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造孽的“春信”
北入冬寒賞瓊花, 南遇春暖迎花神。不過是一江之隔,南江郡與北方三郡,便是全然不同的風光。
自從入了蘇揚城的地界, 江瀾音便將車上的暖爐全熄了去, 即便如此, 只著了淺青天絲袖衫的的江瀾音還是拿了團扇輕輕搖了起來。
她掀了車簾看向車外, 天青山翠,鶯鳥鳴啼, 細碎的天光自橫斜的枝椏間篩落而下, 晃得人瞳眸輕瞇,倒是隱隱有了初夏的光景。
她在車中打著扇兒尚且有著悶熱之意,江瀾音微微探身看向打馬綴于車后的季知逸, 烏發高束, 只見他光潔的額首處果然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江瀾音伸手拍了拍坐在前方趕車的趙深, 從車中取了水囊遞于他道:“一路辛苦, 喝些水潤潤嗓吧!”
“夫人客氣!屬下帶了水囊!”趙深空出手拍了拍放在一旁的行囊,江瀾音順著望去,三四個水囊堆放在一處, 有一個她識得,那是季知逸出門時交給趙深收納的。
江瀾音回頭看了看季知逸坐騎上僅僅懸掛的兩樣兵器, 她輕聲支吾了兩下, 瞥向趙深暗示道:“沒想到南江郡竟是這般早便入了春,一路走來汗水涔涔,水也喝了不少”
“可不是!這南江郡的氣候可比咱們那暖和不少, 不過這剛入春便是如此,只怕夏季也是炎熱難耐!嗯現在想想,也不見得比咱們那好上多少!”
趙深笑瞇瞇地與江瀾音閑聊著, 一雙眼一直觀察著四周路況,也沒留意江瀾音的神情,更沒多想她話外之意。
江瀾音抿唇清了清嗓子,骨碌了眼珠瞥向周圍繼續道:“是啊,只怕越往南越熱,這水囊里的水也飲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附近有沒有溪河,好為大家再添補些水。”
“嗯?夫人您是喝完了么?沒事,將軍他們的水囊還在車上,您要是需要,直接拿去用了便是!”趙深倒是心細,大概是怕江瀾音嫌棄,還特意補充道,“這水囊是新刷的,將軍出門到現在還沒喝過水,干凈的,您盡管放心用!”
江瀾音圓鼓了眼盯著不明意思的趙深慪了片刻,隨后抽走了季知逸的水囊,轉身縮回了車中。
“再往前行上二十多里,差不多就該到蘇揚城關了。” 林越見季知逸一直望著北邊的山脈,歪斜了身低聲道,“這一路你都在看北邊,怎么,是有什么線索了么?”
季知逸收回視線搖頭道:“沒有,只是在想平河谷位于蒙山山脈之南,再往北去,便是塞北云州境內,我在想那些兵器是否會是從云州而來。”
“云州在塞北最南端,雖然歸于塞北,但三面皆環內郡,地理位置上它已算不得邊境,這些年也都是上京直屬管轄,塞北軍又何以會出現于此?”
季知逸眉頭輕鎖,沉思著搖了搖頭:“所以只是猜想。”
這也不對,那也不妥,總不可能是塞北駐軍擅離職守,私自偷越入平河谷處。若真如此,江道桉他們便不是鎮邊戍國的英雄,而是暗地里藏了反意的逆賊。
林越笑了一下道:“也可能是我們想復雜了,沒準真如你那日隨口胡謅的那樣,當真是順著赤烏河漂流至此。”
“不會。”季知逸沉著眉眼道,“今晨我已收到劉振的回信,赤烏河下的千絲網并無任何破損。”
林越嘖了一聲嘆氣道:“也是,那可是為了水下防御,而特意請了天下第一的天工師所制的千絲網,塞北每年都會差人檢修,若是真出現了那樣大的漏洞,早就應該上報了才是。”
“說起來,她怎么知道順流而下這個說法行不通?”林越想不明白,若不是事先知道赤烏河水下的布防,平河與赤烏河相接,那些兵器順流而下,堆積于平河谷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知道赤烏河下的千絲網。”
“哎?”林越不禁詫異道,“怎么會,江大將軍告訴她的么?不可能,這些都是軍中機密,除了各軍守將,朝中知曉此事的不過十人。”
“她曾落于附近河中,恰巧見過。”
林越微睜了眼,不禁一笑道:“千絲網附近的河道暗流洶涌,曲折迂回。落在那附近還能生還,她倒是個命大的。”
季知逸不知想到了什么,點了點頭神情有些奇怪道:“是江小將軍救了她。”
“江持榷?”林越沒怎么見過江持榷,但是也聽過不少他的事。
“早聞那位江小將軍用兵如神,年少有為,都說若是再過五年,他必然比江大將軍還要厲害,可惜英年早逝,這等英豪,竟是連個尸骨都沒留得
你和他應該是見過,你與他比,當是如何?”
林夫人每次訓斥林越時,便少不得要用江持榷和季知逸做例。季知逸抬頭看了眼馬車方向,搖了搖頭道:“我與江小將軍毫無可比。”
“評價這么高?”林越笑了一下道,“這倒真是可惜了,若他尚在,大抵你們也會是很要好的朋友。”
“不會。”季知逸垂眸道,“他很討厭我。”
季知逸一向冷臉話少,但是大家見怪不怪,要說真多有仇的,那倒是挺少見。林越不禁好奇追問道:“你倆什么過節?難道你以前搶過他心上人?”
“廢話多。”季知逸丟下一句嘲諷打馬上前道,“我去前面看看,你守好后方。”
林越被留在后方,低聲罵罵咧咧了兩句,季云姝掀了窗簾神氣道:“活該,又找罵了吧!”
看著精神抖擻的季云姝,馬背上的林越俯下身瞇了眼道:“季大小姐身體好透了?我見這一路四周也有不少果子,也不知有沒有毒,不如季大小姐去試試? ”
“滾!就你欠抽!”
季云姝隨手抄了桌幾上的繪本丟了出去,林越閃身接過,翻了翻封面道:“天宮記事?什么東西這是天帝?嚯,季云姝,原來你每天看得神仙事,都是這些啊?”
意識到自己是丟了新買的書,季云姝探出頭喊道:“關你什么事!還我!”
林越隨手翻了幾頁點頭道:“是有意思,難怪你每天看得那么起勁,借我看看!”
季云姝跳下馬車追著打馬后溜的林越在隊伍后方亂跑,季知逸牽了韁繩至江瀾音的車旁,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與她閑話。
輕巧的馬蹄聲在窗外響起,江瀾音斜了眸,自微風撩起的簾縫中,看到馬背上筆挺的季知逸,她握著他的水囊躊躇許久,然后猛一掀簾,將水囊橫在了他的身前。
突然伸出的手臂,驚得驟風蹄下一亂。季知逸牽了韁繩穩住驟風,輕輕撫了撫它的鬃毛,側眸看向了那只橫斜而出的藕臂。
手上的東西無人取走,端坐在車窗旁的江瀾音,抿唇搖了搖自己手上的水囊。
季知逸認出那是自己的水囊,伸手接過,不禁有些驚訝試探道:“給我?”
窗簾微動,江瀾音收回手,隔著垂落的簾子應聲道:“嗯水不多了,你先喝點吧。”
水囊倏然從窗外遞回,江瀾音疑惑地探頭看向窗外。馬背上的青年,鬢邊已是布滿細密汗水,原本淺淡泛粉的薄唇,此時也缺了水分干涸起皮。
見江瀾音盯著自己的唇瓣,季知逸不自在的抿了抿唇道:“還要再行十多里方有水源,我不渴,你留著便是。”
江瀾音看著說瞎話的季知逸,轉身從桌案上摸了茶盞,然后從水囊中倒滿一杯,重新遞了過去。
江瀾音撩著窗簾,堅持地將茶盞遞出,季知逸頓了片刻,接過茶盞道了謝,隨后端著茶盞,文雅的一口一口抿了下去。
春信懸于他的腿側,隨著驟風的走動一點一點搖晃。江瀾音心虛地瞥了片刻,她看向季知逸建議道:“這劍也有好些年了,等回了上京,我去尋些更好的材料重新打了送于你,你喜歡什么樣式?”
季知逸低頭看了眼劍鞘處已經有了磨損的春信,溫柔了眉眼搖頭道:“不用,它很好用,我也早已習慣。”
江瀾音轉了轉眼珠,接回空了的茶盞,重新尋了理由繼續勸道:“這劍也不是什么頂好的材質,刃面上的紋樣更是兒戲,你如今已是名震一方的將軍,用它實在是有些不大合適。”
“有何不妥?”季知逸勾指提了劍柄,看向身側的江瀾音溫和笑道,“靈符蘊力,如有神助。”
過去的記憶倏然沖擊腦海,江瀾音被自己當年那些離譜的謊話震得渾身難受,不禁偏過頭,皺緊了小巧的五官,面頰燒紅道:“那那都是小時候胡說的,哪有什么神跡會顯靈!”
季知逸卻撫了刻紋輕笑道:“也不一定,畢竟我沒輸過。”
江瀾音看著眸光明亮,用平靜緩和的語氣說著自己傲人功績的季知逸,她的情緒莫名輕揚,揚了笑臉反駁道:“那是你自己的本事,與神靈何干?”
季知逸只笑著合了劍不語,江瀾音沉默了片刻問道:“為何給它起名‘春信’?”
季知逸牽著韁繩的手頓了頓,爾后拍了拍驟風的頸側道:“因為它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也是最珍貴的禮物。”
“快到蘇揚城了,我去前方先探探路。”季知逸抖了韁繩快速前進,挺立在馬背上的勁瘦腰身微微僵直,高束的馬尾輕輕晃動,泛紅的后頸時隱時現。
江瀾音盯著他的背影微微怔神,原來那是他的第一份禮物啊早知道是這樣,她就不和哥哥賭氣,把這柄原本送給他的劍,又隨手轉送給季知逸了。
想到刃面上被畫去的“江持榷”三個字,她心中的愧意又深了幾分。
真是造孽啊!
第32章 第 32 章 老實書生
“季大小姐, 你走慢點!如果走丟了,可千萬別哭鼻子啊!”
白日游賞宴樂,夜色深沉之后, 街上提燈游樂的人數, 竟是遠勝白日。
林越追著頭也不回的季云姝順著人流擠遠, 江瀾音微仰了頭看向二人的背影道:“我們也追上去吧, 待會該找不著人了。”
季知逸手心輕翻,虛護江瀾音腰側的手, 將貼近的路人撥弄了過去。他用身體側擋住涌來的人流, 仗著身高優勢遠眺了一眼,在見得季云姝簪花的發髻,與她身側被擠得左右搖晃的半個束冠后腦勺后, 放心地收回視線道:“沒事, 有林越跟著。若是尋不到我們, 他們會自行回客棧。”
晃著微弱燭光的花燈被人群擠得歪斜, 江瀾音將提桿回收,小心地將燈面往懷內護了護。淺青色的紗袖自手背滑過,季知逸低頭看了眼被呵護的花燈, 時常緊抿繃平的唇角不禁上勾道:“先前不是說都是商販忽悠人的說辭么?”
江瀾音從虛環在懷中的燈籠上移開視線,瞥了眼身側故意說笑的季知逸, 有理有據道:“賦予寓意后便多了兩番價錢, 確實物有不值。但是既然花了這個價錢買了,那自然就應該給它值價的呵護。”
她伸指點了點燈籠上用絹布繡縫出來的立體花瓣,季知逸點頭伸手道:“說得有道理, 不如把它交給我,不容易被損壞,你也不必累著。”
“不用, 我自己拿就可以!”正稀罕著花燈的江瀾音,不禁側了身將燈籠護在了另一側,一雙杏眸撲扇著望向準備提取燈籠的季知逸,舉止之間滿是抗拒。
季知逸低低笑了兩聲,收回手重新護在江瀾音的身側,陪著她繼續往前搖晃道:“中秋之時,蘇揚城還會有各式各樣的兔兒燈,到時候再來看看吧。”
微黃的燈籠光暈,朦朦朧朧地映在季知逸高挺的鼻梁上,將他線條分明的側臉輪廓潤得格外溫柔。
江瀾音搭在燈籠絹面的手指輕輕蜷動,期待的眸光只閃爍一瞬,隨后便低垂了睫羽有些懨懨道:“中秋還遠著,往后再說吧。”出京的機會難得,若是她頻繁離開,宮里難免會有心疑。
身邊人的低落實在是太過明顯,季知逸看著她蔫耷低垂的腦袋,抬手貼近她的發髻,懸停片刻后慢慢撫下道:“等到中秋,與寒漠的戰事應該已經告一段落,屆時我可能會回京述職,你與云姝可一同出京再游玩。”
被安撫的腦袋輕輕點了點,柔軟的發絲摩挲著掌心,季知逸唇邊的笑容剛剛揚起,手心處猛然滑動,江瀾音偏著頭怔怔道:“回京述職?你是要回塞北了么?”
微光暈染下的瞳眸滿是暖色,季知逸貪戀地追逐著她眸中閃爍,片刻后收回視線,縮了手,握著掌心的溫軟余韻,捏緊手指背至身后道:“嗯。等送你們回京后,差不多該啟程了。”
盡管早就知曉季知逸還需返回塞北,但這會突然提起,江瀾音還是覺得心中有些沉悶。然而這種情緒沒有持續多久,便被更深的疑惑所替代。
她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季知逸回塞北是職責所在,沒有他,她在將軍府的生活會更加自在悠閑。所以她在愁緒什么?
江瀾音被自己突然的情緒弄得莫名,秀眉輕蹙,她咬著下唇努力思索著答案。
“不會太久。”
江瀾音側眸看向身側的季知逸,他觀察著她的神情,低沉的心倏然雀躍,語氣不禁輕快道:“寒漠年前輸了三城,士氣低迷,糧草上也有了
缺漏,議和的書函已經遞了多次。此番也只是有意再壓一壓他們的勢頭,好逼他們多些誠意,所以這一仗不會太久。”
江瀾音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季知逸這番解釋,但是沉悶的心情蕩然一空。握著燈籠竹柄的手微微一動,連帶著下懸的花燈輕巧地打起旋兒來。
她低頭看著地上輕搖的光影,眸中的光亮也隨之跳躍。片刻后她彎了彎唇角,微不可見地晃動了一下腦袋,也算是對他的回應。
熱鬧繁華的街道終有盡頭,擁擠的人流也變得稀稀疏疏。江瀾音執著花燈立于街末,與身側的季知逸比肩遠望道:“塞北是不是也快有這樣熱鬧的燈會了?”
一盞盞昏黃的燈火匯如明晝,人流沾染著橙黃光暈,暖意涌動。銅板輕響著落入商販的掌心,花燈搖晃撩起輕聲笑語。
季知逸的記憶里,塞北還不曾有過這樣的寧靜。但是這般燈景如果布于塞北的城鎮,人聲應當會更加喧沸,熱情暖意也會洋溢更遠。
腦海里勾勒了一下畫面,墨色的瞳眸中情緒輕涌,季知逸輕笑邀請道:“到時候一起去看看吧。”
江瀾音也不禁有些期待道:“好,到時候一起去游賞。”
那是父親一生都惦念的盛景,她一定會替他去看一看。
想起父親,江瀾音的笑容倏然頓了頓,猶豫了許久,她側身望向季知逸道:“慶谷失利,人人都道是父親孤傲心急,你怎么看?”
季知逸低眸,與江瀾音對視片刻后輕聲道:“你不相信的事情,我也不曾相信。”
捏于燈柄上的蔥白手指緊得青白,輕薄的眼皮微動,江瀾音忍不住顫聲道:“那些刀器有關系么?”
纖細的頸脖隨著主人的低頭而顯露,瑩白的肌膚緊裹著上下輕顫的骨節,似乎稍加壓碰便可輕易折斷。
季知逸盯著那截一直承著壓力的脆弱骨節,躊躇再三,終是實言道出了自己的猜測:“我認為有。”
地面的燈影倏然晃動,季知逸瞥了眼猛然一顫的花燈,垂眸斂了神色,不禁低聲詢問道:“既有猜想,你現在還會相信誰?”
江瀾音盯著自己鞋面上的蝶紋垂首不語。
只一時的沉默,卻讓季知逸有了壓不住的執念:“江大將軍向來縝密謹慎,他不會輕失分寸,但是慶谷之戰他卻失得很徹底。”
季知逸轉身逼近了幾步,鞋面一暗,眼前的光影連同自己的影子,都被他倏然逼近的高大身影全然籠去。江瀾音被迫抬了頭,她望向季知逸,不禁目光躲閃道:“我沒想那么多。”
隨著他的貼近,江瀾音不自覺地后退一步,手中的燈柄也橫入了倆人之間。
微涼的手背突然被一道強勁裹緊,江瀾音驚慌掙了一下,粗糲的掌心卻在手背上貼得更緊。季知逸緊攥著她的手,共同貼于燈柄,控著她的舉動,江瀾音不禁提了聲道:“你這是做什么?”
“你撒謊。”墨色的瞳眸愈發深邃,季知逸緊緊盯著她斬釘截鐵道,“從你懷疑開始,你就想得很清楚。魏將軍與曾將軍送來的賀禮,你不曾詢問過。聽到我胡編的刀器來源,你憤怒質問。從確定刀器來源不明后,一路你都沉默少語,方才你繞了一圈的話語,才躊躇著詢問我的想法”
季知逸不覺攥緊了她的手顫聲道:“我和曾將軍、魏將軍一樣,一直都在你的懷疑中,不是么?”
江瀾音怔怔地望著季知逸不禁失了語。
她沒騙季知逸,她確實沒想過那么多,更沒想到他會有這么大的反應。
她很清楚自己的父親不是那種會在戰事上孤傲心急之人,他從不打無準備的仗。他會把心思都用在仇敵之身,但絕不會分一點心思去懷疑自己最親近信任的人。
如果慶谷一戰當真有蹊蹺,那這蹊蹺的根源,便只能是他最親近信任的人。
曾敬川、魏明書
江瀾音眸光輕動,季知逸沉怒的面容映滿瞳孔。
還有他有知遇之情,但在他死后大放光彩,如今已是塞北支柱的季知逸。
她懷疑過季知逸么?
有,但這個念頭早在前世棺木閉合的那一瞬就已經湮滅。
江瀾音慢慢搖了搖頭,不禁有些慌亂道:“我沒有”
她不是不信季知逸,只是她也做不到去懷疑跟父親有著幾十年交情的曾叔叔和魏叔叔。
江瀾音搖頭的動作漸滯,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一直在逃避。
她的害怕與茫然盡數落入季知逸的眼中,半晌后,他緊箍的手驟然一松。
被江瀾音的躲閃刺醒的季知逸,除了滿腔麻痛,更多的還有懊悔。
她的懷疑有理有據,理智上他應該接受,可情緒上卻控制不住地生了執念。
他不得不承認,從江瀾音嫁給他那天起,他就像初嘗了飴糖的孩童,從此就會一直惦念著這一份甜味。
現在,他非常害怕失去她。
隱于暗影下的倆人,各自揣著自己的不安。
平靜倏然被打破,江瀾音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整理這一片亂麻,她無措地低垂著眼眸,思緒一片混亂,也沒留意到眼前人逐漸深沉的目光。
一直等不到回應的季知逸猶如緊繃的一根線,終于在江瀾音低頭的一瞬,繃到最緊,然后斷裂。
反應快于被急躁占據的思緒,下一瞬杏眸中的震驚填充滿目。
江瀾音驚訝地睜圓了眼,屏息望向與自己睫羽互相撥弄的季知逸。她本能地后退一步,下一刻滾燙的掌心隔著輕薄的衣料箍緊了后腰,貼于唇上的柔軟又逐近幾分。
花燈落地,江瀾音終于回神,得了空的手抵上硬挺的胸膛微微前推,手上的力度多幾分,柔軟相貼的力度則增上幾分。
屋檐巷陌的陰影吞掩了交纏的大小身影,也隔開了溫軟的低聲嗚咽和燈會上的喧嚷笑語。
就在江瀾音被迫望著屋檐,憋得腦海昏沉之際,高挺的身影倏然錯于頸側,一道殘影自眼前劃過!
季知逸猛然將滿面緋紅的江瀾音按入懷中,抽出佩劍刺向一旁,一陣噼啪亂響后,一道清朗嗓音輕顫道:“登登,登徒子!你,你放開人家姑娘!”
江瀾音覺得聲音有些耳熟,她從季知逸的懷中輕輕轉出側臉,瞥到摔在籮筐里的清秀青年后,不禁訝異道:“你怎么會在這!”
青年依舊是一身樸素白衣,一雙清亮的眼眸,看起來斯文單純。
這是先前上京城中,幫她一同和那胡言亂語的老頭理論的憨厚書生!
第33章 第 33 章 季知逸的愛慕者
“喂, 那個書生怎么回事?”
林越實在是想不明白,一個燈會逛完,夫妻倆氛圍怪怪的不說, 還不知從哪撿了個傻里傻氣的書生。
他回頭看向坐在馬車上和趙深傻樂呵的白凈書生, 視線在他清秀的面容上流連了一番后, 貼近季知逸嘀咕道:“你確定他是沒問題的么?”
時機實在是湊巧。來得路上遇到了劫匪, 又在劫匪手上發現了塞北軍的刀器,緊跟著這個在上京有過一面之緣的書生又出現在蘇揚城, 怎么看都很令人懷疑。
林越不時地回頭看向那個總是眉眼含笑的青年, 打量間,正扭頭和車內人談笑的青年倏然轉回了頭。他捕捉到林越投來的目光,隨后溫潤一笑頷首施禮。
“一定有問題!”林越轉回頭, 伸腿踢了踢身側的季知逸, 季知逸皺了眉回神道, “什
么?”
“那個書生啊!你沒聽我說話么?”
季知逸動了動唇瓣, 屈指輕按了一下上唇峰處的細小傷痕,片刻后才重新回了神思低聲道:“他叫李曾云,南川邱平人, 前年落了榜,便一直留在上京, 靠賣字畫為生。”
“春闈的考生?”林越算了算日子訝異道, “那他現在不正是緊張備考之時么,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身后倏然一陣輕笑,季知逸回頭瞥了眼撩開車簾與李曾云說笑的江瀾音, 單薄的眼簾微落,轉回頭的一瞬,狹長半闔的眼盯向李曾云, 眸中沉色濃如壓境黑云。
季知逸慢慢勒緊韁繩,驟風不滿地揚了揚前踢,低垂著馬脖,漸漸緩下了速度。
原本半探著身與李曾云聊天的江瀾音,看到前方回眸停立的季知逸,不禁停了聲與他對望,視線不自覺地移到他微凸唇峰上的傷痕,車簾驟然一落,將他投來的視線隔了出去。
季知逸盯著那抹突然縮回去的淺青身影,馬車漸漸靠近,他倏然躍身上車,將趕車的趙深丟上馬背道:“你騎著驟風,和林越先上前查勘。”
背上突然多了不熟悉的重量,驟風不耐地嘶鳴了幾聲,奈何人是季知逸丟上來的,它又只得忍著不快,馱著趙深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
見趙深與林越上前走遠,站定在馬車上的季知逸低頭看向坐于廂前的李曾云。
白凈斯文的書生,平靜地回望于面色沉郁的季知逸,他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季知逸這股針對的情緒,彎了眉眼往側邊挪動道:“山路顛簸,將軍還是先坐下吧。”
季知逸慢慢收回視線撩衣而坐,他牽過韁繩將偏歪的方向調正,待到馬車重歸正路方才開口問道:“李公子昨日說,自己是受人邀請,來蘇揚城為其繪畫,不知是哪戶人家?”
“是蘇揚城的張員外。”李曾云答得自然,隨后又停頓回問道,“季將軍為何問此,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沒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高密的山林遮得日光晦明,枝影晃于眼前,帶得前景也是沉暗斑駁。季知逸斜眸環顧,隨后輕抽馬鞭加快了速度,車輪滾滾作響,待到車速平穩,他才偏過頭繼續道:“李公子既能得張員外特邀至此,想來畫技也是十分了得,定是頗有名氣。在上京應當也是不缺求畫之人才是。”
李曾云含笑認真聆聽,季知逸卻盯著他無甚笑容道:“公子先前說自己是入京趕考,如今為了生計,無可奈何方才替人作畫,如今春闈在即,李公子為何舍近求遠,要跑來蘇揚接下這一份活?”
季知逸的語氣硬且生冷,聽似禮貌的問話,實則滿是探究。然而李曾云就如沒聽出任何試探,毫無被冒犯之感。
他低頭撓了撓發頂,有些不好意思道:“將軍謬贊了,在下的畫技實在平平,更說不得什么名氣,在上京賣畫也是全憑運氣,所以并賺不得什么銀錢。近來為了看書,鮮少擺攤,手上余錢已是難以續度,這才不得已接了張員外的活。”
“哦?既然如此,不知李公子緣何會得張員外之邀?”長眸微厲,季知逸盯著李曾云審視起來。
李曾云老老實實地坐于一旁,低頭支吾了片刻道:“因為張員外喜好較偏旁的畫師不肯接,而我缺銀子,所以什么都接。”
季知逸皺眉不解,李曾云后睨了一眼車廂,隨后貼近他,小聲為難道:“都是些淫詞配畫”
季知逸:“”
李曾云尷尬地坐回身,季知逸盯著他看了片刻,隨后也不再言語,車外一片寂靜。
車輪自石塊上顛過,近于車簾處突然摔出一道身影——
李曾云慌亂地抬手準備相扶,然而指尖剛剛挨上對方淺青金線紋邊的袖擺,下一瞬瑩滑的衣料滑出,那抹淺青身影已經落入身旁人的懷抱中。
季知逸勒著韁繩穩住受驚的馬匹,被接入懷中的江瀾音呆愣了片刻,隨后尷尬地坐起了身,匆匆退回車廂內,隔著車簾干咳一聲道:“不好意思,沒坐穩,一不小心就摔出去了。”
季知逸輕輕嗯了一聲,李曾云溫和著聲笑道:“這邊山路崎嶇,路上碎塊暗石很多,江姑娘可得坐穩扶好,小心磕傷。”
“嗯,多謝李公子提醒。”
聽到李曾云的關懷,季知逸的面色不禁又沉了幾分,車廂內的江瀾音卻倏然出聲道:“先前公子說自己是南川之人,早聞南川景色奇麗,高山環繞,碧水迂曲,讓人流連忘返,不知當真如此誘人?”
“奇麗確實奇麗,但誘人”李曾云笑了一下道,“都說人對家鄉會有別樣的深情,可南川人從無這個想法。高山碧水窮山惡水才更貼切。若非無奈之人,誰又會長居于南川?”
車內的江瀾音頓了片刻反駁道:“可安王便是自請前去南川的,這說明南川也并非公子所言那般窮惡。而且公子不也是為了春闈這才離開南川的么?”
季知逸斜睨向輕微晃動的車簾,李曾云頓了片刻,摸了摸自己的側臉道:“姑娘這么說也挺有道理的。早年一心向往外出,可等到家人離去,只剩我一人時,這才發現對家早已有了感情,離了卻也甚想。至于安王殿下”
李曾云思考了一會答道:“大概也是如此吧,在下聽聞,安王殿下的母親便是南川人,所以他才會將封地擇在南川。”
說完大概又覺得不妥,李曾云擺手淺笑道:“不過這些都是傳言,我也是聽城中人胡說的。”
江瀾音掀開車簾看向李曾云,盯著他的面容看了片刻,瞳眸輕動觀察道:“李公子見過安王殿下么?”
“唔祭典之時,倒是遠遠見過,是個呃,很俊朗。”
李曾云的形容,引得季知逸和江瀾音都不禁側目。如果一個人,只剩下容貌可以用來描述,那大抵是真的只有容貌格外出眾了。
安王確實容貌出眾,至于其他方面,‘紈绔子弟’四個字大概就是為他量身所制。
江瀾音與他僅有兩面之緣,前世她殞身之后,他也曾去靈前祭拜過。江瀾音斜眸打量李曾云,心中不禁疑惑,前世她是見過李曾云的。在她的靈前,他就跟在安王身后,而且是一身小廝打扮。
因著傅棠的關系,身為丞相夫人的她突然“惡疾”離世,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
那時她被困于尸身附近,每日便晃在屋內,看著一個個神色各異的人為她添香。看得多了,她也難免有些麻木,眼睛看得酸澀,時不時便閉目歇于一旁。
但是由于安王平日里交道甚少,所以他來吊唁時,她也不禁多看了幾眼。而那小廝打扮的李曾云,更是讓她難以忽視。
因為李曾云只看了棺木中的她一眼,然后就低了頭不敢再看,之后他的視線,便一直追隨在與人交流的傅棠身上,低垂的瞳眸之中滿是憤怒與恨意。
江瀾音不明白一個小廝,為什么對傅棠有這般恨意。如今知曉了他是李曾云,心中更是不明。
既是春闈考生,來京之前他都不曾與安王相識,為何前世會作為小廝,跟著安王而來?另外,他與傅棠根本不識,又從何來得洶涌恨意?
江瀾音想得出神,季知逸的視線卻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李曾云文雅俊秀,書卷氣布于周身,從心而論,他與傅棠倒是頗有幾分相似。
季知逸緊緊盯著出神的江瀾音,心胸之間氣悶凝滯。他的瞳眸移向那張水潤紅嫩的唇,憶起昨夜的觸感,緊合的唇齒又多了幾分躁動。
“救命!求求你們!救救我!”
尖利的女聲忽然自側方傳來,一名女子驚慌地自林中竄逃而出,奔著季知逸他們的車隊而來。
逃竄的女子身后緊緊綴著三名壯漢,看他們的神色,淫靡令人泛嘔。
季知逸跳下馬車護于車側,女子見到車隊,頓時亮起眸光,絕望之中燃起了希望。
“救我!救救我!”女子拼起最后的力氣奔跑而來,然而腳下一絆,猛然摔撲于地。
眼見那三名男子就要追上她,季知逸扔出手中馬鞭,對著三人抓向女子的手抽打而去!
帶著倒刺的馬鞭抽得手背血肉模糊,三名男子捂著手頓時痛呼俯身,怒視前方看明情況后,三人立即轉身欲逃。
前方的林越與趙深回轉而來,皺眉看了片
刻,他揮手向隨行的護衛示意道:“抓起來!”
得到搭救的女子慌忙起身,凌亂的發絲被淚水粘得滿頰。她掏出帕子在面上擦拭一番,隨后快步走至季知逸面前,抖著聲腔謝禮道:“多謝公子搭救之恩季將軍?”
女子詫異地看向季知逸的面容,季知逸低頭打量了片刻,眉頭輕攏,他對眼前的女子毫無印象。
認出季知逸后,女子似是倏然壞了嗓子,卡著聲面帶紅暈,嬌柔行禮道:“小女子魏關月見過季將軍。”
“魏?”
林越疑問了一聲,魏關月行禮道:“是,家父乃是原中郡守魏勤書。”
“魏大人?那你與恭親王妃是”
魏關月低首緩聲道:“恭親王妃是小女子的姑母。”
江瀾音倏然抬頭望向魏關月的面容,眉目嬌艷,眼尾一點小痣,惹眼且具風韻。她的那雙多情眼一直斜向季知逸,面頰紅暈顯盡少女心事。
魏關月啊江瀾音不禁也瞥向了一旁的季知逸。
她記得這個姑娘。因為前世,她差點便是季知逸的妻了。
第34章 第 34 章 鋸了嘴的葫蘆
江瀾音倒是沒想到, 出門一次竟然可以撿到這么多熟人。
算算日子,再過半月便是春花會了。今年的春花會由恭親王府操辦,她若沒記錯, 前世便是在春花會上, 恭親王妃為季知逸做媒, 想將自己的侄女魏關月嫁于他, 那時她隨著傅棠一同赴宴,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身為建梁名將, 手握一方兵權, 容貌俊朗,家底清白。季知逸這樣的條件,自然是少不得有人惦記。但也正因為他手上握著塞北重兵, 這樣的燙口肥肉, 大家也只敢望而聞香, 不敢輕易下口。
江瀾音瞥了眼坐在對面的魏關月, 看到她不斷瞄向窗外的含情眉目,她也不禁微掀了窗簾,打量起騎馬跟隨在車外的季知逸。
馬背上的青年寬肩勁腰, 挺立的身形早已沒了少時一副風摧易折的瘦弱模樣。鋒利的眉眼疏朗深邃,戰場廝殺鍛煉而出的英氣, 在季知逸身上表現的淋漓盡致。溫養的潤玉四處可尋, 但天然雕琢的奇石,卻是世間難求,季知逸便是這樣一塊奇石。
江瀾音偷偷觀察著一旁的季知逸, 前世他在宴會上毅然拂了恭親王妃的聯姻之意,這一世若是恭親王妃依舊如此,他又會作何回應?
察覺到身側窗簾的抖動, 季知逸偏頭看向窗簾輕掀的那一拐角,隨后與一雙晶瑩潤亮的杏圓瞳眸相對。
琥珀色的瞳眸明亮清澈,特別是蘊了燈火,含著濕意將人影映入眸中時,直教人身陷星河,無盡沉淪。
沉淵般的墨瞳中填滿了自己這一抹淺青身影,如果昨夜她還不確定季知逸那一吻的含義,那么此時她可以肯定,季知逸對她是存著欲望的。
而且她也很肯定,自己對季知逸同樣有著沖動。
一開始帶著前世的感激,婚后又堆積起層層好感,而如今已經發展為想將他占有的私欲,江瀾音覺得自己在感情上從不是什么糊涂人,對于自己喜歡什么,想要什么,心中明明白白。
情之一字,起字不過隨筆一落,然而落筆之后,則越寫越難,橫豎轉折,終難寫成完美一字,這與實際的情并無不同。心動不過是砰然一瞬,緊跟著好感滋生情意漸深。但情深歸情深,很多時候情深未必就有歸處,她的前世就很好詮釋了這一點。
如果這是前世的江瀾音,或許還會義無反顧地投情于季知逸,但是現在的江瀾音不敢。情字上死一回便夠了,現在的她真的很怕疼痛。
江瀾音慢慢收回視線,松手放下了窗簾,失了身影的瞳眸卻滋生了無盡的酸澀,一直漫進空落了的心房之中,直至心尖也填滿酸意。
隨著車廂搖晃的江瀾音忍不住回眸后瞥,每次瞥到窗簾縫隙,那道簾縫都在勾引她的指尖去掀撩牽動。
蔥白的手指互相勾拉絞緊,但是手可牽絆,心卻早已探了出去。
江瀾音輕輕閉了瞳眸,逼著自己不再去想。許久之后,窗外傳來林越與季知逸的交談聲,纖長的睫羽輕顫,她慢慢睜開眼,呼吸漸漸屏滯——
那顆探出去的心,它好像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
來時似有萬水千山,而歸途卻只是轉息之事。
這一路江瀾音都端坐于車中顯少外望,倒是對面的魏關月時不時地撩了簾,向車外的季知逸詢問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而季知逸這一路也格外的有耐心,魏關月的每一個問題,他都有認真回答,甚至還會主動多說兩句,以至于坐在對面的江瀾音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江瀾音覺得季知逸有些反常,但是多想了一會,又覺得這是自己對他的認識不夠。也許季知逸本就是一陣溫暖和煦的春風,不僅對她暖,對別人也一樣暖,天性使然。
聽了一路,想了一路,等到了上京后,江瀾音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下車,因為多行一刻,她都覺得是在浪費時間。
季知逸立于車旁,在馬車停穩的那一瞬便已經伸好了想要牽扶的手,然而江瀾音似是沒有看到一般,干凈利落地提了裙擺,徑自從車上輕跳了下去,眼神都不曾右瞟一點。
被冷落的手慢慢收回,季知逸看向江瀾音的背影,眸中滿是落寞。
魏關月撩了窗簾看了片刻,隨后望向江瀾音垂眉道:“這便到將軍府了么?關月與姐姐一路相處,相談甚歡,還有好些話不曾說,就又到了分別之時”
江瀾音眼皮輕掀,勾了勾唇角,語氣平平道:“是么?那月妹妹不如先差下人去恭親王府報個平安,你可下車入府再敘一會。”
琥珀般的瞳眸自帶著暖色,即使江瀾音的語氣平淡,但配上她天生含笑的五官,倒也難讓人看出她的真實情緒。
魏關月等得便是她這句話,忍了笑意剛起身,車外的季知逸卻冷聲道:“魏小姐路途遇險,如今平安到了上京,恭親王妃定然已在等候。”
季知逸拒絕的意思太過明顯,魏關月半起的身子不禁一僵,隨后假裝調換方向重新坐好,看向車外的倆人溫柔笑道:“季將軍說得是,今日確實不便,也多謝姐姐的邀請,待見過姑母,關月再來拜訪謝恩。”
“魏小姐客氣,維護建梁百姓安危,本就是我等職責之事,不必道謝。”魏關月怔了一瞬,季知逸看向帶著季云姝跟上來的林越道,“你與魏小姐同路,便麻煩你送她去恭親王府了。”
林越的視線在三人之間打了個轉,隨后攬了這樁麻煩事道:“行,反正我也得回宮交差,剛好順路。”
車隊慢慢走遠,季知逸轉身望向立于階上的江瀾音,隨后眉目又沉了幾分。
自他在燈會失了分寸后,江瀾音雖不曾說過一句怒言,但顯然她與他之間有了嫌隙。
這一路她會與季云姝玩鬧,會和李曾云說笑,甚至跟相識不久的魏關月也聊上片刻,獨獨沒再主動與他說過一言。
他想多看她一眼,都只能借魏關月與他說話的機會,隔著窄小的車窗,遠遠望上片刻。
他和江瀾音之間這層搖搖欲墜的窗戶紙,只需要一點點力度便可徹底戳破。可就是這一點點力度,他卻軟了筋骨,絲毫也不敢再推進。
因為這層窗戶紙后是怎樣的光景,他似乎已經看得清楚,而這一份光景,他毫無勇氣去接受。
隔著兩層臺階,明明不過一步之遙,倆人卻似隔山跨海。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什么話語,江瀾音垂眸轉身,季云姝忍不住推了推季知逸道:“哥,你怎么惹嫂嫂生氣了,快哄哄啊!”
季知逸無措地僵在臺階上,他也很想去解釋,可又怕徹底揭破了那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只能眼巴巴地望著江瀾音的背影,期待著她能給一句話。然而江瀾音直至入府,也沒回頭再看一眼。
當晚,季知逸回到房間時,江瀾音早已將他的被褥丟在了外間的軟榻上,自己已經熄了燈卷著被褥安靜地臥于床榻上。
季知逸望著床上鼓起的背影,周身盡是落寞。他默默躺至榻上,熄滅了外間最后一盞燈火。瞳眸微閃,他聽著室內細弱的呼吸聲徹夜未眠。
“將軍,夫人 ,宮中傳信,太后娘娘請夫人入宮一敘。”
杜管事一早便候在了門外,江瀾音似乎也料到太后會有傳召,一早便坐在妝臺前,喊了銀翹替她裝扮。
季知逸今日早早便停了練劍,等在院外想要與江瀾音一同用早膳,然而她卻只是匆匆瞥了院中的他一眼,丟下一句自己要入宮面見太后,隨后便離了去。
府外,太后身邊的傳信太監已經在車邊等候,見江瀾音出來,他往后望了一眼問道:“郡主安好,請問季將軍不再府中么?”
江瀾音怔了一下問道:“是太后也要召見將軍么?”
“這倒不是,也怪小的沒說清話,方才勞杜管事通傳時,忘記提醒他,務必請季將軍也前來相見,因為娘娘囑咐小的,一定要將此物親手交于將軍手上。”
江瀾音回頭看向杜管事,杜管事立即回府請季知逸出來。
等在門口的江瀾音打量了一番宋公公手中的木匣,巴掌大小,也不知里面放得究竟是什么。
不一會,季知逸自府中行來,宋公公趕緊捧著木匣奉了上去。
季知逸收了木匣也未打開查看,只抬眸看向江瀾音,只言不語。
“郡主,咱們該啟程了。”宋公公俯身輕聲提醒,江瀾音頷首回禮,等著一旁的小廝將矮凳放至車旁。
身前光暈倏暗,江瀾音看著突然放大的的身影,下一瞬視線旋轉,她便已經被放置在車上。
她詫異地握緊了環于腰側的手臂,半蹲著身偏頭看向不打招呼便將她抱上車的季知逸,她盯著他等了許久,本以為瞳眸閃爍的他會說些什么,片刻后,他卻慢慢抽了手,沉默著退回了原處。
宋公公的視線在倆人之間游弋,江瀾音忍下了滿心的浮躁,扯了扯嘴角低聲道:“多謝夫君。”
季知逸的瞳眸清亮,對上江瀾音依舊無甚波動的視線,他又不禁垂了眼眸輕應道:“夫人客氣。”
強扯的嘴角終于掛不住微小的弧度,江瀾音斂了最后一點強撐的笑容進了車。
馬車緩緩駛走,直至消失,季知逸才收回視線,打開了太后還于他的木匣。
木匣之中雕刻精細的虎符靜置于中,季知逸扣指一合,握著木匣的手漸漸收緊,低垂的眸中滿是苦澀——
他曾以為等他有了足夠的能力,他便可以站在她的身旁。可現在他才明白,若是不喜歡,站得再近,也不過是惹得人更加厭惡。
他還是惹她討厭了。
第35章 第 35 章 太后的勸誡 :
一入春季, 宮中嬌養的花兒終于有了些生機。往年此時,亭臺花苑處,少不得會坐上三三兩兩的宮妃公主, 今年不知怎么的, 一路走來倒是格外冷清。
江瀾音低頭打量著四周, 不僅少了那些鮮活艷色, 連最喜灑掃閑聊的宮女太監,今日也規矩異常。
泰寧宮外, 蘇嬤嬤已經等候在那, 見江瀾音走來,她移步迎上道:“郡主安好,娘娘已經備好茶點, 正等著郡主來陪她閑話。”
江瀾音從銀翹手中接過一籃點心遞于蘇嬤嬤道:“蘇揚城的花餅口感清甜綿密, 瀾音帶了些回來與娘娘和嬤嬤品嘗。”
蘇嬤嬤接過食盒, 沉甸甸的分量便知江瀾音是特意也為宮中其他人準備了點心。蘇嬤嬤含著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微微俯身謝禮道:“勞郡主牽掛,老奴代宮人們謝過郡主。”
江瀾音隨著蘇嬤嬤步入內苑,朱嬤嬤正陪在太后身側, 坐在院中沐陽品茶。
“臣婦參見娘娘。”
聽到江瀾音的聲音,太后含笑的面容微怔, 隨后重新回笑道:“過來坐吧。聽你這么一稱呼, 方才意識到你如今是真真切切地嫁了人。他待你可還好?”
朱嬤嬤奉了茶水于江瀾音手側,看了看她的面色,輕聲說笑道:“想來也是很好的, 季將軍可是將咱們郡主呵護在心尖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江瀾音淺笑未語,太后瞥向剛剛跟進來的宋公公道:“東西可有親手交至季將軍手上?”
宋公公頷首溫聲道:“回太后的話, 奴才已經依著您的吩咐,親手交于了季將軍,不曾假借他人之手。”
江瀾音想起臨出門前宋公公交于季知逸的木匣,如今聽來似乎是什么很貴重的物品。
“那便好。”太后端起茶盞輕輕刮去浮沫,瞥了眼一旁神色微茫的江瀾音笑道,“怎么,他沒跟你說過么?”
江瀾音搖了搖頭道:“臣婦不知。”
太后垂眸一笑道:“你此番遇險,他為盡快帶人出京,便將虎符交給了本宮。”
江瀾音愕然。
太后說得平靜簡單,但其后的風波,江瀾音已是難以想象。她也好奇過陛下與太后為何會這般輕易放他出京,只是不曾想竟是用虎符交換來的。
“你遇險的消息傳回,本宮便著程將軍立即帶上南府軍的精銳前去救援。可季將軍偏執地在宮外求見,堅持要自己帶人前去。”
太后頓了片刻,笑容微斂道:“妻妹在外遇險,這般焦急本乃人之常情。可朝中那群人卻想法諸多,他不過是剛至宮門外,他們的反對聲便已經傳到了陛下的面前。”
“罷了,現在說這些也沒什么意義。”太后看向江瀾音笑道,“這季知逸倒也真的是性情中人,你嫁于他,本宮倒也安心了不少。”
太后盯著江瀾音秀麗的眉眼看了片刻,不禁輕聲一嘆道:“可惜愉姐姐沒有看到”
聽到太后提起自己的母親,江瀾音知她又會傷神許久,從食盒中拈出一塊花餅道:“這是蘇揚城的花餅,娘娘嘗嘗?”
太后接過花餅,細細品了一口道:“有心了我聽林將軍道,那些劫匪的身份已經查明,是周陽那邊的獵戶?”
“是。因為南鄉疫病,他們無法入城變賣獵物,為了銀錢,無奈落草為寇。”
“聽起來倒也是天公降難的可憐人,但因己難而去加害他人,這便由可憐人成為了可恨人。”
太后接過蘇嬤嬤遞來的帕子,擦去指尖碎屑道:“傅相后日便可自南鄉返回,既然南鄉事宜一直都是他在處理,這件事就也交給他處理吧。”
“全憑娘娘安排。”
“對了,聽說你們昨日是與原中郡守家的長女同返上京,你們怎會與她同道?”
江瀾音將路上之事簡單復述了一遍,太后不禁輕挑眉頭道:“哦?這倒是走了巧”
太后話未說盡,垂了眼眸搖頭道:“好的東西就是招人惦記。”
江瀾音輕輕移目瞥了太后一眼,太后看向她,抬手屏退了身后的隨侍之人,只留下兩位嬤嬤陪在了身側。
內苑里一時只余細微風聲,桌上茶盞輕響,太后緩聲問道:“你與知逸成婚已有些時日,你覺得他這個人如何?”
江瀾音輕轉瞳眸,視線在太后的微肅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隨后斟酌道:“他是個很直爽的人。”
“直爽?”太后倒是沒料到江瀾音會這么形容季知逸。
江瀾音點了點頭道:“嗯,他雖然看起來不太好親近,但這只是天性使然,他不太擅長與人交道。實際上他的性子直來直去,有著牢固的底線,是一個非常正直爽利的人。”
聽到江瀾音的解釋,太后重新拾笑道:“看來你與他的確相處甚好。”
太后起身望向遠處的宮宇檐脊,倏然問道:“瀾音,你覺得宮中的嬪妃如何?”
江瀾音神情一頓,緩
聲回應道:“各有其好。”
太后搖了搖頭道:“本宮并非是此問。別人只道宮中的妃嬪富貴享樂,可他們不知,這宮里人的忙累全隱在心中。”
“后宮佳麗三千,能得陛下喜愛的不過幾人。”太后撥了撥枝頭含苞欲放的粉花,視線移到怒放的那一朵道,“入了宮門又如何,若得不到陛下青睞,一切都是枉然,空有虛榮罷了。”
江瀾音不明白太后為何突然聊起這些,太后轉身看向她道:“宮中女子如此,府中亦是如此。只要他敬你護你,其他人即使入了那府邸,又能奈你何?你可明白本宮的意思?”
江瀾音怔愣了一瞬,明白了太后話中的意思,隨后俯身行禮道:“臣婦明白。”
太后盯著她的神情有些無奈,沉默許久后,牽起她的手輕撫道:“局勢如此,委屈你了以后無論何況,你都只需記得,你是本宮一手帶大的孩子,有任何事,盡管來尋本宮。”
江瀾音抬眸看向太后,隨后恭敬俯身道:“多謝娘娘厚愛。”
太后差蘇嬤嬤取了些補品交于江瀾音,隨后便讓宋公公送她離開。
見江瀾音離去,太后靜立片刻,向身側的蘇嬤嬤問道:“今日是何日子?”
“回娘娘的話,今日已是二十四。”
“二十四”太后伸手搭上蘇嬤嬤的手背,示意她外出道,“今日天氣不錯,你陪本宮去朝華池那邊走走吧。”
蘇嬤嬤怔了一瞬,隨后面帶喜色應了下來。
朝華池臨近皇子們學習的書房,坐在池邊,偶爾還能聽到些許晨起誦讀的聲音。
蘇嬤嬤鋪了軟墊于石凳上,太后便坐在池塘邊的亭子里,聽著不遠處飄來的朗朗書聲。
鐘聲八響,院中的朗讀聲消散。太后怔怔地定了片刻,隨后對著蘇嬤嬤吩咐道:“把那壺沁蘭香取出來吧。”
“是。”蘇嬤嬤將茶具在亭中一一擺好,動作剛畢,挾著書籍的老者,挺立著身骨自方才傳出書聲的宮苑中走了出來。
老者見到亭中的太后微愣,撩撫胡須的手僵了片刻,慢慢放了下來。
“老臣給太后娘娘請安。”
老者上前行禮時,太后便站起了身側至一旁,見他俯身施禮,她只猶豫了一瞬便伸出手攙扶道:“文太傅與我又何必如此?”
文太傅直起身看向身側的文華月,眸中濕氣氤氳,低首一笑道:“規矩既然定出,那便該如此。”
文華月扶著文太傅坐定,文太傅看了眼桌上的茶水神情微頓道:“原來娘娘還記得老臣這點喜好。”
“您素喜飲茶,尤愛這沁蘭香,我自是記得。”文華月擋下準備上前斟茶的蘇嬤嬤,自己挽了袖擺親自為文太傅斟起了茶。
文太傅端起茶盞品了片刻,直至茶盞余底,方才放下茶盞重新望向對面的文華月:“今日甚巧,在此遇到了娘娘。”
文華月沒有接話,文太傅看著文華月笑道:“老臣入宮教習諸位皇子已有三載,每日都會在此時辰,自這朝華池邊經過。”
“三載的時間,老臣在宮中偶遇了諸多人,卻唯獨不曾見過娘娘,今日極巧。”
文華月的眉眼低垂,文太傅盯著她看了片刻道:“娘娘這些年過得可還好?”
“挺好。”
文華月遲鈍了一息,文太傅靜靜打量了一會,慢慢搖頭道:“可老臣看,娘娘似乎并不太好,眼尾處的愁緒比當年出閣時多了不少。”
低垂的鳳眸倏然上抬,文太傅慈祥含笑,迎著文華月詫異的目光低緩道:“你可還怨為父?”
文華月僵了片刻,鼻腔一陣酸澀,
文太傅的唇角微低,看向她輕聲道:“他已經離世這些年,你還是放不下么?”
文華月輕碰睫羽,倏然抬頭否定道:“一天不見尸骨,我便不認他已離世。”
文太傅愁緒滿目,不禁眉頭深皺道:“事已至此,你又何苦繼續困著自己?”
半晌后,文太傅輕揉眼周,輕吁一聲道:“這些年我都在懊悔,若是當年我不曾縱你偷偷隨我北上,你是不是會比如今快樂很多?”
文華月搖了搖頭道:“如若沒有隨您北上,我依舊會是如此。您知道,我怨得不只是沒能與他廝守。”
文太傅默了一瞬,隨后落寞道:“是,我對不起你的,又何止這一樁事,先前你說我太過偏愛容霜,如今想想,你說得的確有道理。”
文太傅偏頭顧向四周,最終視線落回對面文華月的身上道:“如果我不縱她,你也不會替她進入宮中。你怨我,怨她,怨文家韶華可貴,怎能不怨?是我對不起你。”
第36章 第 36 章 太后的抉擇
文家明珠有二, 一為容霜,一為華月。尤其是嫡長女容霜,自幼書香滿腹, 言行舉止向來是世家貴女的標榜。
先后因病離世三年, 先帝悲痛之余, 點下文容霜為后。然而文容霜福薄命短, 尚未入宮便因重疾而亡,改由文家二女執掌中宮。
“當初先帝自知時日無多, 而恭親王妃的父親, 手握平中軍權,其力雖不及東西南北四路,可其駐守內郡入京要塞, 這讓處于上京的陛下如鯁在喉。加之塞北情勢告急, 江大將軍陣亡, 先帝更是妄動不得”
“所以先帝便想為當時尚且年幼的陛下尋一支柱, 于是他就找上了您,讓長姐入宮為后。”文華月單薄的眼皮輕垂,眸中譏諷一閃而過。
“真要算起來, 先后還是我與長姐的姨母,彼時先帝也是燈盡油枯也難怪淑名在外的長姐, 竟會那般叛逆, 倏然離家,從此杳無音訊。”
“入宮為后?”文華月笑了笑道,“往后史載, 我應當是建梁最年少的太后了吧?”
文太傅心懷愧疚,半晌后方才輕嘆道:“年少心懷鴻鵠,我逆了父親之意, 毅然離開安陽來到了上京。為官三十載,如今再回想,年少之志早已變了味,成為了我爭名奪利的借口。”
“事已成定,父親又何必說這些。”文華月掀眸看向對面的文太傅,抬手點了點自己的眉尾道,“畢竟時間不會回逝,它只會在本就短暫的人生中加深歲月的刻痕,懷舊之言多說無益。”
文太傅看向文華月被歲月磨得鋒利的眉眼,片刻后輕聲道:“今日你來尋我,是為了太子吧。”
“是。”文華月神色平平道,“您應該也知道,陛下時日無多了。”
“這個月陛下已六次召請太醫,近來更是連他最寵愛的芳貴人也不曾召見。”文華月面帶嘲色道,“聽說他還特意派人去香山寺請了知大師,想要尋找那傳說中的舍利。”
文太傅皺眉不語,文華月低首斜眸道:“父親,如今局勢又回如十年前,您這次又將作何打算?”
文太傅并未急于回答,卻是抬手推了茶盞至文華月的方向,低眉一笑道:“月兒,今日的茶甚好,你可否替為父再斟一杯?”
文華月的瞳眸微怔,可在看到文太傅停于杯盞旁的瘦削手背時,她的眸驀然刺痛。
印象里那只寬厚結實的手,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瘦削多紋,那只手的光澤也不再似過去那般瑩亮,如今更是褐斑點點。
文華月盯著文太傅的手背許久,半晌后重新起身挽袖,站至他的身側細致斟茶道:“新茶已至,待會我讓宋執給您帶上。”
文太傅頓了片刻,笑著應下道:“也好,安陽路途遙遠,路上倒是可以和你母親一同細品解悶。”
文華月拎著茶壺的手驟然一緊,細長的鳳目不禁圓睜。她驚詫地看向文太傅,須臾后又回復神色,低垂了眼眸,聲音酸澀發緊道:“您決定好了么?”
文太傅端起文華月親斟的茶水,慢慢刮著茶面上的浮沫眉眼溫和道:“早已到了致仕的年紀,該回去了。”
文太傅輕嗅著茶香,升騰的霧氣氤氳著他逐漸灰白的眉睫,他輕輕抿下茶水,自袖中取出一份書冊遞于了文華月。
“名冊上都是與我文家或多或少有些關系的人,我想若是你有何難處尋到他們,想來他們看在與文家過去的情分,也會為你支援一二。”
文華月接過名冊翻看了幾頁,錯綜復雜的關系,以遒勁之筆詳盡書寫在其上。深淺不一的筆墨,不難看出
書寫之人耗費了多少日夜與人長談,然后寥寥幾筆寫下其間利害。
她輕輕合了書冊收于袖中,干緊著嗓子瞳眸酸澀道:“多謝。”
文太傅含笑的眉眼閃過些許失落,他攏了手徐徐起身道:“旁人道羨文家長盛,可他們不明白,長盛的是世家,而不是某一世家。文家昌極至此,該回安陽了。”
“縱馬橫穿上林道,鴻鵠肆意繞平川。年少知意,不惑卻唯惦逐利,如今已是花甲,也該拾回本心了。”文太傅輕嘆一聲笑道,“在宮中教習數載,也是越發覺得無趣了。”
文華月隱于寬袖下的手交互攥緊,片刻后低問道:“您不怨我么?”
“為何要怨?”文太傅笑道,“太子生性頑劣,他的心也不在那廟堂之上,若是強行將他送往高處,建梁自北方行至此處,又是為何呢?倒是你,當真想好要淌這一道深淵了么?”
“從入宮那日起,我便一直陷于其中,任人拖行。”文華月瞳眸漸厲道,“如今,我只是不想被動罷了。”
文太傅微微點頭:“既然你心中已有打算,我便不再多言。但是有一點,我倒是有些驚訝。我本以為你會想盡辦法將林太尉那只老狐貍拉至身側,不曾想竟是讓你撬出了一塊鐵板。”
“您說季知逸?”文華月搖頭道,“不,他并非與我同心。他那個人”
文華月倏然想起江瀾音對季知逸的形容,長眸微彎道:“他是個正直板正之人,他站得向來都是黎民蒼生,不會為某一人所用。不過,這一點就夠了。”
“你很欣賞他。”
文華月點頭回應道:“是,我很欣賞他。”
“因為他很像高豐?”
含笑的眉眼驟然凝滯,文華月偏了眸沒有言語。
“貧苦出生,自力更生,以硬本事拼出一條坦途。季知逸與他一樣,都是硬氣之人。”
文太傅頓了片刻道:“我知你怨我當初刁難高豐,可他一介窮苦莽夫,若無能力,我又如何放心將你交于他?我本想讓他知難而退,不曾想他倒真在塞北拼闖出來,可惜”
文華月垂著眉眼道:“所以,我希望季知逸與瀾音,可以比我和高將軍少些舛途。”
“月兒,高豐已經在慶谷之戰中犧牲,你該放下了。”
“我說了,我不曾見過他的尸骨。”
文華月的語氣倏然增重,父女二人僵持了片刻,文太傅低嘆道:“罷了。時辰不早了,我該離宮了。”
文太傅微微俯身道:“今日見到娘娘,老臣心愿已了。明日便會呈上辭呈,攜眷回鄉。今后上京唯留你們姑侄二人,還望娘娘多多珍重。”
文太傅拱手沉身,文華月盯著他微顫的手,終是忍不住伸手攙扶道:“您保重。”
“好。”低啞的嗓音顫抖不已,文太傅挺直了身,整了整衣衫挾書離去。
文華月望著他蹣跚的身影,不禁出聲道:“爹!對不起”
挺直的身影倏然一僵,文太傅立在原地,抬手揮了揮。
渾濁的眼白泛起紅絲,文太傅毅然背身離去,面上的落寞在那聲多年不曾聽過的呼喚中消散,不再遺憾。
*
江瀾音回到家中,屋里只有灑掃的丫鬟,不見季知逸的身影。
她在府中四處轉了轉,確定季知逸不在家后,慢慢轉至杜管事身邊道:“昨日翻找東西,書房弄得有些凌亂。”
杜管事立刻恭敬道:“好的夫人,老奴這就派人進去整理打掃。”
江瀾音的視線四處飄了飄,隨后輕咳一聲看向杜管事探聽道:“嗯但是將軍最近也在府中時常使用書房,也不知道里面的東西能否亂動,不若還是先問一問他吧。”
“夫人盡管放心,倘若有重要函件,將軍會特別交代,我等也不會妄動。”
江瀾音張了張嘴又把到了嘴邊的問話吞了回去,杜管事斜眸看了片刻,輕淺一笑道:“不過夫人考慮的也很有道理,最近事務繁多,也許將軍也會有忘記叮囑之時。等將軍回來,老奴再去問一問。”
“將軍出去了?去哪了?”
杜管事的話音將落,江瀾音便接話問了過去,話一出口,她又覺得顯得有些過于急促,抿了唇慢吞吞尋了個理由補話道:“之前聽將軍說曾叔叔和魏叔叔贈了賀禮,本想讓將軍陪我一同去看看的。”
杜管事是個老人精,自二人從外回來,便察覺出小夫妻之間似是在鬧別扭。他笑了笑詳盡解釋道:“因著南鄉解了封城,京郊最近也有些不大太平,所以林將軍便邀了將軍前去幫忙,過幾日方能回來。”
聽到季知逸這幾日都不會回來,江瀾音松氣之余又多了幾分莫名的失落。
她垂了腦袋點點頭,杜管事俯身道:“曾魏二位將軍的賀禮已經收入庫房,將軍特意交代了,那些都應交由您支配,所以一直收納未動。您可要現在去看看?”
本只是隨口找的理由,如今不看又有些打自己的臉。江瀾音只得應聲道:“好,有勞杜管事了。”
將軍府的庫房不小,江瀾音隨便看了幾樣新堆在一旁的物品問道:“好像比前些日子看得賬本多了些?”
“是,此番將軍剿匪有功,陛下又賞賜了些玩物。”
江瀾音拈了幾顆珍珠轉看,杜管事接話道:“將軍交代老奴,用這些珠子為夫人打制些首飾,滿翠閣已將款式樣子送來,放在您屋內的小書房中了,只等您挑選。”
“將軍什么時候吩咐的?”
“昨日下午賞賜送來后便交代了。”
江瀾音撥弄著珠子沒說話,半晌后收回手道:“杜管事,你替我尋一尋,城中可有哪位工匠手藝極好,擅于打制器具的。”
“夫人是需要什么東西么?老奴可去尋一尋”
“不必,你替我尋好工匠便可。”江瀾音偏頭看向一旁的杜管事,輕轉眼珠低聲道,“別告訴將軍。”
杜管事狐疑地望向江瀾音,瞥到她不自然泛起紅暈的面頰后笑道:“老奴明白了,老奴這就差人去打聽。”
曾、魏兩位將軍的賀禮堆在兩口箱子中,簡單的木箱,看起來不會過于隆重,也不會顯得太過禮輕。
杜管事差人打開箱子,江瀾音上前看了幾眼,神情微怔。兩份禮物都不乏珍稀之物,但右邊的箱子里還呈了些特殊物件。
“左邊那箱是曾將軍派人送來的,右邊那箱是魏將軍所贈。”
江瀾音俯身自魏將軍送來的禮物中挑揀出一些塞北獨有的小玩意,都是些兒時她喜歡的物件。
見江瀾音握著布織的彩畫紅了眼,杜管事低首輕聲道:“兩位將軍都甚是關懷夫人,老奴也曾隨將軍在塞北待過些時日,魏將軍的這份禮,倒是承了不少特別的祝福。”
江瀾音摸了摸彩畫勾唇道:“是,小時候不知道這個是父母于女兒出嫁前準備的百吉納,只覺得圖案有趣便鬧著要,氣得爹爹直說不中留沒想到魏叔叔還記著。”
“不只是這些,還有些塞北的吃食,將軍差老奴送至了廚房,只等處理好了再烹于夫人品嘗。”
江瀾音笑著點頭,將那些小物件一一拿出來細賞了片刻。
她從中挑了幾樣有趣的準備贈給季云姝,起身時又瞥到了曾將軍送來的禮,隨后輕輕皺了眉。
杜管事順著望去,眼眸低垂道:“曾將軍的禮倒是有些貴重,將軍說等您回來看看如何處理。”
箱子不大,看起來也不打眼,內里的財寶倒是多得太過注目。
這份禮,著實過重也不太合適。
江瀾音合了木箱,轉頭吩咐道:“明日我寫兩封回信并上回禮,勞駕杜管事您差人送給他們二位夫人。至于曾將軍的賀禮先這么放著吧,等過些日子我尋個別的由頭,給曾夫人帶去。”
“是。”
“杜管事!恭親王府差人來送帖子了!”
守門的護衛拿著帖子匆匆而來,江瀾音心下明了,應當是過些日子的春花會。
見江瀾音也在,護衛行了禮道:“還有些謝禮在外,不知是否要接下?”
“謝禮?”
江瀾音疑了一瞬,護衛回話道:“說是將軍救下了
魏家小姐,特備了厚禮表達謝意,有一車的東西,都在府外停著呢!”
杜管事聽言皺了眉頭,看向江瀾音道:“夫人,這個時辰,街上人來人往,恭親王府這般大張旗鼓贈這般厚禮說謝,怕是不妥。”
恭親王府這么一送,旁人看到免不得要去傳一傳季知逸與這位魏小姐之間“英雄救美”的佳話。
江瀾音倏然想起太后的那番提點言論,浮躁之意頓時襲了滿腔——
沒事做什么老好人!還英雄救美沾了一手爛桃花!
第37章 第 37 章 互相惦記
所謂春花會, 不過是上京各家借著賞花的名頭,聚在一起聯絡關系的宴會罷了。
江瀾音一向不喜參加這些宴會,先前跟在太后身側, 不去也就罷了。可如今她是季知逸的夫人, 雖然將軍府不用刻意去拉近什么關系, 但若不去, 少不得又會被排擠。
而且,此次是恭親王府辦宴想起恭親王妃前幾日送來的謝禮, 江瀾音覺得這頓飯左右是吃不安穩的。
眼見時辰差不多了, 江瀾音帶著銀翹提了禮出門,剛至回廊,季云姝帶著貼身丫鬟匆匆忙忙追了過來。
季云姝的性子大大咧咧, 平日里總是穿著簡約的裙襦, 一頭青絲只用絲繩隨意挽在身后。今日她倒是格外規矩, 鵝黃色的紋蝶廣袖配著月白襦裙, 斜飛的發髻點綴著珠花,靜雅而又不失靈動。
輕蕩的披帛又一次滑落小臂絆住了腳步,季云姝終于失去耐心, 將柔長的飄紗圈繞在了手腕上:“嫂嫂,等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江瀾音不禁有些詫異:“你也要去恭親王府么?你不是最不喜去參加這些宴會么, 總嫌這些地方無趣又虛偽。”
“那也不能只讓你一個人去啊!無聊且不說,萬一她們欺負你呢!”季云姝將拖沓的袖擺整理好,隨即怔愣道, “嫂嫂怎么知道我討厭去參加這些宴席?”
江瀾音神情微閃,眨了眨眼胡編道:“先前參加過幾家的宴請,但是都不曾見過你, 前些日子和你哥閑聊就提起過,是他告訴我的。”
“哦,難怪。其實嫂嫂你要是不想去,我們也可以不去的。”季云姝撩了撩垂至鬢前的碎發道,“守著規矩一坐幾個時辰,還要聽她們聊那些烏七八糟的事,真的是好沒趣!哥哥也說過,咱們將軍府不必去刻意維持什么關系,不去便不去,沒什么大不了的。”
掌著兵權,身份本就敏感。就如季知逸所言,將軍府不必刻意與誰交好,有時候關系甚密,反倒是壞事。也就林太尉這樣早早就交了實權,只留閑職的無甚畏懼。
不過,如果離得太遠,免不得就會被排斥而出,基礎的往來還是需要維持的,哪怕只是淺薄的一層關系,至少也不會讓將軍府在上京孤立無援。
她曾親眼見過季云姝兄妹二人吃了此虧,如今自然是能避則避。
江瀾音抬手替季云姝整理好簪于發髻處的步搖笑道:“你若不想去便留在家中,沒什么關系。我也只是去吃頓飯,我不招惹人,旁人自然也不敢為難我什么,你只管安心。”
“不行,我還是要和你一起!”
見季云姝堅持,江瀾音也不再勸說。比起一個人去赴宴,她倒是也更期望有人能陪她一起。
恭親王府位于宮城之西,今日氣候好車馬多,一路上馬車走走停停耽擱了許久。
季云姝一直撩著窗簾看著街邊風景,見她看得癡迷,江瀾音不禁也撩了點窗簾往外看去。
春闈將近,上京城中各地才子云集,不少酒樓前還做起了此次春闈的籌榜,一群人圍在榜前議論不已。
籌榜并沒能勾起江瀾音多少興趣,但是對面那三層樓閣,一瞬勾起了江瀾音諸多不好的回憶。
云香樓,上京最雅致的風月場。往店內隨意丟一顆石子,砸到的都是京中顯貴。樓中的姑娘也非庸俗,琴棋書畫各有所長,與客人所言皆是風雅,也正是這樣清雅脫俗的待客方式,云香樓聲名遠播。
傅棠也是這里的常客。只是別人為得是享樂,而他是為了自己的心上人。
秦家因秦相忤逆圣心而遭懲處,本已發賣為奴的秦舒荷也不知是何緣故,最終流落至云香樓中,成了陪人談笑的藝女。
江瀾音覺得,倘若傅棠不曾求娶她在先,那之后他每日至云香樓,為這位落難的青梅竹馬作庇護,倒也真的是情深意重,當得一段佳話。
可那時她是他的妻,她只覺得那所謂的情深,令她心寒作嘔。
白日的云香樓清冷了許多,樓中和著淡香飄出裊裊琴音。
憶起往事,江瀾音的神情懨了些許,正準備放下簾子,卻倏然看到了云香樓后巷處的一道纖瘦身影。
那道身影纖若青竹,半遮的面容看不清具體容貌,但她瞥向巷外的那一眼,眉心輕鎖,柳葉般的眉眼似是凝滿愁緒。
秦舒荷?
江瀾音不禁探了身向外望去,然而方才似乎只是她的幻覺,后巷之中空蕩無影。
“怎么了?”見江瀾音突然起身外看,季云姝也好奇地探出了身往外看去,隨后驚訝道:“哥?”
正在走神思索問題的江瀾音遲緩道:“哥?”她順著季云姝的視線望去,正好與屋檐下站立的高挺男子對視在了一起。
“季將軍?”
趕車的隨從聽到車內的聲音,隨即停了下來。季知逸行至車旁,趴在車窗上的季云姝好奇道:“哥,你不是和林大哥去京郊了么,怎么會在這里啊?”
季云姝抬眸看向方才季知逸所站的位置書社?也不太像是他會去的地方。
“你是剛從書社出來么?你去書社做什么?”
季知逸瞥了眼坐在車窗邊靜默不語的江瀾音,片刻后才應了季云姝的問話道:“去找個東西。”
季云姝狐疑地看向季知逸,眼神無意間瞥到一旁的云香樓,怔了一瞬飛快地觀察了一下江瀾音的臉色,見她低著眉不知在沉思什么,隨即眨眼低斥道:“哥,你這就不應該了!既然忙完回了城,理應先回家看看,真是白瞎嫂嫂這幾日的掛念!”
墨色的瞳眸微茫,片刻后星星點點光亮明起,全然聚在了車上的江瀾音身上。
“啊?我哪有”
“杜管事都說了!嫂嫂你昨日還遣了銀翹去打聽哥哥什么時候回來!”
季云姝的眉毛擠弄飛斜,江瀾音也沒想到自己讓銀翹隨意問問,竟然也被杜管事知道了,還告訴了季云姝!
她幾次張口想要辯解,卻又不知該怎么解釋,只眨了眨眼支吾道:“我我就是準備問問將軍,今日去恭親王府赴宴,該備些什么禮。”
季云姝拉了江瀾音的胳膊,打趣著點了點自己的臉。江瀾音睨了她一眼,旋即抽了手悶紅著臉不再做聲。
車簾掀動,季知逸攜著簾外春風而入,早春微陽融了硬朗面容上的冷峻,他如學堂上得了表揚的少年,壓著欣喜端坐道:“備禮之事你看著辦就好,我聽你的,不必詢我意見。”
季云姝撇了嘴,故意抬手捂了耳朵看向窗外。江瀾音支吾半晌嗯了一聲,季知逸放在膝頭的手蜷了蜷,緊著下頜解釋道:“我也是今早才入的城,有些事情需要來這邊處理,并非有意在外不歸。這幾日我都是和林越在一起,隨行的還有南府軍的將士,你若有懷疑,等林越他們回來,我可以”
“我沒有不相信!”江瀾音忍不住打斷了季知逸的低低念念,熱著耳尖吞吐道:“你不用解釋這么多,我我只是閑著無事,多問了一句,也沒別的意思。”
季知逸輕蹙眉頭,江瀾音的神情也跟著一頓,就在她思索著自己過問季知逸的行蹤是不是有所冒犯時,季知逸端了神情認真道:“最近忙著京
郊的事情,忽略了家里,家中沒什么人與物,打發時間的樂趣也沒有。”
江瀾音怔著望向對面認真考慮的季知逸,他垂眸思考片刻道:“先前你說對騎馬有興趣,這幾日天氣不錯,我見京郊的桃花已經含苞待放,后日若是沒什么事,我們可以一道去看看,你若還想,也可騎行試試。”
原本還在窘迫的江瀾音逐漸回復冷靜,緊跟著暖意盈滿心頭。
不過是她曾經一點點的期望,他卻一直記在心上,又因為她隨口一個“閑”字而認真思考,并做好了規劃,然后將她的期望實現。
江瀾音望著對面還在真誠等候回答的季知逸,認真點了點頭。
片刻后她紅著耳朵自矮桌旁提出一個食盒道:“再過幾日便過了嘗鮮期,先前出門時答應過要給你帶花餅的。”
季知逸接過食盒,看著里面的花餅滿目怔然。
“蘇揚西市的那家花餅遠近聞名,那日燈會,本想著回去路上剛好路過,可以帶你去嘗嘗新鮮烘烤出來的”說到這江瀾音低了音將后話帶過,抿唇頓了片刻繼續道,“之后一直沒機會給你,這兩日再不吃,便只能明年才有機會再嘗鮮了。”
“所以你在等我回來?”季知逸倏然明白了江瀾音尋他的真實意圖,江瀾音挺了挺身,支著下頜瞥向窗外道,“任何糧食都得來不易,而且這花餅味道鮮美,浪費了著實可惜”
“謝謝。”季知逸拈了花餅細吞慢嚼,車內甜香彌漫,半晌之后膩得發齁,可他依舊眉眼含笑,一點一點將盒中花餅吃了干凈。
“哥,你就這么吃獨食,也不考慮帶我和嫂嫂分點么?”
季云姝故意等著季知逸吃完最后一口才開口打趣,季知逸頓時窘迫無措。直到季云姝放肆地笑出聲,他才板了臉低聲道:“書社的老板說,你尋他定了些畫冊。”
季云姝的笑容一止,隨后轉舵道:“珍惜糧食是美德,嫂嫂說得對,哥哥做得好。”
馬車輕晃停頓,車外的隨從低喚道:“將軍,恭親王府到了。”
季知逸起身下躍,隨后扶著江瀾音與季云姝下了車。
江瀾音整理好裙擺剛剛站穩,身側便傳來了一道溫柔笑聲:“早聽旁人說季將軍對新夫人疼愛有加,我本還想著他們這些武人哪懂什么疼人之道,今日一見,旁人倒是確無虛言,他可比我家那個粗魯莽夫強多了!”
江瀾音扶著季知逸站直了身,隨即回頭驚喜道:“魏嬸嬸,好久不見!”
第38章 第 38 章 宴上逢舊
自從塞北一別, 江瀾音便再也沒見過曾魏兩家人。
盡管五年前,陛下也為兩位將軍在京中安置了住宅,將他們的妻兒一并接入了上京, 但兩位夫人皆因種種原因身體抱恙, 入京后便一直靜養于家中, 鮮少應邀各家的宴請。
“魏嬸嬸身子近來可好些了?”江瀾音細細觀察了魏夫人的面色, 除了唇色淺淡,其他方面看起來倒是沒什么大礙。
“都是些先天的老毛病, 承蒙陛下與太后娘娘關懷, 如今已調養的大好。”魏夫人輕緩地牽過江瀾音的手,一同慢慢步入恭親王府道,“之前聽管是的說, 你來府上探望過幾次, 偏偏我這不爭氣的身子毛病不斷, 只能閉門謝客, 倒是害得你空跑了幾趟,我這心里一直過意不去。”
“嬸嬸這是什么話,您來上京, 作為晚輩,我本就該去拜見。您身體不適需要靜養, 我心中也是明白, 只是有些擔心,這才去叨擾了幾次,還勞嬸嬸莫怪!”
魏夫人天生患有心疾, 言行舉止緩而溫和。她略有疲憊的眼神中滿含歉意,看向江瀾音不好意思道:“我哪里會怪。我在上京也沒什么熟人,唯有你是我自幼看大, 關系甚密。幾次拒你于門外,我還怕你與我生了嫌隙,只當我這個嬸嬸情薄。”
魏夫人輕淡的眉眼間攏了無奈,她與江瀾音一樣,都是被捆綁在上京中用來桎梏雄鷹的一道牽線,自然也沒有多少往來的自由。后來江瀾音也明白了這個道理,便鮮少再前往曾魏兩家拜訪。
“嬸嬸多慮,瀾音自是明白。”江瀾音淺淺笑了笑,兩人心照不宣。
魏夫人牽著她慢慢走道:“本來今日我也無甚打算出門,可恭親王妃差了世子夫人親自前來送帖,先前我已是拒了好幾次約,最近身體尚可,便也不好意思再拒了。”
江瀾音不禁怔愣,先前各家宴請,也都明白曾魏兩家的情況,只是出于禮節送上請帖,她們不來赴邀,也沒人會真的去計較在意,恭親王府先前也是如此。
今年怎么突然這般熱情,倒是有些邀不著人誓不罷休的態度。
江瀾音回頭看了眼身后的季知逸,跟在身后聽到她們對話的季知逸輕蹙著眉頭道:“今年恭親王也特意差了人去京郊邀我。”
難怪季知逸會突然回城,還在路上遇著了她們。
江瀾音覺得恭親王府的舉動有些奇怪,如此大張旗鼓地邀請各家赴宴,難道就不怕宮中多想么?
雖然恭親王與陛下一向兄弟不睦,但兩者間的關系,一直維持著十分微妙的平衡。
“我今日出來時遇著了張夫人,聽她言,文太傅前些時日致仕歸鄉了。”
“文太傅致仕?”江瀾音很驚訝,上次進宮時也不曾聽太后提起此事,如今聽來,實在是有些突然。
“文太傅入朝幾十載,算起來也差不多到了致仕的年紀。”魏夫人瞥了眼左右低聲道,“但前幾年他接了太傅一職,一直在宮中教習,我還以為如今他突然致仕離開,這確實是讓人有些琢磨不透。”
江瀾音抿了唇沉思著,片刻后彎了眉眼笑道:“大抵是宮中有其他打算。”
見江瀾音也不知曉情況,魏夫人垂了眼低柔道:“說得也是,而且我們婦道人家又哪里懂這些事情,只管過好咱們自己的生活便好。”
魏夫人倏然抬手按住心口急喘了兩聲,一旁的江瀾音匆忙詢問道:“魏嬸嬸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沒什么。”魏夫人緩過臉色擺擺手道,“許是太久不曾見過風,有些不大適應。”
江瀾音小心地扶著魏夫人往前走,另一頭恭親王妃攜著兩位夫人一道走了過來。
倏然遇到江瀾音她們,恭親王妃也愣了一下,隨后反應過來,看向一旁帶路的小廝訓斥道:“你這奴才真是沒禮!怎可這般怠慢貴客!魏夫人與季夫人來了,竟然也不知道與我通傳!”
恭親王妃圓潤富態的面容倏然一柔,看向魏夫人與江瀾音賠禮道:“府上奴仆沒得規矩,怠慢了!”
江瀾音福身施禮,恭親王妃這才留意到獨自綴在她身后的季知逸:“季將軍也來了啊!剛剛王爺還在與其他大人念叨著!”
恭親王妃回頭看了眼跟在身后的魏關月,使了個眼色笑道:“你剛剛也還念著救命恩人,這會見著人了,怎地沒了聲?還不快來拜謝季將軍!”
魏關月低首輕瞟季知逸,一雙含情的眸子水潤透亮:“關月謝過將軍救命之恩,前幾日登門致謝,不想將軍不在府中,謝恩一事便一直拖至了此時。”
江瀾音瞥了瞥魏關月泛紅的面頰,低了眼尾輕輕側身避讓了一步。緊跟著肩頭碰上了一道堅實的胸膛,季知逸也不知何時貼至了她的身后,順手輕攬了她的肩頭溫聲道:“魏小姐客氣。維護建梁百姓安危,本就是季某職責所在,季某說過,魏小姐不必掛懷。”
魏關月盯向季知逸攬上江瀾音的手,瞳眸微怔緊了神情道:“如何不掛念,若非將軍那日搭救”
“關月,大恩不言謝,具體事宜我們待會再言。”恭親王妃留意到路過的兩位夫人,淺淺一笑為眾人引路道,“諸位一路辛苦,王爺與其他大人已在春華園等候,我
們還是先進園入座,莫要在此站著了。”
恭親王妃勾唇斜睨了魏關月一眼,魏關月羞怯地看了眼季知逸,隨后紅著臉扶著恭親王妃的手臂嬌羞同去。
江瀾音將姑侄二人的神情盡收眼底,她回頭看了看正搭著她的肩頭低首凝望她的季知逸,肩膀輕輕一動,將他的手讓落肩頭,然后招呼了魏夫人與季云姝跟著離去。
春華園里桌椅早已擺好,男女分席,不少人已經入席正坐。
江瀾音帶著季云姝,與魏夫人一同坐在了女席第一排。緊跟著恭親王妃推了推身側的魏關月,示意她坐至江瀾音的身旁:“關月說,季夫人一路上對她照顧有加,她與你也是姐妹投緣。今日正好,就讓她坐在季夫人身側,你們姐妹好好敘敘吧。”
季云姝茫然地看向坐至她們身側的魏關月,隨后偏了身貼近江瀾音嘀咕道:“誰跟她是姐妹,一路上都是她死皮賴臉跟在你的車上,真是硬套近乎!”
江瀾音淺笑了一下沒說話。一旁的魏夫人突然出聲道:“曾家妹子,好久不見!”
江瀾音循聲望去,曾夫人也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她先是迎上了江瀾音的目光,與她對望了一眼,隨后轉了視線看向魏夫人道:“嗯,好久不見。”
“曾嬸嬸安好!”江瀾音起身見了禮,曾夫人點了點頭平淡道,“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你與季將軍恭喜。”
江瀾音含笑剛要謝禮,曾夫人卻已回頭看向引路丫鬟道:“我的座位在哪,帶我過去吧。”
引路的丫鬟看了看魏夫人身側的空位,曾夫人微微皺了眉。
“看我這忙乎糊涂了,差點忘了曾夫人不喜香!”恭親王妃收回打量的眼神,笑著指了指魏關月隔后一座道,“你們趕緊去熄了那處香爐,安排曾夫人入座,好生伺候!”
丫鬟低首引路,曾夫人點頭一謝道:“有勞王妃。”
曾夫人冷淡的態度讓江瀾音一陣怔愣,心情也不禁低落了起來。
魏夫人回頭看了看坐定的曾夫人,片刻后轉回頭,與江瀾音低嘆道:“本以為這些年過去了,她應當已緩過些許,不曾想還是這般也是,喪子之痛,又豈是時間可以抹平?”
曾夫人與曾將軍年少夫妻,直至中年才得一子。曾安也非嬌慣之人,少年時便隨曾將軍上陣殺敵,本是大好兒郎,結果慶谷一戰,韶華止息。
慶谷一戰,都言是江道桉妄自尊大,這才應敵失誤,導致了一場慘戰,
江瀾音回頭看向低著頭也不與旁人交流的曾夫人,唇角輕抿,眸中染了悲緒。
曾魏兩位叔叔不曾說過什么,之后還時常來信關懷獨在上京的她,但是曾嬸嬸似乎是怨著的,她先前也去拜訪過曾嬸嬸,但是皆被擋在了門外。
再后來的兩年,她刻意與兩位叔叔拉遠了距離,曾叔叔也很少再來信給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漸漸也隨曾嬸嬸一樣,對慶谷一戰的失敗起了些許怨念。
江瀾音不相信她的父親是旁人口中那般狂妄之人,但慶谷失利釀成慘劇,這也是不可辯解的事實。
所以每每想起死去的曾安,她都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因為信賴,而將獨子也送上戰場的曾叔叔與曾嬸。
坐在上首的恭親王,瞇著細長的雙眼笑看下方的滿座,片刻后輕輕抬手笑道:“今日設辦春花宴,感謝各位光臨寒府,同賞這滿園春色。話不多說,既然人已到齊,我們便開席吧。來人”
“皇上駕到!”
恭親王抬著的手一頓,隨后眉頭驟緊,看到院門口處緩緩移來的明黃轎座,神情怔了片刻倏爾一沉。
在看清轎上的宣慶帝,他瞳眸微瞇,慢慢下座行禮道:“臣弟竟不知皇兄前來,不曾出門相迎,實在該死!”
嘴上的話雖謙恭,可態度卻截然相反。
宣慶帝推開準備上前攙扶的高公公,緩步行下轎攆,看著前方懶散行禮的恭親王,沉眸片刻倏然一笑道:“這哪里怪得皇弟,是朕沒有提前打招呼。”
宣慶帝看了眼恭親王剛剛坐的最高位,繞過還在行禮的恭親王,徑自上前坐下,隨后巡看向下方行禮的諸臣子道:“剛剛朕從院門處進來時,倒是有些恍惚,還以為自己是準備去奉天門上朝。”
園內驟然沉靜,宣慶帝單手支著下頜,慢慢掃過低伏行禮的眾人,陰了眸子緩緩笑道:“朕前些日子身體抱恙,不曾早朝,今日一見諸位愛卿,甚是想念啊”
第39章 第 39 章 賢良淑德的江瀾音……
宣慶帝的話, 說得眾人頭顱更低。江瀾音偷偷斜眸睨向上首,只見宣慶帝看著站于中間空地的恭親王,神色陰郁不快。
陛下生病沒有早朝么?
江瀾音收回視線低首思考, 宣慶帝左右環視, 見眾人面有懼色, 這才滿意地笑了笑抬手道:“既然大家是齊聚在此, 欣賞大好春光,那就不要耽擱了, 都起身入座吧。”
宣慶帝說完低眸看了眼桌面上已經斟滿了的酒杯, 一旁的高公公立即會意,將恭親王方才用過的這個酒杯撤了下去,緊跟著放上了宣慶帝自用的龍紋銀杯。
恭親王沉眉看向坐于上方的宣慶帝, 片刻后才擲袖擠笑道:“再去準備個座位。”
座椅很快便安排好, 恭親王入座后, 宴會這才漸漸恢復熱鬧。
宣慶帝最近似乎格外小心謹慎, 宴會上所用器具皆是從宮中帶來的銀器,即便如此,過口之菜也都會有小太監先行試用。然后他才會小心吃兩口。
江瀾音抬眸偷偷打量了幾眼, 宣慶帝雖坐得挺直,但龍袍下的身軀顯然比之前瘦削了不少, 衣袍腰身處被束出了不合身的褶痕。
“陛下因為身體有恙, 已經好些日子沒上朝了,大臣們一直擔心他的病情,如今看來應該是沒什么大礙了。”
魏夫人借著敬茶的機會, 低聲與江瀾音說著宣慶帝的情況,江瀾音回禮一笑,借著喝茶的動作遮掩, 仔細觀察了一下宣慶帝的面色,除了唇色略有偏紫,并無其他什么明顯病狀。若說有什么怪異,便是那雙細眸,眼白渾濁,眸珠無光,與他紅潤的面色十分違和。
江瀾音的心頭驀然一跳,她記得前世也是如此,自此不過一年光景,陛下便重病不起,緊跟著建梁亂成一團。
她掀眸看了眼坐在宣慶帝下手握著酒盅出神的恭親王,前世建梁大亂,可沒少這位的手筆。如今陛下不過是對外稱病幾日,恭親王便能邀來大半的文臣武將來此赴宴,這其中暗流涌動,也難怪宣慶帝會氣憤至此。
坐在門邊的賓客倏然騷動,江瀾音轉頭望去,一道天青色的修長身影逐漸行來,傅棠偏眸輕掃,在眾多女眷中一眼尋見了端坐于前的江瀾音,見她同樣望向他,深棕色的瞳眸光亮輕閃,水墨般的眉眼間蓄滿溫柔。
坐于對面的季知逸盯著走至中央的傅棠良久,在看到江瀾音望向傅棠的眼神后,單薄的眼皮輕垂,搭于膝頭的手不禁慢慢收緊。
眾人皆看到了傅棠望向江瀾音的神情,三三兩兩隔桌相挨,小聲地議論起來。
江瀾音輕輕睨了后座的兩位夫人,心中明白,自己若是表現出一點異樣,都會給這些閑得慌的人,添些茶余飯后的討論內容。她壓下情緒,對著傅棠禮貌地回以一笑。
傅棠看著江瀾音規規矩矩的一禮,不禁怔了片刻。而江瀾音在禮貌回應后,便垂了眼眸嫻靜地坐在原處,一切言行恰到好處。
“恭親王府設宴,傅相怎
么遲到了?“明明是問話傅棠,陛下的眼神卻一直看向下方的恭親王。
不光是宣慶帝在打量,周圍的人也在偷偷觀察著倆人。
眾人皆知傅家與恭親王府關系密切,如今恭親王設宴,身為傅家當家人的傅棠,竟然姍姍來遲,究竟是巧合還是別有原因,大家心中盤算不已。
“臣傅棠參見陛下。”
因著傅棠的遲來,恭親王的面色也難看了不少,宣慶帝收回視線,揚著唇角和煦道:“傅愛卿快起來吧,這段日子在南鄉辛苦了!”
傅棠似是沒看到恭親王的神色,面對陛下謙遜垂眉道:“這本就是臣分內之事。”
宣慶帝與傅棠寒暄了幾句,一旁的恭親王適時插話道:“陛下,菜已上桌,不如大家邊吃邊聊。”宣慶帝這才結束了君臣相歡的客套場面,支著手臂揉了揉額首,隱隱顯出疲憊之態。
好好的宴席,因為宣慶帝與傅棠的接連出現,攪得人心躁動。本來心情極好的恭親王,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他斜眸看向對面的恭親王妃,微微偏頭側向了季知逸的方向。
得了恭親王的暗示,恭親王妃在桌下輕輕拍了拍魏關月,隨后起身笑道:“今日季將軍也在,妾身須得好好敬將軍一杯,先前若非將軍搭救,妾身怕是再也見不到我這可憐的侄女了關月,還不趕緊謝過季將軍!”
“關月謝過季將軍救命之恩!”
季知逸皺眉看向對面的恭親王妃與魏關月,開口反駁道:“我想我與王妃和魏姑娘說得很明白,清理流匪本就是分內之事,不必言謝。”
“將軍大義,自是不把這點事情放在心上。”恭親王妃笑了笑,隨后拉了魏關月的手看向季知逸道,“可我這侄女,卻一直掛念著將軍的恩情。”
恭親王妃的尾音拉得重且長,在座的人看了看這姑侄倆的神情,頓時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這是英雄救美后,美人暗許芳心了!
大臣們只當一個樂呵,笑而不語,坐在女席前排的江瀾音,只覺背后目光灼灼,那些夫人小姐的視線全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魏關月紅著臉依偎在恭親王妃身側,恭親王朗笑一聲起身道:“關月雖然一直隨她父親在原中郡,但她與王妃這個姑母格外親近,本王也是將她視作女兒看待。關月雖比不得世家貴女,但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略通。季將軍先前救了她一命,她自此對將軍芳心暗許。”
恭親王笑著走至季知逸身側道:“常言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無以為報,便唯有以身相許。季將軍,本王就將關月交于你,做你的側夫人如何?”
恭親王話音剛落,季知逸的眉頭瞬時一緊:“季某已有夫人,王爺莫要說笑。”
“將軍覺得本王是在說笑?莫非季將軍覺得我這侄女配不上將軍府?”恭親王面上掛著笑意,看向季知逸的眼神卻沉了下來。
說好聽點是側夫人,實質上就是妾。恭親王妃的親侄女,許給一個正三品的將軍做妾。恭親王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
席間的大臣們談笑的聲音一瞬小了不少,各自坐在自己的席座上看戲。
上首處的宣慶帝本已疲憊地闔了眼,在聽到恭親王的話后,擋在手臂后的細長眼眸驟然厲起。
眉心間峰巒攏起,眼見季知逸又要直白反駁,江瀾音扯住了已經半起了身,滿面忿色的季云姝,拉著她的衣袖將她拽回座椅上,江瀾音伸出指尖,安撫性地輕輕點了點她的肩頭,隨后站直身看向恭親王笑道:“王爺說笑了,魏小姐乃是恭親王妃的親侄,名門貴女。何來她配不起的郎君?”
恭親王面色稍緩,斜眸看向態度恭敬的江瀾音,江瀾音低首謙卑道:“正是因為魏小姐身份尊貴,讓她入府做側夫人實是委屈,所以將軍才覺不妥。”
恭親王微微抬首,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睨向江瀾音道:“不過是身份名號,無甚好在意的。而且季將軍對關月有救命之恩,只要季將軍愿意,莫說做妾,就是做個通房丫頭也不是不可。”
江瀾音低首不語,座下客人偷偷看向冷站在一邊的恭親王妃與魏小姐。
恭親王的話著實是不太中聽,恭親王妃的笑容也僵了不少。
“既是婚姻大事,王爺何不問問魏小姐的想法?”
傅棠瞥了眼對面低著頭看不清神情的江瀾音,爾后放下手中一直捏轉的茶盞,垂眸起身道:“報恩的方式有許多,而季將軍也不是協恩圖報之人。況且魏小姐乃是原中郡守的嫡女,秀外慧中,多少郎君心往求之,進將軍府于她而言也非最好的選擇,還是問問她的意見吧。”
江瀾音詫異地看向神色平靜的傅棠,倒是不曾想他會站出來說話,為他們擺脫困境。
恭親王不快地看向傅棠,本就因為傅棠遲來而微惱的恭親王,神色愈發難看:“女兒家的婚事,自然是家中長輩說了算”
“傅相說得不錯,如今原中郡守不在此處,魏小姐的婚事自然還是要問問她本人的意見的。”
宣慶帝放下支額的手,打斷了恭親王的話,看向依在恭親王妃身后的魏關月道:“魏小姐怎么看?你可愿給季將軍做側夫人?”
魏關月低首斜眸,與身側面帶愁色的恭親王妃對視了一眼,隨后快速瞥了眼對面俊朗高挺的季知逸道:“臣女心儀季將軍,自是愿意。”
恭親王揚了眉笑容漸深,季知逸沉沉吐氣,俯身行禮道:“多謝魏小姐賞識,但在下與夫人”
“既是如此,將軍與妾身定會好好照顧月妹妹,不負王爺與王妃所托。”
季知逸的聲音驟然一截,他錯愕地看向對面微笑應聲的江瀾音,身形僵然。
一直安靜看戲地眾人不禁低嘆,江瀾音的欣然接納,實在是不可思議。
恭親王本人也沒想到會這般順利,愣了好半晌,才回過神滿意地笑出了聲:“郡主賢淑,關月送去將軍府,本王與王妃自是放心!”
坐在上方的宣慶帝,鎖著眉頭思索了片刻,隨后輕笑道:“娶妻如此賢良,季將軍好福氣。”
季知逸的眉峰緊緊攏于一處,望向江瀾音的目光沉且復雜。
感知到季知逸的灼灼目光,江瀾音不敢抬首,硬著頭皮行禮道:“陛下謬贊,妾身無才無德,能得賢妹相伴,一同打理將軍府,心中自是欣喜。”
宣慶帝笑著撫了撫手,半瞇了眼看向江瀾音道:“郡主待季將軍當真是上心。將軍府里的人,確實是少了些。季將軍此次回京,繳了匪又平了京郊的流亂,朕一直在愁該如何獎賞正好,前些日子司禮坊新來了批新人,能歌善舞,回頭就讓高公公挑一個伶俐的,送于郡主做差使丫鬟吧。”
宣慶帝話語一落,滿座嘩然。這哪里是給郡主送差使丫鬟,分明就是給季知逸送通房丫頭!
宣慶帝盯著沉默的江瀾音,眸色漸漸陰沉,江瀾音捏了捏袖下的手溫聲道:“瀾音謝過陛下恩賞。”
府中突然添了兩位美人,周圍的大臣紛紛拱手恭喜季知逸。
季知逸沉了臉對上對面掛著淺笑的江瀾音,指節捏得青白。許久后他才俯身行禮,向宣慶帝與恭親王請辭道:“末將突然想起府中還有些事需要處理,還請陛下準末將攜家眷先行歸家。”
宣慶帝這會心情頗好,隨意揮手道:“愛卿只管先去。”
季知逸拱了拱手,繞過席座,不顧一眾人的目光,一把拉過對面的江瀾音,快步離去。
第40章 第 40 章 在意與不在意
見季知逸拉著江瀾音快步離開, 季云姝趕緊拿過銀翹手中的披風,也顧不得和周圍人打招呼,匆匆跟了上去。
季知逸的面上雖無什么表現, 但是低沉的眉尾, 抿緊的唇線都充分說明了他此時的心情十分不好。
季云姝也想不明白, 明明她哥已經開口拒絕了恭親王結親的想法, 江瀾音為什么還要替他應下,不僅如此, 還收了陛下塞來的丫鬟。
江瀾音溫和應下時, 她從在場的大臣臉上看到的是驚訝與羨慕,但是一個妻子能坦然地替丈夫接下妾侍,如果不是心中暗妒, 那便是真的不在乎了。
季云姝追在后方, 看著江瀾音越掙扎, 便被她哥攥得越緊的手腕, 不禁輕聲嘆了一息——
她家哥哥好像不管是哪條路都很坎坷。
“季將軍?你慢點!”
江瀾音掙了掙手腕,細白的腕部瞬時又緊了幾分。這一路她一分沒有掙開不說,拉著她的手卻一再收緊。
季知逸在生氣。
她按著那只圈住她整只手腕的手, 抬頭看向前方那道直挺的背影。
季知逸的步伐邁得大且急,高束于身后的發絲, 隨著他的動作高揚拂動。
恭親王府的花園小道鋪滿了細滑石子, 為了赴宴,江瀾音特意穿了精致的軟底繡鞋,這會走在堅硬的石子路上, 腳下本就硌得難受,又被前方的季知逸拉著走得急快,她踉蹌地跟在身后一連磕絆了兩下。
在她再次絆得一沉后, 前方快行的季知逸倏然一頓,緊跟著放緩了速度。
緩過氣的江瀾音抬手撩了撩自己已經滑落至手腕的披帛,試著掙了一下被攥住的手腕——
行吧,剛剛松一點的力度又加了回來。
季知逸的步伐雖然沒有先前那般急了,但是手上牽拉的力度卻是全然不減。
江瀾音沉默著任他拉著走出王府,她知道季知逸生氣,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好。
季知逸不想接納魏關月入府,這一點她也很清楚,如果可以,她也不會容恭親王將魏關月放進府中。
今日陛下親臨,他與恭親王之間的暗流,顯然比之前要翻涌更猛。陛下身體抱恙,恭親王又極力拉攏著朝中勢力,他的野心昭然于面。
如今他又將王妃的嫡親侄女委于季知逸做妾,自然不可能只是因為那點微不足道的恩情和魏關月的女兒心思,恭親王對季知逸拉攏與監視的目的顯而易見。
就當前的局面而言,拒絕恭親王的結親,對于季知逸而言最為有利。但是,無縫可入的季知逸,又如何能讓那些人放下心來?
季云姝從身后追了上來,江瀾音回頭望去,不禁又想起前世那個一身嫁衣卻滿面淚水縮在季知逸身后的她。
與其讓人一直惦記,不如自己主動留縫,把主權握在自己手中。
“哥!你慢點!”季云姝塌了肩急喘了兩口,她抬眸看了看氣氛尷尬的兄嫂二人,將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披風遞于季知逸道,“哥,嫂嫂的披風。”
季知逸看向身側的江瀾音,垂質的紗擺在微風的吹動下徐徐飄動,上京的早春依舊是留著余冬寒意。
他松開一直緊攥的手,屈伸著過于用力而有些僵麻的手指,接過季云姝遞來的披風覆在了衣衫單薄的江瀾音身上。
外散的熱氣被披風攏于周身,一直跟著疾走的江瀾音,后衫處已經洇了些許薄汗。她本想脫下披風,但是低首看到季知逸活動在她頸脖處系繩的手指,她掀眸瞥了眼他緊繃沉郁的神情,已經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任由季知逸替她攏好披風。
脖間繩帶慢慢系緊,江瀾音盯著他漆黑深沉的眼眸,嘗試開口道:“我知道你在為我擅作主張的事情生氣。對不”
季知逸正在系繩結的手倏然用力,驟然收緊的繩結,驚得江瀾音猛然圓睜了眼收緊了線條柔美的下頜。她撲扇了兩下睫羽,觀察著眉眼又沉了幾分的季知逸,心虛而又小聲地吐完了尾音:“起。”
垂著眼眸的季知逸神情平淡,他偏頭看向一旁的季云姝,季云姝立即識相道:“我想起書社最近來了批新書,我想去看看。你們不用等我了,我待會自己回去!”
季云姝拎了裙擺走得飛快,季知逸收回手靜靜地立在原地,盯著有些不知所措的江瀾音只言不語。
江瀾音輕抬著眉眼,觀察著季知逸的神情。這時她才意識到神情平靜的季知逸比先前皺著眉眼的他更具壓迫,反倒讓她更加緊張不安。
“為什么要應下恭親王?”吞吐的氣息沉而斷續,墨色的瞳眸緊緊收攬著江瀾音面容上的所有細微神情。
江瀾音如實道:“如果拒絕,恭親王必然不快,這對將軍府而言并無好處。”
季知逸頓了半晌道:“他不快,那我呢?”
江瀾音只當他是不滿她替他作了主,輕輕舒氣勸慰道:“我知道你心有郁氣,但是讓一步可以息事寧人,又何必當眾與恭親王和陛下鬧得不開?雖說府中添了倆人有所不便,但明槍終比暗箭易防,往后多多留心便是。”
江瀾音覺得自己說得很是中肯,想著季知逸定然能夠理解明白,她彎了眉眼溫聲歉意道:“因著恭親王是突然發難,我也沒來得及與你商量,對不起。”
墨色的瞳眸沉而深邃,季知逸盯著眼前軟語商量的江瀾音,心間灼滿躁意:“恭親王不快,我也不快,那你呢?你又是什么心情?”
“我?”江瀾音倒是沒想到季知逸會在意這一點,沉默回想,除了害怕季知逸耿直拒絕而招了恭親王他們惦記算計外,好像還有些不一樣的煩躁。
她凝望著季知逸疏朗的眉眼,倏然想起了魏關月看向他時的緋紅面頰。
魏關月不惜成為恭親王府棋子,做他的妾,她也要順著那一份心意跟著他。
魏關月并非被逼無奈,她是真真切切地喜歡季知逸。
而魏關月對季知逸的喜歡,她不快。哪怕季知逸果斷地回絕了她的情意,她依舊心有不滿。
就像是自己喜歡的東西被人侵占了一樣。
喜歡的東西?
江瀾音瞳眸一怔,她對季知逸的在意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么?
“你一點也不在意魏關月她們么?”
季知逸還在追問,江瀾音躊躇了片刻,牽唇一笑道:“當然在意,如果她們入府,少不得需要費心提防”
“只是這樣?”
季知逸的聲音輕了許多,江瀾音目光微閃道:“這也是無奈之舉,暫時也沒有更好的方法。文太傅致仕歸鄉,太后與陛下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難以捉摸。旁人都認為你娶了我,這是接下了太后遞來的橄欖枝,若是不接下恭親王與陛下的人,接下來他們就很可能會針對你”
“我明白了。”季知逸打斷了她的話,一直盯著她的視線慢慢收了回去。
日暮的余暉徹底消散,街邊小鋪的伙計舉著燭火將檐下燈籠一盞盞點明。寒風吹蕩的燈籠打著旋將隱在街巷邊的兩道身影拉長,季知逸深邃立挺的五官在昏黃燈火下晦明不清。
逆光而立的江瀾音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依舊從他挺立的身形感知到了些許情緒。
她低著頭看向季知逸被拉得纖長的身影,那道脊梁骨一如既往的直挺,但不知為什么,就是莫名有些蕭索,堅實挺闊的肩頭壓滿落寞。
從吃百家飯的流浪孩童,到如今威震天下的一方名將,江瀾音很清楚他這一路的艱辛與無奈。想起他前世的結局,她實在是心有不甘。
季知逸值得更順暢坦蕩的人生,她不希望他與季云姝再入困境。
不僅僅是他們,她也不想再成為旁人砧板上的魚肉。
江瀾音盯著地上孤單的影子,從屋檐下輕輕挪出半步,直到自己瘦削的肩頭與他并立,她才重新抬起頭看向他道:“我不會任她們在將軍府中胡作非為。”
琥珀色的瞳眸映出團團燈火,亮而灼目。
季知逸盯著這雙瞳眸許久,心尖微頓,喉間滾動道:“為什么?”
這次江瀾音回得極快,眉頭輕動不假思索道:“當然是為了我們過得更好啊!”
我們。
淹溺的心倏然尋到了一處汀州,簡簡單單的“我們”,成為了漂浮身前的巨木,將無措的他托出水面,得到了一線殘喘的機會。
季知逸遲緩地
點了點頭,喉間滾動,緊合的牙關死死咬著那一塊救命浮木。
目光吞噬著身前人,他一點也不想松口。
沉郁胸口的氣息緩緩釋出,季知逸低眸輕聲道:“回家吧。”
江瀾音詫異地看向突然沉靜的季知逸,片刻后有些茫然地應聲道:“好。”
似乎是怕她與季知逸反悔,第二天一早,魏關月和那位舞女,便乘著小轎被直接抬入了府中。
有些驚訝,但是也在意料之中。
小書房內,江瀾音放下手中賬本問道:“將軍知道她們入府了么?”
“呃應當是知道的。”
江瀾音疑惑地看向一旁前來匯報的杜管家,杜管家俯首解釋道:“將軍昨夜入了書房便沒出來,老奴早上敲門匯報時,他也沒應聲但應該是知道了的。”
江瀾音點了點頭,杜管事謹慎道:“夫人您看,那兩位姑娘該怎么安排?”
“先安排住下吧。”
杜管事神情為難,江瀾音思考了片刻起身道:“罷了,我去看看。”
杜管事趕緊跟上道:“西頭園子沒什么人住,離得遠,您看要不安排去那邊?”
江瀾音否決道:“直接這么安排怕是不妥。”
“那總不能安排至東苑啊!這離將軍太近了!”
杜管事焦急勸阻,江瀾音腳下一頓,瞳眸輕轉道:“當然不能安排去東苑,我的意思是讓她們自己要求去住西苑。”
杜管事一愣,江瀾音抬了抬手,和杜管事嘀咕了幾句。
“老奴明白了,老奴這便去安排!”
杜管事匆匆帶人去準備東西,江瀾音帶著銀翹往前廳而去。
“郡主,人家巴不得往東苑粘,怎么可能自己要求去西苑啊!”銀翹覺得江瀾音是在說夢話。
江瀾音看向她揚眉道:“不信?那你等會可要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