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查案 顏景之前說謊了。
輕描淡寫的聲音卻將溫妕所有的話語全部堵在喉嚨。
溫妕看著顏景如黑曜琉璃般的眸子無可奈何, 見傷口不再出血了,便收回手絹,起身去尋醫藥箱:
“如若大人是這樣想的,可以同我說, 有許多比這樣更矚目的方式不是嗎?”
她下定主意, 如若下次還要送, 就送抹額或是發飾,不比耳墜顯眼嗎?還安全。
取出些藥膏涂抹在顏景耳垂上,她不太敢將金鉤取出,怕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滲出。
藥膏的涼意與少女輕柔的動作讓顏景輕輕瞇起眼, 本就不大的傷口此刻只余下淡淡的刺痛。
他狀似不經意道:“別的方式, 你愿意嗎?”
溫妕正在心中打算著下次要送些什么, 驀然聽到這句話,只隨意道:“只要顏大人不以傷害自己的方式,我就愿意。”
“有你這句話, 我便放心了。”顏景笑著說道,眼眸中的光似乎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
溫妕并未放在心上, 只覺得他可能又會帶自己去些宴會。
說起來,京城中的宴會真的相當之多, 光是這半個月,她就陪著顏景去了兩場不得不去的宴會。
與最先入京城時看到的貧民窟宛若隔世,讓人恍惚間忘卻了身處亂世。
方知何為“朱門酒肉臭, 路有凍死骨”。(注)
怪不得年幼時自己的父親幾乎從來不帶自己去參加宴會。
在這樣的環境中, 自然而然地就記不得武將的功勛與貴族的生活從何而來。
替顏景上完藥之后,天色已經漸漸暗沉,溫妕便十分順理成章地住回了清竹院,就如同從未離開過一般。
只是她覺得有哪里改變了, 卻又說不上來,直至入睡前才驟然意識到,從前如影隨形的暗衛監視到現在都沒有再次出現過。
溫妕隨即回憶了一下,才愕然發現自己實際上已經許久沒有在意過監視了。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消失的?
多疑的竹葉青是從何時開始對她敞開了心扉,投以了信任?
·
翌日,陽光明媚。
顏景高坐主位,放下手中茶杯,望向下座身著深黛衣袍的周正男子,禮節性道:“衛大人,許久未見了,上一次相見還是在半月前吧。”
衛全拱手作揖:“大人記得清楚,確實如此。”
二人寒暄客套之間,耿游不由得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看著投入室內的樹影隨風與光搖曳,并未發現屏風的影子比往常濃重了些。
溫妕不動聲色地站立在屏風后,處于所有人的視覺死角,安靜聽著兩人的對話。
朱雀神教的上百信徒是經由大理寺收押與審理的,在溫妕的印象中大理寺卿衛全是一個剛正不阿的清官,寒門出身,兩袖清風。
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難保他不會為了權勢做出些違背本心的事。
不可不防。
“顏大人公務繁忙,寒暄就到此為止吧。”衛全從侍女手中接過青瓷杯,平靜說道,“陛下命我徹查騎射宴刺客與熊襲之事,故而下官今日是來向您這位當事人了解情況的。”
“護衛發現大人的時候,大人已經陷入了昏迷,醒來后又以養傷之名先行回去了,所以下官始終沒能找到機會問您當時的具體情況。”
顏景摩挲著瓷杯上的紋路,頷首道:“但說無妨。”
“那下官就直說了。”衛全輕輕吹了一口茶杯上飄渺的熱煙,“顏大人是如何從刺客手中活下來的?”
指尖在花紋凹陷處微妙地頓住,顏景淡然道:“太子殿下應當與您說過,是江湖刺客‘黎明’在圍場中執行任務恰巧經過,本官在情急之下與之交易,幸免于難罷了。”
“哦?”翻動手薄,鎖定某一頁滿滿當當,衛全低垂斂目:
“昨日仵作已經驗完了刺客尸體的傷口,一人受月牙形撕裂傷,在骨面留下的刮痕呈平行細線,一人受貫穿傷,創面呈菱形,有明顯的十字形皮瓣。單從這兩點,便可以看出他們死于精鋼長槍。”
“但是現場并沒有找到槍桿,”衛全從書頁中抬眸看向顏景,“江湖傳言黎明是用劍高手,怎的會隨身帶槍不成?”
聽到此處,溫妕心中一沉,手掌虛虛握起,驚覺自己的掌心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溫家的女兒自然知道,京城中擅使長槍的只有一戶人家。
她在使出【流云追風槍】的那一刻就有知道黎明的身份會敗露,索性有了顏景之后,她不再需要用江湖刺客的身份來謀求情報,所以不會有過多的在意。
但她沒想到顏景明知道“黎明”就是“溫妕”之后,竟然會直接把她的名字報上去,為什么不說謊來跟她撇清糾葛?
這是引火上身。
“是我帶的。”顏景徐徐哉回答,并無被逼問的緊迫感,“耿游尋得一柄伸縮槍想要帶進圍場試試,結果卻被黎明捷足先登了,現在都未曾還給我。”
滴水不漏。
衛全在心中下了這四個字的判斷。
這些都是衛全事先就已經調查出來的事情,只是用來試探顏景的口風。
只要有稍許與事實不符的言語,他就能以此為話柄,但顏景卻沒有絲毫破綻,究竟是實話實說,還是早有準備?
“原是如此,那顏大人是否知道……”合上手薄,衛全不慌不忙地說道,“三年前的溫家謀反案?”
“應當不可能不知吧,畢竟是顏大人親手蓋章的罪狀書。”
光影惶惶,溫妕捏緊了自己的衣角,輕輕磨了磨后槽牙。
顏景蓋的章?
【溫健的案子沒有經過我的手,是陛下直接審理的。】
顏景之前說謊了。
“那年溫家女眷與家仆被判流放,途遇山賊,至今下落不明。”衛全注視著顏景的神情,不肯放過任何一絲細節。
“衛大人的意思是懷疑黎明就是溫家失蹤的女兒——溫妕?”顏景稍稍側目,唇角的笑意若有似無,“本官未曾想到這一層,中了毒箭之后便不省人事了。如此想來,能有那般槍法的卻是只有溫家。”
“是,基本十拿九穩。”
衛全看著顏景的樣子眉間微皺,沉聲道:“顏大人,【流云追風槍】的招式極為獨特,只要看一眼就不會認錯。而據俘虜的刺客所說,黎明使出槍法的時候,您是清醒的。”
“哦?”顏景似乎反而來了興趣,斜靠在扶手上,彎眸勾唇,“這其中恐怕有些誤會吧,本官從未見過黎明的槍法,更別提俘虜的刺客了。如若衛大人不信,可帶本官與那人對峙。”
兩人四目對視,似有電光閃過。
氣氛瞬間陷入凝固,劍拔弩張的氛圍一觸即發。
溫妕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唯獨耿游仿若無事一般,又一個哈欠打出。
須臾,衛全笑了,抬手揮散了緊張的氛圍:“怎能被敵國刺客挑撥了大華官員之間的關系?下官自然是相信顏大人的,這件事情下官會查清后將結果告知大人。”
“有勞衛大人了。”顏景微微欠身,算是應答。
兩人的氣氛又再一次和睦融洽,仿佛剛剛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耿游有些無語地抬眸看向天頂。
顏大人明明早就知道那刺客在獄中被殺了,卻還要和衛全演戲。
文官真是麻煩啊。
“那么時候不早了,下官還要去下一家詢問情況,就先告退了。”衛全起身再次行禮,“大人不必送了。”
溫妕在陰影處垂下眼瞼,心中盤算起他們的對話。
衛全是帶著問題來試探的,他懷疑顏景與敵國勾結……不,他問的許多問題都是直指溫家的。
他懷疑的是,顏景與叛國之女“溫妕”勾結。
“背后卻把敵來藏。”中的“敵”不是圍場刺客,而是“溫妕”!
刺客事件看似是針對太子的,但是最終受挫的卻是三皇子黨,太子現下近乎一家獨大。
衛全懷疑刺客事件本就是顏景自導自演。
有些荒謬。
太子已經是太子了,通敵只是自討苦吃。
衛全顯然也沒有十足的證據,但為何依舊要上門試探?
思緒在心中扭轉百回,溫妕驀然想起顏景的那個謊言。
溫家的案件是經由顏景之手的,那有沒有可能在判決或是執行處罰時,出現了不應該出現的意外,導致顏景在這方面的信譽大打折扣?
比如說……莫名其妙出現的山賊?
眼看著衛全就要轉身離開,顏景忽而出聲制止:“衛大人,本官還有一事不明。”
衛全頓住腳步,有些出乎意料地看向顏景,拱手道:“請大人隨意問,下官一定知無不言。”
“這是……本官的一個友人要問的。”顏景說到此處時,眼底浮現出了一抹笑意,“您是否知道最近京城中新興的一首童謠?”
衛全點頭,面色肅然道:“下官會查清童謠出處,還顏大人一個清白的。”
顏景所言之事,衛全是知道的。
雖說他也有所懷疑,但是還未查清楚真相之前便傳出來這樣的童謠,顯然是藐視律法與大理寺的權威。
即便童謠難以制止,他也需要給顏景一個交代。
誰知顏景卻輕輕搖頭,笑道:“衛大人事務繁多,陛下諭旨徹查之事自然需要排在首位,還請……”
最后幾個字極輕,幾乎要消散在空中。
衛全微微愣住,情不自禁確認:“您確定嗎?”
第42章 阻攔 比數十個影衛更加難纏的,是分享……
溫妕沒有聽到顏景話語中的最后幾個字, 想要靠近些再聽后文的時候對話已然結束。
耿游懶散地瞥了一眼周遭,驟然捕捉到屏風的虛影一晃,下意識摸上了自己的劍柄,放輕腳步挪移到屏風處。
看到了人影的靠近, 溫妕額角青筋一跳, 身子稍微向后仰, 企圖借黑暗與遮擋掩蓋自己。
耿游微微皺起眉頭,意識到何處不對勁,一個箭步上前,猛然探向屏風后!
“公初?”顏景偏頭望向他, 淡淡出聲, “怎么了?”
耿游站在屏風旁瞇起眼, 聽到自家主子問話,轉頭應聲:
“啊,沒事, 顏大人,接下來去哪?”
陽光穿過鏤空窗欞照入室內, 少年剛剛視線聚焦之地,空無一人。
顏景從耿游身上收回視線, 平靜道:“去履約。”
話音剛落,忽而想起什么,補了一句:“前幾日敵襲, 柳小姐應當嚇壞了。”
“吩咐藍姨去陪她聊聊天吧。”
“是。”
·
從窗戶中翻入落地, 溫妕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依舊沒有被監視的不適感后,才長舒了一口氣。
沒有帶來春桃的理由,也就是說只要有人來到清竹院發現她不見了, 她連辯駁的余地都沒有。
所幸的是顏景似乎并未起疑。
那么,接下來該怎么做呢?
目前所知的,是顏景對自己說謊了,父親之案,他不僅知曉全貌,而且還在其中做了手腳。
雖不清楚顏景所做之事背后的目的,但是可以從衛全對他的態度中看出,顏景對溫家并無惡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幫過溫家。
溫妕在房間中踱步,分析當下的情況。
衛全去下一家問訊,即便跟上去也作用不大。
而顏景……
如果她是顏景,剛剛被大理寺卿試探過之后,應該會選擇去解決懷疑源頭以明哲保身,也就是說撇清與溫家的關系。
現在是去探查真相的最好時機,她要去跟蹤顏景。
先回去一趟把春桃帶過來換班吧。
打定主意之后,溫妕停下腳步站定,就要行動時,一個轉身——
“柳小姐。”
“啊!”
溫妕被眼前突然出現的微胖婦人嚇了一跳,撫摸胸口給自己順氣:“天尊啊……藍姨,你走路怎么沒聲啊?”
思考過于專注,只警惕了異樣的的氣息,竟將不帶惡意的藍依漏下了。
“是顏大人讓我來的,”藍依笑容可掬,拉過溫妕的手來到椅子旁,“他很擔心你。”
被藍依攙扶著坐下,溫妕有些疑惑:“擔心我?”
身為府中老人,藍依從小看著顏景長大,自認為自家主子可謂是了如指掌。
她深知顏大人叫她來的目的——必然是他與柳小姐的感情出了問題,只是他一個大男人抹不開面,才讓她來說好話!
一定是如此的!
“當然擔心您啊!您不知道我們家大人的性子,就是想得多、做得多,但不說。”
藍依殷勤地提起茶壺,給溫妕倒了一杯茶:“圍獵剛結束,您不是身體不適提前走了嗎?誒喲,那給顏大人擔心的,傷都沒好,一醒來就飛奔去見您了!”
“衛全,衛大人知道伐?聽說那時候要封鎖圍場,都沒來得及攔住他,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哦哦,關、心、則、亂!”
溫妕手捧著被塞過來的茶杯,聽著藍依的滔滔不絕,有些呆愣:“真的嗎?”
“哎喲,我還能騙您不成?”藍依捂著嘴偷笑,順勢坐到了溫妕身旁,不知從何處抓出一把瓜子,“柳小姐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跟我說說,我藍依別的不說,只要和顏大人有關的,那我就是百事通啊!”
這位中年婦人太過熱情,讓溫妕有些不知所措。
她心中還記得自己有事要做,連忙擺手道:“我沒有什么想知道的,顏大人對我恩深義重,我一直感念著他的好意。”
藍依聽這話,心中暗道不妙,莫非這姑娘是將自家主子歸入了恩人與好友之列?這可麻煩了,難怪顏大人讓她來,這個情況著實棘手,但并非不可解。
看她妙手回春!
“害,柳小姐這話就見外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談什么恩情掛念?”藍依給溫妕跟前也放了一堆瓜子,“我在府里那么多年,從沒見過顏大人對哪個姑娘那么上心的。”
“單說那日騎射宴第一日,顏大人為了讓您多睡會兒,還專門囑咐了春桃姑娘不要吵醒您呢,你可見過這樣貼心的郎君?”
溫妕微微一愣,她就說那日為什么春桃沒有叫醒她,原來是這個緣故,不由得喃喃道:“原是如此……”
藍依眼見著有戲,立即眉開眼笑,又不知從何處變出一盤糕點,推到溫妕面前:“正好今日閑來無事,我就來好好跟您說說顏大人的事吧,這還要從顏大人小時候說起……”
溫妕腦中警鈴大作,這個話匣一旦打開,那她就沒有時間去跟蹤顏景了。
她當機立斷抬手撫上自己的額頭,柳眉微蹙,閉上眼虛弱道:“我的頭突然有些暈……”
“哎呀,這可不好。”藍依急忙起身,扶著溫妕做到床上,“柳小姐你躺下休息一下,我讓人去找府醫。”
找上府醫她不就更加跑不掉了?
“咳咳,”溫妕佯裝無力地躺下,“藍姨不用,我只要躺一會兒就好了,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哦哦好,我明白了。”藍依了然點頭,松開了抓著溫妕的手,慢慢遠離了床榻。
溫妕闔目養神,注意聽著腳步與動靜。
直到“嘎吱”一聲響起,她瞬間睜開了眼,坐起來就要下床的時候,就迎面看到去而復返的藍依,頓時面如死灰。
“呀,柳小姐怎么坐起來了,身體好些了?”藍依驚訝地看著溫妕,手中還端著一個小板凳。
“啊,我的頭還是好痛。”溫妕翩翩然倒到枕頭上,柔若無骨地說道,“藍姨你怎么回來了?”
不是說讓她一個人呆一會兒嗎?!
藍依笑盈盈地將板凳放在她的床榻邊,敦實坐下:“我來陪您呀,您不是說了不想請府醫?那我就自己在這邊陪你,給你解悶,不然一個人躺著多無聊?”
溫妕:……其實不然。
她看著巍峨不動的藍依,有些無語凝噎地看向床頂,心中明了今日是出不了門了。
比數十個影衛更加難纏的,是分享欲正旺的藍依。
“要說我們家顏大人啊,外界總是說他命好,就像是從未經受過磨難,其實那些都是外人不知道亂說的。”藍依啃著瓜子開始講起,“顏大人有個弟弟,是顏老爺寵妾所生,一直比顏大人受寵……”
藍依這一說,就從顏景三歲學文、五歲寫字,說到了連中三元、跳階升官,明里暗里將她家大人夸得天上有人間無。
一直到天色已深,夜幕降臨,藍依需要去準備晚膳了,才意猶未盡地離開了溫妕的床畔,臨行前還不忘給她一個鼓勵的手勢,表示自己會一直支持她與顏景的。
這個時間點,顏景應當已經快要回府了,查也查不出什么東西。
溫妕這下是真的有些頭痛了,揉了揉太陽穴決定說什么都要將春桃帶回來,這個苦她絕不能自己吃了。
直接去與顏景商量一下吧,他應當不會拒絕這樣小的要求。
溫妕從衣柜中精挑細選了一條齊胸襦裙,上身對襟紗衣輕薄透膚搭一件加絨短披肩,確認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鐲子無誤便邁步向府門走去,力求第一時間迎接顏景回府,順勢用美人計旁敲側擊他今日的去向。
清竹館距離府門并不遙遠,一路上可謂是暢通無阻,直至路遇耿游與黃奔。
“柳小姐。”黃奔向溫妕欠身,恭敬喊道。
“怎么這個時間點來這呀?”耿游笑著抬手打招呼,片刻后便恍然大悟,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你是來等顏景大人的吧?”
溫妕頷首,應答:“是的,顏大人回來了嗎?”
無需耿游出聲,溫妕已經看到黃金馬車的門簾稍微動了一下,有個人從中走出。
那人身披黑色兜帽,將自己裹得嚴實,溫妕本以為是顏景換了身裝束。但等那人走下馬車的時候,就可見顯然比顏景矮了一截。
再看向馬車,就見銀袍紅里的顏景從中款款走出,看到她后溫和一笑:“柳小姐,天冷,怎么在這邊等著?”
溫妕茫然得滿頭霧水,想要問卻被顏景一句“柳小姐下午不是還身體不適嗎?先進屋再說吧。”堵了回去。
只能跟在他們身后亦步亦趨,在黑衣人與顏景之間來回看。
最終忍不住,在一進屋之后便出聲詢問:“顏大人,這位是……?”
顏景腳步一頓,輕輕旋身,莞爾道:“柳小姐,你是見過的。”
見過……?
溫妕側目看向兜帽人。
只見她從斗篷下伸出手臂,抬手拉下兜帽,露出一張如五月薔薇般嬌艷的面容。
赫然是高樂蓉!
如今已入夜,顏景竟然在這個時間將一個未出閣女子帶回府?
腳步不由得向后一退,溫妕震驚地捂住了嘴。
這個展開莫非是【丈夫突然帶一妾室回府,要將當家主母趕出家門】的劇情嗎?!
第43章 曾經 等著看吧,不久的將來,我的女兒……
溫妕立即快速眨了眨眼盈上了些許淚水, 確保能夠在高樂蓉為難她的第一時間落下,隨時準備走接下來的劇情。
高樂蓉見狀眼皮一跳,及時撇清關系:“別誤會,要不是顏景說是我父親的吩咐, 我才不會跟他回來。”
顏景適時出聲, 補全了解釋:“這位是高將軍之女, 高小姐,是我受高將軍之托帶她回來府上住兩日的。”
聞言,溫妕醞釀好的情緒陡然一散,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
雖說朝廷嚴禁黨爭, 故而高軒與顏景明面上也并不對立。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高軒是三皇子的人, 無論如何也不該和太子伴讀走近, 更別提顏景為他辦事了。
這是怎么一回事?
高軒在牢獄中做了什么?
或者該問……顏景做了什么?
溫妕抬起眼簾,泫然欲泣地看向顏景:“此話當真?顏大人下午便是去接高小姐了嗎?”
高軒與顏景,必然達成了一段交易, 只是她不知道交易的內容。
該死的,要不是藍依將她拖住, 她應當能知道更多。
藍依出現的時間,有些太巧了。
“柳小姐這是不相信我嗎?”顏景輕輕嘆了口氣, 眸中墨煙飄渺,似乎隨時能夠染上水汽,“也是, 也許我在你心中便是這樣不可信之人吧。”
溫妕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硬生生吞下了就在嘴邊的試探,在舌尖一轉變成了一句:“怎么會呢,顏大人,無論您說什么我都會信的。”
顏景轉瞬收斂了落寞, 彎起一雙含情眸,笑意盈滿唇角:“如此便好,既是如此,高小姐不如與柳小姐一同住在清竹院,相互也有個照應。”
清竹院共有兩間寢室,溫妕住的是主屋,顏景是要讓高樂蓉住在偏房。
顏景難道要讓高樂蓉常住?
溫妕微微睜大眼睛,這是要出現妻妾爭寵的劇情了嗎?
天下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但是……她心中卻隱隱有些不爽,就好像被誰掌摑了一般。
“喂,什么意思?你不是說好了……”高樂蓉立即發表不滿,就要反駁。
“高小姐。”
偏頭側過來的目光碾出細碎的冷光,顏景嘴角弧度不減,語氣平穩了些許:“這是您父親的請求,若非如此,本官也不想留您在這。如若不肯的話,您隨時可以離開。”
一句話堵住了高樂蓉所有的駁斥,如同一擊重拳讓她的臉色煞白。
半晌后,她才咬住了后槽牙低聲咒罵了句什么,不情不愿地對著耿游大手一揮:“看什么看,帶路!”
算是同意了。
溫妕披著“柳青”的皮囊,無法對顏景的決定說個“不”字,雖心中烏云密布,但卻一言不發地就要跟著高樂蓉的腳步離開時,忽而被叫住。
“柳小姐且慢。”
溫妕應聲停下腳步,順從地低眉回身:“顏大人還有什么事情嗎?”
……這是心中有情緒了。
顏景啞然失笑,克制住想要上手揉捏少女臉頰的沖動,輕聲道:“柳小姐從前沒有來過京城,可曾聽聞過【歲末燈會】?”
歲末燈會是迎春節前最后一個京城大型活動。
溫妕小時候非常期待這個燈會,因為只要戰事不吃緊,父親就會回來陪母親過這個燈會,他們家人可以團聚。
但她在經歷多場宴會之后,對這樣的盛會已然有些排斥。
無非是歌舞升平,歡聲載道,粉飾一派盛世假象。
即便心中這樣想,溫妕面上卻擺出了一副期待的表情,尾音上揚:“久聞大名,小女子還從未真正經歷過呢!”
聽到這個答案,顏景狀似松了口氣,笑道:“那我有沒有這份榮幸,能夠請柳小姐陪我一同赴會?”
“求之不得。”溫妕雙手相握,笑面如靨。
邀請她一同去逛燈會,卻將另一個女子邀請入府……顏景并非如此不懂規矩之人。
有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或者被隱瞞了。
顏景一定有事瞞著她。
溫妕回到清竹館的時候,恰巧看到高樂蓉脫去了黑色的斗篷,顯露出其中火紅色的衣裙,躺在搖椅上就像是搖曳的燭光。
聽到腳步聲靠近,高樂蓉掀起眼皮掃了溫妕一眼,冷哼一聲撇開視線。
顏景與高樂蓉說了什么?讓她即便如此不情愿,還是順著他的話到這里來了。
既然已經錯過了直接開啟真相之門的機會,那側面撬開真相的墻磚也可以。
“高小姐為什么不喜歡我?”溫妕小步上前,蹲著高樂蓉身邊,將下巴擱在扶手上,杏眼圓溜溜地看著她。
高樂蓉斜睨溫妕,嗤笑道:“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有那么多理由。收起你那狐媚子樣,我不是男人,不會被你的外表迷惑。”
溫妕歪頭,眨了眨眼直接問道:“您是喜歡顏大人嗎?”
一口唾沫蹭過氣管,高樂蓉劇烈地咳嗽起來,嗆得面色漲紅,顫抖地指向溫妕:“你、你怎的那么不要臉!這也是可以隨便亂說的嗎?”
溫妕忍俊不禁,咽下想要揶揄的話語,故作天真道:“怎么了?莫非您真的喜歡顏大人?”
“我怎么會喜歡那種面善心冷的男人?”高樂蓉氣得拍打另一邊扶手,如同受到了奇恥大辱。
顏景與外面傳得一點都不一樣,什么光風霽月,什么岸芷汀蘭,都是胡扯。
天知道顏景和她談判的時候有多恐怖,那雙眼睛就像是淬了毒一般。
她父親一定是被他的外表蒙蔽了,等父親回來一定要與他好好說道說道。
“到底是誰說他像是月亮的?明明更像是條竹葉青,”高樂蓉打了個哆嗦,“被他盯上一眼就感覺已經要中毒身亡了,更別提什么喜不喜歡,能喜歡他的,要么不了解他,要么絕非常人。”
溫妕想表示同意,可又想了想他平日中對自己的態度,似乎也并沒有那么恐怖。
但這也不是她想要問的重點,于是她跳過了這個話題,試探性問道:“那你為什么還會愿意和他過來?”
“還不是……!”高樂蓉就要脫口而出,險險止住,眼珠子一轉強行扭轉話鋒,“關你什么事,為什么要告訴你?”
嘖,可惜,差點就問到了。
溫妕深感遺憾,口中卻又起一言:“我見過您在騎射宴上的颯爽英姿,心存仰慕之情,所以想要來問問您。”
談至此事,高樂蓉不由得揚起下巴,自豪道:“這算什么,你要看我父親那武藝才是天下無雙,要是他能來騎射宴,別說邊騎馬邊射靶,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也不再話下。”
哦?可以從這方面入手。
溫妕眸光一閃,掛起笑臉:“哇,這么厲害,我就知道您一定是遺傳了將軍的武藝。”
“那是!”高樂蓉肉眼可見地高興了起來,“那些人說我父親玩忽職守,純屬胡說八道!那日營地突然出現了一頭黑熊,我父親瞬間就做出了決斷,組織人手抵御熊襲,這才慢了些處理刺客之事。”
“你想啊,圍場中的男人尚有自保之力,可以與刺客一戰,但營地里可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讀過圣賢書的人都知道應該先救誰吧?”
夸贊起父親之英勇,高樂蓉從不吝嗇其言語,坐起了身就要跟溫妕再說些。
溫妕恍惚間將她與那稍顯豐腴的中年婦人的影子相重疊,連忙插上去了一句:“您與父親的關系真好,那他沒有跟您囑咐些什么嗎?還需要顏大人來傳話?”
高樂蓉的面色一僵,因興奮而繃緊的肌肉慢慢放松了下來,癱回了原來的位置上,聲音低了下來:“我之前與父親的關系是很好的。”
“只是他自從溫將軍死后,就越來越少跟我說話了。”
提及了關鍵性的人物,溫妕直起身子,雙手交疊放置在扶手上,狀似好奇道:“溫將軍?”
“溫將軍你都不知道?還真是土包子。”高樂蓉輕輕翻了白眼,但嘴上卻開始給溫妕解釋,“溫健,溫將軍,那可是個傳奇人物,待人和善、武藝高強,幾乎可謂是戰無不勝,所有武將心目中的楷模。”
“當年也是他慧眼識珠,提拔了我的父親,他們感情一直很好。”
高樂蓉的聲音慢慢悠悠,帶著一些懷念與感慨,將溫妕也帶回了那個撒滿陽光的操練場。
她從前也與高樂蓉對打過,總以自己的勝利告終。
那時溫健便會攬住高軒的肩膀,笑著夸耀自己的女兒之英勇。
高軒那時候怎么說的來著?
——等著看吧,不久的將來,我的女兒就會站上我的位置。
“后來呢?”溫妕嗓音輕淺,似是不愿意打散那場美夢。
“后來……”高樂蓉言語一頓,沉默下來。
后來溫健將軍通敵叛國,是自己父親親手搜查出的鐵證。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不再允許自己習武,要她像其他大家閨秀一樣學習琴棋書畫,好嫁得如意郎君。
父親與自己見面的日子原來越少,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也越來越遠。
就連定下她婚期的事情,都沒有與她商量,還是父親進獄后以書面形式通知她的。
她無法接受,大鬧一通就要去探監問個明白,緊接著便是顏景上門了。
【給我三日時間,我可以告訴你想知道的答案,亦或是你繼續在這自怨自艾,苦等一個得不到的結果。】
回憶與幻夢收束,高樂蓉的視線重新聚焦,朦朧間恍覺眼前的少女面容似乎有幾分似曾相識……
“高小姐?”溫妕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后文,小心地出聲提醒。
高樂蓉突然站起身,輕掃了一眼溫妕,哂笑道:“要聽故事去找說書先生,本小姐沒空。”
第44章 歲末燈會 燈紅酒綠、人潮涌動之中,無……
望著高樂蓉離去的背影, 溫妕半闔眼眸。
從剛剛的話中可以判斷出,高樂蓉相當敬仰自己的父親,近乎盲目。
并且高軒的性情大變,一定與自己父親的死有關。
是他殺的嗎?
殺死藍亙的是軍營中的箭, 他恰巧這時候回京, 帶著滿載的武器, 如若說他要殺父親,理由是什么呢?擋了他的升官之路?
不對,感覺會有更深層的原因。
難道是黨爭……?
父親堅持不參與奪嫡之爭,只忠于陛下。如若除去父親, 將高軒扶上位, 最終受益者會是誰?
是三皇子。
殺死父親的動手人是高軒, 幕后主使是三皇子。
按照這個邏輯推斷的話,圍場刺客應當也是三皇子為了除去太子而鋌而走險,只是沒想到有她的介入。
怕事情敗露, 情急之下傳播流言,要將刺客之罪嫁禍給“溫妕”, 順便除去曾經幫過“溫妕”的眼中釘——顏景。
事情似乎明了了,一切都順理成章, 但是她總覺得有哪里奇怪。
就像是眼前的一切都是有人希望她看到,精心擺在她面前的一盤棋,她甚至能細數每一顆棋子的登場細節。
目睹藍亙被殺、感知刺客殺氣、熊襲導致分不出人手解決刺客、通敵流言……
所有事件的開展, 似乎都有一條主脈絡, 圍繞著一個核心發散。
那個核心,是什么呢?
有什么共同點?
·
以衛全為首的大理寺一向雷厲風行,在民間極有威望,但是那個由童謠而起的謠言已經過了幾日, 依舊毫無停止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
許多好事者見無人阻止,漸漸大膽了起來,各種關于顏景的猜測層出不窮。
有人說刺客本身就是顏景的自導自演,為了排除異己的手段罷了。
有人說從鏟除朱雀神教開始,顏景就是監守自盜。
眾說紛紜,將皎潔月光徹底妖魔化,籠罩在層層烏云之后。
“豈有!”溫妕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發出“砰”的一聲重響,險些將桌子拍出裂縫,倏地想起高樂蓉就住在自己隔壁,連忙降低了音量補上后半句,“……此理。”
帶來以上情報的春桃報以無奈:“百姓會這樣想也無可厚非,畢竟平日中關于高官們的謠言處理得都極快,唯獨這次例外。”
溫妕蹙眉,冷聲道:“那只能說明衛全無能。”
顏景很輕易地便通過了溫妕將春桃帶來的請求,并請她不要忘記今晚的【歲末燈會】。
在這個節骨眼上帶她去人流量如此密集的地方,顏景是瘋了嗎?
她不敢想會有多少不知真相的民眾投來異樣的目光。
這個燈會非去不可?
當她向顏景這樣表達擔憂的時候,后者只是稍稍壓了壓眼尾,還未發一言溫妕便妥協了一半。
“小姐不愿意與我去燈會嗎?”顏景聲音輕柔,宛若一聲低落的嘆息,“也是,我最近風評欠佳,恐怕會影響小姐聲譽,還是不要出門為好。”
該死的,誰能抵擋謫仙落寞?
反正她不能。
暗罵一句美色誤人,溫妕上前挽住了顏景的手臂,睜大眼睛無辜道:“怎么會呢?能夠與顏大人一同逛廟會是小女子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何來不愿意之說?”
顏景烏眸低垂,落在少女的臉頰上,純白兔毛圍脖將她粉嫩的肌膚襯得如玉無瑕,慣會哄人的唇瓣開合,隨著言語呼出白汽。
燦爛的笑容如冬日暖陽般令人挪不開眼。
柔軟的身軀無知無覺地貼近,他輕輕勾唇,柔聲道:“好,那我們走吧。”
說著,就帶著溫妕向府門……的反方向走去。
等下!
溫妕看著面前的矮墻嚴嚴實實堵住了去路,顏景卻依舊腳步未停,不由得提醒:“顏大人,我們是不是……走反了?”
誰知顏大人笑了笑,輕描淡寫道:“這個時間,應當有許多人正等著我今夜出門,從府門出無異于羊入虎口。”
說得有道理,溫妕點點頭,腦海中驟然冒出一個猜測,有些不確定道:“那您的意思是……?”
皓月當空,男人的臉龐被鍍上一層光華,渺渺如飄仙,不食人間煙火。
然而他卻彎眸笑著吐出兩個字:“翻墻。”
“……啊?”溫妕呆愣,還未從謫仙翻墻的沖擊中緩過神來,就被打橫抱起躍過矮墻,輕盈落在了不見光的后巷中。
原本就遠離人煙的府邸,此刻更是寂靜無聲,只偶有鳥雀經過,留下一串婉轉的叫聲。
她本以為顏景會用選擇更高雅的方式出行,沒想到大道至簡,如此簡單。
顏景將溫妕輕輕放下,從袖中取出半扇金絲面具,抬手扣在臉上。
金色鏤空紋路與赤紅耳墜流蘇遙相呼應,透出別樣的艷麗,將他由九重之外拉入人間。
感受到黏在自己臉上的目光,顏景略微偏頭側目,觸及少女猶有些出神的表情,不由得泄出一聲輕笑。
骨節分明的手抬起,橫亙在溫妕的視線前,強迫她回過神的瞬間,原本空無一物的手中驀然變幻出半扇金絲面具,遞給溫妕。
“為了不被外人打擾,委屈小姐了。”
這是“初陽大神”的技藝嗎?
溫妕忍住笑意,接過面具,指尖摩挲其上的凹凸起伏,忽而覺得有些熟悉,再抬眸時便發現了端倪。
這半扇面具與顏景的那半扇恰好合成一整面,是彼此補全的一對。
顏景望向小巷盡頭,確認無人經過之后,向溫妕伸出了手,邀請道:“接下來的路有些難走,小姐請抓緊我,莫要迷路了。”
“好。”
帶上面具,溫妕將手遞到對方掌心,翠綠的手鐲與顏景拇指的扳指在月光下閃爍出同一抹光。
少女仰首看向男人的側臉,平安扣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搖晃。
此刻他們身上都帶有對方送的信物,就像是交換了彼此靈魂的一部分,又如同纏繞在對方身上的線繩,將他們緊密相連。
顏景帶著她拐過數個不知名的小巷,比從前坐馬車的路多繞了不少彎,以至于溫妕的手指都被男人的溫度暖熱了。
路徑之復雜讓溫妕有些暈頭轉向,但顏景卻輕車熟路,仿佛走過無數遍。
“我從前便是走這條路偷偷去燈會的。”顏景宛若讀懂了溫妕的困惑,適時出聲解答。
“顏大人為什么不能直接坐馬車去?”溫妕好奇道。
顏景眸光暗了一瞬,很快便又笑道:“小時候家規森嚴,背不出書,父親不讓我去燈會玩,我就偷偷去。”
“顏大人也會背不出書?”溫妕哂然欲笑,“我還以為顏大人應當是過目不忘的神童呢。”
指尖悄然揉捏少女的指節,顏景唇角的弧度又上揚幾分:“感謝小姐抬愛,可惜顏某愚鈍,加倍努力之后沒有成效也是常事。”
“顏大人如若愚鈍,那世間還有聰明人嗎?”溫妕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大人可別妄自菲薄了,給小女子留點活路吧。”
去燈會的路比從前長了,但顏景不會讓溫妕在路上感到無聊,總是恰到好處地拋出話題。
隨著耳畔的喧鬧聲逐漸升音,溫妕將視線從顏景的臉龐撕下來,耀眼奪目的橙黃與鮮紅瞬間映入眼簾。
街邊槐樹枝椏間隙亮起星子,數盞荷花燈沿著皇城水渠漂流而下,水畔樹梢系著五彩繽紛的絹紗被水汽洇得半透,一陣長風吹過飄揚天際,似是流動的霓虹。
兒時與父母同行,低矮的視角中只能看見行人匆匆而過,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也不過是母親的笑顏。
現在再看,才清晰地明白“火樹銀花”四字的含義。
手被握緊了幾分,溫妕轉頭抬眸看向顏景,男人的面容被浸潤在暖黃光暈里,明是清冷疏離的眉眼,此時卻分外柔和。
燈光照映在顏景的眼眸中,似是星光滿溢,他笑說:“小姐,人多繁雜,請不要與我走散了。”
心臟猛地一跳,臉頰隨之升溫,溫妕下意識低頭,不敢去看那滿含情意的眼神,只是跟著顏景的腳步慢慢走著。
“小姐想吃點什么嗎?”顏景似是沒有發現少女的羞赧,溫柔關切道,“今夜走了許多路,需要補充些體力嗎?”
這些路對于武將而言連熱身都算不上,但溫妕說不出拒絕的話語,聞言只是輕輕點頭。
顏景不由覺得好笑,總覺得自己無論說什么她都會同意。
如若她今夜一直如此就好了……
取下街邊小販架子上最為圓潤飽滿的一串冰糖草莓,顏景付錢后將它遞給溫妕。
溫妕咬下一顆,甜滋滋的味道立刻在口中散開,將所有負面情緒一掃而空,不禁綻開笑顏。
顏景垂眸,嘴角噙著一抹笑:“早知小姐喜歡,應當每日都給你送些。”
“每日都吃,怕不是要將一口牙吃爛。”溫妕笑著打趣。
“呀,這我倒是沒有想到。”顏景說完,還故作沉思,“那便是我的不是了,我愿意與你一起爛牙來賠罪。”
溫妕眉梢微抬:“這時候就一起沒牙是不是太早了些?還是等老了之后吧。”
眼中光彩驟然亮起,片刻后顏景才輕聲道:“那小姐愿意……”與我一同到那一日嗎?
“好!”
遠處突然響起一聲喝彩,打斷了顏景的話語。
溫妕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了過去,望著那里三層外三層的區域。
顏景及時止住了話頭,轉而問道:“想去看看嗎?”
好險……
溫妕應聲,杏眼亮晶晶,瘋狂點頭:“想!”
顏景輕笑,牽著少女邁步穿過人流,逆光而行。
燈紅酒綠、人潮涌動之中,無人知曉他們的身份,他們不過是世間最平常不過的一對凡塵客。
第45章 歲末燈會(二) 這大概是顏景此生都少……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當朝驃騎大將軍之女!你敢攔我?”
青瓷杯劃過空中, 黃奔側身一躲,使其砸空在地面,霎時碎裂五分。
高樂蓉怒目圓瞪,抓起另一個茶杯就要再扔, 卻被黃奔波瀾不驚的話語打斷:“高小姐,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您若是有什么不滿,等顏大人歸來之后可以親自詢問。”
聽到顏景的名字,被憤怒沖昏的大腦稍稍有些冷卻了下來,高樂蓉緊皺眉頭, 狐疑道:“顏景說的?他一定要你阻攔我出門?”
黃奔的聲音依舊沒有起伏, 冷淡道:“是。”
如若是顏景的吩咐, 那也許就是自己父親的囑咐委托。
高樂蓉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摸著下巴思忖片刻后,再一次詢問:“他有說什么時候能讓我走嗎?”
“暫且沒有告知, 還請小姐耐心等待。”
高樂蓉的眉間皺得更緊,直截了當地下結論:“三日后, 你必須放我走,我有事情。”
“此事請小姐自行與顏大人商量, 在下無法做主。”黃奔欠身拱手,回應道,“請不要為難在下。”
“你能決定啥?”高樂蓉咬牙切齒, 剛剛逃過一劫的茶杯最終還是砸在了黃奔的腳邊, 隨著它的兄弟一起變成了齏粉。
“七日后是我友人的婚期,你不放我走,我也得走!”
黃奔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心中祈求顏大人能夠快些回來。
他實在應付不來這樣刁蠻任性的大小姐。
而被寄予深厚期待的顏景, 此刻正在經歷從未有過的難題——
“第三問:若要草鞋不磨腳,該浸桐油還是米湯?”司儀聲音高亢地拋出問題。
沒穿過草鞋的溫妕茫然,轉頭寄希望于顏景。
從記事起就習慣穿皮革金縷靴的顏景:……
草鞋是用什么草編的鞋?他讀的書籍中似乎從未提到過此事。
“米湯!”有人搶答。
“柒號參賽者回答正確!”
溫妕:……
她悄悄貼近了顏景一步,小聲說道:“顏大人,答不出要不咱們下去吧。”
一道題也回答不上來也怪尷尬的。
顏景:……
他這輩子第一次被人用善意的語氣提出這樣的建議。
這件事的開頭,還需將時間倒回至一個時辰之前。
顏景牽著溫妕的手走到那人頭攢動的地方,恰巧看到臺上壯漢接連兩個后空翻站定,深吸一口氣,吐出一條火龍。
炙熱的焰光照亮了少女的琥珀眸,溫妕毫不吝嗇地鼓掌,隨著周圍人一同高喊:“好!”
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把手從顏景掌心抽走了。
顏景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眸色幽幽。
不就是憑空變火?很難嗎?很稀奇嗎?她沒見過嗎?
當初她怎么沒有給自己鼓掌?
壯漢很快便表演完成,爽快一拱手,便在掌聲中退場。
臺下的司儀重又上臺主持,情緒高昂:“隨著鐵牛的精彩表演結束,我也得提醒下大家,我們的燈謎結算馬上就要截止了,還請大家注意時間!莫要錯過神秘大禮。”
溫妕聽了這話,有些不太明白,問人群外圍一個面善的姑娘,疑惑道:“姑娘,這是什么意思?什么結算?”
姑娘很熱心地為她解答:“這是回春藥堂的燈會活動。你看那邊架子上不是掛著許多燈籠?一共三十盞,每一盞下都掛著一個燈謎。”
溫妕順著姑娘手指的方向望去,各色各樣的花燈一字懸掛,照亮了半條街。
“猜出最多燈謎的人,就能被邀請上臺答題競賽,最終獲勝者就能得到藥堂準備的大禮。去年的禮品可是一柄玉如意呢!”
溫妕眼睛發亮,拉起身邊的顏景,向姑娘道謝:“謝謝姑娘,那我們也去湊個熱鬧。”
說著就往那排燈籠走去。
這種猜謎答題游戲,她有顏景在手,不是易如反掌?
顏景輕輕抬眉,任由她帶著自己前進,眼看著她從一旁的女仆手中接過紙張與筆桿,轉身抬起楚楚可憐的眼睛,望向顏景。
“小姐這是何意?”顏景啞然失笑。
小手輕輕拉住了顏景的衣袖,小幅度搖晃了一下,溫妕眼巴巴祈求道:“顏大……”
稱呼還沒出口,就看見男人抬手放在了自己唇瓣上,低聲笑道:“忘了我們為什么戴面具?”
溫妕忽而意識到,自己不能叫顏大人,否則就暴露了他是顏景的事實。
“該叫我什么?”顏景輕聲,循循誘導。
溫妕看著那雙烏眸半斂,流露出一絲調侃的笑意,修長的指節與上揚的唇角剎那間撥動了心弦。
她的頭腦有些暈暈乎乎,抿了抿唇,試探道:“……景郎?”
四周忽而萬籟寂靜,顏景看見少女耳垂上明月珰晃動的頻率,正合著自己突然紊亂的脈搏。
手指虛握抵住自己的唇瓣,他強忍住不泄出笑聲,眼眸彎起,將紙筆從少女手中抽出,轉身走向燈籠架:“走吧,猜燈謎。”
溫妕手中一空,看著男人的背影,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顏景早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哄騙她!
她恍然,她惱羞,她生氣地偷瞄顏景寫謎底。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三十個燈謎他們全都答對了,順理成章地被選為答題參賽者。
信心滿滿地登臺,不約而同地沉默。
溫妕握著寫著“貳”的牌子,但從未舉起過,而她身邊的小孩子都答對了一題,面上實在有些掛不住,小聲和顏景說:
“燈會是京城百姓舉辦的活動,所以他們的題目都是貼近平民日常的,我們答不上來也情有可原,要不放他們一馬?”
聽著少女的寬慰,顏景卻在思考起另一個問題。
他為什么會不知道?
之前為了解決朱雀神教之事,他去貧民窟的次數并不算少,知道他們過得不好,但也僅限于此。
他從未真正去探知百姓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又如何解決日常難題。
所以才造成了這樣的知識盲區。
欲要解決民生,還需更深入了解他們真正的生活才是。
這件事該提上日程。
“第四問:燈籠骨架通常用什么制作?”
“楠竹,但孔明燈常用篾竹。”
舉起寫著“壹”號的牌子,顏景暗自松了一口氣,如他所料,只有平民能懂的題目應當不會特別多,三題已是頂天了。
接下來的題目顏景對答如流,將溫妕眼底的擔憂徹底打散。
“恭喜壹號參賽者獲勝!共答對七題!”
聽到結果的那一刻,溫妕開心地跳起來,一把抱住了顏景的脖頸,笑道:“景郎太棒啦!”
穩穩攬住少女的腰肢,顏景溫柔笑著,目光如水:“托小姐的福。”
心中如釋重負,還好、還好……
臺下掌聲雷動,為顏景喝彩的時候,忽而有人喊出一聲“百年好合”,讓溫妕瞬間意識到了不對,趕忙從顏景身上下來。
“這位參賽者將會獲得我們的神秘大禮——【萬事順意牌】,憑借此牌可向回春藥堂求得任意一味藥!當然前提是我們有。”
此言一出,驚呼聲遍地。
任意一味藥,意味著那千年人參、天上雪蓮也在此列,這在生死存亡關頭絕對是救命的一張牌。
想至此,溫妕低頭思考起了什么。
顏景稍稍看了溫妕一眼,嘴角勾勒起一抹笑意,在司儀請他下臺領獎的時候,避開人提出一個問題:“這個獎品可以轉讓嗎?”
“啊?”司儀顯然沒想到有人會把獎品拱手讓人,但還是盡職盡責回答,“可以,您是要送給身邊的這位姑娘嗎?”
顏景輕輕搖頭,輕聲道:“我要送給第一個去你們藥店求救命藥,但是付不出藥錢的人。”
溫妕微愣,隨即了解了顏景的意思。
對于顏景與溫妕二人來說,這張【萬事順意牌】并非必須。
畢竟金銀權勢可買下的藥材,遠比一張牌多得多。
但對于無錢治病的苦命人來說,卻是一個曙光。
在司儀允許之后,溫妕貼上了顏景的手臂,笑著說道:“朝廷有你,是百姓之幸。”
“謬贊了,小姐。”顏景抬手,握住了溫妕的手,“是百姓信任,才可有朝廷。”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有了這一段插曲,溫妕玩得更為盡興,賞花燈、看表演、吃美食……
她險些忘了自己來這邊是為了討顏景歡心,一門心思玩樂。
直到想要放河燈的時候,溫妕才猛然想起正事,但是燈會已經接近尾聲。
街頭巷尾的人都漸漸散去,槐樹間的燈光也逐次熄滅。
“怎么了?”顏景站立在河畔臺階上,看著動作突然僵住的少女疑惑道。
“沒、沒什么。”溫妕心中嘆了口氣,將河燈點燃,放在河面上。
下次再說吧。
素手撥動漣漪,將河燈慢慢推遠,飄向河中央與同伴同行向遠方。
喧鬧的空氣逐漸陷入安靜。
“可惜河燈只載得起一個愿望。”顏景突然出聲,語氣惋惜。
“是啊……但人也不能太貪心。”溫妕笑了笑,不以為意。
“是嗎?但我覺得,你還可以擁有更多。”顏景向溫妕伸出手,示意她牽上。
溫妕不明其意,將手搭上后就被拉著走:“誒,顏……景郎,您先告訴我要去哪里啊?”
第46章 星夜(三合一)(修) 我愿為星辰代勞……
冬日的蟲語寂靜, 萬千星辰閃耀,將他們的前路照得通透。
溫妕怎么也想不到,顏景竟將她拉上了攬月樓。
建筑高聳如云,爬到頂部更是寒風刺骨, 但在她感覺到冷之前, 就已經被顏景攬在懷里。
溫暖的體溫源源不斷地向她傳遞, 溫妕倚靠在顏景懷中,似胸腔陷落入柔軟云端。
呼入的寒霜漸漸被血液渡化,溫妕被顏景帶到樓頂涼亭座椅上坐下,她稍稍歪頭疑惑道:“大人帶我來這邊做什么?”
顏景眼眸微抬望著前方, 黑夜幕布繁星點綴, 彎月光亮稍稍減淡, 隱于幕后。
他聲音清淺:“小姐,除了寄予河燈的那個,還有什么想要完成的愿望嗎?”
“那可多了。”溫妕向顏景懷中鉆了鉆, 找了個更為愜意的位置,“世人的愿望總是層出不窮, 至死都不會消亡。”
“既是如此,”男人的嗓音輕輕, “許愿吧。”
許愿?
溫妕左顧右盼,只看到四面透風的涼亭和冰冷的石桌石凳,實在找不到什么可以許愿的, 迷茫道:“向何許愿?”
“長久以來, 世人無可寄托,認為天空的星辰是自己祖先所化,”顏景輕笑著回答,“向星祈愿, 便是向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禱告。”
“小姐,今夜是個難得的繁星夜。”
溫妕順著顏景的視線望去,在涼亭支柱框起的天空中,星光熠熠。
不信神鬼,放河燈都只為湊熱鬧的溫妕:……這會不會有些太尷尬了。
心中這樣想著,溫妕還是象征性地閉上眼,雙手十指相扣。
有什么未實現呢?
想要的東西有太多太多,反而不知從何開始。
讓渡的邊疆、父親的冤案、母親的慘死……從家國大義到血海深仇,每一件都不是高懸天邊的星光能夠實現的。
如若遠大的愿望太重,那就往眼前放些吧。
眼前……有什么呢?
感知到身邊暖源悄然離去,溫妕緩緩抬起眼簾,驀然觸及一抹光亮,她頓時睜大眼睛。
只見昏沉天色之中點點閃爍,萬千流螢紛飛,縈繞身側,宛若槐樹間泯滅的星子重又在她眼前翩舞,是一場獨獨為她延時的燈會。
在星辰擁護之中,身著雪銀長袍的男子嘴角噙笑,烏眸追隨流螢群望去,微光流溢其中,清輝玉顏動心弦。
長風穿庭而過,帶起衣袂飄逸,腰間玉佩隨之搖曳,雕刻著池塘柳樹,垂掛紅色流蘇。
“夜火蟲有‘人間星辰’之說,”顏景收回目光,落回溫妕身上,笑意清淺,“既然它們都回應你了,那你許的愿便有了三成把握。”
夜火蟲只會在臨澤的植被叢群居,怎么可能會自然出現在這高不勝寒的地方。
他是怎么把這么多夜火蟲藏在身上的?
微小的光亮聚集起來,將男人清俊的面容映照得溫柔,溫妕情不自禁彎眸,故作嗔怪道:“怎么只有三成?”
一般人不都會說一定會實現嗎?
顏景低聲輕笑,只道一句:“既是‘人間星辰’,又如何有十成把握實現你向天上之星許的愿?”
“不若讓天上星回應你。”
聞言,溫妕似是猜到了什么,瞳孔微張。
難道說……
顏景言畢,稍稍側身。
原本被他擋住的視野清晰地顯露在溫妕眼前,晴朗夜色萬里無云,唯有繁星如寶石鑲嵌。
正當此時,忽見一道明亮光跡劃破長空,光芒璀璨奪目,將沉黑的天幕豁然割裂。
未幾,那道流星尚未消逝,便又有無數流光接踵而至,恰似九天銀河墜落人間,霎時照亮了少女的眼眸。
占星卜卦可算出氣候變換、異象的大抵時段等等,可從未聽聞有人能夠準確估算星雨的時辰地點。
但顏景可以。
他似乎無所不能。
星光墜尾在眼底留下流溢的印痕,原是令人挪不開眼的,但是溫妕卻不禁抬眸看向了身邊人,然而那人也恰巧低頭。
兩人視線交匯之間,男人繾綣的笑意含在眼底,蕩漾出無盡情意。
“喜歡嗎?”
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溫妕抿了抿唇,點頭。
“那就好。”顏景頷首,墨眸低垂,“只可惜,天上星辰也無法完全保證人間事。”
溫妕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嗓音有些沙啞道:“已經足夠了。”
誰知顏景卻笑著搖頭,輕聲道:“不夠,人間事,還需凡人為。”
“如若小姐不嫌棄,”他掌心向上,將手遞到溫妕跟前,“我愿為星辰代勞,實現小姐從今往后所有層出不窮的愿望。”
“不知,您是否愿意。”
流螢為禮,天雨作聘,顏景在向她許諾一生一世。
溫妕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手掌,其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即便是自傲如顏景,也會在此時此刻感到不安。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注1)
牽上這只手,拋棄“溫妕”與“黎明”的身份,她就能如平凡女子一樣相夫教子,遠離血雨腥風與朝堂斗爭,無需再風餐露宿、刀口舔血。
當一個安逸而惹人艷羨的首輔夫人,豈不好?
少女慢慢伸出手,直至男人手掌的上方,隨即——
一掌拍下!發出一聲清脆的“啪”聲。
顏景怔在原地,雙瞳睜大看著泛紅的手掌。
溫妕揚起笑臉,瞇起杏眼,一字一句道:“我不愿意。”
“顏景,陪你演了一整夜,還不夠嗎?”
看著少女的神情,顏景的表情漸漸從錯愕轉變為欣賞。
他輕輕嘆了口氣,勾唇一笑,無奈道:“可惜,就差一點了。”
“既然發現了,那最后予我一場美夢,不好嗎?”
·
所有事件的開展,都有一條主脈絡,圍繞著一個核心發散。
朱雀神教、騎射宴、流言……全部都與顏景有關。
恰巧在黎明面前死去的藍亙,恰巧她認得出軍營的箭,于是她順理成章地懷疑起軍營中人。
再后來是在黎明收取情報的時候,顏景輕描淡寫地撇清關系,直指高軒。
隨即將柳青帶去騎射宴,親眼看到了高軒的反差,愈發起疑。
刺客與熊襲,雖最終受益者是顏景所在的太子黨,但之后便傳出了沸沸揚揚的謠言,打消了她的疑慮,讓她與自己統一戰線。
就連她偷聽到的,顏景與衛全的對話,說不定都被算在內,只為了向她傳遞出一個訊號——顏景曾經幫過溫家,是友非敵。
樁樁件件,實則不過是想讓她徹底認定三皇子與高軒才是真正的殺父仇人,要借她的手鏟除異己罷了。
“顏大人下得好大一盤棋。”溫妕輕挑眉,步步逼近顏景,“只是不知道,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我是‘溫妕’的?”
顏景眼看著少女走近,并未退縮后退,反而好整以暇地笑道:“小姐不妨猜一猜?”
能夠這樣算計她,證明他很早之前就已經有意向將“溫妕”的殺父之仇全盤推給高軒了。
那就說明至少從很早以前,他就已經知道“黎明”就是“溫妕”了,所以才能夠如此迅速地安排好一切。
至于“柳青”……應當是在騎射宴之前就已經確認了身份。
她居然被蒙蔽了那么久,真是太蠢了。
看著溫妕的神色,顏景知曉她已經猜到了大概,唇角上揚幾分,調笑道:“小姐,您的演技著實不佳。”
溫妕嗤之以鼻,不甘示弱道:“能叫座的便是好戲,這不是吸引到我唯一的觀眾了嗎?”
顏景眼中閃過一抹光,頷首應答:“您說的是。”
腳步緩緩在男人跟前站定,溫妕抬眸看向顏景的墨瞳,毫無征兆地瞬間出手,一把將他推到涼亭長椅上,隨即傾身壓了上去,單膝抵在他腿側,另一條腿插-入他雙膝之間直立。
手腕一甩,開刃匕首便從袖中滑出,落入掌心之中。
一道寒光凜冽閃過,冰冷刀鋒壓-在男人的動脈上,隨著他的呼吸起伏蹭過肌膚,留下淡淡的紅印。
但顏景并不慌張,依然從容地微笑著看少女的動作,等待她的后文。
兩人的身軀靠得極近,本是一體的金絲面具險些相觸。
“為什么通過罪狀書?”溫妕看著他的眼睛,似是要從中捕捉他的所有情緒,“你既然肯救溫家,就意味著你知道我父親是無辜的。”
該來的還是會來。
顏景眸光黯淡了幾分,但也僅是一瞬,很快便又恢復了往日處變不驚的樣子:“高軒從你家的密室中搜出了通敵密函,鐵證如山。”
“密函算是什么鐵證?”溫妕蹙眉,“隨意找些能人異士便可偽造。”
話語間,刀鋒壓下去了幾分,只需再用些力氣,便可見血了。
“跶婆有一種特殊的墨水,遇水可顯,遇火即消,不可偽造。”顏景的聲音依舊平靜淡然,并未有被威脅的緊迫感,“那日-你母親也在場,提前確認了那密室除你父親外無人進過。”
“那又如何?那就不能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溫妕的聲音瞬間提高了幾分,剛要反駁時忽而頓住。
她能夠想到的,顏景也一定能夠想到。
之所以知曉疑點,卻又依舊如此行為,只有一種可能。
有在他之上的力量,壓得他無法反抗。
他三年前便已經是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有誰有這樣的力量?
只有那“上”的一人。
溫妕的臉色瞬間煞白,不敢再細想。
見此神情,顏景知道她已猜到,無法再瞞,不由得嘆息:“溫小姐,慧極傷身啊。”
顏景的話語證實了她的猜想,溫妕的臉色瞬間難看無比。
她的父親保家衛國、戎馬一生,只為“報君黃金臺上意”(注2),卻落得如此下場。
憑什么。
巨大的沖擊力讓她半晌才徐徐緩神,溫妕閉了閉眼,再睜眼時一手撐在顏景身后欄桿上,進一步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我憑什么信你?你不是第一次騙我了。”
溫妕的嗓音冷淡,但顏景能感受到少女溫熱的呼吸,從面前鉆入骨髓、潛入心臟……
他無意識視線向下,從少女淡粉色的唇-瓣上一略而過,抬眸望入半斂的琥珀眸,輕輕眨眼,狀似失落:“小姐何出此言?我分得清主次輕重,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騙小姐。”
還在嘴硬?
溫妕被氣笑了,磨了磨后槽牙說道:“我且問你,‘黎明’去圍場救下你,這一環有沒有在你的棋局內?”
她感受到圍場內的殺氣,情急之下直接翻入圍墻,恰巧碰上了顏景遭遇刺客不敵,又恰巧從顏景的背包中翻出了可伸縮的槍桿。
也正是因這一舉動,“黎明”與“溫家”徹底脫不開干系,她只有回歸“柳青”的身份。
耿游如果這真的想要用槍,就不會在入場前將它交給顏景。
她有理由懷疑,這是顏景斷絕她退路的手段。
“真是遺憾,”顏景不由得嘆了口氣,“我在小姐心中竟是這般形象。”
男人說話間的尾音漸墜,最終散落一地,似是真的被傷透了心。
溫妕心神一動,正欲軟下聲音的時候,轉瞬驚醒,強行狠下心,冷聲道:“別裝了,說實話。”
好險好險,差點又要被他迷惑了。
看著她的樣子,顏景抿了抿唇忍住笑意,輕聲說:“小姐,我不會將希望寄托在沒有把握的事情上。”
他并未有十足的把握讓溫妕能夠為他犯險至此,她愿不愿意來、會不會來、能不能來都只在其一念之間。
若他要等一個未知的可能性才能順利推行計劃,那要如何在這個位置上立足?
雖說他確實想過直接毀壞“黎明”與“溫妕”的身份,斷絕她的退路,讓她逼不得已只能留在自己身邊,但他絕不可能用這樣危及性命的方式,一旦計劃出了變故,就得不償失。
況且,如若真的這樣做了,以溫妕的聰明才智,遲早有一天會東窗事發,屆時必然對他心灰意冷,那豈不是功虧一簣?
他怎可能因小失大。
聽到顏景的話,溫妕眉間略微放松了些,只是匕首還未松開:“那你原本要如何處理?”
以他的性格,確實不會做沒有十成把握的事情。
顏景稍稍垂眸,似是在回憶:“耿游護住太子殿下,與我兵分兩路,以他的身手與太子全身而退不成問題,只要平安敲響金鑼,三皇子的罪責便板上釘釘。這一局,只要太子不死,便是我們贏。”
“即便之后將責任全部推給高軒,他也與‘無能’二字掛上了鉤。”
溫妕原本聽著有道理,但漸漸愈發覺得有些不妥。
他句句談的都是太子如何,勝算如何,只字不提他自己。
她不禁發問:“那你呢?”
顏景沉默片刻,抬起眼看著她,須臾后再次重復道:“這一局,只要太子不死,便是我們贏。”
溫妕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指尖一動翻轉匕首,快速靠近男人的下頜,瞬間挑開男人臉上的金絲面具。
感受到冰冷觸感的逼近,顏景輕輕閉上了眼,未等到刺痛,只覺面上一輕。
有些疑惑地睜開,卻立即被三指掐住了臉頰,將男人俊朗的面容掐得變形。
末尾兩指扣住刀柄,溫妕瞇起眼,咬牙切齒道:“誰允許你將生死置之度外的?”
“這天下的百姓都是我父親護下的,他死后就是我來保。”
“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能輕易去死,包括你在內。”
聽著這不講道理的發言,顏景啞然失笑,故作為難道:“小姐,總有人身不由己……”
“顏云朗!”溫妕呵斥打斷,“我在圍場內護住你一次,就能護住你第二次,我不會讓你有身不由己的機會。”
聞言,顏景眸中閃過一道意義不明的光,斂目擋下:“一次兩次又有何用,難道你能一直在我身邊嗎?”
“有何不……”溫妕就要脫口而出的時候,驟然意識到什么,止住了話茬。
“嗯?”顏景半闔眸子,勾勒唇角,“溫小姐怎么不說了?”
他輕輕將手覆上溫妕掐臉的虎口,并未使太多力道便將她的禁錮松化。
溫妕不知如何解釋,索性抿唇不語,只是垂下視線,看著顏景的動作。
顏景將少女的手籠住,墨眸盈光:“溫小姐問了這么多,是不是該到我了?”
“什么?”溫妕驀然抬目。
“溫小姐接近我,是為了什么?”
此話一出,溫妕莫名感覺有些心虛,她確是為了給父親翻案而接近顏景的,要是說起來,也并非完全清白。
少女的不語在顏景的意料之中,他眼底泛笑,在溫妕未注意到的時機輕捏了一下她的指腹,語氣卻步步緊逼:“如若說溫小姐也是有所圖謀,那是否意味著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只是騙我的?”
“你說的話中,又有哪一句話是真的?”
溫妕被問得啞口無言,話語在舌尖流轉百回,最后選擇反咬一口,惡狠狠道:“你有什么資格與我說這樣的話?”
“你騙我的還少嗎?”
顏景被溫妕的樣子逗笑,但想說的話還未說完,只得強壓下嘴角,直視著少女的眼睛,低聲道:“但有一件事情,我從未騙過你。”
溫妕想問是什么事情,然而話語還未出口,那雙烏眸中的晦暗潮動便霎時涌入她的腦海,瞬間沖斷了她緊繃的神經,致使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似乎已經知道答案。
顏景的視線慢慢從她的眼睛移動向下,如同在用雙瞳描摹她面部的輪廓起伏,最終停滯在那微張的唇-瓣上。
“溫小姐呢?你也一樣嗎?”
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尾音上揚,似是一種引誘。
君心昭日月,問伊同與否?
溫妕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著顏景抬手撫上她的臉頰,緩慢貼近,直至鼻尖相抵。
她沒有拒絕。
只差分毫便能觸及,顏景停了一息,輕聲問道:“可以嗎?”
少女沒有回答,加快跳動的心臟與泛紅的耳尖已經替她給出了答案。
顏景低笑一聲,指節輕壓,仰首吻上日思夜想的唇-瓣。
男人呼出的氣息裹挾著淡淡的檀木香,幾乎要將溫妕溺斃于其中,不自覺張開貝-齒想要汲取新鮮空氣,卻被男人趁虛而入。
食指蜷進她發間,顏景在嘗到少女舌尖未散的甜膩時,驟然失控地碾深了這個吻,讓溫妕下意識揪住了他衣袍褶皺,匕首從掌心滑落。
與之前倉促的情動不同,這一次的吻珍重而纏綿,帶著得償所愿的意滿。
唇齒間的腥甜交換,口腔中的空氣被掠奪得徹底,溫妕呼吸不上來,伸手推開顏景的胸膛,強行將他從自己的唇上撕下來,才終于喘上氣。
二人分開時扯出半透明的銀絲,在冷空氣里凝成轉瞬即逝的弧光,如藕斷而絲連。
處于安全距離的體溫卻燒得人眼眶發燙。
少女劇烈喘息著,面色潮-紅,被浸潤過的唇-瓣透著嫩粉。
顏景喉間干澀滾動,眸色沉落幾分,卻只是閉了閉眼,笑著調侃道:“小姐,呼吸。”
溫妕面紅耳赤,故作兇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好。”顏景稍舉雙手,以表投降,彎起一雙眸,“我聽你的。”
男人白皙的臉頰暈著淡淡的粉色,常含深情的眼眸像是被雨水浸-透的琉璃。
天火拖著逶迤的流光下墜,恍惚間仿佛漫天流星也在為他作襯。
溫妕終于平復下心情,暈眩的頭顱得到了片刻的清醒,險之又險地將理智從懸崖邊緣拉了回來,努力沉下聲音,板起臉道:“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
“之前的事情還沒完。”
顏景點頭,笑道:“好。”
明明他說什么都應好,但溫妕卻總覺得有哪里不對,思考半晌后才猛然意識到——
不知道何時,主動權就被顏景搶了過去,以至于她甚至忘記了之前自己在問些什么。
溫妕有些惱怒,就要出聲質問,可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眼時卻又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只得偏頭錯開目光,深呼一口氣,想要拉回話題,回想之前聊到了哪里。
應當是,顏景說他并不考慮自己的安危,只想要顧全大局……
等一下。
這個言論好像有些問題,他并不像是一個愿意毫無準備就去送死的人。
溫妕低頭思忖,頃刻間靈光一閃,側目看向顏景:“你的人埋伏在哪里?”
還是被發現了。
顏景微微一笑:“你那時若再走百米便是了。”
果然!
顏景那時候計劃周全,只要引誘敵人進入他設下的包圍圈,說不定就能活捉刺客問出更多情報。
如若沒有她,顏景不會應當不會中毒,會慎之又慎地走既定的計劃。
不……或許再早一些,顏景可能早就規劃好了路線,要引兩撥人匯合一網打盡。
如若那時沒有她阻攔腳步……
這么一說的話,她甚至幫了倒忙?
“溫小姐。”
萬千思緒與潮流一般涌來的愧疚被清冷的聲音打斷,溫妕回神看向顏景。
看到溫妕難看的臉色,顏景便大致猜出了她的想法,裹住她的手,狀似嘆息道:“你把我想得太無所不能了。”
“沒有天衣無縫的計劃,萬事皆是人為。你要如何知曉那個未曾實現的計劃就一定能夠順利推行?說不定會得到比現在更為遺憾的結果。”
“莫要將那條不曾選擇的道路推上神壇。”
輕柔的話語卻將她心中的重石搬運一空,溫妕緊繃的肩膀緩緩放松下沉,甚至流露出一抹笑意:“這是安慰嗎?”
“這是事實。”顏景稍抬眉梢,嘴角上揚,“溫小姐,我從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說謊。”
“那你會在什么樣的事情上說謊?”溫妕跪麻了腿,就要從長椅上下來,然而一雙手卻將她拉入懷中。
狐裘披風將她包裹其中,屬于他人的溫度與香氣瞬間覆蓋了她的全身。
“小姐,樓頂寒冷,小心著涼。”顏景的聲音溫柔地從上方傳來。
溫妕被長臂環抱,抬起眼,明明是清冷疏離的眉眼卻因他的情意變得柔和。
少女唇-瓣微動,瞇起眼睛,一語道破:“顏大人,你又在轉移話題是不是。”
她絕對不會被美-色所迷惑了!
被戳破的顏景眨了眨眼,狀似委屈道:“小姐這可錯怪我了,我只是關心你的身體。你想要知道什么,我一定知無不言。”
見狀,溫妕不禁軟下語氣,柔聲道:“好好好,那我就問一句。我知曉你想要拔除異黨,這無可厚非。但是為何要將一切推在高軒身上?這不是你的風格。”
“推到他的身上?”顏景逐字讀出這句,似是在咀嚼其中含義,眸光幽幽,“小姐似乎對我有很大的成見。”
溫妕微微愣怔,連忙擺手:“我沒有……”
“高軒是否無辜,不若小姐自行判斷吧。”顏景止住了她的辯解,尾音輕飄,似是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溫妕聽這語氣有些心慌,小心翼翼試探道:“您的意思是?”
顏景笑而不語,偏身望向身后天幕:“等為小姐而來的星辰回鄉,我便回答你。”
溫妕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墜落的流星比最開始時要少了些許,令她能夠清晰看清每一顆星辰的尾光。
顏景為什么要大費周章尋一個流星雨的時辰?還一定要她看完?
莫非只是因為他是“月”?
有些好笑的猜想在兩顆流星出現的一瞬間被打消。
那兩顆流星相伴而過,比周遭的星辰都要亮些,墜落得都要慢一些,仿佛想要為誰停留,卻又不得不走。
溫妕一瞬不動地看著那兩顆星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視野。
【長久以來,世人無可寄托,認為天空的星辰是自己祖先所化。】
【向星祈愿,便是向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禱告。】
一個猜想驟然推入腦海,溫妕驀然轉頭看向顏景。
輪廓分明的側臉,總是看著她的眼眸此刻只是專心致志地看著這場天雨。
這場星雨下的承諾,不僅是說給她一個人聽的。
似是感知到少女的視線,顏景將視線從夜空收回,看向溫妕,輕輕笑道:“怎么了?”
溫妕搖頭:“沒什么。”
為她而來的星辰,回鄉了。
·
潮濕的石壁滲出暗黃水漬,苔蘚在磚縫中野蠻生長。最深處那間牢房高懸一盞銅燈,火光將男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朦朧的淺墨色塑造出一個龐然大物。
聽到腳步聲的靠近,高軒略微抬起眼皮,便看到一雙皮革金縷靴踏在破碎的地磚上。他視線逐漸向上,脖頸禁錮牽動的鉸鏈碰撞發出脆響。
他借著昏暗的燈光看清來人的面容時,不由得流露出一聲笑,笑聲帶著鼻音氣息,似是苦澀似是自嘲。
身旁的獄卒向來者躬身:“顏大人,只有一炷香時間可交談,請您把控。”
“嗯。”顏景淡漠地回應,頷首由上至下地看著盤腿坐在地上的男人。
獄卒得令告退,留給顏景與高軒單獨交談的空間。
等到余光中再也看不到旁人的身影,顏景才淡淡開口:“別來無恙,高將軍。”
“別來無恙。”高軒的情緒平穩,與騎射宴時判若兩人,仿若不像是一個階下囚,而是與顏景茶后會談,“難得你還愿意叫我一聲將軍,托您的福,我已經不是將軍了。”
“這是您自己選的路,怪不得旁人。”顏景的聲音依舊平靜,云淡風輕,“您費盡心思得來的官職,我自是要尊重的。”
話音落下,高軒陷入緘默。
銅燈青煙在鐵柵間結成蛛網狀霧氣,空氣仿若凝滯了起來。
良久之后,高軒才幽然出聲,聲音有些嘶啞:“樂蓉呢?她還好嗎?”
“除卻她吵著鬧著要來找您,其他一切安好。”顏景頷首,淡然敘述。
“這孩子性子隨我,從小喜歡舞刀弄槍。自打她娘親死后,我一個粗人,就跟帶部下一樣帶她,養到現在咋咋呼呼的,一點淑女樣都沒有。”高軒輕輕笑出聲,“她從小就說著要與我上戰場,說什么要一起收復邊疆。姑娘家家的上什么戰場,好好嫁個良人,生兒育女,當個清閑夫人不好嗎?上戰場要是出個三長兩短可怎么辦……”
談至此,高軒望向一處出神,喃喃道:“要是出個三長兩短怎么辦,我怎么有臉去九泉之下見絨兒?”
“你現在就能毫無悔意與愧疚地去見您夫人了嗎?”顏景冷淡打斷,“您不若先想想要如何見溫將軍吧。”
高軒的聲音戛然而止,稍稍低下頭,須臾后才輕輕笑了一聲道:“是,我對不起他。我明知道失去至親的痛苦,卻還是讓溫家遭此橫禍,我愿意下輩子為他當牛做馬,但是……”
言未盡,他驀然仰首直勾勾看向顏景:“但是啊,樂蓉是無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有意外,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高將軍這是何意?”顏景雙瞳略微瞇起,冷下聲音。
“顏大人莫非真以為我老糊涂了?”高軒沉聲道,“你會來到這邊,總不會只是為了嘲諷我這把老骨頭吧?”
“這里不會有外人,直說吧,你想做什么?”
果然,可當大將者絕非普通莽夫,即便是高軒也心細如發。
只可惜猜偏了。
不過……
“高將軍確定與我如此說話嗎?”顏景順其而下,就著他的猜想繼續說道,“我不信神鬼,即便你真的能夠從地府爬出來,又能將我如何?”
他緩緩蹲下-身,與蓬頭垢面的高軒平視:“但現在,能夠幫高樂蓉的,只有我。”
“你選的女婿是戶部尚書,確實足以庇護你女兒一生,但是只要你死了,你女兒就再無依靠。你確保他會一輩子守著一個無任何助力的女子嗎?”
“你!”高軒猛地向前一撲,想要穿過鐵欄抓住顏景,但只聽“錚”的一聲鈍響,脖頸上的鐐銬緊緊拴住他,使其只堪堪抓住了欄桿,“這和說好的不一樣!你說過只要我把那群刺客和那頭熊放進來,就會……”
因力道太過猛烈,鐐銬與肌膚相觸的地方甚至被勒出了深深的紅痕,眼見有割裂的趨勢。
大華律法,出嫁女算作夫家人,可免除家族大罪。
只要高樂蓉出嫁,那他就無所牽掛了。
可顏景這話的意思竟是要將這一切推翻?
“是,我說過。”顏景在欄桿的一步之外,淡淡看著眼前男人的掙-扎,“那又如何?”
高軒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瞪大了眼睛,似是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
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輕信,怪他自己蠢笨。
掙-扎的力道陡然散去,高軒慢慢松開了手中的欄桿,低下頭卑躬道:“你想要什么?我已經一無所有……”
忽而,他意識到什么,抬頭有些古怪地看向顏景,試探道:“你說戶部尚書無法庇護樂蓉一生,莫非意思是你想要娶樂蓉……”
“不是!”顏景立即否決,速度之快,態度之堅決,仿若晚說一秒就會遭遇不測,“你莫要亂猜。”
高軒松了一口氣,自從知道顏景的真面目之后,他就絕了將女兒嫁給顏景的想法。
就憑他這八百個心眼子,自己單純的女兒嫁過去還不知道要被怎么戲耍。
隨即又振作精神問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一個名譽。”顏景盯著高軒的眼睛,逐字逐句道。
高軒聽到這句話一愣,有些不解道:“什么意思?”
“溫將軍一生忠君報國,卻以罪臣身份戰死沙場,其女也因這莫須有的罪名,至今亡命天涯,無法正大光明地返回京城。”
在空蕩的天牢之中,顏景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我要復還他們應有的榮耀與名譽。”
看著顏景的神情,高軒明了他是認真的,霎時瞳孔收縮,忍不住道:“我當然也想恢復溫將軍的名譽!但是這樁案件是……”
談至那個稱謂時,他倏地噤音,只是伸手向上指了指,這才補上后半句:“蓋棺定論的,誰能推翻?”
顏景沒有直說,只問一句:“溫將軍是如何死的?”
高軒怔住,被他刻意遺忘的記憶被揭開,瞬間席卷了他所有的神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呼吸一滯,垂下頭,艱難開口道:“是我殺的。”
“高將軍,說話可要負責。”顏景輕聲提醒,仿佛忽然有了耐心,緩緩誘導,“你為何想殺他?”
“什么我想殺?我根本不想殺他!”高軒皺眉駁斥,“你不是早就猜到了所以才來找我交易嗎?”
“那位大人只說讓我在溫將軍枕下放密函,再在飯菜中加一味調味品,我還親自嘗過了,就是普通的調味品才放心讓溫將軍吃下的!”
他早已做好準備,等那位大人許諾給他的東西到手,他就自己認領那份密函,絕不會讓溫將軍替他背罪。
可誰知密函中摻有無色無味的藥劑,與那調味劑相碰撞,竟成了劇毒。
當他拿到了想要的東西,準備去向溫將軍認罪的時候,看到的便已是溫健的尸體。
時至那時,他已騎虎難下。
“既是你犯下的過錯,那便要讓世人知曉。”顏景徐徐起身。
“要如何?就算我白紙黑字地上書,也會被……”高軒頹喪下頭顱,一籌莫展。
“白紙黑字?”顏景輕輕彈拭沾塵的衣袍,眸光淡淡掃過他的身影,“不過冠冕堂皇的粉飾。”
聞言,高軒有些茫然地抬頭:“什么意思?”
顏景算了算時間,偏頭看向入口,果然觸及了獄卒的身影,便只落下一句:“高將軍,你此刻并非一無所有。”
“有一樣東西,是所有人與生俱來的籌碼,不是嗎?”
話語間,獄卒已經到面前,向他拱手:“顏大人,時間到了。”
顏景點到為止,向獄卒頷首:“好,走吧。”
皮革金縷靴慢慢遠離,高軒還在思忖顏景話中含義,視線慢慢低垂看向自己的手掌。
所有人與生俱來的籌碼……
莫非是……
顏景與那位獄卒走出地牢,復行數步,似是自言自語道:“如何?你心中有答案了嗎?”
獄卒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趨,沉默不語,只是倏忽駐足,轉身望向牢房大門。
一雙琥珀眸中,神色復雜無比。
“溫小姐。”
第47章 夜潛 數位高手毫無征兆的襲擊動作,任……
“……”
高樂蓉無語地看著眼前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溫妕歪頭眨眼, 一臉人畜無害:“您指的是什么?”
額角青筋跳起,高樂蓉滿臉黑線地蹙眉道:“你說呢?你已經跟著我一上午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高樂蓉大清早一睜開眼睛,想要走出房門散散步,就迎面撞上了笑瞇瞇的溫妕, 本以為只是湊巧, 就無視她繼續走了。
結果沒想到無論自己走到哪, 她都無處不在、如影隨形,就像是牛皮膏藥一樣。
偏偏自己每次想要罵她的時候,她就會擺出無辜的表情,仿佛真的只是順路, 讓自己完全罵不出口。
最終在她第十七次感受到灼熱的目光后, 高樂蓉終于忍不住了。
溫妕微微睜大眼睛, 似乎高樂蓉說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隨即尾音下壓,似是被誤解了一般委屈道:“只是順路罷了。”
誰順路能夠順一上午?
高樂蓉不禁仰首, 無言以對,長嘆一口氣, 伸出右手食指,半垂下眼, 幽幽道:“給你一刻時間,快點說你想要什么,過了一刻鐘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溫妕眼睛一亮, 上前一步湊近高樂蓉, 低頭抬眸,故作羞澀道:“其實我就是想多問問關于高軒高將軍的事情,上次您到一半就不肯與我說了,小女子一直心心念念直到現在。”
“上回我不就說了嗎?要聽故事去找說書先生, ”高樂蓉蹙眉,“說書先生沒法說的事情,我也沒辦法告訴你。”
“說書先生說的哪有您說的好呀,”溫妕雙手十指相扣,憧憬道,“高小姐不僅騎射技藝高強,而且還能說會道,實在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聽到這話,高樂蓉的臉頰稍微有些覆上了一層薄粉色,輕咳一聲掩蓋自己的情緒,揚了揚下巴高傲道:“那還用你說?你想要問什么?說吧。”
溫妕雙眼彎起,恰巧遮蔽住了眸中閃過的一抹凄哀,笑道:
“高小姐愿意告訴我就最好了。”
·
“溫小姐,您還沒有回答我。”
茶壺高懸,將淡綠茶湯一滴不漏地傾倒入杯,顏景將茶杯推到案幾對面:“你決定好了嗎?”
清澈的茶露倒影出溫妕復雜的神色,她垂眸默不作聲。
“即便高軒無心取命,也知曉自己的行為會讓你父親身陷囹圄。更何況,他是最直接的殺人者。”顏景的嗓音淡淡,平靜陳述事實。
“他并不無辜。”
高軒是一把擺在明面上的兇器,即便他無心,也已然沾染上了無辜者的血。
但……
茶葉從杯底浮上水面,蕩漾出一道漣漪。
溫妕沉默了一瞬,抬起眼簾直視顏景的雙眸,沉聲道:“我要知道為什么。”
即便不談知遇之恩,高軒與父親出生入死,是過命的交情,絕非小恩小惠就能將其收買。
究竟是什么讓他寧愿忘恩負義、拋棄一切,也要達成的目的?
顏景稍稍挑眉,正欲開口解答,便被溫妕抬手止住:
“這件事,我要親自去確認。”
關乎深仇大恨,不宜聽他人一面之詞。
顏景識趣地閉上了嘴,并不阻止她的決定,只勾起唇輕笑:
“小姐,這是上好的碧螺春,趁熱喝。”
·
“我聽聞高將軍僅用了三年時間便官拜驃騎大將軍,一時間仰慕不已,只想知道將軍是如何做到的?是得了許多軍功嗎?”
“你都聽聞這事了,為什么沒有聽過程?”高樂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解釋道,“我父親的確得了許多軍功,也因此得了三皇子殿下的賞識。”
“殿下惜才,便請命上書,為我父親求得了破格升職的資格。”
這與春桃查出來的情報一致。
“原是如此,”溫妕狀似恍然大悟,順著她的話又問,“那當驃騎大將軍一定會很忙碌吧,高將軍還抽空來參加騎射宴,一定是聽聞您報名了宴會活動,故而想來為您助威加油。”
高樂蓉一愣,她之前從未有過這一想法,經溫妕一點撥,忽而感覺醍醐灌頂。
確實,父親公務繁忙,鮮少有在京城待那么長時間的時候,莫非這次真的是為了她?
想至此,高樂蓉瞬間心情大好,而面上卻還繃著,故作不在意道:“算是吧,而且我父親即便再忙也會三月回京城一次,每次非要待上三日才肯走。”
“我父親總是放心不下我,總將我當成孩子。”她停頓了一下,萬分矯揉造作地長嘆一口氣,“真是拿他沒辦法。”
看著高樂蓉近乎實質化的喜悅與炫耀,溫妕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頭,揚起笑臉:“果然,都說父愛如山無聲,在高將軍身上真是體現得淋漓盡致。”
高樂蓉應當是被高軒保護得太好,所以常有些不諳世事的想法。
但是溫妕是知道的——
戰爭一旦開始,什么時候結束就不是人說了算了。
能夠雷打不動地三月回京一次,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這說明高軒對于戰局有接近十成的把握,并且,擁有一個不得不回京的理由。
高樂蓉雙手環胸,撇開頭移開目光,臉頰緋紅:“那是,你要是還想知道的話,我就……”
“一刻時辰到了,”溫妕心里想著下一步,沒有聽清高樂蓉的話,“我就不打擾高小姐賞花啦~”
話音落下便匆匆離去。
“誒!”高樂蓉下意識伸出手,指尖擦過溫妕的衣角,卻什么都沒攔住。
視野中的少女越走越遠,她的手僵在空中,許久之后才慢慢收攏五指。
平日中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是為了父親的權勢而來,只會說些恭維的話,再明里暗里地希望她能在父親面前為自己說些好話。
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總是有化不開的憂愁,再后來是溫叔叔出事……
她已經很久沒有與人這樣輕松自在地交談過了。
溫妕并未關注到高樂蓉的情緒變化,只是快步走向清竹館。
高軒不得不回京,而且必須待滿三日,聽高樂蓉的語氣應當是在府中的時間比較多。
他有一個深藏的秘密,會與他做這一切事情背后的理由有關嗎?
溫妕回到清竹館,重新穿上了夜行衣,帶上了隕鐵面具,照舊讓春桃扮做“柳青”。
雖然顏景現在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是世上沒有完全不透風的墻壁,難保他手下的人不會一時說漏嘴,所以小心為上。
反正“黎明”的身份已經被徹底抹黑,即便被偶然看到也不過是在罪狀書上多加一筆。
出門之前,溫妕看了一眼天色。
落霞余輝已經逐漸被夜幕吞噬,是一個好時機。
她沿著顏景去燈會的那條路復刻,一路暢通無阻,杳無人煙。
心中感慨一句首輔大人果真是神機妙算,能夠在京城成千上萬的路徑中精準找到人最少的一條。
而且,這條路恰巧途徑高府后巷,她極為順暢地就從后巷翻進了府邸后院,落地時如一只貓兒一般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溫妕環顧四周,注意聽著周圍的動靜氣息。
因刺客險些殺害了當朝太子,事關重大,高軒被下旨革職關押后,高府也被封禁,以方便調查,所有的灑掃仆人被第一時間驅趕至特定住宅,以免破壞證物。
如若沒有顏景將高樂蓉提前帶出,她也應當會被趕至別院。
此刻,偌大的府邸顯得格外冷清,唯獨——
金屬碰撞摩擦發出的清音傳入耳,溫妕蹙眉抬眸,心下一沉。
是士兵行走時甲胄發出的響動。
衛全出動了軍營中人看守高府?
嘖,和顏景一樣謹慎。
所以說她才討厭文臣!
心中腹誹萬分,溫妕很快便整理好了心情,順著陰影、踏著夜色,隱于角落前行。
小的時候她曾經來過高家,對于這個宅邸的布局并不陌生,知曉去高軒書房與住房的大致路徑。
天際的最后一縷光線消弭,皓月成了唯一的光源。
溫妕從一棟房屋背后緩緩走出,在走過這條長廊,她就能去到書房。
忽而,一陣裹挾著人聲的清風吹過,溫妕頓時身子一僵,瞬間閃身躲入拐角處。
“準備好了嗎?”一個淡漠的青年音響起,伴隨著霜刃敲擊刀鞘的聲音。
這聲音,不像是衛全……
溫妕背部緊貼著墻壁,稍稍探出頭,在狹窄的余光中看到了兩人的身影。
“是。”一個小兵跟著青年身后幾步,低著頭回答,“您要的那些已經放在那邊了,只等您的吩咐。”
“行,那就……”青年的聲音戛然而止,平靜如水的眸色微動,輕輕蕩開波浪。
他偏頭看向一個拐角,長睫微斂,繼續淡然說道:“等到亥時一到,就搬到……”
話音未落,幾道黑影霎時突襲,無數刀光銀輝向拐角陰影席卷,瞬間木屑飛濺、塵埃四起化為遮擋視野的煙霧。
“就搬到書房門口。”青年的聲音毫無起伏,就像是無事發生一般,腳步平穩地依舊向前走去。
數位高手毫無征兆的襲擊動作,任誰也躲不開。
第48章 冰棺 如同困著無數怨靈的冥河,企圖吞……
明月東升, 清輝穿過長廊屋檐,照耀人身。
打斗產生的煙霧逐漸散去,青年正好走到了拐角處站定,低垂目光看向被影衛砸出一個大洞的木質地板。
影衛向他輕輕搖頭。
沒人。
是他的錯覺嗎?
青年闔上眼眸, 輕聲嘆息道:“走吧。”
影衛應聲, 隨著青年一同離開。
伴隨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直至消失不見,拐角處的窗欞悄然開啟一條縫隙,緊接著探出半顆毛茸茸的腦袋。
琥珀色的鳳眸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圍的各個角落,確保沒有人埋伏在原地之后才用手掌撐著窗框, 利落地從房間中翻出。
落地后, 溫妕才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只是心悸依舊未平,連帶著手指都有些顫動。
方才那一擊明顯是奔著取她性命而來,若非她心存疑慮早有準備, 恐怕早就已經過奈何橋了。
她從未想過那人會有如此激進的舉動,什么時候華律允許朝廷官員不問緣由、無需審批就能隨意取人性命了?
如若所有人都像那青年一樣, 那她在接近顏景的第一天就會被刺殺。
這不像是衛全的作風,準確來說不像是大理寺任何官員的作風。
但是他卻能堂而皇之地行走在被封禁的高府之中, 甚至還能夠理所應當地命令官兵做事。
他究竟是誰?
然而時間緊迫,溫妕已經沒有多余的功夫去深入探究那個青年的所作所為,便先行分析起青年剛剛說過的話。
【等到亥時一到, 就搬到書房門口。】
到底是什么東西讓那人諱莫如深?
現在距離亥時還有一個半時辰, 她需要先那些官兵一步,去書房一探究竟。
溫妕當機立斷迅速行動,眨眼之間就化為一道黑影,向目的地而去。
只是她未曾看到, 片刻后本應離開的青年不動聲色地回到了原處,沉默地打量著似乎毫無異樣的走廊。
“殿下?”有個影衛有些疑惑地出聲,“有哪里不對嗎?”
青年沒有回答,只是低頭蹲下身子,垂目看著地板。
借著月光的折射,淺灰色的塵埃集中在一個區域,呈現出一個極小極淡的印記。
他清晰地記得剛剛這里還沒有這個痕跡的。
是他們走后才出現的。
青年眸中閃過一道精光,稍稍勾起唇角,笑容逐漸越咧越大,直至溫文爾雅的面容徹底皸裂,顯露出瘋狂的底色。
抓到你了。
·
溫妕依照記憶中的路線摸到了高軒的書房,意料之外的,高軒的書房并沒有被貼上封條,甚至沒有上鎖。
就像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陷阱。
她微微蹙眉,手指不自覺地搭上腰間懸掛的長劍劍柄。
無論如何,她都要進去看看。
她謹慎地側身貼在門板上,用指尖推開門板縫隙的瞬間,握住刀柄,隨時準備應敵。
等待片刻后,并無異動,便探頭望入門扉。
昏暗的室內空空蕩蕩,唯有開門動作帶起的塵埃在清輝中飄揚舞動。
溫妕試探性地邁步踏入室內,腳跟貼著門檻站立,輕輕帶上了門。
木門閉合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溫妕吹亮了一根火折子,以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跟前的路。
沒有人的氣息,感知不到殺氣,目之所及無陷阱的跡象……
真的只是一件空房?
溫妕的神經緊繃,所有的感官拓展至極限,小步挪移,生怕自己遺漏了某一個微小細節,中了他人的伏兵之計。
但出乎意料的,她沒有碰到任何一個機關,也沒有人來阻攔,便輕松地來到桌案前。
武將的桌案遠比顏景的要干凈整潔許多,只是上浮著一層灰塵。
文房四寶有序擺放在一側,看上去嶄新無比,仿佛從未使用過。
溫妕逐個摩挲書桌抽屜,小幅度地拉開,以防暗器刺出。
同樣,直到她檢查完所有的抽屜后,她都沒有觸碰到任何的機關,只找到了幾本空白奏折、幾卷泛黃卷邊的兵書,和兩張宣紙。
宣紙上分別寫著:【悔過書】和【請奏書】,是兩個通用的模板。
溫妕:……是的,我們武將就是這樣的。
一樣的模板,她父親也有兩張,不知道是哪個好心的文官給他們的。
有些無語地將這兩張紙放回原處,不抱希望地在高軒的書架上尋找線索。
《論語》、《大學》、《文始真經》……全新但年代久遠的紙張,彰示了它們自從被買來之后便再未被打開過的地位
……等等,《夜宮秘聞》?高軒也看這個?
與周圍書籍格格不入的名字讓溫妕忍不住攀上書架,將它取下。
翻開書頁,書中夾縫掉落了小小的物品,溫妕彎腰將它撿起。
是一張小畫,紙張舊到筆觸線條已經有些斷裂,但依舊能夠看清上面所畫之人的面容。
畫中人擁有極具英氣的眉眼,身披鎧甲,手握金棍,颯爽無比。
與高樂蓉有三分相似的容貌讓溫妕瞬間認出了此人的身份——是高樂蓉的母親,張絨。
當年不顧父母反對,習武入軍營,后又執意要嫁給寒門出身的高軒,陪著他由小兵一路到將軍,是個極為厲害的人物。
這本書被放在四層,剛好是高軒站起來觸手可及的高度,單從保存完好程度來說,他一定極為珍惜。
【我怎么有臉去九泉之下見絨兒?】
她還記得騎射宴第一日,高軒曾經對自己的女兒冷眼相待,連帶著也一同貶低了張絨,以至于連溫妕都以為他是一個借妻家上位,又暗暗嫌棄妻子拋頭露面的無恥之人。
但是現在看來,他似乎并不是對張絨毫無感情的,甚至可能恰恰相反,他深愛著張絨。
在大庭廣眾之下貶低高樂蓉、嫌棄張絨、抹黑溫健,以及對顏景出言不遜。
這一切顯然都是違背他本心之舉,他的目的是……為了和他們所有人撇清關系?
人只有兩種情況會想要與他人撇清關系,一種是明哲保身,一種是為了……不讓自己的所作所為禍及親友。
莫非,他早在一開始就已經做好了下獄的準備?
再聯想到他之前在獄中對顏景說的:
【你說過只要我把那群刺客和那頭熊放進來,就會……】
就會什么呢?
就會保全高樂蓉?
如果說顏景是為了將計就計,順藤摸瓜查出真正的通敵者,順便把三皇子拉下馬。那高軒已經貴為驃騎大將軍了,為什么不惜賭上自己的名譽和前途與顏景做交易?
他被顏景抓住了把柄?什么把柄?
難道是他謀害了溫將軍的把柄?不,有天上之人撐腰,即便鐵證如山,他也會安然無恙。
溫妕正在思忖的時候,順手將小畫放回原來的書籍夾頁,舉起書本就要放回原處的時候,余光一瞥忽而觸及一個異樣。
書架旁的一塊磚塊似乎略微比旁邊突出些。
屬于密道與暗門大師的直覺瞬間嗅到了異樣,溫妕立即走到磚塊旁,稍微摩挲了一下,果不其然地摸到了一個機關,瞬時輕輕按下。
剎那間,角落傳來機括咬合的金屬顫音,原本嚴絲合縫的墻面突然裂開三指寬的縫隙。
裂縫開啟的瞬間,溫妕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從金屬面具的縫隙中傳來,刺鼻到連殺業無數的她都不由得作嘔。
隨之而來的,是磚墻突然向左側滑開,將其后的景象顯露無遺。
溫妕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上前兩步,讓光源進一步靠近,照亮了密室中央。
只見在暖色調的火光下,晶瑩剔透的冰棺中躺著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比起小畫上偏颯爽的筆觸,此刻雙瞳閉闔的她更平添了幾分柔和。
是張絨。
三年前死去的張絨,遺體依舊完好,除去過分慘白的膚色,就像只是睡著了一般。
與女子膚色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周身浸潤的血紅,整整盛了半個冰棺,觸目驚心,如同困著無數怨靈的冥河,企圖吞沒人的骨肉。
溫妕被眼前的一切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一個人的出血量放干凈也不一定能夠鋪滿冰棺的底部,而看棺壁上的痕跡,最開始甚至應當是完全盛滿的。
他到底殺了多少人?這就是高軒的把柄?
但是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瘋了不成?
還未思考出前因后果,一聲嚴肅的聲音就從門外傳來,擲地有聲:
“陛下有令,徹查高府!你們,跟我去書房。”
溫妕腦海中瞬間警鈴大作,立即蓋滅了火折子,關上了密室門。
比起在一目了然的書房中躲藏,這個暗室反而更為隱蔽。
她聽著外面腳步聲雜亂,書籍與物品被挪移推開,大有掘地三尺的架勢。
搜查聲持續了許久才慢慢停歇下來,她聽見有個男人沉聲道:“衛大人,都搜查一遍了,沒有人。”
衛大人?衛全?他為什么會在這里?難道那個青年真的是衛全?
溫妕不由得屏息凝神,更加仔細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衛全聽到了男人的稟報,似乎并不出乎預料:“都搜查一遍了?但我聽聞,高軒書房似乎藏著一個密室?”
溫妕心頭一跳。
糟了。
第49章 所愿 要我原諒他?絕無可能。
“去查出這個密室的位置。”
高軒是傻子嗎?有密室這種事情是可以被大眾知曉的事情嗎?
不對, 這莫非就是他們設下的陷阱?
故意將她引入密室,讓她逃無可逃,再甕中捉鱉?
門外的腳步聲越靠越近,耳畔滿是皮靴踏上木質地面的聲響, 她甚至能夠聽清某一塊木板松動發出的嘎吱聲。
即便是她也不可能在眾多訓練有素的官兵中全身而退, 這意味著一旦他們打開密室, 就不可避免地有一場惡戰。
最壞的情況是她可能逃不出這間屋子。
溫妕握著劍柄的手指逐個活動,另一只手微微貼著著冰棺底座,腿部蓄力,確保能夠在對方露面的瞬間反應, 為自己增添一線生機。
心跳與腳步聲交織, 將腦海神經絞得生疼。
在凝滯的空氣與濃烈的血腥味之中, 倏然出現一句清冷疏離的嗓音,卻如清風吹散薄霧顯露而出的月光,讓身處黑暗的溫妕頓時安心了下來。
“衛大人, 夜深人靜仍在盡心查案,著實辛苦大人了。”
“顏大人?”衛全一怔, 望向身邊清風朗月的身影,“您為何會在這里?”
“您是為何在此, 我便是為何在此。”顏景慢條斯理,似是所言便是實情,“太子聽聞了陛下傳喚, 有些放心不下, 故而差本官來幫您。畢竟事關敵國,還是穩妥為上。”
衛全蹙眉看著顏景從容不迫地走到書架旁,站立端詳,仿佛真的開始尋找暗室入口。
消息傳播得那么快嗎?
沒等到衛全狐疑完全, 顏景只仔細看了一遍磚墻,便輕輕地落下一句:“找到了。”
言罷,悠悠然摩挲上一塊磚墻,按下。
伴隨“咔噠”一聲,磚墻中間肉眼可見地裂開一道縫隙,緊接著停頓了一下向左側滑開。
鋪面而來的腥臭味讓在場所有人眉頭緊皺,如衛全般體弱之人甚至忍不住干嘔。
顏景泰然自若地抬起手中提燈,明亮的燈光霎時將暗室照得通透。
火光映照到中央的冰棺上,折射出刺眼的星子,混雜著其中的血紅與慘白一同鉆入人的眼球神經末梢,在眾人心中敲上一擊重錘。
密室磚縫里滲出絲絲縷縷的血霧,地面上畫著意義不明的暗紅字符,宛若一條條蠕動的蛆蟲。
冰棺之中的身軀如一葉扁舟,飄搖在血紅的河流之中。
是誰……?
視覺沖擊力壓下了生理反應,衛全大受震撼,不由自主地想要上前一步靠近,卻被強行拽回原地。
“別動。”顏景淡淡道,“這是跶婆的術法,小心破壞一線便會引火上身。”
聽到包含血海深仇的二字,衛全心驚肉跳,不敢置信道:“跶婆?這么說,高將軍真的……”
跶婆地處群山之中,土地貧瘠、資源匱乏,百姓生活極其艱難,便創造出了無數巫蠱之術以蠱惑人心。
此刻如此詭異的情形,恰是跶婆的作風。
顏景沒有說話,斂下眸子似是默認了一般。
衛全見狀還要再問,突然一聲嘶吼撕破夜空傳入耳:“夜襲!”
他猛地偏頭望去,恰巧看到了一道黑影略過半空,暗鐵面具在月光下閃爍出一道冷光。
黎明!
衛全立即下達指令:“全都去抓刺客!盡可能活捉!”
等到手下應聲魚貫而出之后,他轉頭看向顏景,只猶豫了一瞬便拱手道:“這里就麻煩顏大人了。”
他本來就是因為三皇子的挑唆才開始懷疑顏景,在與顏景交談之后,又重新復盤查閱了一遍他的各種功績,便發覺如若顏景真要通敵,那大華早已覆滅。
而此刻高軒與跶婆通氣的事情卻近乎板上釘釘,三皇子也必然與之脫不了干系。
兩相疊加,顏景那微乎其微的通敵可能便變成了無稽之談。
顏景頷首,算是答應。
等到衛全急匆匆走后,顏景等待了一會兒,自行打破了曾經說過的“引火上身”之說,緩緩邁入密室,到冰棺后站定,目光斜落,輕聲道:“如何,溫小姐有答案了嗎?”
半跪倚靠在冰棺后側的溫妕抬眸看向顏景,眼神意味不明,只道:“……這是什么術法?”
“人人想要,人人艷羨的術法,也是卜興德曾經所謂的安身立命之本。”顏景慢慢單膝跪下,讓溫妕不必費勁抬頭,與之平視。
溫妕稍作思考,有些猶豫不定地試探性問道:“【起死回生】?”
顏景輕輕點頭。
逆天而為的術法,確實有無窮無盡的魅力,足以讓人喪失理智,至于背信棄義。
溫妕緩緩起身,看著棺木中容顏依舊完好的女子,不禁偏頭問顏景:“真的能夠達成嗎?”
顏景長睫斂下,聲音輕淺:“如若能夠達成,跶婆又何必至今蜷縮在高山之下?”
轉而言之,便是不能。
高軒一時鬼迷心竅,為了一個不可能達成的妄念,葬送了她父親的生命、溫家的前程和自己的道義,還有可能讓自己的女兒也一同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血池流動,冰寒凍體。
“況且,張夫人應當不會愿意以這樣的方式重返人間。”顏景柔聲道,似乎在寬慰溫妕,“她,是一位極為英勇堅毅的女子。”
溫妕垂眸看著原本讓人有些膽寒的煞白面容。
這是別人日思夜想的期盼。
見狀,顏景半闔眼眸,聲音低了幾分:“高軒是為了自己的夫人誤入歧途,并非有意為之,如若您于心不忍,也是情理之中。我可以……”
“顏景,你在說什么?”溫妕抬眸,皺起眉頭,“高軒無論有多少無可奈何,其通敵叛國、謀害忠良都是事實,甚至在知道誤殺的那一刻,第一反應是要隱瞞,并一錯再錯。即便是為了自己的夫人、女兒或是別的人,他都已經犯下了滔天罪孽。”
“要我原諒他?絕無可能。”
顏景眼眸亮起,勾唇笑道:“是我揣測有誤,還望小姐海涵。”
“揣測有誤?”溫妕斜瞥了顏景一眼,將手從冰棺上收回,“你早就猜到了我會這樣選不是嗎?所以才會把高樂蓉帶回府,又在高軒面前說那些話。”
這時候還在試探她的想法,到底是什么造就了他如此不安的底色?
顏景不置可否,只是彎眸笑著看她的動作。
“先走吧,他們隨時可能回來。”溫妕邁步繞開地上繁多的符文,“回府之后,讓我聽聽你的全套計劃。”
“遵您所愿。”
·
高樂蓉狀似無意地走到圍墻邊,抬頭欣賞著光禿禿的樹木,實則用余光瞥著周圍的環境,確認沒有人監視了之后,腳尖輕點飛身上墻,手掌撐過墻頭,輕盈翻過。
翻墻之際,眼睛還往后一看,依舊是沒有人跟過來,心中暗喜。
果然,黃奔那細胳膊細腿的鱉孫,怎么可能跟得上她的步伐?等她回府之后就……
“高小姐。”
熟悉的冷淡聲線響起,高樂蓉心中一驚,落地不穩,一屁股跌坐在地面上:“哎喲!”
她的面容擰成一團,感覺自己的屁股一陣鈍痛,撐著腰艱難起身,抬頭看向來者,氣不打一處來:“你要嚇死人啊!”
黃奔負手而立,站在高樂蓉幾步遠的地方,無情地看著她,并未有上前搭把手的意思:“高小姐,是您翻墻跳到在下面前,說起來應當是您嚇人。”
聽到這話,高樂蓉有些心虛,但還是嘴硬地辯駁:“誰讓你突然出聲的?不能等我落地了再叫我?”
黃奔長嘆一口氣,被她的蠻不講理打敗,選擇跳過這個話題,直接道:“高小姐,顏大人不允許您出府。”
“為什么不能?你們這是……那個怎么說來著……”高樂蓉低聲喃喃,思考片刻后恍然大悟,理直氣壯道,“私設牢獄,悖逆王法!”
“小姐,這話還請您與顏大人說,請不要為難在下。”黃奔發出今日的第二聲嘆息,面無表情說道,“在下沒有權力放您出去,請見諒。”
高樂蓉更加生氣,叉腰怒道:“我是驃騎大將軍之女,你攔我是以下犯上!識相的話就趕緊給本小姐讓開!”
黃奔已經不想再嘆氣,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得重復道:“小姐,請回去。”
高樂蓉還要再罵,忽而聽到顏景平淡的聲音:“你們在做什么?”
她頓時渾身僵住。
黃奔聞聲望去,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躬身道:“顏大人。”
在馬車上掀開窗簾的顏景掃了一眼黃奔之后,又望向其身側的高樂蓉,平靜問道:“高小姐,我記得令尊送信來了,您沒看嗎?”
聞言,高樂蓉一愣,隨即浮上了欣喜的神色:“真的嗎?我這就去!”
話音剛落,就輕巧地重新翻回墻內,連繞路走正門的時間都不肯浪費。
黃奔如釋重負,再次向顏景拱手。
顏景頷首,將視線重新看坐在自己對面的溫妕。
“處理好了?可以與我聊聊了嗎?為什么不肯放高樂蓉出去?”溫妕雙手環胸,仰靠在車壁上,看著顏景。
“不是不放她,只是不在現在放罷了。”顏景放下車簾,“要說明原由之前,我只想問您一句話——”
“您想要高樂蓉活下去嗎?”
第50章 斷尾 對于隨時準備斷尾求生的狡猾壁虎……
“高軒是您的殺父仇人, 之后他步步高升,高樂蓉也必然受了這一份滔天權勢帶來的恩惠。”顏景拿起桌案上一顆橘子,平靜分析,“無論她是否情愿, 她都因這相連的血脈, 擔負上了部分罪孽。”
“然而, 高樂蓉遺傳了她父母的才能,具備極為出色的武將天賦,且并未參與高軒的任何舉措,甚至毫不知情。”
將最后一縷經脈從果肉上剝離, 顏景伸手遞上:“在這樣的情況下, 您想要給她怎樣的結局呢?”
果皮剝呈花瓣形狀, 替代了瓷碟。
看著眼前色澤鮮艷的橘肉,溫妕神色微動,視線上滑對上顏景含笑的眼眸, 似是無論她如何選擇,顏景都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不對, 他應當確實是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因為從那日星夜開始,他就并不十分意外自己發現了真相。這意味著, 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有紕漏。
以顏景的能力,既然知曉事情有缺陷,就應當會填補回去, 而不是放任其不管。
除非, 溫妕捕捉出來的破綻,實際上都是顏景故意放下的誘餌。
他從一開始,便等著溫妕自己找出真相。
如若從這個結論反推,那說明顏景本可以自行處理這一切, 將所有人的結果導向有利于自己的結局。
但他不惜大費周章與高軒做交易,又將高樂蓉帶出,只是為了給溫妕選擇結果的權力。
而在將一切鋪墊完成之后,他也沒有急于向溫妕坦白一切,而是慢慢放下絲絲縷縷的線索,等待著溫妕自己發現,從而讓她能夠遵從本心做出決策。
他給了溫妕最大程度的自由,也有十成的把握為她的每個決定兜底。
半晌后,溫妕接過那細致剝出的果肉:“如果是你,你會怎么選擇?”
聽到這個問題,顏景鴉睫輕顫,沉吟片刻后回答:“如若是我,我會更希望您不需要做出這個決策。”
無需做出決策,即無需犯險,無需背負沉重的往事,做天底下最為輕松快樂的姑娘。
他的姑娘。
但即便他不愿意,也會尊重她的每一個選擇,并為她鋪出一條最為平坦的道路,通向她理想的未來。
甘甜的汁水在舌尖綻開,溫妕微微低頭輕道:“真可惜,我不會如你所愿。”
她摸上自己面上的暗鐵面具,現下有些冰冷的觸感卻是自己父親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
【妕兒不是常羨慕武將的盔甲威風凜凜?爹今天就送給你這個鐵面,等到你能夠隨父出征了,爹再送你一整套黃金甲!讓我家妕兒成為最威風凜凜的女將軍!】
【什么三從四德、賢良淑德?都給我滾一邊去!】
“血海深仇,如何遺忘?不可不報。”
“‘如我所愿?’您的選擇并非我的愿望。”顏景淺笑一聲,“您愿意在我的身邊,才是我的愿望。如此看來,您早已為我達成了。作為回報,我所做的,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突如其來的告白,仿佛是理所應當的事實。
溫妕抬手壓了壓自己的面具,企圖擋住臉頰的紅霞,悶聲移開視線。
總覺得戳破了顏景的計謀之后,他反而更為游刃有余了,每一句話都像是精心打造的情話。
可惡啊,她絕對不會被顏景的三言兩語給蒙蔽了,否則不知道哪一天又要被他騙得團團轉。
理智、理智。
“因她父親得到的恩惠,終會因她父親的罪孽反撲。”溫妕壓下心中的熱烈情緒,將話題拉回,正色道。
“高軒是被利用的棋子,高樂蓉是被隔絕在外的無知者。比起他們,我更在乎背后的棋手。”
顏景了然頷首:“既是如此……”
他探手入袖,取出一條紅繩,上系著數個金鈴。許是鈴錘缺失的緣故,即便顏景如此動作也并未發出聲響。
溫妕對這個物品有些陌生,但是一眼便認出了金鈴的歸屬。
“對于隨時準備斷尾求生的狡猾壁虎,就要在他疏忽大意的時候,切斷他的脊椎,給他致命一擊。”
·
感知到身邊一抹黑影略過,黃奔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只是低頭寫著計簿:“回來了?”
耿游摘下金屬面具,總算呼吸到了新鮮空氣,不由得放松下來,向黃奔擺手:“別提了。”
好不容易從高府逃出來,甩開那群追兵,他只感覺全身疲倦,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肩膀。
落下最后一筆,黃奔看著墨水干涸,合上了計簿,看向一身夜行衣的耿游:“怎么,吃虧了?”
“怎么可能?!你不知道我的本事?”耿游一下子跳起,立即反駁道,“沒看到我的颯爽英姿真是可惜極了。爺直接把那群追兵當狗遛!他們根本追不上我,反而被我耍得團團轉哈哈哈哈哈哈哈……誒喲!”
說到最后的時候,他想起了那群官兵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但還沒停聲就被筆桿敲了腦袋,下意識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頭,不解又委屈地看向罪魁禍首:“干什么!”
“別發癲了,讓你做的正事做了沒?”黃奔收回了敲打的手,面無表情道。
耿游卻從那冷峻的面容中分析出了黃奔的意圖,恍然大悟,左手握拳敲擊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掌心,嬉皮笑臉道:“忘了。”
黃奔的表情有些皸裂,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能夠從高府逃出來就已經拼盡全力了,哪里還記得要去拿什么勞什子證據?”耿游自覺理虧,撇開頭不敢直視黃奔的眼睛。
“蠢貨!要你去高府就是要找到高軒通敵的證據,結果你居然空手而歸。”黃奔氣得聲音都有些發顫,恨不得給耿游一拳,“明日有人夜襲高府的聲音肯定會傳入大街小巷,之后找尋證據只會難上加難,失去了這個時機,我們又要等到什么時候?”
“哎呀,別急,我已經跟顏大人說了。顏大人說沒關系,高軒覺得自己馬上要變成棄子,所以口風動搖了,再過幾日估計就會交代他身后的主使了,有了本人的口供還要什么證據?”耿游不以為意地辯解。
“就怕那背后之人坐不住,直接將高軒截殺在牢獄之中,這下不是死無對證?”
“哪能啊?”耿游眼珠子轉了一圈,壓低了聲音附耳道,“這次高軒被關在哪你知道嗎?不是天牢,是大理寺的地牢!這誰能想到?就算那主使想要殺高軒,也找不到位置呀!到時候等幕后主使派人去天牢截殺的時候,豈不是甕中捉鱉?”
“到時候再順藤摸瓜……”
“嘖,住口。”黃奔向鐵門掃了一眼,低聲怒道,“你忘了這是什么地方?被她聽到怎么辦?”
“咋可能,這門快抵得上城墻厚了。”耿游嗤之以鼻,“再說了,她又出不去。別太在意,小黃啊,你就是想太多了。”
“別跟叫狗一樣叫我。”
“哎喲!你又打我,打傻了怎么辦!”
“在人的領域里面,你的智慧已經沒有下降的空間了。”
“沒大沒小,你比我還小一歲呢!你該叫我一聲兄長才是!”
聽著門外吵吵鬧鬧的聲音,被鐵鏈束縛的女人垂著頭顱似是無知無覺,連手指放松的弧度都未曾變化,身上的衣裙已經變成一團襤褸,嵌在裂開的皮肉之中難以分割了,紅紗與血色融為一體。
但在無人可見的角落里,她緩緩睜開了眼睛,雙瞳中布滿疲倦的血絲,卻亮得驚人。
兩個蠢貨,真當她聽不到嗎?
她小幅度地抬起頭,鎖鏈敲擊發出如金鈴般的清響。
望向從窗戶鐵欄縫隙透露出的月光,她露出了些許懷念與擔憂的神色。
殿下……
請再等我一些時日。
我會為您掃平一切障礙的。
·
高樂蓉從管家手中拿過信件,興沖沖地打開,一目十行地掃過之后,得出了父親一切安好的訊息,終于松了一口氣。
她一直想要從顏府出去便是擔心父親出意外,但現在既然父親都特意從獄中送出這封信,那也便意味著顏景應當沒有騙她。
接下來只要用心等待就好了。
“高將軍真是愛女心切啊。”
耳畔突然傳來調笑的聲音,高樂蓉猛然轉頭看向聲源,恰巧對上了一雙漂亮的狐貍眸,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高樂蓉稍稍皺起了眉頭,她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安樂,你怎么會在這里?妙嫣找你快要找瘋了,就差把京城掘地三尺了。”
“哦?”安樂微微挑眉,看上去并不意外,“這么看來,我的小主人很在乎我呀。”
她著實有些看不懂這對主仆的關系。
蘇妙嫣在之前與自己說過,安樂是她從街邊撿來的棄兒,好說歹說才讓自己的父親將他收為了自己的護衛。
從小與她關系極好,甚至以前蘇妙嫣稍微離開他一會兒就要一哭二鬧三上吊。
現在看安樂的態度,似乎也不盡乎如此。
“你剛剛說我父親什么?”高樂蓉不動聲色地折疊了信紙,藏入袖中。
等下次見到蘇妙嫣,她要與其提點一句了,要是被自家的狗反咬上一口就不好了。
高樂蓉并未看到安樂面帶微笑的背后,指甲已經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幾點血印。
再等等,再等等,只要等到那一天時機成熟,他就能回去見他的小主人了。
安樂暗自深吸一口氣,笑意更濃地略微歪頭,狀似疑惑道:“高小姐沒聞到嗎?信紙上的麝香。”
“高將軍真是用心了。”
高樂蓉的臉色微變,故作鎮定道:“那是自然,還用你說?你趕緊去找蘇妙嫣才是正道。”
言罷就有些僵硬地轉身,向清竹院走去。
麝香是徽墨的特征,天牢之中怎么會給囚犯如此好的墨水?大多都是最為普通的松煙墨。
給她寫信的,真的是自己的父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