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灰空 風雪將來,萬事皆備。
執黑子落下棋盤, 溫妕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著顏景,生無可戀道:“我們非要下棋嗎?我不會下棋。”
“小姐,您在最開始向我介紹自己的時候,說的可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顏景沒有看溫妕的表情, 環顧了一圈棋局, 輕輕下子。
還不是當初覺得你不食人間煙火, 為了投你所好夸下的海口?
“隨口說的你也信?早知道我就說我是九天玄女下凡,只為拯救你而來了。”溫妕看了一眼顏景的落子位置,隨意將自己的黑子下在它旁邊。
“您說的我都信。如若您是九天玄女,那我只得尋仙問道, 以求能與您相配了。”說話間, 顏景幾乎沒有停頓地將白子落在一個并不精妙的地方。
為何無論什么話, 都會被顏景牽扯到曖昧不清的話題?
溫妕心跳漏了一拍,低頭將視線拉到棋盤上。
羊脂白玉打造的棋子在柔光下顯示出溫潤的質感,只是下的位置壞到了極致, 可謂是將子喂到了敵軍嘴邊。
溫妕雖不懂圍棋,但也知道顏景在故意讓著自己, 有些憤憤不平道:“你再放水,這盤棋就永遠都下不完了。”
“您不想吃嗎?”顏景作勢要將白子收回。
“……吃!”溫妕輕拍了一下他伸出的手背, 如顏景所愿地落子,隨即一個個取出顏景為博美人一笑而舍棄的棋子。
收其一手的白子,她感受到掌中鼓鼓囊囊的觸感, 心中感慨顏景還好只是個世家公子, 如若讓他生在皇室,怕不是要重現“烽火戲諸侯”的鬧劇。
“再等等吧,時機未到。”顏景輕聲安撫溫妕,又喂了一子。
他知曉溫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溫妕眼皮輕跳, 順手收下了那子:“我知道。但是下棋未免也太無聊了,你見過‘武狀元繡花’嗎?”
“暫且沒有,我目前只見過武狀元下棋,我什么時候有幸能見一次嗎?”顏景從善如流地應答,烏眸盛滿笑意。
除卻繡娘,女子大多只為親人或心上人繡花。
溫妕抬手扶額,企圖用遮擋視線的方式平復自己亂跳的心臟。
該死的,豈能一直被他主導?
她下定決心,放下掩面的手,笑著抬頭,狀似玩味道:“顏大人想要的那么多,那你拿什么來回報呢?”
聞言,顏景落子的手一頓,似乎真的開始思索起來。
垂目之間,白玉棋子在指間翻滾跳躍了一個來回,最終回到原處。顏景抬起眼簾,勾勒起一抹笑意:“小姐,之前看到的【祈愿舞】好看嗎?”
是說初陽曾經在信徒面前跳的吧。
溫妕眼前瞬間浮現出那金色儺面,輕紗飛舞,如謫仙降世的畫面,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清冷而孤高的寒霜,愈是不可侵犯,愈是想要將它拉入凡塵。
等下,不行,不能被美色所迷惑,這并不算什么實質上的回報。
溫妕狠下心,就要出口拒絕,但就聽到顏景說:“那不過是給外人看的,自然不能入小姐的法眼。”
“要獻給小姐的,自然是獨屬于您一人的。”
獨屬……
溫妕咽了一口唾沫,小聲地問了一句:“什么樣的舞?”
上鉤了。
“是給小姐的回禮,自然是小姐來決定。”顏景的聲音輕盈,卻字字入耳。
“什么都可以?”溫妕不禁問道。
“什么都可以。”顏景頷首。
此言一出,溫妕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個畫面,從那驚才絕艷的面容,到結實有力的腰身,再到常被長袍覆蓋的修長雙腿……
她捂住了自己的臉,許久之后手掌才慢慢滑下,一臉嚴肅道:“顏大人想要什么繡花?會的紋樣,我今天就給你繡;不會的紋樣,我現在開始學。”
什么被他主導、不被他主導?都去他的吧,她今天就要看謫仙舞蹈。
顏景啞然失笑,看著少女期盼的眼神,剛想要出聲忽而被人高聲打斷:“顏景!”
二人隨之偏眸,望向從門口氣勢洶洶而來的高樂蓉。
顏景收斂了笑意,淡淡道:“高小姐有何事?”
高樂蓉此時將所有的禮儀都拋之腦后,顧不上敲門就快步走到了顏景跟前,一掌拍在了兩人之間的桌案上,將殘局完全打散:“你騙我?!”
顏景有些可惜地看了一眼棋盤,他正準備不動聲色地放水讓溫妕贏下這局呢,部署都到一半了。可惜,功虧一簣了。
他暗自輕嘆一聲,抬眸看向怒氣沖沖的高樂蓉,禮貌而疏離道:“高小姐,我不曾騙過你,請莫要聽信他人的一面之詞。”
“還狡辯?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這封信根本不是我父親寫的,為了將我禁錮在這里,你真是煞費苦心。”高樂蓉將信紙摔在棋盤上,皺眉質問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高小姐何出此言?”顏景鎮定自若,不為所動,“這封信確實是高將軍親自交予我的。”
“我查過了,你近幾日都沒有去過天牢,你如何得到我父親的信?”高樂蓉咬牙切齒道。
“您怎么確認高將軍就在天牢?”顏景稍稍抬眸,“您去天牢探監過吧,見到高將軍了嗎?”
確實如此,高樂蓉曾經試圖去買通獄卒,讓她進去看一眼父親,但獄卒總是推脫。
最終有位獄卒于心不忍,告訴她高軒并不在天牢,而是在大理寺地牢,有天子口諭,誰都不允許去探監。
這話不過是想詐一下顏景,果然沒成功。
但沒關系,她還有顏景無法查證的后招。
高樂蓉冷哼一聲,理直氣壯道:“信紙上用的是徽墨吧,我父親一嗅到麝香就會感到不適,全身起紅疹,你要如何讓他寫下這封信?”
哦?總算有些小聰明了。雖說據他所知,高軒并無這樣的癥狀,但這樣的小細節,向來無法考證,也便無法反駁。
不過只要顏景咬死不承認,即便高樂蓉將如何鐵證甩在他的眼前,也無濟于事。
但他本就不打算隱瞞。
顏景眸光閃爍,輕撫拇指上的扳指輪廓,停頓了一下才輕輕嘆息道:“……高小姐,請不要浪費令尊的良苦用心。”
聽到這句話,高樂蓉一愣,原本膨脹至極的氣勢宛若被一根針刺破之后,瞬間煙消云散。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顏景點到為止,不再理會高樂蓉的情緒,向溫妕伸出手,溫和道:“柳小姐,想去吃點糕點嗎?我囑咐膳房特意做了些你愛吃的點心。”
溫妕輕輕點頭,將手放入男人的掌心,起身跟著他離開房間,獨留高樂蓉一人站在原地。
這封信是父親的良苦用心?為了什么?
為了讓自己認為他一切安好,不用擔心?
只有一種情況需要這樣做,那就是他現在并不好。
最壞的情況是,可能現在已經在生死邊緣。
一時間,全身的血液都倒灌入腦中,高樂蓉瞬間臉色蒼白,如墜冰窖。
走出數十步,溫妕忽而停住,轉身看向僵住的少女,慢慢垂下眼瞼,將目光收回,繼續向前走去。
“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小姐。”顏景望向溫妕,嗓音輕輕。
“后悔?”溫妕抬眸望向前方,“我從不后悔。”
遠處走來一個高瘦青年,面上無表情,嘴角下壓,但周身的氣質卻如春風般溫和。
他站在顏景面前站定,躬身低聲道:“大人,她逃出去了。”
聽到黃奔的消息,顏景沒有回應,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天氣,隨后偏眸看向身旁的溫妕:“小姐,要下雪了,要添衣嗎?”
似是預料之中。
溫妕隨之望向天空,灰蒙蒙的,似是塵埃籠罩了整座京城。
“嗯。再撐把傘來吧。”
風雪將來,萬事皆備。
·
大理寺外。
女子感到一陣寒風吹拂而過,在她的肌膚上略過一層寒霜,激起她一個激靈,不由得攏了攏自己的衣袍,壓住了她內里沒有來得及換的紅衣。
那幾個蠢貨真以為鐵門和鎖鏈就能把她囚禁在這里?等了一個多月,她終于找到了他們松懈的時候,解開手銬逃了出來。
然而時間緊迫,她來不及換衣服,只在側間里找到了她的鞭子,就先行來大理寺查詢情況了。
她絕不允許任何人阻礙殿下的霸業。
紅鎖站在樹干后,稍稍探身看向莊嚴肅穆的大理寺大門。
光是站在這里半個時辰,她就已經看過了兩撥巡邏的人馬,看來有重要人員關押在此的消息不假。
朱雀神教的事情已經敗露,她對于殿下來說已經是一個無能的罪人,是一個無用的棄子。
但只要做好了這一次,她就能將功贖罪,重新回到殿下身邊,繼續為他效力。
她的優勢在于正面突襲,暗殺并非她所長,但現在別無選擇。
即便現在時間緊迫,她也必須一擊即中,不可馬虎大意。
紅鎖緩緩將自己藏于陰影處,在心中制定計劃。
先熟悉大理寺地牢的布局,找出高軒的位置,再查清楚他們的看守換班時間。
這一次,高軒必須死。
她要帶著叛徒的頭顱,重新取得殿下的信任。
女子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
第52章 報酬 等待著什么呢?
耳畔碎玉聲響起, 高樂蓉偏頭向窗外望去,見天空降銀絲簾,將清麗景色蒙上一層霧靄。
“今日你要放我走。”她看向緘默不言的男人蹙眉,“燈會那夜, 我就說過, 至少要在我友人的大婚這日, 將我放出去才是。”
透過半掩的窗欞,她看到執筆的手指在計簿上不停書寫,烏黑的發絲隨著動作顫動。
黃奔倚靠在門外墻壁上,對于她的命令依舊平淡道:“高小姐, 顏大人有事外出了, 還請您耐心等待他回來之后再做定奪。”
指尖用力到發白, 高樂蓉壓下心中煩躁,沉聲道:“等到顏大人回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吉時錯過了可就沒有第二次了。”
“還請您不要為難在下……”
黃奔公式化的話語還未說完, 忽而抬頭看向迎面而來的家丁,停下了手中的筆桿, 問道:“怎么了?”
家丁上前在他耳邊輕聲低語了幾句,惹得黃奔眉頭緊皺, 長嘆了一口氣:“我不是早就說過……罷了。”
黃奔收起計簿與筆桿,轉身看向高樂蓉,欠身抱拳:“高小姐, 在下有急事需去處理, 還請您莫要輕舉妄動。”
高樂蓉驀然抬眸,眼底掩不住的欣喜,努力壓下上揚的唇角,故作高傲道:“嗯。”
黃奔有些不放心地看了高樂蓉一眼, 又看了眼焦急的家丁,最終無可奈何道:“在下很快就回來。”
放下這句話就鉆入傘中,匆匆隨著家丁離去。
高樂蓉看著他的背影越走越遠,安靜坐了兩息,便再也裝不下去,褪下披在身上裝模作樣的大袖衫,露出其中一身白金勁裝。
她從抽屜中取出兩根翠綠短棍懸在腰間配繩上,披上來時的黑色兜帽推門而出。
若非黃奔一直陰魂不散,她早就已經去大理寺地牢看自己父親的情況了,何必提心吊膽到現在?
現在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不能再錯過。
拉攏披風,高樂蓉冒雨快步走向顏府側門,想要走一條最近的道路,倏忽被一個吊兒郎當的嗓音叫住。
“小姐,往那邊走可走不到你想要的地方。”
高樂蓉腳步一頓,緩緩轉身看向出聲者:“你是什么意思?安樂。”
“要從尋常路進嚴防死守的大理寺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小姐你現在還趕時間吧。”安樂坐在樹梢上,低頭看著高樂蓉笑了笑。
高樂蓉瞳孔微震,背手摸上腰間翠棍,嘴上卻故作若無其事:“你說什么呢?我只是要去給妙嫣賀喜罷了。”
“不必去浪費時間了,有這功夫,不如去做點你想做的事情吧。”安樂抬手輕輕一扔,一張折紙向著少女的面門而去,“看在你是我主子的友人的份上,我就幫你一次。”
高樂蓉本能地抬手接住折紙,快速展開掃了一眼便知曉這是一張大理寺地牢的圖紙,各種暗門機關都被標記得清晰無比,心中駭然抬頭:“這是從哪里來的?”
“仙人自有妙計。”安樂手臂一撐,跳上樹梢,慢慢站起,“今天是我主子的婚期,為了慶賀這一大喜的日子,我要去搞些大動靜,順便給高小姐打掩護了~”
言罷,他腳尖輕轉,旋身拉上兜帽擋住雨幕。
高樂蓉聽得愣怔,不由得問道:“你要去做什么?”
“去心上人的婚宴還能做什么?自然是……”安樂背對著高樂蓉,偏頭勾唇一笑,淺色的狐貍眸在昏暗的天色中劃過一道狡黠的光,輕輕吐出兩個字:
“劫親。”
·
牢門鎖扣轉動,高軒聞聲掀起眼皮,有些懶散地看著眼前的黑衣人,視線下滑看到了她空空如也的雙手,不動聲色道:“本以為是送飯的獄卒,結果沒想到……”
一句話未盡,長鞭如蟒蛇騰空瞬間向男人咬去,所過之處掀翻陳舊的草堆,帶起一陣煙霧。
紅鎖甩出一鞭后,想要再出第二擊,然而手腕一拽,武器卻巍然不動,不禁凝眉注視著塵埃漸漸散去。
“沒想到是來送命的小鬼。”
只見高壯男人的身影慢慢從中顯現,粗礪的手掌死死拽著長鞭的末尾,即便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也熟視無睹。
“你是誰的人?陛下還沒要我的命呢,你倒是猴急。”高軒屏息用力一拉,讓紅鎖身不由己地向前一傾,險些趔趄在地。
她冷哼一聲,拇指在鞭柄上一按,鞭身霎時刺出無數銀針,深深扎入高軒的手掌,惹得他吃痛出聲,卻也沒有松手。
“叛徒還有資格挑死的時間嗎?”紅鎖聲音低沉,再次用力一拽,長鞭尖刺小幅度劃過皮肉,帶起些許肉沫。
高軒微微一愣,本就因疼痛而有些呆滯的頭腦緩慢轉動了一圈,手下隨之一松,被紅鎖抓到時機抽回鞭子。
糟了。
還未等高軒思考出所以然,下一鞭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出,直擊要害!
多年戰場上練就的本能讓他向側邊翻滾了一圈,躲過了那致命的長鞭,高軒皺眉怒喝:“誰跟你說我想背叛的?”
到底是誰走漏的風聲??
紅鎖懶得聽高軒的狡辯,手臂奮力揮動,長鞭環繞收回,向旁一甩,留下一道深印。
緊接著從后將鞭甩過頭頂,揮向高軒。
高軒雙拳握起,擺出招架動作,手指慢慢活動了一下,心下一沉。
紅鎖的武學造詣絕對不低,如若是帶著武器興許還可以贏,但現下赤手空拳,他能活下去的幾率不到三成。
敵人不會給他思考的時間,騰蛇長鞭已經破空而來!
高軒怒目圓瞪,就要出手時,異變突生。
一個黑影從紅鎖身后開啟的牢門閃身而入,一棍砸向紅鎖的后背。
銅燈的火光照耀在翠棍上,閃耀出明亮而溫潤的光澤,疾速奔跑帶起的風吹下了她的兜帽,顯露出她隨母親而生的英氣面容。
高軒瞪大了眼睛,張嘴高呼她的名字——
“樂蓉!”
紅鎖聽到了身后傳來的異樣風聲,立即手腕翻轉,調轉鞭子甩向偷襲者。
高樂蓉用翠棍撐地借力跳起,后空翻越過了長鞭的走向,落地有些踉蹌,卻還是傲然挺身,睥睨向紅鎖:“沒有陛下旨意,擅自在牢房行兇,你不要命了嗎?”
紅鎖翻了個白眼,譏諷道:“小丫頭片子,還說起大話來了。”
話音落下,紅鎖幾鞭子甩出,甩得氣勢磅礴。
高樂蓉見狀不妙,在牢房這樣狹窄的空間中打,翠棍施展不開,反倒是紅鎖的長鞭還可能會傷到自己的父親,故而立即跑出了牢門外,引得紅鎖隨之跟上。
“樂蓉,你來這邊做什么?你是怎么進來的?為什么知道我在這?”高軒想要向高樂蓉過去,但是卻被鎖鏈鎖在了原地,只得看著高樂蓉揮棍與其纏斗,焦急萬分恨不得徒手掰斷鏈條。
但縱使他能夠掰斷鏈條,在牢房中磋磨數日的他也不一定能夠護住高樂蓉。
為什么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他要背叛的消息到底是誰傳出去的?為什么高樂蓉會在這里?他在牢房中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無數個問題縈繞在腦海之中,高軒頭痛欲裂,余光一瞥中驀然觸及一縷光。
她是什么時候在那里的?在那邊多久了?
高軒背上冷汗直冒,手腳冰涼。
他竟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個人的武藝絕對在自己之上。
但是她都隱藏了這么久了,為什么選擇在這個時候顯露氣息?
高軒怔忡不已,只是看著那人緩緩偏眸。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就見高樂蓉翠棍靈活變換招式,剛中帶柔,英勇非凡。
就如她的母親一般。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恍惚間仿若又見到了那年夏日,身著戎裝的女子一棍打在敵軍身上,向他怒罵:
【愣著做什么?不要命了?】
那一刻,炎炎夏日,尸臭與血腥味冗雜在一起,但他卻覺得芳香四溢。
一鞭子甩在高樂蓉身上,瞬間破開的皮肉與滲出的鮮血拉回了高軒的思緒,他只覺得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來,又一次看向陰影之中的人。
銅燈搖曳,有一瞬的火光滑過少女的面容,讓他猛地睜大眼睛。
“你還活……”高軒下意識開口,卻被一股寒氣止住了話語。
在短兵相接之中,在陰影之中,冷冷注視著他的琥珀眸,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等待著什么呢?
【我要復還他們應有的榮耀與名譽。】
——高將軍,你此刻并非一無所有。
——有一樣東西,是所有人與生俱來的籌碼,不是嗎?
“咔噠。”
高樂蓉翠棍一揮將紅鎖的長鞭纏繞,用力一拉想要反攻,卻被早有準備的紅鎖一腳踢在胸膛上,倒在地面上。
她太久沒有習武了,即便發揮出了全部的能力也無法打敗紅鎖。
她想要再站起來,但是——
“不自量力。”
紅鎖一鞭甩出就要纏上她的脖頸,高樂蓉看著眼前破空而來的戾氣,下意識閉上了眼。
就到此為止了嗎……
抱歉,父親,她辱沒高家門楣了。
然而,預想之中的痛苦并未傳來,高樂蓉有些茫然的睜開眼,驀然看見一個龐大的身影擋下了這一擊。
紅鎖并未收手,長滿倒刺的長鞭就如此纏上了男人的脖子,瞬間扎入了他的皮肉。
高樂蓉臉色大變,連滾帶爬地奔向男人,試圖抓住他,但是那人只是咧嘴,露出她許久沒見過的笑容,氣若游絲道:
“囡……囡……”
鞭尾纏緊脖頸,紅鎖手腕一拽,頭顱應力而墜落,血液噴涌而出,染紅了整個走廊。
“爹——!!!”
幾乎是剎那間,長槍從不知何處投擲而出,橫亙在紅鎖面前,攔住了她的下一步動作。
“報酬,我收到了。”
第53章 狀告 微臣要狀告三皇子殿下,通敵叛國……
少女感受到了溫熱的液體噴灑到了自己的臉上, 睜大的瞳孔中被紅色浸染,視野在血霧中模糊。
她呆滯地抱緊懷中的軀體,濃烈的血腥味從鼻腔鉆入大腦,吞噬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囡囡, 來讓爹抱抱。
——乖寶, 你跟你娘一樣英勇, 你的成就終有一天會超過我。
——樂蓉……你娘她……
——高樂蓉,打打鬧鬧哪有姑娘家的樣子?
——大人的事情小孩少管!
——練什么武?你嫁個人,好好相夫教子,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
【囡……囡……】
長鞭末尾裹滿了血液, 紅鎖隨意向旁邊一甩, 灑出一道弧形血沫, 就要再動作時,猛地被一桿長槍擋住了去路。
“報酬,我收到了。”
從黑暗中緩步走出一個身著黑衣的身影, 溫妕行至紅鎖面前站定,目光漠然望向她:“這個人, 我保下了。”
紅鎖看著眼前身材嬌小的少女,不屑挑眉:“好哇, 又來一個空口白牙說大話的,我就來看看你準備怎么保!”
話音落下,漆黑長鞭撕開粘稠的空氣, 溫妕看準時機下腰躲過, 鞭梢尖刺擦過少女的鼻尖,甩到側面墻壁上,打碎了經年舊損的磚塊。
右臂一撐,后翻站定, 溫妕順手拔出槍尖,赤色凹槽隨之完全顯露,如同長龍出山。
沒有給紅鎖調整鞭勢的時機,她虎口壓住暗鐵槍桿,槍尖點地借力,丈二長槍竟似游龍抬首,貼著地面疾掃對方下盤。
紅鎖眼神一凜,向后騰空而起,甩鞭拽住頭頂銅燈,以鐵鏈捆綁系住的銅燈竟被蠻力拽落,砸向溫妕頭頂。
溫妕旋身躲過當頭砸下的銅燈,反手一招回馬槍直取對方心口!
銅燈中盛著的火焰在半空中騰起,卻又在觸及石制地面時,漸漸熄滅。
“什……”紅鎖瞳孔銳縮,下意識將長鞭揮出想要纏住槍桿減緩攻勢。
沒想到卻正中溫妕下懷,她勾起唇角,拇指按下槍桿上的機關按鍵,長槍疾速收縮,令那黑鞭纏繞撲空。
借由此鞭技空檔,溫妕握住尚在顫動的槍桿末端,重又開啟機關,槍尖驟然伸出。她雙手動作刺槍,霎時爆出七點寒星,將女子周身要穴盡數籠罩。
紅鎖大驚失色,連連向撤步企圖躲開槍擊,卻仍舊被刺中了右臂,握鞭的手陡然失去力量。
知道再戰下去討不到好,她咬牙換手甩出一道鞭浪,直擊失神的高樂蓉!
溫妕微微蹙眉,閃身擋到少女面前,長槍轉動如輪,硬抗下這一擊。
金鐵碰撞之聲刺耳,她突然定住槍桿,手腕翻轉橫掃而出,將鞭浪擊退。
紅鎖被內力反噬,頓時感到一股腥甜涌上喉嚨,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血液滴落在潮濕地面上,暈開血花,她擦去嘴角血跡,扯出一個笑容:“算你有本事,敢不敢報上名來!”
“那你可聽好了。”溫妕輕笑出聲,眼眸亮如星子,一字一頓道,“我乃溫健將軍之女,我名喚溫妕!”
三年了……她終于能堂堂正正地說出自己的本名,她不叫“黎明”,不叫“柳青”。
——她是將門虎女,她是溫家千金,她是溫妕!
聽得這句話,瞳孔渙散的少女驀然抬頭,眼神漸漸聚焦在面前的人身上。
模糊的視線中,手握長槍的女子,與多年前的那個身影逐漸重疊——
【溫姐姐,我什么時候能和你上戰場啊?】
【早著呢,等你再長大些,我就和我爹一起去勸你爹,咱們一起保家衛國!】
高樂蓉愣怔,干澀的喉嚨發出低啞的聲音:“溫姐……”
“溫妕?”紅鎖咀嚼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記不起是誰了,故而將其拋之腦后,昂首道,“我記住了,你給我等著瞧!”
話音剛落,長槍瞬間如白虹貫日向她面門而來,紅鎖驚愕,手臂反甩收回長鞭,身形隱入陰影逃出牢房。
目的已經達成,她不宜戀戰。
當務之急是向殿下稟報結果,以求原諒。
溫妕并沒有急著去追,回頭看向呆滯的高樂蓉,目光像是羽毛輕拂過她的臉頰,隨后才提槍邁步走向牢門口。
只那一瞬間,高樂蓉就看清了熟悉的容貌,不由得出聲:“等……等下!”
少女沒有停下腳步,背對著她漸行漸遠,像是抓不住的一縷光。
高樂蓉的心臟似是空了一塊,不禁伸出手想要觸及,但手掌剛抬起就看見掌心滿是血紅。
屬于自己父親的血紅。
·
琴韻繞梁,暮色杳杳。
雨幕透過火光在冰弦上凝成霜紋,顏景低頭垂目,松香混著水汽在指腹暈開。
當朝皇帝華滄聽得入神,面帶笑意,不由贊道:“顏卿的琴技愈發精進了。”
“顏卿的琴技自是京城首屈一指,今日得幸可聞。”華承策啜飲一口茶湯,眸光淺淺,“平日可是難約得很啊。”
“不知最近在忙什么?”
小指掃過七徽,顏景的嗓音淡漠:“不過是日常公務瑣事,無甚特別,便不贅述了。”
“是嗎?”華承策輕輕放下茶杯,瓷器相觸發出清脆聲響,“我倒是聽聞了不少顏大人的傳聞。”
顏景沒有抬眼,右手無名指勾住羽弦向上一挑,平淡道:“不過是些無稽之談,三皇子殿下不必理會。”
“罷了罷了,今日難得太子邀約的家宴,又有顏卿雅樂助興,何必談論那些不愉快的。”華滄輕描淡寫地翻過。
華承策應聲緘默,他知曉父皇不喜歡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明爭暗斗。
“父皇說的是,兒臣來為您斟酒。”華君光適時出聲打圓場,舉起酒杯上主座為華滄斟滿。
華陽平沉默地在旁飲酒,不發表任何意見。
雨絲淅淅瀝瀝,落在屋頂磚瓦上,如跳珠落入玉盤。
忽然,御前太監上前在華滄耳邊低語了幾句,引得后者稍稍抬眸,目光在華承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頷首道:“讓他進來吧。”
華承策眼皮一跳,有些不好的預感在心中翻涌。
只聽有人邁著沉穩的步伐走來,不止一個腳步聲。
那人繞過門口屏風,來到了燈光照耀之處,讓人看清了他周正的外貌,是衛全。
他掃衣下跪,沉聲道:“微臣衛全,拜見陛下!”
隨即轉向太子及其他皇子:“并拜見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
最后向顏景行禮:“見過顏大人。”
華滄微微點頭:“平身吧,衛卿有何急事啊?”
華承策看清來人面容,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他最近一直被禁足,只有在今日應了華君光的邀約才得以出來走動,可謂是安分的很。
只怕顏景借由誣陷。
但衛全可是朝中有名的愣頭青,油鹽不進,更不會胡謅是非。
他算是安心——
“回稟陛下,”衛卿低頭拱手,嗓音擲地有聲,“微臣要狀告三皇子殿下,通敵叛國!”
心還沒安下去,華承策差點一口氣上不來,一掌拍在桌案上,怒道:“你在說什么?!”
琴聲戛然而止。
左掌虛按琴面,顏景停下抹琴,抬頭看向衛全。
“微臣要狀告三皇子殿下,以‘朱雀神教’為幌子,暗行通敵叛國之事!”衛全不為所動,反而更為堅定地重復道。
華承策勃然大怒,咬牙切齒道:“衛全!說話是要負責的,你有何證據?”
“是,微臣有人證。”衛全向旁邊侍從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向屏風后一揮手。
在華承策的凝視中,有兩個壯漢抬著什么東西慢慢走了進來。
等到看清所抬之物時,華承策神色劇變,全身的溫度驟然褪去,如墜冰窖。
只見擔架之上一個紅衣女子四肢被捆綁,雙眼閉合,似是無知無覺。
紅鎖……?
第54章 翻案 三年了,終于……
紅鎖從地牢逃出, 路上少有獄卒經過,稍微有些疑惑。
但是怕溫妕追上來,來不及多想便從大理寺的側門逃出,一路向西奔向三皇子府邸。
烏云墨雨遮掩了琉璃瓦上飛檐的身影, 紅鎖忽而聽到街邊吵鬧的聲響, 張燈結彩、金粉鋪路, 似乎是哪家達官顯貴娶親。
然而,她恍惚間聽到了“抓人”“攔住他”之類的聲音,卻并不是針對自己的。
她思忖片刻后松了口氣,心中的謎底稍稍被解開了些。
難怪她一路都幾乎暢通無阻, 原是有其他毛賊分去了人力, 讓他們無瑕顧及其他。
將僅存的疑慮拋下, 紅鎖沿著往日的路徑摸到了一條無人小巷,輕車熟路地扣開暗道機關,在磚墻縫隙出現的瞬間鉆入其中。
暗道逼仄陰暗, 她不得不躬身前行,心中思考著見到殿下之后的說辭。
霉味與臭味交織涌入鼻腔, 彰示著這條不為人知的道路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過了。
上一次走這條路是什么時候呢?
大抵是數年之前了吧。
她曾無數次通過這條暗道,出去做不同的腌臜事, 回來見同一個人。
直到那一日,殿下拉著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說道:【紅鎖, 這件事情交由你, 我才能放心。】
之后她便成了南護法,負責御下與鎮壓,與殿下的交流越來越少,近乎屈指可數。
以她的武藝, 大可找一個富有的東家悠閑度日,有人來犯就上上工,無人便游手好閑地被養在宅邸。
但紅鎖依舊選擇了他。
為什么呢?
路逐漸走到了盡頭,紅鎖摸黑按下了機關,靜待面前的石墻緩慢向右移開。
她四下環視一圈,想確認下氣息,卻抬頭看見飛鶴屏風后點燃橙紅燭光,頎長的人影在其后搖曳。
不知已經等待多久。
足尖觸及地面,紅鎖閉眼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穿著,但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右臂還在流血,身上衣物也不合禮數,實在有礙觀瞻。
“紅鎖?”溫潤的嗓音從屏風后傳來,讓她渾身一激靈,“是你嗎?”
難道已經收到她會來的消息了嗎?
不愧是殿下。
紅鎖不敢怠慢,趕忙出聲應道:“是,殿下,我回來了。”
屏風后的人似乎松了口氣,語氣輕快了些,帶著笑意道:“他們都說你出事了,我一直很擔心你,看到你平安歸來了,我就放心了。”
殿下……原來沒有放棄她嗎?
胸腔涌起一股暖流,紅鎖動容上前下跪,低頭道:“紅鎖幸不辱命,已經將叛賊高軒誅殺。只是可惜……中途出現了一個黃毛丫頭阻攔,沒能殺死高軒的女兒,那丫頭好像叫什么溫妕?”
“無礙。”男子的聲音如沐春風,溫柔得像是羽毛飄過,“你能回來,比什么都重要。”
聞言,紅鎖心臟一緊,殿下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與她說過話了。
她小心試探道:“殿下,紅鎖有要事稟報,請允許我靠近一步說話。”
“既是如此,進來吧。”
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紅鎖瞇起眼,邁步緩緩走向男子,左手已經摸上了腰間的皮鞭。
繞過精致華貴的刺繡屏風,看清那人面目的那一刻,紅鎖陡然放松了下來,福身行禮:“許久未見了,殿下。”
華承策端坐在桌案后,抬手示意她起身:“你我之間,不必多禮。”
“是。”紅鎖忍不住揚起唇角,慢慢起身。
屬于她的殿下,似乎回來了。
“來,”華承策將面前的茶杯推到紅鎖那端,“喝口茶慢慢說,有什么要事?”
紅鎖片刻沒有猶疑地端茶飲下,恭敬道:“回殿下的話,紅鎖自從顏景手中逃出后,便一刻不停地前去收集情報。發覺朱雀神教雖被剿滅,但是跶婆那邊似乎還并未收到消息,那人依舊愿意為我們提供血棘。”
“只要殿下應允,我們依舊可以扶起另一個‘卜興德’,搭建一個新的‘朱雀神教’。”
“如此甚好。”華承策眉眼彎彎,含情脈脈,“如若將此事全權交給你,你有信心嗎?”
紅鎖聞言驚喜抬頭,連忙下跪:“定不辱命。”
許久未曾聽到殿下充滿信任的話語,她的腦子都被幸福沖的有些暈眩。
她本可以悠哉悠哉地過完一生,不用每天出生入死,將自己置身于危險邊緣。
但是她依舊愿意為三皇子殿下鞠躬盡瘁,只為了他年少時的一句話——
【紅鎖,人人安居樂業的太平盛世,想見到嗎?】
——我答應你,沒有病痛、沒有戰爭、沒有絕望的王朝,一定會在我手下開創。為了這個目標,我需要你的力量。
——紅鎖,幫我。
“紅鎖啊……”
指尖劃過茶杯壁口,碎粒在指紋中聚集,華承策垂目看著杯中倒影,映出淡薄的眼底。
“砰”地一聲,身軀倒在地面上,被雨水浸濕的發絲從兜帽中漏出,擋住了泛紅的臉頰,鮮艷的衣色與傷口流出的液體融為一體。
“下次可別跟錯人了。”
房門驀然開啟,等候許久的衛全帶著官兵一同闖入。
·
“這不可能!”華承策猛地起身,指著地上的紅衣女子,言辭鑿鑿,“我根本不認識這人,是你們連通她一起來污蔑我!”
他的面色難看無比,終于知曉了為何太子會在今天提議家宴,原是為了針對他設下的局。
華承策果斷向皇帝跪下,沉聲道:“請父皇明鑒!我從未見過這個女子,更與朱雀神教毫無交集!”
“三皇子殿下,微臣還未稟報完畢。”衛全一揮手,有侍衛從后又扔上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這人,你熟悉嗎?”
華承策只看了一眼,心瞬間涼了一半。
這是平日中為自己提供血棘的跶婆人,連他都找到了,看來衛全是有備而來,非要將他置之死地。
“我們已經得到口供,一直與他交易的人,就是三皇子殿下。如若這些都是污蔑,那我就想問殿下幾句話。”
衛全抬起頭,眼神堅定無比:“為何朱雀神教的南護法會與您如此親昵地說話?為何會知道您府邸的暗道?這個跶婆信使又是如何得知您的聯絡方式?還請您為微臣解答。”
華承策抿了抿唇,剛想要辯解,就聽到有人從座椅上起身。
他偏頭望去,果不其然看到顏景慢慢走到了中央,僅僅距離他幾步之遙向華滄躬身行禮:“陛下,趁此機會,臣也想呈上一物。”
華滄被眼前的鬧劇搞得有些頭疼,看到顏景也走上了,心里哪里還不明白這是蓄謀已久的計劃?
但箭已在弦上,任誰也停不下來,即便他心中已經猜測到了顏景要做什么,卻還是只能扶著額頭讓他說。
顏景從袖中取出一張信紙,遞給了身邊侍奉的小太監,在他呈上去的過程中適時解釋道:“此乃高將軍三日前交予我的書信,陛下可以過目。”
華滄展開信紙,只見白紙之上,血紅的字體觸目驚心,濃烈的色彩滲透了紙張,留下朵朵梅花。
讀到最后,他不禁皺眉看向顏景,眸中略過一抹暗光。
“高將軍在信紙上寫清了,朱雀神教的還愿劑原料就是血棘。三皇子殿下以其女為要挾,逼迫高將軍為其做事,包括陷害當年的溫將軍。如若他在宣判前死于非命,定是死于三皇子之手。”
“臣近年來也收集了無數罪證,直指三皇子殿下的所作所為,將在之后為陛下呈上。如今只一事相求,”顏景端正下跪,叩首朗聲道:“臣懇請陛下,徹查今日此事,并重查當年溫將軍叛國案,莫要寒了忠臣之心。”
身后數人隨著顏景跪下,齊聲道:“懇請陛下。”
華承策腦中一片空白,只留下了四個字:大勢已去。
他知曉自己已然因小失大。
即便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但是現在無數罪證砸在身上,加之悠悠眾口,他已經無可辯駁。
但他依舊堅持道:“父皇明鑒,兒臣或許鬼迷心竅,貪圖信仰帶來的錢財所得,但絕沒有透露任何本國情報,絕沒有通敵啊!”
即便華承策如此說,但是與跶婆做交易的事情已經幾乎是確鑿無疑。
半晌后,華滄長長嘆息,掩面揮手:“將三皇子革職扣押,等待真相查明之后再做定奪。”
可惜了,他還是很喜愛這個會討人歡心的孩子的。
華滄這樣說,就是已經十拿九穩。
顏景眸色微動,再次叩首:“陛下英明。”
當年華滄之所以如此草率地定罪,是因為溫健突然去世,邊關戰事吃緊,短期內不可能找出第二個將才來替代高軒,如若在這個節骨眼上處死高軒,反倒更會讓敵軍乘虛而入。
無可選擇之下,即便華滄知曉溫健無辜,依舊偏向于立即解決此事。隨即派遣多位心腹嚴防死守的同時,讓本就無通敵之心的高軒繼續鎮守邊疆。
雖這些年來都未曾出事,甚至有戰事平緩的跡象,但華滄一直不放心高軒,始終在尋找替代的將才。因此即便時局動蕩也堅持要每年舉辦騎射宴,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將才。
高軒無可替代,且天威不可觸碰,讓天子推翻自己定下的結果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翻案之事可謂是難如登天。
但是今日三皇子與高軒數罪并發,無法包庇,為無辜的溫健翻案反倒變成了順手之事;再加上現在高軒已經死了,即便華滄想保也沒有機會了。
至此,塵埃落定。
三年了,對于天子來說,不過是一念之間的決策。
但對于溫妕來說,是無數個日夜的輾轉反側,無數次的九死一生。
在這三年中因陛下一時抹不開面而死去的亡魂更是不盡其數。
“待圣旨頒布,還您清白,我便可以娶‘溫妕’為妻了。”顏景眉眼含情,不動聲色地向溫妕的手貼近。
“但是,三皇子殿下地位穩固,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他何必要通過這樣的手段去爭奪權益?”溫妕沒有注意到小幅度靠近的手掌,低頭沉思起來。
顏景:……他在訴衷腸,但心上人卻想著另一個男人。
“想知道嗎?”顏景握住她的手,勾唇笑起。
“啊?”
溫妕并未反應過來,就被男人拉入懷中,被暖意與檀香浸染得徹底。
伸手挑起少女的下巴,顏景眸色晦暗地略過她的唇,輕聲道:
“要想獲得情報,是否應當予以相對應的報酬?”
第55章 撥云見日 早知道我就不裝了啊!……
手掌撐在男人寬大結實的胸膛上, 溫妕看著顏景的唇-瓣翕合,輕柔的話語從她的左右耳經過,卻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要想獲得情報,是否應當予以相對應的報酬?】
溫妕經常能夠聽到這種話, 從前說這句話的人一般都會要求她殺死某個人, 或是讓某人身敗名裂。
但是顏景顯然并不是這個意思。
半晌后, 溫妕才上移目光,望入那潭烏墨中:“你想要什么?”
一如既往地容易上鉤。
笑意從眼底漫了上來,顏景抬起少女的手腕,引導她的手掌撫上自己的臉頰, 微微偏頭淺吻了一下她的掌心, 側目吐字時溫妕能夠清晰感受到他的呼吸幅度:
“那就要看溫小姐的誠意了。”
男人的尾音仿若是沾了蜜的鉤子, 只待引誘心念不穩的少女靠近,再一口吞下。
雨過天晴,顏景背靠窗欞, 光影將勾起的唇角裁成一道蠱惑的弧。
用掌心壓上他的臉頰,薄薄一層皮肉下傳來平穩脈動, 世家百年溫養出的骨血連心跳都透著從容章法。
讓人忍不住想要打破戒律,看清他端莊皮囊下的所有不堪。
然而, 溫妕卻用手背推開了顏景擱置在自己下巴上的手,瞇眼故作兇狠道:“不說算了,我自己也有辦法查到。”
啊……果然讓她主動還是沒那么容易嗎?
顏景眼中閃過一抹落寞, 但眨眼間便碎成了往日的笑意, 熟練地為少女鋪下臺階,轉移話題:“溫小姐秀外慧中,這點小事自然……”
尾音尚在空中停滯,他倏忽感受到唇上的柔軟與鋪面而來的甜香, 頓時瞳孔銳縮。
指尖深深掐進紫檀桌沿,無往不利的頭腦在這一瞬間停滯。
天地晦暗,萬物靜寂,唯有眼前人光輝璀璨,如晨星金烏。
溫妕從外回來之后,就沒有再帶過面具。
她用自己真實的面具,擁抱顏景的欲-望。
片刻之后,地面上的虛影晃動,溫妕的身軀退離些許,看著顏景的反應聲音浸笑,只道一句:“顏大人,呼吸。”
熟悉的揶揄將他的思緒從九天之外拉回,顏景看著笑得得意的少女難得呆愣,頃刻后隨之輕笑出聲:“想知道什么我告訴您便是,溫小姐何必拿我取樂。”
“這不是報酬。”
落下這句話,溫妕又傾身而上,將男人所有的謀劃碾碎在相貼的唇齒間。
不是報酬的吻,是為了什么呢?
還能是因為什么呢?
被推開的右手虛懸在半空,最終落在少女的后腰,緩緩收緊、貼近。
溫妕感受到掌心下的心跳狂跳,清冷謫仙如雪般冰冷的血肉,已被她煮沸成滾燙的濁世洪流。
妄念與欲-望洶涌襲來的瞬間,她恍惚間如撥云見日般想到——
兩情相悅,天地見證,她也已無后顧之憂。
既是如此,那何必掩埋自己的本心?
她的手掌慢慢下滑,直至用指尖勾上男人腰間的絳帶,剛剛略有拉起就被大手握住阻攔。
“溫小姐,我還未提親,于理不合。”
顏景昳麗的容貌泛上不自然的潮-紅,眼角的殷色帶著瀲滟的水汽,嘶啞的嗓音依舊記著克己復禮的教誨。
“你將未出閣的女子養在后院,就合規合矩了嗎?”溫妕聲音輕柔,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升溫的臉頰浮現出一抹戲謔的笑意,“顏大人,承認吧,我們從一開始就已經離經叛道。”
“如若傳出去,對你的清譽……”
在這時候說什么清譽?
“清譽是什么?換不了金銀,替不了軍功,在意它做什么?”
將顏景欲出口的拒絕用唇齒堵回去,溫妕順勢扯松了紅色絳帶,尾部墜著的金屬飾品隨著衣袍漸寬劃過男人的小腹。
冷熱交纏間,二十年的君子禮節終是潰敗著化為齏粉。
顏景長臂一攬,親吻著少女的唇,將她單臂抱起,緩步走入臥房,順手關上了門。
直至溫妕的背部貼上柔軟床榻,她望著近在咫尺的清俊眉眼,心中后知后覺地泛起些慌亂,不由得攥皺了他的衣襟。
敏銳感知到少女的不安,顏景的長睫輕顫,斂目強壓下情緒,嗓音染沙卻依舊溫柔道:“溫小姐,如若不愿意……”
回應他的是一個輕吻,從他的唇角蹭過,卻讓他的心臟漏了一拍。
顏景看著連目光都不敢直視他的少女,啞然失笑,伸手將她的臉扳了回來,眼波流轉間笑意盎然:“溫小姐,世家公子最重名聲。請記住我的臉,要對我負責。”
這是他第一次以世家公子自居,卻是為了向她討要名分。
溫妕有些忍俊不禁,但很快就被其他更為洶涌的情緒沖垮了笑意。
她從未想過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會如此熾熱,灼得她潰不成軍,只得將膝蓋死死抵住男人的胸膛,似是要推開他,但手指卻嵌入他的臂膀,讓他退不得分毫。
玉扳指硌疼了她的腰窩,他隨意摘了擲向床頭軟枕,猶帶著少女的體溫,翠綠中似是染上了一絲粉紅。
鼻尖蹭過他耳墜流蘇,咬破的舌尖血珠被輾轉吞盡,鐵銹味催出更瘋的癮。
待到絳帶絞住她手腕時,溫妕本可以輕松掙脫,卻裝作被困住,眼看著他漸漸往下。
他唇縫溢出的水聲黏稠如蜜,滑-膩的觸感讓她的身軀輕顫,不自主地痙-攣。
溫妕頭顱后仰,手指蜷起,克制到了極限,卻以失敗告終。
戰場上戰無不勝的將軍,此刻節節敗退。
“景郎……”
“溫小姐……妕兒,看著我……”
“不要將視線從我臉上移開,求您。”
高傲者低頭,端方破碎,瘋欲滋長,夜還漫長。
·
晨曦的光縷被阻隔在臥房外,溫妕蜷縮在溫暖的厚被之中,隱約中感受到略帶窒息的禁錮,有些難耐地小幅度掙-扎,卻發現那懷抱將她收得愈發緊了幾分。
燥熱將她包圍其中,溫妕忍無可忍,艱難地從疲倦中睜眼,恰巧對上了一雙饜足的墨眸。
顏景見她醒了,也不著急將她放開,反倒伸手用拇指抹過她下-唇,輕而易舉地碾出艷色,滿意地笑道:“溫小姐,晨安。”
明明他自始至終都未曾讓她紓解過,為何卻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
倒是她腰酸背痛得很。
想至此,溫妕不由得瞪了他一眼,想說些重話,但是看到他那無辜又略帶些委屈的模樣,便又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罷了罷了,硬要算起來,還是她占了便宜。
“晨安。”溫妕低低回應了一下,又感受到一陣難以忍受的燥熱,想要讓顏景離開些自己。
但他將手指插-入她的發絲間,眸中暖意能將冬雪捂成春泉,輕柔的語氣中帶著似有若無的懇求:“就一會兒,再待一會兒。”
溫妕知道自己應該狠下心拒絕,但是對上那雙眼睛,她便又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可惡的竹葉青,伶牙俐齒,還慣會用美-色惑人。
等著,總有一天,她會看厭了這張臉,然后他就再也不能用這樣的小伎倆了。
到時候,就是顏景被她蠱惑的時候了。
美人計還會是她笑到最后。
溫妕想到這里不由得揚起唇角,心情頗好地蹭了蹭他的脖頸,忽而意識到哪里有些不對勁:“等等。”
她好像忘記了什么事情。
她努力回想了一遍還未曾了解的事情,然后恍然大悟——
“那柄伸縮長槍,是怎么回事?”
“耿游不會用槍,你也不會。為什么你們會在進圍場之前特意帶一把伸縮槍?”
很顯然,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借此機會問三皇子之事。
顏景也不提醒,順著她的話思考了一下,坦白道:“那本就是給你的槍,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帶上的。”
原本的計劃是在溫妕順著自己的線索,一步步找到真相的時候,順勢交出。
只是溫妕突然闖入計劃,讓它交付的時間早了一些。
“原是如此。”溫妕解開了一些疑惑,緊接著又想起了更多的困惑,“那不對啊,那把伸縮長槍制作精巧無比,絕非短短一兩個月就能夠做出來的。據我所知,你幾個月前應當還不認識我吧,又怎么會專為我做一桿槍?”
而且,槍桿的極致便攜性和機動性,與她的戰斗風格完美契合,若真是為她打造的,簡直可謂是未卜先知。
顏景笑而不語,只是看著溫妕。
在他的注視下,溫妕漸漸理解了什么,最終福至心靈試探道:“你什么時候發現黎明和溫妕是同一個人的?”
“是啊,什么時候呢?”顏景彎起一雙含情眼,似是鼓勵般引誘她繼續猜測。
她知道顏景很早就知道了,但究竟是什么時候?
看到黎明的那一刻?合作之后?還是更早?
溫妕實在沒有那么好的記憶力,猜不出更多,于是選擇了更為簡單粗暴的方式。
她仰頭親了一下男人的喉結,硬是將鳳眸睜呈杏眼,柔聲道:“好云朗,好景郎,告訴我吧。”
之前她就用這個語氣央求過情報,但是沒成功。
只是現在已經今非昔比。
顏景頗為受用地瞇起眼,笑道:“溫小姐,當年是我將你救下的,再結合黎明出現的時機,這并不難推測。”
那豈不是從最開始就知道了?!
溫妕目瞪口呆,隨即想到了什么,猛然起身:“不對!”
“也就是說,你從最開始就有意‘溫妕’幫我擺脫冤罪,所以一直放任‘黎明’探查真相。那要是我當初直接跟你說‘我就是溫妕’,我們豈不是早就可以相認,并且聯手了?!”
到頭來,她竟然自作聰明地繞了一個大圈。
“早知道不裝了啊!你早說你知道啊!”溫妕憤慨不已,想要給顏景一拳,但是又怕真把他打傷,結果只是拍了拍他的胸膛,如同嬌嗔。
顏景輕笑著看她,將她抱入懷中:“好了,好了,不鬧了,繼續睡吧。”
怎么可能早告訴她?
如若他們直接聯手,就只能成為戰略同盟,還如何和現在一樣在榻上閑聊?
笨蛋妕兒。
第56章 赤星 這樣都能夸,不愧是顏大人,嘆為……
隨著三皇子的下獄, 從前連談論都無法談論的事情逐漸浮出水面,再加之衛全極高的辦公執行力,翻案之事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短短數日,溫妕就收到了顏景的消息, 不日之后應當就會公布當年的冤案真相, 還溫家清白。
且衛全查案并未隱瞞大眾, 民間已經有消息流傳開來了。
通敵叛國的另有其人,故而顏景本就屬于捕風捉影的謠言也不攻自破。
真是兩全其美……?
擦槍的手一頓,溫妕驀然想起了那日在屏風后偷聽顏景與衛全對話時,那句輕到聽不清的話語。
衛全的搜查速度一向很快, 唯有顏景這次的流言查得很慢, 以至于民間各種風聲不斷, 認為這是坐實默認的意思,顏景的惡名愈演愈烈。
也正是因為如此,等風向轉變后之后, 百姓們愧疚無比。
甚至有部分原先不明真相的民眾,因曾無端咒罵過顏景, 所以在這之后自發地加倍鼓吹顏景的功績與品德。
讓無雙君子的美名更上了一層樓。
莫非這一切也是顏景的謀劃之一?那日他囑咐衛全的話,是讓他慢些查案?
應該不至于如此……吧?否則他行動一步之前, 究竟要想多少步啊?
“小姐!”
春桃明媚的笑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將溫妕翻涌的思緒按下。
溫妕抬眸看向她,扣動機關, 長槍瞬間收縮成短棍, 笑道:“怎么了?想好了?”
在得知這柄槍就是屬于自己的禮物之后,溫妕便想要賦予它一個名字,現下正在集思廣益。
“我想好了,就叫【護花】!”春桃走到溫妕面前站定, 雙手相扣,仰首作期盼狀,“顏大人送的長槍會成為小姐的助力,與小姐一同在戰場上大殺四方。這何嘗不是大人與您并肩作戰,守護您的一種方式?”
“長槍即是顏大人,護花亦是護人。多浪漫啊!”
聽到這個名字,溫妕有些失笑,不愧是“博覽群書”的春桃,在這方面也要將她與顏景捆綁在一起。
“你這個小丫頭,腦子里全是兒女情長,怎知武將的傲骨錚錚?黎……溫小姐可不是什么嬌花,無需保護。”耿游擺擺手,否決了春桃的方案,拍著胸脯自信推薦,“我懂你啊溫小姐,就叫【鐵龍】!霸氣側漏,帥氣非凡!”
這個名字的確威武,溫妕也有些心動:“那就……”
“‘龍’太傲也太尋常了,凡是兵刃利器都喜歡加上‘龍’來拔高身價。”黃奔頭也沒抬,目光低垂看著書籍,似是沒興趣加入這個話題,實則從方才開始便再也沒有翻動過書頁。
耿游聞言看向黃奔,徑直撲上了他的后背,攬肩道:“盡會在那說風涼話,那你說該叫什么?”
“嘖,你能不能穩重些?”黃奔被撲得踉蹌了幾步,轉頭罵了他一句,卻得到了惱火的嬉皮笑臉,不禁閉了閉眼,無視了耿游,偏頭看向溫妕,冷靜分析道,“我建議從武器特性出發,取其將槍尖隱于槍身之意,叫【隱鱗】如何?”
“嘶,這也不錯。”溫妕又開始搖擺不定,用兩指夾著短棍晃悠晃悠地沉思起來。
看到決策者猶豫不決,提議者便開始爭辯以求得青睞。
“要什么‘隱’?武將就要張揚、就要意氣奮發!就叫【鐵龍】!”
“你們的決定都太男孩子氣了,既是女武將,就當有女性特質,【護花】不是正好嗎?”
“你們的提案無論套在哪一個武器上都是適用的,毫無獨特性。”
“你說什么?!”
三個人你言我語,寸步不讓,相互對視之間,仿若有火花四濺。
溫妕見狀想打個圓場,便伸出手道:“其實……”
誰知三人竟齊齊出聲,阻攔了她的勸架:“小姐你先別說話!我非要與他們掰扯掰扯!”
溫妕:……?
她無奈地托著下巴看他們這場鬧劇,長長嘆了一口氣,忽而感受到有一陣清香靠近,偏眸望去便看見了意料之中的身影款款而來。
雪底長袍上點綴翠竹繡樣,恰似其人雅正。
將一盤橙黃的軟柿端至少女面前,顏景俯身坐在溫妕身邊,順手將她的手放置在自己掌心暖和,目光溫柔:“溫小姐在做什么?”
“給槍取名呢。”溫妕由著他揉搓自己的右手,用左手拿起一口咬下柿子,緩緩咀嚼,有些口齒不清地下結論,“黃婆賣瓜,各執一詞,分毫不讓。就這樣了。”
“原是如此。”顏景適時將茶杯放置在溫妕手側,方便她能隨時夠到,“你今日起得晚,錯過了午膳,需要吩咐趙叔給你做些點心填肚子嗎?”
“不必,晚些就能吃正餐了。”溫妕輕啜了一口熱茶,感到愜意無比地靠向顏景的懷抱,任后者張開左臂將她攬入自己的披風下。
指尖陷進她短衫絨毛里,下巴輕蹭發頂,顏景嗅到了獨屬于少女的氣息,心念牽動了一瞬,便被他自己打散。
她只是靠近了自己,不可有非分之想,這很失禮。
溫妕沒有察覺到顏景的思緒百轉,只是倏忽想起了什么,抬頭看向男人的臉龐:“顏大人,你素有才名,幫我取個名唄。”
指尖勾起少女發尾的一縷,顏景低笑出聲,學著她的語氣道:“就不怕我也【黃婆賣瓜,各執一詞,分毫不讓】?”
聽出了男人語氣中的調侃,溫妕面色一紅,氣憤得作勢要將自己的頭發從顏景的魔爪中抽出來:“不幫就別玩了。”
“好好好,是我錯了。”顏景被她的“小發雷霆”逗笑,忍不住淺吻了一下她的額角,看到她的臉頰浮上一層紅暈之后,才作勢思考了起來,“這槍送予小姐了,便是小姐的了。無需思考他人的言論,跟從您的本心即可。”
“你這說了跟沒說有什么區別?”溫妕不滿地抬手輕拽了一下他的耳墜流蘇,力道卻放得極輕,生怕將他弄疼了。
顏景順著她的力道稍稍歪了下頭,笑著為自己辯駁:“小姐,我的意思是,對于您有意義的事情是旁人無法知曉的,不若從這個角度出發,想些專屬于您的名字。”
專屬于我的名字……?
溫妕松開了流蘇,低頭看向自己的長槍沉思了起來。
對于自己來說,它是什么呢?
父親說過,對武將來說,槍是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戰友;對于主將來說,獨特的武器是自己身份的象征,也是自己部下的精神支柱。
【長槍不倒,即主帥未亡,即兵不敗。】
余光瞥到歲末在樹梢系上的祈福紅紗,溫妕驀然想通了什么,拿上短棍從顏景懷中離開,起身走到庭院之中。
右手用力將其向上一拋,兵器在半空頂點處霎時變換形態,金鐵摩擦發出“錚”的一聲響動,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溫妕穩穩接住落下的長槍,挑下紅紗繩結,槍頭上翹令其自然下落至前端時,驟然伸手拉住紅紗尾部,將其牢牢系在槍身上。
她隨手打圈揮動了一下,看著那紅紗跟著她的動作在空中飄動,最終旋出一個赤色渦流。
鮮紅在她的視野中烙印,溫妕平靜凝視了半刻,瞬時出手向前突刺,紅紗陡然繃直如劍,唯有尾部下壓流落。
她似乎得了趣味,稍稍勾唇,隨即擰腰回刺接橫掃,玄鐵槍尖如星辰,拖著逶迤的血色拖尾,將寒冷的空氣撕扯出炙熱的跳動。
【向星祈愿,便是向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禱告。】
溫妕旋身騰躍,紅綢纏著刃光翻飛,在湛藍天幕前化為一道鮮亮如火的血色流星。
落地壓槍收勢,她徐徐起身,逆光而立,回頭望向顏景笑面如靨:“我要叫它,【赤星】。”
話音落下,全場沉寂,仿若還沉浸在方才的槍舞之中。
許久之后,顏景率先鼓掌,笑著回應:“赤色流光匿于槍身,如流星天火。【赤星】,既體現了槍的特色,又不乏新意與意蘊,好名字。”
聽到顏景這樣夸贊,溫妕不由得自豪起來,揚起下巴,身后仿若有尾巴高高翹起。
而在一邊的三人——
“只有我覺得很土嗎?”耿游低聲發表意見。
“確實算不上出彩。”黃奔低聲回應。
“這樣都能夸,不愧是顏大人,嘆為觀止。”春桃感慨。
額角青筋暴起,溫妕陰惻惻轉頭,眼中迸發出一抹狠厲:“我聽到了!”
說著提槍向三人奔去,嚇得他們四處逃竄。
“啊啊啊啊啊我錯了小姐!小姐饒命啊啊!顏大人救命啊啊啊!”
“小姐別搶我的計簿!等下,那是我趕工寫完的資料!小姐!”
“……我明明是在夸顏大人啊!為什么我也要!小姐,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您的忠仆啊!!!”
顏景也不急著上前勸架,只是眉眼含笑看著幾人鬧作一團。
忽而感受到有人靠近,他慢慢收斂了笑意,側目看向急匆匆趕來的侍衛,淡然道:“怎么了?”
侍衛畢恭畢敬地向他下跪,沉聲道:“顏大人,宮里來訊——”
“跶婆突襲邊境線,請您立即入宮議事。”
第57章 將軍 這一道圣旨,將昭告天下。告訴所……
酉時, 顏景被急召入宮。
領路的御前太監在御書房前駐足,對他做出了“請”的手勢。
他邁步上前,向主座的那位端正下跪行禮:“臣顏景,叩見陛下。”
“顏卿免禮。”華滄揉著太陽穴, 抬手示意他起身。
“謝陛下。”顏景起身抬眸, 霎時對上了數雙注視他的眼睛。
他粗略掃了一眼, 發覺京城中稍有名的世家當權者都在場,還有部分善斷的文官權臣,看來此次戰事確實緊急非凡。
“現下守邊的是誰?”華滄偏頭詢問身邊的官員道。
“回陛下,是總兵張鼎。”有官員立即回答道。
但華滄聽到這個回答, 頭有些隱隱作痛。
張鼎是高軒已故夫人張絨的弟弟, 勇猛有余、智謀不足, 可作奇兵,不可為將。
如若是前些日子稍微緩和的局勢來說,張鼎臨時頂替將位守邊是綽綽有余的, 但是現下情況不容樂觀,必須立即選出一將替代。
但是如若將才果真如此好找的話, 他就不會如履薄冰地任用高軒長達三年了。
“陛下,微臣的犬子善謀略, 可領兵赴前線,解燃眉之急。”
剛有人這樣毛遂自薦,便有人反駁:“恕下官直言, 令郎久居不出, 所謂的‘善謀略’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臣提議向民間廣尋人才,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這……是否耗時過長?前線戰事不可拖延,臣提議不如就從往年的騎射宴排名中選擇一位能臣?”
一直在旁閉目傾聽的華滄緩緩睜開了眼:“往年的騎射宴……?”
除卻排名無參考價值的皇室,便只余下寥寥數人, 而在這數人中最為突出的,便是那位曾經小有名氣的“白衣游俠”——洛州縣丞之子,耿游。
他記得耿游放棄了仕途,轉而以門客身份入住顏府,故而側目望向顏景道:“顏卿,你有何想法?”
顏景應聲頷首行禮道:“臣以為,諸位大人說的皆有道理,但似乎有些局限了。”
“局限”……?
站立在旁許久的華君光思忖了一下他的提議,忽而想起一人。
如若不局限于男子與身份,那就是——
“你的意思是高家的女兒,高樂蓉?聽聞她遺傳了父母的武學天分,卻不可知其領兵之能;且其父之事鬧得滿城風雨,任其為將,風險未免過高。”
誰知顏景卻輕輕搖頭,幾不可察地勾動唇角,向華滄拱手:“陛下,臣所薦之人已在門外,可否應允她入內?”
聞言,華滄也有些好奇起來:“讓她進來。”
得到皇帝的許可,御前太監便向外通報了一聲。
只聽檐鈴在穿堂風里發出碎響,一雙皂色翹頭靴踏碎落在地面上的晚霞,交窬裙掃過走廊門扉,在流動的光影中忽明忽暗。
滿堂官員翹首以盼,便見那人逆著暮色緩步走入,直至走到房間中央,利落下跪,猶如出鞘的刀刃直插入微末的日光。
“民女溫妕,參見陛下。”溫妕的聲音擲地有聲,引起滿座嘩然。
他們都曾聽聞過衛全徹查了當年的溫家冤案,知曉不日之后就會還溫家清白。
只是溫妕銷聲匿跡三年有余,沒想到她還活著。
華滄聽到這個名字,目光瞬間看向少女低垂的頭,沉吟片刻后才慢慢開口:“抬起頭來。”
“是。”溫妕緩緩抬起頭,眸光凜然。
華滄言語一頓,許久后輕聲問道:“你姓溫,那你的父親是?”
“是,先父乃三年前戰死沙場的驃騎大將軍,溫健。”溫妕不卑不亢,直視龍顏。
溫健三年前就被褫奪了所有官職,理應不可再以驃騎大將軍稱呼。
但她自稱民女,卻對父親的官位寸步不讓。
這是父親拿命換來的榮耀,既然冤屈已洗凈,便也應將原屬于父親的官位復還。
華滄并未反駁溫妕的稱呼,只是垂目望入少女澄澈的琥珀眸之中,嗓音低沉:“顏卿舉薦你領兵出征,以御突襲之敵寇,你可有必勝之決心?”
聽到熟悉的名字,溫妕下意識看了顏景一眼,觸及那唇角的溫和便瞬間收回視線,拱手道:“回陛下,民女十二歲便曾隨父帥巡邊,歷經大小戰役無數,入過敵營、殺過敵寇,深知戰場兇險,亦明用兵之重。”
“先父曾戍邊衛國數十年,屢建奇功。若陛下信任,民女愿循先輩遺志,誓將賊寇驅逐出境,保家國安寧。”
顏景眸光清淺,連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自從看見溫妕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沒有壓下過唇角的弧度。
似是也未曾注意到角落中拿到陰冷的眸光。
“好!”華滄微微頷首,笑著朗聲道:“果真是虎父無犬女,英雄出少年。既如此,朕便封你為臨危將軍,賜虎符,即日前往邊境抵御敵寇。望你不負朕望,早日凱旋歸來。”
“謝陛下恩典。”溫妕得令面上卻無悲無喜,只是俯身叩首。
這一道圣旨,將昭告天下。
傳到還不知曉溫家清白的角落,傳到因溫健戰死而絕望的人心中,傳到聽到“溫”字就聞風喪膽的敵寇耳中。
告訴所有人,溫將軍已歸來。
·
走出御書房,月亮已經爬上樹梢,褪去了白日的喧囂,夜晚的蟲鳴都顯出幾分寂寥。
“你真的想去嗎?”
黃金馬車平穩前行,溫妕看向注視自己許久的顏景,微微挑眉:“你指的是什么?”
“字面意思。”顏景目光低垂,落在少女的右手上,粗糙的老繭是她勤勉的勛章,“你恨那位,不是嗎?”
無論華滄出于何等考慮,當年不顧情誼將莫須有之罪強加在她父親身上都是不爭的事實。
家破人亡之仇,不可能是三言兩語就可撇清的。
溫妕看著顏景的動作,他似是將自己的手當做易碎品般捧在手心。
蝶睫輕顫,用手背劃過男人的掌心,她手腕翻轉握上他的手,輕聲道:“我恨的是他一人,與邊境眾將士無關,也與天下百姓無關。”
她的血海深仇可以慢慢算,但是邊境的戰事刻不容緩。
她晚去一天,風險就高了一分。
溫妕憤憤然地想開口,忽而想到什么,掀開車簾左顧右盼一番,確認沒人才靠近顏景壓低聲音附耳道:“說句大不韙的,我活的可比他長,總有一天能熬走。”
顏景啼笑皆非,順勢將溫妕攬入懷中,學著她的樣子也低聲附耳道:“那我也陪著你熬,兩人一同‘大不韙’,罪孽或許能減半。”
“那等下去拉春桃一同‘大不韙’,罪孽還能再分擔些。”溫妕掰著手指算著,想還能把誰“拉下水”,誰知卻被顏景握住了四指。
“不要把他們拉進來了,有我陪你承擔就行了。”
顏景的聲音柔和含情,讓溫妕不由得抬頭去看他的表情,撞入了燦若星辰的眸光里。
“如若溫小姐嫌擔負得太多了,那我可以擔多些。”
看似大義凜然的話語,還帶著些許寵溺。
但是已經被顏景騙了許多次的溫妕只是稍作思考,便瞇起眼得出了結論:“顏云朗,你幼不幼稚,這個醋也吃?”
“嗯?暴露了?”顏景這次并沒有掩飾,反而笑意更濃了些,伸手揉亂了少女的頭發,“妕兒真是越來越聰明了。”
一把抓住在自己頭上胡作非為的手,溫妕懲罰性地輕咬了一下他的虎口,不滿道:“怎么總覺得你像是把我當孩子養?”
被咬過的地方并不疼,反而有些酥癢感,讓顏景的眸光黯淡了幾分,尾音上揚:“那你想讓我把你當什么養?”
“我想……”溫妕剛要順著他的話向下去說,忽而就意識到不對。
這個問題無論說什么都不對,顏景又在耍她。
故而她輕輕推了推男人的胸膛,故作嗔怒怒道:“誰想要你養。”
顏景笑著抓住她向自己伸來的手,沒有讓她推開,反而讓她更貼近了幾分,聲音輕柔低沉:“想聽聽我的答案嗎?”
聞言,溫妕有些不解地看他:“什么答案?”
顏景笑而不語,只是攬著她的腰肢,靜待馬車停下的瞬間,開口道:“我的答案,已經放在你的院子了,去取吧。”
不得不說,顏景的話確實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溫妕瞥了他一眼,就先行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向清竹院快步走去。
顏景在其后緩步走出,看著少女匆匆的背影忍俊不禁。
但愿她會喜歡。
“顏大人。”
唇角的弧度還未放下,顏景就聽到了這一聲叫喚。
不同于她平日中的高傲與張揚,語氣極淡極輕。
他順聲望去,禮節性頷首:“高小姐。”
高樂蓉看上去消瘦了許多,蒼白如骨的面容幾乎撐不起那明媚的衣裳,但那一雙眼睛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高軒欺上瞞下、有通敵之嫌,但他已經死了,又在臨終前提供了重要線索,戴罪立功;再加之那日騎射宴被高樂蓉救下的崔小姐和顏景的上書。
陛下看在他多年為國效力的份上,準許了高軒最后也是唯一的要求——
放毫不知情的高樂蓉一條生路。
現在高樂蓉是庶民之身,但是顏景依舊以從前的姿態待她。
“……為什么那日要引我去大理寺地牢?”高樂蓉的嗓音有些嘶啞,似是哭到力竭后的結果。
在父親死了之后,她有了許久的空閑時間,久到她都有些恍惚的時間。
在這段時間中,她無需再為討任何人的歡心而學習自己不喜歡的女紅,讀自己不喜歡的書。
便也有了機會,思考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在護父心切的沖動消散后,她便明白了那封明顯不對勁的信是顏景故意留下的線索,為的就是讓她知道父親會有死劫。
“為了,讓我親眼見證自己父親的死亡嗎?”
顏景望著溫妕推開院門,看見了無數紅箱和一只大雁的震驚,聲音也不由得染上了幾分溫柔:“不是我要引你,是她。”
高樂蓉順著顏景的視線望去,就見院中的少女在正中央的高桌上看到了一張紅底金字的卷軸。
“她希望你能夠知道。因為在她父親死的那日,她是沒有機會與選擇的。”
高樂蓉愣怔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溫妕給她的,是救下自己父親的機會。
如若那日,她能夠一人打敗紅鎖,那她的父親就能……
而被兩人注視的溫妕無心去管高樂蓉的想法,只是一心看著眼前的卷軸呆滯。
只見卷軸上寫著兩個字:【婚書】。
這就是顏景的答案?
第58章 甲胄 “溫將軍”,已經不再只屬于她的……
前方戰事緊迫, 溫妕天一亮便睜開了眼,換上白銀盔甲。
這是皇帝專為溫妕賜下的盔甲,通體的銀光在蒙蒙亮的天色中格外顯眼,宛若又一輪皓月。
“小姐, 真的不能帶春桃一起去嗎?”幫溫妕的護腕系上最后一個結, 春桃拉住溫妕的手央求道, “我也不是什么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總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春桃善易容與擬聲,是極佳的后勤輔助人員,但武學造詣不高, 如若赴往前線, 便很難保證其安全。
故而溫妕面對春桃的央求, 也只能無奈回答道:“不……”
“有何不可?”
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溫妕渾身一僵。
從昨夜看到那封婚書開始,她就有些不知所措, 以至于借口困倦就寢,逃避和顏景談論此事。
她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顏景。
在她的記憶之中, 無論從前是什么樣的女子,在結親之后都會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泥塑一般。
坐在狹窄的庭院之中, 數著丈夫歸來的時間,或許還會多幾個孩子圍繞身邊。
日子便這樣平靜而祥和,一眼便能望得到頭。
也許這就是常人所說的幸福時光, 千百年來的所有女子都是這樣過的。
但是她與尋常女子又完全不一樣。
她見過山川河流, 聽過金鐵敲擊,觸摸過滾燙的鮮血。
即便在最為落魄的時候,也有清風明月相伴。
要她將自己局限在方寸之間,守著一個既定的結局。
她要如何甘心?
但天底下的男子, 又有誰不想要一個賢良淑德的乖巧妻子?
她愛顏景,但是同樣也無法割舍下所熱愛的一切。
而此刻春桃卻雙眸亮起,迫不及待地向門外的顏景高聲問道:“真的嗎顏大人?可以帶我一起去嗎?”
“不可以!”
“可以。”
溫妕焦急的聲音和顏景平靜的嗓音同時響起,給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春桃目光呆滯,莫名有一種被夾在父母之間的孩子的感覺。
她看了一眼溫妕,又看了一眼緊閉的門扉,小心翼翼問道:“到底是……?”
聞言,溫妕皺起了眉頭,深呼一口氣道:
“當然不可以!”
“自是可以。”
顏景的聲音再次和她一同響起,不僅沒有退讓甚至還帶上了些笑意。
溫妕再也忍無可忍,將所有羞赧與尷尬拋之腦后,三步做兩步過去一把拉開了門,向外大喊一聲:“可以什么可以!出事了怎么辦?!”
只見金屬光澤在黎明的曙光中閃耀,讓人有一瞬間的恍神。
身披輕甲的男人不知在外站立了多久,見到少女的聲音只輕笑著偏頭望去,眼眸中帶著一絲得逞的神色:“溫小姐,好久不見。我還以為下次見你會是在軍營中。”
因前線情況難判,加之主帥經驗不足,顏景自請隨軍出征輔佐。
原本屬于顏景的公務交由太子代為處理。
現下王儲之位已無可爭議,皇帝本就有讓太子輔政的意思,此次正好可以好好鍛煉其能力,正中下懷。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這其中,顏景似乎比誰都開心。
讀出他語氣中的揶揄,溫妕意識到又一次上了顏景的當,惱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這就是你說‘可以’的理由?”
只是為了騙她主動搭話?
“自然不是。”顏景的表情煞是無辜,“只是我有事情要拜托春桃姑娘。”
春桃聽到這句話有些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顏景輕輕點了點頭,勾唇道:“【千面】閣下,開個價吧。”
春桃微微睜大了眼,霎時興高采烈地蹦跳了一下:“我什么金銀都不要,只要隨小姐一同出征!”
“胡鬧!”溫妕側身擋住春桃,叉腰怒視顏景,“無論是春桃還是千面,都是我的人,你要她做什么,都得我同意才是!”
春桃又蔫了下去。
顏景笑著看溫妕的模樣,墨眸彎起:“小姐,前幾日的問題,你知道答案了嗎?”
答案?
溫妕腦海中驀然響起一句——
【我的答案,已經放在你的院子了】
堆滿院落的紅箱子、裝滿匣子的黃金,以及那份紅底金字的……
她下意識移開了目光,心情沉落了幾分:“我……”
卻只聽顏景一句:“您知道三皇子殿下為什么要通敵了嗎?”
“啊?”溫妕猛地抬頭,看著顏景含笑的眼眸才意識到,這是那日三皇子下獄時自己問顏景的問題。
她曾試圖調查過三皇子的動機,但卻并未找出真相,而這兩日又滿腦子都是排兵布陣的戰術與馬草軍糧,沒有時間去查此事,便暫且擱置了下來。
但她怎能被顏景看輕?
“知道了個七七八八。”溫妕單手抱胸,虛握拳抵住下巴,故作深沉道。
顏景見狀就明白了她不知道,垂眸斂下了笑意,輕聲道:“如此甚好,那小姐應當也能夠知曉我要春桃姑娘做的事情了。”
“您應當不會阻攔了吧?”
“!”春桃抬頭,興奮道:“這個意思是?”
完了,給自己跳了個火坑。
溫妕騎虎難下,只得咬牙切齒地捏住了顏景的手腕:“要是春桃出了什么事我可饒不了你。”
誰知顏景卻狀似低頭沉思起來,喃喃道:“如若是一輩子都饒不了我,那似乎也不錯呢。”
“你!”溫妕氣得擰了一下他手心的軟肉,卻又不敢太用力,“顏云朗!”
“嘶,小姐,手下留情。”顏景覆上溫妕的手背,輕柔地阻攔了她的動作,“不若先看看我帶來的禮物吧。”
言罷,拉著溫妕的手將她帶出房間,隨即側身漏出了身后一個木箱。
不同于平常在顏景府中看到的華美錦盒,這個箱子樸素得格格不入。
溫妕看到了箱子上的細微反光,微微愣怔,意識到了什么,陡然松開顏景的手,快步上前查看。
木箱上有著無數細小的劃痕,還有一道極深的劍痕入木三分,險些將箱子戳穿。
她能夠細數每一道痕跡的來歷,甚至能夠觸及那時的暖陽和嘮叨的叮囑。
溫妕輕撫箱面,手掌慢慢下滑,摩挲凹凸起伏的鎖扣,目光低垂落在其上一個【溫】字。
【爹,這里面是什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
她打開木箱,讓陽光照入塵封已久的角落,反射出燦爛的光澤。
她不禁笑出聲,呢喃道:“到底是什么時候準備的……”
【等到你能夠隨父出征了,爹再送你一整套黃金甲!讓我家妕兒成為最威風凜凜的女將軍!】
日光從天際線鉆出,溫妕抹去眼角欲落的溫熱,看向顏景:“你在哪找到的?”
溫家被查封,所有的東西都被收繳入了國庫,顏景究竟是如何將它完整地帶到自己面前的?
又是如何得知它的存在的?
“是啊,在哪找到的呢?”顏景輕笑,向溫妕伸出手,“在路上說吧,溫將軍。”
“包括所有問題的答案。”
聽到這個稱呼,溫妕微微抿唇,將手放置在他掌心,緩緩起身。
“溫將軍”,已經不再只屬于她的父親了。
從今日起,她就是溫家的當家者。
她需肩負起所有的未來與真相。
·
一名士兵快步走到馬車旁,恭敬躬身道:“溫將軍,糧草、兵器皆已備齊,將士們整裝待發,請將軍示下。”
片刻之后,從馬車中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音:“出發。”
隨著這一聲令下,號角聲隨即響起,鐵騎們同時翻身上馬,向著邊境的方向進發。
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有末尾的士兵壓低聲音交頭接耳:“時間緊迫,戰事刻不容緩,為什么溫將軍與顏大人還要坐馬車?騎馬不是更快嗎?”
“顏大人畢竟世家公子出身,溫將軍又是個小姑娘,經不起折騰吧。”另一個士兵低聲回應道。
還未等到士兵回應,就聽到一聲呵斥,振聾發聵:“那邊的,在說什么悄悄話?要不大聲點,讓溫將軍也聽聽!”
兩人立即噤聲,不敢再說話。
溫妕環顧了一遍周遭的環境,目之所及之處滿是翠綠,不由得偏頭看向顏景:“為什么將我帶到這里來?主將的身姿應當要讓所有人都能看見才能振奮軍心,哪有縮在一旁的道理?”
“溫將軍,問題有些太多了,不如一個個解決吧。”顏景的目光從旁收回,平靜道,“小姐,三皇子殿下已然在大華有了一定的根基,他究竟為何要暗中與跶婆商人往來呢?”
溫妕順著顏景的話開始思考,須臾后便得出了答案:“為民心?”
三皇子有權有勢,那么與太子相差的,便只有民心。
“將軍聰慧。”顏景贊許地一笑,又問道,“信仰是最易籠絡民心之物,到時只要等他登上皇位,再偷梁換柱,去除血棘供給,切斷與跶婆聯系,將【朱雀神教】扶持為國教,一切便名正言順、順理成章了。”
“且【朱雀神教】可獲取的資金也極為可觀,由高軒出面,三皇子殿下隱于幕后,幾乎是百利而無一害。”
溫妕點了點頭,聽著聽著便忽而察覺出不對勁:“如若僅是如此,他根本不必殺死我父親,也不必通敵。他只要……”
“他只要血棘即可。誆騙一個跶婆商人,對他來說并非難事。”顏景接著溫妕的話補充,看著溫妕愈發嚴肅的表情,揚起唇角,“想必將軍也明了了,三皇子殿下雖與跶婆有聯系啊,但是他根本不必通敵。”
“通敵者,另有其人。”
馬車滾滾,鐵蹄陣陣,軍隊經過一片竹林,未曾注意到竹葉飄散之中,有數雙眼眸寒光凜冽,注視著軍隊行徑的方向。
頃刻間,竹林中暗影涌動向前。
第59章 真相 復仇終于結束。
“通敵者另有其人。”
溫妕聽到這句話驀然看向顏景, 望著那揚起的唇角,腦海中翻涌起無數個細節。
為何她會下意識覺得三皇子就是真兇?
因為高軒與三皇子走得更近?
不,不僅如此……
還因為三皇子散播的流言、顏景交上的無數罪狀,以及獵場內殺向太子的那些刺客, 都暗示了三皇子與跶婆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她是被刻意誤導的。
被顏景刻意誤導的。
即便現在說三皇子并未賣國, 又有誰能信呢?
三皇子徹底倒臺, 顏景與太子的地位便穩如泰山了。
好大的膽子。
是誰說文官都是些怯懦書生的?顏景的每一步棋都是在懸崖上走蛛絲,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其中博弈比她真刀實槍的肉搏還要刺激。
她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但是你與衛全一同狀告三皇子,這難道不算欺君?!”
顏景看著溫妕的反應有些忍俊不禁, 正想要解釋倏忽看見一抹寒光刺穿車簾, 飛馳而過!
“敵襲——!”
訓練有素的士兵立即擺出了防御姿態, 警惕地看向飛矢射來的方向,便見一道黑影在林間閃爍,向遠方而去。
有士兵快步走到馬車旁, 沉聲道:“將軍大人,首輔大人, 請求指示。”
“放肆,吃了熊心豹子膽, 敢挑釁我?”馬車中的女聲聽起來切齒拊心,立即下令道:“派人立刻去追,追上后就地格殺, 亂棍打死。”
士兵聽到這個命令顯然一愣, 不由道:“可是……”
“我是將軍還是你是將軍?還不去辦?”她的語氣不容置疑。
士兵無法反駁,只得頷首應聲:“……是。”
言罷就點了數人向黑影逃亡的方向迅速追去,所過之處化為清風一縷。
馬蹄聲漸漸遠去,宛如擂鼓敲響, 溫妕眉頭擰得極緊,卻聽到身旁的男人依舊不慌不忙:“小姐,要不要猜猜看?”
“誰才是真正的通敵者?”
“我猜,我馬上就能知道了。”溫妕警戒周遭動向,手掌已經按上了腰間刀刃。
話音剛落,竹影搖晃的節奏突然錯拍,其中鳥雀似是被何物嚇到一般四下驚飛,向晦暗的天際凌亂而去。
緊接的是無數身著勁裝的伏兵從四面八方出現,頃刻間便包圍了人數并不占優的軍隊。
為求速度,溫妕此次出征只帶了少數鐵甲精銳,又分出一行人去追那虛無縹緲的黑影。
面對幾乎是自己兩倍的人數,局勢可謂是壓倒性的不利。
“我倒是沒想到,你會如此輕易的上當,讓我之后的謀劃都落了空。”
溫妕心下一沉,她認得這個聲音,是那夜潛入高府,不由分說就要將她斬殺的青年的聲音。
竹林寒霜,冷風凜然,沉沉鉛云低垂,將天空染作陰冷的灰白。
馬蹄鐵踏過青石板,青年如瀑的發絲垂落身側,衣上帶著清晨未融的寒霜,如其面容般淡漠
他所過之處,伏兵都為其開出一條道路,直至讓他走到馬車前,平靜道:
“未諳世事的小姑娘中計也就罷了,顏景,如此顯而易見的‘調虎離山’,你也會中計嗎?”
“該死的。”馬車中的女聲難掩急躁,“你是誰?我可是陛下欽點的【臨危將軍】,你現在這樣阻我前路,是謀反!”
“謀反?”青年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低頭止不住地笑出聲,肩胛骨隔衣起伏如振翅的蝶,“我謀不謀反,還有區別嗎?”
“你什么意思?你是誰?”她又問了一遍。
青年的笑聲漸漸停止,因情緒起伏而泛紅的臉頰又恢復了最開始冷漠。
他像是失去了耐心一般,緩緩抬起手,懶散地向前一指:“動手。”
只聽鐵甲磨蹭金鐵的聲音響起,軍隊鐵騎嚴陣以待,注視著敵人的動作。
但很快,所有人的臉上變作呆滯的神色。
青年遲遲沒有看見身后的人聽令進攻,不禁蹙眉想要轉頭去看情況,卻被尖銳的兵刃抵住了后腰:“別動,五皇子殿下,當心刀劍無眼,傷了千金之體。”
利刃寒芒反射在男人的左眼上,將那深邃的烏眸映出黑曜石般的色澤,顏景騎馬執劍指向面前皇族,身后的近百伏兵中有半數者摘下了自己的面簾,將手中兵器指向了上一刻的“戰友”。
竟是顏景本就安插在五皇子隊伍中的臥底。
五皇子華陽平被戳穿了身份,情緒卻并不如三皇子一樣激動,依舊神色淡淡道:“你是什么時候將人手安插進來的?”
“比你想的,還要早許多。”顏景手下用力了幾分,劍刃微微戳進了青年的錦衣中,“我也未曾想到你會如此輕易的上當,還一直未曾發現,讓我之后的謀劃都落了空。”
熟悉的話語從別人的口中說出來,諷刺意味十足。
華陽平卻不惱,換了個問題:“你既然早就知道,那為何還要交上那血書,說通敵者是華承策?你這不算是欺君嗎?”
誰知,顏景聽到這話反而并不慌張,反而勾勒起唇角,笑道:“殿下心中有答案了吧,何必要自取其辱?”
話音落下,華陽平沉默了下來,仿佛已經無言以對。
將通敵之罪攬在三皇子身上,可以鏟除威脅太子的最大隱患。
而五皇子,從來就沒有被期待過。
說白了,揭穿真相的利益不如潑臟水來得更有價值。
更何況三皇子本人也樂得用“潑臟水”的計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謂是死得其所。
就在顏景要上前將華陽平捆起帶回的時候,異變陡生!
華陽平腿部發力,從馬背上一躍而起,任那距離過近的劍刃在他的后腰處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拔出腰間長刀切向馬車車廂。
強勁的劍氣橫貫車廂,竟將其在中央切割出一條裂痕!
一切只在瞬息間發生,眾人目瞪口呆,從未想過以平庸著稱的五皇子竟有如此武藝。
或許,這個武藝本就不屬于他。
華陽平用盡全身氣力切出這一刀之后,霎時吐出一口鮮血,臉色蒼白得倒在地上。
跶婆的【通血丹】,一旦服用這顆丹藥之后,運功就能夠讓人爆發出自己的潛能,突破武學極限,但之后就會短暫地麻痹使用者的神經。
效果因人而異,一般可運作一個時辰。
為了防止萬無一失,華陽平在進竹林之前就服用了這顆丹藥。
但此刻拼盡全力揮出這石破天驚的一劍,就已經是極限了。
天賦,真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
但也足夠了,這一劍任馬車中的誰都躲不開,不死也得重傷。
在溫妕養傷,重選將領的這段時間內,足夠跶婆突破邊境線了。
想至此,華陽平不禁勾起唇角。
顏景,天之驕子又如何?這一局還是他贏……
“春桃?!”溫妕的聲音從身后響起,讓華陽平瞳孔驟縮。
只見少女飛速馳騁到馬車前,翻身而下跑進車簾之中,瞬間摧毀了他所有的希望。
“真是冥頑不靈啊,安分待著不好嗎?”顏景的嘆息聲由遠及近,華陽平愣愣地抬眸,看到他嘴角若有似無的笑意,以及眼眸中璀璨的光芒。
“殿下,如此顯而易見的‘偷梁換柱’,你也會中計嗎?”
從一開始,顏景與溫妕就沒有進馬車。
華陽平拼盡全力的一擊也并未達到溫妕身上,這一次是滿盤皆輸。
“天賦與運氣……顏景,你怎么能什么都有?”華陽平想自嘲地笑笑,卻被卡在喉嚨中的血痰嗆得咳嗽不止。
顏景單膝下跪,姿態優雅地頷首,看著狼狽趴在地上的五皇子,聞言輕笑道:“運氣?我可沒有什么運氣。殿下,所謂的運氣,也不過是無人知曉的努力罷了。”
“你在說什么,你一個庶子能有今天的資源地位,還不是因為……”華陽平的聲音忽而一頓,須臾扯出一抹笑,“原來如此,光風霽月的‘無雙君子’哈?”
顏景不語,只抬頭看向馬車,微風吹起的車簾露出少女驚艷的側臉,讓他不由自主勾起唇角。
他確實見過一人如月皎潔,又如日生輝。
不是他,卻近在咫尺。
溫妕掀開車簾之后,先看到的是滲透車毯的暗紅,心下陡然沉落,緩緩將視線往車內望去,卻并未見到那意料中的身影。
只見與溫妕面容一模一樣的少女身著銀甲,左手緊握翠棍,右手捂住腰側不停滲血的傷口,看到溫妕的那一刻也只是慘白一笑,氣若游絲道:“溫姐姐,這算是……達成約定了嗎……”
尾音還未消散,她就直直向前倒去,卻落入了一個及時上前接住的懷抱。
“原諒……我。”
溫妕看著懷中的少女,許久說不出話來。
為什么是你?為什么你會在這里?為什么會帶著她的面容替她受傷?
你是否知曉自己父親的死也有她的一份?
但最終,所有的話語都哽在喉嚨,化為一句:“我帶你療傷。”
天際許久未降的雪,終于落下。
“你把我帶回去扣押吧。”華陽平終于認輸,趴在地上不動彈。
他知道自己的結局,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是他也無非就是與華承策一樣,扣押入獄審理,最壞也不過貶為庶民,流放嶺南。
“扣押?殿下似乎對自己的結果認定并不清晰。”純白的雪花落在顏景的眸中,他慢慢斂目,落回華陽平身上。
華陽平怔忪,徐徐抬眸:“你什么意思?”
“您不是問過我嗎?那封血書。”顏景面帶笑意,眼底卻冰冷異常,“殿下,忠臣是不會欺君的。”
華陽平渾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著顏景,嗓音顫抖:“你的意思是?不,這不可能!”
難道說……父皇收到的那份血書上,就是他的名字?只是為了引他卸下防備,所以才連同顏景做的一場戲?
這樣大費周章,卻又不將其扣押。
那他的結局……只會比流放更為凄慘。
“殿下,為本國百姓盡心竭力者,才可為君。”顏景緩緩起身,居高臨下道,“傳令下去,通敵賊首已然伏誅。”
“不!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是大華五皇子!我是父皇的孩子!”華陽平想要掙扎,但是因為藥效全身麻痹得動彈不得,很輕易地就被士兵抓住了手腳。
“五皇子?這就奇怪了。”
銀白的劍刃如落雪所化,寒芒將那雙霜冷墨眸也染作淡色,顏景唇瓣翕合,語氣毫無起伏:“五皇子殿下,不是一直待在宮中養病嗎?”
這一句話,將華陽平所有的辯駁都堵死了。
看著顏景轉身離去的背影,他忽然理解了為何多年以來,他都沒有被發現通敵。
他以為是顏景那些文臣無能,原來是實際早就知道了他的所作所為,只等利用完了他所有的價值,再挑個最佳時機將他交出。
他自以為在攪弄風云,將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實際上他才是什么都不知曉的棋子,是他們黨爭中小小的一環,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跳梁小丑。
他的布局,他的算計,都在華承策與顏景他們的意料之中,甚至反利用他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自始至終,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人。
刀光略過,鮮艷的色彩飛濺,落在了顏景銀白的衣角。
他微微皺眉,落劍將污染的衣角割去,隨意扔在雪幕之中。
第60章 塵埃落定 那些聘禮并非拘束她的牢籠,……
目送接人的馬車平穩離去, 溫妕收回目光,望向顏景:“春桃呢?”
顏景輕撫過駿馬的頸側,聞言只是從善如流地回答:“現在這個時間點,春桃姑娘應該在府中剛剛醒來吧。”
“所以你誆騙她將高樂蓉化作我的樣子, 又讓高樂蓉在馬車內假扮成我, 是為了引出五皇子?”溫妕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想法, “你沒有想過高樂蓉會遭遇不測嗎?不,你應該算到了,所以你才會這樣做。”
“春桃姑娘心善,我相信她會理解我的。畢竟如若不這樣做, 某位小姐就要‘饒不了我了’。”顏景頗為無奈地攤手, 在溫妕要開口質問之前, 先行補充道,“至于高小姐,是她自己要求的。”
溫妕的話語被堵了回去, 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自己要求的?”
眼底泛起些許笑意,顏景彎眸道:“將軍, 你應當能夠理解她這樣做的理由才是。”
顏景說的沒錯,溫妕與高樂蓉的出身相似, 因此能夠理解高樂蓉這樣做的理由。
她的父母已逝,原本按部就班的人生軌跡也隨之斷裂。
漆黑而茫然的時期,溫妕也曾經歷過, 她的選擇是鋌而走險, 為父親翻案,奪回屬于自己的榮耀與人生。
而高樂蓉相比于溫妕,缺少的就不只是一個決心。
還有她因父輩的過錯而被迫擔負的罪孽,要想要重新將人生扭轉回正軌, 就必須等待一個機會。
一個能讓她贖罪的機會。
而顏景也不過是順了她的意罷了。
想至此,溫妕驀然想起那一箱箱如巨石壓在她心上的紅箱子,和那封沉重非常的婚書。
如若顏景懂得高樂蓉的心境,那自然也會想到溫妕逃避的理由。
隨即,溫妕抬眸看向顏景的眼眸,幽邃的瞳色看不出他炙熱的情緒。
心臟跳動的頻率有些紊亂,她抿了抿唇,話語在舌尖縈繞了半晌后,才最終出口:“……顏景,我并非尋常女子,我……”
她還未說完,顏景就已經知曉了她的后文,卻只是笑了笑,將她有些顫抖的手牽起,牢牢握住,輕聲道:“溫將軍,供人賞玩的鳥雀與展翅飛翔的猛禽,我更喜歡后者。”
“也無意圈養飛鷹。”
輕柔的話語吹散了溫妕心中的陰霾,讓她不由得笑出聲。
是啊,顏景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心之所向?
那些聘禮并非拘束她的牢籠,而是向她敞開大門的歸屬。
意味著,無論她究竟要飛向何方,顏景都愿意等,并為她留一個隨時可以停歇的樹梢。
“顏景,你不是想要問那個答案嗎?我已經知道了,”回握男人的手掌,溫妕嫣然一笑,“我愿意。”
竹林風聲搖曳,將漫天細雪與烏黑如瀑的發絲吹向遠方,顏景微微睜大眼睛,常含心緒的眼眸中驟然空白。
周遭是不散的血腥氣,寒冷的冬風與晦暗的天色如飛揚的塵埃,不染俗世的謫仙卻覺得沒有一刻比此時更完美。
許久之后,凝固的空氣才開始流動,顏景的唇角輕輕揚起,笑意從眼底泛起漫到指尖:“承蒙小姐不棄。”
“說什么不棄,這么沒自信,可不像你。”溫妕只覺好笑,輕拍了一下他的掌心,隨即翻身上馬,金色的甲胄在并不明亮的天光中醒目非常。
她振臂高呼:“眾將士聽令!沒時間給你們休息了,立即重新整隊,接下來的路程我們要全速前進!”
“是!”
顏景看著少女在高頭大馬上英姿颯爽,身后是無數將士的鏗鏘應聲,笑意更濃,也應了一聲:“是。”
溫妕看著顏景的樣子,后知后覺地想起了那鳥雀與猛禽比喻。
【供人賞玩的鳥雀與展翅飛翔的猛禽,我更喜歡后者。】
顏景更喜歡猛禽,那不就是意味著……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柳青那樣的性子?
溫妕這才意識到自己無夜晚無數次輾轉反側,糾結顏景到底愛的是‘柳青’還是‘黎明’,根本毫無意義。
顏景愛的就是原原本本的她。
“天尊啊,早知道不裝了。”溫妕喃喃自語,不禁后悔不已,攥緊了手中的韁繩。
不僅是復仇之路,連她的感情歷程,原來都繞了個大圈。
顏景沒有聽見少女低聲說的話語,卻被她懊惱的神情逗笑。他撇開頭,以手抵唇壓住即將泄出的笑聲,目光隨之望向了另一側皇城的方向。
來時路已經被小雪覆蓋上了一層冰霜,顏景的笑意漸漸收斂了下來。
他不曾告訴過少女的想法是——
顏景與高軒的交易,就只是從皇帝手中保下她的性命,早已兩清。
如若高樂蓉因為這一次事件死去了,就說明她的武學天賦不足以讓顏景保下她。
從她父親死后的那一刻起,就無人能再為她的人生與未來保駕護航。
生死前途,全憑她自己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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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初陽升,邊境。
“報——朝廷派來的援軍已經到了!”
士兵沖進了主帥營帳,向端坐在其中的張鼎總兵下跪稟報,語氣中難掩歡喜。
他們已經與跶婆纏斗許久,幾近彈盡糧絕,朝廷的援軍不可謂不是及時雨。
然而,張鼎卻顯得并不高興,他先行收到了飛鴿傳書,知道這次來的主帥是個小姑娘。
雖然是那位大將軍的獨女,但是他并沒有與之并肩作戰過,所以對此并未抱太大的希望。
不過最基本的禮節還是要遵守的,他緩步走出了營帳,正對上身騎白馬,飛馳而來的少女將軍。
他看到了那馬背上嬌小的身影,即便穿上了盔甲也并不顯得威武,心中不由得泛起擔憂與不滿。
雖說高軒因無法饒恕之罪下獄,但是如若來的將帥是高樂蓉,他或許還能甘心些。
畢竟她身體里還留著自己姐姐的血,還有今年的騎射之女主的稱號,讓他讓位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這一位……恕他難以從命。
戰爭又不是兒戲,豈可將縱籌大局之責交給這樣一個孱弱的小姑娘?出事了怎么辦?
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她回去找陛下哭訴吧。
張鼎打定主意,走到營門處站定。
駿馬四蹄騰飛,帶起一陣疾風與暖陽,少女逆光而來,光影將她的面容切割得模糊不清。
她騎得太快了,以至于將身后的軍隊都遠遠甩開數十米。
張鼎眼看著駿馬馳騁到自己跟前,近乎要撞上他的鼻尖時,溫妕才不慌不忙地勒馬:“吁——”
高高揚起的馬蹄,撒落的塵埃與泥濘恰巧滴在了張鼎的臉頰上。
他臉色一黑,抹去臉頰的污穢,后退一步拱手道:“參見溫將軍,我乃瑞雪總兵,張鼎。”
溫妕頷首,平靜道:“我是臨危將軍,溫妕。圣上有令,接下來的戰事由我統領。”
說完,她就翻身下馬,想要直接去主帥營帳,卻被張鼎伸手攔了下來。
她微微皺眉,沉聲道:“怎么?張總兵不歡迎我?”
“怎敢,”張鼎嘴上這樣說著,手上卻寸步不讓,“只是末將統軍已久,擔心溫將軍一時無法收復軍心,所以特意命人搭建了一個擂臺,供將軍與眾將士比武切磋。”
“若您能守擂成功,大家都能明白您的能耐了,到時排兵布陣起來不也更方便嗎?”
溫妕微微瞇起眼,心中冷笑,但面上確實稱贊神色:“張總兵所言極是,還是你考慮周到。不過,既是比擂,那總要有些賭注吧。”
“不若就以統軍資格為賭注,如若本將輸了一局,就向圣上請命辭官換人如何?”
張鼎聞言一愣,他只是想讓溫妕知難而退,沒想到這小妮子這么有膽量,還自己加碼。
不過她既然自己把自己推入火坑,那他自然也不會反對。
“就聽溫將軍的這么辦。”張鼎應下,就要向手下吩咐準備,忽而被一聲攔下。
“且慢。”溫妕淡淡道,“既然我有賭注,那總要有個對賭才有意思不是嗎?如若我守擂成功,張總兵可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這……”張鼎有些猶豫,但是抬眸打量了少女的瘦小身姿,又看了一眼自己結實碩大的肌肉,心想自己哪有不能贏的道理?
于是他一口應下:“只要不違法大華律法與公序良俗,您守擂成功,末將就悉聽尊便。”
“如此甚好。”溫妕滿意點頭,揮手向身邊士兵示意,“帶路。”
此時,其后的顏景才帶著軍隊姍姍來遲,聽到了他們的賭注后緩緩偏頭,看向了張鼎。
張鼎有些心虛地移開目光,他一個大男人欺負小姑娘確實有些不地道,但這也是為了溫妕的生命安全啊。
他在心里為自己的行為開脫完之后,才向顏景欠身行禮:“參見顏大人,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顏景的嗓音清冷,示意他起身。
張鼎抬頭的時候驀然觸及了顏景眼眸中的神色,不禁有些呆滯。
這好像是……憐憫?
“張總兵,本官此次前來帶了許多上好的金創藥與跌打酒,您要是需要的話就開口。”顏景落下這句之后,就邁步跟上了溫妕的方向。
獨留張鼎一個人迷茫地站在原地,片刻后才覺得好笑地摸摸頭。
什么意思,難不成他還能被一個小姑娘打重傷?
堂堂七尺男兒,豈能——
他被打得鼻青臉腫,連手指都抬不起來。
吐出一口煙圈,溫妕平靜地坐在張鼎的背上,用煙碗拍了拍他的頭,恰巧碰到了傷口,惹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但少女的黃金甲上卻連一條痕跡都沒有留下。
“怎么說?還有人嗎?”溫妕的話語輕輕,卻在沉默的空氣中傳進了每個人的耳中。
沒人敢應聲。
溫妕制伏張鼎只用了一招,快得根本看不清。
那他們能夠堅持多久?
見沒人回答,溫妕又看向身下的“座椅”,挑眉道:“你呢?張總兵,服了嗎?”
“服、服了。”張鼎淚流滿面,卻因臉上的傷痕不敢做太大的表情,稍微扯一下嘴角就是一陣刺痛。
不服不行啊。
他本來也不服的,覺得那一招只是意外,于是他就從輕傷變成了這幅模樣。
早知道早就服了。
“既是如此,那守擂就算我贏了。”溫妕從張鼎身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隨意地落下一句,“張總兵,記得我們的賭注,繞著營地跑五十圈,跑不完不準吃飯。”
張鼎:……
平日中五十圈也就罷了,也就是有點累。但是現在這一身傷動一動就痛,怎么跑?
張鼎悔不當初。
等下去問顏大人要點金創藥和止疼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