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臉洗凈后,江瀾音坐在梳妝臺前慢慢拆起了自己的發髻。
金簪卸了滿盒,江瀾音的腦袋瞬時輕了不少,但是脖頸卻比之前承著重量時埋得更低。
她瞥了眼鏡中臉頰素凈的自己,一想起自己剛才頂著半張花臉,帶著暈花的妝,自作多情地在季知逸懷中搔首弄姿了半天,面上的溫度又忍不住升了起來。
“咳。”
江瀾音抬頭看向鏡面,只見季知逸正站在身后,他盯著她的眼下看了幾眼,隨后便轉過頭低咳了一聲,神情也是幾分尷尬。
想起自己暈得眼下青黑的眉墨,江瀾音整理發簪的手不禁又重了幾分!
金簪上的薄翼摩擦出陣陣聲響,剛剛錯把眉黛看成眼下困頓青黑的季知逸,有些尷尬地點了點自己放在腰側的手道:“我準備了一些吃食,一起吃點吧。”
經季知逸這么一提醒,江瀾音已經忘記的饑餓感又在肚腹中鬧騰起來。
小巧的鼻翼吸了吸,她回頭看向桌上冒著熱氣飄香的菜肴,抿唇起身,垂著腦袋坐回到了桌前。
丟臉都沒羞死,總不能被餓死!
江瀾音拿起筷子看著桌上那幾盤精致的菜肴,本就抿著的唇角又垮了幾分。
幾碟精致清淡的素食,配了一小盅鮮嫩的魚湯。季知逸準備的這些食物很符合上京的飲食習慣。
上京的貴族,在飲食方面總是一堆規矩講究。花樣繁復,但是量卻極少,口味極其寡淡。
這對偏好辛辣口味的江瀾音而言,實在是痛苦。
偶爾遇到喜歡的菜肴,卻又因為“起箸夾食不過三”的規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熱氣消散,然后撤下。
剛來上京時,江瀾音還不太能接受這種“仙鶴飲露”式的吃法,但是餓了幾頓認清現實后,她便慢慢適應接受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已不會再為了飽腹之物計較,但是今日,她就是莫名有著煩躁郁氣,看著這一桌上京佳肴,有些食不下咽。
視線在飯菜上逡巡一圈,她本已打算放下碗筷,卻看到了季知逸手邊的肉末粥與一小碟醬野菜。
“怎么,不合口么?”
季知逸自己是吃不慣上京的食物的。塞北嚴寒,行伍多年,他更喜歡辛辣飽腹的食物。
但是為了照顧江瀾音的口味,他特意讓趙深打聽了江瀾音平日的飲食喜好,讓廚房做了這些飯菜。他自己則讓后廚隨意用剩下的材料熬了些粥,再配了一小碟回來路上吃剩下的醬野菜,隨便糊弄一口。
江瀾音盯著季知逸手邊的肉末粥看了片刻搖頭道:“沒什么,不太餓。”
話音剛落,細微的咕響聲綿延響起,江瀾音尷尬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季知逸瞥了眼臉頰憋紅的江瀾音,看著滿桌飯菜,輕輕彎了下眉眼道:“想吃什么?我讓后廚重新準備。”
江瀾音抿唇擺頭道:“不用了......”
她的視線還落在季知逸手邊的粥碗上,季知逸順著看去,有些不太確定道:“想喝粥么?”
江瀾音猶豫了一會也沒說要,只是眨了眨眼問道:“那是肉末粥么?”
杏圓的眼眸一直盯著肉粥,琥珀色的瞳仁里滿是細碎光芒。
季知逸倏爾一笑,明明滿臉都寫著“我想吃”,偏偏嘴還硬得要命,顧左言他。
他從江瀾音手邊取過湯碗,從肉粥里舀出一小勺道:“你先抿一點試試合不合口,若是吃得慣再把剩下的也端去。”
江瀾音接過季知逸盛來的一小勺粥,低頭嗅了嗅——
四溢的肉香勾起了饞蟲,江瀾音也沒仔細聽季知逸在說什么,舀滿一勺粥便直接塞進了嘴里,熱粥入喉,小巧精致的五官瞬間皺緊在了一起!
“哈!好辣!”
江瀾音丟下勺子半張著嘴不斷嘶氣,季知逸從旁遞去溫水一臉無奈道:“慢點,這粥加了姜辣可以暖身,但是也很燒喉。”
江瀾音接過季知逸遞來的水杯猛灌了幾口,翹著舌哈了許久的氣,這才緩過勁含著淚花道:“塞北的口味又重了這么多么?明明之前沒有這么辣!”
剛才看到這碗粥時,江瀾音便留意到它的顏色和普通肉粥不太一樣。湯水中混著姜黃碎末,湯水面上還浮著淺薄的一層紅油。
這樣的粥,她曾在塞北見過。剛才看到它時,她就驀然想起了過去嘗起時的刺激口感,連帶著沒什么食欲的口舌都不禁生起涎液。
“你還記得塞北的口味?”
季知逸有些詫異,江瀾音只顧著喝水,也沒留意到季知逸問話中的奇怪之處。
她扇著風點頭道:“小時候喝過,只記得口味辛辣,但是好像沒這么夸張。”
“很辣么?”季知逸笑了一下道,“你沒記錯,塞北人喜辛辣,但是確實沒這么夸張。這只是因為我味覺不太靈敏,所以廚子口味便做得重了些。”
季知逸將江瀾音手邊的湯碗收回,對外揚聲道:“趙深,讓后廚再做份肉末粥,不用加辣。”
“稍微加一點點!”
江瀾音伸手比了指尖大小,季知逸看著她粉嫩的指尖輕輕抬眉道:“不怕辣了?”
江瀾音輕輕咂了下舌回味道:“無辣不歡,還是加一點更有味!”
趙深的速度很快,新做好的粥很快便端了回來。
江瀾音和季知逸對面而坐,季知逸捧著粥碗大口吃飲,原本拿著勺小口慢舀的江瀾音,抬眸觀察了片刻,見季知逸在專心喝粥,于是也悄悄放下勺子,雙手捧起粥碗,像他那樣大口吃起來。
帶著辛辣的熱粥入喉,帶得有些寒涼的手腳瞬時溫熱起來。
江瀾音放下空湯碗,滿足地哈出一口熱氣,眉眼間滿是笑意。
她好久沒有這樣不守規矩的吃飯了。
這種無拘無束、隨心所欲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快樂!
對面的季知逸早已放下湯碗,他觀察著對面瞇縫了眼滿臉舒暢的江瀾音,唇角邊沾染了笑意。
留意到季知逸的目光,江瀾音頓了一下,見他沒什么不喜的神色,不禁松了一口氣。
之前在傅家,傅棠在家設宴款待塞北來的一位朋友,為了照顧對方的口味,宴上做了一道烤兔肉。
難得有一道很合口味的菜肴,她沒留意多下了一次筷,忘了桌上“食不過三”的禮節,為此得了傅老夫人家規的罰抄,那幾天傅棠的臉色也不好看。
“要不要再來一碗?”
季知逸的問話,讓江瀾音有些心動,但是摸了摸有些微鼓的小腹,她還是忍下了口腹之欲搖了搖頭。
再吃晚上該撐著了,到時候又該睡不著覺了......睡覺!
摸著肚子的江瀾音猛然一頓,她怎么把晚上睡覺的事情給忘了!
“倒是沒想到你會喜歡辛辣的食物,往后我會讓廚房調整口味。你若是有什么喜歡吃的,明日就讓你身邊的那個小丫鬟去告訴杜管家。”想起江瀾音剛開始想吃又猶豫的模樣,季知逸又補充道,“你有什么想法便直說,府里你只管隨意。”
季知逸瞥了眼已經燃堆成山的紅燭,起身建議道:“時辰不早了,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他瞥了眼鋪整紅艷的床鋪,猶豫了一下回頭道:“今晚我......”
“等等!”江瀾音從桌邊取回被遺忘在一旁的酒壺道,“酒還沒喝完。”
季知逸愣了一下,倒是沒想到江瀾音這個時候還念著酒。
江瀾音摸過酒杯趕緊斟了滿杯,然后塞進季知逸手中,拉著他坐回桌邊道:“妾身聽說夫君甚喜此酒,特意備了兩壺,請夫君品嘗!”
季知逸看著手中的酒杯頓了片刻,隨后將酒杯置于鼻尖處輕搖道:“醉茗樓的七日醉?”
江瀾音趕緊點了點頭道:“是的,醉茗樓中的七日醉近日被一位商客全包了,只剩下這兩壺,也是妾身托老板娘讓對方割愛轉讓的。”
為了辦這次婚宴,醉茗樓的七日醉基本被他要了來招待客人。季知逸輕輕晃了晃酒杯,一雙墨瞳蘊著微光道:“你......那日去醉茗樓,便是為了買酒么?”
“是,夫君快試試,喜歡么?”
季知逸垂眸不語,唇角不覺微微上翹,隨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江瀾音抱著酒壺坐在一旁希冀觀察道:“怎么樣?”
酒香淳冽,但是入口全無辛辣,溫潤入喉。
季知逸愣了一下,倏然想起自己今夜宴席上喝了一晚的“特調七日醉”,隨后明白過來,不禁笑意更深。
榮老板倒真的是費盡苦心了。
“怎么了?”江瀾音掀開瓶口嗅了嗅,酒香濃烈沒什么問題。
季知逸搖了搖頭道:“沒什么,酒甚好,勞夫人費心了。”
“是么?那便多喝幾杯!”
江瀾音一連斟了幾杯,季知逸端坐在桌前,順從地一杯接著一杯。
這是她打聽了他的喜好,特意買于他的酒。
季知逸眸中光亮,只覺這換了配方的“七日醉”比以往喝過的所有酒,都要更加醇香濃烈,令人沉醉。
兩壺很快便見了底,江瀾音緊張地觀察著坐得端挺的季知逸,內心一片焦急。
怎么回事,為什么一點醉意都沒有?
最后一杯飲盡,季知逸看著對面輕皺眉頭的江瀾音,心中一片困頓。
她為什么這個神情?
江瀾音抱著酒壺晃了晃,皺緊了眉心嘀咕道:“不是說是最烈的酒么,怎么一點反應也沒有,難不成是假的?”
江瀾音的聲音很小,但是季知逸的耳力卻是極佳,聽到她的嘀咕,他也不禁僵了一下。
榮霜偷偷換了酒,若是讓江瀾音知道,他又該怎么解釋?
季知逸慢慢抬手點上自己的額頭,閉上眼緩緩晃了晃腦袋。
留意到季知逸的動作,江瀾音怔了一下,隨后趕緊放下酒壺湊到他的身邊道:“夫君你怎么了?”
季知逸不擅長撒謊,側肘硬著頭皮裝道:“沒事,這酒酒勁太足,有些頭暈。”
“這樣啊......”江瀾音眉頭輕揚,緊繃的神情頓時松了不少。
江瀾音沒再說話,季知逸也只得繼續演下去,閉著眼眸不再出聲,儼然一副醉酒昏睡過去的模樣。
紅燭搖曳至尾端,江瀾音見季知逸許久都未有動靜,起身輕搖喚道:“季將軍?”
緊閉眼眸的季知逸:“......”
見人沒有絲毫反應,江瀾音輕輕呼出一口氣。
她盯著撐手沉睡的季知逸看了片刻,轉身從床鋪上抱下一床被褥,披蓋在他的身上輕聲道:“對不住啊!”
替季知逸裹緊了被褥,江瀾音輕手輕腳地回了內室。
看著珠簾外的季知逸,猶豫了一下,還是裹著所有的衣物,將穿著鞋襪的腳置于床沿,然后蜷成一團,縮臥在床鋪上。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累了一天的她便陷入了沉睡。
紅燭燃盡,火苗跳動熄滅,屋內陷入一片漆黑。
珠簾輕輕晃動,原本扶額醉夢的季知逸,眼神清明地挽著被褥望向了床鋪上蜷成一團的江瀾音。
他看了看穿戴整齊抱臂蜷縮的江瀾音,把被褥輕輕蓋在她的身上,將人抱挪出一個舒適的姿勢。
睡得香甜的江瀾音尋到暖源,裹緊被子滾進了床鋪深處。
季知逸盯著裹著被子也依舊蜷縮成團,看起來沒什么安全感的江瀾音,神色復雜地嘆了一息,半晌后他才輕笑著搖了搖頭——
真是騙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