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瀾音一早是被溫熱的空氣悶醒的。
她扒拉開裹在臉蛋周圍的被褥,探著腦袋看了眼垂落在一旁的艷紅紗簾,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哪里。
半闔著眼坐起身,打了個呵欠,怔愣許久后,江瀾音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揉得褶痕道道的綢緞禮服,拍了拍被褥一臉茫然。
她昨晚有蓋被子么?
穿著繡鞋的腳露在被褥外,好在是新鞋,昨天也沒落地走多少路,鞋底還是比較干凈的,床鋪上也沒弄上什么臟痕。
江瀾音慢慢挪下床將床鋪收拾平整,看著空蕩的房屋,好半晌才察覺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季知逸呢?
她在外屋轉了一圈,屋內并沒有季知逸的身影,倒是陽光透過門戶落入室內,將她的身影在地面拉得纖長。
江瀾音逆著光看了片刻,倏然轉頭看向了桌面上記錄時間的刻漏,隨后瞪圓了雙眼——
竟然已經是辰時了!
江瀾音匆匆對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鬢發,拉開房門小跑著奔了出去。
新婚第一天,本該卯時起床去祠堂祭拜先祖的,她竟然一覺睡到了辰時!
銀翹也不知道來叫醒她!
初春時節,晨風穿院而過,吹起了江瀾音的裙擺帶著陣陣寒意。
她抱臂搓了搓手心,這才留意到院里除了簌簌風聲,還有利器破空的鏗鏘之聲。
江瀾音疑惑地尋聲而去,看到石桌空地旁利落舞劍的季知逸,怔愣半晌后,慢慢坐到了石桌旁。
季知逸似乎并沒有留意到一旁的動靜,江瀾音撐起下巴看著身若游龍的季知逸,不禁慢慢出起了神。
大概是習武之人的體格都很好,在這冬雪初化的時節,季知逸只穿了一件黑色勁衣,袖口并未用束腕規規矩矩的束緊,而是隨意地挽在了小臂處,隨著手腕轉動發力,不常見光的白皙手臂上筋肉隆鼓。
季知逸本就身形修長挺闊,一襲束腰勁裝更是襯得他腰窄腿長。行伍之人的武藝是多年征戰,在敵手中磨練出來的,與宴席上耍把式一樣的劍舞不同,一招一式蒼勁有力,帶起陣陣肅殺之氣。
好久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了。
在她還沒被送進上京前,她倒是經常閑坐在塞北的家中,觀賞父親帶著兄長晨起舞劍。
一招一式就和季知逸現在所舞這樣,沒什么太多的花哨樣式,就是干凈利落的挑刺劈斬,但看得人忍不住心血沸騰。
怔愣出神間,一股疾風倏然刺向耳旁,江瀾音下意識地偏頭一閃,利劍自耳畔一尺外擦過,蕭蕭風聲隨后而止。
劍鋒離耳畔距離尚遠,不躲也不會傷著分毫。
縮了脖頸的江瀾音尷尬地坐直身,季知逸收回劍夸贊道:“反應很快。”
江瀾音仰頭看向立于對面的季知逸笑道:“要命的事情當然反應快!”
熱源兜頭而下,江瀾音摸了摸突然落于肩頭的貂裘,將自己有些寒麻的肩膀裹緊道:“妾身不冷,夫君只穿了件薄衫,還是趕緊披上衣服,免得著涼。”
季知逸看著手指已經繞上領口系繩的江瀾音,頓了一下笑道:“夫人說得是,早上確實有些冷。”
“嗯?”江瀾音正在系繩的手一頓,琥珀色的瞳眸輕輕飄動,捏緊了有些灌風的領口干巴巴道,“妾身倏然想起,夫君剛剛練完劍,身上定然是出了汗的,若是披上衣服只怕也是粘膩不適,還是先回屋泡個熱水澡更為妥帖。”
她就是和他客氣一下,他怎么還真不客氣啊!
季知逸盯著裹緊貂裘不松手的江瀾音,片刻后彎了彎唇角道:“夫人建議得是,屋外寒涼,也莫要在此久坐了。”
季知逸放下手中劍,伸手勾上了江瀾音脖頸處的系繩。
細繩與領口處的毛邊交纏,手指凍得有些僵麻的江瀾音,方才試了幾次也沒有將它整理好,這會有人代勞,她倒也不客氣,揚起脖頸任由季知逸替她整理。
畢竟是合作伙伴,不用白不用!
江瀾音的脖頸本就白皙,在黑色貂裘與火紅嫁衣的映襯下,更是顯得白嫩凈透。
手指無意間擦過那塊細嫩的皮肉,季知逸僵了一瞬,只覺鼻喉間又是一陣血涌。
季知逸有點頭疼,也不知道為什么,他這兩天好像很容易上火。
快速地將繩帶系好,季知逸縮回手看向江瀾音道:“早餐已經備好,不必等我。”
話語剛落,季知逸已經抽回劍轉身準備離開,江瀾音這才想起自己奔出來是做什么的,趕緊追上去問道:“不先去祠堂么?”
季知逸的步伐一停,眸中含著困惑:“去祠堂做什么?”
江瀾音也沒料到這個回答:“晨昏定省,爹娘已不再,妾身理應前去祠堂每日焚香進貢。”
“不用。”季知逸松下自己卷起的袖口道,“我從記事起就不曾見過父母,也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家中自然不曾供過牌位。”
江瀾音不禁愣了神。
她倒是聽云姝曾經提起過家中情況,只知她們兄妹二人與父母早年失散,一直是季知逸在照顧她,倒是沒曾想季知逸竟也沒見過自己的雙親。
江瀾音看向神色平淡的季知逸,也不知道當年還是孩童的他,又是如何帶著季云姝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江瀾音抿了唇沒有說話,片刻后又疑惑道:“那你與云姝的名姓......”
季知逸整理束腕的手頓了一瞬,瞥了江瀾音一眼后垂眸道:“是給予我們兄妹二人新生的恩人所起。”
江瀾音是第一次聽到季知逸的過往,心里有些好奇,但又覺得他的過往似乎并不怎么美好,也不好去細細探聽。
她悶聲點了點頭,季知逸望了她片刻,斂起眸中光亮,帶過這個話題道:“家里沒有什么規矩禮節,你只管隨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不必去應。”
季知逸的話讓江瀾音一時有些懵然。
她自進入上京起,便逐漸學著京中貴女,努力讓自己融入她們,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為本就如履薄冰的江家,添加任何一根負力稻草。
前世嫁于傅棠后,有著百年底蘊根基的傅家,更是注重繁文縟節,她的一言一行都不敢有疏忽,唯恐為傅棠添了煩擾,從而得了他的厭惡。
從與季知逸相識至今,盡管中間有著種種利害關系,但江瀾音不得不承認,她與他的相處十分融洽。
季知逸給了她這么久以來都不曾體會到的松弛感,在他面前,她并不需要那般緊繃。似乎沒人會在意她是江家遺孤,是朝廷安撫江家舊部的工具。
在季知逸的眼前,她只是江瀾音這個人,僅此而已。
“走吧,飯菜該涼了。”
樹枝上的晨露滴落至肩頭,季知逸偏頭看了眼自己被洇濕的衣物,抬手替同樣立于樹下的江瀾音拉起了兜帽。
江瀾音抬頭看向沉靜穩重的季知逸,拽回了幾分真誠道:“先回屋吧,等你收拾好,我們再一起去前廳。”
季知逸也沒再堅持,點了點頭,與江瀾音一同回了房間。
杜管家十分細心認真,回到屋內時,他已經命小廝準備好了熱水。
見季知逸在洗浴,江瀾音看了看自己已經皺巴巴的嫁衣,從衣柜中翻找出一套干凈舒適的衣裳,站在屏風后便更換起來。
季知逸換好衣物出來時并未在屋中見著江瀾音,靜立了片刻,聽到內室有動靜,只當她是在尋找東西,便徑自掀了珠簾走了進去。
凝脂般的手臂自屏風后一閃而過,意識到江瀾音是在換衣服,季知逸匆忙避過了身。
聽到屏風外的動靜,已經穿好最后一件袖衫的江瀾音自屏風后繞出,看著背身而立的季知逸招呼道:“夫君久等,妾身已經收拾妥帖,我們現在便去前廳......你沒事吧?”
江瀾音詫異地看向季知逸手背上的血痕,見他鼻間依舊涌著血液,手忙腳亂的從一旁拽過干凈的巾帕掩于他的鼻下道:“你......這是怎么了?”
自昨夜飲完江瀾音灌得酒后,季知逸便覺胸肺燥熱,氣血翻涌。本以為是最近心性浮躁,所以特意早起練劍,想著將精力泄出,情況應當會好轉,沒成想只是一晃而過的手臂便讓他白費了工。
季知逸瞥了眼桌上還擺放著的那兩個空酒壺,捂著帕子忍不住輕聲一嘆。
能夠讓他一夜反常至此,也只會是榮霜欺騙江瀾音的那兩壺酒了。
季知逸尷尬地拭去手上血痕,輕咳一聲解釋道:“上京氣候寒燥,我......有些不適應。”
江瀾音無甚懷疑,點了點頭道:“那等會我讓銀翹給你煮些涼茶。”
季知逸神色不大自然地道了聲謝,門外傳來了杜管家的呼喚聲:“將軍、夫人,飯菜已經備好,二位是否現在前去用餐?”
江瀾音轉身應答道:“嗯,馬上。”
拉開房門,見銀翹和朱嬤嬤也在門外,江瀾音讓開身道:“銀翹,你來替我梳頭吧。”
仆從們一擁而入,季知逸抿了抿唇,隨手將巾帕扔在了角落處。
季知逸坐至桌前飲茶等候,朱嬤嬤卻掀了珠簾進入了內室,在床鋪上一陣翻找后,看到了季知逸扔于角落處的巾帕。
她展開帕子看了片刻,隨后將它整疊收至了一旁,含笑行至江瀾音的身側道:“恭賀將軍、郡主新禧,如今事畢,老奴也該回宮向太后娘娘復命了。”
江瀾音一愣:“嬤嬤這便要回宮了么?”
前世她與傅棠成親后,朱嬤嬤便一直留在她身邊照顧,她一度以為是太后有心監視傅棠,借她之手,將朱嬤嬤留在傅家打探消息。
今世換成了季知逸,怎么就變了樣,太后竟是這般信任季知逸么?
朱嬤嬤看了江瀾音一眼笑道:“太后派老奴隨侍,本是怕郡主不適應,如今二位琴瑟和鳴,將軍待郡主更是疼愛有加,老奴留在這里反倒礙了事。”
朱嬤嬤轉身看向季知逸,福身施禮道:“太后娘娘有話命老奴轉達將軍。”
季知逸點頭道:“嬤嬤請講。”
“娘娘讓老奴轉告將軍,少年郎意氣風發,日后也只管如此。她視郡主如親女,但出嫁從夫,今后郡主便是季家人,望將軍珍之重之。”
朱嬤嬤抬眸意味深長道:“待我等離開后,郡主今后便只有將軍為親了。”
季知逸眉眼輕動,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多謝嬤嬤轉告,也請嬤嬤替末將回復娘娘,末將自會珍視郡主,一如珍視我建梁山河。”
朱嬤嬤笑道:“將軍明白就好,老奴定會轉達。”
季知逸偏頭看向一旁的江瀾音,隨后低眸淺笑。
林太尉聰明一世,也終是有錯想之時。
與他們相比,太后顯然更知情義。
朱嬤嬤離開后,杜管家看向季知逸問道:“將軍,如今您已成婚,您看今后府中事務是否交于夫人處理?”
季知逸看了眼身后小廝所捧賬本,點了點頭道:“理應如此。”
杜管事回頭對著小廝招呼了一聲,小廝立刻會意的將賬本呈至了江瀾音的面前。
江瀾音驚詫了片刻,倒是沒想到季知逸會真把府中事務交給她。
不過她也有些好奇季知逸的庫房里都有些什么寶貝。
據她所知,季知逸每年得的獎賞便足以羨煞旁人。
江瀾音接過賬本翻看了幾頁,神色越來越古怪,最后面上驚喜全無,反是愁容。
季知逸不明白江瀾音為何是這樣的神情。
杜管家倒是清清楚楚,尷尬一笑道:“將軍愛重夫人,籌備聘禮時也是傾囊所出。”
季知逸看了杜管家一眼,終于想起了杜管家先前和他匯報的賬務,隨后扶上自己的后頸紅了耳尖道:“倒也不必太過擔心,等春后自有進賬。”
江瀾音看著幾乎告罄的存銀,神情麻木道:“春后進賬?”
季知逸點了點頭道:“春后寒漠定會有所動靜。”
“和寒漠什么關系?”
季知逸抿了唇沒說話,杜管家干笑兩聲解釋道:“天暖了,寒漠免不得又要在邊境試探,勝兩場仗,朝中自會嘉獎。”
神情呆滯的江瀾音:“......”
所以你們是把寒漠和朝廷,當做了將軍府府庫的儲備是么?
也不知道她現在卷鋪蓋,和這群窮鬼告別還來不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