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到,謝引丞聽此卻是哈哈大笑起來,觀他神情,可謂是坦坦蕩蕩。
“青璃愛看話本,更愛寫話本。多年之前,謝某無意中曾拜讀過她的作品,讀來覺得甚是有趣,于是便起了主動結交的心思。后來,我們二人一直以書信相交,彼此雖從未謀面,但我私心里已早已將她引為了知己好友。”
可惜那時,謝引丞在謝家好似寄人籬下。在二叔一房的掌控之下,他即便有心為宋家奔走,終究也是處處掣肘,既無人可用,也疏通無門。
“這一拖,兩年過去。若不是拜托了小閣主,這案子怕是……到了最后也只能草草了卻。”人果然還是吃一塹長一智,若不是宋家出了那檔子事,可能直到如今,他還是那個靠著二叔過活,空有虛名的謝引丞。
“這案子,我定會全力而為。”至于再多的話,更像是種虛無縹緲的承諾,說多了賀長情只覺得心虛。
——
烈日當空的時辰,賀長情的額頭被逼出了一層薄汗:“幾位嬤嬤,公主何在?既說了要傳授武藝,人卻遲遲不現身是幾個意思?”
她一早便知曉了寧昭公主的心思,只是即便是挾私報復,也該懂得適可而止。這寧昭倒好,生怕旁人不知她是個慣會仗勢欺人的公主,堂而皇之地在這深宮之中,替已是罪人的瓊華郡主出氣。
將她撂在這后花園里,已是一個時辰過去了,賀長情的眼前除了有幾個教習嬤嬤在晃悠,本尊硬是連人都不肯出現。
“小閣主莫怪,宮中有宮中的規矩。您若是學不好規矩,在貴人們面前失了儀,有損的不還是皇家顏面嗎?”這伶牙俐齒的嬤嬤擺出一副笑模樣,話說得也無可挑剔,似是處處為她著想。
可殊不知,越是這種惺惺作態,就越是令人作嘔。賀長情最厭惡的,莫過于這些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刁奴。
她倒寧愿對方不肯給個好臉,那她至少還能痛快對峙一番,總比受這樣陰陽怪氣的邪火要強上許多:“鳴箏閣事務繁忙,圣上只給了我三日。時間緊迫,既然姑姑們也說了要學習規矩禮儀,那不如就速速開始吧。”
只見那三名嬤嬤互相對了個眼神,便回身在涼亭下的石桌邊鼓搗起什么來。看樣子,這是冷板凳給她坐久了,終于要上家伙事了?
賀長情背著手,也幾步湊了上去,將那幾人嚇了一跳不說,還故作驚訝地問:“哎呀,三位姑姑,我忽而想起一個很是嚴峻的事情。與我一同入宮來的我那小奴隸呢,三位為何只教我學習規矩,卻把他遠遠支到了一旁?”
她這一嗓子,用了遠超往日數倍的音量,將幾人都嚇得虎軀一震。其中身形最是高挑的嬤嬤捂著自己的胸口,緩了好半天才冷著臉道:“那奴隸是男人,自是沒有機會面見公主的,因而他也無需學習這些。公主殿下只是想讓他同宮中的侍衛切磋切磋,小閣主還是管好自己吧。”
好個切磋切磋,分明是拿祝允開刀,反復羞辱于她。即便心中多有不忿,但賀長情面上未曾表露,反而是學著那些大家閨秀的樣子只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來。
“第一步,就從叩禮開始學起。”三個教習嬤嬤各自忙活開來,又是給她備下了軟墊,又是不知從哪里取來了戒尺。
宮中禮儀繁多且瑣碎,放著旁的那些不學,卻偏偏挑了最是磨人的叩禮,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好啊,那就請三位好好用心教上一教。”賀長情掀起下裳前片,雙膝次第屈跪而下。無論是雙手交疊的姿勢,亦或是需得挺直的部位,她都做得堪稱完美。
本以為這外室所出的賀長情沒有侯府教養,小小年紀做了鳴箏閣閣主,日日只同那些舉止粗俗的男人廝混一處,定與鄉野丫頭無異。既是受了寧昭公主的指派,對付區區一個粗鄙丫頭,還是簡單得很。
可看著此時此刻的賀長情,三人卻是齊齊犯了難。這可該如何是好,硬要挑出本不存在的錯處嗎?
“你去!”
“不不不,還是你去。”
三人很快生了分歧,竟是誰也做不來這惡人。可是寧昭公主也是下了死命令的,若是讓公主不得痛快,那她們往后在這深宮之中還有出頭之日嗎?
百般糾結之下,動作快于想法,啪的一聲,那名操持著戒尺的嬤嬤,已是朝著賀長情的后背打了一板子下去。
這一打,讓嬤嬤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但也畢竟是宮里的老人了,即便內心慌得要命,可面上也能裝得像模像樣:“你,你動作過于僵硬,空有其表,反倒喪失了儀態的魂。”
“嬤嬤說得是。”賀長情聽了這般詭辯,實在是自愧不如。也難怪人家是在宮里混的,那嘴皮子功夫都可以去和朝堂上的言官大戰三百回合了,“我自知自己天資愚鈍,那不如就讓您三位,好好演示一番。”
——
寧昭公主本想著從那個名叫祝允的金玉奴身上下手,因而特意示下,讓宮中侍衛好好教訓一番那卑賤的奴隸,必要之時也不介意整死對方。
可是當她抱著看熱鬧的心思移步到觀景的橋頭時,卻看到那幾個平日里自詡身手不凡的侍衛躺了一地,個個面露痛苦之色,口中呻吟不斷。
至于那個祝允,則是立于幾人的中央,正慢條斯理地整著護腕,俊俏的小臉上別說傷痕,就是連一點污漬都未能沾染上,依舊和那日見到時一樣,頗為豐神俊朗。
見此情景,寧昭公主愈發氣得牙癢,憑什么她賀長情身邊就連一個金玉奴都是如此卓爾不凡,他又憑什么只是一個金玉奴!意識到自己這些羞于啟齒的心思,越發地讓寧昭公主氣不打一處來。
不過無妨,一個奴隸還入不得她的眼,若是能讓賀長情吃個啞巴虧,那才是真正的大快人心。
“走了!本宮倒要看看賀長情的規矩學得如何了?”言罷,寧昭腳下快得好似生風,帶著一干人等,又風風火火地趕去了賀長情和三個教習嬤嬤所在的涼亭里。
那三人,可是她精挑細選選出來的,在宮中既有資歷又有威望的老嬤嬤,遇上她們,任憑賀長情手眼通天,不也得乖乖認栽。
只是下一刻,寧昭公主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說好的教習嬤嬤,各自還都帶了戒尺來,可如今這戒尺怎么反倒跑到了賀長情的手里?
“手伸出來。”賀長情彎著腰身,一只胳膊肘撐在膝頭,正拿著戒尺欲要打在三個嬤嬤的掌心之上,“學藝不精,這個動作也不對。”
“賀長情!”
聽這氣急敗壞的聲音,還真是讓人身心舒爽。在高高舉起,又要重重落下的手掌劈來之際,賀長情只微微側身一讓,便讓寧昭撲了個空。
若不是那三個老嬤嬤眼疾手快,寧昭公主可就要和冷硬的地面來個親密接觸了。
“你怎么敢?她們都是本宮親自挑選出來的人啊,你居然敢如此折損皇家顏面!”人不能,至少不能一直吃癟,兩頭吃癟!寧昭公主氣得眼前一陣陣發起暈來。
“公主此言差矣。若是她們本身就對宮中禮儀認識有誤呢,那請問,找這樣的人來規范約束底下人,到底是誰在折損皇家顏面!”雖說有理不在聲高,但如若能亮一把聲音洪亮的嗓門,很多時候更能將對方震住。
果然,這一回換了寧昭公主的氣勢弱了下去:“她們有何錯處?都是宮里幾十年的老人了,你可莫要信口開河。”
賀長情抬手一一指了過去:“都說我空有其表,沒有魂在。可是這膝蓋不彎,手臂舉不起來,還有這腦袋垂不到位,她們連像樣的表面功夫都做不到,還如何教人?”
“你們三個,還不快些下去,別站在這里丟人現眼。”寧昭公主一時羞紅了臉,竟也將最開始的怒氣沖淡了許多。
賀長情將戒尺塞在了離著自己最近的一嬤嬤懷里:“勞駕帶走。”這一遭,也算是她誤打誤撞。畢竟三人占了歲數的劣勢,人老了自然動作有所走形,本就禁不住過多挑剔。怪就怪,是她們挑刺在前,她自然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公主怎么不說話?不是要學習武藝嗎?我此刻正好有空。”說了這半天賀長情也有些口干舌燥,干脆去到一旁的石桌上,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
她的不卑不亢,以及身上那股泰然自若的勁,倒是讓寧昭公主大開眼界,不得不重新審視起面前的人來。
“本宮是故意來遲的,賀閣主也不生氣?”她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賀長情的神色,只要賀長情的臉上浮現出哪怕一絲怨懟不甘來,自己或許都不會如此遷怒于人。
她不是不分青紅皂白,桑城金礦一事,確確實實是瓊華姐姐有錯在先,她只是看不慣總是將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賀長情,似乎任何人都可以不被賀長情放在眼里。
皇兄允她建立鳴箏閣,還不必依附于皇室一脈,這樣的大權旁落,皇兄是怎么敢的?
“既然公主主動提及生氣,那我們也就不要兜圈子了。我向圣上稟明桑城金礦的事情,于公,我身為北梧的民,既然知情,那就不得不言;于私,我與郡主并無交情,反倒是郡主意欲滅口之人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不明白自己何錯之有,公主為何要遷怒于我?”
這字字句句地逼問,都將寧昭公主問得啞口無言,她又何嘗不知自己好生無理:“本宮……與郡主私交甚深。本宮既不是皇兄,亦不是大臣們,只是一個養在深宮里的公主,所思所想只想著自己的閨中密友,也沒錯吧?”
“那就對了。身份不同,看到的東西便也不同。我不指望公主能理解我,但也請公主莫要為難于我。”賀長情喝夠了那幾個老嬤嬤備下的粗制劣茶,便站起身來,“圣上發話了,讓我三日后便送郡主回其原籍,既然公主也無心習武,不如我們就各退一步。”
“誒!”寧昭公主想叫人,卻也不知說些什么,于是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賀長情消失在視線當中。她苦心設計的好些手段都沒能使出去,一拳砸在了棉花上,結果到頭來自己卻是被訓了一頓?
她被拂了面子,理應是該愈發生氣的,可是在賀長情那好一番長篇大論之下,她這氣卻沒有了由頭,只好獨自喃喃著:“下回你最好不要再動本宮身邊的人,否則……”否則真不能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