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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西墻 和你有關嗎?

    火光沖天。

    正值夏季, 火燒得很快,不過須臾就從門口竄到屏風,距離棠袖所在的床榻已不剩多遠。

    火光愈發奪目, 房內溫度也一升再升, 熱得人皮肉里都要發燙。棠袖卻仍楞怔著,一眨不眨地盯著不斷逼近的烈火,沒有絲毫動作。

    燒得旺極的火焰倒映在她眼底,將本就染著血絲的眼睛映得更加通紅。她額角有汗一滴接一滴滑落, 順著發絲浸濕枕頭,卻并非被火熏出的熱汗,而是全然的冷汗。

    棠袖呆呆地看著那叢離她越來越近的橘紅色火苗。

    思緒仿佛又回到曾折磨她無數次的那個夢里,熊熊大火仿佛天羅地網, 她獨自一人被困在其中,求生無路。

    她在火里掙扎,她想出去, 想喊人救她,可直到全身力氣用盡,她也沒能出去。

    沒有人救她。

    陳樾呢?

    她想, 他在哪里,為什么沒來救她?不止是她被困在火海里, 她肚子里還有他們的孩子啊。

    棠袖有點茫然。

    陳樾為什么沒救她?

    不,不對。

    他不是沒來救她和孩子, 他……

    孩子。

    對。

    還有孩子。

    棠袖驟然驚醒。

    門外流彩和昭夏的拍打呼喊聲重新傳進她耳里。

    “……小姐!小姐你醒了嗎, 小姐你聽見了嗎你應一聲!小姐!”

    兩人的呼喊始終沒停,甚至逐漸帶起哭腔,一聽就知道是第一次碰見這種事被嚇到了的昭夏。突然昭夏哭腔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流彩解釋“門不知道是被從里面鎖住了還是堵住了, 怎么都打不開”的說話聲,是侯府的其余人趕來了。

    就在流彩解釋完,拉著昭夏給要撞門的仆從讓開位置,就聽房里終于傳出模模糊糊的一句:“我聽見了。”

    昭夏腮邊還掛著眼淚,聞聲一愣,竟下意識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害怕,幻聽了。

    周圍人也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

    流彩則仍是腦子轉得最快的那個,即刻揚聲道:“小姐你現在在哪,能走得動嗎,能看清門是被鎖住了還是堵住了嗎?”

    話音落下,眾人反應過來,忙閉緊嘴,等屋里人回復。

    然不知是火勢太大,火焰燃燒的聲音蓋住了棠袖說話的聲音,還是棠袖吸入濃煙過多,身體開始不適了,她回復的句子含糊得讓人幾乎聽不清,只隱約分辨出“床”“堵住了”幾個字。

    “窗還是床?”

    “我聽著是窗。火還沒燒到窗戶那里吧,快下去架梯子!”

    “等等,小姐身子重,不好走梯子,先試試看能不能把門撞開!”

    眾人七嘴八舌,剛要將力氣大的人分成兩批,一批下樓去架梯子,一批留在這撞門,就聽“砰”的一聲重響從房里傳出,眾人齊齊嚇了一跳。

    這是,這是……

    哪兒塌了?!

    昭夏本就沒止住的眼淚當即流得更兇。

    流彩這下也沒法再保持鎮定了,驚聲喊:“小姐!”

    才喊這么一聲,一旁趴在走廊盡頭,使勁抻著脖子往走水房間張望的小丫鬟回過頭來,驚喜道:“是侯爺!我看到侯爺從窗戶進去了!”

    侯爺回來了!

    眾人大喜。

    屋內,濃濃黑煙滾滾不斷,棠袖撐著坐起身,拿過放在床頭小幾上的茶壺,用里面的水打濕帕子捂住口鼻,盡量讓自己不要吸入太多濃煙,卻還是抑制不住地連連咳嗽。她眼睛也被熏得厲害,又疼又酸,視線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然破窗聲響起后,碎木四散間,那一襲比火還要更赤烈三分的大紅飛魚服在這般場景中實在鮮明得很,棠袖一眼認出是陳樾。

    他來救她了。

    便看著陳樾破窗而入,踩著洶洶烈火朝她而來,棠袖心下一松,眼角倏地一涼,竟不知是淚還是汗。

    她突然有點暈眩。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陳樾一腳踹開燃燒著的屏風,大步來到她床邊,俯身抱起她。

    這一抱,不知道是她的身體在發抖,還是他的手在抖,他抱著她的力道極大,極緊,連同說話聲音也是緊繃的。

    “我帶你下去。”他說。

    棠袖仍咳嗽著,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

    于是外面眾人就聽又是一聲巨響,走廊盡頭那小丫鬟也忙轉回頭去看,正好望見侯爺抱著夫人從窗戶邊上跳下去的一幕。

    見兩人無驚無險地平安落地,小丫鬟歡呼一聲,率先往樓下跑。

    知道夫人必然是安全了,其余人也紛紛下樓。

    落地后,剛站穩,莫名的,棠袖有些腹痛。

    好在只是一小會兒,很快就不疼了,棠袖沒表露出來,陳樾卻敏銳地注意到她那一小會兒的異常,問:“可有事?”

    棠袖咳嗽幾下,啞著嗓子道:“沒事。”

    話是這么說,棠袖卻不自覺看向仍在燒著的小樓。

    她今晚在小樓睡覺,一開始的確是睡沉了,流彩和昭夏出去她都不知道,但睡到中間,因為心里惦記著王曰乾案,她做起了夢,夢里有點被魘著,醒來才發現走水了。

    擺脫掉夢魘后,她有仔細觀察房間,可以確定起火點是門邊的燈架。

    要說是基于她懷了身孕后,因夜里時常需要人伺候,為方便就徹夜點著燈,那么燈沒熄,故不小心燒著門框走了水,也勉強能說得過去。

    但……

    棠袖收回目光,和陳樾對視一眼。

    兩人心知肚明,這場火絕對不是意外。

    分明是有人故意縱的火。

    一旁丫鬟仆從們見夫人除身上衣服有些臟之外,其他似乎沒什么大礙,這才一面去打水滅火請大夫,又去門口迎聞火而來的五城兵馬司的人,一面問流彩和昭夏好端端的怎么會走水,且還是夫人睡下的房間走水。

    流彩和昭夏還沒回話,有誰又一拍腦袋道:“對了,咱們府里的錦衣衛呢?侯爺不是有安排錦衣衛保護夫人嗎,他們沒發現走水嗎?”

    “發現了。”流彩接話,“之前就是錦衣衛通知我和昭夏,我們去看小姐,才知道小姐房里走水了。”

    “那他們人呢?”

    “不知道……好像有人來了。”

    循聲望去,來人正是負責暗中保護棠袖的錦衣衛。

    他們竟是這時才回來。

    錦衣衛們回來,見不知何時起了大火的小樓下,都指揮使抱著夫人,神情格外難看,周圍人也皆面色不好,已知曉中計了的他們立即跪下,為首者稟報道:“方才屬下發現侯府外似有異動,未免打草驚蛇,便派兩人前去查看。不想……”

    不想新的方向有新的異動出現,于是又派出兩人,接著再派出兩人。

    直等只剩最后兩人之時,方才察覺這好像是調虎離山之計。最后的兩人欲進小樓保護夫人,卻被突然出現的刺客纏住,情急之下只好以刀鞘砸向流彩和昭夏所在房間的窗戶,讓她們趕緊去看夫人。

    隨后兩人繼續與刺客纏斗,本打算活捉刺客,孰料對方十分滑手,身法也詭異莫測,兩人追到希言苑西墻墻角,只一眨眼,刺客就不見了。

    刺客消失,兩人惟恐追查其下落反倒會踩中對方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便急忙回撤。正巧被引出侯府的幾人也在發現沒有危險后回來,互相一對,確定他們確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此計不僅是要害夫人,更是要害夫人一尸兩命。

    而他們沒能提前察覺到危險,令夫人置身火海,最后更是靠都指揮使才將夫人救出,他們實在失職。

    錦衣衛們稟報完,低著頭,靜候發落。

    陳樾聽著,沒開口。

    他眉宇壓低,眸色沉沉,難以形容的戾氣在其中升騰,他從未有哪刻如此刻這般鋒芒畢露,整個人好像一把閃爍著寒芒的尖刀。

    有心算無心,棠袖今晚是臨時決定來的侯府,而他則剛好被王曰乾案拖住,在錦衣衛回不來。

    好一出天衣無縫的計劃。

    “我要回棠府。”

    棠袖突然說。

    她不想等大夫來了。

    棠袖說完,最后再看了眼小樓。

    小樓在希言苑里坐西朝東,背面靠墻,也就是錦衣衛說的西墻。錦衣衛們被引走前,一直在小樓的東、南、北三面守著,據他們所言,卻是自從她和流彩昭夏三人進去后,他們就再沒見有別的人進去。

    而流彩和昭夏在她睡著后就一直在別的房間整理物品,期間沒離開過彼此視線,錦衣衛們也可作證用刀鞘砸窗戶時,親眼看到了她們兩個同時推窗露面,且那么重的花梨木柜子,也不是她們中的誰能不發出聲響就去挪動堵門的。

    如此,就只有……

    “你記得去密道看看。”

    臨出江夏侯府時,棠袖對陳樾說了這么句。

    陳樾沒應聲,只一下攥緊她的手。

    顯然,他也猜到刺客恐怕是通過西墻墻角的密道,方進入小樓縱的火。

    即刺客是從宮里來的。

    坐上馬車,看棠袖哪怕遠離了江夏侯府,也仍眉頭緊鎖,心事重重,完全沒有逃過一劫的慶幸與后怕,陳樾沒說什么,只低聲吩咐調來更多錦衣衛,務必確保之后不論是調虎離山之計還是這這那那各種計,剩余的人手也足夠保護好她和孩子。

    深夜的北京城萬籟俱寂,馬車很快便在棠府前停下。

    棠袖此時回來,叫棠府上下很是慌亂了陣。

    尤其棠東啟,他知道棠袖是為了避嫌才不顧天黑就去江夏侯府,結果這大半夜又突然回來,他直覺有異,小心翼翼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棠袖看他一眼。

    陳樾也看了他一眼。

    棠東啟被看得毛骨悚然。

    而等棠袖問了他話,他便更是大驚失色,渾身汗毛倒豎。

    “我剛才差點被火燒死。”

    棠袖緩緩道:“和你有關嗎,父親?”

    第62章 手段 果然。

    一句父親, 冰冷非常。

    棠東啟被凍得臉色發白,耳邊嗡鳴,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棠袖說的是什么意思。

    他臉色更白了。

    便在旁邊馮鏡嫆同樣臉色大變, 問棠袖差點被燒死是怎么回事, 棠東啟才道:“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對你做出那種事!”他額頭和脖子青筋暴起,急得汗都出來了,“我就算再蠢, 也絕不會害你!你可是我女兒,我害誰也不會害女兒,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會!”

    棠袖說:“是嗎。”

    輕飄飄的兩個字,明顯不信他的話。

    就連馮鏡嫆也朝他投來注視, 目光中隱有狐疑。

    棠東啟汗流得更多了。

    他努力想了想,自己剛才光顧著辯白,給出的理由確實不足以說服人, 又此事絕不能糊里糊涂揭過,他干脆咬咬牙道:“我若想害你,你天天在家, 我哪天不能害你?非要等到今天嗎?”

    棠袖道:“那不然呢。”她仍然沒信他,染著血絲的一雙眼毫無情緒地看著他, 冰冷,漠然, 又似有烈火在其中燃燒, 靜默的灼人,“如若是她告訴你,讓你故意蟄伏得久一點好取信于我,你不就能在我毫不懷疑你時, 輕而易舉完成她給你的安排?”

    “……她?”

    棠東啟茫然了。

    她是誰,哪個她?

    但很快,想起白天棠袖去江夏侯府前,就王曰乾案問他的那句“跟你有關嗎”,棠東啟懂了,原來指的是皇貴妃。

    不過,皇貴妃讓他害藏藏?

    棠東啟又茫然了。

    這什么跟什么,他妹妹讓他害他自己的女兒?

    而棠袖沒給他更多思考的時間。

    “那天她走之前,你和她說了什么?”

    棠袖一錯不錯地盯著棠東啟。

    皇帝很久以前就知道她不愿意牽扯進國本之爭,她也確實一直沒插手過,皇帝沒有要殺她的理由。

    或者退一萬步來講,就算皇帝真的為著別的什么事要殺她,也不會讓人從密道走,否則陳樾一查就知道是皇帝動的手,所以刺客不會是皇帝的人。

    而夢里同樣并非皇帝殺的她。

    那就只能……

    “你把我的事都告訴了她?”棠袖語氣已經不是質問,而是逼問了,“她知道我今晚去侯府,你通知的她?你給她當眼線,你……”

    “我沒有!”

    棠東啟大吼。

    棠袖止話。

    她仍舊冷冰冰地看著他。

    好像他不是她的父親,而是她的敵人。

    棠東啟吼完,仿佛失去所有力氣,整個人瞬間變得沒精打采。

    “我沒有……”他低低地說,“那天,那天她是想和我談事,想管我要幾個人帶進宮,我沒同意。我勸她收手,好好當個皇貴妃有何不可,她罵我蠢。”

    不僅罵他蠢,還罵他瞎了眼,娶了那樣的女人生了那樣的女兒。

    若是只罵他還好,他確實不聰明,皇貴妃以前就常常罵他,他聽完笑笑也就過去了。可罵馮鏡嫆和棠袖不行。

    他便反駁回去,他老婆女兒那么好,他才沒瞎。

    皇貴妃冷笑,說好個屁,身為外戚卻連點最起碼的眼力見兒都沒有,一家三口全是沒腦子的。

    “我兒子若能當太子,即位后我便是太后,你便是國舅,不比現在的位置好?”

    棠東啟聞言大駭。

    自從先前棠袖不肯進宮,還讓他別管那么多事開始,他就減少了對皇貴妃的關注與交流,殊不知皇貴妃已經不再滿足于只盯著東宮,連太后之位都在肖想了。

    ……皇上和太后可都還好好地在位置上坐著。

    若皇貴妃這話叫皇上知道了,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棠東啟當即怕得不行,連忙讓皇貴妃住嘴,此類話絕不能再說,他就當什么都沒聽到。

    卻聽皇貴妃又冷笑一聲:“你這么多年當官真是白當了,這是我能不說就不說的嗎?你難道不知道這些年我都是怎么過的,皇上天天許諾我說一定會改立福王為太子,結果呢,就是哄哄我而已,我兒馬上就要去洛陽了,我不剩多少時間了……”

    皇貴妃說著說著就哭了。

    棠東啟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妹妹進宮早,雖得皇帝寵愛,但宮里哪是什么好去處,他身為兄長,不是不知道妹妹從嬪做到皇貴妃必然費了不少心思,可,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把眼淚哭干也不能做。

    可卻也沒想到,他不同意幫她,她便把手伸到他女兒身上。

    棠東啟不懂。

    難道她覺得他沒了女兒,他就會幫她了嗎?還是說既然不能為她所用,那就干脆除掉好了?

    而且為什么偏偏是王曰乾案發后?

    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我真的沒答應她,我從沒想過要害你。”棠東啟消沉極了,“你是我女兒,我便是和她決裂了,也不會害你。”

    棠東啟說完,彎了彎腰。

    他仿佛一下就老了十歲。

    而棠袖聽完,也還是那不咸不淡的兩個字:“是嗎。”

    旁觀的馮鏡嫆則什么都沒說。

    只看這父女倆好似結束了,側首道:“青黛,去請太醫過來。”

    青黛應是。

    太醫過來還要一會兒,陳樾不欲多留,準備走了。

    臨走前,他背過身去,和棠袖私語了幾句。

    “我先回侯府,”他說,“錦衣衛剛才都查過了,棠府里沒密道,你安心住著,有事就吩咐錦衣衛,等我回來。”

    棠袖點頭說好。

    “你信我,”他又沉聲道,“我不會讓你和孩子有事。”

    如果有事,他一定……

    “嗯。”

    棠袖笑了下。

    她沒讓他說完。

    她笑容很淺,臉上猶有在火海里沾到的灰塵,頭發衣服等更是凌亂不堪,可偏生在陳樾眼里,她美得不可方物。

    便聽她道:“我信你。”

    她抬手撫摸他眉骨。

    那兒有一處他破窗進來救她時,被碎木劃破的傷痕。

    血早已干透,只留殷紅淡淡。她輕輕摩挲著那點殷紅,道:“我只能信你了,陳樾。”

    陳樾握住她的手。

    少頃,他轉身上馬,趁夜回江夏侯府。

    他得趕在五城兵馬司的人滅火走后,啟祥宮的人宣他進宮前,查清楚刺客究竟是不是皇貴妃安排的,怎么就能知道密道的存在。

    ——他和棠袖一樣,都認為此事與皇帝無關。

    陳樾走后,青黛領著太醫來了。

    棠袖坐下,伸手讓太醫診脈,沒忘把之前的頭暈和腹痛告訴太醫。

    太醫聽完診完,說只少許濃煙入體,有些受驚,不過大人和孩子都沒什么大礙,無需用藥,好好休息便可。棠袖忽然記起去年沈珠璣托朱由校告訴她說洛陽福王府剛剛竣工,就有朝臣上疏請求福王就藩,皇帝給的答復是明年春天。

    到了明年春天,也就是今年四月的時候,廷臣再次相繼上疏請福王就藩。

    然而和去年一樣,皇帝以“祖制在春,今已逾期”為由,將福王就藩時間再次延后,改到明年春天。

    明年復明年,廷臣們雖無奈,卻也沒法,只想著這次是不是終于能定下來了,孰料沒過幾天,皇帝突然傳旨說福王莊田沒到四萬頃不行,不能就藩,葉向高因此上疏,同皇帝據理力爭。

    由此可見,葉向高和大多數朝臣一樣,堅決擁立太子。

    因而王曰乾案一出,此案關乎到國本之爭,葉向高絕對會出手。

    不出所料,等陳樾來棠府看棠袖,同她說葉向高聽聞王曰乾案后,第一時間就給皇帝連上了兩道密揭。

    密揭內容陳樾暫且沒能探聽到,只知皇帝看完大悅,隨即王曰乾言稱巫術詛咒的那份奏疏被留中不發,王曰乾本人則被下獄,第二天就死了。

    不僅如此,皇帝還答應葉向高會讓福王盡快就藩,現已諭禮部擇取吉期。

    ——這便是葉向高的手段。

    此事跟皇貴妃和福王到底有沒有關系,對皇帝等人來說很重要,對葉向高卻無所謂,他只要確保此事不會把太子拉下水,順便讓福王離京就藩,即是一箭雙雕。

    福王就藩,于葉向高、于大臣們都是好事,于皇貴妃卻不是。

    皇貴妃不愿讓福王就藩。

    便借口明年太后七十大壽,說福王理應留京慶賀。皇帝也是同樣的想法,下令讓內閣以此宣諭,葉向高卻沒宣,而是請求今年冬天提前給太后舉辦壽禮,好讓福王明年能如期就藩。

    皇帝哪肯同意,立即派宦官出宮去葉向高府上,一定要葉向高宣諭。

    不料太后聽聞此事,竟問了句吾兒潞王也能進京祝壽嗎?

    有太后這話,葉向高立即說現在都在傳陛下欲假借為太后賀壽之名,好將福王留在京師,約有千人在宮門前跪伏請求陛下收回成命。若陛下宣諭,人們必將聽信王曰乾之妖言,屆時朝廷不寧,太后也不樂。最后更道:“且潞王,圣母愛子,亦居外藩,何惓惓福王為?”

    皇貴妃到底沒斗過葉向高。

    最終定下明年三月前福王就藩,事情到此似乎已成定局。

    葉向高……

    棠袖正思索著,就聽陳樾壓低聲音道:“有人進過密道。”

    棠袖眼睫輕輕一顫。

    陳樾繼續說:“那天皇貴妃有去啟祥宮求見皇上,在里面呆了很久。”

    果然。

    棠袖閉了閉眼。

    “皇上知道她發現了密道嗎?”

    “不知道。”

    棠袖想起前夜棠東啟說沒答應幫皇貴妃,沒借她人手——

    皇貴妃身處后宮,對宮外鞭長莫及,縱使早早安排下去,也沒法臨時動用太多人手,因此便干脆只動用一個刺客,這樣哪怕事情敗露,也方便脫身。

    也正因為刺客只是一個人,她沒能葬身火海。

    她是不是該感謝皇貴妃,對她其實不算太絕情,還給她留了一條生路?

    第63章 折騰 汪。

    盡管一直都隱隱有所懷疑, 夢里那場火很有可能是皇貴妃安排的,但棠袖始終不太愿意相信,皇貴妃會為著國本之爭要她的命。

    哪怕那場火真的從夢境來到現實, 兩個錦衣衛都說刺客是在希言苑西墻墻角消失不見, 明知刺客不會是皇帝派的,那就只能是和王曰乾案相關的人派的,棠袖卻也只是回棠府問棠東啟,是不是和他有關, 而不是進宮找皇貴妃對質。

    她不敢。

    她害怕。

    可現在陳樾告訴她,就是皇貴妃。

    棠袖知道陳樾不會在這種事上騙她。

    是真的。

    皇貴妃想要她死。

    棠袖忍不住想,為什么?

    她只是不想摻合國本之爭,她們棠府能出一位皇貴妃已經夠了, 不能再往上了,連她都是嫁給長公主之子,而非嫁進天家或者宗室, 烈火烹油這么簡單的道理,她不信皇貴妃不懂。

    難道真被權力迷了眼,看不清皇帝真正想要的繼承人是誰?

    怎么可能, 那可是掀起長達二十多年的國本之爭,以及兩次妖書案的皇貴妃啊。

    棠袖又想起那天, 皇貴妃看她的那個眼神。

    恨她不幫她,所以就要殺了她嗎?

    棠袖想著想著, 不自覺又有點腹痛。

    一旁昭夏因為前夜走水的事, 這幾天一直處于無比專注的狀態中,此時立刻便注意到棠袖搭在桌上的手向下去捂肚子的動作。昭夏心里一慌,又迅速鎮定下來,一面問小姐哪里不舒服, 一面讓人趕緊去請太醫。

    待太醫來了,迎面見棠袖在椅子上坐著,太醫當即眼睛一瞪:“還不快把夫人扶床上去!”

    昭夏為難地看向棠袖。

    棠袖搖頭,說:“我就當時疼了那一小會兒,現在已經不疼了。”

    太醫道:“那也不可大意。”

    又是一番細致診脈,太醫沉吟片刻,方道:“孩子很好,胎象也很穩,只夫人似乎思慮過多,隱有驚悸之狀……這兩天可是不曾安睡?”

    昭夏說是:“小姐前夜回府,后半夜一直沒睡著,白天也幾乎沒睡。昨晚上倒有睡了兩個時辰,但半夜又醒了。”

    好巧不巧,正是前夜走水的那個時間點醒的。

    流彩私下同她說小姐這多半是自己沒覺著,其實潛意識里還是有點后知后覺的后怕,便在小姐榻邊守了整個后半夜,今早又哄著小姐進了些吃食,直到晌午侯爺來了才去休息。

    現下流彩不在,侯爺也不在,昭夏在伺候人上雖經驗豐富,但伺候孕婦著實是第一次,且還是才從生死邊緣救回來的孕婦,昭夏很多東西都有些拿不準。她同太醫說:“常人連著數天睡不好覺都受不了,孕婦更是不行。這可如何是好?”

    太醫回她道:“夫人這是心有郁結,還需對癥下藥。”

    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且這個月份的孕婦最好能不吃藥就不吃,太醫便沒給棠袖開方子,只讓找點事做,或者不想出門,只看看書也可以,轉換轉換心情。

    棠袖聽了說:“知道了。”

    她讓昭夏送太醫出去,自己悶在臥房里,不知想了什么。

    不過第二天,棠袖開始看書。

    看的京城最近特別流行的一本小說,據稱好多夫人太太都十分喜愛推崇。棠袖慕名買來看了,卻是剛看完開頭幾頁,就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等看到中間,愈發覺得不對。

    再到后面,幾乎越看越氣。

    尤其看到因為主人翁的不作為,主人翁妻子被奸人害得小產,主人翁卻不知悔改,還反過來責怪妻子沒保護好孩子,棠袖更氣了。

    “寫的什么玩意兒,”棠袖直接把書扔了,“不看了。”

    流彩撿起書,翻到最后幾頁,說:“結局好像還可以,主人翁功成名就……嗯?”

    看到主人翁功成名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小產后再沒能懷孕的妻子休了,轉而娶了新的妻子納了幾房小妾,一家人和和美美生了一大堆孩子,并去前妻面前嘲諷前妻是個不能生的,流彩覺得小姐說得對,寫的確實不是玩意兒。

    流彩把書扔出至簡居,并勒令其余人不許撿回來。

    本來孕婦就情緒不太穩定,這本小說讓棠袖情緒更不穩定了。

    具體表現為之后陳樾每每來看她,只要他進到棠府里,甭管是走門還是翻墻,棠袖都仿佛能隔墻看見他來了似的,讓流彩或者昭夏去給他傳話,她要吃哪條街的某家店的誰誰師傅做的東西。

    還點名必須陳樾親自買,不能叫其他人跑腿。

    流彩和昭夏起初還覺得驚異,小姐和侯爺可能是傳說中的心有靈犀,這不,侯爺一來,小姐居然立馬就能感應到,她們沒一次撲空的。

    及至后面兩人才慢慢回過味兒來,覺得小姐是不是故意折騰侯爺,又是天上飛的又是水里游的,有時甚至是她們這兩個在北京城呆了這么多年的人聽都沒聽過的,她們都快摸不清小姐的喜好了。

    直到再一次替小姐傳話,說想吃西郭一家賣荷包飯的,就見侯爺一嘆,面上卻帶出個笑來。

    昭夏對陳樾尚且不算熟悉,縱使想問也不敢開口,便聽流彩問:“侯爺是知道小姐的用意了?”

    “差不多吧。”陳樾道,“她心里不得勁,想折騰人,又不好折騰你們,便逮著我折騰。”

    也對。

    陳樾想,折騰他才好,不折騰才不對。

    陳樾轉頭去西郭買荷包飯。

    買完回來,因為是剛做好的,陳樾騎馬速度又快,打開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正是最好下口的時候。棠袖吃了沒兩口,說:“還想吃榛松糖粥。”

    陳樾說好,問清是哪家的,即刻起身:“我這就去買。”

    不多會兒他回來,果然帶了現做的榛松糖粥。

    陳樾如此任勞任怨,棠袖要吃什么他就買什么,哪怕像今天這般,剛買回來一樣,還沒歇歇腳,就又要去買同一條街上的另一樣,這么大熱天來來回回到處跑,他卻也從頭到尾半句不行都沒提過,半點脾氣都沒有。

    按說棠袖該滿意的,可事實是她吃著吃著,突然生起氣來。

    她把勺子一撂,說:“你怎么這么聽話啊,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陳樾手一伸,接住勺子,順勢舀了糖粥喂她:“你是我夫人,我當然聽你的話。”

    棠袖扭頭,不讓他喂。

    她道:“我才不是你夫人。我早就跟你和離了。”

    陳樾說:“你是。”

    他跟著把勺子轉過去,棠袖卻還是不肯吃,他只好自己吃。

    嗯。

    難怪棠袖惦記,味道確實很好。

    吃完了,他蹲下來摟住棠袖的腰,臉也貼上她日漸顯懷的小腹,說:“皇上把和離書給我了,說不作數,我們沒有和離。”

    棠袖沒再發作了。

    她眼睛一瞇。

    “和離書在你這兒?給我。”

    陳樾說:“我沒帶在身上。”他面上沒顯,心里卻驟然警惕,“我已經撕了。”

    棠袖哦了聲。

    陳樾更警惕了。

    仿佛又回到她說和離的那天,陳樾心有戚戚焉地問:“你該不會想著讓我再寫份新的和離書吧?”

    棠袖道:“怎么會?”

    明明是否認,陳樾心卻越提越高。

    果然,棠袖接著道:“我最近天天練字,已經把你的字仿得差不多了,我自己就可以仿照你的筆跡再寫份新的。”

    陳樾:“……”

    合著他天天給她跑腿,她就這么對他。

    陳樾忍了又忍,到底是沒忍住,低頭咬了她一口。

    棠袖嘶了聲,咬哪不好,非咬她腿上肉最嫩的那塊:“你是狗啊。”

    陳樾:“嗯,我是。”

    末了還汪了一聲。

    棠袖:“……”

    真狗。

    陳樾汪完,沒再咬她了。

    但:“想做。”

    他隔著薄薄衣料親了親剛咬的地方,適才來回奔波都沒覺得熱,這突然一下子渾身燥得不行。算算已經快半年沒碰她,陳樾覺得自己也是怪能忍的:“我問過太醫,太醫說現在可以,等到下個月就不行了。”

    不說還好,他這么一說,棠袖突然也有點想了。

    她低頭看他。

    她今日穿的淺色,被咬的地方衣料沾濕,色澤已變得深了,對比十分明顯。而他還沒抬頭,呼吸徐徐吹拂,棠袖只覺那塊皮膚不僅熱,還麻,她手指動動,按上他后頸。

    這一按,陳樾立即懂了。

    他本就埋著頭,只消往旁邊稍微挪挪,便碰到此時他最想咬的地方。

    才一下,棠袖就被刺激到了。

    她不由道:“你輕點。”

    陳樾含糊道:“我知道。”

    本來陳樾用的力道就不大,這下更是小心溫柔。他敢說當年他第一次的時候都比不上這次輕柔。

    但聽著上方棠袖的聲息,以及唇舌感受到的,陳樾還是不免將力道再放輕了點。

    許是太久沒做,也可能是因為孕期的緣故,棠袖反應很大。陳樾全咽下去,抬起頭問:“怎么樣?”

    棠袖輕輕喘氣,說還好。

    “有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

    陳樾細細觀察一陣,確定棠袖確實沒有哪里不適,他便站起來,抱她去床上。

    解開彼此衣服時,陳樾試探地道:“我今晚不走了。”

    棠袖嗯了聲。

    徹底得了準話,陳樾半是留手也半是沒留手,弄得棠袖又是想叫他滾,又是想讓他繼續。而等他饜足了,笑著在她耳邊汪,棠袖只來得及說句你真的是狗,眼睛一閉便睡著了。

    半年才一次的開葷讓棠袖這夜睡得很沉,連著后面好多天也沒再半夜醒過。太醫來給她診脈時,也說夫人心情不錯,就這樣繼續保持下去便好。

    棠袖心想這話可不能讓陳樾知道,不然他真要只當狗,不當人了。

    第64章 上進 何解。

    太醫那話, 到底還是叫陳樾知道了。

    當著下人們的面,陳樾穩住了,仍好好當著他的人。

    但等他看向棠袖時, 眉梢眼角俱都帶著極昭然的得意之色, 好似在說瞧他多有用,她看那么多天書練那么多天字,統統不及他的一晚。

    棠袖心說哪個錦衣衛這么大嘴巴,怎么什么都往上匯報。

    但面上還是順著陳樾的意夸道:“是, 是,你最有用了。早知道你這么厲害,我之前哪還用天天折騰你。”

    陳樾說:“那還是要的。”

    她不折騰他,還想折騰誰, 別的人想都不要想。

    說起折騰,陳樾低頭看她小腹:“今天有踢你嗎?”

    棠袖也低頭看看,說:“不知道, 我沒注意。”

    自打進入七月,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孩子動靜也跟著變明顯了, 小胳膊腿兒時不時踢一下,太醫都說孩子在胎里長得好, 待生下來想必會比尋常新生兒要更康健一些。

    為此太醫特意叮囑她每日要適當走動走動,平時也盡量多用些諸如魚、蛋、奶和新鮮蔬果肉之類, 不僅是對孩子, 對她自己日后生產也有好處。

    棠袖審視地看自己的肚子。

    想想也是挺神奇,懷孕前她那么平坦的肚子,懷孕后跟個球似的鼓起來,有時候孩子踢她一腳, 她都疑心會不會力氣稍微大點,就能把她肚皮撐破了,但不踢吧又覺得怎么還不踢,莫非她今天吃的不是孩子喜歡的,如此反反復復,她都快習慣并學會無視了,流彩和昭夏卻遵照太醫言重視得很,陳樾也每次來都會問,生怕哪天不對卻沒發現,那就不妙了。

    “肯定踢了。”

    陳樾說著,一撩衣擺蹲下去,熟練地擺好姿勢,讓棠袖無需因肚子那么受累,也方便他貼近感受孩子動靜:“這幾天都是我一來就踢了,今天應該……嗯。”他笑了下,仰頭看棠袖,“踢了。”

    他指腹輕輕碰了碰鼓起的部位。

    應當是孩子的小腳。他想。

    好小。

    陳樾對比了下,他半個掌心就能完全覆蓋住。

    卻聽棠袖道:“這孩子力氣怪大的。”

    這一下踢得不疼,但她就是感到用的力氣不小。

    也不知道還沒長成的孩子怎么能有這么大的勁兒。

    陳樾說:“仿我。”

    他就是因為在胎里時踢的力氣大,讓瑞安長公主覺得他興許是個練武奇才,才送他去學武。

    也正因為他在練武上確實有那么點天賦,他才會進錦衣衛,而不是只簡簡單單承襲爵位當個侯爺。

    棠袖聽了,道:“那如果我這個生出來是兒子,長大后豈不是像你一樣也要進錦衣衛?”

    陳樾道:“這個說不準。”

    就一般情況而言,錦衣衛乃世襲軍戶,即父親是錦衣衛的話,兒子日后要么繼承父親的職位,要么自己考武舉進錦衣衛。

    不過也有例外。

    陳樾還沒說具體是什么例外,棠袖已然沉思著道:“進錦衣衛也好,你就不說了,到時陳檖和棠蔚也都進了錦衣衛,那么多年肯定能爬到高位,放眼南北鎮撫司,誰敢欺負我們兒子?”

    陳樾:“……”

    “你這想法和陳檖的一模一樣。”他說。

    “他也這么想?”

    豈止這么想,陳檖甚至還想得更美。

    陳檖早就打算好,不管武舉會試考第幾名,他進錦衣衛后都只當個小旗官。

    別看小旗只是從七品,平平無奇的樣子,但他上有都指揮使兄長,中有千戶師兄——陳檖素有自知之明,也一向承認棠蔚這個當師兄的就是比他厲害,所以他都有信心中武進士,比他厲害的棠蔚必然也能中武狀元,武狀元進錦衣衛少說也得是正五品千戶——這么兩位罩著他,什么大小事都攤不到他頭上,簡直是他的夢中情職!

    “他和他妻子說了,也和父親姨娘說了,他們都同意他當小旗。”陳樾道,“他姨娘都點頭了,母親只是他嫡母,也沒什么好說的,還省了我給他安排。”

    棠袖微微驚訝。

    她可還記得表姑娘嫁陳檖前,家中長輩是指揮僉事,正四品,這突然降到從七品不說,陳檖似乎還準備能在從七品上呆多久就在上頭呆多久,這哪個當妻子的能受得了?

    而表姑娘居然同意了。

    棠袖不懂。

    她只知道如果換成她和陳樾,陳樾敢這么沒上進心,成天在衙門里混吃等死,她揪著耳朵提著刀都要把陳樾給逼升官。

    笑話,這年頭女人想誥命加身,基本只能靠男人。不給妻子掙誥命的男人留著有什么用?爛在家里當擺設嗎?

    棠袖想,可能表姑娘對陳檖是真愛吧,不然傻子才不想要誥命。

    棠袖把真愛二字一說,就見陳樾笑開來。

    他道:“你也認為父親他們是真同意讓陳檖就當個小旗?”

    一個也字,棠袖懂了。

    “所以他們其實是在哄陳檖?”

    陳樾道:“也不算哄。他們確實商量好讓他當一段時間的小旗,先把他夢給圓了。”

    好歹陳檖真的夢了很多年的小旗官,不讓他圓夢確實有點說不過去。

    圓夢之后,是父親姨娘出言鞭策,還是表姑娘想法子激勵,就看他們自己怎么安排了,他是不管的。

    “多半會拿棠蔚來舉例子,”陳樾道,“拿我沒用,這些年他早習慣上頭有我這么個兄長壓著,不過師兄不一樣,他在師兄跟前還是要點臉的。”

    棠袖想也是。

    擱自己家怎么沒臉沒皮都行,但師門不行,在師門里沒臉那是能記到都快躺棺材里了也得坐起來恨不能大罵一通的恥辱,單看陳檖成親時特意問棠蔚要厚禮就知道了,他還是有想壓師兄一頭的心思的。

    說曹操曹操到,隔天陳檖帶兒子陳良璥來棠府玩。

    陳良璥剛過完周歲宴,正是學走路的時候,陳檖把他放地上,自己跑到棠袖旁邊,拿廚房雕的西瓜花逗陳良璥,讓他慢慢走過來。

    西瓜花紅紅白白雕刻得極為精致,也很好看,陳檖一面做出美味到要升天的表情,一面不斷說“甜”“好吃”,惹得陳良璥咧著才長幾顆小白牙的嘴啊啊嗚嗚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張著手晃晃悠悠地朝陳檖走去。

    棠袖也用果叉叉了朵西瓜花,邊看邊吃。

    看陳良璥磕磕絆絆終于走到陳檖面前,后者把西瓜花當獎勵喂給兒子,棠袖想連陳良璥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為了西瓜花努力,果然男人還是得有上進心。

    之后九月會試,和陳檖想的一樣,棠蔚中了武狀元,一進錦衣衛便是千戶,他則考中武進士,領了份小旗官的差,整個人美得不行。

    陳檖美滋滋回家,正眉飛色舞地和表姑娘細數小旗的好處,就見表姑娘摸著他剛剛領到的官服,幽幽嘆氣。

    他不由問:“怎么啦?這身衣服不好看嗎?”

    表姑娘道:“沒有不好看。只是想著你和棠蔚明明師出同門,他是正五品,你卻只從七品,以后你原地不動,他官職越升越高離你越來越遠,我這心里替你難受得慌。”

    陳檖:“……”

    陳檖肅正了面容。

    不太對。

    他想,媳婦好像也就他們成親、生子,以及嫂嫂懷孕和棠蔚成親,還有偶爾陪他帶陳良璥去棠府玩時見過棠蔚,別的時間幾乎沒碰見過,怎么媳婦這么在意棠蔚?

    棠蔚身上有什么值得媳婦在意的啊?

    不過是從小就聰明有天賦,讓他叫了十幾年的師兄,不過是高中武狀元,當了正五品的千戶……

    陳檖憋氣。

    失策了,棠蔚處處都比他強,好像確實挺值得媳婦在意。

    不行,媳婦在意的人只能是他,頂多加個陳良璥,再多就不行了,他會生氣的。

    陳檖想著想著,拍案而起,決定了,從今天,不,從明天吧,從明天開始,讓他今天再享受最后一天當小旗的滋味,等享受完他就好好研究研究錦衣衛升官是怎么個章程,最好是不用師兄和兄長幫忙,靠自己升官,這樣媳婦絕對會以他為傲,不會在意旁人了。

    從未有過的雄心壯志在陳檖身體里熊熊燃燒,忽而他視線一掃,掃到那套小旗官服,他一頓,眼底布滿濃濃惋惜。

    這身官服多好看啊,他剛領回來,一次都還沒穿呢。

    陳檖如何痛惜小旗官服不提,且說今年朝堂上不僅多出他們這些新科武進士,同月皇帝還下令吏部左侍郎方從哲與禮部左侍郎吳道南,同加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閣參預機務。

    因吳道南目前不在京師,內閣暫由方從哲葉向高輔政。

    內閣多個方從哲,以皇帝的性子,該是好好懶一陣子的。

    然而這夜,皇帝做了個夢。

    夢醒后皇帝欲讓人召棠袖進宮,好將夢的內容講給棠袖,問棠袖怎么看待,卻無意間聽見棠褋同常云升說小話兒。

    棠褋說姐姐快要生了,那么大的肚子不便出門,真想出宮去看姐姐,皇帝沉思一瞬,干脆不讓棠袖進宮了,他去棠府算了。

    打從棠袖出生那年起,皇帝就沒再出過宮,今天可謂是這二十多年來頭一次出紫禁城。

    天子突然駕到,不等棠府上下反應過來,他已經叫人領路去至簡居,見到了棠袖。

    棠袖才被喊醒,正在床上坐著醒神。見皇帝就這么進來了,棠袖一驚,忙要下地行禮,皇帝已手一擺揮退周遭眾人,同時示意她不用起身。

    棠袖便坐著,聽皇帝道:“朕今夜做夢,夢見一個異族女子,騎著烈馬,手持長矛,向朕刺來。”

    “藏藏,你覺得,這夢何解,可是上天給朕的警示?”

    第65章 衡量 朕不走。

    棠袖沒有立即回答。

    她垂眸, 沉思了會兒,才抬起頭道:“聽起來像是女真人呢。”

    女真人刺殺皇帝……

    這豈非是指,努爾哈赤欲奪大明江山?

    棠袖沒直說努爾哈赤四字, 但皇帝已然明了。

    皇帝神色驟然變得陰沉。

    棠袖望著皇帝這難得的情態沒出聲, 只心想先有努爾哈赤滅海西女真烏拉部,后有夢中女真人騎馬刺殺之警示,這下想讓皇帝不重視努爾哈赤都難。

    而一旦皇帝開始重視起來,那么……

    “危言聳聽。”皇帝突然道。

    棠袖眨眨眼。

    只說危言聳聽, 卻沒罵她哪怕半個字,顯見皇帝心里門兒清著。

    或可說皇帝在問她之前,心里其實已經認定那異族女子必是女真人無疑,而她的看法剛好和他想的一樣, 他才會只一句不溫不火的危言聳聽,除此之外他沒法說她別的,否則就是連他自己也駁斥了。

    皇帝就是皇帝, 能穩坐四十一載皇位的人哪有那么簡單。

    棠袖早知,凡事只要過了皇帝的眼,縱使不曾表態, 他也絕對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更清更遠。

    但也正是因為他不表態,才會有如眼下, 她方才那話都可以直接被拉出去砍腦袋了,他卻也沒生氣, 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棠袖笑了下。

    隨即再自然不過地換了話題, 語氣親昵道:“您瞧我這都快生了,生完得坐好長時間的月子,怕是不太能趕上下月由校的生辰。難得您親自來一趟,我就托您幫個忙, 回宮的時候帶上禮物,就說我提前給他的。”

    皇帝聽著,神色緩和了些,坐下來說行,順手的事兒。

    剛好說到朱由校,棠袖順口又道:“由校今年是滿七歲還是八歲?他這年齡差不多也該開蒙了吧。”

    皇帝應道:“滿八歲,是該開蒙了。”

    天子金口玉言,這話一說,哪怕常云升和棠褋等都在剛剛被一并揮退出去,在場只棠袖一個人,但答應了就是答應了,朱由校最遲今年年底之前絕對能開蒙。

    棠袖嘴角笑意更深了點。

    不怕皇帝不答應,就怕皇帝根本不在意。

    幸而皇帝還記得朱由校年齡,應當還是在意這個皇孫的。

    她也就在皇孫開蒙上能出出力了。

    像東宮講學已停了許久,任葉向高、方從哲、吳道南等多少閣老重臣如何一年幾次,乃至是一月一次地上疏請求恢復講學,皇帝也一直不予理睬,以她的身份就更不會去撞南墻,沒得惹皇帝生氣,回頭剛答應的開蒙也要不作數了。

    乍看皇帝時常會聽取她的意見,甚至今天還親自出宮來找她,但其實皇帝心中自有一番衡量,該她能說的、能勸的,她說了勸了自然會順著皇帝的意達成彼此都想要的結果,但不該說的就絕對不能說,皇帝精明著,遠沒到昏庸得毫無主見的份兒上。

    她得有自知之明,不可越過她與皇帝之間由所謂恩寵銜接著的那條線。

    至此再未提夢境相關,棠袖問皇帝,得到沒用膳就出宮了的回答,她朝外喚了聲,立時便有一堆人魚貫而入,給皇帝斟茶的,給皇帝上菜的,連帶還有服侍她起床梳洗的,外頭馮鏡嫆也已領著棠蔚妻子、韻夫人和瑜三爺等留在府里的人過來,等候皇帝宣見。

    皇帝聽后說知道了。

    “讓左都督夫人她們也去用飯吧,”皇帝沒叫她們進來,“朕待會兒就回去了。”

    棠袖被扶著下地,聞言道:“正好今天天不熱,皇上不逛逛再回宮嗎?”

    皇帝說:“不逛。”

    本來他就是想見棠袖才出宮,見完自然就回去了。

    且來的路上他有看兩眼,和記憶中的比起來無甚明顯變化,沒什么好逛的。

    棠袖沒再說了,只悄悄瞄眼皇帝的腳。

    以前皇帝不上朝也不出宮,除為國本之爭和大臣們對著干之外,另一大原因便是足疾難受。

    這幾年經過趙御醫悉心治療,皇帝足疾明顯好轉許多,打從進來開始,不論是走是站,都如常人一般,已看不出曾受足疾困擾。

    換成旁人,腿腳恢復康健后會想到處走走跑跑,皇帝卻是在宮里呆慣了,根本不想在外面久留,棠袖甚至覺得他現在是不是哪哪都不舒坦。

    不過皇帝也不是真的一點舒坦都沒有。

    棠袖梳洗完回來,就見皇帝拿筷子點點桌上一道菜,問是用什么做的。

    一旁流彩答:“回皇上的話,這道菜主要是用土豆和番椒,佐以蔥、蒜、鹽、糖等調料炒制而成。”

    “這道呢?”

    “這道是用番柿、雞子、黃瓜、紫菜、蝦米等佐以各種調料加入清水燉煮而成。”

    “這道?”

    “這是……”

    皇帝問完聽完,轉向棠袖,讓她也坐下一起用飯。

    待棠袖坐好,皇帝才不解道:“你大清早就吃這些?”

    那道番柿雞子湯就不提了,番椒味道刺激,她一個孕婦能受得了?

    棠袖道:“您之前不是說想吃?這都是專門為您做的。”她指指她面前和皇帝跟前那幾道相比,顯得格外清淡的雞絲小米粥,“這才是我吃的。”

    皇帝又看看擺在他跟前的幾道菜。

    還真是,又是番椒又是番柿,并一盤已經去了殼方便食用的瓜子仁兒,全是他之前和棠袖說想吃的。

    那時他說想吃,棠袖就送了許多進宮,但不知可是宮里御廚和宮外廚子的烹飪方式不同,他覺得他的小廚房做出來的不是很好吃,變著花樣做也不好吃,導致他一度認為難怪棠袖只把土豆和番薯呈給他,剩下的沒送進宮,原來是這幾樣味道不行。

    他還以為他錯怪棠袖了。

    但今日,皇帝知道了,不是烹飪方式也并非食物本身的問題,就是他小廚房里的御廚手藝不行,不然怎么連棠袖這兒做的一半味道都比不上。

    皇帝自然不清楚棠府的廚子光是用這幾樣東西做菜,就做過不知道多少遍了,加之棠袖還時不時讓試試如瑞安長公主府、西平侯府幾家搗鼓出來的新吃法,力求推陳出新,味道能差才是怪事。

    總之這一頓飯,讓皇帝吃高興了。

    他一高興,也不提立即回宮的事了,不僅見了本不想見的馮鏡嫆幾人,還和棠蔚妻子聊了幾句,說棠蔚雖初進錦衣衛,辦事卻十分利落,頗有辰二爺年輕時的風采。末了連韻夫人和瑜三爺也被提到,皇帝甚至還能叫出瑜三爺的名字,說當年瑜三爺辭官后他很是惋惜,幸而兩人現在還好好的,棠褋也被教得好,太后都問他要過一次棠褋,他沒給,他舍不得放棠褋出啟祥宮。

    瑜三爺聽得險些掉眼淚。

    韻夫人也紅著眼眶,笑說起初還不同意棠褋進宮,現下才知是棠褋的福分。

    棠褋沒說話,安靜地給眾人斟茶。

    喝完茶,皇帝還是沒立即離開。

    他問棠袖,得知她現在每天飯后必須散步,便說一塊兒走走,棠府景致還是不錯的。

    正如棠褋的話,棠袖最近身子越來越重,方才梳洗的時候隱約有點見紅,太醫說過差不多就是這幾日。

    棠袖覺得可能就是今日了。

    果然,出了至簡居,才慢悠悠走了半刻不到,棠袖就感到肚子有點疼,同皇帝說她得歇歇。皇帝正問要不要緊,便聽“呼啦”振翅聲響起,棠袖抬頭,竟是許久不見的擎蒼來了。

    皇帝也抬頭。

    “這是陳樾養的那只海東青?”

    棠袖在亭子里慢慢坐下,說是。

    皇帝道:“好似比從前更神氣了。”又問,“陳樾最近可有來看你?”

    棠袖道:“昨兒才來過。今天還想來,我沒讓。”

    皇帝道:“怎么不讓,他若請假直接請,就說朕同意的。”

    又說她馬上就生了,陳樾這個時候不趕緊請假陪在她身邊,他還想什么時候請,等她生完嗎?

    棠袖道:“那也不能天天請。他來多我還嫌煩呢。”

    皇帝道:“孩子都快生了,還能嫌孩他爹煩。”

    棠袖哼哼兩聲:“生孩子怎么了,等老了我也照樣能嫌他。”

    皇帝笑了。

    “你們兩個可真是。”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這條紅線當真牽得再合適不過了。

    說著家常話,棠袖又抬頭,擎蒼還在半空中飛著,沒落地。

    但也沒像以前那樣會靠近過來問她要吃的,抑或是叼她戴的首飾。它在她頭頂上方的位置來回盤旋,像在巡視什么似的。

    亭子外的昭夏此前沒見過擎蒼,也仰頭看了看,正想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擎蒼,忽然擎蒼發出一聲嘹亮啼鳴,昭夏驚了一驚,緊接著就聽亭子里棠袖道:“我好像要生了。”

    昭夏忙望向亭子里,棠袖坐著的地方有水緩緩漫開,是破水了。

    流彩也迅速進入亭中,邊讓人去通知太醫產婆準備接生,邊問棠袖感覺如何。

    對面皇帝雖坐擁三宮六院,有不少兒子女兒,但他哪里真的見過孕婦破水即將分娩的模樣,當即不自覺微微向后一仰,才定定神起身道:“來人,去把江夏侯左都督他們都叫回來,長公主和駙馬都尉也請過來,宮里也派人去說一聲。”

    語畢欲就此離開,卻是出了亭子就站著沒動了,心想至少等陳樾回來再走。

    皇帝便在一旁看眾人把棠袖轉移去提早備好的產房。

    將要進產房時,棠袖不經意望見他,道:“皇上要回宮了嗎?”

    其余人這時才驚覺皇帝居然還在。

    “朕不走,”皇帝上前兩步,寬慰道,“你安心生孩子,朕等你生完再走。”

    第66章 動靜 小公子。

    陳樾到棠府時, 棠袖才進產房沒兩刻鐘。

    也不知陳樾速度是有多快,他回來了,通知他的人卻還沒回來, 棠東啟和辰二爺也沒見影兒。只棠蔚隔著大半條街堪堪追在后面, 沒太墮新科武狀元的名頭,同樣聽到消息跟著臨時告假跑回來的陳檖則在一整條街開外,依稀能望見一點疾馳的模糊輪廓。

    待輪廓越來越近,不等馬停穩, 陳檖兩腳一蹬飛快跳下地,張口就問:“生了嗎?嫂嫂怎么樣?”

    門仆牽住亂晃的韁繩,還未接話,陳檖人已經三步并作兩步地進了大門, 往至簡居跑。

    此時至簡居進進出出全是人,陳檖打眼一掃,沒掃到專屬他哥的那身官服, 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掃棠蔚的。掃到了,他鉆過去,才要問情況如何, 就聽身后誰道了句:“你跟著過來湊什么熱鬧。”

    陳檖想也不想地道:“才不是湊熱鬧,我關心我嫂嫂。”說完順勢問對方, “還沒開始生吧?”

    對方答:“沒有。”

    陳檖長出一口氣:“看來我沒遲到。”

    然后他才終于舍得看棠蔚,不理解棠蔚怎么了, 怎么一個勁兒眨眼, 眼睛叫風迷住了?但看棠蔚光眨眼不說話,沒有要他幫忙的意思,陳檖也沒湊上去,只很順口地又問:“你知道我兄長去哪了嗎?”

    對方道:“他進產房了。”

    陳檖哦了聲:“我就知道。”

    去年表姑娘生產, 他欲要陪著,一群人卻攔著他,嘴里說什么血,污穢,不潔,姨娘更是眼看著快要哭了,他當時就想如果是兄長,兄長才不會管這些,錦衣衛沾的血能少了?

    這不,他兄長直接就進產房里了,真疼媳婦的誰有閑心去在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知道有兄長在,產房內無論如何都不會出事,陳檖暫且放下心,重新掃視起四周,想掃他們公主母親和駙馬爹來了沒。

    這一掃,掃見身后的人,陳檖呆住。

    “陛陛陛,陛下……”

    怪不得棠蔚剛才一直眨眼,原來是提醒他跟他說話的是皇帝。

    陳檖倒吸一口冷氣。

    他趕忙行禮。

    也不知是棠府的人忙忘了,還是皇帝自己不想坐,皇帝正負手站著,一襲紅色道袍顯眼得很,陳檖不懂他剛才怎么就能無視掉。

    回想方才的三問三答,陳檖再吸口氣,他沒說錯什么話吧?

    卻聽皇帝道:“你怎么知道你哥會進產房?”

    陳檖心下陡的一凜,嘴上答:“這個我、這個微臣是覺得產房乃新生兒誕生之地,非但不是不潔,更應當是世間最圣潔的。再說哪個男子不是在產房里由母親生出來的,怎么偏偏女人進得,男人就進不得?”

    而且就他哥那人,平日嫂子一有個風吹草動,他哥都在意得不行,更別提生孩子這種動輒就要危及嫂子性命的事,陳檖覺得他哥還能穩穩當當進產房,已經是十足冷靜的表現了,他哥才不會覺得嫂子流出的血不潔呢。

    對,他哥說不定還會覺得他一到棠府就進產房,而非沐浴更衣、焚香正冠后進,他自己才是那個不潔。

    皇帝聽完道:“你竟這般想。”

    “敢問陛下,微臣這樣想不對嗎?”陳檖努力斟酌著措辭,“兄長愛重嫂嫂,擔心嫂嫂,進產房陪伴也是人之常情啊?”

    不是陳檖自夸,他敢說他這想法要是說給嫂嫂聽,嫂嫂絕對會夸他,嘿嘿。

    兄長多半也會夸他!

    皇帝沉默了瞬,隨即笑了聲。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陳檖屏息等待皇帝接下來的話。

    孰料皇帝就說了這么半句,沒再說了。

    陳檖哪里知道,彼時皇帝目送棠袖進產房,剛要命人搬把椅子來,他坐著等其他人到,一和棠褋一樣隨他出宮,卻比棠褋資歷深的女官小聲請他回宮,說陛下千金之軀切不可在此停留。

    皇帝這才想起,以前妃子們生產,太后從不叫他去看,便是靠近妃子寢宮也不允許,說是不可讓女子生產時的血污之氣沖撞了他。

    皇帝回憶著,面露恍然。

    那女官注意到他的表情,再言適才江夏侯夫人破水,她便想提醒陛下,卻是遲了一步,直到現在才有機會說。女官催促:“還請陛下保重龍體,即刻起駕回宮。”

    皇帝默了默,最終拿他都說了要等孩子出生為由拒不回宮,那女官看著他,表情很是有些不贊同。

    女官還要再說,馮鏡嫆和韻夫人過來了,女官只得退下。

    此刻,聽著陳檖理所當然的話,皇帝心想是了,連他都是從太后肚子里生出來的,普天之下所有人,便是飛禽走獸也皆如此,丈夫進產房陪妻子實乃常情,并無任何不妥之處。

    便在皇帝認可這一想法,覺得陳樾做法無可指摘時,就見產房門突然開了又關,陳樾出來了。

    而陳樾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陳檖謹慎偷瞄,疑心產房里可能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過除兄長出來外,產房里沒有別的動靜,應當不是太大的事。

    皇帝也問:“你怎么出來了?”頓了頓,了然于心,“該不會是被攆出來的吧?”

    陳樾臉色更不好了。

    但周圍人都懂了,興許真是被攆出來的。

    果然,陳樾道:“是。藏藏說我在里面呆著礙事,什么都不懂,也幫不上忙,就把我攆出來了。”

    周圍人:“……”

    棠蔚險些笑出聲。

    姐姐這作風真是一如既往。

    既被趕了出來,陳樾便只得老老實實在外頭呆著,省得再進去了,更要遭棠袖嫌棄。好在方才在產房里呆的那點時間,棠袖和他說了皇帝要等孩子生下來再回宮,此刻見皇帝還站在那兒,陳樾便請皇帝移步,距離棠袖開始生還要一會兒,不能光在這站著。

    這時瑞安長公主和駙馬來了。

    瑞安長公主一見皇帝就道:“陛下也來了?”她這才恍然難怪通知她的瞧著不像是棠府人,原是皇帝帶的人,“陛下找地方坐著吧,生孩子沒那么快。”

    皇帝說行。

    瑞安長公主便讓駙馬陪皇帝去。

    豈料皇帝點她的名,說有話要問她,瑞安長公主只得抓緊問陳樾幾句,得到棠袖目前一切都好的回答,方跟著皇帝去了至簡居的正廳就座。

    才落座,皇帝就屏退下人,包括駙馬也被請出去。瑞安長公主正納悶這是要問什么話,居然連駙馬都不能在場,就聽皇帝問她當初生陳樾花了多長時間,生的過程可是非常痛苦。

    瑞安長公主訝異。

    她沒料到皇帝要問這些。

    但想想皇帝今天好似是自己一個人出的宮,沒叫皇后皇貴妃陪同,又常云升那些太監女官都是沒生育過的,好容易她這個親妹妹過來了,皇帝不問她還能問誰,瑞安長公主猶豫了下,一一回答皇帝的問題。

    答完還勸皇帝不用太擔心,這大半年太醫產婆一直精心照料著,棠袖自己也不是那等不知事的,棠袖和孩子肯定都能平平安安的。

    這邊瑞安長公主撫慰難得緊張的皇帝,那邊陳樾才勸走皇帝,棠東啟和辰二爺緊趕慢趕地回來了。

    棠東啟也是一進至簡居就問棠袖怎么樣。

    聽陳樾說還不錯,正在按產婆的話進食,棠東啟拍拍胸口,還有力氣吃東西就好。

    再問馮鏡嫆,陳樾說岳母在產房里,棠東啟正想要不隔門問問可有什么要添的,他好歹也能算作半個有經驗的人,就聽陳樾說皇帝在正廳,準備等孩子生下來再回宮。

    棠東啟:“……”

    你說誰在正廳?

    棠東啟火急火燎地拉辰二爺去見皇帝。

    過會兒宮里的人也來了。

    不僅是太后的慈寧宮和皇后的啟祥宮派了人,慈慶宮、翊坤宮等俱都派了人,烏泱泱的一大群宮人被領進來,先是去正廳給皇帝傳太后皇后的話,接著給產房里的棠袖傳太子妃的話,最后才在產房外守著不動了,靜等里面的動靜。

    動靜很快就來了。

    約莫巳時三刻,一個丫鬟從門里探出腦袋,說開始生了。

    陳樾一下站直身體。

    棠褋也站直了,緊接著小跑去正廳通知皇帝他們。

    等皇帝過來,見陳樾跟個木頭樁子似的杵在產房前一動不動,產房里也沒傳出什么呼聲喊聲,皇帝疑惑:“不是說開始生了嗎?”

    他以前聽皇后說過,生孩子可疼,能把嗓子都叫啞。

    怎么棠袖這一點聲音都沒有?

    “回皇上的話,是開始生了,”見陳樾一副完全聽不到皇帝問話的樣子,棠蔚只得代姐夫回話,“可能是姐姐比較能忍,所以沒有叫出聲。”

    皇帝不知聯想到什么,微微有些動容。

    再看陳樾,還是一動不動,皇帝沒讓人喊他,只在椅子上坐下了。

    這一坐就坐到皇帝平時用膳的時候。

    然皇帝根本無心用膳。

    他擺手拒了棠東啟請他去用飯的請求,仍坐在那兒,時不時抬頭望望陳樾,再望望產房。

    終于,產房里響起一聲啼哭。

    這啼哭明顯是嬰孩才能發出的,皇帝眼神一動。

    “生了!”還是先前那個丫鬟率先出來道喜,“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皇帝起身,連聲道好。

    其余人也紛紛對陳樾道喜。

    陳樾還是沒說話,不過人總算有所動作,抬腳就往產房里走。

    都知道陳樾趕著去看棠袖和兒子,沒人攔他,瑞安長公主笑著問駙馬這次可有給孩子想名字。

    沒等駙馬開口,皇帝先開口了。

    “朕方才已經想好名字了,”皇帝道,“珝,美玉,就叫他由珝,陳由珝。”

    第67章 吃味 彎腰。

    陳由珝。

    在場但凡聽見這個名字的, 包括瑞安長公主在內,無不都是一驚。

    陳樾不算宗室,棠袖也不是宗室, 兩人的孩子自然也并非宗室, 可皇帝不僅親自賜名,居然還沒用駙馬那邊的字輩,而是用了皇孫才能排的由字輩。

    這真不知孩子是沾了陳樾的光,還是沾了棠袖的光了。

    棠府人還好, 覺得今日皇帝都能一直在這守著等孩子出生,給孩子起個名怎么了,宮里人則都神情愈發恭敬。

    本來皇帝就十分倚重江夏侯,對江夏侯夫人也極其寵愛, 等賜名諭旨正式下來,可以想象這孩子將會有多么令人艷羨的待遇。

    瑞安長公主也驚訝一瞬,而后笑道:“珝?這字起得好, 比我想的好多了。”

    皇帝道:“看來你也覺得駙馬沒給孩子起名字。”

    駙馬尷尬笑了笑。

    他早知長公主會起名,自然和去歲陳良璥出生時一樣連想都沒想,未料皇帝也想了。

    這顯得他多不期待孩子出生似的。

    駙馬尷尬地咳了聲。

    好在瑞安長公主和皇帝早已習慣在起名上無視駙馬, 轉頭問孩子何時能抱出來叫他們看看。丫鬟說馬上。

    瑞安長公主耐心等了數息,馬上卻還是沒到, 她有些等不及,同皇帝說一聲, 提起裙擺就進了產房。皇帝余光瞥見棠褋也眼巴巴望著產房, 明顯也想進去,皇帝笑著讓她去。

    棠褋道了句多謝陛下,小跑著進去了。

    產房里,產婆正仔細給小公子裹上襁褓。

    陳樾方才已經看過孩子, 此時坐在棠袖床邊,給棠袖擦臉。瑞安長公主看看孩子,生得真好,都不怎么皺巴,隨即道:“對了,陛下給孩子起名字了。”

    陳樾說:“我聽到了。”

    剛聽到就和棠袖還有岳母說了,不過母女兩個都沒什么意外表情,好像早猜到皇帝會賜名。

    瑞安長公主道:“陛下給起名也好。”

    好在哪里,此間有外人,瑞安長公主沒多說,只來到棠袖床側,問棠袖乏不乏,若有哪里不舒服,不能害羞,立即就要說出來。

    棠袖臉色有點蒼白,但精神尚算可以,聞言微微搖頭。

    產婆說她生孩子還挺快的,乏倒不怎么乏。

    但:“想睡覺。”

    說完就打了個哈欠。

    她今早本來就是因為皇帝突然駕到給臨時叫醒的,又生孩子生到現在,整個人不管身體還是精神都一下子變得輕松了,她眼皮都要撐不動了。

    這時棠褋也看完陳由珝靠近過來,聞言道:“陛下還在外面等著呢。”

    棠袖懶懶道:“等著看孩子吧,看完就會回宮了。”

    棠褋卻道:“我覺得應當還想看姐姐。”

    要不說棠褋如今堪稱皇帝身邊第二紅人——第一是常云升——棠褋話音剛落,明明產婆才將陳由珝抱出去,外面就隔門通傳了聲,隨后皇帝掀簾進來了。

    屋里已經被手腳麻利的下人們火速打掃完畢,還問過太醫意見點了香,聞不到什么血腥氣。棠袖身上也已清理干凈,聽皇帝進來,她沒起身,只抬眼望過去,一雙眼黑白分明,因犯困又漾著水意,直看得皇帝心頭慈愛更盛,覺得她可憐可愛,真跟自家女兒沒差了。

    “辛苦了,”皇帝抱著陳由珝,對棠袖和聲道,“一轉眼你也是當母親的人了……這孩子跟你長得真像。”

    棠袖迷惑:“這就能瞧出像了?”

    孩子剛生出來的時候產婆第一時間就抱給她看,她看到的第一眼有那么一瞬間懷疑是不是因為她懷孕期間老在家呆著不怎么出門,見著的俊男美女著實少,以致于孩子生下來丑丑的,一點都不玉雪可愛。

    而皇帝居然說陳由珝和她像?

    棠袖震驚,莫非她生孩子生得元氣大傷容貌倒退,已經丑到能和陳由珝相提并論了?

    棠袖趕緊讓陳樾把鏡子拿過來,她要看看她現在具體是有多丑。

    眼睜睜看著陳樾一邊說她沒變丑,一邊卻當真去拿鏡子的皇帝:“……”

    雖然當了母親,但藏藏果然還是那個藏藏,一點都沒變。

    見棠袖接過鏡子,卻是還沒照就先掩唇打了個哈欠,眸中水意多到幾乎能淌下來,皇帝再簡單說兩句,把陳由珝交給馮鏡嫆抱著,這就準備走了。

    臨走前,皇帝問了嘴之前江夏侯府失火的事。

    棠袖道:“勞皇上惦記,那事早處理好了。”

    皇帝說:“縱火者捉住了?”

    棠袖說是。

    皇帝說那就好,然后帶著棠褋出去了。

    陳樾送皇帝。

    皇帝走后,棠袖淡淡垂眸。

    皇帝不知道有他們之外的第四人發現了啟祥宮和希言苑直通的密道,自然也不會知曉進入密道的那個刺客早被陳樾找到了。

    更不知道她和陳樾為著此事,做了多少安排。

    棠袖面無表情。

    國本之爭?

    若有一方沒了爭的資本,又當如何?

    困意愈盛,棠袖再打個哈欠,閉眼就睡。見她睡覺,其余人沒打擾她,放輕動作出去了。

    陳樾送皇帝到至簡居外。

    “行了,回去陪藏藏吧。”皇帝不讓他再送,“朕又不去別的地方,直接就回宮了。”

    陳樾依言止步,和棠東啟等人一起恭送皇帝離開。

    回到宮里,皇帝先是去慈寧宮給太后報喜,陪同樣為等消息沒心情用膳的太后用過膳后,轉道去了東宮,將棠袖托他帶的禮物給朱由校。

    朱由校早上就從太子妃那里聽說了嬸嬸要生孩子的事,此刻聽皇帝說嬸嬸下月不能給他過生日,他也沒失落,只仰起頭問:“嬸嬸的孩子我要叫什么,弟弟還是妹妹?”

    皇帝說對:“是你表弟。”

    朱由校道:“我想去看弟弟。”

    皇帝道:“弟弟太小,等滿月吧。”

    朱由校道:“那等滿月了,我能帶由檢一起去嗎?”

    皇帝今日心情好,說可以。

    朱由校便掰著指頭算要多久才能到弟弟滿月。

    算著算著,他突然面露惆悵。

    皇帝不明白他小小年紀惆悵個什么,便問怎么了。

    朱由校蜷蜷手指,小聲說:“我聽人說,女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不會疼別的孩子了。”他聲音更小,“以后嬸嬸是不是就只疼弟弟,不疼由校了?”

    皇帝不用問都知道這話必然是東宮哪個侍妾故意讓人說給朱由校聽的。

    皇帝一時沒開口。

    只心道棠袖最是明事理,朱由校是該開蒙了,不然這天天什么好賴話都要往耳朵里聽往心里記。

    他是不喜太子不錯,但還不至于討厭孫子。

    朱由校是他第一個孫子,可不能被養成萬事都不懂的德性。

    “怎么會不疼你,”皇帝淡淡道,“你是朕的皇長孫,她不疼誰都不會不疼你。”

    朱由校不太懂疼他跟他是皇長孫有什么關系,但得到皇帝的否認,還是開開心心地應了聲,一下就不惆悵了。

    皇帝拍拍他腦袋,把皇長孫開蒙的事吩咐下去,起身走了。

    送走皇帝,朱由校折返回來,趴在那重新掰手指算日子。

    乳母客氏見他算得認真,欲上前去替他將禮物拆開,卻感到魏忠賢拽了下她袖口。

    魏忠賢沒說話,但客氏還是停了手。

    多虧魏忠賢這一拽,客氏看著朱由校算完,扭頭下地去洗手,把一雙手洗得干干凈凈才開始拆禮物。

    禮物是全套的木制小書房和小練武場,做工十分精細,朱由校立即就喜歡上了。

    嬸嬸真好。

    朱由校愛不釋手地摸著小書房,想嬸嬸對他這么好,他也要一直對嬸嬸好。

    被念叨的棠袖這會兒正被哭聲吵醒。

    睜開眼,陳樾正在流彩的幫助下把陳由珝抱起來。男人手輕輕拍著襁褓,輕聲哄孩子說別哭了,你娘在睡著,不能吵她。

    陳由珝不理。

    孩子張著嘴嗷嗷哭。

    流彩之前做了許多功課,知道小公子這是餓了,便說得把小姐喊醒,不然小公子吃不到要一直哭,陳樾搖頭說不行:“你家小姐才睡多久,不能喊。”

    流彩無奈:“可小公子一直哭也不是辦法……”

    “行了,扶我起來,”棠袖聽不下去了,孩子生下來第一頓飯怎么能讓他餓著,“孩子抱過來,我先喂著試試看。”

    棠袖自我感受了一下。

    她應該能喂。

    于是被扶著慢慢靠坐起來,棠袖把陳由珝接進懷里,才解開衣襟,剛剛還哭個不停的孩子立馬聲音小了,弱弱抽泣著張嘴去吃。

    第一次喂孩子,棠袖自然是不適應的。

    但她忍住了,又流彩小心地調整姿勢,終于棠袖不難受了,陳由珝也不掉眼淚了只顧著吃,棠袖讓陳樾上來,搭把手托住陳由珝屁股,好叫流彩去休息。

    流彩今天圍著棠袖從大清早忙到現在飯都沒吃,知道小姐心疼她也沒拒絕,說小姐若要用人朝外喊一聲就行,便出去了。

    屋里總算只剩陳樾和棠袖兩個人。

    哦,還有個吭哧吭哧的陳由珝。

    陳樾盯著陳由珝。

    不得不說,他有點吃味。

    以往那兒都是他吃,現在平白多個小子占了他的位置,他還不能揍,畢竟早前棠袖說她要自己喂孩子,他也是同意的。

    陳樾目光里逐漸帶上哀怨。

    但很快,他就顧不得吃味了。

    因為陳由珝似乎飽了,小嘴一松腦袋一動,直接就在棠袖懷里睡了過去,而棠袖蹙著眉,讓他趕緊把孩子放去睡覺,她有事要他做。

    陳樾依言把陳由珝抱去睡覺,返身就見棠袖示意他彎腰。

    他便彎下腰,聽棠袖說:“你兒子第一頓不太能吃。”

    “你當爹的要不要幫忙解決下?”

    第68章 滿月 江夏侯夫人從沒換過人。……

    棠袖剛說完, 就聽陳樾咽了下。

    聲音十分清晰。

    棠袖:“……”

    突然覺得她是不是不該找他幫忙。

    然而沒等她后悔,陳樾已經腿一抬上了床,手也撐上她靠著的床架。他維持著這個姿勢, 垂眸認真打量該從哪里開始解決。

    被他這么直白地打量, 棠袖久違地升起臊意。

    她動動唇,想說要不算了,她自己也不是不能解決,陳樾一只手撫上她本就沒合攏的衣襟, 指腹觸及處微微濕潤,他摩挲了下,問:“兩邊都要嗎?”

    嗓音有點沙啞,好似蓄著焦渴火氣。

    “……嗯。”

    棠袖別過臉, 耳珠已有些紅了。

    但很快,她又把臉別回來,說:“不對, 我明明……”

    話沒說完,陳樾低下頭,輕輕含住。

    成年男人帶來的感受自然和嬰孩進食格外不同, 至少他不會讓她難受不適。甚至他還能用上獨屬于他們之間的一些小技巧,讓她更舒服點。

    被熟悉的熱度包裹, 棠袖幾乎是無法自控地一顫。

    她咬咬牙,抬手捉住陳樾發根, 試圖讓他正經一點:“是讓你幫忙解決, 你別……”

    別什么,她沒能說下去。

    吞咽聲響起,比適才更清晰。

    棠袖耳珠更紅了。

    她攥著陳樾那截長發,卻揪他不是, 不揪也不是,只得聽吞咽聲一道接一道,竟似沒完沒了。

    好容易等他放開了,棠袖尚未來得及松口氣,他又毫無停頓地換到另一邊,重復相同,不,是更加得寸進尺的動作。

    棠袖手指不由攥得更緊。

    被舔舐、噬咬的感受如此明晰,無法忽視,棠袖視線游離著,隨不遠處自鳴鐘的指針一格格跳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終于,陳樾抬頭。

    他眼睛漆黑,以近乎凝視的姿態看著她,指腹緩緩揩去唇邊不知何時沒吃下去的一抹濕痕。

    “多謝夫人盛情款待。”他說。

    棠袖臉徹底紅透。

    然而這事到這還沒結束。

    夜里,棠袖于睡夢中被逼醒,躺著都覺漲得不行。

    因隔不多久就得起來喂一次孩子,房內特意留著盞燈沒吹,燈光柔和,棠袖轉頭看了眼擺在榻邊的小搖籃,安安靜靜,里面的陳由珝似乎沒有要醒的意思,她只好轉回來,恰和陳樾目光對個正著。

    “怎么了,”陳樾在她醒時就已經跟著醒了,“哪里不舒服嗎?”

    棠袖想起白天那一幕,不自覺咬了下唇。

    然后才說:“漲得慌。”

    她沒說哪漲,但陳樾一聽就明白了。

    陳樾便也看了眼陳由珝。

    陳由珝半個時辰前才吃過一頓,現下睡得正香,看樣子應該不會突然中途加入跟他搶,陳樾手肘一撐,將自己撐到棠袖上方,手指落下輕輕一挑,發現不僅是穿在最外面的寢衣,里頭輕薄的丁香紫也已浸成更加深重的色澤,無需湊近都能嗅到淡淡氣味,難怪會醒。

    “還是兩邊都要?”

    “嗯。”

    陳樾于是撥開那叢紫丁香,露出深處點綴著紅梅的潔白雪色。梅蕊處露珠一顆顆滴落,順著雪融進周圍簇擁著的紫丁香,頓時香氣更加馥郁,陳樾禁不住看了好一會兒,方著迷地垂首去接。

    可能是真的渴了,竟覺比白天更為甘甜。

    忽然,棠袖道:“你手干什么呢?”

    陳樾含混地嗯了聲。

    棠袖說:“你看看你自己的手。”

    陳樾依言看向自己的手。

    這才發現他手正揉在旁邊那團雪上,滿手都是雪融化后的濕滑。

    陳樾:“……”

    他僵了僵,克制地收回手。

    然后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不自覺就……”

    “不自覺也得自覺。”棠袖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禽獸,“這才第一天。”

    陳樾:“……我知道。”

    陳樾有點委屈。

    他就是習慣性那么做了,他又不是真犯渾。

    “沒有下次,”棠袖警告他,“不然以后不找你了。”

    陳樾想說不找他找誰,除了他還能有誰可以隨時隨地幫她解決,但面對棠袖犀利的目光,他也只得哦一聲,應承下來。

    應完更覺委屈。

    可他沒法說,只能看棠袖瞪他一眼,讓他去打點熱水來給她擦擦,她要換衣服。

    陳樾去了。

    回來給棠袖收拾完,再扶她躺下,自鳴鐘指針無聲跳了格,燈光在夜色中更顯柔和。陳樾算算時間,覺得待會兒陳由珝怕是要醒,他干脆不睡了,坐在那閉目養神,方便陳由珝一有動靜他立即就能上手。

    眼睛是瞌著了,陳樾心里又盤算起像棠袖說的,這才第一天,今天就算了,等從明天開始,得給陳由珝養成夜里睡整覺的習慣,不然沒睡多長就喂一頓,棠袖根本沒法正常休息。

    坐月子是讓女人產后恢復休養的,不能連個覺都睡不好。

    陳樾決定等天亮了就去問太醫產婆有沒有什么好辦法。

    這時搖籃里傳出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連帶著嬰孩咕咕噥噥的細碎囈語。趕在囈語變成哭聲前,陳樾上手試了下,確定陳由珝是餓了而非別的,他把陳由珝從搖籃里抱出來,轉身喊棠袖。

    棠袖還沒睡著,聞聲接過陳由珝,讓孩子半句哭腔沒出就吃到飯。

    吃完給陳樾,陳樾抱著在屋里邊走邊拍,儼然已經漸漸熟練了。等把陳由珝放進搖籃,陳樾回到床上,棠袖察覺身邊多出個人,迷迷糊糊喊了句:“夫君?”

    “嗯,是我。”陳樾拉拉她肩頭被子,“睡吧。”

    棠袖說:“陳由珝醒了喊我。”

    陳樾沒應,只說:“睡吧。”

    總歸除了餓這點必須得棠袖來,別的他自己又不是不能做。

    實在不行就出去叫人,難不成連哄孩子都哄不好。

    陳樾這么想,也這么做了,只要錦衣衛沒有特別要緊必須他親自出面的事,他大多時間都呆在棠府,能帶陳由珝多久就帶多久,盡量不讓棠袖費心,可以好好坐月子。

    此舉叫一貫看他不順眼的棠東啟都有些改觀。

    既疼了他女兒,又照顧好他外孫,這個女婿還是有那么點過人之處的。

    棠東啟想,不然藏藏也不可能嫁他,說要和離,到頭來也沒真和離。

    這個時期的孩子長得快,幾乎一天一個樣。轉眼陳由珝已經滿月,不僅皮膚從剛生下來的通紅皺巴變得白皙軟嫩,眼睛烏溜溜的也不小,睜開時特別像陳樾。

    嘴巴則像棠袖,瑞安長公主由衷地說嘴仿棠袖真好,棠袖唇形比陳樾好看多了。

    棠袖聽了,對陳樾道:“殿下嫌棄你呢。”

    陳樾無所謂道:“不嫌棄你就行。”

    瑞安長公主說:“那真是,我最不嫌棄的就是藏藏了。”

    然后就準備出去了,今兒是陳由珝滿月宴,外頭來的人可多。

    不過陳由珝太小,天氣又太冷,用不著棠袖開口,瑞安長公主就做主不把陳由珝抱出去給人瞧,實在想看的站門口望一眼得了。

    陳樾同棠袖說了聲,跟著去接待客人。

    陳由珝雖說是江夏侯府的小公子,但棠袖正在棠府坐月子,陳由珝的滿月宴就也在棠府辦——對此瑞安長公主都沒異議,其余人自也不會多說什么——只請帖落款署名處寫的陳樾,免得一些不清楚江夏侯和夫人沒有真和離的人誤會。

    結果還是鬧了出不大不小的誤會。

    是嘉靖皇帝的第四子景王,按輩分應該是當今的叔叔,其王妃自從景王去世后就回到京師居住,算是目前宗室里年紀最長的,瑞安長公主都得稱一聲叔母。

    瑞安長公主得了嫡孫,于情于理都得給這位叔母發請帖。尤其瑞安長公主和景王妃關系不差,景王妃不僅派人送了賀禮,還專門讓人給瑞安長公主帶了句話,問她兒子什么時候娶的繼夫人,怎么沒通知一聲,孫子生下來了才通知。

    瑞安長公主聞言,剛想說陳樾哪娶繼夫人了,他跟棠袖又沒和離,轉眼想起景王妃的帖子是她寫的,她只寫自己得了孫子,沒寫陳樾和棠袖名字,以致景王妃誤會,瑞安長公主當即罵了自己一句,笑道:“告訴王妃她老人家,江夏侯夫人從沒換過人,還是那一位,她老人家頤養天年萬事不管,可不能這么大的事也不管。”

    來人奉命走了。

    圍觀這一幕的陳檖咂舌,這位王妃輩分可真夠大的。

    隨即帶陳良璥去看陳由珝,很聽話地站在門口不進去,只嘴里念著輩分:“這是我兄長的兒子,你的堂弟,你當哥哥的以后要帶弟弟玩。”

    頓了頓,對把客人交給陳樾駙馬棠東啟和馮鏡嫆,自己則趁空偷溜過來的瑞安長公主道:“我怎么覺得陳由珝比陳良璥小時候好看多了,長大肯定是個能迷倒萬千少女的美男子。”

    瑞安長公主道:“你也不想想你嫂子是誰。”

    陳檖一想,是了,嫂子在成為他嫂子前,可也曾是名滿京華的人物,嫂子生出來的孩子能丑?

    他視線停駐在陳良璥身上,正思索陳良璥長成這樣,不可能是表姑娘的問題,難道是他的問題,陳良璥對準他臉啊嗚就是一口,疼得他直罵臭小子,把朱由檢都逗笑了。

    陳檖聽到笑聲,轉頭見朱由校和朱由檢不知何時來了。

    兩位殿下身后跟著好些宮人,其中一位還是啟祥宮的常云升。知道常云升必然是帶著皇帝正式賜名陳由珝的諭旨來的,陳檖讓開位置,卻見兩位殿下也沒進屋,就站在門口把禮物交給流彩,然后踮著腳看陳由珝。

    還是棠袖發話,說進來一點沒關系,朱由校和朱由檢才脫掉鞋子外衣,仔細洗了臉凈了手,方往屋里走。

    第69章 自然 團聚。

    已經是冬天, 屋里火炕早早地燒起來,紅蘿炭也選的品質最為上等的,瑞安長公主更從皇帝太后那兒薅來不少銀絲炭獸金炭, 務必讓這間屋子哪怕下雪也能溫暖如春。

    這樣暖和的屋子, 朱由校朱由檢才進去就覺得熱,但棠袖不許他們再脫衣服,兩人便站在離紅蘿炭稍遠的地方,看流彩把禮物放到陳由珝跟前, 棠袖低頭同陳由珝說這是哥哥們送他的滿月禮。

    朱由校送的自己做的毛筆,希望弟弟長大后好好讀書寫字;朱由檢送了只小金牛吊墜,因為弟弟生肖是牛。

    也不知才滿月的陳由珝可能瞧得清這兩份禮物都是個什么名堂,總之他眨巴著眼, 伸出小手去抓。

    棠袖沒讓他抓到。

    才從外頭拿進來的,不能讓他碰。

    陳由珝抓了個空,也沒哭, 只盯著禮物,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繼續眨啊眨。

    棠袖讓流彩把禮物先收起來,然后對那邊同樣眼巴巴望著的兄弟倆說:“弟弟很喜歡。”

    這話一說, 剛剛還糾結嬸嬸不讓弟弟抓禮物的兩人立即不糾結了,朱由校更是說等弟弟再大點, 能寫字了,他再做更多更好的筆給弟弟。

    棠袖道:“那我先替弟弟謝過由校了。”

    又問之前不是說皇上同意讓太子妃陪他倆一起出宮來滿月宴, 怎么光見他倆沒見太子妃。

    朱由校道:“太子妃殿下生病了。”

    他嫻熟地背起太子妃托他背的話:“太子妃殿下說, 不能把病氣過給嬸嬸和弟弟,等回頭病好了再說。”

    棠袖有心問太子妃生的什么病,嚴不嚴重,懷里陳由珝忽然朝旁邊一個歪倒, 棠袖注意力便轉移到陳由珝身上,沒能問。

    不過待常云升宣完旨,同兩位皇孫轉述皇帝的話,說今日天太冷,道路都結了冰,不能在外面多呆,看完弟弟就得盡快回宮,兩位皇孫聽話地穿衣服準備走,以棠袖的記性到底是趕在他們離開前問出口,方知太子妃似乎病得不輕。

    “具體怎么不輕?”

    朱由校想了想,答:“我上次見太子妃殿下是半個月前,那之后就一直沒去給太子妃殿下請安。”

    包括托他背的話,也是太子妃叫宮女代傳的。

    一旁朱由檢小雞啄米式點頭,說自己也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太子妃殿下。

    不止是他們這些皇孫,王才人、李選侍、劉淑女等侍妾這半月來亦是沒能踏進慈慶宮半步。

    便是有侍妾提出想要侍疾,也一概被拒絕,唯一能見到太子妃的只有太子。

    問太子原因,太子的答復是太子妃此病須得靜養,越少人打擾越好,故不讓她們侍疾。

    東宮里因此悄悄流傳說太子妃這次病得不輕。

    棠袖聽著,皺起眉。

    她想問更多細節,但也清楚兩個皇孫著實不知道更多了。還是得找知情人問。

    棠袖目光很快轉到常云升身上。

    太子妃病重,這可不算小事,這位提督東廠知道的肯定不少。

    棠袖想著,道:“廠公。”

    這一聲喚得常云升臉皮輕微一抖。

    常云升在御前伺候那么多年,如何不懂棠袖的意思。

    他朝棠袖微微躬了下腰,正要開口,卻有小太監提醒道:“督主,皇上讓盡快回……”

    話未說完,就被常云升低聲斥了句多嘴。

    小太監一下吶吶不敢言,只能看督主轉向江夏侯夫人,面帶笑容道:“夫人可真是折煞奴婢了。”而后道,“夫人料事如神,今早奴婢奉皇上口諭前去東宮,有拜見太子妃殿下。”

    隔著門見的。

    他當時望了一眼,被門擋著什么都看不到,只聽得從里面傳出的太子妃的聲音頗為虛弱,他須得屏氣凝神方可聽清楚。不僅如此,太子妃更是才說沒兩句就要停住歇歇,再說兩句就被阻止,言語間都是讓太子妃趕緊躺著,不能再費神了。

    常云升回憶著,如實說給棠袖。

    棠袖聽完,沒說什么,只道:“多謝廠公告知。”

    “夫人客氣了。”

    常云升這才得以與兩位皇孫離開。

    棠袖目前還不能出門,便讓外頭陳檖代她去送。等人走后,她再次皺起眉。

    王曰乾案前,她有進宮見過沈珠璣,當時沈珠璣除食欲不佳,瞧著有些清瘦外,渾身上下哪兒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誰都不能見了?

    棠袖甚至懷疑太子不準侍疾可是有什么別樣用意。

    越想越覺得沈珠璣這病不對勁,她得進宮親眼看看。

    然而進宮的話剛說出口,就被太醫否決了。

    太醫道:“夫人這月子才坐三十天,身體各處都尚未恢復好,萬萬不可外出見風。”

    棠袖不是不知道“彌月為期,百日為度”的說法,馮鏡嫆也老早之前跟她說月子最好坐滿百日。

    但棠袖本就沒那個耐心坐足足一百天的月子,又突聞沈珠璣病重,按常云升那意思怕是沈珠璣此次不得好,她便更是心中焦急,每天都要問太醫她好了沒,可不可以出月子了。

    太醫每次都說再等等,再等等。

    等到這日太醫終于松口,說差不多可以了,棠袖立即讓人去遞牌子,她則迅速沐浴更衣,簡單收拾一番就帶陳由珝進宮。

    出發前,棠袖不經意抬頭。

    天色陰沉,鉛云堆疊。似要下雪。

    沒像往常那樣進宮后先去啟祥宮拜見皇帝,棠袖直接去東宮,她要第一時間就見到沈珠璣。

    到了東宮,被都人們如何再三勸阻,甚至太子聽聞她來的消息后親自出面,同她說太子妃真的不能見人不提,棠袖直接把陳由珝交給流彩和昭夏,讓她們到偏殿等著,她一個人進慈慶宮。

    見棠袖如此執著,不親眼看到太子妃不罷休,太子嘆氣。

    “也罷。是你的話,她無論如何都會見你一面的。”

    棠袖心下一沉。

    進得慈慶宮,撲面而來便是極濃重的藥味,單單這么聞上一會兒,都覺腦子似要變得渾渾噩噩。在前領路的宮女請棠袖稍等,而后小心掀開厚厚床帳,輕聲喚道:“殿下,殿下?江夏侯夫人來看您了。”

    床帳一掀,看清里面躺著的人,棠袖心徹底沉下去。

    沈珠璣竟已病得起不來身。

    病到棠袖都在床邊坐下,要和她說話,她卻仍在那兒躺著,宮女并未扶她起來。

    她好像一具失了魂魄的皮囊,從內到外都是干枯的,唯一雙眼在望向棠袖時泛著些微光彩,似乎很高興棠袖能來。

    棠袖張張嘴。

    “……你怎么病這么重,”棠袖想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臉,卻怕輕輕的一下就要碰碎她了,“我都不知道。”

    以致于這么晚才來看她。

    沈珠璣眼角微彎。

    她開口,微弱聲線從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唇里吐出:“藏藏有孩子了。”

    “……嗯。是個兒子,陛下給賜了名,叫陳由珝。”

    “真好。”

    棠袖扭過頭,不讓沈珠璣看到自己眼眶里的淚。

    而沈珠璣還在繼續說。

    “藏藏,我覺得,我可能撐不過去了。”

    沈珠璣一直認為,徽娟是她的支柱。

    有徽娟在,被太子冷落也好,責罵也罷,哪怕是在東宮里,她身為太子正妻卻得不到應有的尊重,驕狂如李選侍更是幾乎要騎在她頭上,東宮之外同樣不受重視,她也覺得只要徽娟陪在她身邊,那她怎么樣都可以。

    可徽娟不在了。

    她還記得那次清明,老君廟法會,她跪在太上老君像前為徽娟供燈,那位德高望重的方丈對她說生為自然,死亦為自然,她當時想怎么可能自然,那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懷胎十月、一手養大的女兒,她做母親的,怎么會說自然就自然?

    她不能接受。

    但又不得不接受,徽娟就是離開了她,她的支柱沒有了。

    人沒了支柱,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沈珠璣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有很努力地過活,也曾一度想給自己和太子掙個前路。可大抵她其實還是不想活了,所以撐了三年,眼看棠袖有孕,杜湘靈在海上也風生水起,她在意的人都越來越好,她便告訴自己說可以了。

    既然生死皆為自然,那她不想活了,也是件很自然而然的事吧。

    想到這,沈珠璣沒有力氣了,慢慢瞌上眼。

    她最后對棠袖說的是:“徽娟等我好久了。”

    棠袖轉頭看她,嘴唇微動。

    棠袖說不出你走了,剩下我和湘靈該怎么辦。

    湘靈還在海上沒回來,連最后一面也見不到嗎?

    但最終,棠袖也只是含淚笑著,輕輕應道:“那就去找徽娟團聚吧。”

    萬歷四十一年臘月廿四,皇太子妃薨。

    仿佛一切早有預兆。

    雪忽然落下,天上地下皆一片素白。慈慶宮前,朱由檢被劉淑女牽著,他懵懂地看大人們進出匆匆,聽大人們哀聲切切,劉淑女讓他過去磕頭,他磕了,卻還是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直到望見棠袖,他掙開劉淑女的手跑過去,仰頭問:“嬸嬸,慈慶宮里怎么了,為什么讓我給太子妃殿下磕頭啊?”

    棠袖低頭看朱由檢,眸中有近乎溫純的熱意。

    她沒說話,只輕輕撫摸了下朱由檢頭頂。

    只這一下,朱由檢僵住,眼淚也驟然滑落。

    他好像明白了。

    “嬸嬸,”他癟著嘴,努力抑制哭腔,“以后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見到太子妃殿下了?”

    棠袖仍舊沒有回答。

    她又撫摸了下他頭頂,輕聲說:“好孩子。”

    隨后她向前走,朱由檢站在原地,看她身影逐漸被風雪掩蓋,眼淚一顆接一顆不停往下掉。

    這天是朱由檢三歲生日。

    更是太子妃忌日。

    朱由檢想,他會永遠記得這一天。

    第70章 皇帝 若此次我偏要求呢?

    又是雪天。

    棠袖念了一下午的經, 出來時,正碰到李選侍。

    那位大名鼎鼎的西李。

    棠袖腳步一頓。

    她沒什么表情地看了李選侍一眼。

    李選侍當即站住了,握著女兒的手緊了緊。

    注意到這點動作, 棠袖心下微微一哂。

    這么怕她。

    怎么, 以為她會替太子妃對付她嗎。

    目光轉向李選侍女兒的身上,棠袖發覺這孩子好小,小到根本不認識她,只知道埋頭摳李選侍的手, 埋怨地說娘力氣好大,都把她弄疼了。

    是了。

    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能懂大人的紛爭呢。

    棠袖平靜地收回目光,沒再理會李選侍, 徑自往偏殿去。

    到偏殿正是時候,陳由珝睡了一下午,剛醒, 掛著金豆抽抽噎噎,流彩昭夏哄說馬上就能吃飯。棠袖烤了烤火,讓自己身上暖和起來, 才接過陳由珝,給他喂飯。

    流彩問:“小姐, 等會兒出宮嗎?”

    棠袖搖頭:“我去趟啟祥宮,你們先回吧。”

    棠袖心里有數, 她這次去啟祥宮多半要吵架, 且還不知道能不能吵贏,她不能帶陳由珝。

    于是待陳由珝吃飽,流彩昭夏帶小公子往東華門走,先行坐車回家, 棠袖則獨自一人撐著傘往西六宮走。

    一路雪落琉璃,冰過獸脊。

    進入西六宮范圍,感到足底有些許濕意,棠袖不由加快步伐。忽而她抬了抬傘沿,前方陳樾也撐著把傘站在那兒,正在等她。

    她走近了,沒說話,陳樾卻已經猜到她要做什么,便問:“我跟你一起?”

    “不用。”棠袖腳步沒停,直接從他身邊掠過,“這事跟你沒關系,你別瞎摻和。”

    陳樾自是清楚她做好的決定,包括他在內無人能反駁得了。

    他道:“可……”

    棠袖沒回他,目標直指啟祥宮。

    陳樾只得目送她。

    事情確實和錦衣衛沒關系——

    此番主要是為了沈珠璣。

    下午棠袖在慈慶宮念經時收到消息,說皇帝還是不滿太子妃葬禮規格,認為逾制,太子妃只能繼續停靈,不得發喪。

    而現在已經是萬歷四十二年,冬天快要過去了。

    棠袖不是很清楚為著太子妃葬禮一事,皇帝同禮部、同朝臣們如何爭執斗法,她只清楚一點,那就是沈珠璣去世這么長時間,仍無法入土為安。

    她很想問一問,堂堂皇太子妃,連發喪都不被允許,究竟是何居心?

    是不承認這個太子妃嗎?

    可不承認沈珠璣是太子妃,豈非也不承認朱常洛這個太子?

    就當真這么想改立福王為新太子?

    以往棠袖總覺得,她身份過于微妙,她得明哲保身,得維持現狀,尤其是不能在國本之爭中站隊,不能為一己之私惹皇帝不快。

    可今天,這些全部推翻了。

    常云升等一干人立在啟祥宮外,隔著緊閉的宮門都能聽到江夏侯夫人剛進去就和皇帝吵了起來,吵得極其兇。

    常云升看看旁邊的棠褋。

    棠褋打從被皇帝喝退出來就一直盯著宮門,手緊緊捏成拳頭,擔憂之色溢于言表。

    常云升想讓她別太緊張,只是吵架而已,皇帝再生氣也不會對江夏侯夫人怎樣,但聽著里頭傳出的動靜,常云升敢說他伺候皇帝這么多年,便是曾經那位權壓皇帝的張居正,都沒跟皇帝這么吵過。

    秉筆太監感慨著,低頭甩了甩浮塵。

    “……她是太子妃,是您上了玉牒的兒媳!”

    殿宇內,棠袖咬著牙,眼睛都紅了:“就算不看功勞也要看苦勞,這些年她這個太子妃到底哪里當得不夠格,為什么連發喪都不行?”

    停靈那么久,她只第一天的時候去看了,之后再不敢看。

    那是她認識二十多年的朋友。

    她們共同長大,從孩提到總角,從豆蔻到出閣,到為人妻為人母,她們見證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節點,還約定過如若她也有了孩子,沈珠璣也要給她的孩子做干娘。

    她們那么要好,相互扶持,相互陪伴,她高興她跟著高興,她難過她跟著難過。

    如此,沈珠璣去世,于她本就是一道不可揭的傷疤,如今卻眼睜睜看這道傷疤被反復劃開撕扯,她幾乎是拼命忍耐,才讓自己不要在皇帝面前流淚。

    只能隱忍著,盡力語句清晰地道:“陛下,您知道外頭都是怎么傳的嗎?”

    傳果然皇帝就是對太子不喜,別看福王快要就藩,但到時會不會真的去洛陽還未可知。

    傳太子妃福薄,縱身份尊貴卻不得安葬。

    然而棠袖說了這么多,皇帝并不看她。

    只說:“朕知道。”

    一句知道,棠袖險些崩潰。

    知道知道,知道有什么用?

    棠袖深吸一口氣,道:“我從沒求過您什么,若此次我偏要求呢?”

    皇帝總算正視棠袖。

    他分明在看她,卻又好像看的不是她。

    片刻皇帝道:“不行。”他目光甚至有些冷淡,“你求也沒用。”

    棠袖幾乎把掌心掐出血,才能讓自己不要脫口而出——

    既然對太子不喜到連太子妃都不允許下葬,那當初又何必立這個太子?!

    不喜的是太子,為什么要牽扯到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何等無辜,就因為她是太子妃嗎?

    棠袖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何為權勢,何為天家,何為帝王。

    是她錯了。

    皇帝終究是皇帝,她不該自以為是,認為憑一己之力就能說服他,她不該妄想的。

    棠袖一時氣極,怒極,也恨極。可到最后,她也只是面無表情地一點頭,說:“我知道了。”

    而后行禮,告退,轉身離開。

    皇帝凝目看她離去的背影。

    須臾,垂下眼,不發一言。

    ……

    正月即將結束的時候,杜湘靈回來了。

    棠袖去城門口接她。

    等不及車停穩,杜湘靈跳下地,抬頭一見棠袖,話還沒說,眼淚先掉下來了。

    棠袖同樣沒說話。

    只抱住她,聽她埋在肩頭小聲地哭。

    哭了一場,杜湘靈抽著鼻子,說她原本不打算這個時候回來的。

    是有天她準備上船的時候,突然被沙子迷了眼睛,她莫名就想起朱徽娟夭折的時候,棠袖被沙子迷了眼,她一下就覺得不行,她得趕緊回大明。

    果然入了大明境內,回京路才走一半,從京師方向傳來訃告,說皇太子妃薨逝。

    “我回來得太晚了,”杜湘靈每每想到這點,就難受得要命,“我連她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沒關系。”

    棠袖拿帕子給她擦眼淚。

    沈珠璣說過,湘靈不回來也好,省得回來見她這副模樣,想哭又不敢哭。

    沈珠璣說湘靈總是心軟的。

    杜湘靈聽著,又哭了。

    再抱著棠袖哭一場,她埋著腦袋沒起來,就著這個姿勢更小聲地問:“我聽說到現在都不讓她發喪……真的嗎?”

    棠袖說:“真的。”

    杜湘靈:“為什么會這樣啊,不是說那位其實也不是不關心她那邊的事嗎,怎么……”

    杜湘靈沒說完。

    因為她感到棠袖哭了。

    她抬起頭看棠袖。

    “是我沒用。”

    棠袖安靜說著,眼眶里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我去求了,還吵了,結果什么都沒給她辦到。我也不懂,苦了那么多年,憑什么最后一點體面都不給她?”

    聽出棠袖心灰意冷,杜湘靈反倒沒跟著哭了。

    而是沉默了會兒,才道:“那位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長的,總會偏心的。”

    棠袖道:“偏心那么多年還不夠嗎?”

    杜湘靈搖著頭,說不出話了。

    隨后棠袖帶杜湘靈回棠府,讓她洗個澡吃點東西,再進宮去看沈珠璣。

    杜湘靈洗完澡出來,擦著頭發往搖籃邊上一坐,歪頭看陳由珝。

    陳由珝也歪頭盯著她。

    “和你長得好像,”杜湘靈伸出根手指碰陳由珝的手,小家伙得一整只手掌全用上才能握住她的,“他多大了,會說話了嗎?”

    棠袖道:“才三個多月,說話還要再等等。”

    杜湘靈道:“真不敢相信他是你生的。”她晃晃手指,近乎驚嘆地感受嬰孩微小得她輕輕松松就能掙開,可同時又有勁到她險些抽不出來的力道,“一轉眼你都是當母親的人了……”

    杜湘靈忽然有點唏噓。

    有人來,有人走,時間過得可真快。

    擦干頭發,杜湘靈換身衣服,由棠袖領著進宮。

    孰料到了東宮,不見太子等人,棠袖問宮女,宮女回答說太后病重,太子他們都去慈寧宮了。

    棠袖默了下。

    她自那天吵架無果后就沒進過宮,馮鏡嫆也沒同她提起過,她都不知道太后生病。

    想來是怕她更難受吧。

    “我去慈寧宮看看太后,”棠袖對杜湘靈道,“你先陪太子妃,等我回來找你。”

    杜湘靈點頭說好。

    棠袖便往慈寧宮去。

    慈寧宮里,太子等人果然都在。皇帝不在。

    棠袖想也好,還省了她想辦法避開。

    到得太后榻邊,棠袖才知難怪今天馮鏡嫆不在家,原是早早來給太后侍疾。

    太后望了棠袖好一會兒才認出她是誰。

    “藏藏來了,”太后微微抬手,示意棠袖靠近,“還以為你生皇帝的氣,順帶也生我這個老太婆的氣,不肯見我了。”

    棠袖過去坐下,道:“哪能生您的氣。御醫怎么說?”

    太后道:“還能怎么說,來回就那幾句話,聽都聽煩了。”

    棠袖瞄了眼馮鏡嫆,想看馮鏡嫆的意思,太后又道:“藏藏。”

    棠袖應了聲:“我在聽呢。”

    太后瞇眼看棠袖。

    她大約是想勸棠袖,讓棠袖別再生皇帝的氣,哪有小輩生長輩,尤其是皇帝的氣的,但話到嘴邊,變成:“有空多來幾趟慈寧宮,我再不看看你,日后就要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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