崗?那怎么行?
季窈的心一下子就揪痛起來,也顧不上去追杜仲,摳著手指甲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不過經他這么一說,她倒注意到一件事。
“李捕頭,女鬼慘叫聲你們分別都是哪幾日聽到過,可否一一數來告知與我?”
“這……容我想想!
回去的路上,南星見季窈始終蹙著眉頭,有些好奇,“師娘問游靈慘叫的頻率做什么?”
少女掰著手指,企圖從這些日子的間隙尋找出規律,“沒什么,只是想起鐘四娘子也曾提起,她在客棧后院外發出聲音的頻率也不是每日都有,有些不解罷!
如今只剩三日,看來她還得另想辦法。
**
第二日晨起,季窈跟著三七早早出門,打算靠做事來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有時候過于專注于某一個點,反而會忽略了其他重要的細節。
新鮮的蔬果瓜苗,被果農勤灑上水,在日光照耀下鮮嫩欲滴,除各色蔬菜以外,她還挑了一大把葵花回去,打算讓廚子炒點新鮮瓜子解饞。
走出集市口,一抹鮮亮的綠色晃眼而過,身體略向前傾倒像是懷里抱著什么東西似的,引起少女的注意。
這不是在孫府門口罵孫樂知狐貍精的小娘子嗎?怎么鬼鬼祟祟的。
將葵花遞給三七,季窈從側面悄悄跟上她,看她打算去做什么。
綠衣娘子一路走過擁擠的街市,像是生怕被別人看見似的,七拐八拐繞了好幾圈,期間東張西望不知道在尋找什么,看向街邊石橋方向眼睛一亮。季窈加快腳步跟上去,看她竟然在一處算命攤子前坐了下來,掏出懷中鼓鼓漲漲的布團同捻須的老人爭論起什么來。
看一遍有人賣折扇,季窈趕緊掏錢買下,以扇遮面,想再走近些,等完全靠近了才發現,她方才懷里抱著的是個布娃娃,可那布娃娃頭上縫著的并非一般絲線,看上去更像是真人的頭發,胸口貼黃紙,上面還扎著幾根繡花針。
這是扎小人?
“半仙,你上次說的我都照做了,怎么還是一點效果都沒有?”
那捻須老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將她手里布娃娃接過來看了又看,開口問道:“你確定頭發和生辰八字都沒錯?”
“是啊,”她又湊近些,“頭發是那日我同她抓扯的時候親自從她腦袋上薅下來的,生辰八字也是他們家仆人從孫老爺和大夫人那里一筆一畫照著抄來,絕無錯漏。按你所說,我昨夜又做法扎了她好幾針,今日去問,她照樣在家里好吃好喝的,只是被孫老爺禁足,其他什么事兒都沒有。”
“這就怪了!闭斈眄毨项^翻看手中泛黃的書卷,與綠衣娘子再出個其他法子之時,身旁季窈一把搶過算命桌子上的布娃娃,激動到手微微發抖。
“做什么?!”綠衣娘子站起身兇神惡煞,看清搶東西的人是季窈面色才緩和下來,支支吾吾道,“怎么,你也想要一個?我都試過了,沒用!
試過了?
季窈另一只手捉住她的肩膀,大聲問道:“你都試了幾次?分別是哪幾日試的?”
**
少女回到南風館時,時近巳時。
南星正坐在大堂里等她,見少女邁步進來,他臉現不悅。
“怎么三七說你半路又不知道去哪兒了?師娘,你又食言!
季窈興沖沖進來,一口氣喝完桌上的茶水,高興得眉目舒展。
“不說這個,我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大堂內其他人聞言也圍上來,杜仲于二樓輕抬眼皮,目光向一樓看去。
京墨又給少女斟了一杯茶,看她咕嘟咕嘟喝下去,開口道:“知道游靈深夜哀嚎的原因,知道殺人兇手的姓名,也知道兇手砍下尸體左手的緣由!”
“你是說孫樂知?還是鐘四娘子?”
季窈看一眼南星,故意賣個關子道:“都不是……對了,”少女回頭,沖著京墨伸手,“不是說從鄉下找來一本孫家老嬤嬤的手札,與我瞧瞧。”
一頁頁翻看下來,季窈眸光漸亮,終于在其中一行字上停下來,高興得拍桌。
“就是這個!”關上手札,她將自己的推論一五一十告訴面前諸人,南星驚訝得合不攏嘴,忍不住一把抱著季窈,朗聲贊賞道:“師娘你好聰明!”
少女嘿嘿一笑,略害羞的揉了揉鼻子。
“也多虧你,要不是那晚幫你擦藥油,我也發現不了這其中的秘密!
說完,她突然反應過來失言,面色陡然轉粉,一直紅到耳根。南星內心暗自叫好,臉頰也不自覺染上一抹紅暈。
京墨默默聽完,贊賞之余看向季窈的眼神帶上一抹審視。他似乎越來越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遠比他想象的聰明。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她會變成自己的麻煩。
心里盤算無人知,郎君面色仍是溫潤:“那明日帶上官差,我們就去孫府抓人如何?”
原本一直待在季窈房間的珍哥兒此刻也從飛進大堂,在三七和其他伙計艷羨的眼神中落在少女肩頭,撲扇著翅膀隨聲附和。
“抓人了、抓人了!
眾人聞言不禁莞爾,隨即一起哄堂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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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時節,寒氣漸重。
孫樂知晨起無甚胃口,正打算走出房門到孫翰明房中請安,不知道從哪里吹來的寒風,一路上只覺身上莫名寒津津的,逼得她又退回房間加了一件外袍。
侍女提著食盒進來,帶開來里面是散發著桂花香氣的廣寒糕。往日這是寒門士子赴京趕考之前取“廣寒高甲”之讖,代表寓意高中的糕點,孫樂知瞧見上面白紫相間,除了桂花的香氣還隱隱傳來蝶豆花的氣味。
“廚子新做的?倒也還算花了些功夫。可惜我沒胃口,端走吧!
侍女俯身,貼在女娘耳邊悄聲道:“是門外譚公子遞進來的,說是知道娘子寢食難安,送些美味的糕點進來哄娘子高興!
譚郎?不陪著他那個霸道的未婚夫人,終于想起她來了。
“算他還有良心!睂O樂知嬌笑一聲,重新坐下,拿起一塊廣寒糕放進嘴里。糯米軟糯,桂花清香,她又接連吃了兩個才停下。
“走吧,去老爺那里!
孫翰明剛用完早膳,看見孫樂知進來臉色不甚和悅,繼續低頭飲茶不語。
“請爹爹安。”
女娘知道她這個爹爹對自己一向很是冷淡,心里本來也沒指望他會對自己噓寒問暖,見他不言語,自顧自站起身來,正準備找個凳子坐下,門童忽然急匆匆跑進來到孫翰明面前跪下,聲線顫抖。
“老爺,不、不好了!”
孫翰明這幾日本就煩躁,一拍桌子將茶盅摔在桌上,疾言厲色道:“大早上的慌什么?何事趕緊說!”
“門、門口來了一大堆官兵,還有上次來找過二小娘子的那三個人,吵著嚷著要將二小娘子捉拿歸案,說……說……”
孫翰明和孫樂知聞言都站了起來,神色慌張,“他們說什么?”
門童一個頭磕在地上,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一般。
“……說二小娘子是殺人兇手!”
第37章 偷情 暗示他晚上再來。
第二次進入孫府,季窈終于得見正院大廳是何模樣。
挑高的門廳與圓形拱窗,青玉為案金作紗,彩煥螭頭琉璃瓦。還有很多季窈叫不出名字的古董工藝。
孫翰明于正廳太師椅坐下,季窈三人和李捕頭坐于左側交椅,孫樂知被這個陣仗嚇得不輕,也不敢坐著,瑟縮著身子站在孫翰明身后,看著官兵從大門兩側魚貫而入,將整個大廳團團包圍。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這龍都之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孫翰明顯然沒有將李捕頭放在眼里,至于季窈等人,更是將他們視作煽風點火之人,此刻他低頭抿一口清亮的茶湯,淡定開口。
“據我所知,你們會找上門來不過是因為那名被殺的女娘是小女從鄉下帶來的丫鬟,除此之外,沒有半點證據可以指認小女就是殺那丫鬟的兇手。再說不過是死了個卑賤的奴仆,也值得李捕頭翻來覆去地查,真是令孫某頗感不解啊!
他如此說,李捕頭自覺面上無光,畢竟他對于案情最終的真相一無所知,只不過是上頭讓他跟著京墨來抓人罷。
見李捕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季窈正坐清了清嗓,接過話頭看向孫翰明。
“我們今日既然敢來,自然就是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孫小娘子就是城郊深林槐樹下那名毀容女子的兇手!鄙倥裘,目光直直地落在孫樂知身上,“那晚你看準客棧小廝喝醉了酒,趴在柜臺不省人事,你為了殺人,偷偷避開眾人在柴房找到木錘,從死者身后將她砸死,隨后又將她的尸體從后院拖到林中槐樹下,用木錘砸碎她的面容、砍菜刀切下她的左手帶走另尋地方掩埋,然后第二日再裝作她逃跑的模樣獨自一個人離開。兇手就是你!”
“你胡說!”孫樂知大喊大叫起來,“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她是我一同長大的婢女,我根本不會這樣對她!”
聽她如此說,季窈面帶輕蔑,嗤笑一聲。
“是啊,孫小娘子確實沒有必要這么做……所以你不是孫樂知,或許我應該叫你的真名——月琴才對,而躺在衙門里那具尸體才是孫老爺真正的女兒——孫樂知!
此言一出,震驚四座。
孫翰明不可置信地指著季窈,神情恍惚:“你剛才說什么?”
眾人都知道死在城郊的那個女娘才叫月琴,季窈突然這么說,讓在場的人除杜仲和南星以外,包括孫樂知在內皆是一副驚呆的表情,“孫樂知”震驚之余,手也止不住地抖起來。
“你、你一派胡言!”
“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證據?”季窈起身,接過身后官兵手里的布包于眾人面前打開,一只已經有些腐壞的斷手即刻出現在眾人面前,撲面的惡臭讓他們紛紛以袖遮面,眉頭緊蹙。
“經仵作確認,尸體是在死后才被毀容、砍手,我便猜想,兇手一定是對她懷恨在心,否則為何要如此殘忍?稍跀埳骄拥牟穹坷锇l現的兇器,又足以說明兇手殺人可能只是臨時起意,并非有著詳細的計劃。且殺完人之后并未逃走,否則她一定不會選擇兇器歸還,只需要隨手扔掉。所以兇手一定就在客棧幾人當中!她砸碎尸體的臉也并非因為仇恨,而是為了隱藏尸體的身份!
她看著那只手,將它舉到孫翰明面前。
“所以我猜測,兇手砍手也一定是出于這個目的。幸好這只斷手在離尸體掩埋處不遠的山下深林里被我們找到,當我看到它食指上清晰的痕跡時,就猜出了這只手被砍的原因!
眾人圍過來,見斷手食指末端一圈環形的勒痕,看上去像是有什么長期佩戴之物被取下后留下的痕跡,難道是……
“沒錯,”季窈看向“孫樂知”,她正慌張不已地將自己左手食指上翠綠的碧玉扳指遮住,“這是孫小娘子常年佩戴那枚碧玉扳指留下的痕跡。因為人在死后,皮肉失去彈性無法恢復原樣,且因為常年戴著從不曾取下的緣故,凹痕處的肌膚明顯要比其他地方更白。所以當兇手將她殺掉,跟她互換了衣服并取下戒指之后,因為這個印記遲遲沒有消失且膚色對比過于明顯,兇手怕尸體被發現時,這個痕跡會引導大家去搜尋尸體丟失的戒指,從而一步步查到不該查的東西,所以才又柴房拿了砍柴刀;蛟S你最初只想將食指砍掉,但一刀下去發現砍柴刀的切面顯然無法做到,于是只能將整個左手砍掉帶走。你敢不敢將戒指取下來,與我手中斷掌比對一下。”
“孫樂知”被架在當場,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在發抖。她看了看面前神情嚴肅的孫翰明,只能硬著頭皮將戒指遞給季窈。
眾目睽睽之下,那枚碧玉扳指緩緩帶進已經有些腐爛的斷掌食指,最終停在食指末端,完美與那個凹痕融為一體,寬度剛好將更為白皙的那一段膚色遮住時,不由得驚呼出聲。季窈看著面前做了一個多月孫家矜貴二小娘子的“孫樂知”,目光如炬。
“孫小娘子待你很好,你們一直以姐妹相稱而非主仆,所以攬山居的伙計才會說你倆穿著打扮相似,形同姐妹一般,同吃同住,同睡一個床榻?墒撬恢,在客棧大堂里說起馬上要回到孫家,高興的那個人是你,不是孫樂知;同樣的,他隔著房門偷聽到你們爭吵,以為是小姐訓斥丫鬟,其實是孫樂知自小長在鄉下,性格溫、懦弱,所以當她提出還是想回去的時候,是你在訓斥她沒出息。自始至終,那個想要回到孫家,為往后富貴生活高興不已的人都是你,不是孫樂知。因為從小就跟在她身邊的緣故,你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就算你頂替她的身份回到孫府做了二娘子,也沒有任何人懷疑過你!
“孫樂知”面色仍是倔強,想了想又抬起頭大聲叫喊道:“就憑她能帶上我的戒指就斷定她就是我,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月琴她平日也會帶戒指,留下這些痕跡再正常不過了……之前你們不是說,她從我身邊偷走的那袋銀子也不見了嗎?興許就是她跑出去遇到劫匪,所以劫匪才會將她身上錢財洗劫一空,對吧?砍手也是為了取她自己平日里戴的戒指,與我無關!”
她辯解一通,說得有鼻子有眼,季窈怒氣叢生,朗聲質疑道:“她戴戒指有凹痕,那你呢?句你所說,十年來你戒指從不離身,那為何你的食指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因為你只戴了它一個多月,且因為尺寸不合的關系,你經常食指和中指換著在戴,所以你的任何一個手指上都沒有留下痕跡!”
“你胡說!我這十年來都是這樣戴戒指的!”
“好,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奔抉恨D過頭去沖門童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轉身出去,片刻后將一個食盒拎回大廳,打開來,里面盤子左側是三枚廣寒糕,右側空置,顯然是被人吃掉一半剩下所致。
少女指著食盒質問道:“這盤子是的三枚廣寒糕是你吃的?”
她吃東西的時候,身后侍女仆人皆是見證,“孫樂知”喉頭上下滾動,支吾道:“是、是又如何?我一向愛食甜品,爹爹和月琴都知道。”
“呵,”又是一聲嘲笑,季窈從懷中掏出一本破舊不堪的手札,翻到其中一頁,反過來朝著“孫樂知,“那你可知道,你方才吃下的那三枚廣寒糕里,加了芋頭?”
“什么?”
順著少女手指方向,札記上清清楚楚地記載著孫樂知自小對芋頭過敏,如若誤食會致其嚴重的敏癥反應,所以在日常餐食重絕不可參雜任何芋頭相關的食物。
季窈滿意地欣賞著“孫樂知”一點點陷入絕望的眼神,繼續說道:“包括孫老爺子在內,想必孫府上下都知道孫樂知不能食用芋頭,在日常吃食傷皆是避開,但今日你吃了這三枚帶芋頭的廣寒糕,為何至今沒有一點反應?”
少女步步緊逼,將面前人逼至退無可退的地步,她眼中的光最終完全泯滅,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沉默一陣后,她突然笑了。
“早知道,就不該貪嘴的。”
她這話算是默認,眾人沉默片刻后,孫翰明率先站了起來,一個巴掌打在月琴臉上,指著她惡狠狠說道:“毒婦!樂知待你不薄,你竟然殺了她!”
月琴捂著臉,笑著笑著突然面目兇狠,放聲嘶吼道:“你以為她回來就會過得開心嗎?我在你們孫家這一個多月,受盡了大夫人和其他兄妹的冷落與欺辱,仆人當著我的面管我叫一聲‘二小娘子’,私底下都等著看我的笑話,說我是個鄉下來的野丫頭!要是換成樂知回來,哪里受得了這些委屈,早一根繩子吊死了!”
“你!你還敢污蔑孫家人!”
見他還要動手,仆人、官差都來拉人。獨剩月琴坐在一邊,撕心裂肺地訴說著這段時日的委屈。季窈約莫也能從第一次進孫府來那日看出些許眉目,大廳眾人一時間神色各異,心里所想皆是不同。
“她從小就膽小懦弱,什么也不會什么也做不好,就因為投胎選得好,如今進了城,她就要成真貴女,我就是真奴婢了。她還不知足,還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說什么想回去,那既然如此,我就替她來做這個孫家二小娘子,有什么錯?”
沉寂無聲的大廳中,只剩下月琴低聲唾罵,在李捕頭給她帶上枷鎖,準備將她帶出去的時候,月琴轉過頭來看著季窈,目光里仍帶著不甘。
“我以為我這個富貴小姐裝得挺好的,你是如何認出,我不是孫樂知的?”
季窈眼中淚花閃動,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哭。低頭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偶,遞到月琴面前。
“因為這個!
看清季窈手里的布偶,發絲縫頭,胸口插針,月琴有些詫異。
“你扎小人咒我?”
季窈將布偶胸前的黃紙撕下來,在月琴面前晃了晃,語帶諷刺。
“你看清楚,上面可是你的生辰八字?”
帶著狐疑,孫翰明先一步將黃紙接過,放在手中細看。
“這是樂知的生辰八字。”
“不錯,”腦海里浮現那個哀嚎驚叫的虛影,季窈有些不忍繼續說下去,“你在外面沾花惹草,惹得那些娘子自以為拿了你的生辰八字扎小人,結果卻應驗在了孫樂知的身上,是以她的游靈才會在深夜于郊外樹林外哀嚎痛哭、驚叫不已。如果你不去招惹那些是非,恐怕你做的這些事情,一輩子也沒人會知道。”
她朝著月琴走近一步,目光如劍似刀,隱約還能看見她眼中閃動的淚花。
“她到死都還在替你承受著痛苦,夜夜忍受錐心刺骨,幾乎就要魂飛魄散,得不到解脫。而你呢?你可曾在某一晚午夜夢回,想起她對你的好?想起你們曾經同吃同住的情誼?”
每一句話都好似無形的利刃,不光是月琴,也宛若在孫翰明的心口剜上一刀又一刀。戴著枷鎖的年輕少女終于仰天哀嚎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沒想到一樁殺人案,背后牽出這么多匪夷所思的巧合,各種緣由,也許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伴隨著月琴撕心裂肺的哭聲,眾人神色黯淡,皆是不語。
將手里布偶胸上的銀針一根根拔下,少女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張燦若春花的臉,正面對她笑得釋然。
她突然沖出去攔住官差,站到月琴面前,哽咽片刻后才緩緩開了口。
“你能講講孫樂知的樣貌,讓畫師畫下來嗎?別讓人忘了她!
淚眼婆娑中,月琴忽的頓住,她并沒有回答,而是淚水更多,哭得幾乎腿軟。她突然發了瘋似的想要抓住季窈,掙扎之間臉上皆是惶恐。
“其實我在來的路上沒想要殺她的,是當時我與她在房中吵了架,然后、然后我賭氣,一個人到林子里隨意走走,看到一座被雜草蓋起來的土地公、土地婆的坐像時,忍不住就開始大倒苦水。是一個戴著斗笠、手捧白玉觀音像的女人,她突然從竹林背后竄出來,笑話我‘既然她不想回去,你替她回去不就好了’之類的話,我才……我才……”
她剩下的話全部被嗚咽聲掩蓋,再也聽不清楚?粗还俨顜ё,季窈感到深深的無力。
因為路人隨意的一句話,就將自己的私欲無限放大,最終導致災禍的,不還是她自己嗎?
不過這個頭戴斗笠、手捧觀音像出現在逐鹿客棧與攬山居之間的女人,也可以說是幫兇之一了。
“白玉觀音像……”
等等!
季窈眼神一亮,終于想起自己在何處見過白玉觀音。
**
十日后。
逐鹿客棧中,鐘四娘子正在帶著伙計打掃大堂,興致高昂準備重新開張。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臨到客棧門口戛然而止。季窈翻身下馬,解開拴在馬上的畫卷,黑著臉進到大堂。
“季掌柜,怎么一個人來了?銀子我會找人給你送的!
“我不是來要銀子的!
少女在鐘四娘子面前站定,伸手將畫卷展開。女娘抬頭看來,畫卷上的少女白衣紅裙,面容清麗婉約,笑得正甜。
“這是……”
“她就是深夜在你客棧后面哀嚎痛哭的女子!
接過畫卷,鐘四娘子面帶惋惜道:“多漂亮的姑娘,真是可惜了。聽說殺她的人已經認罪伏法,不日就要斬首,想來她泉下有知,也可以安息!
“還沒有,”季窈搖頭,目光瞟向二樓客房,想起里面供奉的白玉觀音像來,“還差一個!
“誰?”
“你!
她這話來得莫名其妙,鐘四娘子先是頓神,反應過來有些生氣。
“你這話何意?她的死跟我可一點關系也沒有。”
她打算把畫卷還回來,季窈偏要塞到她手里,眸底有微光閃動。
“是你在樹林里遇到她的丫鬟,勸那丫鬟取她孫家次女之為而代之,那丫鬟才會起殺心對她動手。我已經去附近的尼姑庵問過,只有你在一個多月前到廟中花重金請了一座白玉觀音像回去,且那日日頭毒辣,是以你離開尼姑庵時,才會像主持師太要了一頂斗笠遮陽!
在季窈事無巨細地描述下,鐘四娘子混沌的眼神逐漸清明。她驟然慌張起來,抱著的畫像宛如燙手山芋。
“我不過是順著她的話隨口一說……”
“一句話可以救人,一句話也可以殺人。整件事看上去似乎與你無關,可實際上可能也是因為你的一句話開始,也因為你找到了我們而結束。俗話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便是如此。鐘四娘子,如果我是你,我會從此謹言慎行,將孫樂知的畫像找個佛堂供奉起來,時常上香以表懺悔!
做完這一切,季窈心里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她騎馬回南風館的路上,感受著疾風拂面,覺得暢快無比。
今后再想起孫樂知,便不會再是那種可怕的臉了。
進到簋街,少女下馬牽繩,小心地避開人群。剛走到南風館門口長街,就看見南星黑著一張臉站在門口,看模樣分明是在等她。
這才讓少女想起,自己拿到畫像以后誰也沒說一聲,趕著就出來了,現在回去怕是要挨罵。
果不其然,季窈躲著人群盡量往邊上走,企圖從廚房后門回家未果,被眼尖的少年逮個正著。南星氣鼓鼓地走過來,一把捏住季窈臉蛋,薄唇微抿,面含怒氣。
“師娘自己說吧,這是第幾次了?往日有我陪著都曾數次遇險,現在不但不吸取教訓,反而一聲不吭偷跑出去?”
“疼疼疼,”從他手里掙脫,季窈牽著馬,將頭埋下去不敢看他,“心里光惦記著教訓人去了,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鬼才會信她的話!
少年搶過她手里的韁繩扔在一邊,將季窈拉到無人處角落里,開始數落她。
“從前不是說好了行任何事都要先告知我,不讓我擔心的嗎?你就知道說我下不為例,自己已經破例好幾回了……”
“你不也破例又親了我好幾次了?光知道說我……”
她主動提起,后知后覺有些后悔,將頭偏向一邊,耳垂微微泛紅。
經她這么一說,南星才恍然察覺到,兩人已許久沒有找到機會獨處。不如……
季窈正害羞著,腰身突然被摟過去。南星細言軟語,貼在她耳邊討好。
“我擔心你嘛。”
簡單五個字,好似電流通過指尖傳遍全身,引起一陣酥麻。季窈被他溫馴的模樣折服,軟下嗓子來,伸手拍拍少年寬厚的肩膀。
“是我不好,明知道自己還沒學會武功就一個人跑這么遠,下次一定叫上你,好了吧?”
自少女肩頭直起身子,南星眸色轉暗,喉結上下起伏。
“不過都是哄我的話罷!
“才不是……”
季窈話沒說完,他的臉陡然湊近,一低頭將她吻住。
兩人站在南風館側面的小巷里,街上人頭攢動,保不齊什么時候就被人看見。少女羞得不行,奈何后腦勺被他大掌捧住,無法脫身,急得少女一下下拍打在他胸口上,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嗯……”
南星沉浸在少女清冽甘甜的香氣里,唇齒相纏只覺如癡如醉。聽到她憋氣似的哼唧聲睜開眼瞧她。
“怎么了?”
少女耳尖羞紅,眉宇間帶上幾分苦惱,以袖遮面的同時眼神不停地看著不遠處街上過往的人群。
“別在這兒啊,要是……”
她差點又要說出‘被人看見了怎么辦’,怕他聽見生氣,趕緊收聲。
“……大庭廣眾的,羞死了!
南星簡直愛死了她嬌羞的模樣,跨步過去用高大的身軀將季窈完全擋住,目光溫柔。
“沒人看見……再說就只親了一下,又不是別的什么。”
“我口渴,想喝水!
癟了癟嘴,少年松開她,看著頭頂青天白日,以為她仍是害羞。
這是在暗示他晚上再來?
嗯,一定是。
拿起韁繩,南星將馬牽著往后舍走,一面帶著季窈進到南風館,將馬交給三七。京墨拎著算盤剛好走出來,看見季窈笑問道:“掌柜何時回的?鐘四娘子的賬可要到了?”
啊,對!她一拍腦門,一臉懊惱。
“光顧著替孫樂知出氣,怎么把這茬兒給忘了?我再回去一趟!
南星趕緊一把攔住她,將她帶進大堂坐下,“好了,收賬的事兒交給他們去做,哪有掌柜老是在外奔波忙碌的道理?”
一杯涼茶下肚,清爽宜人。晚膳時分,少女胃口也好,只是偶一抬頭瞧見杜仲看她的眼神,平淡之中帶著審視,讓少女有些摸不著頭腦。
自那日跟隨孫樂知出殯儀式回來,她就總是無意間撞上杜仲深沉的眼眸,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她總覺得,他在看她。
“或許是這次也沒能從孫樂知的游靈那里打聽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吧!
誰叫他什么都藏著掖著,那琉璃瓶中裝的紅色液體是什么也不說,就不要怪別人幫不上忙。
入夜,龍都的初秋,天氣已經轉涼。
洗去一身疲勞,季窈披散著頭發從浣室走回房間,路過杜仲房門,發現里面漆黑一片。
“睡這么早?”
少女聳肩,走過木橋剛推開房門,一個高大的黑影突然籠罩過來,她還沒來得及張口呼救,嘴立刻被一只大手捂住,接著這個黑影關上房門,將季窈整個人抵在門口。
莫名響聲驚動了架子上昏昏欲睡的珍哥兒,撲騰兩下說了句“吵死了、吵死了”。月光透過窗戶照進房中,季窈背對著木窗,借皎皎月色將面前高大身影的面容看清。
“杜仲?”
第38章 三人 “慌什么,怕他看見?”……
假千金月琴被捕入獄的當日,孫樂知尸體被接回孫府。
孫老爺帶著對她深深的愧疚,將葬禮辦得十分隆重,七七四十九場水陸法事做足,九九八十一份超度亡經抄滿。
孫樂知出殯那日,車馬隊伍連綿數里。季窈三人帶著目的坐在掛滿白色經幡的馬車里,等到儀式完成,所有人都離開之后,才從一側無人的密林中走出來,等候游靈出現。
知道真相的綠衣女娘將所有扎人布偶盡數燒毀,孫樂知再度出現在杜仲眼前時,已經變得平靜如水。
如同往常那樣,杜仲從懷中掏出裝有紅色液體的琉璃小瓶遞與面前游靈,心跳加快。
這已經是第六個游靈了,她會知道些什么嗎?
皎白的月光下,那團似煙若霧的白色虛影湊近,幾乎要將臉貼在瓶子上。片刻后她突然抬頭轉身,抬起手指向一邊,視野開闊的墓地。
順游靈手指方向,杜仲分明看清,一輪彎月下,少女纖瘦的身影正背對自己。她將樹上隨手摘來的李子放進嘴里,然后被酸得齜牙咧嘴。
她指的是季窈?
從記憶中回過神,郎君面容冷冽肅清,他低頭看著面前表情疑惑的少女,眼神如電般攝人心魄。
季窈被他抓住手腕按在門后面,心里懊惱。
怎么白天被南星抓住,晚上又這人又來!她一定要趕緊學點功夫,將來這幫人只有挨揍的份兒!
“你做什么,快放開我!
大手捉住季窈下巴,逼迫她仰頭,與杜仲目光對視。
“嫂嫂,你到底是誰?”
他還問!他到底要問多少遍?
季窈怒火攻上心頭,抬起膝蓋照著他大腿根部用力頂了一下,郎君吃痛,將手松開的一瞬間,季窈抓住他的胳膊往后帶,同時踮起腳尖,手肘頂住他喉嚨,兩人瞬間位置對調,成了季窈將他按在門上的姿態。
“我是誰?我他媽還想知道我是誰呢。你有功夫來問我,怎么不干脆自己努努力,早點幫我調查出來好趕緊把我送走!”
季窈雖然不會武功,可是好在力氣大,杜仲被她手肘頂住喉嚨,甚是難受,聽她開始胡言亂語不像是演戲,又覺得好笑,禁不住稍稍站直身體,任她就這么抵著自己。
想起他這幾日的奇怪舉動,似乎是從孫樂知出殯之后才開始的,莫不成是游靈說了什么?
早知道那天就該盯著他,而不是和南星光顧著去摘樹上的李子。
少女踮腳久了有些累,可放下手肘,自己矮他一大截,氣勢上又輸了。于是干脆拉著他坐到一旁椅子上,整個人雙手握住交椅扶手,居高臨下將杜仲圍起來,惡狠狠開口道:“是不是孫樂知的游靈說了什么,讓你又開始懷疑我?”
她神色坦然,面對杜仲的質疑絲毫不曾畏懼,郎君目光幽深,決定如實相告。
“她什么也沒說,不過,她用手指向了你!
指她?指她做什么?
“那能說明什么?我是你死去愛人的轉世?還是殺害你愛人的仇敵?”
她連他在找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就只能靠猜測胡說八道了?
對了,她好像想起來,他曾經說過。
等等。
季窈突然瞪大雙眼,有些不可置信。
“難道說,我就是埋在地下的寶物?!”
原本杜仲還一臉嚴肅,聽她這話沒控制住表情,用看傻子的眼神橫了一眼面前犯傻的少女,目光順著她白凈的面龐往下,無意間瞧見她脖子上還掛著銀項圈,眉頭忽然蹙起。
“孫樂知出殯那日你可曾佩戴此物?”
順著他的視線,季窈將銀項圈一隅捏在手里,“這個?對啊,我曾聽赫連塵的娘親說起,佩戴銀飾祛風褪寒,所以自從拿回來之后,我便經常帶著。”
難道游靈指的不是季窈,是她脖子上的銀項圈?可他要找的明明是……
借著月光,季窈又一次細細端詳起銀項圈上的圖案。那是兩個帶著頭冠的人形圖案,最詭異的是,兩個人的身下只有一個身體,這身體連接著一條長長的蛇尾,盤繞在兩人周圍,形成一個圓形的詭異圖案。
“對了,我記得你第一次瞧見這銀項圈的時候,眼神頗為驚訝,是為什么?”
郎君纖長手指捏住銀項圈,指腹無意間擦掛少女頸部肌膚,顯得十分曖昧,他的目光落在鐫刻的圖騰上,語氣篤定。
“這個圖騰,是世代侍奉苗疆王族的圣衣族人身上所帶才會鐫刻上去的圖案,代表著無上圣潔與榮耀,如果這東西這是嫂嫂你的,那你必定跟苗疆人脫不了干系。”
苗疆人?回想起尤猛和他身邊的護衛,他們身上確實都佩戴著款式類似的銀飾,可那些銀飾上并沒有這個圖案。
“那這個圖案又是什么意思?蛇精?”
杜仲看著那個圖案,眼中閃著精光,好似透過這個圖案看見了自己苦苦找尋之物。
“這是委蛇,苗疆族人世代信奉的神明。傳說中它是一條長著雙頭雙身的巨蛇,蛇頭人紫衣紅冠,見到它的人可以稱霸天下。”
原來是這樣。
少女指尖摩挲著那個圖案,回想起自己當時從赫連塵身邊醒來的場景。
“我不知曉這到底是不是我的東西,我只知道半年前,睜開眼睛已經身在赫連家宅之中,身邊放著一身尋常布衣,其中便夾雜著這只項圈。赫連塵告訴我,他在從苗疆回龍都,進入神域地界的邊驛客棧外發現我昏倒在路邊,四下問來都沒人認識我,便將我救起帶回龍都!
若這項圈真是她的……
一抹喜色浮現少女面龐,她忍不住抓著杜仲又問道:“你確定這是苗疆人的物件?那有沒有可能,我也是苗疆人?我不是孤兒,我的家人都在苗疆?”
她眼中閃爍期待,在他看來不屑一顧。杜仲嗤笑一聲,甩開少女的手從椅子上站起來。
“你的夫君并不是個坦誠之人,同一件事,嫂嫂聽到的與我聽到的,截然不同,F下,我無法回答你任何事情。”
低頭整理衣冠,他準備離開。
“至于親人,不過是這世上先他人一步知道你姓名那樣單薄的存在罷了。也許對某些人而言,親人也不過是被血緣和氏族束縛在一起,被迫要一輩子戴上枷鎖的工具而已,利用完就可以扔掉。我勸你別對這兩個字報太大期望!
說完,他往門口走去。誰知杜仲腰間玉帶鉤與季窈的腰帶勾纏在一起,拉著季窈一瞬間失去重心向前撲過去,杜仲躲閃不及,被她壓住,兩人一起倒在地上。
“嘶!
該說不說,總之每次與杜仲離得太近都沒有好事。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自門外傳來,同時伴隨指節輕叩房門之聲。
“師娘,你睡下了嗎?”
南星!他怎么會來?!
少女眼露驚慌,趕忙低下頭繼續解兩人勾纏在一起的腰帶,杜仲看看門外高瘦的身影,又看看面前心慌意亂的季窈,鄙夷之中帶上一絲冷漠。
“慌什么?怕他看見?”
“胡說八道些什么?”怎么這幾個男人一個比一個難纏!
季窈越是慌張,越是手忙腳亂,鉤子扯住她的腰帶怎么也取不出來,她拉扯半天,用力過猛,只聽得“嘶啦”一聲,少女腰間布帶子應聲而斷,她的衣襟也隨之敞開,露出白皙光潔的胸口。
杜仲眼神一凜,眼底似有微光閃動,將這香艷的一幕收入眼底,隨后側過臉去,咳嗽兩聲。
“啊!”
一聲驚呼從房中傳來,南星自然是聽見了,他忍不住加重推門的力氣,同時朝門內繼續呼喚道:“師娘!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季窈死死攥住衣襟,聽門外人推門只好開口回應道:“沒事兒,我這就來給你開門。”
她從地上爬起來,第一反應就是拉著杜仲往里屋走去。他面露不解,幾次甩開少女的手未果,正欲開口,連嘴也被捂住。
“小聲些,別被聽見!
將她的手拿掉,杜仲雖然不悅,聲音仍放得極低。
“你要把我藏起來?”他問心無愧,為何不能從大門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季窈怒瞪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道:“我這個樣子怎么說得清楚?你且忍耐片刻,我一會兒就打發他走了!
說完,季窈把杜仲推到床榻與衣柜之間的間隙站好,撩下簾子將他完全擋住,這才略整理了下頭發,走到屋前把門打開。
她衣襟胡亂系了個結,一副隨時都要散開的跡象。加上此刻領口微敞,鬢發凌亂,在月光下自帶幾分妖嬈嫵媚之氣,南星被這活色生香的月下美人圖勾得三魂沒了七魄,啞著嗓子開口喚她。
“師娘,你真好看。”
說著,他就要將臉湊過來,季窈連忙推開他,余光不停地瞟向衣柜邊上那個若隱若現的身影。
“這么晚了,找我何事?”
少年耳垂肉眼可見的變紅,目光炙熱,連帶著空氣都變得灼熱。
“不是師娘讓我晚上再來的嗎?”
?她何時說過這話?拉著南星走到門外,季窈趕緊否認道:“胡說,我哪有說過這話?”
“你不讓青天白日、大庭廣眾的,那不就是讓我晚上再來?”
“當然不是!”
少女急得跺腳,臉卻被面前人捧住;仨磥,少年收斂笑意,眸色隱晦不明。
“不是就不是罷,你別生氣!
又來了!又是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可叫她怎么辦才好?
后知后覺,自己的反應卻是有些過了,季窈緩過神來,平心靜氣道:“我沒生氣,你別誤會。”
她心里仍是著急,只想趕快安撫好面前的小狗將他們倆趕緊送走,于是干脆踮起腳尖,吧唧一口親在南星臉上,面泛桃紅道:“別多想,我就是累了想早些休息,你且先回屋,好不好?”
她軟著嗓子,半帶哀求,南星心里自然一萬個受用。可如此良辰美景,他半步都沒辦法從少女面前挪開。
“。 睕]等到面前人離開,她反而被南星摟住腰身抱起來,兩步邁進房中,進到里屋。
“做什么?!”掙扎之間,南星將季窈放在床上,接著覆身過來。
“陪師娘睡覺。”
**
靜夜沉沉,斷云微度。
分明是舒爽沁脾的初秋深夜里,季窈卻薄汗不斷,濕了后背。
南星將她放在榻上,趕不及就要脫鞋上床,被季窈一把抓住手。
她看了一眼床腳邊那雙一動不動的腿,只覺冷汗直冒。
“不要你陪,我自己睡。”
少年眼眸仍是清亮,信誓旦旦道:“師娘既然累了,我自然不會做什么,只守著你,等你睡著我再離開,可好?”
他、他、他怎么越說越離譜?
只差沒有當場哭出來,季窈死死攥著南星的手,不讓他脫鞋。
“不是,我……我……”她靈光一閃,決定換個說法,“……我餓了,想你去廚房給我做點吃的。”
這個說辭顯然管用得多,少年停下動作,站起身來寵溺的看著季窈。
“那你且等我,我這就去。”
“嗯……我同你一起!
慌張起身,季窈看著簾子后面那雙腳挪動一下,嚇得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上前一把拉住南星的手,加快腳步。
兩人走過杜仲房門口,身側人問她想吃什么,季窈心不在焉的回答著,心里只祈禱杜仲趕緊出來。
誰知剛拐過回廊,南星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住腳步道:“對了,我想起白天我在門口等你的時候,有賣羊肉韭餅的小販路過,我專門給你買了兩個,現在還在我房里,這就去給你拿來一起吃!
說完,他即刻轉身往回走,步子快得季窈追都追不上。
“不用了,我們去廚房現做吧!”
他健步如飛,趕不及要向季窈獻上自己買來的美食:“我拿了就來,很快的!
“南星!”
也許天注定就是不讓季窈好過,少年走下回廊,還沒到自己房門口,余光掃過橋對面季窈的房間,倏忽然看見門從里面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衣衫凌亂、腳步不穩(站久了腿麻)走了出來。
“杜仲?”
等季窈追上南星到了他房門口時,南星已經迎著杜仲的身影飛快跑到他面前,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你怎么會從里面出來?”
杜仲在簾子后面站了許久,本就憋著一股氣,這下面對南星的質問,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季窈看見他倆對峙的場面血壓瞬間飆高,心跳加速差點昏死過去。趕緊快步走到兩人身邊,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支支吾吾問道:“是、是啊,你怎么會從我房間里面出來?”
她這一問,杜仲也感覺自己的血壓頓時飆高,他皺起眉頭瞪了少女一眼,無可奈何嘆一口氣,別過臉去答道:“找東西!
“找什么東西?”
“……書!
“哪本書?”
少年不依不饒,一點罷休的意思都沒有。杜仲全然失了耐心,甩袖欲走,又被南星箭步攔住。
“說啊,哪本書?書名幾何?找著了還是沒找著?”
杜仲此刻的臉已經前所未有的黑,季窈見狀忙上前扯了扯南星的衣袖,小聲道:“既然沒帶出來,應就是沒找著罷。也怪我,當初你師父留下的那些書,我都該搬出來另找地方放才對!
南星置若罔聞,將目光仍直直地落在杜仲身上。
“是哪本書?”
郎君不發一言,好像有意要讓季窈為難。她忍不住再次開口,試探道:“算了……”
“好,”南星一把拉住季窈,另一只手攔住杜仲,準備帶兩人往回走,“你們一同到屋子里告訴我,是哪本書,找出來我就不問了。”
沉沉夜色中,月光漸隱,鸮聲不鳴。
他動作粗魯,分明帶著幾分強硬。杜仲自是一步也不曾動彈,只有季窈跟著他走了幾步,終覺不妥,甩開他的手道:“別鬧了好不好……”
短短六個字,好似一道令符貼上少年身,他整個人僵直后背,站在原地沒了聲音。三人身后,原本已經熄燈的兩個房間重燃燭火,不一會兒,京墨和蟬衣也肩披外袍走了出來,看著庭院中站著的三個人,不明就里。
燭火幽微,讓南星的面容得以清晰的出現在眾人眼前。他盯著季窈,雙眼略微泛紅像是不甘又滿是委屈,就連一貫驕縱爽朗的聲音此時都變得沙啞低沉。
“我不過就是想知道他到底在找哪本書,落在師娘眼里就成了胡鬧了?難怪你方才這般沒有耐心,急著趕我出去,一會說你困乏要休息,一會兒說你餓了要吃東西,原來都是在替他遮掩!我不過多問了幾句,你就說我胡鬧,到底是誰在胡鬧?”
“南星……”
“你們分明就是在羞辱我!
說完這句,他頭也不回地朝自己房間走去,進到里面立刻“嘭”的一聲將房門重重邊上。鬧劇結束,杜仲一臉冷漠也回了自己房間,留下季窈站在橋邊,唉聲嘆氣。
旁觀一陣,京墨多多少少看明白一些,擒著燭臺走到季窈身邊,溫聲安慰道:“今夜先歇下,有什么誤會都等到明日再說!
后知后覺,少女有些吃力不討好,想發火又不知道該沖誰發火,余光掃過南星的房間,見里面始終漆黑一片,連點燈的意思都沒有,她接過京墨手里燭臺,意志消沉地回了自己房間。
**
第二日晨起,季窈早早就梳洗好走出房門,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解釋清楚。
她就是不是那種帶著委屈過夜的人,昨晚幾乎整夜未眠。
腦海里浮現南星受傷的眼神,她也自覺愧疚。
雖說昨夜的爭吵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以己度人,南星確實也該發脾氣。換做是她,兩人里說不定已經死了一個。
誰知兩盞茶的功夫過去,三七帶著廚子菜都買回來了,也沒見南星起床。
倒是杜仲收拾妥帖從后舍走出來。
“南星呢?你可見他起了?”
“不知道!
說完,他走到季窈身邊,一把將少女拉起來往外走。
“做什么?”
待會兒南星看見了又要鬧了?墒撬趺匆矑昝摬婚_他的手。
“帶我去赫連塵藏東西的地方!
?
整個南風館里,只有杜仲知曉她找到赫連塵藏起來的金銀一事,半年來為避人耳目,連她自己都未曾二次進到那個地窖,雖說她眼前這個男人不像是貪財之人,但人心難測,保不齊他哪一天就改了主意。
看出季窈的遲疑,杜仲一臉高深莫測。
“金玉于我最是無用,你若不放心,之后可以換個地方再藏!
“那豈不是又要辛苦我……”少女小聲抱怨著,仍是跟著他走了出來。
為避免節外生枝,兩人先后起碼到了菩然寺。當杜仲走進地窖,看到一屋子金銀珠寶的時候,神色如常。
“就是這些?”
“你還嫌不夠嗎?”時隔半年,季窈看見這些金銀仍十分激動,隨手拿起幾顆鴿子蛋大小的翠玉就往身上比劃。
“這個拿回去做成吊墜吧……嗯,這個鑲到釵子上,遇到危險時能拿來防身……”
杜仲舉目四望,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轉過頭去看季窈。
“你可曾在這些物件里見到閃閃發亮的紅色寶石?”
紅色寶石……有了!
少女起身,穿過地上收納著無數金磚金條的木箱子進到最里面,橙黃色的簾子掀開,木質高架上一件金絲繡線制成的錦衣褙子出現在兩人眼前。
季窈指著褙子上流光四溢的紅色寶石,柳眉上揚。
“這個算不算紅色寶石?”
紅光奪目,倒映在郎君眼中光芒四射,杜仲快步走到近前,想伸手觸碰,到了邊上又收回手,只目光久久地停在這件衣服上,眼神晦澀,臉色多變。
先是驚喜,然后是不解,最后變成了失望。
他垂下手,語帶嘲諷。
“難怪他要騙我說沒找到,原來這衣服已經毀在他手里了。”
他?是指她那亡夫嗎?
季窈盯著那件衣服看了半天,倒也沒看出問題來,開口問道:“哪里壞了,我瞧著好好的!
他視面前金玉如無物,偏對著這件樣式怪異的衣服長吁短嘆,季窈歪著腦袋不解其意,片刻后反應過來。
“難道這就是尤猛口中的苗疆圣物?!”
“不錯,”從失落中抬頭,杜仲伸手將那件衣服從架子上取下,目光中仍帶著謹慎。“這就是嫂嫂你脖子上所戴項圈歸屬的部族——圣衣族人世代守護的苗疆圣物:萬蠱蠶衣。”
“萬蠱蠶衣?”
這名字雖怪異,季窈卻覺莫名熟悉。她指尖劃過衣服,金絲線順滑流暢,冰沁透骨。
“不過一件鑲金串玉的名貴衣裳,左不過就是苗疆王拿來哄女人開心的罷了,還能有什么大用途不成?不過說起來,既然叫萬蠱蠶衣,似乎沒有看見蠱蟲和蠶呢……”
將衣服包好,杜仲看向季窈,繼續向她解釋道:“傳說中,穿上這件衣服有長生不老,甚至是起死回生的妙用。我曾聽圣山里老一輩的阿剖、阿乜們說起,萬蠱蠶衣是用浸泡在無數圣藥之中數年之久的天蠶絲加金絲穿針引線鉤織而成,此紅色石頭也并非普通的寶石,而是引蠱王心頭血制成的血飲石,如此看來,就是你我面前這件衣服不假!
話鋒一轉,他的語氣驟然變得低沉。
“不過確如你所說,原本應該附著在上面成百上千只沉睡的蠱蟲和天蠶如今卻一只不剩,想來要么是赫連塵在將它帶回龍都的路上遭遇了什么,要么就是這衣服原本并沒有傳說中如此神奇,能保衣服上這些蠱蟲存活如此之久!
看他準備將包袱帶走,季窈警惕起來。
“你要把衣服帶走?”
雖說她也不是小氣之人,可這件衣服在一眾金玉里如此突兀,顯然對于赫連塵來說十分重要,要他就這么輕易帶走,季窈心中不愿。
看出她眼中的不善,杜仲沉聲道:“我打算帶去赫連塵口中救下你的那個客?纯矗赣兴斋@!
第39章 哄小狗 “喜歡我這樣抱著你嗎?”……
師娘太過分!一定要她好好哄他,哄上一天,不,哄兩天他才會考慮原諒她!
本著這個心思,南星天不見亮就自床上翻身起來,到南風館對面街尋摸了一個能瞧見自己店門口的二樓位置,坐下慢悠悠喝茶吃餅。
茶坊的藕粉荷葉糕,細軟不膩,南星剛就著時新的荷葉茶吃了一口,就看見粉衣白裙的季窈款步自大堂走出來。她今日沒有簪釵佩玉,只用三根桃色發帶將青絲挽起,整個人清麗婉約,似一朵粉荷立于灰黑色的街市磚瓦石階之上,出挑極了。
“哼,先懲罰師娘到處找找我罷!
少年酸唧唧的話沒說完,杜仲一身白衣邁出大門,季窈見狀緊隨其后,兩人在街邊等到馬車,隨即揚長而去。南星不可置信地看著逐漸消失在視野中的馬車,如鯁在喉,一口荷葉茶含在嘴里霎時間沒了味道。
收回目光,他將茶水咽下,捏住糕點的手下意識握緊,直到將藕粉荷葉糕全部捏碎。
**
菩然寺外,季窈和杜仲帶著已經損壞的萬蠱蠶衣上了回程的馬車,少女見他又恢復到一言不發的模樣,自己掀開布簾,隨意打量著道路兩邊的風景。
不知不覺,她到龍都已經半年,南城東城已經很是熟悉,今日車夫選擇從西城門回去,她瞧見路邊有長胡子胡商支起來的羊肉餅攤,開口讓車夫停下。
“你們先回罷,我四處看看。”
羊肉韭餅的油香氣鉆進杜仲鼻腔,他冷眼掃過季窈,隨即又淡然閉上眼睛,示意車夫繼續前進。
“老板……”
開口剛準備買上幾個餅,季窈突然怔住。
昨夜南星就是準備回房去給她拿羊肉韭餅才會發現杜仲從她房中走出來,今日自己還買這個去哄他,怕不是個好主意。
停下掏錢的手,少女目光在餅攤上打轉。
“……除了羊肉韭餅,可還有別的什么羊肉做的吃食?”
初秋的上午,大胡子男人光著兩個膀子烙餅,正一身是汗,見季窈眸色清亮,臉蛋粉糯帶著期盼,他擦擦汗,一彎腰從攤子中間夾層里端出一盤晶瑩剔透的羊糕來。
“今兒早上用熬剩下的肉湯和燉爛羊肉做的羊糕凍,本來是留著自己吃沒打算賣,小娘子要試試嗎?”
筷子夾起一塊放進嘴里,皮凍入口即化,羊肉軟爛不柴,實在好吃。季窈吃得笑眼彎彎,不住地點頭。
“賣給我吧,多少錢?”
礙于這盒羊糕凍是買去哄小狗的,少女只能去買些別的來解饞。她一路走走停停,桃花酥、定勝糕一塊接一塊下肚,等回到南風館門口時,已經吃得肚皮鼓鼓。
門口商陸聞著味道就迎上來,目光不住地看向季窈手里四方小木盒子。
“掌柜買了什么好東西?”
她將另一包糕點遞給商陸,“桃花酥很好吃,你們嘗嘗。這個不行,這個是給南星的。”
商陸和三七接過油紙包來打開,一人拿了一塊往嘴里送,說話含糊不清,“南星一大早出去吃了好多東西,剛才回來說是撐的不行,連午膳都讓我們別叫他了。掌柜這盒美食,他怕是無福消受!
“沒事兒,如今天氣漸涼,這羊糕凍放上一天也能吃,我去瞧瞧他!
他既然還有心情跑出去吃吃喝喝,想必也不是很生氣吧?
來到南星房門口,季窈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殊不知他們習武之人,耳朵靈得跟狗似的,南星躺床上生半天悶氣睡不著,早遠就聽見少女細碎的腳步聲到了他房門口。
“咳咳……南星,你起了嗎?我買了西城那邊一家很好吃的羊糕凍給你,要不要嘗一嘗?”
羊糕凍?他沒吃過。
季窈將蓋子打開,香料混合羊肉的香氣撲面而來,隨微風鉆進房門縫隙,引南星不自覺起身往門口走了兩步。
“南星?”
她等待再三,門內始終寂靜無聲。要么是醒著還在生氣,要么就是真吃飽喝足睡著了。
無論是哪種可能,她反正是饞得受不了。
“那就別怪我了!
少女小聲嘟囔著,走離南星房門口到池塘邊圍欄坐下,拿起一塊羊糕凍就往自己嘴里喂。
到嘴邊的美味還沒來得及下口,身后一只大手伸過來將季窈手里羊糕凍搶走,隨后青衣長衫的少年黑著一張俊臉出現在季窈面前。
“你醒啦?這是給你買的,趕緊嘗嘗好不好吃!
南星看著她表情明媚,心里更加郁結。
“既然是給我買的,你倒先吃起來了!
“不吃,我不吃……”季窈將整個食盒端起來,獻寶似的遞到他面前,南星輕哼一聲,順勢直接接過,轉身就走。
看來還在生氣。
季窈也不惱,擦擦嘴角的口水站起來,追著他進到屋子里。
軟爛的羊糕凍入口即化,南星一邊吃著,一邊仍是歪著腦袋撅嘴,一副誰也不理的模樣。季窈只能揉揉鼻子,討好問來:“好吃嗎?”
“難吃!
難吃他還吃!
她怒瞪面前鬧別扭的少年一眼,伸手就要去搶食盒,南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兩人在桌子上拉扯一陣,脆弱的木制雕花食盒既承受不住習武少年的腕力,也抵擋不住怪力少女的蠻力,“咔嚓”一聲斷裂開來,里面切成四四方方數十塊羊糕凍瞬間灑了出來,七零八落掉在桌上。
。∷难蚋鈨霭!她辛辛苦苦走了這么遠的路買回來,多一口都沒吃成就這么灑了!
少女心疼得不行,轉念又開始暗自生氣。將手中僅剩一半的食盒扔在地上,季窈忍無可忍,提起裙擺轉身欲走。
南星看見食盒裂開的時候委實有些慌了,見她生氣趕緊上前將她攔住,表面上仍是嘴硬。
“既然給了我,就應該是任我處置。不好吃的東西灑了就算了,你不能為這個生我的氣!
他還有理了?懶得理他。
季窈繼續往外走,朝左邊邁步他攔左邊,朝右邊伸腳他擋右邊。如此三番,季窈伸手去推他。
“你讓開!
“我不讓,”南星一堵墻似的站在她面前,將陽光完全遮擋,“師娘昨夜騙了我,不打算道歉就要走嗎?”
“我沒騙你,讓開。”
“就是騙我了!你既叫了我,為何又要叫上杜仲?師娘有我一個還不夠嗎?”
什、什么虎狼之詞?
少女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心里又是害臊又覺荒唐,忍不住大聲朝他吼道:“說了你又不信,何苦來呢?讓我走!
“我信,”少年抓住她捶打自己的手,目光落在桌上那些羊糕凍上,“你說,我一定信。”
她肯花心思買吃的來哄他,那就說明她還是在乎他的。
被他炙熱的眼神盯到渾身不自在,季窈掙脫開他的手,又坐回桌邊,講起昨夜杜仲與她的對話,說完還不忘將脖子上的銀項圈取下來遞到南星面前,讓他看清上面委蛇的圖案。
“好好說話,怎么會弄得衣衫不整?”
他記得當時季窈來開門的時候,衣襟還半敞開著,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里面……
季窈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在多想,趕緊指了指自己腰帶道:“那是我踩著衣服摔倒在他身上,被他的玉帶鉤掛住了才會扯成那樣,非是你想的那般齷齪!杜仲那塊臭石頭,下不了嘴也捂不熱心,有什么好的?”
聽到這,南星單眉挑動。
“那我呢?”他站到季窈面前低下頭,眸光流轉,“我下得去嘴,捂得暖心嗎?”
這人,怎么好話壞話都往自己身上套?
她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側過臉去看著灑落在桌上的羊糕凍隨口說道:“你、你太挑食了,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的,難伺候!
“怎么會?”他大手將少女的臉板正,目光在她眉眼間劃過,怎么也看不夠似的,“方才說不不好吃是假話,師娘給的,都好吃。”
“當真?”
少女起了歹心,隨手拿起桌上一塊略有些摔碎了的羊糕凍喂到南星嘴邊,美目微瞇。
“我不信,除非你都吃了,一個不許剩。”
除開那些碎得不成樣子的,桌上零零散散還有七八塊。雖然明知道季窈有心捉弄,但看她眼里閃著狡詰的光,活脫脫一只壞心眼狐貍精,南星一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
兩三塊羊糕凍下肚,少年已經有些撐了。他上午本來就在對面茶坊吃了不少,這羊糕凍看著小小一塊,實則是全是濃湯和羊肉精煉濃縮而成,吃進嘴里飽脹得很。南星越吃越慢,到第六塊的時候已經幾乎要吞咽不下去。
季窈見他難受的模樣,算是稍稍疏解方才的不快,伸手制止他道:“吃不下就不吃了!
嘴里塞滿食物,他說不出話只是搖頭,好不容易咽下去,伸手去搶季窈手里最后一塊,“最后一塊了,給我。”
他這樣硬塞下去,估計要難受一整天。
既然爭不過他,季窈一抬手,將最后一塊羊糕凍放進了自己嘴里。
“你別吃了,撐死算誰的?”
雖然有些冷了,但羊肉還是爛軟香滑的,季窈一口咬掉一半,朱唇微抿,伸舌頭去舔唇瓣上殘留的汁子,南星默默地看了半晌,眸色逐漸變深。
“算師娘的。”
話音剛落,他突然伸手抬起少女下巴,接著覆唇上去,將少女吻住。
季窈沒怎么接過吻。
從前赫連塵在世時,自失憶短短三月,兩人成親的時日總共不到六十天。除了剪燭上榻,行更為親密的撩弄之前,夜色中那片薄薄的唇會帶著蘭草的香氣貼上來,其余時候,季窈甚至沒有仔細瞧過赫連塵的長相。
只記得夜色里那片薄唇,溫涼中帶著淡淡蘭草香。
遠不如面前炙熱如火炭一般的小狗唇瓣緊貼,纏綿悱惻。
“唔……”
他扣住少女后腦,逼迫她緊緊的貼向自己。由淺入深,嘴里滿溢的氣息分不清是誰口中的味道,只有室內極致的安靜讓曖昧蔓延得肆無忌憚。他原本只是想將最后一塊羊糕凍品嘗完畢,完成少女對自己的要求,卻在這纏綿的熱吻中漸漸忘了自己的初衷,伸手箍住少女細腰,將她帶向自己。
香津甜潤在勾纏的舌尖摸索,季窈被他身上的氣息迷惑住,大腦一片空白仍他摟在懷里予取予求。
經過這段時日的練習,他在這方面顯然已經得心應手,手口并用撩撥得懷中人身嬌體軟完全沒了反抗的能力,直到那只手開始不安分的游走在少女后背,快要觸及到她腰身以下時,她才終于回過神來。
“等一下……”
這一開口,聲音比起之前安已經不知道軟了多少,帶上令人臉紅耳熱的嬌喘和微微淺吟,南星頓時感覺心跳漏了一拍。
“師娘……”
他又湊過來,被季窈伸手擋住嘴,喘息著拒絕道:“別叫了……”
這不是在提醒她,自己與他尊長有別嗎?
季窈好不容易壓制下去的羞恥心又竄上來,南星卻沒能聽懂,只以為她在拒絕自己,心里一萬個不舍得將她放開,目光仍落在她的唇上。
“最后一塊羊糕凍……我吃掉了,師娘要如何獎勵我?”
一個深吻結束,只有季窈臉紅得滴血,南星則是一臉溫柔,帶著還未消散的情欲,意猶未盡地盯著她。
他似乎沒有之前那么好糊弄了。
“羊糕凍已經是最好的獎勵……誤會既然已經說開,那我、我就先走了!
哪有這么容易的事?
她剛邁開步子立刻被南星拉回來。既然糊弄不成,就繼續說說正事兒。
南星替她隨手整理著鬢發,低聲開口道:“既然昨晚杜仲出現在你房里只是意外,那我呢?是否是我會錯意,師娘昨晚并沒有要昭我深夜到你房里的意思?”
有?那便真真是她圖謀不軌了。
沒有?那落在他眼里,自己豈不是又在戲弄他?
這可如何回答。
“我……我沒有喜歡過誰,包括嫁給你師父,也只是為了求一安穩落腳處,不那么孤單罷了,所以對你,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對他到底是什么感情。
面對少女的坦誠,他的臉色也凝重起來。后退兩步在交椅上坐下,他順勢攬過季窈腰身到自己腿上坐好,看向她的眼眸變得澄澈似水。
“那我問簡單些。喜歡我這樣抱著你嗎?”
有力的大手貼在自己后腰,他身上熱熱的,似乎……不討厭吧。
將她的沉默當作肯定,他繼續抬眸問道:“方才的親吻呢?可曾會心生歡喜?看不見我的時候可曾會擔心我?”
忍不住伸手撫摸上自己唇瓣,少女眼現苦惱。
“也有可能是你這張嘴較從前比起來,愈發厲害了,才會叫人難以自持也未可知……”
她的說法太過坦誠,讓人忍俊不禁,南星沒忍住輕笑一聲,看向她的眼神愈發柔情似水。
“那也是師娘教的好……”
“我可沒有教你半點!
摟住她腰身的手又緊了緊,其實這樣長時間將她抱在懷里,大腿根處被她臀圍軟肉緊緊貼著,他也有些吃不消,再開口聲音又低沉些許。
“那我換個說法。若是甄府員外老爺這樣親你……”
他話沒說完,即刻被少女捂住嘴,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打住打住,再說就該吐了。”
“那就對了,”他扯下少女雙手握在掌中,鳳眸微瞇,繼續循循善誘,“這就是喜歡。師娘,你是喜歡我的。”
她又皺著眉頭開始沉思。
真的嗎?不排斥與他親吻、摟抱,就是喜歡他?
不打算給她深思熟慮的機會,南星正襟危坐,雙手捧起少女面頰,溫聲道:“這樣好不好,師娘,七日后便是中秋節,你我身邊沒有親人,此刻便是彼此最親的人。摯友也罷,親人也罷,那晚你答應陪我一同賞月飲酒,就當是對我的獎勵。且允許我喜歡你,如何?”
中秋賞月……倒沒什么特別,答應他也可以。
“好!
在她沒有想清楚之前,兩人就這樣開開心心在一起,也未失一件好事。
看她如釋重負的模樣,南星有些失落。不過一想到自己與她多少是有些不同的,心里又暗自慶幸。
無妨,只要她允許自己喜歡她,他就還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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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惦記著心里那團揮之不去的迷霧,杜仲第二日便啟程去了苗疆。臨走前他找季窈要來她頸上項圈,將上面委蛇的圖案拓印下來,一并帶走。
“不留下過完中秋再去嗎?”
收拾好包袱,杜仲一臉淡然。
“沒有家人談不上團圓,不過是尋常普通的一日罷了。”
他這話不假,可實打實說出口來,季窈聽進心里,看身邊其他三人并館里小廝伙計一起,面色各異,有些難受。
“我以為相處時日夠久,你也會把我們當做親人。”
她說得直接,郎君眼尾掃過,面上雖然沒有變化,心里卻泛起漣漪。
“來日方長!
杜仲不在南風館,前兩日還好,沒多少女客發現。等到了第三、第四日,眼尖的幾個熟客便看出來了。中秋當夜,為了讓當日在館內忙活的小倌和伙計們也留給時間與家人過團圓節,南風館酉時二刻便宣布打烊。之前在柜臺給季窈敬過酒的圓臉小娘子楚緒走的時候不太樂意,在大堂里待至關門的最后一刻,將三層樓都看遍后走到柜臺沖季窈使眼色。
“杜郎君去哪兒了?怎的三日沒見著人影,莫不是掙夠了錢,回家娶妻生子了吧?”
她平日里在杜仲面前可不敢這么說話,季窈站在柜臺里面扯了扯嘴角。
“哪兒能啊?杜郎君不過因為中秋家去幾日,臨走時還吩咐我記得支會楚娘子一聲,這不是我一忙起來就忘了嗎?多擔待。”
“這還差不多!彼媛稘M意之色,抬手隨意將自己鬢角碎發撩起,衣袖之下,季窈赫然瞧見她手腕和小臂上布滿青紅的傷痕,其中不乏新痕舊傷,愈合程度不一。少女立刻警覺起來。
“楚娘子手上這是傷著了?可有去醫館好好看看?”
原本以為突然的詢問會好似遮羞布被揭開一樣令她難堪,卻沒想到圓臉的小娘子滿不在乎,整理好衣容之后掏出錢袋子準備結賬。
“這個啊,還不是被我那惡毒的君公和不管事的小夫君打的。就算好了也會接著挨打,倒不如讓他們看到這些傷痕,下手還能稍輕些!
她語氣平淡帶著對自己的打趣,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漠不關心,季窈聽完也只好噤聲,低頭默默打起了算盤。
“一共一兩二錢。”
楚緒余光掃了一眼賬本,輕笑一聲,“季掌柜算少了!闭f完她還不忘伸手,將算盤里的一顆珠子撥上去,然后爽快的把錢遞給季窈,轉身離去。
南風館打烊關門,家中有親眷的皆早早回了,剩下獨身一人抑或是像京墨、蟬衣等人便將廚子早就給他們準備好的酒菜端至后舍門口回廊處早已擺放好的桌子上,準備月下飲酒賞月,與眾人同樂。
“掌柜,來這邊坐!
京墨招呼著季窈入座,她心里惦記著與南星的約定,目光在眾人之中搜尋一番,卻沒能發現那個高瘦的身影。
“師娘!”
眾人循聲望去,南星一身月牙白的直襟長袍,發簪白玉,青絲披肩,謂是濯濯如夏晚月,軒軒似朝日陽。他手提一盞玉兔花燈走到季窈身邊,與同樣錦衣玉冠的嫵媚少女站在一起,宛若一對璧人。
“我已經準備好了,師娘這便隨我去罷!
商陸爹娘都已經去世,據說家中只有舅父病重,沒有家去過節的打算。他站起身來看著兩人衣著相似,好像說好了似的,如今聽口氣也準備撇下眾人單獨出去,不禁站起身開口打趣道:“你準備了什么好東西,也不拿出來與我們瞧瞧,只眼巴巴的捧到掌柜跟前,真是偏心。”
這口氣分明已經知道了什么,只揣著明白裝糊涂,南星索性直接將季窈的手牽起來,往外走的同時得意開口。
“憑你們也配和師娘比,給她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兩人一路出門,街市上還有不少人逛花燈、看燈會,拐過街尾到了河邊,少女面前突然亮起來。定睛細看 ,原來兩人面前正是一條花船,船上兩頭掛滿各色宮燈,有蓮花的、圓月的、金魚的,更甚者船頭立著一盞魁星踢斗大花燈,足有八歲孩童高,閃閃耀目,燦若白晝。
“好漂亮!”
燈影下少年俊逸好似云中鶴,少女嬌容宛若水中月,路過之人無不投來艷羨之色,一時間不知道該羨慕誰才好。
南星登上花船,于燦然的燈火中將手伸向季窈,語帶溫柔。
“上來。”
第40章 艷會 “我表現好嗎?”
鴛鴦軟緞的繡鞋踏上花船甲板,引起一片水波蕩漾。季窈提裙走上花船船頭,才瞧見奎星踢斗的花燈下,黑漆嵌彭牙四方小桌上擺著月餅、螃蟹、菱角和酒壺,酒壺一旁兩只天青色酒杯里面,還雕刻著菊花紋樣,甚是清雅。
原來所謂獎勵,是要自己陪他泛舟夜飲。
早在七夕那日,她就領略了龍都繁華盛世的景象,想不到中秋盛況空前,更甚七夕。無數盞形態各異的花燈自青年男女們手中燃起,懸掛于臨河兩側茶社、酒坊的屋檐下,季窈與南星面前也有大小不一的各色燈船從他們身邊劃過,天清如水,月明似鏡,五光十色閃耀其中,可謂良辰美景,美不勝收。
南星給季窈斟一杯酒,菊瓣的香氣立刻從酒杯中四溢開來。
“師娘,敬你!
少女爽朗一笑,星光燭火映照在她眼眸里只覺燦然奪目,要將南星往后余生都點亮一般。她舉起酒杯,面帶狡詰。
“敬酒要說祝詞的,可不能白敬!
沉溺在少女明朗的笑容中,南星有片刻失神:若神明能讓他獨占這一份笑容,即便讓他付出再多來交換都甘之如飴。
同舉酒杯,少年眸底漾起波瀾。
“明月以寄,佳期共許,愿師娘花好月圓。”
說罷,兩人相視一笑,舉杯同飲。罷了季窈又給兩只酒杯斟滿,復端起酒杯,也笑盈盈對南星賀道:“那我也來說,祝你……”
“等等。”他開口制止季窈繼續說下去,目光在她臉上游移閃爍片刻后,帶上一絲渴望,“師娘給我的祝詞,可以由我自己選嗎?”
他今日準備如此豐盛,自然依著他。
“你說。”
喧囂明朗的月色中,河岸兩側紙醉金迷,華燈彩照。少年與季窈對坐,目光灼灼又滿帶柔情,他端起酒杯,柔聲娓娓道:“嫦娥報我,道佳期近矣。寄言儔侶,莫負廣寒沉醉。祝我佳期近,心愿成?梢詥幔俊
他用詩句暗喻自己好事將近,季窈星眸暗垂,心里泛起漣漪。也許在情愛一事上,自己遠沒有面前這個小自己一歲的郎君來得勇敢。
“好,祝南星佳期近,心愿成!
就在季窈端起酒杯,準備一飲而盡之時,南星再次伸手將她制止,略頓了頓神,正色開口。
“封嘯塵。”
“什么?”
“我的名字,”他又重復一遍,“不叫南星,我叫封嘯塵。從前師娘不是說連我的真名都不知道,談不上交心?如今我都告訴你!
他就這樣將自己的真名脫口而出,季窈內心震動。
與杜仲、京墨和蟬衣,隔著名字、身世,還有每個人身上層層疊疊迷霧,她從來都沒有指望這些人能與自己有過多的交集,甚至產生親人一般的感情。可是當南星將自己的名字脫口而出之時,她有些恍惚。
好像這個人至此從天空飄落地面,腳踏實地的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樣,帶著十足的安全感。她忍不住端起酒杯,激動之余動作急了些,將酒水灑到衣袍上也置若罔聞,爽快開口道:“好,祝封嘯塵,也祝我的南星,佳期近,心愿成!
燈火之中,推杯換盞,兩人隨花船一路順流而下,漂向城外。季窈一邊吃著南星遞來剝好的蟹腿,一邊隨意詢問起他的家人。
“就是因為舍妹的遭遇,你就不愿意再回家了?家里人也不曾派人出來尋你嗎?”
剝好蟹腿,南星又剝開一個個菱角,將晶瑩剔透的菱角肉放到少女碗里。
“我留下消息說自己出家去了,他們興許還在神域各個都城附近的寺廟里尋我罷!
說完,他抬起頭來,目光中帶著似有還無的驕傲,“神域京都封家,師娘沒聽說過嗎?”
京都封家?“那是什么?”
南星眸色沉沉,不知道該不該說。也許她并不在乎,可對于迫切想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的心意而言,他希望自己的身世也能成為她選擇自己的其中一個理由。
封家氏族,京城第一富商,位列神域四大皇商之首,所開店鋪遍布神域各個都城,壟斷皇城周邊絲綢、馬匹、茶葉等生意,四級以下官員每年晉封擇選皆要看他們的臉色,可謂富可敵國。
雖皇家限制,封家族人世代不可入朝為官,可有著數不盡的萬貫家產和高人一等的氏族身份,明面上他們只是商人,暗地里卻也是操控著官場不可或缺的一根粗繩。
封家人隨便往繩上一使勁,整個京都都要為之一顫。
有這樣的家底,做官與否,區別不大。
他笑了笑,將目光收回。
“做些閑散生意,家底還算牢靠。不過師娘若是跟了我,倒也不用愁吃穿。”
說到這個,季窈也有些興奮。雖然她喝不醉 ,可是美酒下肚,她卻來了興致。只見少女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南星被她嬌憨的模樣逗笑,挪移到她身邊,看著她攀上自己肩膀,嘴唇幾乎擦掛著少年耳垂,悄聲道:“實話告訴你吧,我也很有錢!
“哦?”少女溫熱的鼻息噴灑在他耳邊,引起一片酥麻。他舍不得她離開,順著她的話問下去的同時,從少女身后悄無聲息地攬住她的腰,“如何有錢法?”
季窈嘿嘿一笑,干脆貼到他耳邊,整個人掛在他身上小聲道:“你師父死的時候留了好多金玉珠寶,全都被聰明的我找到了,就藏在寺廟背后的地窖里。雖然杜仲把苗疆人的寶貝帶走了,但是那寶貝已經壞了沒用處了,估摸也不值幾個錢,最值錢的都還在我這呢!
這時,花船已經順流而下一路出了城,四周河燈盡滅,夜色漸漸暗下來。突然來的一陣疾風將船上花燈也吹滅不少,季窈覺得有些冷,下意識往南星身上又靠攏些。
“所以啊,就算你家底薄也無妨,你乖乖跟了我,日后也不用愁吃穿的!
原來她還有自己的小算盤。南星看她胡言亂語的模樣,吃不準她到底醉沒醉,只是這番話他聽著著實心動,攬住少女腰身的手又緊了緊。
“我自然是乖的,只是我不知道,你當真愿意讓我跟了你嗎?”
他又是這副樣子,像是看著自己心愛的玩具擺至高臺,小心翼翼的詢問爹娘何時才能將之買下送給自己。季窈終于軟下心來,決定也勇敢一回。
“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喜歡一個人……”
“不需要,”南星見她松口,瞪大雙眼即刻將話頭接過來,生怕她下一刻就會反悔,“師娘什么都不需要學,我會好好照顧你、疼愛你,讓你穿最漂亮的裙子,戴最耀眼的玉石。山川湖泊,自有我陪你去看;人世苦難,自有我替你受著。你只要允許我站在你身邊,能與眾人目視之下牽起你的手,便是我全部的心愿了。”
他將少女的手貼在自己胸口,隔著衣料,感受他胸膛急促的心跳。季窈第一次感覺到面前人的真實。與自己相比,她知道他的過去,感受過他的喜樂,觸及過他的傷痕,知道他的家人,也明白他的心愿。
似乎就足夠了。
“那,以后你如果惹我生氣,我還可以打你嗎?”
不是矯情,是她覺得自己真的會忍不住。
看清她眼里的疑惑,好像真的沒有在開玩笑,南星忍不住笑出聲,伸手將她擁入懷中,心里終于踏實了。
“自然可以。不但可以打,若我惹你生氣了,你還可以比尋常人打得更厲害、下手更重!
“為何?”
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少年鼻息間全是她的香氣,舒適得令他嘆息。
“因為比起旁人,我更不應該惹你生氣。所以今后我有什么錯處,你盡管教訓,別無其他,只叫你滿意了才算好!
他甜言蜜語說起來沒個重復,字字句句都往季窈心里鉆,她甜笑半晌,把臉埋在少年肩膀上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南星心頭悸動難以自持,忍不住將少女扶起,兩人面對面幾乎鼻尖相抵。少年喉結上下滾動,試探性開口道:“那,以后我再想親你,是不是不用再先問一遍了?”
今夜兩人都很直接,這讓季窈很高興。她面帶桃色,眼含春水,杏眸微眨輕輕點頭,還沒來得及看他的反應,少年薄唇已經迫不及待貼上來。
此刻子時已到,十五的月亮在十六日終于完全圓滿,花朵完全盛開露出美妙無比的花蕊內核。
“師娘……”
夜間月明,清冷的河面上只有一葉孤舟。
她微微后仰,卻剛好將那一捧月光送得更近。少年目光幽沉,眸色已經深不見底,一張一合間恰似玉蚌銜珠,溫潤之中閃著清冽的流光,伴隨細碎的聲響,夾雜泉水叮咚聲,讓人聽了更加臉紅耳熱。
興許少年練劍的緣故,指尖薄繭磨得她有些疼,聽頭頂輕喚出聲,南星從雪山玉白間抬起頭來,細細密密的溫熱落上她眉心、鼻梁,同時手上仍是淺淺發力。
“我不太懂……如果弄疼你,記得告訴我!
說話間,那張俊美無雙的一寸寸湊近,唇瓣有意無意剮蹭在鬢發邊緣,伴隨他低沉發悶的嗓音,季窈只覺天旋地轉。
“船……搖得太厲害了……”
“那這樣呢……”
南星雙臂發力,只輕輕一抬,將季窈整個人抱起來略勝過他的高度上坐好,指尖順勢捉住衣緣往下帶。
心跳加劇之間,月白色衣衫的虛影一晃而過。
此前從未見過這般妍麗月色,南星不敢去看身前的人兒,面對未知的風景只溫柔的探索。在這幾乎致命的沉默與溫存中,只有船舷兩側不斷蕩起的水波仿佛在提醒他們,一葉孤舟,彼此緊靠。
時間一長,船只單薄的木板幾乎快要散架,不斷發出“嘎吱”聲。
偏此刻岸邊密林里鳥雀的鳴叫聲也大了起來,濺起的水花灑在季窈臉上、鬢角,也將南星整個后背濺濕。
“水也太多了些……”
他何嘗不知道這樣不太穩妥,可魂如今都被面前人勾走了,做什么自然也不肯聽他的。沒想到面前人的反應比他想象的更為熱烈,南星專注地看著她,生怕自己任何一個動作會引起她的不適。
奈何季窈已經被折騰得有些不情愿,別過臉去往后縮,忘情之下他帶上幾乎要將面前嬌柔花朵揉碎的力道,頭頂差點撞上船上烏篷。南星一伸手將她拖回來后,船幾乎晃得快要在水波中散架一般。
一陣猛烈的搖晃驚起深林里鴉雀驚飛,伴隨空氣中淺淺悶哼軟吟,河面才逐漸恢復平靜。
情興退卻,少女羞得滿臉通紅,她將面頰埋在雙臂之間,不敢抬頭去看身側的郎君。
怎么還是被他勾得在這里就忍不住了?
還好船漂的遠,要是被人看見,她怕是會直接跳下去把自己淹死才好。
現在衣裳也臟了,身子也濕了,這副樣子可怎么回去啊?
正郁悶著,一塊冰涼的手帕突然貼上來,季窈抬頭看去,南星正一臉饜足,隨手將手帕在水里沾濕擰干,貼上來細細的替她擦拭。另一只手不時替她整理上身還虛掩著的外袍,面帶柔情。
“我表現好嗎?”
突如其來的直白問題,問得季窈臉又紅上三分,她以袖遮面,嬌嗔道:“別說這個,羞死了!
少年將她的手放下,目光落在她還有些紅腫的唇瓣上。
“因為這是我的初嘗,怕你不滿意,怕我比不上師父……”
啊啊啊能不能不要在這個時候提起赫連塵啊!
季窈趕緊直起腰身,伸手捂住他的嘴,柳眉輕蹙,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沒有的事……你沒瞧見我方才都有些吃不消,開始往后縮了嗎……”
“那是為何?”南星拿下她的手握在掌中,神色鄭重無比,“我弄疼你了?還是你覺得不舒服才會想躲?”
非得問嗎。
少女苦惱閉眼,實在是不知道他這般追問到底,想什么就說什么的性格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猶豫半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是因為你忒厲害了些……比你這張嘴還厲害……”
這下小狗終于滿意了,隨手將手帕一扔,整個人又貼上來。
“師娘此話當真?莫不是嫌我蠢笨,說來哄我的罷?”
“當真。”
鼻尖輕蹭少女面頰,他不免再次動了情興,大手又捧起季窈的臉,聲音又啞又欲:“那……再來一次好不好?”
雖然說以后親她可以不用先問,可這事……一點點來吧。他有耐心。
一聽這話,少女腦袋搖得比船還厲害,伸手將他不住地往外推,“我累了,我們回去罷。”
“就一次……求你了……”
“求我也沒用……唔……”
剩下的話語都被少年吞咽入腹,在逐漸襲來的意亂情迷里,她只能順著他的動作,任他予取予求。
看來今夜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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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將歇,河岸邊的樹林里不時傳來幾聲夜照的咕啼。
季窈雖然困得不行,仍在日出之前將身側酣睡的少年敲起來,兩人趁著夜色未明前靠船上岸,避開稀松的路人,衣衫不整的回了南風館。
看著館內一片沉寂,連三七都還沒有來開門。直到季窈被南星摟在懷里,非要親上一口才肯放她回房之后,她才安下心來。
就著房中的清水簡單洗漱,換下一身衣衫后,她在房中睡至日上三竿。
“掌柜!
輕輕的叩門聲將季窈驚醒,打開門來,京墨手里是一盤月餅。他笑眼溫吞,全然沒有要詢問她昨夜的不歸之意。
“這是昨夜我們分食的月餅,知道你不喜棗泥餡,特意留的胡桃餡。”
神域天朝人自古都有在中秋佳節與家人分食月餅的習俗,以求團圓安康。季窈忍不住心中悸動,接過月餅咬了一口,滿嘴油酥和核桃仁的香氣,滿意點頭。
“甚是美味。多謝你!
“還有這個!本┠謱⒘硪恢皇痔饋,將一把寶劍遞到季窈面前。
“這是蟬衣贈你的禮物,說是感謝掌柜之前在陳無憂一案中精心照料他的謝禮,因你昨夜未歸,便交由我代為轉贈。”
接過寶劍,劍鞘木胎包珍珠魚皮,精雕鏤空柳葉紋樣,精美細致,劍身細長,通體閃著銀白色的光,一看就是女子常用佩劍。
看里他還記得自己曾說起過要學武一事。
“勞他掛心,我一定會認真學習劍術的!
拔劍出鞘,季窈就在京墨面前隨意比劃起來。她本身身型輕盈,一揮一刺之間動作還算敏捷,京墨不由得遞來一個贊賞的眼神,淺笑道:“要不要我教你?”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后南星端著手里的碗盅已經走過木橋,先聲奪人道:“不用,師娘自有我來教。”
少年手里雞蛋面條的香氣隨之而來,饞得季窈食指大動。他走到兩人面前,黑著臉將季窈手里的月餅奪過,面露冷淡。
“我昨天也沒吃上大家買的月餅呢!闭f完,他徑直將季窈吃剩下的月餅放進嘴里,邊吃還邊點頭。
“味道不錯,可惜沒有單獨給我留一份。”
京墨將他幼稚的模樣瞧在眼里,負手而立,嘴角仍是淺笑。
“沒想到你會起這么早,所以你的那份還在我房里!
這還差不多。南星臉色好看了些,提起興致朝季窈提議道:“師娘,用完早膳歇息片刻,就開始跟著我學練劍吧!
不想假他人之手,讓自己的師娘與別人有親密接觸的機會,這是其一,其二嘛,若是能收她做了自己的徒弟,這兩兩相抵,她是不是就不算自己的師娘了?
懷揣著自己獨一份的小心思,南星開始利用每日開館前的閑暇時光教季窈劍術。
恰逢少女悟性還算高,半月下來,身法心法已經背得滾瓜爛熟,每日對著毛竹和樹樁子左劈右刺,動作也愈發熟練。
南星看在眼里,愛在心里。偶爾找到機會與她貼得近些,還能立刻被少女反手刺來的劍劃破衣服,兩人過招之間劃你追我趕,刀劍相撞之聲鏗鏘有力,在南風館后舍不斷響起。
這日,季窈正對著林中飄落的竹葉練習劍法,好幾次都沒能精準刺中,正有些喪氣,身后人腳踩竹葉,嘩啦作響的聲音突然響起,她立刻提劍警覺回頭,以劍橫架在那人脖子上。
“誰?”
只聽得“哐鐋”一聲,一個玄機八卦鎖掉落在地,商陸被架住脖子愣在當場,手腳一時不知該往哪里放。
“商陸?”季窈當即收劍入鞘,干脆利落,“你來找我做甚?”
他拾起地上的八卦鎖,眉宇間染上一層愁云,試探性開口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道掌柜能否答應!
他一向是館中最兢兢業業的伙計,季窈很喜歡他。
“你我都是交心之人,有何要求,盡可說來!
將八卦鎖遞到少女面前,商陸斯文俊秀的臉上帶上一絲哀愁。
“不知道掌柜,是否愿意陪我去一趟迷望山,參加我舅父的葬禮?”
原來中秋那夜,商陸原本只是病重的舅父死了。
中秋那日,季窈曾聽他提起自己爹娘已逝,家中只有舅父病重在床,全然沒有一點過節團圓的氛圍,卻沒想到僅僅半月,還是傳來了他去世的消息。
南星聞言一把將季窈拽到自己身側,醋唧唧的宣示著主權,“師娘如今可是我的,不能跟你回去……演戲也不成!
商陸笑著搖頭,撥弄著手里的八卦鎖。
“掌柜誤會,我此行回去,乃是希望掌柜替我參加一項尋寶的游戲。我雖淺讀過一些詩書,腦子卻遠比不上掌柜靈光。若舅父口中的寶物只是尋常金銀也就罷了,可他這次留下的水月玉觀音坐像,是我娘親生前最想要得到之物,現在他既然肯將此物拿出來,我便希望能得到它,以圓我娘錢生前遺愿!
“那為何要帶我一同回去?莫不是你向家里人曾提起自己已經在龍都成家了?”
原來商陸的舅父商老爺原是神域另一大都城——紫云城里人盡皆知的匠人,以做的一手好木匠聞名紫云城內外,因此也積攢了不少家底。
他娶的兩房夫人分別給他生下兩個兒子和一兒一女,大夫人于五年前患病去世,留下長子商懷筆和次子商懷墨,二夫人則是帶著三子商懷硯,四妹商雪詩住在別院,直到大夫人離世才住回主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