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晨光熹微,碧樹順著曉風輕輕搖擺起蔥翠枝椏,鳥兒呆呆轉了轉小腦袋,開始放聲唱出婉轉的歌謠。
此時的凡間,似乎也像平日一般,逐漸喧鬧了起來。
城池街巷之中,蟬鳴鶯啼一如往昔,卻不見車馬滾滾,更不聞往來叫賣。
山川河流其間,虎嘯猿鳴宛若尋常,卻不見鸞舞蛟騰,更不聞唱和論道。
簡而言之,就好似,唯有還尚未開過靈智的生靈已然蘇醒,而所有已開靈智的生靈,卻都沒有參與這一場晨起。
那么,他們在做什么呢?
自然,是參與天庭首次公務員考試大典的閉幕式了。
同一時刻,三界之中,無論是人族王侯貧民,還是妖族霸主嘍啰,昏沉夢境之中,皆彌漫上了月桂花香。
隨著花香逐漸濃郁,幽暗的視野前,盈盈月光徐徐灑下,清冷月輝令所有生靈神魂一蕩。就好似,千百萬年的舊疴,俱于這一陣沁涼月華下,徐徐緩和治愈了。
收起施訣雙手的嫦娥:感謝鵲妹的鼎力資助,媧皇宮人族女仙牌靈藥,三界眾生值得擁有!
三界眾生也在這迷醉之中,見到了那舉世無雙的人族女仙們。
只見天邊仙宮之中,為首的女仙丹鳳眼微微垂落,雖神色淡漠,氣質冰清,但那俯瞰蒼生的目光,卻懷著包容蒼生的慈愛與悲憫。
這一眼,桀驁狂妄者忘卻了勾心斗角,自卑懦弱者忘卻了跪拜叩首。
不知為何,就連他們自己也不可置信——對上那雙眼,就恍若仰望夜間的月,雖高不可攀,卻又那般親切熟悉。
就好像,無論他們有何疑惑與苦難,都可以在她面前,盡訴衷腸。
就恍似,無論他們怎樣不堪與狼狽,都可以在她面前,袒露自我。
一時間,山河社稷圖里,萬籟俱寂,眾生慕神。
片刻后,嫦娥輕輕收回了目光,以及那悄然釋放的神魂之力。
好耶,第一次亮相三界,成功!
嗯,沒錯,這不知不覺烙印在眾生心底的神仙初印象,正是嫦娥有意而為之。
自然,那讓蒼生微微奇怪的感受,也是她的精心設計——咱可不是高高在上不理人間悲苦的所謂神祇,而是雖然法力通天但仍堅持走基層的熱心街道大嬸!(bushi吸取了前世那些混蛋神仙留下來的教訓,融合了末法時代凡人深入群眾的優良策略,這一世,她才不要重蹈覆轍,讓蒼生有事都不敢求神!
就該讓神仙們卷起來,省得整天一個個閑得就想談戀愛!
在嫦娥亮相之后,她身后的百余位人族女仙也徐徐展開陣型,一一顯露了身影。
有尊貴雍容如八位公主者,有彪悍桀驁如玄者,有淡然自若如火者……
仰望群仙的生靈們不由心生向往——這就是神仙氣度嗎?
等等……
看了幾眼,生靈們揉了揉眼,意識到特殊之處了——
呀!這天上的神仙,怎么都是仙女兒?!
就一個男的/公的都沒有嘛?!
一時間,有些生靈還在滿目赤誠地仰望女仙們,有些則已經眸光閃爍了起來。
就在這時,嫦娥開口了,清冷嗓音如一汩冰泉,遏制住了所有生靈的浮想聯翩:“奉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上圣白玉龜臺九靈太真無極圣母瑤池大圣西王金母法旨,今廣寒宮嫦娥,主持天庭公務員考試制度……”
此時山河社稷圖中的不止已知其中詳情的考生,還有因身懷孽果而純粹昏睡了一晚的生靈們。一聽嫦娥說這是天庭選拔神仙的考試結果宣讀現場,登時一陣嘩然。
本就沒有過求尋長生之道的凡人還好,一些身懷修為的修仙者和妖獸已忍不住質疑了:“為何我等連這考試都沒見過?”
“他們憑什么可以參與考試?!”
更有甚者,如某些豺狼虎豹妖,已開始目露兇光沖著考生們的方向齜牙了。
這一個個細皮嫩肉的,看起來,給他們填牙縫都不夠!
此時,見有人心生不忿,更有妖敢露兇相,嫦娥眸光轉冷,淡淡道:“天庭考試大典,唯有身無孽果者可進入。諸位與其質疑通過考生,不妨還是反思反思自己犯下過何等罪孽吧!”
說罷,她輕輕揮袖,便有數道光華鉆入了他們腦海之中。
眾人還來不及驚疑,就被腦海中流轉過的天條吸引住了。
什么?!吃個人也算罪過?!
什么?!殺善妖也叫作孽?!
什么?!打老婆也是犯錯?!
頃刻間,原本沸沸揚揚的人群中安靜了下來,不少生靈臉上又是驚懼又是懊惱——
有驚懼于自己作下大孽,看樣子今后是要入十八層地獄的;
有后悔自己竟因一念之差,就錯過了成神這等大機緣的。
自然,也有心中仍舊不忿的。只是有嫦娥這輕描淡寫將天條送入他們神識之中的一手,縱然有再多不滿,為自己性命計,大多也只能含恨咽了這口窩囊氣。
可惡,根本打不過的樣子!
無能狂怒.GIF
控制住了場面,嫦娥按著早設定好的流程,攜身后眾人族女仙,恭請玉帝和王母親自宣布入選考生。
在二圣一點點念那長長的名單并發表漫長的領導感言之時,嫦娥默然垂眸,目光掃過地面上神色各異的生靈們。
這次,告訴了你們神仙和因果的存在,將成神機緣擺在了你們面前,把天條戒律刻在了你們腦子里,簡直就差貼在你們耳朵上喊“只要好好做人就有遠大前程”了。
若如此,還不能讓這人間少一些戰爭殺伐與恃強凌弱,還不能讓這天庭多一些能神善仙,那就太讓我失望了。
……
不過,這世間事,哪里有事事如意的呢?
在公務員考試大典落下帷幕,天庭轉而忙著培訓新神和迎接封神時,三界也因考試大典及其結果有了不同的反應。
八景宮中,老子看了看自己那大弟子玄都大法師,見他渾然不為外物所動,仍在平靜修煉,臉上露出滿意之色——如此心性,才可長久啊。
不愧是自己收的唯一弟子,就是優秀!
想到自己那兩個為了弟子們入封神榜之事而暴躁折騰的弟弟,老子不失得意地唇角微翹。
就說嘛,弟子什么的,還是貴精不貴多啊!
然而一轉頭,他就對上了金爐童子、銀爐童子和板角青牛那三雙可憐巴巴的眼神。
無奈地挨個拍拍他們的腦袋,老子慢吞吞從布兜里掏出三瓶靈丹塞給他們,嘴上卻還兇巴巴的:“好生修煉!”
玉虛宮中,元始天尊昨夜雖發覺了那月桂花香,卻并未覺得這考試大典和自家弟子們有什么關系,更不曾將其當一回事——哪會有弟子不愿在他門下修行,偏要去天庭當個小神呢?
那得是幾千年一見的大傻子啊!
接著,就見廣成子匆匆趕來,苦著臉稟報說赤精子和申公豹上天去了。
元始天尊:“……什、什么?!”
這年頭,大傻子都這么多了嗎?!他這昆侖山不是三界一頂一的風水寶地嗎,怎么還能養出傻子來?!
廣成子大氣不敢喘,愁眉苦臉表示,他也沒想到這倆師弟平時看著濃眉大眼的,竟然一個沒看住就相攜私奔了。
元始天尊:……
相攜私奔???
這、這是重點嗎?!!
重點是他們去了天庭啊!
好家伙,為師前些日子還為了弟子們不上天庭跟親弟弟撕了半天,結果你們就是這么回報為師的?背刺都不帶猶豫的!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
元始天尊緩了口氣,臉色嚴肅道:“咱們門下還有和截教弟子走得近的么?”
按他的布局,等封神之劫啟動,和截教弟子有交情的申公豹就是個關鍵人物,重要程度僅次于姜子牙。
現在,他跑到天庭了,那這原本計劃得好好的應劫之法,可怎么辦?!
廣成子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憋得臉都紅了,才吭哧吭哧道:“沒、沒了。”
說著,還用他那委屈眼神瘋狂明示元始天尊:這往日,師尊您都吩咐我們少跟截教那群濕生卵化之徒來往,我們一個個可都聽進去了啊。
元始天尊也知此事怪不到弟子們身上,坐在八寶云光座上暗自憋了半天氣,才疲憊地示意廣成子附耳過來:“這樣,你暗中找……”
碧游宮中,通天教主本是正有些為幾個弟子投奔天庭而惱怒的。
本來嘛,你想去天庭你不早說,為師都為了不讓弟子們上天庭和你二師伯吵了一架了,你現在跑去,那不是平白讓為師丟臉嗎?
但一聽說闡教的赤精子等弟子也跑了,他登時喜笑顏開起來。
嘿嘿,自己弟子的叛逆固然令人煩憂,但二哥弟子的叛逆卻更令人欣喜呀!
嘿呀,不錯不錯,今個兒是個好日子!
但與三教圣人們喜怒參半的情形不同,媧皇宮中,彌漫著一股沉默。
看著自己面前默然垂淚的西王母,女媧暗暗嘆了一口氣:“妖族剛剛經歷過妖巫大戰,新生的小妖們身上多還有依附在血脈上的孽果。此次入選者少,也是正常。”
“玄女不都說了,還是有妖族入選的,有個奶牛族的還是文試魁首呢。”
瞥了眼遠處大樹后那一串小腦袋,再看看近幾年不知怎么越發心思敏感起來的老屬下,她頭疼地扶額:“好了,別哭了,你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妖了。要是讓孩子們看見,這叫怎么回事?”
西王母抽泣兩聲,不再流淚,卻仍舊哽咽道:“那奶牛族當年都沒妖修煉到能飛上妖庭,自然沾不上妖巫大戰的孽果了。”
“可您說,孩子們又有什么錯?只因生來是妖,就要被祂不喜么?”
“就連您這媧皇宮里從未下過凡間的孩子,竟都容不下!”
“難道、難道就非要我們這些大妖都死絕了,祂才能放過孩子們?”
見女媧默然不語,半晌后,她止住悲色。斂下的雙眸中,卻出現了決然之意。
作者有話要說:
元始天尊:心好累……
第82章
午后,楊家后院無比的寧靜安詳。
自楊嘉大婚后,因他新婚燕爾要陪新娘子,又總要隨蜀川去各家拜見,是以跟隨云華出遠門打獵的任務就落到了楊戩頭上。
這日蜀川傳來消息說身體微恙不用楊嘉上門了,楊天佑就正好借機帶楊嘉出門熟悉下家中買賣。
故而,此時楊府之中,唯有楊舒和蜀燕娘姑嫂二人。
成為一家人后,她們相處得也很是相宜。用過午膳后,蜀燕娘正繼續帶楊舒練女紅。
唉,蜀燕娘也是入門才發現,不知道婆婆是怎么回事,竟從未教過小姑子女紅、算賬、管理家中下人等等內務,真不知以后怎么幫小姑子找夫家。
面對著她旁敲側擊的疑問,云華當時就坦蕩多了,一攤手,桃花眼睜得大大的:“這要學嗎?我也不會呀!”
遇到了個比想象中還不靠譜的婆婆,沒法子,作為提出問題的人,蜀燕娘只能自己親自上了。
“嘶——”
忽而,蜀燕娘發出一聲痛呼,移開繡帕,手上很快冒出了一顆血珠。
“呀!”
楊舒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動,也不小心用針扎了下手,但她卻好似完全無事的樣子,只擔憂地去看嫂嫂的手。
蜀燕娘用手帕擦了擦指尖,也連忙捉起楊舒的手看:“我沒事,晃個神罷了。小妹,你的手沒事吧?”
然而楊舒的手上,連半點針眼和血痕都沒有。嗯,繼承了云華的神體,別說繡花針了,就是大鐵棍也別想輕易讓她破皮呀!
楊舒訕訕一笑,縮回了手:“嫂子,我沒事,差點扎到了而已。”
怕蜀燕娘發覺不對,她急忙轉移話題道:“嫂子,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總是出神?”
蜀燕娘定定看了楊舒片刻,忽而道:“妹妹,你今晨是不是也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見楊舒怔住,一臉掩不住的訝異,她悵然嘆了口氣,道:“看樣子是了。”
“不知你的夢和我的夢一不一樣——我今晨夢見天庭在選拔新神,只是不知為什么,在夢里連考場都沒進去,直接就跳到了宣布結果的時候。”
“那主持典禮的嫦娥仙子說,沒參與考試的都是身有孽果的人,都犯過錯。”
她垂下眸子,有些委屈地道:“可我此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都沒見著幾個,又手無縛雞之力,能犯下什么錯呢?”
楊舒見嫂子滿臉愁容,連忙安慰道:“嫂子,那或許就是個夢,何必多想呢?”
雖然,這好像真不是夢。
早上用過膳后,趁著嫂子指揮下人們整理餐桌的時候,爹帶著她和大哥碰了個頭。
原本大家都以為那只是個夢,可對了對之后發現——嗯,除了出門打獵的娘和二哥之外,現在家中三人,都夢到了這個夢,也都連考場都沒去過就直接到了聽結果的環節。
現在再一聽嫂子這么說……楊舒更確定了。
至于這惹嫂子不愉的孽果一事,楊舒略有些心虛地抿了抿嘴,大抵、也許、可能……是因為她成了楊家人,就也連帶分擔了家里還未消除殆盡的孽果?
懷著些許愧疚之心,她緊張地輕聲問道:“嫂子,你想成神嗎?”
被小姑子天真的話逗樂了,蜀燕娘“噗嗤”一笑:“傻丫頭,這世上誰不想當神仙呀?”
我們全家都不想!楊舒不服氣地想。
“當神仙有什么好?”輕咬下唇,想了想,她雙眼一亮,舉例道,“嫂子,你想想,你要是去當神仙了,那不就要和我大哥分開了?”
哈?!
這什么普信發言?!
真當你那莽撞粗野的大哥是什么香餑餑,值得我放棄長生不老也要和他在一起?!
眸中飛快閃過一絲嘲弄之色,蜀燕娘面上卻是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一臉深以為然地附和道:“唔,這倒是。”
覷了楊舒一眼,她眼珠微微一轉,又笑道:“但我們可以兩個一起當神仙呀,那不就能比翼雙飛了?”
楊舒還想再辯駁:“可……”
“好啦,你別勸我啦,”蜀燕娘笑了笑,嘆口氣道,“其實成不成仙的不重要,我最憂慮的,是仙子說的什么孽果。”
“我之所以確定那不僅是個夢,是因為我早上問過家里下人了,他們也都做了相似的夢。”
她又深深呼出了一口氣:“所有人都做了這個夢,就說明這或許并不是夢,而是天庭當真有一場考試。那我們身上,可能也真的有那什么孽果在。”
秀眉緊緊蹙起,眼眸間泛著愁波,蜀燕娘道:“可我在夢里來回地翻查過,那仙子給的天條里,我沒有一條逾越過。”
“明明我此生什么都沒做錯,卻背負了那孽果……”微不可察地暗窺著楊舒的神色,她臉上同時做足了委屈又畏縮的表情,“難道,我前世竟當真是個大惡人嗎?”
接著,楊舒就看到,自家嫂子說到此處,或許是覺得委屈,眸中竟漸漸升起了水霧。
這一下子,弄得她心里過意不去極了。
若沒有自家的拖累,嫂子出身大族,性子溫柔賢淑,又會女紅、管家這么多技能,沒準還真能在天庭有一席之地,成個長生不老的神仙。
可偏偏,嫁進了他們家,錯失了這份機緣。且百年之后要是家里還沒贖清孽果,說不得還要連累人家下十八層地獄。
想到這里,楊舒倏爾一驚——這不是造孽呢么!
天庭招收新神這事全家誰也沒預料到,害嫂子錯失機緣還只能說是無意。
但后者卻是有一些可能的,怎么家中人都沒提出來呢?
大家就那么理所當然地自信能還清孽果嗎?
一旦做不到,那耽誤的,就是人家的好幾輩子啊!
心中歉疚之意越發濃厚,簡直就像壓了塊大石頭,她凝視蜀燕娘半晌后,正色道:“嫂子,不是你的錯。”
見嫂子對自己的話不以為然,安撫性地拍拍自己手后就繼續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她認真道:“我是說真的。”
或許她不該這么沖動,不和家人商量就說出家中隱秘。可相處了這么久,楊舒自認和蜀燕娘有了幾分情誼,也相信溫柔如對方并不會是什么惡人。
是以,沒有猶豫多久,她就將云華乃是神仙一事對蜀燕娘和盤托出了。
果然,她那一貫溫柔體貼的嫂子并沒有因此而厭惡責罵她,反倒神色動容:“小妹,你是不是知道公公、婆婆最近在給你相看親事,所以壓力太大了?”
楊舒:“……”
“什、什么?!”她一個激靈從椅子上站起來,不可置信道,“爹娘在給我看親事?!”
發覺自己說漏了嘴,蜀燕娘慌忙掩住唇,訕訕一笑:“你也快到年紀了,這不是應該的嗎!”
“什么呀!”楊舒又是驚訝又是煩躁地跺跺腳,但反應過來話題被繞遠了,又坐下來,“嫂子,別說別的,你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
見蜀燕娘一臉“啊對對對孩子你說的對”的表情,楊舒憋著口氣,拿起根針就往自己手上扎。
“哎呀!”
把手和針舉到驚呼的蜀燕娘面前,楊舒揚起下巴:“你看,我的手一點事都沒有,針卻彎了!”
“還真是……”這下子,就算蜀燕娘不愿相信,也得相信了。
她怔怔看著楊舒,抿唇道:“所以,婆婆、良人、小叔子、你都是神體,家里人也都因此有孽果……”
“嫂子,”楊舒愧疚地低下頭,“對不住……”
雖然有原因,但故意瞞著人家就是故意瞞著人家,此時此刻,就連說什么“我也做不了主”“我們不是故意的”之類的借口,她都張不開口。
只盼著,別因為自己的這番話,害嫂子怨恨家里人吧。
孰料,滿心悲傷的楊舒,卻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就聽蜀燕娘微微嘆了口氣,爾后輕撫著她的頭,反過來安慰她:“你一定也很無助吧?”
“當了十幾年無憂無慮的凡人家女兒,卻忽然被卷入了這一聽就很嚴重的事里。”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公公、婆婆相愛時你還沒出生,被生下來也不是你選擇的,怎么能怪你呢?”
楊舒沒有想到,自己心底這些就連娘親都未發覺的隱痛和委屈,就這樣,被嫂子點明了出來。
更沒有料到,分明是自家做錯了事,可嫂子卻能如此溫柔大度地包容她,還如此體貼地安慰她。
頓時,又是感動,又是羞愧,楊舒頭埋在蜀燕娘懷中,大聲痛哭起來。
拍拍沉浸在自己情緒中的楊舒,蜀燕娘斂下眸子,溫柔恬淡的笑容也隨之變得淡漠了。
是呀,楊舒沒錯,可她蜀燕娘,難道就有錯了?
她也從沒想降生在那個家中,嫁過來也還都沒害過人,可就在差一點就能踏上另一條干干凈凈的天路時,卻被楊舒告知——
因為我們,這條路你上不去啦!而且說不得,就連你死了,可能都還要被我們連累下地獄喲~
且就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楊舒還一臉愧疚緊張,一副“對不起我已經知道錯了”的可憐樣子,搞得好像她要是追究,反倒成了不講理的惡人一樣!
呵!憑什么呢?
你擔負滿身罪孽,好歹還換回來一具神異的身體。而我,下嫁到你們家,福沒有在這所有人都不懂享受的家里享過幾天,卻要為此賠上一生……
頗有些自嘲地回顧了一番自己的倒霉人生,蜀燕娘有一下沒一下拍著楊舒的背,唇角已勾起了冰冷的笑。
毀了我的出路,那就當我的踏腳石,給我墊出一條新的通天大路吧!
她低下頭,輕聲細語哄著楊舒:“公公、婆婆不想讓我知道此事,應該也有他們的道理。既然如此,我們就都當今日什么都沒發生,不要再提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嫁給了你大哥這樣英武的良人,跟著他受些苦,也算是命了。”
她懷里,楊舒聽了,更覺慚愧,點點頭后,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好嫂子。
三日后,蜀府傳來消息,原本說只是微有抱恙的蜀川病情加重,請女兒女婿們都回府去探望長輩。
這些日子以來,楊嘉深受蜀川栽培,又兼之楊天佑一直教導他要孝敬岳父,一聽這話,他就慌忙帶著蜀燕娘回娘家了。
進了蜀府,蜀川的長子蜀謙正在一臉擔憂地對所有姊妹、姊妹夫們講老爺子是怎么病的。
而就在大家探望過老爺子,一同在蜀家用午膳時,蜀謙放下筷子,嘆息道:“請來的大夫都沒法子了,倒是有位楚地請來的巫,說若是能尋得什么神仙精氣,或許還能為老爺子延長些壽命。”
作者有話要說:
蜀燕娘:我黑化了!
第83章
“神仙精氣?”蜀川的一個女婿皺起眉,“這從何去尋呢?難道要請一位神仙來?”
“并不需要,”蜀謙搖搖頭,“只是一種說法,任何沾染了神仙精氣的東西都可以,比如神仙血、神仙肉都可。”
“這可不好找,”另一個女婿放下筷子,臉色愁苦,“聽聞神仙都隱居在神仙洞府里,有的還住在天上,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何況還是要人家的血肉!”
一時之間,筵席之時議論紛紛,女婿們皆嘆息道:“是呀!可不是嘛!”
楊嘉坐在眾連襟間,附和了幾句,臉上卻是掩不住的遲疑。
蜀謙覷了覷他,見他不說話,暗暗給一位姐夫使了眼色。
那姐夫于是問:“這等難治,卻還不知岳丈大人,是得了什么病呢?”
聞言,蜀謙長嘆一聲,待吸引過了所有人主要是楊嘉的注意后,惆悵道:“其實,也算是心病。”
在大家疑惑的神情下,他苦笑一聲:“各位姊妹夫,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些話,我就不藏著掖著了。”
“爹爹這是氣病的啊!”
蜀謙一拍桌案,直把上面的碗筷都拍得齊齊一跳:“前幾日天庭選拔新神,爹爹竟連考場都未進去!”
他目光掃過眾人臉色,又是一聲苦笑:“你們知道的,爹爹平生樂善好施,不僅對我們這些兒女嚴加教導,就是你們這些女婿,他也是盡心盡力。”
“他自問這一生沒做過什么孽,反倒一直樂善好施。可就是這樣,竟被神仙說是身有孽果!”
“這不,”蜀謙搖搖頭,滿臉苦澀,“一醒過來,就氣得病倒了。”
楊嘉在席間聽了,頭埋得更深了,眉宇間充滿了心虛——
娘呀,這岳父,不會是被自家連累的吧?!
要是這樣,那可就是造了大孽了啊!
岳父對他可一直是全力提攜的啊!
他卻不知道,送走了姊妹夫們的蜀謙,轉身之后是與他如出一轍的心虛:“爹,這樣當真可行?”
蜀川在蜀夫人的幫助下慢條斯理卸去了臉上的灰粉,聞言邊照鏡子邊漫不經心道:“你妹妹不都說了,是楊家虧欠的咱們!現在要他一點血肉,不過是為了彌補為父錯過成神考試的遺憾!”
“唉,”說到此事,就連一向從容淡定的他都情不自禁悵然,“早知道能有這條路,何必白白折騰這些年呢!”
意興闌珊之下,他也懶得多言,只道:“放心吧,就楊嘉那個性子,不用咱們提出來,他都得主動送上門!”
果不其然,三日后,蜀謙正在蜀川床前“侍疾”,就有下人來報,說楊嘉想要單獨求見他。
蜀謙:“……”
行吧,爹和燕娘籠絡了他這么久,他有這份孝心,不奇怪。
走進會客廳,蜀謙當即就被楊嘉虛弱歪坐在席上的模樣嚇到了——媽呀?!他這是把自己腎給挖了嗎?一臉命不久矣的衰樣!
他連忙關切又擔憂地命下人扶住楊嘉:“妹婿,你這是怎么了,臉色如此蒼白?”
楊嘉卻沒有答話,而是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一只玉盒來:“大兄,請將這盒子里的東西,交給那位楚巫煉制吧!”
蜀謙接過盒子,打開一眼,旋即震驚地合上盒子,驚喜地望向楊嘉:“晶瑩剔透、光華自現……莫非、莫非是?”
點點頭,楊嘉面無血色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聽聞岳父病重后,我就上了山。還算運氣好,遇到了只神獸,爭斗之中僥幸砍了塊它的肉下來。”
自然,事實并非如此。
什么神獸?說得輕巧!
按他娘以前邊望月邊給他們兄妹仨講的睡前故事,那些個什么仙人啊仙獸的,不是在靈氣磅礴的名山大川里修行,就是干脆被天庭收編成了千百年也不下界的神仙。
就在灌江口這地界,除了他娘這么個真神,誰知道想碰到個神仙、神獸的,得等到何年何月啊……
可那日在蜀府,楊嘉是親眼目睹了岳父一臉灰白的病容。就算他不通醫理,但就對方那臉色和昏睡半天都不帶喘個氣的慘樣,任誰也看得出來怕是拖不了幾日了。
但孝順如他這個女婿,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好岳父就這么病死嗎?
尤其還是在可能被自家孽果連累的情況下!
那必然不能啊!
于是,真孝順·大聰明楊嘉,就想出了一個能迅速給岳父找來良藥的好辦法——割自己的肉吧!
他的身子可是遺傳自娘的神體,應該也勉勉強強算得上神仙肉吧?
是以,那天從蜀府出來,他交代了家人一句,就孤身上了山。又等了兩日顯得自己找了很久,才帶著那塊自己剛割下來還鮮嫩的腹肉回來了。
嘶——
這輩子第一次受傷的楊嘉不由暗暗苦笑,難怪從小別的凡人小伙伴破了塊皮都要哇哇大哭,是真疼啊!
唉,以后再也不笑話他們嬌氣包了。
而另一邊,得到了親爹的“救命靈藥”,蜀謙一看就很激動地站起身子,緊攥著玉盒點頭道:“好,我這就給楚巫帶去!”
但還不等楊嘉提出告退,他又有些擔憂地皺眉關心道:“妹婿,你可是受了什么傷?臉色這么難看……”
“正巧這幾日府上請了許多位名醫,不如請他們給你看看?你辛苦一番,可別留下傷呀!”
“不、不用……”楊嘉身子一僵,手不自覺地往腹部一按,嘴上磕磕巴巴地拒絕,“真不用了,我就是有點累,沒事的。”
要是讓那些大夫看了他的傷口,看到了腹部那和神獸肉沒什么兩樣的晶瑩剔透、白光縈繞,那還不當場就露餡了!
真是的,這神體明明平時看著和普通凡人沒啥區別,就是力氣大點、從不生病、刀槍不入罷了,怎么一挖開之后,就那么不正常呢?!
唉,回家還得躲著良人,免得她發現了心疼。
想到自家良人那柔弱又溫柔的樣子,楊嘉心中不由一軟,唇角噙起一絲笑意,催促蜀謙道,“大兄你別管我了,快去給岳父送藥吧,他還指著救命呢。”
他老人家可不能有事,不然自家本就消瘦嬌弱的良人,那還不得再哭瘦幾圈!
那他可是要心疼的!
想到這里,楊嘉還自覺聰明地開始給蜀燕娘邀功:“良人這幾日一直牽掛岳父的身體,還是快把這藥熬好了給岳父服下,她才能安心吶!”
想到這里,他也齜牙咧嘴地站起身,一邊側過身子免得被蜀川看出傷勢,一邊告辭道:“大兄,我也幾日沒回府了,就先回去了,良人應該還在等我的消息。”
注視著一臉赤誠的楊嘉,蜀謙好像被他這妹婿深深感動了,大力拍了拍他的肩:“好,妹婿,有你這個女婿,真是爹爹的福氣啊!”
楊嘉卻不敢對上他動容的眼神,被他拍得身上更痛之余,只能暗自苦笑。
但愿自己給蜀家帶來的,不是晦氣吧!
懷著難言的愧疚和擔憂,楊嘉慢吞吞回了府。在楊天佑等人詢問他這兩日行蹤之時,只用自己找了兩天藥很疲憊為借口支支吾吾搪塞了過去。
獨自躺在床上歇息,楊嘉嘆了口氣。
唉,不能讓家里人知道岳父被家里連累的事啊。不然,那不是讓全家人都良心不安嘛!
幸好,這次要是能治好岳父,之后應該也就無事了。
心中稍微安穩了幾分,楊嘉捂著傷口昏沉睡去。
隔日,就被蜀謙和一大幫蜀家下人堵在了門口。
楊嘉:“???”
蜀謙露出個不好意思的笑容,輕咳一聲,拱手道:“妹婿,不知你昨日是在哪里尋到的神獸?”
“巫醫連夜就把那塊肉煉成了丹藥,只是就煉出來兩顆……”
楊嘉看著面前一大幫人全副武裝一副要親自上山打獵的樣子,咽了咽口水:“兩顆不夠嗎?”
“唉,為兄也沒想到,”蜀謙嘆口氣,一臉窘然,“巫醫說病人用藥前要先試藥,自己吃了一顆,又讓侍奉他的童子吃了一顆……”
無奈地一攤手,他苦笑道:“這不就都沒了。”
“不過沒事,”他又振作起來,拍拍楊嘉的肩,“知道此行危險,自然不能再讓你一個人獨斗神獸。”
“你看!”向后一指,蜀謙神采飛揚,滿目自信,“我帶了這么多家中好手!這一次,你只用指路就好了,其余的交給他們!”
“我就不信了,這么多人,還不能活捉一只野獸!”
“到時候,把它養在家中,那還不是想要多少顆丹藥就能有多少顆!”
他說得很慷慨,斗志很昂揚,計劃很遠大。
只是……
楊嘉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腹部,眼前一黑。
感謝娘遺傳的神體,這么大的肉坑,普通凡人要養傷幾個月,他睡了一晚就已經幾乎痊愈了。
但是——
割肉真的好痛痛痛痛痛啊!!!
昨日被挖的地方隱隱作痛,手上的鮮血還歷歷在目,楊嘉的身子不由顫顫一抖。
“妹婿,你怎么了?”蜀謙立刻發覺了他的不對,擔憂道,“你要是還沒休息好,不去也沒事,在家好好休息。”
還不待楊嘉松一口氣,他又開朗地笑道:“把昨日發現神獸的地方告訴我們就行了,我們這么多人,肯定能找到!”
楊嘉沉默了:“……”
大舅哥啊!
到底是啥子給了你這么大的自信?讓你相信你就一定能找到神獸啊!
緊接著,他就回憶起了自己那兩三日就單槍匹馬找到并且割到神獸肉的壯舉,再看看對蜀家那面嗚嗚泱泱一大群整裝待發氣勢兇悍的奴隸大隊,楊嘉苦澀地意識到——
幕后黑手竟是我自己!
可神獸的出沒地是不可能告訴蜀謙的。
因為根本就沒有啊!
再者說,楊嘉絕望地預見到——要是他編出一個地方讓蜀家人去找,那他也沒辦法在被蜀家這么多人全面翻查的地方伺機偷偷割肉,然后在沒任何打斗痕跡的地方堂而皇之拿出塊肉說是神獸留下的……
無奈地把蜀謙拉到一旁,在對方詫異的眼神下,楊嘉裝出一臉窘色,開始了人生中第二次說假話。
嗯,第一次是指自己的肉為神獸肉。
作者有話要說:
割肉應該真的很疼吧,我之前有個病沒到割肉的地步只是要在身上劃個口子都超級疼,而且幾個月了都沒好全……
羨慕神二代們,順利的話這輩子都不用體會生老病死的苦,日常最大的苦惱就是為什么天庭不同意他們爹娘在一起……
有沒有可能,就憑神仙那繁殖能力(織女生倆、龍生九子、斗姆元君十個兒子、羲和女神十個金烏……),要是任由神仙們談戀愛再生孩子,那三界遲早被長生不死的神二代、三代、四代……N代們占完了。
要是神仙們再都有哪吒的桀驁和神力,河里洗個澡就殺個夜叉和龍,看大人武器好玩就射了千萬里遠的陌生人……
那對于凡人來說,這世界根本就是一場無限大逃殺吧。
第84章
“咳,”心虛地輕咳一聲,楊嘉皺起眉做出為難的樣子,“大兄,實不相瞞,這神獸極為敏銳,一旦察覺有人接近,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也是出門打獵練出了極輕的步伐,才能勉強做到不驚動它,僥幸割了塊肉來。”
轉頭看了看那一群穿著沉重鎧甲的蜀家奴隸,他無奈嘆息道:“如此興師動眾,怕是才到山腳下,就會將其驚走啊。”
所以,不是他不想帶蜀家人上山,實在是他自己也是有心無力啊。
自覺找到了個好借口,楊嘉一臉“我也很想配合但真的沒辦法”的表情看向蜀謙,胸有成竹地等著對方知難而退。
見蜀謙一臉不以為然,他正想再強調一下那神獸的敏銳性,耳畔就傳來了一陣極輕極輕但不知為何就是讓人耳朵瘙癢難忍的陰冷涼風……
“娘呀!有鬼!”
楊嘉大喝一聲一把拽住蜀謙就要跑,然而一拽沒拽動,回頭一看,蜀謙正和他家奴隸頭子并排靜靜注視著他。
嗯,那奴隸頭子站的位子,正適合對著他耳后吹風。
楊嘉緩緩站直了身體,輕咳一聲,若無其事道:“……這位,什么時候冒出來的?”
出現的方式要不要這么詭異嚇人啊!!!
出個聲能死啊?!!!
蜀謙則微微一笑:“妹婿,你這下放心了吧?我特意帶了家中擅于捕獵和隱匿的好手,絕不會拖你后腿的。”
說著,他就向楊府大門外伸出手臂,示意楊嘉上馬帶路。
楊嘉:“……”
在這兒等著我呢啊……
這可怎么辦呀?
可惡,好不容易想出來的托詞,竟這么容易就被破解了!
一時間,莫說之前的傷口在隱隱作痛,楊嘉覺得就連自己的腦子,都開始一陣一陣地疼了。
而眼見他一直吭吭哧哧不答話也不行動,他對面的大舅子臉色也明顯疑惑起來:“妹婿,家父還等著救命,我們還不走嗎?”
“這、這……”
楊嘉正焦頭爛額呢,就見蜀謙身后一直沉默的蜀家奴隸頭子忽而抬眸,目光銳利地盯著他道:“難道,姑爺是想獨占這神獸,所以才再三推辭,不愿帶我們前往?”
啊這?!
楊嘉愣住了,怎么自己好心好意自割自肉,還被扣上了這么個帽子?!
不過,他還來不及委屈呢,對方的主子蜀謙已勃然大怒,大聲冷喝道:“放肆!妹婿才不是這種人!你怎能如此揣度他?!”
“以下犯上,按照家規,你自行掌嘴三十!”
接著,楊嘉就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一臉冷酷的奴隸頭子抬起手就要往他自己臉上扇。
楊嘉:“……唉別別別別別!!!”
大驚失色地攔下奴隸頭子,托他的福,楊嘉也已經想好怎么說了。
想想隱瞞蜀家的種種事,楊嘉真情實感地羞愧道:“唉,大兄,既然已經被看破了,我也就不瞞你了。”
“沒錯,正是如此啊!”
在蜀謙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下,楊嘉澀聲道:“其實,那神獸是我家人無意間發現的,也是我家自落魄之后能重新起家的隱秘。”
“岳父病重,我擔憂不已,才瞞著我家里人,偷偷去取了塊肉。”
“但要是再將其所在泄露出去,那就當真是不成了……”
說完這么一大通瞎話,心虛地抹了把臉,楊嘉低下頭,不敢再看蜀謙的神色。
唉,大兄這么信任他,岳父這么栽培他,他卻再三欺瞞他們,真是羞愧啊!
可這又叫個什么事兒啊?!
——明明是自己在割肉救人,最后還得自己親口給自己身上潑臟水。不但肉沒了,還落不著個好……
苦笑一聲,楊嘉頭垂得更低了,自然也就錯過了蜀謙和奴隸頭子交換的眼神。
垂頭喪氣之時,他只聽到蜀謙長嘆一聲,爾后包容地拍拍他:“妹婿,不必自責。”
“既是你家隱秘,自然不可輕易傳出。你有這層顧慮,早說嘛,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
對上楊嘉那瓜娃子充滿感動的目光后,蜀謙只覺這神仙之子身體倒是壯,就是可惜腦子不太好使。
心中腹誹,他嘴上則是那叫一個充滿了諒解和體貼:“那我就不逼問你那地方在哪兒了,都是一家人,怎么能讓你為難呢!”
“只是家父的病確實拖不了,不知你最快能何時再取來一塊神獸肉?”
“自然,”對著臉色再次遲疑起來的楊嘉,蜀謙一臉豪爽地道,“也不能讓你家里虧損了進項,你不必客氣,就按以往賣這神獸肉的價錢說個雙倍的數,哥哥我絕不還價!”
面對著蜀謙一臉“我為你考慮得這么周全應該沒有任何問題了吧”的篤定神情,楊嘉艱難扯出一絲笑容:“啊……那、那好吧。”
還、還真是周全體貼呢……
就是他那才剛長好的肉,又在隱隱作痛了……
第二日,再次裝作匆匆取神獸肉歸來的楊嘉虛弱地扶著大門,顫巍巍將玉盒交給了等候多時的蜀謙:“大兄,幸不辱命……”
蜀謙滿臉感激地收下玉盒,還不忘囑咐身旁的蜀燕娘:“燕娘,妹婿的臉色不太好,你一定好好照顧他啊!”
被兩人“蒙在鼓里,只知楊嘉為自家親爹辛勞遠行找神藥”的蜀燕娘也一臉動容地扶住楊嘉:“好,大兄你快回去吧,我會照顧好良人的。”
“良人,真是辛苦你了,來,快喝口熱水。”
雖然腰間的傷口在還一陣陣冒著被割裂的痛,但對上二人感動又信賴的目光,楊嘉內心之中卻充盈了滿滿的幸福感。
真好啊,有這樣的家人,夫復何求。
帶著一腔因幸福而涌上心頭的溫熱,他昏沉睡去了。
第二日醒來,就對上了蜀燕娘和蜀謙驚喜又期盼的目光。
楊嘉:“……早、早安?”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腰,又開始痛了呢……
就聽蜀燕娘驚喜地告訴他:“昨夜爹用了一顆丹藥,已經好上很多了!聽大兄說,爹都有力氣張口吃飯了!”
“良人,你可太了不起了,竟能找到這樣神奇的仙藥!”
蜀燕娘一臉仰慕,溫柔似水的瞳子里盛滿了崇敬。
然而,聽到岳父竟然只能張口吃飯,楊嘉心里涌現出了不好的預感。
顧不上享受被良人傾慕的美妙時刻,他的目光移向了大舅子。
就見蜀謙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期盼地和他商量道:“那位楚巫說了,爹雖然沒有那么嚴重了,但還是有性命之憂。若要痊愈,怕是每過三日,都要用上一顆丹藥。”
每過三日一顆丹藥,一塊肉能煉出來兩顆丹藥……
第一次,楊嘉這么痛恨自己這段時間跟著爹和岳父做生意,練出了一顆能算數的好腦子——
那就是每六日,他就要割自己肉一回啊!
眼前一黑,又想起件事來,楊嘉顫聲問:“那要用上多久,才能痊愈啊?”
要是岳父一輩子都好不了,那他不得割自己一輩子?!
面前的大舅子更不好意思了,輕聲道:“這個……楚巫說,此時還不能確定。”
“爹畢竟是錯過了那么大一個機緣,又被天庭說他身有孽果,讓他老人家一輩子的臉面都丟盡了,從夢中醒來就吐了一大口血……”
“故此,”在楊嘉絕望的眼神里,蜀謙紅著臉緩緩道,“短則五年,長了嘛……十年、八年乃至幾十年都可能。”
十年、八年乃至幾十年?!
楊嘉眼前一黑。
旋即,就聽到了自家良人和大舅子焦急的呼喚:“良人/妹婿!醒醒!”
楊嘉放心地笑了,真好,他這次是真昏過去了。
然而即便能拖過一頓覺的時間,自家病得只剩奄奄一息的老岳父還等待救命,該割的肉終究還是得割。
四天后,楊嘉低下頭自己腹部左一塊右一塊新長出來的稚嫩新肉,握刀的手不由顫抖。
——我那整整齊齊精瘦有力的腹肌啊,過幾日再會吧!
啊!
疼啊!!!!!
半個月后,當云華帶著二兒子楊戩風塵仆仆打獵歸來后,正收拾著行李呢,就聽下人一臉惶恐地來報——自家兩個兒子切磋起來了!
云華坐在床沿的身子動都沒動,一臉不以為意,二郎這幾個月跟隨她出門后鍛煉了武藝,每次回來都要找他大哥戲耍一番。
這次大概又是被他大哥按在地上一頓摩擦了吧。
然后,疊著衣服的云華就聽下人不可置信地稟報:“二郎君把大郎君打得倒地不起了!”
嗯?啥?!
怎么可能?!
就我這二兒子?就我那大兒子?
你是不是說反了?!
然而這么反常,云華卻也是頓時坐都坐不住了,連忙起身去大兒子院中看是什么情況。
在前院指揮著下人們拾掇獵物的楊天佑也聽到了消息,夫妻二人在當年為給楊嘉成親而專門蓋的院子門前碰了頭,皆是一臉疑惑。
——自家大郎一向身體強健又精通武藝,就算二郎這次進展神速,也不至于能像下人說的,一下子把大郎撂倒啊!
進了院,就見家里的小輩們個個都擔憂又驚慌地擠在楊嘉屋子里,大兒媳蜀燕娘更是淚眼漣漣,哽咽地握著大兒子的手:“良人!良人~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倒下了?”
目睹了她如此為大兒子焦心的樣子,同為人妻的云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她的肩:“燕娘,讓我來看看大郎。”
待柔弱的大兒媳哭哭啼啼讓開了位子后,云華坐在了楊嘉床邊,登時,就露出了驚異之色。
楊天佑看出了她神情不對,連忙問:“良人,是有什么不對勁的嗎?”
尋常的凡間疾病可傷害不了有神體的孩子們,難道是有什么妖魔趁良人不在害了大郎?
哼,真是狡詐殘忍的妖怪!
就見云華輕輕嗅了兩下,爾后一臉凝重地看向面色緊張的楊嘉:“大郎,你的身上,怎么會有血氣?”
作者有話要說:
楊嘉:嗚嗚嗚嗚
第85章
將大兒子慌張的神色收入眼簾,云華沒有聲張,屋中只留下自家良人后,才沉聲問楊嘉:“大郎,你受了什么傷?”
“別人聞不出來,你娘我是殺過罪神的,難道還不知道神的血肉是什么味道?”
蹙起眉頭,她神色驚疑地追問道:“是不是天庭有人下來要捉拿你?你們交手了?”
實在不怪她想到這地方去,尋常人哪里能傷得了大郎,他們隱居在灌江口也沒招惹過什么修仙者,思來想去,也就是天庭會突然翻臉來抓人了。
但他們半點約定都沒逾越,天庭憑什么突然來抓人?!
瞥了眼一臉蒼白的大兒子,云華心中怒火翻涌,猛地站起身,就要祭出仙劍向天庭討個說法。
楊嘉正被親娘之言問得一愣,回過神來一看他娘一臉立時就要去為他大鬧天宮的模樣,慌忙攔住:“不、不是……和天庭沒關系!”
被爹娘疑慮又驚懼的目光雙雙盯著,縱然楊嘉原本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說,也不由遲疑起來。
——若是娘當真錯以為是天庭來人刁難,和天庭對上了,那他豈不是闖了更大的禍?再者說,蜀家被他用神獸肉乃是家中隱秘的借口搪塞了過去,這件事還需要爹娘幫著遮掩……
頓了頓,他終于還是心虛地開口了:“娘,其實,是這么回事……”
聽完了傻兒子一通操作的云華:“……”
她“噌”得起身,目光凌厲,邁開步子就要往外走。
楊天佑趕緊拉住一臉“老娘這就要去斬妖除魔”表情的良人:“良人,你這是干什么去?”
云華回頭看看自家的傻兒子,冷笑一聲:“和蜀家人算賬!”
“大郎不知神仙肉的神異,我還不知道?!別說他都給他們割了四塊了,就是一塊,也夠他的‘好岳丈’起死回生的了!”
“什么‘要吃幾年才能痊愈’?”臉上嘲弄之色深重,她雙眸冷厲,“分明就是想把大郎生吞活剝了,助他長生不老!”
她是不懂凡間的很多彎彎繞繞,但這等邪修的手段,身為天庭之神,她可見的多了!
也不知是哪來的愣頭青邪修,算計神仙,算計到她身上來了!
沒管身后良人和大兒子面面相覷的震驚神情,云華祭出長劍,就要殺向蜀家。
接著,身后就傳來了楊嘉肝腸寸斷的呼喊:“娘!燕娘不知道這些事!大兄也都是聽那什么楚巫的話!不要冤枉了他們啊——”
此時,冷著臉走出屋外的云華,正巧就對上了自家大兒媳關切的臉龐。
哦,對了,還有這蜀家的女兒呢!
至于大兒子說的什么冤不冤枉的……
唉,她無奈地想,就他這腦子,哪看得出來誰好誰壞?!
心中已認定蜀家與邪修勾結,或是根本邪修就出自蜀家,云華對這個蜀家出身的大兒媳也不由警惕了起來,臉色狐疑地打量著對方,直接問道:“你爹吃大郎肉的事,你可知道?”
蜀燕娘一臉震驚:“???”
不是,這么大的事,你就這么直接問出來了?
不該旁敲側擊,待我絞盡腦汁扯個謊后,再嚴刑逼供一番?!!
但她這真實震驚的模樣,倒令云華對她的懷疑消減了幾分。
可對方到底是蜀家的女兒,她面色微沉,冷聲道:“你的傻良人為了你親爹,割了自己的肉給他吃,殊不知根本就是被你爹騙得團團轉!”
“現在你婆婆我要去找你爹問個明白,你自己想想,你是要做蜀家的女兒,還是要做楊家的媳婦吧!”
說罷,云華不再管蜀燕娘的神色,徑直出府上馬向蜀家極速而去。
就算這大兒媳不知道她爹背后的陰謀,但今日之后,楊蜀兩家必然是要決裂了。選哪一邊,就看她自己的了。
在她身后,楊府之中眾人亂作了一團。
——婆婆撂下話后,蜀燕娘就心中一突,知道這一天終于還是來臨了,當即在楊戩震驚、楊舒驚疑的目光中淚流滿面,哭哭啼啼跑進屋里向楊嘉訴衷腸了;
——楊天佑這幾天看大兒子總賴床還以為他是給蜀川找神藥太過辛苦,一聽云華這么說,登時又是后悔自己沒多關心兒子,又是不可置信蜀家堂堂一個大家族竟會這么算計自家,當即也臉色復雜地要下人備馬車去蜀家;
——楊戩剛回家什么都不知道,還沉浸在自己怎么一拳能把大哥打倒的震驚與疑惑中呢,就聽到了這么大的事,連忙跟著爹一起去追娘,蜀家人欺人太甚,他可不能讓娘吃了虧;
——楊舒、楊舒腦子就更亂了,聽娘的意思,大哥是因為有神仙肉所以被蜀家算計的,而嫂子知道大哥是神體又是她說出去的,那這么一來,不就是她多嘴害了大哥?嫂子也哄騙了她?
這、這叫個什么事兒啊!
跺跺腳,楊舒在大哥、大嫂這種滿辛夷花樹的唯美院子里再沒了以往的愜意,跑進楊嘉屋里一臉忌憚地將楊嘉護在身后:“你哭什么?你分明知道大哥是神體!”
不提蜀燕娘在楊家如何裝可憐扮無辜忽悠兄妹二人,此時的蜀家,卻是愜意得很。
“啊——”倚在榻上,蜀川合水咽下最新出爐的一顆丹藥,發出了深感巴適的喟嘆。
放下杯盞,對上自家夫人和兒子忐忑的目光,他輕松笑道:“不必擔心,就算楊家人發現了,又能如何?”
蜀夫人和蜀謙跪坐在一旁,聞言,皆默然不語。
瞧著二人這沒出息的樣子,蜀川悠然笑道:“放心吧,要是他們發覺了,只將事推在那楚巫身上便罷了。”
“你們不過是受邪士欺瞞,心急之下急病亂投醫,至于我么,”他身子軟下去靠在軟榻上,眼皮微闔裝出副氣若游絲的病容,“病后就昏睡不醒,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蜀謙卻沒有他爹這般自信,低著眉眼囁喏道:“可那楊夫人乃是天神下凡,我們當真能瞞過她嗎?”
聽了兒子這不爭氣的話,蜀川撩起眼皮,定定注視了蜀謙片刻,直看得對方不自在地低下頭,才嗤笑一聲:“你以為,你都能每次截下一顆丹藥,那楚巫就不會嗎?”
“就算她要追究責任,那楚巫才是首惡,我們不過是被他所利用罷了。”
對上兒子震驚又畏縮的眼神,再看看蜀夫人驚愕又憂慮的神色,他唇角一勾,慢條斯理敲打道:“為父不管你每次私藏一顆丹藥是為了什么,但你記住咯——無論你吃沒吃過丹藥,在外人眼里,你我皆是父子一體。”
“為父若是被扣了妖孽的帽子,你這妖孽之子也是逃不掉的。”
“還有,你記住,”蜀川目光落回到臉色又青又白的蜀謙身上,目光轉冷,“我不是只有你這一個兒子,只要你做得不過火,我也不在乎你那些小心思。但你要是手伸得太長了,哼……”
直將蜀謙敲打得畏懼低頭,他才心滿意足收回銳利目光,轉手又給了顆甜棗,安撫道:“放心吧,為父敢行此計,自然是細細斟酌過的。否則,也不會待這楚巫上門,才施行計策。”
“就算那天神下凡的楊夫人有什么火眼金睛能看到那什么孽果,她眼中所見,這楚巫也必定比咱們蜀家人罪孽深重得多!”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笑,語氣中帶出些不屑之意:“何況一個能舍棄神仙身份下凡私通的女人,還是自甘墮落和楊天佑那無知賤民私通的女人,能有什么本事?更不會有什么腦子!”
“呵,讓你娘隨便謅幾句,也就搪塞過去了。”
……
“娘,要是楊家來人,還是我來應付吧,”從外面關上蜀川臥房的門,母子二人沉默著走過一段長廊,直至周圍再無蜀家的下人,蜀謙才緩緩停住了腳步。
然而,他不過剛轉頭,就對上了蜀夫人的婆娑淚眼。看樣子,他娘已獨自落淚許久。
蜀謙登時慌了神,手忙腳亂地給親娘遞帕子,又怕被蜀川的心腹聽到,只得低聲安慰:“娘,您怎么了?”
孰料,蜀夫人含淚抬眸后,卻是顫聲質問他:“你偷了你爹的丹藥?”
見兒子撇過頭去不答話,蜀夫人便知是真的了,心里又急又氣,連一貫注重的儀態也顧不上了,抬起手就如尋常人家的母親那般捶他:“你怎么能如此?你偷那玩意兒干嘛啊?”
蜀謙沉默著挨了親娘的打,仍是無言以對。只是眉宇間,卻籠上了消沉暮氣。
蜀夫人打得沒了力氣,抬眼去看自己的兒子,看他一臉頹廢喪氣,又心疼地顫抖著手撫摸上他的臉,哽咽問道:“謙兒,那丹藥,你是偷偷給我吃了,是不是?”
見兒子慌張地抬眼,蜀夫人凄涼一笑,雙眸淚珠滾滾而下:“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傻啊?!”
小心翼翼抬手給母親拭淚,蜀謙眼眶發酸,不一會兒也盛滿了淚水:“娘,您和爹年歲相同,爹自己吃了延壽的藥,兒子又怎能不為您打算呢?”
身形高大的他矮下身子,如同幼時那般將頭枕在母親肩上:“爹這么多年來心中只有長生,這偌大的蜀府,這么多年,也唯有娘一人是真心心疼兒子。”
淚水脫框而出,蜀謙口中苦澀,心中卻是滿滿的無悔:“偷拿那丹藥,兒子從沒后悔過。”
“兒子只盼您能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長長久久地陪著兒子才好!”
“你啊!”蜀夫人又是感動于兒子的孝心,又是悲戚于他終究還是跟他爹學了壞,一時之間,唯有無語凝噎。
蜀謙直起身子,扶住哭得無力的娘親坐在長廊一側的椅子上,寬慰道:“您放心吧,爹自以為神機妙算,但這么多年,家里的弟弟、姊妹們早寒了心。”
左右觀望一下后,他低聲道:“燕娘與我,自有定計。”
作者有話要說:
蜀川:我可真是個大聰明!
第86章
長靴踏上石階,仍散逸著蒼莽山野氣息的泥土,隨之落在了明凈地面。衣擺隨風而動,尚浸染著兇惡野獸腥臭的血氣,徐徐彌散于清風之中。
云華手持青銅劍,一步一步,走到了蜀府緊閉的朱紅大門前。
“轟——”
一掌拍在大門上,自手掌下門鎖處,朱紅色寸寸開裂。不多時,厚重朱門就轟然倒下,朱紅紛飛之間,露出云華一張冷峻側顏。
大門內,是各自正做著活計的蜀家下人們。眼見主家大門驟然被破,一個個怔愣片刻后,皆滿臉駭然驚慌躲閃而去。
對著欲上前詢問的蜀府管家,云華又是一掌,只是這一掌極輕,只將其送到一側:“你不過是聽命行事,我不為難你,叫你家主人自來見我!”
“叮——”
青銅劍鞘擋在身側,瞥見那悄然出現的匕首,云華雙目一凝,拔出長劍向前刺去。
碧色幽幽回蕩在庭院之中,青芒之內灰影翻飛騰挪。
云華或刺或掃,劍芒吞吐閃爍,招式縱橫凌厲。終于,劍影中的人再堅持不下去了。
“咚——”
匕首被打落到青石板上,發出清脆響聲。
一襲灰袍的蜀家奴隸頭子跌倒在地,鮮血自嘴角滲出,撐在地上的手臂更是止不住顫抖。云華劍尖隨之而上,直指其心口。
就在此時,奴隸頭子忽而“荷荷”笑起來,露出一雙帶血的牙,目光狠厲:“擅闖蜀府者,殺無赦!”
只聽“咻咻咻”,數道寒光極速閃過。
廣袖輕盈如浮云回蕩,碧光流轉似青煙縹緲,云華翩躚回眸,在奴隸頭子震悚眼神下,數支短箭已被她輕描淡寫打落在地。
一個眼神也懶得丟給這見識短淺的凡人,她飛身一腳踢起數枚石子,以劍身向短箭來處一撞,便聽取悶哼一片。
倏忽間,幾十桿長槍自四面八方破空而來,如同一面無處可逃的大網,向正翩然下落的云華刺來!
她雙眸一凜,不退反進,長靴踏上槍頭,順勢一躍,飛身向下,手上青光閃爍,劍鋒銳不可當。
“鐺——”
長槍頭被一一截斷,順著強大的力道下墜,將一塊塊青石板扎出四分五裂的縫隙。
隨之下落的,是一道道哀嚎著的灰影,與從容獨立的女神。
劍尖再次指向奴隸頭子,這一次,終于沒人再來自討苦吃。
“楊夫人!”收到下人來報,蜀謙匆匆趕到大門口,正對上云華抬起的雙眸。
沒有了舊日如尋常凡人女子那般的溫柔,此時此刻,這雙桃花眼中不僅有身為天神與生俱來的淡漠高傲,還有一個母親在孩子被欺辱時所不自覺散發出的憤怒。
再看前院里委頓在地的一眾奴隸好手,一個個口吐鮮血倒地不起的……
蜀謙心中咯噔一下。
這楊夫人怎么問也不問,上來就打?
爹再有心計,也要對方給狡辯的余地才可,現今遇上這么個莽婆娘,可別真的玩脫了啊……
心中暗暗發苦,他不敢怠慢,賠笑道:“不知您忽然登門,是有何事?”
云華目光淡淡掃過他,嗓音冷淡:“叫你爹出來!”
“這——”蜀謙為難地蹙眉,然而“唰”得一聲,青銅劍就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剛剛放倒了無數蜀家奴隸,寒光爍爍的劍鋒上仍殘留著一抹血痕。碧色劍身自上而下斜橫在他頸間,殷紅也隨之向他流動。
蜀謙感受著直逼頸邊的猩冷血氣,不敢再動彈。
云華微微揚起下巴,重復道:“叫你爹出來,我不會再說第三遍。”
“好、好,”蜀謙小心翼翼開口,只得先行緩兵之計,抻著脖子對著管家道,“快,快去請老爺出來!”
轉而,他顫聲對云華賠罪道:“還請您稍等片刻,家父大病初愈,怕是沒那么快。”
劍架在脖子上,時間就過得無比緩慢。蜀謙強忍著脖子上的刺痛,抿起雙唇,做出一副迫于長劍在側無法開口的艱難神情。
如此這般,也好。
做得越少,錯的越少。爹惹來的麻煩,本就該他自己負責,不是么?
唇角幾不可見地彎了一彎,蜀謙低垂著的眸子里,浮上了一層涼薄笑意。
那廂,蜀川一聽那楊家夫人竟獨自一人打上門來,輕笑一聲,從容不迫地上了轎子,命下人將“雖病愈但仍虛弱”的自己抬到前院。
依靠在轎上,甫一轉入前院,他就瞧見了云華一人傲然而立,而蜀家奴隸皆萎靡在地的場景。
雙目一瞇,眼眸變得渾濁茫然,蜀川有氣無力地咳嗽一聲,在轎中遙遙驚慌喊道:“哎呦,楊夫人,您這是為何呀?”
“咱們兩家怎么也有姻親之誼,您如此為之,未免有些、有些……”
云華的神色卻并未因他的裝模作樣和緩半分,定定注視了這讓良人和大兒子感恩戴德的“好親家”片刻,她含怒開口道:“你還裝什么?!”
轎中的蜀川一怔,似是不明白她為何如此說。
待云華怒氣沖沖將蜀家人騙楊嘉血肉的事說了,他立時就做出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什么?!竟是這樣?!”
說著,還似乎因驚駭而岔了氣,虛弱地扶著轎子捂著心口咳嗽,一副不用云華教訓也要命不久矣的樣子。
在云華狐疑的目光下,他苦著臉一嘆:“那您可真是誤會我們了,我們不過是普通凡人,哪里懂得這些神仙之事呢!”
“那都是有小人蒙騙我們呀!您若愿一聞,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右手無力地向大堂一指,蜀謙做足了同為受害者的悲苦與憤憤之色:“來,您上座,聽我細說。”
……
“……所以說,都是那邪修哄騙你們?”聽了蜀川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的解釋,云華雙眉緊蹙,板著臉問道。
“是啊!咳咳,”蜀謙一臉氣憤地點點頭,深深嘆了口氣,“那時我已昏睡過去,我這傻兒子也是救父心切,什么人的話都聽……那自稱楚巫的邪修將神仙肉說得天花亂墜,他自然就信了。”
“他也是昏了頭,將家里的親戚都求了一遍。哪想到,您家大郎就當真是神仙呢!”
說到這里,他又滿臉感慨:“我當日為小女求親,就是看中他勇武不凡。未曾想,竟有幸有了個神仙女婿!”
“哎呦,您說,我要是早知如此,還何必為那天庭的考試大典糟心?直接請我這好女婿回天庭的時候,帶我一起上去不就得了嘛!”
“呵,”云華冷呵一聲,并未全然信了他的話,“就算你當真要神仙肉治病,以我兒割給你的分量,一塊足以叫你起死回生了,如何還要那么多回?!”
“這……”蜀謙目光微微游移,爾后喟然一嘆,“實不相瞞,我們確有私心。”
“彼時我吃了那邪修給的一枚丹藥后,咳咳,確實身子大好,家中請來的大夫也說暫無性命之憂。”
“但人生百年,誰知道什么時候就又會病痛纏身呢?”臉上微微露出些窘色,他故作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故而見這神獸肉實在神異,我們就、就請大郎多賣給我們幾塊了……”
“大郎一直和我們說的是神獸肉,那邪修也并未解釋過……咳咳,我們一介凡夫俗子,又哪里能想到竟是大郎自己的血肉呢?”
說到此處,蜀川暗暗覷著云華的神色,語氣極為感動地慨嘆:“這孩子,真的一片赤誠之心啊!”
“只是!”旋即,他臉上又浮現出驚疑之色,“您說的那什么起死回生,我服下那丹藥之后,卻并未疾病全消啊。”
“咳咳,您瞧,我這幾日,還咳嗽個不停呢!”
說著,他還以手帕捂著嘴,向云華展示自己當真病根未盡。
見云華的面色略有緩和,蜀川手帕后的嘴角微微一翹。果不其然,這能被忽悠著私奔不當神仙的女人,又哪里能聰明到識破他精心編造的謊言呢?
眸色漸深,他心中又不由升起幾分遺憾——唉,若當年遇上此女的不是楊天佑而是他……
就在這時,一陣匆匆腳步聲響起,去后院找那楚巫的蜀謙回來了,只是身后沒有任何人影,反倒是冒著冷汗的額間暴露了他的倉惶。
“咳咳,”沒看到那邪修出現,蜀川心中出現一層隱隱的陰霾,不由皺眉,板起臉呵斥道,“不是叫你去找邪修嗎?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還有,這么慌張,像什么樣子?半點沒有我蜀家公子的儀態!”
孰料,蜀謙卻顧不上其它,臉色倉惶道:“爹,不好了,那邪修跑了!”
“什么?!”此事卻是大大出乎蜀川的意外,當初迎這邪修進門,他就打著以其為替罪羊的主意,吩咐了家中奴隸對其嚴加看守。
分明今早那邪修才剛煉完丹藥,怎么一錯眼,就不見了?
蜀川登時變了臉色,卻還惦記著自己大病初愈的人設,一邊止不住地咳嗽,一邊詢問:“這是怎么回事?”
蜀謙目光在他和云華之間轉了轉,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了上來。
可還不待蜀川取信,云華就長臂一伸,將其取走了。
一目十行看完信,云華的臉色沉了下去:“這是與我家有舊怨的妖,此間事,你們不必再管了!”
對著面面相覷的蜀家父子,她的心中不由升起幾分愧疚,對方這是受了她和大郎的拖累啊!
原本,她以為那什么楚巫邪修不過是他二人為推脫責任所杜撰,但當蜀謙帶著那信出現,聞到了信上的淡淡妖氣,她就心中浮現出一絲明悟——是那豹妖!
而看了信,她就更確定了——果真,是當初她和大郎打獵時,那被他們殺了害人雪豹兒子的豹妖。它這是繼上次復仇不成,又卷土重來了!
只是,這次它倒是學聰明了,沒有親自動手,而是隱藏在蜀家背后,教唆不懂神妖之事的凡人沖鋒陷陣!
至于它在信中嘲笑的什么自家找了個惡毒親戚……
呵,云華眸中閃過一絲嘲諷。
真要信了它一個妖孽的話,才是如了它的愿呢!
當即,在蜀家父子還一頭霧水之時,云華猛然站起,淡淡掃了二人一眼,居高臨下道:“此事你們雖非首惡,但終究算計了我家,害大郎自割自肉!”
“今日,我暫且放過你們。但日后,楊蜀兩家,也再無情誼!”
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她就打算掉頭出門。
根據信封上殘余的妖氣,那豹妖應還未離開太久。此刻全力去追,或還能尋到其蹤跡!
然則,就在此時,被她落在身后的楊家眾人終于坐著馬車緊趕慢趕趕到了。
聽她就要放過蜀家人,攙扶著楊嘉的蜀燕娘輕輕咬唇,眸中閃過毅然之色,忽而揚聲道:“婆婆莫要上當!我爹才是首惡!”
作者有話要說:
蜀燕娘:該我上場了!
第87章
將楊嘉交給楊舒,蜀燕娘臉色堅毅,擋在蜀府大門前,攔住了執劍走來的云華。
沒有理會震驚呵斥她的蜀川,微微喘了口氣,她朗聲道:“幾日前我與三妹聊到天庭考試大典之時,小妹將您和良人他們兄妹乃是神體之事告訴了我。”
“我后來聽聞爹爹病重,需要神仙肉,”在云華越發鋒銳的視線下,她頓了頓,才緩緩道,“就將此事告訴了他。”
“之后,才有蜀府設宴宴請所有女婿……才有大郎割肉喂他!”
柔弱的女子挺直身子,焦急地注視云華雙眼,語氣中充滿了赤誠:“婆婆,您信我!”
“胡言亂語!”蜀川不料這從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女兒竟敢背叛他,當即怒火沖沖拍案呵斥,“蜀燕娘!你是被妖孽附了身不成?”
“竟如此污蔑你親父!”
云華也被這反轉弄得有些懵,沉吟片刻,她問道:“你既然如此關心你爹,又為什么此時揭穿他?”
“因為我沒想到他如此貪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在蜀川憤怒的呵斥下,蜀燕娘身子微微一抖,卻還是顫聲道,“我只以為他是要治病,只以為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直到今日聽您的話,才知道,原來他的病只需一塊肉就足矣!”
“呵,呵,”靜靜看了蜀川片刻后,她微微側過臉,神情蒼涼又悲切,垂眸嘲弄道,“可他卻騙了大郎一次又一次,害大郎一次又一次地自己割自己的肉!”
臉色愧疚地轉過身子,一雙翦水秋瞳微微泛紅。夕陽余暉勾勒出她不斷戰栗的身形,更顯蕭瑟柔弱。
蜀燕娘凝視著被楊舒攙扶的楊嘉,嗓音喑啞:“我沒有想到,大郎待我如此真心,對他如此孝敬,可他竟會如此狠心!”
“我身為大郎的良人,實在是愧對他!”
雙眸含淚,她輕輕走回楊嘉面前。隔著輕薄衣衫,她冰冷纖細的手指撫上楊嘉的腹部。
仰起頭與楊嘉對視,蜀燕娘目光中滿是愧疚與心疼,哀聲道:“良人,害你受苦了。”
兩行熱淚,從她眸中靜靜淌出,悄無聲息消散在晚風中。
楊嘉眼睜睜瞧著,只覺她的淚不是落在風中,而是落在自己心尖尖上,燙得他心口疼:“不、不,不怪你,你也是救父心切,你也是被人蒙騙了……”
“什么被人蒙騙?!你們不要聽她胡言亂語!”另一邊,蜀川氣急之下快步走出大廳,站在階上對著云華分辯道,“我自考試大典一夢后就昏睡不醒,她說早將此事告知我,實屬謊話連篇!”
“就說她是你們楊家的媳婦,若她回了娘家,你們能不知道?”
這話說得有理,楊家眾人將目光投向楊嘉,見他還憐惜地抱著蜀燕娘,又齊刷刷將目光投向楊舒。
前段日子云華和楊戩出門打獵沒回來,楊天佑、楊嘉又跟隨蜀川四處去結交貴族,若論楊家誰和蜀燕娘相處最多,那自然是她這個不怎么出門的小姑子了。
忽然被萬眾矚目的楊舒:“……”
回憶片刻后,她輕輕咬唇,還是選擇了實話實說:“嫂子那幾日……確實一直在家中,未曾離開過。”
聞言,楊家眾人神色又躊躇起來。
他們左看看右看看,今日蜀家人的形象變化太快,一時好一時壞,現下蜀家父女各有各的理,似乎都對,又似乎都有破綻,實在叫人難以分辨對錯……
一時之間,楊家人只覺腦殼里盛滿了漿糊,蜀家人的話就像一把蠻橫不講理地勺子,不容拒絕地在他們腦袋里左攪攪右攪攪,攪得天翻地覆眼花繚亂頭痛欲裂……
就連一直抱著蜀燕娘的楊嘉,也在不自覺時,微微松開了懷中的良人。
寬厚溫暖的懷抱徐徐抽離,埋首抽泣的蜀燕娘緩緩仰起頭,見楊天佑不自在地撇過眼后,驀地笑了。
“良人,你不信我,是不是?”
她退后一步,徹底離開楊嘉的懷抱。天近暮色,晚風微涼,插入二人之間,吹散了殘存的溫意。
楊嘉下意識想伸出手挽留那淺淡的辛夷花香,可落空的手指,終究只能無力蜷縮。
蜀燕娘平靜轉過身子,擦肩越過云華,徑直向庭中走去。
仰頭望向鐵青著臉的蜀川,她輕輕拔下鬢邊花釵。沒了發釵的支撐,滿頭烏發垂落而下,流瀉在她粉白色的裙上。
晚風蕭瑟,吹皺她的裙擺,遠遠看去,好似一朵簇簇搖擺的辛夷花。
背對著楊家眾人,她不再流淚,目光平靜。
不知怎的,蜀川心下悚然一驚。
“噗!噗!噗!”
在眾人猝不及防之下,蜀燕娘抬起手,緊緊攥著那花釵,狠狠連捅自己心口三下。
在她背后數步遠的云華不料她竟會自戕,稍稍一愣后,連忙飛身上前接住她軟倒的身子。
楊嘉亦是微微一愣,反應過來后,連滾帶爬地跑到了蜀燕娘身邊:“良人!良人!你怎么這么傻啊?!”
他慌亂地去看她的傷,可當目光看清插在她心口的那支花釵后,心卻更痛了。
那是、那是他們婚后,他贈與她的第一件禮物——他親手雕刻的一支辛夷花形制木釵。
楊天佑記得,打開盒子看到釵子時,她愣了一會兒,然后欣喜地拔下頭上的金釵,讓他為她換上這支木釵……
鼻尖嗅著那熟悉的辛夷花香,眼前浮光掠影般閃現了自初遇以來的種種,他手無力地伸在半空之中,一如片刻前沒有抓住她時的樣子。
后悔的情緒如潮汐般涌來,他怔然凝視著蜀燕娘漸漸失去血色的臉,眸中蓄起水汽:“不!”
“娘!救救她!”這一刻,楊嘉心中唯有一個念頭,他一遍又一遍乞求著云華,平生第一次如此無助又卑微,“救救她,求求您!求求您……”
可心口都被狠狠插爛了,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救回來的呢?
云華不忍地移開目光。
一息尚存的蜀燕娘艱難伸出手,覆在了楊嘉臉頰上。
她蒼白的臉上浮現起一如既往的溫柔笑意,逐漸黯淡的雙眸中流露出幾分眷戀:“良人,不要為難婆婆了……”
“我本就是凡人,與你仙凡相隔,這樣的生離死別,不過是遲早的事……”
“咳咳,”輕輕一咳,蜀燕娘嘴角流下一絲觸目驚心的紅,可她卻宛若渾然感覺不到痛意,只癡癡凝望著泣不成聲的楊嘉,輕聲道,“或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你我之情,終究不能像辛夷花那般,純潔無瑕。”
“你今后一個人,要好好的。不要再這么傻,被人騙了。”
語罷,她似乎再抵抗不住睡意,沉沉閉上了雙眼。那輕撫著楊嘉臉頰的手,也隨之落下。
隨之爆發的,還有痛徹心扉的楊嘉:“不!燕娘!”
“燕娘?!燕娘?!”不知何時離開蜀家前院的蜀謙忽然出現,在一片狼藉的庭院中發現似乎沒了呼吸的蜀燕娘后,他震驚喊道,“這是怎么回事?”
不意自己一句話竟將嫂子逼死,楊舒又是內疚又是驚駭,登時站都站不住了,此時依靠在楊戩身上,悲戚道:“嫂子為了證明她的清白,自戕了!”
“什么?!”蜀謙快步跑過來,一把推開云華和楊嘉,將妹妹擁在自己懷中,憤怒地把一封信甩到了云華腳下,“證據!這就是你們要的證據!”
“燕娘是一直沒有回娘家,但她陪嫁都是我爹的人!她傳個消息,只要一封信足矣!”
他攬著蜀燕娘,一臉懊悔不已的模樣:“燕娘,你怎么這么傻啊?!哥哥不過是回去取個證據的工夫,你怎么就……”
“哈哈哈哈哈,竟然是真的,她說的都是真的,”楊嘉雙手抓著那薄薄的信紙,淚如雨下,“她沒有說謊!沒有!”
很快,淚水模糊了視線,也打濕了信紙。
蜀謙則仰起臉,對著云華凜聲道:“你不是神仙嗎?!你不是很厲害嗎?!”
“你逼死了我妹妹!你有本事,就把她救回來啊!”
今日一直氣弱退讓的青年此時半跪在地上,因擁抱著妹妹而形容狼狽。可偏偏此刻,他卻脊背挺直,疾言厲色,氣勢逼人。
他憤懣環視楊家人,直到他們一個個都羞愧地低下頭后,才咬牙切齒質問云華:“你不是說一塊神仙肉就可以讓我爹起死回生嗎?!反正你們神仙也死不了,為什么不能給她區區一塊肉?!”
“對、對,神仙肉,神仙肉!”沉浸在悲痛中的楊嘉被他提醒了,雙眼一亮,就要拔出匕首再割自己一塊肉。
可鋒刃還沒被抽出,云華就攔住了他,沉聲道:“沒用的,她捅了自己心口那么多下……那處與尋常傷病不同,你又只是半神之體……沒用的。”
“娘!救救她!求您了!”
悲痛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割在心頭,楊嘉跪在地上,“咚咚咚”磕頭,沒一會兒,蜀家地面上經歷了太多的青石板,就被他撞碎了。
楊舒也跪在云華腳下,愧疚地道:“娘,真的沒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嫂嫂嗎?”
“嫂嫂雖然傳了信,可要怪,也要怪我多嘴!要不是我說了家里的事,她也不會知道……”
她沒有想到,自己只是幾句話,卻闖出了這么大禍,不僅害大哥割了他自己好幾塊肉,還害嫂子自戕了……
原本清澈明媚的雙眸盛滿淚水,楊舒慌亂地拽著云華的裙擺,不知如何才能彌補自己的罪過。
“別哭了,有辦法的,”在一雙兒女充滿希冀的視線下,云華閉了閉眼,終于還是說出了那個她本不愿說出的辦法——
“當年,我心脈受損……是你爹剖心取心頭血,給我喂下,我才能活到今日。”
“若有人自愿取心頭血給她,今后二人性命相連,自然也能救回她。”
在見到楊嘉和楊舒你爭我奪要獻出自己的心頭血后,蜀謙似乎松了一口氣,低下頭捧著妹妹的臉頰,語氣欣喜:“燕娘!燕娘!你有救了,你有救了……”
沒有人看到,他垂下的眼眸中,閃過的那一絲嘲弄。
作者有話要說:
蜀川:計劃通!
第88章
碎裂成一片片的朱紅色木屑被輕輕掃走,滿地血漬經過幾番清水潑灑已漸漸淡去了痕跡。
一夜過去,昨日被云華打得七零八碎的蜀府大宅,悄然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蜀謙負手站在前院大廳臺階上,眼看朝陽一點點升過飛檐,沐浴在溫暖和煦的橘黃色晨光中,他靜靜笑了。
蜀夫人緩緩走到他身邊,臉上猶帶著驚懼之色:“楊家人都走了?”
“是,”蜀謙扶著娘親坐下,笑道,“救活燕娘后,他們就急匆匆走了。大抵是還要去追那邪修,免得再有后患。”
“唉!”蜀夫人長長嘆息一聲,感慨萬分,“真沒想到,你們兄妹兩個,竟能算計到你爹。”
“我們也是沒辦法,”蜀謙臉上笑意轉淺,語氣淡淡,“忍受了這么多年,若再不奮起反擊,今日他能算計女婿的性命,來日未必不能算計我們的性命。”
“何況,他自以為萬無一失,可將您、我和燕娘都牽扯進來,又哪里有半點顧惜我們的樣子?”
他嗤笑一聲:“燕娘一個要依靠婆家的外嫁女,他卻算計她良人的命,這不是擎等著事發后楊家人把怒火發泄在燕娘身上?”
“屆時,燕娘被楊家趕出家門都是輕的,就算他們打殺了燕娘,燕娘怕都沒處求救去。”
聽到此處,蜀夫人也是不由心有戚戚:“是啊,為了自己今后不會被他連累,燕娘如此為之,也是無奈之舉。”
“只盼她今后平平安安,不要暴露了此事。”
“娘,放心吧,”蜀謙邊為她遞上熱茶,邊胸有成竹道,“燕娘都以性命自證清白了,楊家人今后定然不會再懷疑她。”
“且此事唯有你、我和她三人知道,我們之間又未曾留下任何書信往來,楊家人哪里能察覺呢?連個證據都不會有!”
他唇角噙起一絲笑,嘲諷道:“再者說,今后有逼死過她這件事,楊家人怕是愧對于她都來不及,她在楊家只要謹慎些,那還不過得比誰都舒服?”
“就楊家那些人的腦子,說不得,她還真能騙出個長生不老的仙法呢。”
蜀夫人點點頭,看向他的目光中升起了驕傲與心疼:“娘知道,只是苦了我兒。”
“不苦,不苦啊,”蜀謙輕松地搖頭,語氣輕松,“不過是幫燕娘演一出戲,不僅能掩去咱們母子偷食丹藥之事,還能擺脫爹的壓制,更能借楊家人之手除去爹那么多心腹,日后輕松掌握家族……”
“這出戲,兒子才是最大的贏家!”
青年雙目明朗,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朝氣:“今后的日子,皆是否極泰來!”
朝陽的光輝灑落進大廳,蜀謙望著自己明明因丹藥而容色變年輕,可偏偏眉眼間仍有疲態的母親,怔忪片刻,忽而握住蜀夫人的手道:“娘,恭喜您,爹因病辭世,今后,您就不再是什么蜀夫人,而又是王昭娘了。”
乍然聽到兒子這話,王昭娘不由一愣,半晌后,她喃喃道:“是啊,我又是,又是王昭娘了。”
“真好,真好啊。”
不知道為什么,這好像沒什么意義的一句話,王昭娘聽了,竟好像比今日所有的消息都令她開懷。
拍拍兒子的手,她笑了,眉宇間,倦意盡去。
……
被關了一夜,當房門被自外面打開時,陽光忽而闖到眼前,蜀川皺著眉瞇了瞇眼。
然而,當看清走進來的人后,他臉上浮起了不屑之意:“楊天佑,你來干什么?”
沒錯,獨自進到這間屋子里的,正是楊天佑。
他走到被鐵鏈捆綁住的蜀川面前,上下打量幾眼后,嘆息著搖了搖頭。
蜀川被他惋惜又痛心的目光刺痛了,面沉如水:“你搖什么頭?!”
昨日楊夫人救燕娘時,蜀謙那小子把他老底都當著楊家人面掀了,這些年他為求長生做的事楊家人全都知道了,他自然也懶得再對著這賤民裝模作樣。
楊天佑坐在他對面,痛心疾首:“蜀兄,你明明乃是大家族長,為何竟會行如此陰詭之事呢?”
他想了一宿,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按他聽說的,蜀川生來就是天之驕子,是灌江口這一代最厲害的人,年輕時就連蜀山氏的主家都很欣賞他,這些年也將灌江口這脈旁支經營得越發壯大,就連蠶叢氏旁支都弱勢于他……
這樣一個什么都有的人,怎么會背地里算計別人呢?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啊!
而對面,蜀川將他疑惑的樣子納入眼簾,登時就冷笑道:“果然啊,你這等賤民,就算身懷寶藏,也不會意識到,自己得到了什么!”
“明明娶了個神仙老婆,你不想著利用她長生不老,竟就這么安于當一個凡人富家翁!”
“呵,”他眼中不知是嫉妒之情更甚還是羨慕之色更多,嗤笑一聲后,驕矜地揚起下巴,“沒錯,我是什么都有了,財富、權勢……”
“可我缺的,不就是壽命嗎?!”
眸色微沉,蜀川雙眼中涌出畏懼又氣憤的情緒:“我要是不搏一搏,很快,我就要老了。”
“到時候,我就會像我那個短命的爹一眼,眼睜睜看著大權旁落,自己卻只能被病痛困在床榻間!”
一夜未睡后,布滿紅絲的雙眼睜大,他憤憤道:“憑什么?!憑什么我如此不凡,卻還要和你們這群賤民一樣,經歷生老病死?!”
“我活著,這世上多一個雄才大略的族長,難道不是世人的幸事?!”
帶著一絲癲狂,蜀川舔了舔因一夜未進水而干涸開裂的下唇,癡癡道:“我這樣天才的人,要是能長生不老,你相信嗎,不僅我這一脈能取主家而代之,甚至,我能帶著蜀家再度稱霸蜀國,重現蜀山氏的輝煌!”
“不、不……”說著,他又自己搖了搖頭,荷荷一笑,嘴唇裂出了血色,“我都長生不老了,何止是蜀國……就連大商,都不在話下!”
“到那時候,就連商王,都不過是我手下敗將!”
“我的子子孫孫,也必然不會如你那幾個兒女那么無能,他們將遍布五湖四海,生生世世流傳下我的血脈!”
他的野心好似化作了熾烈火焰,燒得楊天佑心驚膽顫:“你如此狂妄,就不怕孽果纏身,今后下地獄嗎?!”
“孽果?地獄?”蜀川盯著被他模樣驚駭到的楊天佑,眸中透出一絲邪魅桀驁,“我要是能像你一樣有個神仙老婆,早就借著她學仙法了!來日稱霸三界,未嘗不可!”
“到時候,什么孽果,什么地獄,還算個事兒?”
“哼,”看著面前平平無奇的楊天佑,他不屑撇嘴,“一日不成仙,終究要在輪回中受盡磨難。反之,我這一搏,一旦成功,那就是千秋萬代長生不老!”
“你這等賤民,是不會懂的。”
說到這里,蜀川又燃起怒火:“哼!那什么天庭考試大典竟因什么孽果就連考試資格都不給我!目光短淺之輩,哪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道理!”
“你、你瘋了,瘋了……”聽了蜀川這么一大通憤世嫉俗、野心勃勃的話,明明看著對方鐵鏈加身,楊天佑還是忍不住縮在椅子上,躲避著他的視線。
呆了呆,不敢再與蜀川相處,趁著他陷入沉思,楊天佑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門外。
罷了罷了,原本還想問問他有什么苦衷的,沒想到,他竟然都敢肖想稱霸三界了……
瘋子!瘋子!這瘋子自己可招架不住。
顫抖著又給門外加了幾層鎖,楊天佑搖搖頭,轉身快步而去。
還是等良人捉回了那暗中害人的雪豹妖,由她一同處置吧。
……
一條枯瘦的枝椏自林中伸出,艱難勾住那天邊的月,將其圈禁于幽深的暗影之中。
云華仰躺在山中巨石上,感受著身下傳來的一陣陣陰冷,心中亦是止不住的疲倦。
望著天邊那輪明月,她雙目恍惚,喃喃自語:“嫦娥,你說,我真的錯了嗎?”
“嗯?誰在叫我?”廣寒宮里,嫦娥感應到有人在輕聲呼喚,睜開眼向月鏡望去,正對上一臉生無可戀的云華。
“……這是咋了?”這些日子忙于考試大典,她沒怎么關注楊家,怎么一轉眼,云華就形單影只地跑到山里去了?
懷著奇異的不解,她輕輕揮袖,踏著月光,降落在了云華身旁:“長公主,你這是怎么了?”
“嫦娥?!”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真把人給叫下來了,云華驚得坐起身子,“你不是在忙考試大典嗎?”
考試大典那日她也在夢中目睹了最后的宣讀儀式,但按理說,接了這么多新神上天庭,天庭不該忙作一團嗎?
“考試大典都結束啦,”嫦娥擺擺手,雙手撐在巨石上一躍,坐到了云華身邊,“法律課要等考生們先處理完自己的私事再說,總不能人家還牽掛著凡間的家人,或是欠著別人的債,就把他們都帶上天庭呀!”
“玄姐和公主們去幫考生處理了,我就在廣寒宮準備教案,輕松得很~”
嘿嘿,能動腦子就不動腿,不愧是她——廣寒宮摸魚第一仙!
然而自得之余,嫦娥又略有些心虛地轉了轉眼珠。
但愿,玄姐她們別太累。聽說廿六的心愿是幫她的人牲同伴們到人族聚集的地方定居,這可是個大工程……
“哦哦,”云華點點頭,竟不知道怎么接話。
自己不過二十余年沒回天庭,天庭變化這么大嘛?!
不僅原本隱居廣寒宮的嫦娥成了主持那什么考試大典的考官,如今還有個什么法、法律課,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這頭,云華還臉色迷惘,嫦娥已張口問了:“倒是你,這大晚上的,不在家陪著你的親親良人,跑到這荒山野嶺的,是怎么了?”
“唉……罷了,反正你遲早會知道,”遲疑片刻,云華苦笑一聲,躺回巨石上,一股腦地將這些年的事一一道來,“我當日還以為你說的無論遭遇什么,只是些要自己勞作掙錢的小事。真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
“又是凡人借姻親關系害人,又是妖孽借人族之手害人的……這么費盡心思,實在是讓我大開眼界。”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嫦娥心中默默嘆息一聲,人心叵測,世道詭譎,這些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云華要是再不悔悟,后面楊家要面對的,還不知會是什么呢。
她轉過頭,借月光去看云華的神色,認真道:“那你后悔了嗎?”
“如果你后悔了,此時回天庭乞求陛下和娘娘的原諒,還來得及。”
作者有話要說:
蜀川: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第89章
“回天庭?”云華微微一怔,靜靜望了半晌月亮后,她輕聲道,“不,我不回去。”
透過那無邊月色,她好似看到了家人的面龐,臉上不由浮現出一絲繾綣笑意:“我還要再陪良人他們一段時間,怎么能此時拋下他們離開呢?”
羽睫輕顫,嫦娥頓了頓,問:“即便,這次的事還會再發生?哪怕,你會遭受越來越多的痛苦?”
怔了怔,云華側過臉,看向自己這個出身人族的友人,忽而問道:“你應該早預料到有今日了吧?”
不等嫦娥回答,她就轉回臉去,長長吐出口氣:“是啊,你應該早知道了。”
攜著熱意的氣息闖入泠泠春寒中,很快,便化出了一道若隱若現的水霧,消散在淺淺月色下。
嫦娥沉默片刻,問:“你會怪我嗎?”
重生以來,她所言所行,皆問心無愧。
唯有云華這件事,她雖是為了三界未來不陷于末法絕境的大義,可作為云華的友人,她卻也難免愧對于她。
云華沒當過凡人,不懂這些事,可她當過。
如果,她早早將楊家人在凡間可能經歷的事都和她說上一遍,那或許,楊家人就能多個心眼,不會再如此輕易地被人蒙騙……
山嵐自冷霧下悄然升起,巨石旁的樹梢被撥動,搖擺間遮掩了月色。
云華側臉看去,嫦娥的側顏隱匿在幽深處,看不清神色。
她又長長嘆息了一聲:“怎么會怪你呢?”
幽暗之中,嫦娥羽睫輕顫。
就聽云華輕笑一聲,道:“嫁給良人,是我自己做的選擇。看不清人心詭譎,也是我自己懂得太少。此間種種,與你有何干系?”
“你啊,不要總是把什么事,都歸罪到自己身上。”
月光透過樹杈的縫隙,落入了清亮的丹鳳眸中。光澤淺淡卻瑩潤,逐漸暈染過黑瞳。
深深吸了口氣,云華感慨道:“其實你下凡傳旨時,我總聽你說什么我是依靠仙法才能在凡間生活這么多年,是很不服氣的。”
“想我堂堂天庭女神,上能統御兩星,下能拯救萬民。哪里就像你說的,還不如凡人能在凡間自食其力?”
她轉頭看向嫦娥,桃花眼微微睜大:“我當時就想,我一定要不靠仙法在凡間活得很好,讓你看看我的能耐!”
嫦娥也轉過頭,頭枕在手臂上和云華對視,含笑道:“長公主志向遠大。”
“可是啊,慢慢的,我發現,你好像是對的,”云華唇邊浮起絲無奈的笑,目光悠遠,“之前在凡間的十幾年,我都沒與多少凡人接觸,自以為懂得凡人的苦難。其實不過就像是賞花人,只看到花兒經歷了風吹雨打,就以為是全部。”
“可花的根系如何在泥土里扎根,如何度過寒冷黑暗,如何忍受蟲蟻咬噬……我是一概不知。”
有些挫敗地搖搖頭,她視線落到樹梢上,看那被風吹動的枝椏:“這兩三年,我才是真正看見了凡人。”
“有時候午夜夢回,我都覺得,從前只會居高臨下故作憐憫蒼生的自己,不配當個神仙。”
望著那在風中□□的樹梢,云華慨嘆:“人類真是個神奇的生靈啊。”
“分明身處在難以抵抗的風雨之中,可只要有一絲渺茫希望,就會緊緊扎根在土地里,去尋求那一線生機。”
說到這里,她似乎想起些什么,抿唇道:“你知道嗎?我這幾年打獵,接觸了很多農婦,才發現,原來凡人生孩子是那么艱難。”
“可就算這樣,人族竟然還能繁衍至今……”
眨眨眼,云華回憶道:“原本,我以為凡人生小孩,就和我一樣——肚子變大十個月后,把孩子從肚子里扯出來就可以。而孩子生出來后,就自己能吃能睡、能走能跑……”
“做母親的,除了要教他們讀書練武,和要給他們勤換變小了的衣服外,就沒什么可操心的了。”
嫦娥:“……原來,神仙生孩子會是這樣嗎?”
不知道為什么,一聽云華這凡爾賽發言,她忽然沒什么惆悵之心了,甚至覺得可以手動給楊家安排些劫難……
這生養孩子的過程也太輕松了吧?!
另一邊,云華聽懂了她的震驚,也苦笑道:“是啊,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原來凡人母親懷孕的十個月,會肚子沉甸甸把腰壓垮,會腿漲得腫腫的一碰就疼,會很有可能在生產的時候要邁鬼門關……”
“而等孩子生出來,她們還要哄孩子吃飯睡覺,教孩子走路跑步……”說到這里,她略有些激動地翻過身子,趴在到嫦娥身邊,煞有其事地低聲道,“我之前借宿在一戶農家,夜里被那家嬰兒的哭聲吵醒時,簡直是不可思議!”
“我家三個孩子小時候從來不哭,我當時看那個農婦一宿沒睡都在哄孩子,白日里還能爬起來給家人生火做飯,感覺她比我都像神仙!”
可能是這些話在心里憋了太久,難得能有個閨蜜吐槽,云華忽而滔滔不絕起來,掰著手指給嫦娥數:“還有啊,就算孩子稍微大一些了,她們還要操心孩子會不會磕著碰著,會不會生病受傷,會不會被人販子拐走了……”
連綿不絕數出了幾十件凡間母親常做的事,云華又仰面躺在巨石上,只是這一次,看上去格外疲倦了些。
“知道了這些之后,我就意識到,幸好我是神仙。”
“不然,可能只生一個大郎,我就能被折騰瘋了。”
嫦娥心有戚戚地點點頭:“可不是嘛,我當年在部落里,看姐妹們大著肚子爬樹摘果子的時候,就決定了絕不要生孩子。”
“也幸好沒生,要不奔月還帶個孩子,那還不把孩子給凍壞了!”
“是呀,”云華贊同地附和道,“幸好你沒生,不然當年我自己還沒當娘呢,就得替你照顧孩子。”
“唉,也幸好哥哥、姐姐帶我那七個侄女上天的時候,她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不然我當初要是一下子得照顧七個小娃娃,那還不得瘋了?!”
她努努嘴,后怕地道:“那說不定,我連大郎都不想生咯!”
聽了她這話,嫦娥與她相視一笑,雙雙仰躺在巨石上。
望著躍上枝頭的明月,嫦娥眸色清亮。
真好啊,她們姐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優哉游哉地閑聊了。
不止是今生,還有前世——云華先是被壓在桃山之下,后來又被曬回靈石原形,離她穿越之時,粗略數一數,也有三千多年了。
所以……
側頭看看身旁的云華,嫦娥輕輕笑了。
所以,自己其實,也算做了件好事吧?
雖然楊家人還會經歷很多磨難,但起碼,這一次,云華應該能活下來。
活著,才是一切的希望啊。
天邊,明月高懸,月色皎潔。
嫦娥心中微微一動,半響后,她緩緩睜開雙眼。
而她周身月色盈盈,流轉之間氣韻玄妙。
樹葉被晚風吹低,望著那不再被遮掩的清亮圓月,嫦娥微微勾唇。
沒有想到,這興起的下凡一晤,不但解了她重生以來的心結,竟還助她再次頓悟,心境趨于圓滿。
此時的她,就好像身上壓著的大山被搬走了一座,雖然終還是要牽掛末法絕境的事,但至少這一刻,她能夠坦然地與云華說說話了。
這一夜,人間的月色格外明亮溫柔。
……
天色破曉,云華再次踏上追尋豹妖的征程,嫦娥也返身回了廣寒宮。
站在月桂樹下,她仰目望去。
濃郁的太陰月華化作一縷縷水煙,清渺籠罩住龐然樹冠,宛若云水間浮起了金冠。
金冠間,月桂花小巧玲瓏,于片片翠碧映襯下,一簇簇金黃色盛開在枝頭。
時有冷霧彌散,帶起花枝搖曳,美若浮光躍金。
這樹繁盛爛漫的月桂,怎么瞧,都顯得很是生機勃勃。
可嫦娥知道,它早已陷入了沉睡之中。
前世,末法絕境之時,月桂樹曾有過短暫的蘇醒。
據女媧娘娘教她守陣時所言,當年常曦女神隕落在巫妖大戰之中,曾與她相伴多年的月桂樹傷懷之下,選擇陷入沉睡,不再過問世事。
然而或許是先天靈根當真比尋常生靈更為敏銳,在末法之劫將來臨之際,月桂樹悄然蘇醒,為眾神留下了些能夠抵御劫難的月桂花和月桂枝。
不同于她一直用作發飾的普通花枝,由月桂樹親手送出的那些,不僅蘊含著洪荒之時濃郁精純的太陰水華之力,還涌動著先天靈根那浩瀚的勃勃生機。
那生機,自不尋常。
洪荒生靈皆知,十大先天靈根,各有其神異之處。
如混沌青蓮,可化為先天至寶,鎮壓教派氣運。如壬水蟠桃,可令人霞舉飛升,自此長生不老。
而這太陰月桂樹,則蘊含著無邊的治愈復合之能。
前世,哪怕它尚在沉睡中,僅憑靈根自發的運轉,都能在吳剛不斷的砍伐中自愈,不但未曾因此落下半點傷病,更是越長越高大粗壯,越開越繁花似錦。
咳,嫦娥清晰地記得,當年本來動力滿滿砍樹的吳剛發現這一點后,那一寸寸崩裂的絕望表情。
抿唇憋住幸災樂禍的神色,她抬眸,繼續看向如今還沒慘遭吳剛毒害的月桂樹。
后來,它贈送給天庭的那些花枝用在了抵御末法之劫的陣法之中,更是令神仙們能夠以最少的仙力支撐起大陣,為大家的沉睡拖延了幾百年的時機。
以至于圣人們都在感慨,若是能早些喚醒它,又或是能多從其手中得到些花枝,那或許,又能為三界多爭取些時日。
只可惜,喚醒月桂樹的方法,唯有一些妖庭舊臣知曉。就連妖族圣人女媧娘娘,因當年與妖庭走動不多的緣故,都并不知曉其中關竅。
不過……
嫦娥閉上眼,神魂搜尋著自月合老人神識中得到的隱秘記憶。
她唇角微微勾起——有了!
我謹代表我自己,感謝月合老人的慷慨饋贈!
作者有話要說:
嫦娥:月合老人,真是好人吶!
第90章
無獎提問:一棵樹,一棵生長在太陰星上的樹,最喜歡的,會是什么?
作為一個見識淺薄的凡人,嫦娥前世用幾千年,驗證出了一個錯誤答案——太陰水華。
沒錯,誰能想到呢——月桂樹生長在太陰水華彌漫的太陰星上,按理來說,應當是最習慣也最喜歡這冰涼陰寒的。
可偏偏,前世嫦娥摸魚無聊時興起,花了幾百年時間將好不容易匯聚的太陰水華灌向月桂樹,迎來的,卻是默默轉向遠離她的月桂樹冠,和吳剛那廝毫不留情的嘲笑。
呵,活該那廝被困在廣寒宮砍幾千年樹,就這情商,玉帝會用他才有鬼了!
憶起前世種種,嫦娥又是好笑又是悵然地搖搖頭,目光落在了那一簇簇金黃色的花蕊上。
誰能想到啊,月桂樹不僅開的花是如同陽光一樣的金黃色,它內心所向,竟也是陽光、火焰那等溫暖熱烈之物。
一棵太陰星上的樹,竟喜歡沐浴在太陽星的光華之中;一棵按理說該遇火則燃的樹木,竟喜歡三昧真火等等先天之火……
——咱就是說,一棵樹你有這愛好,是有點不要命的。
枉我當年生火做月餅的時候生怕把你點燃了,還特意把灶臺挪得離你遠遠的。
有些無語地扶額,嫦娥翻查著月合老人記憶中,當年常曦女神定期引太陽真火給月桂樹暖身子的場景,深切明白了為何自己前世一直沒打動月桂樹——
本先天靈根沒有最喜歡的溫暖陽光沐浴已經足夠委屈了,你還上來就給潑一盆冷水……
不用大樹叉子抽你這無知小仙已經是本先天靈根心慈手軟了好嗎?!
略有些愧疚地撫了撫月桂樹清寒的樹干,嫦娥失笑,退后一步,緩緩豎起雙指。
金紅色的火焰自指尖冒出,輕靈漂浮于太陰水華圍成的白霧之中。
那火焰分明唯有小小一朵半,在浩瀚太陰水華中半點不起眼。若不仔細看,甚至根本尋不到。
可當嫦娥揮手驅散了近處的太陰水華后,周遭如冰似霜般的溫度就急劇上升。很快,月桂樹下的仙氣就在熾烈高溫中扭曲了形態。
雙指豎于面前,嫦娥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這小巧玲瓏的火焰,輕輕搖晃雙指。
只見,那原本燃如花型的火焰,不多時,就化作了一灘。金紅色在液體般的形態間流轉,暗藏著令人心悸的灼熱。
指尖微動,一絲細微的火線被從中抽離出一頭,悠然飄向了月桂樹冠的方向。
火線越來越長,漸漸地,穿過月桂花的縫隙,亂中有序地纏繞上了花枝。
清冷月輝中,月桂花簇沉沉綴在枝頭,寒風拂過,花搖枝動。
一縷極細的紅線,也于這搖曳之中,逸散出了點點光華。
月桂花枝看似一如往昔般的隨風搖動,然而悄然間,花蕊正中迎向了那點點金紅色。
嫦娥站在樹下,仰目望去,只覺這花與焰,金與紅,交織融合,格外令人目眩神迷。
渾如后世凡人詩中所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許久后,金黃色的花瓣,漸漸深了顏色。
她也回過了神,手掌撫過月桂樹清涼的樹干,微微一笑。
現今是還沒有太陽真火,那玩意兒此時只有陸壓道人和太陽星君有,咱這輩子和他們還沒混熟。
所以啊,我尊敬的月桂樹大神,就請你先享用這一朵半三昧真火吧!
這可是我辛辛苦苦打敗慈航道人奪來的,你慢著點用。下次再能有,大抵就得封神量劫時了。
到時候我渾水摸魚,看看能不能給你多薅幾朵~
……
“嫦娥!”
“嫦娥!”
“嫦娥你給我出來!!!”
忙完了月桂樹的事,嫦娥正難得和玉兔閑聊呢,忽而,廣寒宮外就傳來了一道怒氣沖沖的聲音。
狹長的丹鳳眼尾輕輕一挑,她有些詫異地抱著玉兔,尋聲向外走去。
走出宮門,舉目望去,正對上俏臉如冰的清清。
清清?
這是怎么了?
她怎么會這么氣急地來找自己……
嫦娥微微蹙起眉,清眸中黑瞳輕輕一動,心里浮上了個看似離譜但似乎又并不是沒有可能的猜測——
莫非是還想著讓我人族女仙姐妹們設宴,去給她那“超凡脫俗”的天蓬元帥致歉?!
哈,那她可就想錯了!
真要設宴,姐妹們能直接把那頭豬燉了打牙祭!
懷揣著種種猜測,嫦娥抱著玉兔,不動聲色迎上了降落在不遠處的清清。
而清清見了嫦娥這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卻是怒火更甚。
此前來廣寒宮,那時見此處人族女仙成群,她才無奈暫且退去了。
現下就嫦娥一人……
清清揚起下巴,目光銳利——是該好好算算賬了!
借余光向廣寒宮內一掃,確認再沒什么牙尖嘴利的旁人后,她不客氣地質問嫦娥:“我問你,你早知道天蓬的原形是不是?!”
喲!
一聽這話,嫦娥就起了興致了。
連“元帥”都不稱了,直呼其為“天蓬”,這可不像是還對其芳心暗許的樣子啊。
她坦然頷首:“正是。怎么,清清仙子也知道了?”
清清再次被她這波瀾不驚的態度刺痛,雙眼微微睜大:“你知道,你不早告訴我?!”
“仙子這話就奇了,”她這幅態度,嫦娥哪里還猜不出她是要來興師問罪的。
不過……
索性離法律課開始還有幾日,她正好有閑暇時間,那就干脆先拿清清來練練嘴皮子好了。
從容坐到石凳上,將玉兔放在石桌上后,嫦娥淡然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仙子天蓬元帥的原形呢?”
“這!”
清清微微一滯。
雖然她當初心系天蓬,但為了天蓬的前途,他們二神從未對外宣揚過此事。而現在,她都和天蓬鬧翻了,就算為了自己在天庭的地位,也不可能明說自己曾險些觸犯過天條呀!
嫦娥見她不說話了,手撫著玉兔溫軟的白毛,輕笑一聲,先給了她個臺階:“我可不記得,我有為諸神打聽別人原形的職責。”
清清卻沒聽出來這臺階,只梗著脖子道:“那你也不能讓我設全豬宴啊!”
若非她的建議,自己哪里能想到這里?而若沒有這全豬宴,自己和天蓬又何至于……
抿抿唇,她的雙眸中浮起了一絲悲色與怒氣。
揉揉玉兔的腦袋,嫦娥頷首,若有所思道:“看來,仙子是如今才知道天蓬的原形啊……”
“真是讓人想不到。”
聞言,清清雙眼略帶敵意地看過來:“有什么可想不到的?”
沒理睬她眸中的情緒,嫦娥反問道:“不該奇怪嗎?”
“我記得仙子上天是陛下和娘娘回歸天庭之后,至今,也有幾千年了吧?”
“這幾千年里,因職務之便,仙子和天蓬元帥說是要朝夕相處也不為過。如此共處下來,竟今日才知道其原形……”
她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么。
清清卻已明白了她言下之意,當即臉頰微微漲紅,冷聲道:“這有什么奇怪的?我與他只、只為公事往來,哪里有探尋他原形的必要?”
語罷,不等嫦娥反駁,她自己已略有些心虛地別過了眼去。
她和天蓬朝夕相處,哪里是只為公事往來啊。這話說的,她自己都臊得慌。
另一邊,嫦娥還未說話,被她薅熱乎了的玉兔已按捺不住了,一躍蹦出她掌下,瞪起圓圓的眼睛對上清清的視線:“清清仙子,就是為了公務,才有必要了解他的原形啊!”
“你看呀,你能參與進水兵演練和出征的公務里,是因為你乃是天河之靈化形,能夠操控天河之水幫水兵們淹沒妖孽。”
“可天蓬元帥呢?”玉兔歪頭,瞪著大眼睛問清清,“他的原形是什么?他因此有什么神通?他有哪個神通能更好地御水、統兵?”
三瓣兔唇張張合合,一個又一個問題沖向清清,直把她問得暈頭轉向。
對著這純真可愛的小兔子,她沒了與嫦娥那樣的“舊怨”,天然氣勢就弱了下來,再被它一連串問題打蒙,登時臉色窘然,囁喏道:“這——”
“唉,”玉兔失望地垂下眼,腦袋枕著兩只爪子,趴在石桌上,“這都不知道,那你怎么這幾千年來,是怎么和他配合的呀?”
“不會就是他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吧?”
亮晶晶的兔眼瞥了眼她,不知怎么回事,清清竟從這一瞥中讀出了同情。
果然,玉兔語氣憐憫地安慰道:“罷了,這樣也好。”
“雖然你本來的神通足夠獨掌一軍了,但如此一來,終究壓力會很大。”
嗯?
聞言,清清不由怔忪,低下頭,喃喃自語道:“獨掌一軍?我……也可以嗎?”
仰賴那雙長耳朵,玉兔沒錯過她的低語,當即睜大眼,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然啦!你可是天河之靈啊,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天河之靈!”
“你要沒有這本領,當初陛下和娘娘何必花那么大力氣把你引上天?”
“唉”,說到這里,它語氣中的遺憾更明顯了,“誰能想到,令三界蒼生聞風喪膽的天河,誕生靈識之后竟會是如此柔弱……”
搖搖頭,玉兔又反過來語氣誠懇地勸臉色黯淡的清清:“仙子別將我的話放在心上,個人有個人的緣法。”
“天蓬這樣不知不覺奪了你的權,你雖然失去了權力,但也得到了和其他普通天兵一般的輕松。”
它點點頭,一本正經地對清清道:“未嘗不是件好事啊!”
嗯,此番話可稱情真意切——就清清這個腦子,少掌點權,沒準還能少死幾個天兵呢!
清清艱難一笑:“……是、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玉兔:雖然你失去了權力,但你也收獲了渣男的敷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