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原籍
“掌柜的, 幫我把你店里的云片糕、荷花酥還有八珍糕都包起來。”臨行之前,賀長情特意繞道來到了京都里赫赫有名的點心鋪子云香居。
她一早就派人打聽過了,云香居里的這些糕點都是瓊?cè)A郡主往日的最愛, 如今要被發(fā)配回桑城,若在口腹之欲上能盡量滿足她一些,想必這路上也可以省去些麻煩。
其實賀長情始終不解, 京都里放著那么多大小官員不用, 梁淮易怎么偏偏選中了自己?說是同為女子, 路上有她照應(yīng), 瓊?cè)A郡主也可以少受些罪。可是他莫不是忘了,瓊?cè)A郡主私藏金礦,從中牟利一事可是經(jīng)由她口捅出來的, 這一路上, 日日朝夕相處,瓊?cè)A郡主不得煩死她?
當(dāng)然,賀長情也很煩這位嬌滴滴的郡主就是了。如今這郡主身份不再,與庶民無異, 怎么還認(rèn)不清現(xiàn)實?整日里拿腔拿調(diào)的。
“主上,我?guī)湍唷!笨粗R長情兩手掛滿了細(xì)麻繩, 她整個人都快被那些油紙包給埋了進去, 祝允趕忙上前將所有的東西都接到了自己的懷里, “怎么買這么多?能吃得完嗎?”
“不過就是為了堵她的嘴而已。”對于賀長情來說, 路上能清凈一些都是好的。
賀長情將幾包包好的點心隔著馬車車簾塞了進去:“肖靜月, 這些都是按你的口味買的, 此去桑城, 一路上定然比不得京都繁華自在, 還望你能早做準(zhǔn)備。”
“本郡主不吃!別以為用這些窮酸破爛就能打發(fā)討好了我!”
馬車之中, 肖靜月氣鼓鼓地將那些點心盒拆了開來,又泄憤一樣地一股腦地扔了出來,無論是包裝還是糕點,全都招呼到了賀長情的額頭上。
賀長情將一口惡氣壓了又壓,才沒有當(dāng)街同人叫嚷起來,任憑她功夫再高又能如何,難不成還能對著這個落魄的郡主動手不成?
她只抬手抹了一把臉頰上沾染著的點心碎渣:“有幾點我要與你說清楚。從今往后再沒有瓊?cè)A郡主,只有庶民肖靜月,你別總是認(rèn)不清自己的身份,平白招惹不快。還有,你說這些是窮酸破爛,可上面的標(biāo)記是云香居,按照你的意思,那你往日也一直是吃這些破爛了不成?最后,我賀長情從前不需要討好你,現(xiàn)在往后更不可能。鳴箏閣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我本不需要給你買這些,不過是看你可憐罷了。你好自為之吧。”
“我們走。”賀長情這句話是沖著駕車的車夫和祝允說的。
車夫趙青峰也是自己人,只是腿腳早先出任務(wù)時落下了病根,如今只常年在閣中駕車養(yǎng)馬。勝在知根知底,用來可信。
“那個。”祝允先是抬手虛虛攔了一下她,隨后又從身上摸出一方干凈的素帕,一一替她細(xì)心拂去了那些殘渣,“主上,您的頭發(fā)上……還有。”
“我自己來吧。”賀長情還不習(xí)慣有人同自己貼得如此相近,于是便一把將帕子奪了過來,胡亂擦拭了幾下,“不過我倒是忘了,你從前身上可沒有這如此講究的東西,什么時候帶上的?”
“也就是這幾日。阿允怕再發(fā)生沈府那樣的事情,如果有人要對主上不利,干凈的手帕好歹能為您……還請主上恕罪,阿允不是要咒您受傷,我只是,我只是……”說到后來,這祝允自己便不知想到了哪里去,誠惶誠恐得不成樣子。
“你啊,太過謹(jǐn)小慎微了。”賀長情將人扶了起來,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關(guān)心則亂,我知道你沒有壞心的。”
桑城距離京都算不得遠,是以只是馬車那樣緩慢的腳程,他們用了不過五日便到了地方。
馬車之外,賀長情敲了敲車壁,問道:“肖姑娘,家中可派人來接應(yīng)?”
路上耽擱的時日稍久,足以令人想通許多,譬如眼下之處境。肖靜月雖仍舊心氣不平,但好歹說話沒有那樣沖了,勉強也能做到有問必答:“家中尚有幾個叔伯在,只是他們上歲數(shù)了腿腳不利索。肖府坐落在青紅巷的巷尾里。你們?nèi)羰欠奖悖盐規(guī)У侥抢锛纯伞!?br />
“好說。”賀長情抬了抬下巴,讓趙青峰將馬車往青紅巷的方向去趕。
趙青峰許久未曾離京,這一次卻是托了馬車?yán)锬俏坏姑箍ぶ鞯母#宦飞隙技硬灰眩骸爸魃希銈兛催@桑城,倒是另一種風(fēng)貌啊。”
“把她好生送回家后,就留你在這桑城多待幾日再走。”反正她和祝允,若無意外,應(yīng)當(dāng)待此事了解后便要趕往青州。趙青峰腿腳不便,跟著也是無用,回京倒是也不急在這幾日。
只是賀長情沒想到,她的一句隨口說說落在趙青峰的耳朵里,卻被會錯了意,他訕訕陪著笑:“其實倒也不必,事情一了,屬下就即刻回京。”
“怎么和你說不通呢?我是說,允你在外多逗留幾日,不必急著回去。”況且閣里有左清清在,她很放心。
這廂好不容易將趙青峰給寬慰好了,轉(zhuǎn)頭馬車卻被人給當(dāng)街?jǐn)r了下來,賀長情打量著面前幾個衣著富貴,但行為舉止卻很是流里流氣的人:“你們是何人?”
“我們?我們是這桑城里的首富肖家,看在你們幾個外鄉(xiāng)人也是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的份上,這樣吧,方才你們的馬車無意沖撞了我家公子,就賠一百兩銀子吧。”
“一百兩?是你們瘋了還是我瘋了?”趙青峰一下沒控制好自己的大嗓門,直接叫出了聲來,“要錢沒有,你們還不如當(dāng)街去搶!”等等,這行為本身不就是在搶嗎?可還真是窮鄉(xiāng)僻壤,出刁民啊!瞬間趙青峰也不想在外晃悠了。
“主上,這幾個怎么辦?”祝允也捏緊了拳頭。只要主人一聲令下,他這就沖出去將幾個人收拾妥帖,保管他們再也污不了主人的雙眼。
賀長情此時的注意力卻并沒有放在這幾只攔路虎上。誠如他們所說,肖家是桑城里的首富,富到了幾近在街上無理取鬧,百姓們甚至都沒有一個敢往這邊看過來的。
圣上還擔(dān)心他這表姐被發(fā)配回原籍后吃苦受罪,可現(xiàn)下看來,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xù)享受她高人一等的日子罷了。
賀長情耐心全無,只側(cè)身沖著馬車車簾里的人叫道:“別在里面裝睡了,你的兄弟大老遠跑來接你,不露個面不合適吧?”
肖靜月無法,只得頂著燒紅的臉下了馬車,在肖家一眾詫異的眼神中別別扭扭地開口:“康兒別胡鬧,趕緊歸家去。”
“姐!你怎么,怎么忽然回來了?”肖林康身上的無賴氣息可算是散了個七七八八,轉(zhuǎn)臉又換上了一副狗腿子的樣兒,恨不得貼到肖靜月的身上,“你早說啊,要知道是你的人,我不就不攔了嘛。”
“他們,不是我的人。”肖靜月感覺這一條街上那些探究的目光有如實質(zhì),都快戳斷她的脊梁骨了,“康兒,有什么話回家再說,我們先走。”
終究是犯下了這樣的彌天大錯,想必肖靜月心底深處也是知曉自己不冤的。考慮到圣上最終還是顧念了一遭往日情分,賀長情也不介意替肖靜月保全一回面子,于是她拍了拍趙青峰的肩膀,低聲囑咐著:“走吧。”
“別啊,這不是正好兒有馬車嗎?”可肖林康是個實實在在的蠢貨,看不清形勢也讀不懂眼色,人還不依不饒了起來,“喂,你們幾個還杵這兒干嘛?這么遠的路,就讓我姐一個人走嗎?當(dāng)心回頭我讓我姐把你們?nèi)及l(fā)賣了!”
賀長情簡直要被此人蠢到發(fā)笑:“肖靜月隱瞞金礦不報,從中牟利一事已東窗事發(fā),圣上龍顏大怒,因此將她貶為庶民,發(fā)配桑城。我這么說,你們可懂了?”
“姐……她,她說的是真的嗎?”肖林康可受不了這番打擊,登時便在原地連連后退了數(shù)步,口中不停喃喃自語著,“不不會的,我姐可是郡主啊,縱使真的有什么過錯,圣上也不能如此對她啊。”
“天子犯法,尚且都應(yīng)與庶民同罪,更何況肖靜月只是一個郡主。還有,你們肖家從此便不能入仕了,如果還想維持現(xiàn)狀,那就老老實實做點買賣營生吧。像今日這樣欺壓百姓,魚肉鄉(xiāng)里的事兒,沒人再會為你們兜著。”
實話總是逆耳的。肖靜月不去怪肖林康這個嘴上沒有把門的蠢貨,卻只惡狠狠地瞪著她。而那肖林康則更是個不識好賴的家伙,見趙青峰驅(qū)使著馬車就要離開,竟發(fā)了瘋似的朝他們撲了過來。
不過有祝允在,尋常人等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只見祝允飛起一腳,踹在肖林康的胸膛之上,人便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滾。”
別看祝允在自己的面前總是唯唯諾諾,好似沒有脾氣,可在旁人眼里,這人狠話不多的形象,簡直等同于兇神惡煞了。
處理了肖家那群人,三人便沿著進城的方向原路返回,期間賀長情獨自坐在一旁,也不說話,看著心情很是不佳的樣子。祝允幾次張口想說些什么,可又懊惱于自己的笨嘴拙舌,最終也只好作罷。
“主上,今日好像是到花燈節(jié)了。”好在此行還有個趙青峰,為人粗糙了些,心思早飄到了人潮洶涌的街市上。
難得出來一趟,又恰逢佳節(jié),若是還拘著手下人,實在忒不講人情了些。賀長情笑笑:“今日就都不必跟著我了,一人給你們二十兩銀子,都去松快松快。”
趙青峰將馬車停好,自是千恩萬謝地接過銀子,人一早跑沒了影。
“你跟著趙大哥,去玩吧。”賀長情卻是興致寥寥,只想匆匆將人都從身邊打發(fā)開來。
“阿允哪兒都不去,我只想跟著主上。”主人這低沉的心情來得可委實奇怪,祝允哪敢單獨走到一邊去。更何況,他也確實想不出來沒有了賀長情在身側(cè),自己還能做什么。
“今日既是花燈節(jié),那你就去街上給我尋一盞燈來。”賀長情托著腮,聲音和思緒一道飄忽起來,“我要這天上地下最最特殊,只有我有,旁人沒有的花燈,你能找到嗎?”
第32章 花燈
“我一定會找到的。”即便他不知, 主人指的到底是什么。
他甚至都沒有懷疑過,她是不是在故意刁難于他,就這樣興沖沖地走了。賀長情鼻頭一酸, 忽然覺得自己怪不是個東西的。
這世上的物件啊,哪里有什么天上地下只此一件的,就是換個傻子來, 都知道那話不過是她為了將人打發(fā)走而信口胡謅的。
不過信不信, 祝允都已經(jīng)動身了, 她的身邊也久違地清凈了下來。
就連叔伯這邊的兄弟都尚且知曉護著自己的姊妹, 可反觀她呢,身邊總是親緣淡薄,無人相護。
雖然賀長情心底深處明白這一切并不該歸因于她, 至少不能只歸于她一個人的錯。但沒有人能時時刻刻保持理智而不被情感左右, 無人的夜半時,她偶爾也會捫心自問,莫不成是她做錯了?所以才淪落到一個父兄設(shè)計,母親冷淡的局面?
今夜可真是借了花燈節(jié)的光, 支開身邊僅有的寥寥幾人后,是她難得的放縱。賀長情隨便找了家臨街的酒館:“你們這里最貴最烈的酒是哪個?”
賀長情出手闊綽, 斷然讓掌柜的沒有拒絕的道理。只是在這難得的花燈佳節(jié)里, 放眼望去都是結(jié)伴出行的, 像這樣孤身一人的小姑娘實在少見。
掌柜將打好的一壺酒遞過去時還順帶著猶豫了一下:“姑娘, 這是我們家最烈的酒, 你可得悠著點喝啊。或者先吃幾口菜墊墊也行, 不收你錢。”
“多謝掌柜的好意。”話雖如此, 但賀長情只拿起桌上的酒壺便溜達著走遠了。
——
祝允幾乎繞遍了全城, 所過之處遇到的小販和行人, 他們手中提著的花燈無論是款式還是花色,都被他刻在了腦海里面。
都太尋常了。根本不是他要找的絕無僅有的花燈。
“小哥?來來來!”恰是此時,一個小販隔著人山人海朝他招了招手。
“你不就是今日在街上暴打肖林康的那個少俠嗎?”小販待他很是熱情,說著還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一個小矮凳來,“我看你在街上不停轉(zhuǎn)悠,是要買什么還是找什么人?有難處你就吭個氣,我?guī)湍惆 !?br />
“有獨一無二的花燈嗎?我想把它送給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祝允本想糾正小販對他的稱呼,可是聽到后頭,又覺得什么都比不得花燈的消息來得要緊。
“獨一無二?”小販稍稍頓了會兒,方才嘆道,“你是說,你要自己親手做嗎?那倒也行,雖然現(xiàn)在夜都深了,但你要是快得話,今晚也能送出去。”
這年頭,為博心上人歡心的招數(shù)可謂是層出不窮,那些親自動手的公子們也不少見,小販想都沒想,便開始替祝允張羅起制作花燈所需的東西來。
親自動手制作出一盞花燈,那還確實是世間僅此一盞,可是主人真的會喜歡嗎?她會不會嫌棄?
祝允不自覺地將手探向了自己的衣衫,那里還有一支他未能送出的簪子,主人戳動小鳥翅膀時露出的會心笑容他還記得。若是能再看一次,就好了。
“小哥,東西都齊了,你還不開始嗎?”小販伸手在祝允眼前晃了一晃,替人心急起來,“你這要是再不動手,怕就來不及了。”
“她,會喜歡嗎?”祝允愣愣地看向小販,也是病急亂投醫(yī)了,“她是高不可攀的月亮,而我只是一個身份卑賤的奴隸。收我的東西,怕是都會污了她的手。”
你這問題,應(yīng)該去問那個月亮,而不是問我做這樣小買賣的。小販很是為難,卻還是硬著頭皮給祝允遞上了幾個竹片:“你送了,人家或許就喜歡了。”
等祝允手中多出了一盞兔子花燈時,已是許久之后的事情了。好在今日街市上很是熱鬧,都月上中天了,還是隨處可見三三兩兩的路人。
祝允并不敢停,一路跑著回到了他們分別時的地方,只是哪里還能再見到賀長情的身影。也是,她沒道理會一直等在原地的。
他按之前的約定,提前回了住處,但客棧之中也只有一個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趙青峰。
主人能去哪兒呢?
祝允最后在一座廊橋橋頭看到了抱著膝蓋坐在階上的賀長情,她的腳下是散落了一地的酒壺,也不知一個人獨自喝了多少。
花燈節(jié)是有什么喝酒的習(xí)俗嗎?趙青峰這樣,主人也這樣。
“主上,阿允無能,未能找到您要的最最特殊的花燈。”他猶豫再三,還是將手里的兔子花燈呈了上前,畢竟這也是自己辛苦了一晚上的成果,他不想讓它再像那支簪子一樣永遠見不得光了,“這花燈是阿允親手做的,不知……能不能勉強算?”
等了好久都不見賀長情有所反應(yīng),祝允這才意識到可能是賀長情早就喝醉了:“主上?”
她醉倒的樣子也很有一番與眾不同的韻味,不哭不叫,不吵不鬧,只是安安靜靜地環(huán)膝坐著,仿佛是浸滿了心事的一汪湖水。
可那湖水太深,他總也看不透萬中之一。
祝允提著一口氣,輕輕坐到了與她有著一拳之隔的旁邊,又將兔子花燈放在了腳前,一下一下地戳著兔子耳朵。
罷了,若是待會兒主人再清醒不過來,他就只能再冒犯一次,將人背回客棧里了。
他這邊剛剛做出決定,下一刻便只覺得腰間垂下的衣角一沉,低頭看去,原是被人踩在了腳下。
“對不住,對不住,我實在沒看到你們。”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嘴上道著歉,可腳下卻未有多做停留的意思。
“本來就窄,還偏偏坐在階上擋路。”與他們側(cè)身而過之后,書生自言自語的抱怨聲便傳入了祝允的耳朵里。
他收回目光,又朝著賀長情所在的位置往里挪了一挪:“主上,夜深了,我們要不要回去?”
可想而知,這一句話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yīng)。祝允只好手握著兔子花燈的把手,繼續(xù)陪賀長情坐在橋頭這里。
這一坐,吹著晚間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祝允身上竟然也彌漫起了股昏沉睡意。若不是賀長情忽然滑落在他的肩頭,他想,今夜也許真的會一覺睡到大天亮。
“主……主人?”比起主上,他還是更喜歡主人這個稱呼,因為只有主人才是將他和鳴箏閣所有人得以區(qū)分開的唯一法子,似乎也只有這兩個字,才能證明他對她是不同的,他們之間是遠比旁人要更親近的。
可這些,他從不敢表露分毫,只有在主人沒法注意或者聽不到的時候,他才能放肆來上這樣一聲。甚至只要是嘴中念上一下,他都會感到無比的饜足。
主人是有什么傷心事嗎?就連在睡夢中,眉頭也不得舒展。祝允瞧得入了迷,便情不自禁地想要抬手去替賀長情抹平那微微皺著的眉頭。
恰巧也是此時,半空中忽然噼里啪啦炸響了一串煙花,各色火光交相輝印著,照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片花團錦簇。
煙花聲響巨大,宛如夏日雷鳴,既蓋得了在場眾人的歡聲笑語,也遮得住旁的嘈雜聲響,可卻獨獨無法壓下他愈演愈烈的心跳聲。
“你們看,是煙花!”
源源不斷的人流朝著橋頭涌了上來,誰都想更進一步看到最為璀璨絢爛的煙花。一時之間,他們所在的石階便成了眾人的必經(jīng)之路。
祝允眼疾手快地起身,憑著自身與欄桿之間形成的一方小小天地,而將賀長情護在了自己的懷里。
可人潮洶涌,不是他自己的一具軀體就可以輕易抵擋得住的。也不知是哪個不開眼的家伙急著去占據(jù)廊橋上最佳的觀景點,竟是不管不顧地推搡了開來。
祝允腳下一個踉蹌,被那股力道掀帶著就往前傾了下去。他死死攥著一切可以攥的東西,才沒有讓自己的身子壓到了賀長情的身上。
只是他的唇終究還是擦過一片冰涼,正貼在了賀長情光潔的額上。
這一吻,似是很輕,因為他根本不敢往上面施加任何的力道;可似乎也很重,因為它是身后好幾雙手的共同杰作。
他該退的,主人不是他能冒犯的,這些祝允都通通清楚,可不爭氣的雙腳就是動彈不得,唇下貼著的那片肌膚似乎也帶著讓他頗為留戀的溫度。
祝允僵在原處,心內(nèi)早已焦灼不堪,此刻腦內(nèi)唯一明確的只有一點,那就是若是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可是他忘了,好運從來不會眷顧他。賀長情或許是感受到了這不屬于自己的溫度,她口中嚶嚀了幾聲,隨后便驀然睜開了那合了許久的眼簾。
那眸里哪還有半分醉意,只有一片清亮,亮得駭人。
祝允差點沒被嚇了個魂飛魄散,他簡直都要找不到自己的舌頭了:“我,我不是故意要……”
可誰曾料想,賀長情卻像是沒了骨頭一般地往他身上靠了過來,發(fā)絲若有若無地?fù)现暮斫Y(jié),而那雙纖纖玉臂便正搭在他的肩上:“困……”
還好,主人的酒還沒醒。祝允極力躲開她那灼熱的呼吸,嗓音沙啞了不少:“阿允扶您回去。”
第33章 暗樁
宿醉所帶來的遲滯后果便是, 賀長情今晨清醒后,頭還一直在隱隱作痛。
祝允為她端來了一碗剛剛熬好的醒酒湯,還是一如既往地體貼入微, 只是今日似乎人變得更為沉默了些。
賀長情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向他遞過去一個眼神:“我昨夜是怎么回來的?”
“阿允在橋邊找到了主人,之后便把您背了回來。”隨著這話音的落下, 祝允便是神色一變, 又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允深知自己以下犯上, 實是不該,還請主上責(zé)罰。”
“你別動不動就跪,地上涼, 快起來吧。”若說以下犯上, 那那日他抱自己去床榻之上在她看來才更為冒犯,那時她都不予以計較。昨夜之事,相比之下實在不值一提。祝允這是又抽哪門子瘋,賀長情發(fā)現(xiàn)她有點越發(fā)看不透這個人了。
祝允低低嗯了一聲, 心里是說不上來的滋味:“主上,青州來信了, 沈大人他們查出了一個叫余初鴻的男人。”
賀長情接過了信件, 細(xì)細(xì)查看起來。鳴箏閣勢力以京都為中心, 這些年在北梧各地都有遍布, 除了北地因太過偏僻寒冷, 一時還未能深入。但既然現(xiàn)在青州有所需求, 這條線便也搭建了起來。
是以, 沈從白一早便知她押送著瓊?cè)A郡主肖靜月來至桑城的消息, 而她也能及時知曉那邊的動向。
沈從白和林治歲沿著趙明棠給出的方向繼續(xù)查了下去, 可這條線索很快便斷了,放眼整個青州,竟無一人知曉當(dāng)年究竟是何人將宋融帶來了宋家。因為早在十多年前,宋家才舉家搬遷到了青州定居。
但至少,這是一個突破口。沈從白在信中提及,這宋家原是江湖名門,后來不知何故才選擇了退隱,來到了青州那樣的小城。
宋家慘遭滅門之后未有多久,江湖上一個臭名昭著的飛賊余初鴻便也跟著銷聲匿跡起來,時至今日,都再未有此人的半點消息傳出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哪里會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呢,這余初鴻越是消失得一干二凈,就越能證明宋家的事情與他脫不了干系。只是當(dāng)年人人都以為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家賊的宋融作祟,并未有人深挖至此。
“主上要出發(fā)嗎?阿允去為您打點行裝。”祝允現(xiàn)在有些沒臉見她,哪怕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可是他還記得,他的唇上似乎還粘黏著昨夜的溫度。
祝允此時滿腦子想的只有逃離這里,似乎看她一眼都是他的大不敬。
“我們不去青州,去瑯儀。”青州暫時有沈從白和林治歲二人在,那么有她沒她都一樣,還不如從這余初鴻的故鄉(xiāng)瑯儀入手。
無論余初鴻現(xiàn)在是死是活,又人在何處,去趟瑯儀總是聊勝于無的。
趙青峰得了賀長情的松口,也不急著回京,反倒是在桑城樂得自在:“主上,真不用我送你們過去?”
“我們兩個一人一騎,腳程還快些。你顧好自己,別老喝酒犯了傷病就是。”賀長情在桑城選了兩匹快馬,便同祝允一道離去了。
瑯儀城內(nèi),街道兩邊店肆林立,旌旗飄揚,遠看是色彩碰撞的水墨畫,近看便是充滿了煙火氣的人山人海。
不得不說,京都之外,還能有如此熱鬧繁華的景象,瑯儀城也算是排得上號的。只不過賀長情并沒有逛街的心情,此行她只為了余初鴻而來。
二人紛紛翻身下馬,一路朝著鬧市區(qū)的方向行去,直到了一家名為“多寶當(dāng)鋪”的門前才停了下來。
多寶當(dāng)鋪?祝允只覺得這個名字很是耳熟,可是搜腸刮肚一番,也實在沒有任何頭緒。
而直到跟著賀長情進入店中,看到她將刻有賀字的玉牌交給了當(dāng)鋪的伙計時,祝允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間當(dāng)鋪便是鳴箏閣開在瑯儀的暗樁。似乎很久之前,主人是跟他提過一嘴的。
“麻煩你給看看,我這玉牌價值幾何?”
多寶當(dāng)鋪的生意一直沒有什么起色,伙計即便沒有刻意躲懶,也是日日清閑。因而此時他只是懶懶地伸手接過,原本都無甚指望,但當(dāng)那玉質(zhì)溫潤的玉牌躺在他的掌心里時,其上的賀字不由得讓他眼前一亮:“您等等,我這就去找東家問問。”
伙計一早便知,多寶當(dāng)鋪的生意興隆與否都不會影響到他的工錢,就因它是鳴箏閣的暗樁,一切好賴都有總部兜底。只是他來這當(dāng)鋪里做工也有數(shù)個年頭了,卻從不見有東家口中所說的那些大人們來過。
他還以為,這暗樁早就變成一個了有名無實的擺設(shè)。沒承想,今日還真出現(xiàn)了拿著賀字玉牌的人,伙計不敢有絲毫的怠慢,立刻跑到后院,將當(dāng)鋪里發(fā)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給了東家。
不出片刻,一個身形瘦削,看上去樣貌平平無奇的男人便出現(xiàn)在了賀長情和祝允二人面前:“您就是小閣主?”
“正是。我今日前來……”
一語未畢,便見這當(dāng)鋪東家掀開了衣裳下擺,做勢就要跪下,賀長情不禁趕忙上前將人攙住:“不必行如此大禮,我來只是托你們打聽一人。”
余初鴻這個名字,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過了。但冷不丁地被人提起,當(dāng)鋪東家還是有幾分印象:“他家就在城南一個破屋里,好久之前還時常有人來上門尋仇,不過這幾年倒是一點音信都沒有了。”
這個音信全無,指的不僅僅是余初鴻本人,還有那些因他銷聲匿跡而不得不放棄追蹤的江湖仇敵。可想而知,那破屋里應(yīng)是許久都沒有人回去了。
即便早已想到了這個層面,但賀長情還是不肯放棄:“帶個路吧,我們就去余初鴻家。”
城南的屋舍要蕭條冷清一些,人煙也明顯稀少許多,逼仄的巷子里很久都沒有生人來過,他們一行三人幾乎是被那些半是探究半是防備的目光跟了一路。
終于在繞過一個轉(zhuǎn)角時,徹底隔絕掉了那些目光。面前的屋舍外墻斑駁,雜草叢生,似乎整個屋子都被蒙上了一層灰色。
“主上,您真的要進去?”還只是站在屋外,當(dāng)鋪東家就感覺自己的嗓子癢癢的。他這樣的人都受不住,更何況是這個正值青春年華,打京都遠道而來的小姑娘呢。
賀長情點了點頭,她不僅要進,還要帶著祝允一同進去。當(dāng)鋪東家見左右都勸不住,也只好用袖子掩著口鼻,跟了進去。反正也就這一遭,閣主都親臨了,面子上的功夫也是不得不做的。
余初鴻的家里實在不大,人有沒有在只消一眼便可以看個清楚,斷然沒有可以藏匿的地方。無論是屋內(nèi)的床榻桌案,還是院子里的水缸,全都落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看來再找下去,暫時也不會有什么收獲,賀長情將目光放在了當(dāng)鋪東家的身上:“有消息及時告知于我,這幾日我應(yīng)當(dāng)都會留在瑯儀。”
——
夜色降臨。當(dāng)鋪東家做東,為賀長情和祝允挑了家瑯儀城里的上乘客棧:“主上好不容易來瑯儀一次,就讓小的略盡一點地主之誼吧。”
看著那一臉?biāo)悴坏檬肿匀坏恼~媚笑容,賀長情雖不待見此人,但也著實沒有必要放著好意不收:“此次雖不是什么秘密行事,但還是莫要出去亂傳,尤其是你鋪子里的那些伙計,回頭記得都叮囑他們一下。”
對面自然是心領(lǐng)神會地再三表示他們這幫人的嘴都很嚴(yán)實,半點風(fēng)聲都不會走漏。
確保一切都安排好后,賀長情才在自己的房間里歇了下來。
她半躺在床榻之上,盯著房梁緩緩出著神。沒想到青州的這個宋家一案,背后居然會這么難查,明明有好幾次都已經(jīng)抓到了些什么,可一到關(guān)鍵時刻這路便又走不通了。
正是輾轉(zhuǎn)反側(cè),這間房的房門便被人叩響,賀長情打滾的動作不由得一頓,她伸長了脖子問:“誰啊?”
“主上,是我。”
倒是她太鉆牛角尖了,有一瞬間,居然把祝允這個一直跟著的小尾巴都給忘到了腦后。
“大晚上的不睡?”嘴上雖然這么說著,但賀長情拉開房門后還是側(cè)身將人讓了進來。
“我看您一整日都沒有怎么進食,所以特意做了點夜宵。主上,要嘗嘗嗎?”
也真是奇了。明明眼神里是種怎么藏也藏不住的殷切期待,可是人卻恨不得和她離上幾丈遠。怎么著,她是能吃了他不成嗎?
“你放在那兒,過會兒我會吃的。”祝允還算有點廚藝,這么多年跟著她走南闖北的,便是塊朽木疙瘩也早該練出來了。但賀長情心情郁結(jié),當(dāng)真是半點胃口都無。
“……是。”祝允應(yīng)是應(yīng)了,可是離去的時候卻總是頻頻回首,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主上您昨夜喝醉的酒,現(xiàn)在醒了嗎?”
“都多長時間了,早醒了。”聽他這么問,賀長情先是忍俊不禁,隨后才將祝允細(xì)細(xì)打量起來,“你過來,你今日很不對勁。”
“我,我沒事。”
這個祝允倒好,喊他他不進,甚至還有倒退的意思。
賀長情故意擰起雙眉,佯裝生氣道:“祝允!”
往日這一招可真是百試百靈,就像祝允之前自己說的那樣,她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這樣叫他。
可此刻的祝允只一味地低眉垂首,到了最后甚至有奪門欲逃的征兆。賀長情無法,只好上前一手撐住門框,一手去扳正他的身子。
“嘶……”祝允的喉間溢出一陣難耐的聲響,雖然那聲音很細(xì)很輕,但由于二人之間的距離實在過于接近,盡數(shù)落到了她的耳中。
“我看看。”賀長情這一回終于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她牽起祝允的手,果然見那手背上新添了一道燙傷,“受傷了也不說,你想干嘛?”
她從隨行的包袱里取出了藥膏,用小拇指輕輕蘸取了一粒黃豆般大小的膏體替他涂抹著:“這是何云瑯的獨家秘藥,涂上它你明日,不,一會兒就不會再疼了。”
燭光溫柔地勾勒著她的面龐,祝允心虛又貪婪地感受著她指尖的溫度:“我其實,早不疼了。”
賀長情聽了這話卻是頭也不抬地繼續(xù)著手上的動作,只是唇齒間似是露出了些笑音:“不疼,不疼,你是銅人還是鐵人?祝允我可跟你說,你休想瞞過我的眼睛,雁過尚且留痕,更別提是你小子肚里裝的是什么蛔蟲。”
等等,雁過留痕?賀長情原本還混沌一片的腦內(nèi)忽然清明了幾分。
武林這些年一向安穩(wěn),很少有什么牽扯到人命甚至?xí)诰┒紮?quán)貴中引發(fā)注意的事件。如果說那些事件不是巧合,是不是和宋家一案就有了聯(lián)系?
第34章 泥人
“小白, 信上說了什么?”林治歲見沈從白面色愈發(fā)凝重,實在捱不過心中好奇便湊了上前,主動伸長脖子去瞧。
“主上說, 讓我們多查查余初鴻同陸家莊,還有李文喚的關(guān)系。至于瑯儀,暫時還沒有余初鴻的蹤跡, 他應(yīng)該許久未曾回去了。”這案子查到現(xiàn)在, 可謂是處處碰壁, 但愿主上新提出的這條線索是能挖出些什么來的。
這廂二人還在面對面地發(fā)著愁, 他們的房門就被人敲響了。
多年來隱秘的行事早已讓他們養(yǎng)成習(xí)慣。沈從白當(dāng)即將信件對折起來,藏于衣襟之下后才給林治歲去了一個眼神。
好歹共事多年,二人之間這點默契還是有的。林治歲立馬會意, 于是幾步走到了門邊, 也不急著開門,反而是側(cè)身問道:“是何人在外面?”
外面的聲音很是熟悉,正是這幾日里天天同他們見面的人:“兩位大人是我,趙明棠啊。”
在沈從白和林治歲二人的眼中, 他們這臨時組建的隊伍總歸是要比一盤散沙強上許多,因此這趙明棠倒也勉強算是個自己人了。于是二人當(dāng)即放下了戒備, 將人讓了進來。
“趙大人有事嗎?”沈從白只道是這趙明棠發(fā)現(xiàn)了什么值得探尋的線索, 因而也顧不得方便與否, 便跑過來同他們通氣。
趙明棠干笑幾聲, 話還沒出口, 兩只手先局促不安了起來:“那個, 其實也沒什么。下官來就是想問問, 之前閣主答應(yīng)下官的那事兒, 何時才能……”
有些話不必說透, 說透了就沒意思了。趙明棠適時的停頓,已足以讓二人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原來并不是為了分享線索來的,只是一心惦記著他的前途。
沈從白看著趙明棠那一張久經(jīng)世故的臉,不由地苦笑一聲。
“你這家伙。”比沈從白還要按捺不住的人是林治歲,只見他一把上前攥起了趙明棠的衣領(lǐng),兩張臉貼得不能再近,“案子的事情八字還沒一撇,你現(xiàn)在就要來討要賞賜!我們鳴箏閣的人看上去,很蠢是嗎?”
純粹就當(dāng)他先前瞎了眼,居然還將趙明棠視作了半個自己人。沈從白拍了拍林治歲的手臂,示意他將人放開,這才又看向了趙明棠,淡聲道:“主上她言出必行,既答應(yīng)了趙大人,那一定就會說到做到。只不過萬事都講究個有始有終,趙大人這段日子也萬萬不可松懈才是。”
趙明棠其實是有些害怕賀長情的,因而這些話他也不敢在其人面前當(dāng)面問出口。但她手底下的人可就不一樣了,既可以打探打探這賀閣主的為人究竟如何,也可以變相催促一番,簡直兩全其美。
達成目的的趙明棠聽了這話,果然神情為之一松,拍著胸脯一再保證道:“二位大人放心,有什么消息,下官一定第一時間過來通知你們。”
“也別等什么第一時間了,現(xiàn)在就有個事兒需要趙大人配合著去查。”林治歲將賀長情信中所言掐頭去尾,挑揀了些告訴給了趙明棠,“記著,要想讓我們踐諾,鳴箏閣安排的每一件事都得好好干。”
本以為這一查,又要前前后后耽誤好些日子,最后還得無功而返。可沒想到這一次,倒還真順著賀長情給的線索讓他們摸出了東西來。
“宋家和陸家莊祖上曾是姻親?”聽到這一消息的沈從白,頓時覺得自己的腦瓜子一陣嗡嗡亂響。
那時陸子拓已被李文喚殘忍地殺掉,是由陸子鳶代弟一直在與鳴箏閣聯(lián)系,為了替弟報仇,更為以絕后患。本來以鳴箏閣的實力,除掉李文喚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但偏偏安定侯插手其中,屢壞好事,還差一點讓主上葬送了性命。
那一次形勢危急,直到現(xiàn)在想來,都是沈從白和林治歲心頭的一根刺。
誰能料到,在這地處偏遠的青州,看似身處江湖之外的宋家,還和陸家有著這樣一層關(guān)系在。如此說來,那宋家一案的幕后之人會否和李文喚有關(guān)系呢?
沈從白將他們的發(fā)現(xiàn)事無巨細(xì)地寫進了信中,傳遞給了尚在瑯儀城的賀長情。同時又動用鳴箏閣設(shè)在各地的暗樁,著手查起了余初鴻的關(guān)系網(wǎng),尤其是他與陸家莊以及李文喚之間的聯(lián)系,那才是他們要調(diào)查的重中之重。
消息很快便傳到了賀長情和祝允這邊。
“阿允,我們得再去余家一趟。”她之前的猜想果然不是空穴來風(fēng),經(jīng)過沈從白他們的一番調(diào)查,更是佐證了那些狀似荒誕,但實則正在一件件應(yīng)驗的猜測。
這一次,賀長情沒有再去找多寶當(dāng)鋪的人來,而是和祝允一同趁著夜色,摸進了余家。
“主上,我們要找什么?”祝允雖然旁觀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對于他們要找什么東西,一時還是摸不著頭腦。
要問具體找什么,怕是只有余初鴻本人才知曉了。賀長情手中翻找的動作不停:“看看有什么能證明他和別人往來的物件,你若是有拿不準(zhǔn)主意的,再來與我一同商量。”
這屋中的一應(yīng)陳設(shè)物什,和那日來時的別無二致。賀長情借著燭光去望時,心便已涼了半截。
那日三雙眼睛都未能發(fā)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線索,更遑論是今日了呢。
她的指尖在無意中蹭著桌面滑過時就沾上了些許的灰塵,賀長情只是習(xí)慣性地捻了一捻指腹,心下便涌上了幾絲困惑。這感覺,不對。
從房中堆積的塵埃厚度來看,不應(yīng)該只有指腹上這薄薄一層,可方才用余光一掃而過時卻也沒有什么明顯的發(fā)現(xiàn)。
莫不成是這片地方,就在近期有人來過?賀長情唯一可以想到的解釋便是,有人來過這里,許是翻找東西時掀帶起了風(fēng),因而才吹散了桌面最上方的塵埃。
事實就是,盡管近期只有他們來過此處,可賀長情并未主動翻找過任何東西。她既不曾有過這樣的動作,那么祝允和當(dāng)鋪東家便更不會自作主張了。
自打方才一進屋開始,她便只從門口的位置往里一寸寸探尋過來,更是沒有機會去擾亂桌面的布局。
“阿允,你過來看。”賀長情索性站住不動了,等聽到祝允近在咫尺的衣物摩擦聲和呼吸聲響在自己的耳側(cè)時才開了口,“這桌子上,是不是有人動過?”
祝允循著她手指指的方向望去,乍看之下,和之前所見沒有任何區(qū)別。可是主人既然這么問了,那一定是有所不同的。祝允哪怕是懷疑自己的眼睛,都不會覺得是賀長情的判斷失誤。于是他用手背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雙眼,恨不得貼到桌前去看。
這一看,似乎過了很久,久到賀長情都要轉(zhuǎn)身去別的地方時,祝允有了發(fā)現(xiàn):“主上,您看那里,是不是多了兩個擺件?”
“什么擺件?”賀長情繞到了桌前,赫然發(fā)現(xiàn)桌上多了兩個巴掌大的泥人,它們應(yīng)當(dāng)便是祝允口中的擺件。只是說是泥人,實在太過抬舉了,它們做工粗糙,四肢和身子連在一處完全無法區(qū)分,若不細(xì)看,根本看不出人形。
賀長情需要確定不是她的記憶出了差錯,于是她看向了祝允的雙眼:“那日,你可曾見過這兩樣?xùn)|西?”
滿室無風(fēng)的四下里,只有一豆?fàn)T火因他們的動作和呼吸而微微搖曳著,為本就隱秘的氛圍添上了幾分曖昧。祝允的呼吸也因此變得滾燙起來,他甚至不敢直視賀長情的雙眼,于是只好低著頭回道:“沒有,我……沒見過。”
他的遲疑落在賀長情的眼中,便是思考過后的合理表現(xiàn),反而讓她更篤定了一件事。
就算余初鴻這些年沒有一直潛藏在瑯儀,可近日來,他一定回過家中,不然莫名其妙多出的兩個小泥人又該作何解釋呢?
賀長情這樣想著,伸出了手指點了點那倆泥人的腦袋,觸感干澀,甚至有點硌手,想來不是才剛剛誕生的作品,而是有了些年頭的。
“你說,這兩個泥人捏的是誰?會是余初鴻和另外一個人嗎?”賀長情這話像是在問祝允,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總之是沒有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的。
因為此時此刻追究答案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就在方才,她摸到泥人的腦袋時,清晰地感受到了它們的表面沒有一點灰塵,顯然是被主人悉心呵護著的,對余初鴻很重要的物件。
余初鴻有家不回,放著亂糟糟的屋子也從不收拾,但卻如此看重這兩個丑八怪一樣的泥人,連一點塵埃都不舍得讓它們沾染上。這便足以證明在他的心中,泥人代表著的背后之人非同一般。
“阿允,速去傳我令。在瑯儀的所有人,即刻全部出動,挖地三尺也要把余初鴻給我找出來。”
終究是余初鴻百密一疏。任何心上惦念著的人和事,都會是一個人的軟肋,而一旦有了軟肋,便等同于把自身的性命拱手交出,任人宰割。
第35章 情動
夜半, 多寶當(dāng)鋪當(dāng)中燈火通明,無論是東家還是伙計都忙得不可開交。
“召集所有人手,快!”東家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別看他現(xiàn)在指揮起來井井有條,但其實胸腔當(dāng)中的那一顆心還在咚咚狂跳。
就在片刻之前,尚在睡夢中的他, 被忽然破門而入的祝允給扯了下來,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接下了這樣一個任務(wù)。據(jù)說是主上篤定了余初鴻就在瑯儀城里, 這才不惜出動早先排布在城中的所有人, 可以說是刻不容緩。
“給你們五日時間,就算把整個瑯儀城翻過來,也要找到余初鴻。”賀長情另外挑了幾個看上去文弱一些, 估計走不了幾步就會氣喘吁吁的人, “你們就別加入尋人的隊伍了,只需負(fù)責(zé)查清楚,余初鴻在瑯儀可有什么摯友玩伴。一有消息,即刻告知于我。”
瑯儀城中的眾人懶散慣了, 無論是腿腳還是腦力,都明顯比不上京都那群人, 但終歸是多個人多份力, 總比她和祝允挨家挨戶地去查要強, 那才是跑斷了腿都不見得能有收獲。
“我們也走。”看著各路人馬在當(dāng)鋪東家的指揮下有序推進著, 賀長情自然也坐不住。
“主上, 您還是歇息吧。阿允一個人去查就行了。”看著這幾日里賀長情成宿地操勞, 再加上不久前又大醉一場, 祝允實在替她擔(dān)心。其實該怎么做, 主人方才于人前已經(jīng)講得很清楚了, 他不明白,為何她一定要堅持親力親為。
“我沒事,撐得住。再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能親自去,我躺著也是干瞪眼。”賀長情想都沒想,便拒絕了祝允的提議。
“我知道……”他自是知道主人心思的,他也明白主人定然不會答應(yīng)他這一小小請求。可即便是偶爾的一次,他也想做點什么,只為換取她能稍稍輕松一些,即便這樣,也是奢望嗎?
但如果,如果他受了傷生了病,她是不是就會留下了,哪怕只是片刻,也好。這還是祝允第一次生出了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
他只是一個金玉奴,主人怎么肯為了他放棄一貫的堅持?即便心內(nèi)對于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可這種孤注一擲的想法卻前所未有地強烈起來。
“阿允,你神情怎么不大對?”望著祝允逐漸泛起緋色的臉頰,賀長情只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這個祝允,什么時候出岔子不好,偏偏要這么趕巧嗎?
“主上,我……我好難受,您能留下來陪我一會兒嗎?”天知道這話有多么難以啟齒,可祝允也就這樣沒羞沒臊地說出口了。只要能讓她留下,不就是扮可憐博同情嘛,也沒什么的。
祝允大抵是真的難受得緊,臉蛋上的那兩抹紅云只這一會兒的功夫便蔓延到了脖頸間,甚至還有一路往下的趨勢。
賀長情忙從他衣襟處收回了視線,再往下看就不合適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這樣了?”
只是她還是低估了祝允這次的發(fā)作。眼前的人似是痛苦難耐,一只手胡亂扯著衣裳,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硬是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道道紅痕。
“別抓。”賀長情伸出手來控住了祝允毫無章法的動作,額上都不由地被逼出薄汗來,“我先去給你找個郎中過來看看,別急。”
他明明就是裝病,哪里可以讓郎中過來親自揭發(fā)呢?
祝允不禁又急又怕,竟是一下攥住了賀長情的手腕,待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時候,又像是被燒著一樣地彈開:“主上,我,我休息休息就好,您可以就在這里陪陪我嗎?”
自從收了祝允在身邊,他一直勤勤懇懇,一言一行并未有半點逾越之處,她自然是打從心底里憐愛的。如今這點小小要求,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即便賀長情心中再急,也還是要講人情的。
她嘆了口氣,扶著祝允在床榻之上躺好,替他細(xì)心地掖著被角:“阿允,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這話立時令祝允臉色一變,他趕忙為自己辯白起來:“主上,阿允對您絕無二心,若有朝一日膽敢背棄于您,就讓我不得好死。”
“不是說這個。”祝允忠不忠心,會不會加害于她,她還能不知道嗎?只是最近祝允的行為很是奇怪,實在叫她捉摸不透:“你最近是不是有在刻意避開我?”
“阿允,沒有。”主人心細(xì)如發(fā),果然還是察覺了。可即便事實如此,他也不能承認(rèn)。
一旦承認(rèn),便必須要為他的行為給出一個解釋。這可讓他如何開口呢?說自己不知何時起一見了她就會心跳如雷,可若是不見心中就百爪撓肝到酸澀腫脹的程度嗎?
不,這些話不能讓主人知曉,他應(yīng)該一輩子都爛在肚子里。只有做到這些,或許才能就像現(xiàn)在這樣,一直跟著她,留在她的身邊。
祝允倔強起來,也是頗有氣性的。
“你既不想說,我也不勉強。”只一眼,賀長情便知祝允這小子是在誆她,但就現(xiàn)階段而言,她只需要確定祝允的忠心不二就足夠了,“睡吧。”
祝允身子一向硬朗,如今無傷無痛的,想來也不會出什么大事。賀長情心中默默算計著,只要祝允睡著了,她再去也是一樣的。
“主上,您也上來歇歇吧。”祝允將身子往里挪了挪,主動讓出了半張榻來。
“男女有別,懂不懂啊。我都不讓你和我共處一室了,你卻還想讓我和你一起同塌而眠?”賀長情一時無語,“我在你隔壁歇會兒,有事叫我。”
“主上。”祝允掙扎著將上半身撐了起來,盯著賀長情的背影,聲音發(fā)虛,“您該不會要走吧?”
賀長情的身子一僵,嘴硬道:“不會,你想多了。”但該說不說,她總自詡是最了解祝允的人,卻忘了,早在朝夕相處的過程里,祝允也變成了最了解她的那個人。
這種被人戳破心思的感覺實在尷尬,賀長情索性打消了獨自探查的想法,在祝允的隔壁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好在瑯儀城的手下辦事還算靠譜,僅僅只是一夜過去,雖不能直接查出余初鴻的下落,但從城中的幾位老人口中得知了余初鴻在幼時的確有一個形影不離的玩伴。
想來,那泥人捏的就是他們二人。
“全城可戒嚴(yán)了?”只要瑯儀各處城門都嚴(yán)加管控,那么捉住余初鴻只是早晚問題。昨夜事發(fā)匆匆,賀長情只命當(dāng)鋪東家?guī)е挠衽迫チ爽槂x縣衙一趟,更多的還未叮囑。
“主上放心,已經(jīng)和縣令大人打過招呼了,要出瑯儀城必要通過層層關(guān)卡。別說余初鴻,就是一只鳥沒有正當(dāng)理由,它也出不去。”
“別影響了正常百姓出入就好。”說到底,她在朝中并無一官半職傍身,若是搞出的動靜大了,難做的還是圣上。
這回戒嚴(yán),一晃便是三日,余初鴻從未出現(xiàn)在城門附近,甚至就連城中埋伏著的那些探子也沒能見到其人蹤跡。
但好在沈從白當(dāng)日傳信于她的同時,便已經(jīng)先行調(diào)動了鳴箏閣散落各地的暗哨,因而這三日不僅不能說沒有收獲,恰恰相反,賀長情通過這些零碎的消息,逐漸拼湊起了宋家滅門案的始末。
李文喚當(dāng)年被他們一路追殺,走投無路之下曾向宋家求救過,許是因為宋家和陸家祖上是姻親關(guān)系,所以對于李文喚的求援一直置之不理。
被鳴箏閣盯上的人,從來沒有過死里逃生的例外。即便當(dāng)時有安定侯插手其中,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延遲了李文喚的死期。
李文喚一死,陸家莊大仇得報,于宋家亦是毫不相干,但這卻激怒了與李文喚有舊的余初鴻。于是余初鴻另覓時機,潛入宋府將其滅門,宋融在這當(dāng)中,應(yīng)當(dāng)只是一只替罪羊而已。
這些線索拼湊起來可以推斷出的大致便是如此,只有一事賀長情依舊不明,那就是為何當(dāng)時李文喚獨獨選擇了向宋家求救呢?宋府能有那種世所罕見的迷香,的確說明他們在江湖上是舉足輕重的存在,但若僅僅只是如此,似乎也是說不通的。
除非,李文喚向宋家求救,多半是他篤定了宋家會在與陸家交情不淺的情況下,仍然會施以援手。能造成這種情況的無非就是對方被他拿捏了軟肋,亦或是他自恃有恩于人家。
思來想去,也就和宋融的來歷對得上了。宋融起初是李文喚送給宋家的,因此在生死存亡之際,他才妄想以此挾恩圖報。
整件事情縱然會有所偏差,但想來大差不差,也就是如此了。更多的細(xì)節(jié)以及出入,還得等抓到了余初鴻才能得到證實。
有時運氣來了,可真是擋也擋不住。
這邊賀長情才剛剛理清了這里頭的思緒,當(dāng)鋪東家便來回稟了:“主上,人抓到了。原來這廝先前一直流連在青樓里,今日身上一個子兒都不剩就被人給趕了出來,難怪我們的人始終沒他的消息。”
“不怪你們,畢竟我們沒有官府的搜查令,好在守株待兔是有效的,也不枉大家辛苦這幾日了。”賀長情向來待下寬厚,就像此時,不僅大手一揮犒勞了眾人一番,還另外賞了每人十兩紋銀,“把人給我?guī)恚行┰捨乙?dāng)面問問清楚。”
第36章 翻案
“好沖的酒味兒。”余初鴻剛被帶至近前, 那股刺鼻的味道便熏得賀長情頭腦發(fā)昏,“阿允,去開窗。”
直到所有窗戶被打開, 外間的清風(fēng)灌入屋內(nèi),才算是驅(qū)散開了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賀長情坐在上首的位置:“余初鴻,宋家滿門可都是你殺的?”
要不是那些零碎的消息全都指向了余初鴻一人, 她還真的很難相信, 眼前這個喝得爛醉, 不修邊幅的男人會是那樣一個殺人如麻, 且有縝密心計嫁禍給他人的罪魁禍?zhǔn)住?br />
乍一聽聞有人提起當(dāng)年舊事,余初鴻醉醺醺的眼眸里便閃過了一點光亮:“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都到這個時候了,狡辯也是無用。”賀長情將那兩個泥人扔到了跪著的男人懷里, “你覺得, 你能一直瞞下去嗎?”
當(dāng)年那事,那個叫宋融的無疑就是最好的頂罪之人,他自認(rèn)處理得毫無破綻,便是留下些線索, 也很難查到他的頭上。更遑論,他這些年小心翼翼, 便是回了瑯儀也甚少回家, 怎么還是會被人盯上?
“你們到底是誰?”待余初鴻看清了自己懷里的東西, 當(dāng)即便被嚇出一身冷汗。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這群吃飽沒事做的人是從哪兒跳出來的。
“其實要是細(xì)論起來, 你最先尋仇的不是宋家, 應(yīng)當(dāng)是我。”
這小姑娘年紀(jì)尚輕, 可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那種鎮(zhèn)定與氣勢絕非一朝一夕便可練就, 再說她這話里話外的意思不正是……難道他們就是鳴箏閣的人?
“好啊, 我還沒去找你們,你們居然還主動找上門來!”她這話說得沒錯,鳴箏閣才是真正害死李文喚的兇手,真要尋仇,也應(yīng)該先沖著他們鳴箏閣去。余初鴻雙眼通紅,當(dāng)下便要掙扎起身,只是本就因醉酒而腿腳發(fā)軟的他連半步都還沒能邁動,便被身旁的左右二人給扣著肩膀一把壓了下去。
“老實點,別動。”身旁之人死死地捏著余初鴻的肩膀,語氣不善。
見此情形,賀長情卻是朝手下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將人放開:“別攔他。余初鴻你若是有種,大可以現(xiàn)在就來,殺了我好替李文喚報仇雪恨。”
“主上。”看到賀長情的這一動作,祝允不禁擰緊了眉頭。他當(dāng)然不是懷疑以主人的功力對付不了一個醉鬼,也不是不相信自己護不了她。只是若余初鴻當(dāng)真發(fā)起瘋來,主人少不得會受些傷,他并不愿意見到那樣的場面。
不過幸好,祝允擔(dān)心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也不知為何,他們將人松開后,之前還憤慨激昂的余初鴻反倒是冷靜了下來。
“我其實最看不起你這種人。”賀長情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容來。
倘若方才余初鴻真不顧一切地沖上前來,那她心里還敬他有點血性。可惜的是,說到底這人也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殺李文喚的是鳴箏閣,宋家最多就是個見死不救。可你倒好,不敢招惹鳴箏閣,就去欺辱弱小,屠他滿門,末了還不忘將罪名甩得一干二凈,盡數(shù)推給一個本就無人在意,無處申冤的金玉奴。”
“我呸,那金玉奴也不是個好東西。棄主之徒,日日只顧著和宋青璃鬼混,心早長歪了。我要替李文喚報仇,他不僅不幫還反過來護著他們,那我殺了他,也是替天行道。”許是心虛,余初鴻絕口不談向鳴箏閣報仇之事,只一口咬定了宋融,好似攔著他便已是犯下了滔天罪惡。
“行,你承認(rèn)自己是殺人兇手就好。”想來那背負(fù)一身罵名的宋融此刻也該泉下有知了,“你在逃了這么多年,如今也是時候該清算清算了。”
——
洵陽府衙里,李直辛屏退左右,為面前的賀長情添上一壺?zé)岵瑁骸靶¢w主,能否讓這位小兄弟先行退下?”
“你知道他的,不是外人。但既然李大人這么說了,阿允,你去外面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靠近這里。”李直辛與她交情匪淺,看他這把歲數(shù)卻因賑災(zāi)款被層層克扣一事而坐立難安,賀長情心中也很是過意不去。
那日回京,她上報了瓊?cè)A郡主私藏金礦一事后,便跟圣上提起過這一路的見聞,李直辛作為五縣知府,自然會被牽涉其中。她了解李直辛的為人,相信他只是蒙在鼓中,也跟圣上再三擔(dān)保。
但為李直辛說話歸說話,她又怎么能操控得了梁淮易這一國之君的想法呢。
待屋內(nèi)只剩下賀長情和自己,李直辛才長出一口氣:“是我失職,居然讓青州幾城的災(zāi)禍綿延至今,也不知圣上打算如何懲治我等。”
“李大人,我覺得你尚且不必過于憂心。既然圣上只下旨嚴(yán)查這當(dāng)中昧下賑災(zāi)銀的官員,又重新派了人來督辦放糧,那么此事應(yīng)當(dāng)不會問責(zé)到你的頭上。不然的話,你我此時也不會坐在這里談話了。”賀長情指了指李直辛的烏紗帽勸他放寬心,而后才起身作了一揖,“李大人,此事是我對不住你,長情在這里同你致歉。”
“快請起,快請起,你可莫要再說了,真是折煞我也。你叫我這老臉該往哪里去擱。”李直辛心中很是愧疚難當(dāng),自從來到這嚴(yán)寒之地,他的舊疾愈發(fā)嚴(yán)重,很多事情不曾親力親為,這才給了手下人瞞天過海的機會,“我也想好了,此事一了,我便上書,請求圣上恩準(zhǔn)我告老還鄉(xiāng)。”
既然已無法勝任,那還不如早早地退位讓賢,既為后來者讓路,也免去己身來日之煩憂。李直辛這招,還算進退有余:“李大人既已有對策,我就不再多言了。不瞞你說,我此番前來,其實是另有一樁要事。”
先前祝允帶著賀長情的玉牌來找李直辛?xí)r,他便已大致知曉了賀長情此行的目的,如今多日未見,忽而造訪,想來是宋家的案子已有了眉目。
“把人帶進來。”賀長情吩咐著外面候著的眾多手下,不多時,便見他們押著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走了進來。
“這難道就是害了宋家的兇手?”李直辛打量著余初鴻的眉眼,這坨扶不上墻的爛泥,怎么看也不像是個滿手血腥之人啊。
“此事說來話長,李大人還請坐下,聽我緩緩道來。”
宋家被滅門一案兩年前便以其慘象而震驚舉國上下,當(dāng)時牽連甚廣,諸多官員因此被罷黜貶謫。本以為隨著時間推移,這事早已被眾人淡忘。
但不想,兩年之后,賀長情又將它翻了出來。一時之間,整個北梧,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茶余飯后皆在議論著此事。
賀長情這邊前腳剛一回京,后腳就被梁淮易一道詔令給召進了宮中。
“圣上。”賀長情自是摸不透梁淮易的圣意。他還從未這么急著傳喚于她,多年熟識的經(jīng)歷告訴她,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長情,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朝中上下對你都頗有微詞。”說著,圣上就將一摞奏折甩在了賀長情的面前。
力道算不得大,但這一動作也足以說明,圣上又動氣了。只是她不明白,她調(diào)查她的冤假錯案,礙著了這些大臣們什么事?犯得著還特意上書,告她一狀嗎?
賀長情跪在梁淮易的面前,態(tài)度自是十分恭謹(jǐn),可出口之話仍舊帶出了幾分往日的固執(zhí)與倔強:“屬下不知,還請圣上言明。”
“章相帶頭上奏,說你視禮法皇權(quán)于無物,擅自推翻定案不說,還動用了青州縣衙乃至洵陽府衙之力,只為私自調(diào)查替金玉奴翻案。長情,對此你有何要說的?”
章祁知?怎么會是他?這些年章相在朝中早已式微,這不僅是他不得圣上的歡心,還是因其大有退隱之意。一個無心宦海的年過半百之人,怎么會特意為這等小事上奏?
再者言之,什么叫替金玉奴翻案?從始至終,那宋融不過就是一個替罪羊和倒霉蛋,先是被余初鴻利用,死后也不得安生,后來又因青州那幫人實在拿不出確鑿證據(jù)而草草了事。
更有意思的是,宋融的真實身份早已被壓下,外人只會當(dāng)他是一個普通家奴。若不是隨著此番翻案,所有北梧人都不會注意到宋家還有一個金玉奴。
這其中的諸多不通聯(lián)系起來,倒是和趙明棠的言論對上了。他先前總說,上面有人在壓此事,看來這上面的人就算不是章相本人,至少也和章相的所思所想一致,他們并不想讓金玉奴弒主的消息傳出。
可就是不知,金玉奴弒主,礙了他們什么事?他們到底在怕什么?
“圣上,屬下有話要說。”賀長情再次抬眸,眼神一掃之前的混沌迷茫。
她這番神情,顯然是有不便為外人所知之事,梁淮易自是看得出來。
那章相再是上奏,奏疏中所言為何他皆不在意,因為他知曉賀長情是什么樣的人,只是身為天子,被群臣逼迫,委實惱火:“鄧瑛,你先退下。沒有朕的命令,不許進來。”
第37章 上青云
“我在青州一帶行事從未調(diào)動過任何衙役, 只是和管理卷宗的趙大人以及知府李大人就宋家一案有過多番往來。這些事還算隱秘,遠在千里之外的京都怎會知道得一清二楚?”
以章祁知為首的這些官員們,在已有的事實之上添油加醋, 正是這種真假參半的上奏,使得她百口莫辯,不過同時也暴露了他們的用心不純。
她不過就是推翻了一個落定的滅門慘案, 這當(dāng)中, 究竟是觸動了誰的利益?
“私自推翻定案, 是屬下的不是, 還請圣上責(zé)罰。”拋卻那些人的故意為之,剩下的這一部分確實責(zé)任在她。賀長情此番進宮,甚至都沒想過可以全身而退。即便圣上是梁淮易, 她也不能指望對方徇私。
“若是朕真鐵了心要怪罪于你, 便不會讓你此時單獨見朕。這案子有何特殊之處,還值當(dāng)章相特意來參你一本?”圣上用指尖不斷敲擊著面前半開半合的奏章,沉吟許久。
看來這是,不與她計較了?
賀長情拱了拱手, 方才繼續(xù)回道:“回圣上,您一直忙于朝政大事可能不知這其中細(xì)節(jié), 能讓諸位大人如此關(guān)心邊陲小鎮(zhèn)的一舉一動, 許是因為那名金玉奴。”
說到這里, 無論是賀長情, 還是梁淮易, 都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中的蹊蹺古怪之處。圣上一挑眉, 難得被勾起了些興趣:“說起金玉奴, 你身邊的那個祝允不就是嗎?那年你在谷中, 究竟有何見聞?”
彼時, 圣上還只是六皇子,巡檢司一心要坐實她與六皇子勾結(jié)這一無證之罪,幾番周旋之下,她跌落懸崖,僥幸大難不死,還誤打誤撞找到了通往落星谷的路。
那谷中眾生,天生被瘴氣所困,若是沒能遇到肯帶他們出谷之人,終其一生便只能困死谷中。至于那些負(fù)責(zé)看守的北梧人,似乎也是未曾見過谷外的風(fēng)景,即便落星谷中難以得見天光,他們也甘之如飴。
“說來也怪,整個北梧上下竟無人知曉這些金玉奴的來歷。”在北梧的土地上,金玉奴是天生的賤種,他們是生是死,從何而來又要去向何方,無人在意,更不會有人細(xì)究。要不是今日被章相等人一通胡攪蠻纏,賀長情甚至從未想過這當(dāng)中會不會有隱情。
“金玉奴一事,暫且放放。章相他們聯(lián)合上書,所以這一回,朕也少不得要做做樣子,好堵群臣之口。長情你多擔(dān)待著些。”
賀長情聽到這里,才不得不佩服圣上這高深莫測的帝王話術(shù)。難怪先前他說的是“怪罪”,而非“責(zé)罰”,原來自己終究還是逃不過此劫啊。
“任憑圣上處置。但長情尚有一事求您,請圣上恩準(zhǔn)。”該來的總是會來,得虧她今日入宮面圣時刻意尋了個由頭將祝允早早支開,不然的話,又得面對著那雙委屈巴巴的眼睛了。她近日,可還真是拿祝允沒招。
昔日好友如今在自己的面前謹(jǐn)小慎微,此刻又因他的一句話而長跪不起,圣上遲疑片刻,親自將人扶了起來:“是何事?別動不動就跪。”
“請圣上下調(diào)令,屬下想要李直辛李大人身邊的趙明棠。”趙明棠這人心眼比針尖還小,那時她不過剛做出口頭允諾,結(jié)果不出幾日,人便急不可耐地找上了小白他們。不過也正因如此,這樣的人才更好掌控。
她既然答應(yīng)了要送人直上青云,那自然要言而有信。眼下,她正好有個一石二鳥之計,只要圣上點頭應(yīng)下,她便可將人安插到秦先望的身邊,成為他們鳴箏閣的內(nèi)應(yīng)。
“你要來趙明棠何用?如果朕沒記錯,此人只在洵陽府衙里管理卷宗,無甚長處,委實算不得什么能人。”
“正因他才智平平,屬下才要讓他入京。也只有這樣好掌控,且有點小聰明的人才能成為自己人。”一直以來都是賀長情在被動迎擊,如今這趙明棠既然上趕著送上門來,她何不順?biāo)浦郏葷M足了趙明棠的訴求,還能讓其成為自己的助力,“屬下要把趙明棠安插在安定侯的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賀長情的身世,一直是她心頭最深最利的刺。即便一早就脫離侯府隨著賀夫人生活,又獨自支撐起了鳴箏閣那樣大的攤子,可她還是不能輕易放下這些芥蒂。
至于她那生父安定侯,年輕時便是個風(fēng)流成性的浪子,一朝糊涂有了賀長情,父女之間比仇人還要敵對。少時他這個局外之人,還曾想著在中間調(diào)和一二,誰承想,安定侯卻是步步緊逼,半點不記掛著他這個女兒。
他這樣的外人看了都難免心涼,更別提是賀長情這個親生女兒了。
對于他們之間的明爭暗斗,表面上梁淮易作為君主只持中立,但私心里自是更偏向賀長情一些:“安定侯畢竟為官多年,他見過的人比你吃過的飯粒都多。你把趙明棠調(diào)到京都,他又怎么可能順你心意乖乖讓人進府?朕勸你,謀定而后動,切莫只貪一時之利。”
從前她怎么沒發(fā)現(xiàn),圣上登基之后,不光是心眼在變多,口才也明顯見長。只不過這一次他的擔(dān)憂,實在多慮了:“圣上放心,我有一計,關(guān)鍵還在穆國公。”
這穆國公自來便與安定侯不對付,二人是真正意義上的政敵。若她直接將趙明棠帶進鳴箏閣,那他就與旁人無異,這一步棋也會直接作廢。
但如若只有她知曉趙明棠的身份,在其人進入京都之前,便給他安排好了去處,那秦先望就是打破腦袋,也不會想到趙明棠會與她有關(guān)聯(lián)。至此,這計劃便算成了一半。
聽了賀長情的謀劃,圣上才想起,穆國公世子顧清川那時最愛跟在她的屁股后頭,若不是賀長情總對人家冷冷淡淡,害得顧清川一腔熱血被澆了個透心涼,他們也不至于再無往來。那時的她,可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還需主動求到人家頭上嗎?
如今她的計劃,可謂是千難萬難,顧清川第一難。
真不知這父女二人之間的爭斗何時才能罷休,圣上算是體會了一把手心手背都是肉的無力感:“朕不管你們之間如何斗,萬不可再讓群臣拿了把柄,屆時要是參到朕的面前,朕可不再保你。”
其實,你現(xiàn)在也沒有多保我吧?每回都是嘴上說得好聽。賀長情心中腹誹不停,可面上卻是不敢表露分毫的:“圣上放心,這只是我與秦家之間的私人恩怨,絕不多做牽扯。便是穆國公,我也會與他們說清的。”
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顧清川不肯出手相幫,那她大不了再去找別人就是。但是趙明棠這顆棋子既然已經(jīng)到手,那她一定要讓他去到該去的位置上。
“主上,這什么情況啊?”還未出得宮門,便見左清清和祝允站在一處,朝她奮力揮舞著雙臂。
看來,圣旨已經(jīng)到了。圣上甚至在還沒有見她面時,就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好在左清清如今人也沉穩(wěn)許多,沒有再像往常那樣大呼小叫,否則宮門這里這么多雙眼睛盯著,被有心之人拿去說事,她就是罪上加罪。
賀長情回身朝鄧瑛行了一禮:“鄧公公,還請留步。”
等三人終于遠遠地將那靜伏的深宮巨獸甩在身后,左清清才按捺不住起來,只見他不停地搓著自己的后脖:“為什么圣上把我們鳴箏閣封了?”
“是暫時。”賀長情不得不出言糾正道。
“就算是暫時,那不也是封了嘛。”主上真有必要咬那個文嚼那個字嗎?圣上又不是順風(fēng)耳,他們背后就算是痛罵幾句,也安全得很。
“正好,你們可以名正言順歇息幾日了,不歡喜嗎?”賀長情對此卻是并不接招。在她看來,左清清和沈從白相比,終歸還是太任性隨意了一些。殊不知,禍從口出。
“主上!您就別拿我尋開心了,那之前……之前不過就是隨口一說而已啊。您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可太要命了,哪個好人能受得住比她還高的大男人嗲聲嗲氣地說話啊。賀長情反正是做不到:“我同阿允還有事,這樣,你先回去。小白和林治歲他們也累了一路,今兒個左右也是無事,你們幾個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
提起沈從白,在左清清這里十次當(dāng)中有八次都是好使的。果不其然,左清清一聽小白的名字,立馬就將鳴箏閣被封一事拋到了腦后,屁顛屁顛地從賀長情二人的視線中跑遠了。
“母親怎么樣了?身子還好嗎?”做戲不忘做全套,賀長情還記著自己之前支開祝允用的理由。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她一早知曉的。要是母親真是身子抱恙,都不用派祝允去看,劍蘭自然就會來稟報了。
“主上,我們這是要去哪兒?”鳴箏閣被封,主人一派淡然,不僅不心急,反而還忙活起旁的事情來。祝允郁悶地發(fā)覺,自己好像有點跟不上主人的步調(diào)了。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賀長情便已揮舞著韁繩,朝著京郊的方向疾馳而去:“去顧家軍營,見一個老朋友。”
第38章 示好
京郊之外, 有片廣袤無垠的平原,視野開闊,又靠近河流。即便賀長情此前從未來過, 但找到顧清川帶兵駐扎軍營的準(zhǔn)確位置也并不算難。
只是,想要靠近顧清川所在的軍帳可就難了。
“沒有將軍命令,一律閑雜人等不準(zhǔn)靠近。”先是拒馬在前, 又有小兵提槍格擋在后, 誠如面前這人所言, 軍營確實不是一般人該來的地方。
“勞煩向顧將軍通傳一聲, 鳴箏閣賀長情前來求見。”她確實同顧清川多年未有往來。只知他當(dāng)年離京學(xué)藝,后又代父整軍,平常若無詔令或者國公府上無事, 人多半是不會多在京都逗留的。
“鳴箏閣的賀閣主?”賀長情的名頭格外響亮, 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人冒充吧,小兵半信半疑地將祝允遞給他代表著賀長情身份的信物收下,“那你們在此等待片刻。”
“多謝。”
賀長情將韁繩回身遞給祝允,自己則翹首以盼著好消息傳來, 只是隨著時間的無限推移,遲遲不見有人出現(xiàn), 她心中倒是打起了鼓。若那顧清川心眼小上一些, 記恨那時的自己, 那這一遭也不排除會有吃閉門羹的情況啊。
午時的陽光最是毒辣, 軍營這樣的開闊之地又沒有樹蔭可遮涼, 不多時, 賀長情的鬢角便已見細(xì)汗。
“主上。”祝允忽然在身后喚她, 隨后雙手捧著一片荷葉遞到了她的眼前, 里面赫然正盛著不知從哪里搞來的清水:“喝口水吧。”
“我都沒發(fā)現(xiàn)你人剛剛不在。”賀長情最喜歡祝允的一點便是心細(xì), 有他在,萬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她笑吟吟地仰頭灌下好大一口,早已干得發(fā)癢的喉嚨瞬間好受許多:“還好有你,不然還沒等見到顧清川,我就得被曬成人干。”
賀長情喝完還十分饜足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唇角,站在她對面的祝允想不被吸引視線都難。
只見那一雙紅唇被水汽潤濕,更比往日旖旎萬分,實在勾得人心癢難耐。他覺得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正要叫囂著破殼而出,最近這種感覺愈演愈烈。
但好在,他一向善于忍耐,況且牽動他心腸的人不是旁人,是那個他一向尊之重之,敬之愛之的主人,他愿意押上自己的所有理智來換取一次又一次的清醒。
只要,能這樣陪著她,永永遠遠下去就好。
只是還沒等他沉浸在這一份不可言說的酸澀與獨享的甜蜜中更久時,他們苦等不來的顧清川卻是終于露面了。
“賀長情?真的是你!”話音未落,便見一個高挑俊俏的少年郎滿面春風(fēng)地向著他們跑來。那一頭墨玉般的黑發(fā)被高高束起,隨著顧清川的動作而在風(fēng)中不住地劃出一道道弧線,恰是春風(fēng)得意的最好年華。
不過,若是仔細(xì)去看不難發(fā)現(xiàn),顧清川的發(fā)尾還濕漉漉地黏著頸側(cè)。顯然這人是沐浴梳洗過一番,方才出來見客的。也難怪會讓他們等了這么久。
先前還擔(dān)心,顧清川會因為小時候的那些不快而對她心生齟齬,眼下看來,小心眼的人倒是她了。
幼時的顧清川就是因為為人太過熱情,讓賀長情無力招架。沒想到,一別經(jīng)年,這顧清川大了也還是這個樣子。
賀長情面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笑容,但眼看著那少年郎張開的懷抱朝著她一寸寸逼近過來,她還是耐不住心中的慌張,只下意識側(cè)身一步,避讓開來:“顧……顧清川,許久未見,你居然還記得我啊。”
顧清川撲了個空,不過面上卻未有什么失落:“我怎么可能忘,倒是你,不聲不響就與我斷交。我都摸不透你是什么意思,是你厭煩了我還是我得罪了你?這些年,你小閣主的名頭越來越響亮,本世子都不敢找你。”
原來心中還是有一點小嗔怪的。她果然應(yīng)付不來這種場面,賀長情干笑著指了指軍營:“我們來都來了,能進去坐坐嗎?”
這一個我們可是不得了,顧清川像是才注意到了祝允的存在,抱著臂膀,語氣很是訝異:“這是,你那個金玉奴?看著倒不像是奴隸,穿衣打扮光鮮亮麗的。你如果說他是京都里誰家的公子哥,我都信。”
“總不能讓他穿得破破爛爛,出去了丟得不還是我的面子嘛。”賀長情就不明白了,祝允好歹也是一個能蹦能跳的大活人,穿得干凈整潔一點能有什么毛病?不過想到自己畢竟有求于人家,這一點子不痛快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臉上的笑容依舊,嗓音柔得仿佛能掐出水來:“小扣你放心,我絕不會泄露軍中機密,就是想和你敘敘舊,順便商量件事,成嗎?”
便是她不開這個口,他也斷然沒有讓人站在毒日頭底下暴曬著的道理。更別提,她叫自己“小扣”,她分明是還記得以前的事情!
顧清川大喜過望,立即將二人迎進了自己的軍帳當(dāng)中。
軍帳之中,樸素?zé)o華,除了入夜歇息的床榻和便于處理軍事的書案,便是那被擦得锃亮的銀色盔甲與一柄長槍。一切從簡到了隨時隨地可以拔營出征的地步。
歲月可真是能化腐朽為神奇,少時那個三天兩頭就會把飯碗扣一桌子的小扣,如今搖身一變,做起將軍來倒是有模有樣,認(rèn)真得很。
“顧世子,當(dāng)真有乃父之風(fēng)。”如果說先前的那些話是她在故意奉承,是在指望顧清川可以顧念著一點舊時情誼,那此刻這些話方才是她的肺腑之言。
“你怎么又叫我世子了?這稱呼顯得你我之間很是陌生,我不喜歡。”顧清川就那么拖著下巴,兩只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賀長情看,好似要用這短短幾眼就將他們中間缺失的數(shù)年給彌補回來。
同為男人,那雙眼眸深處蘊藏著的情愫,祝允第一時間就看明白了,他將心中的燥火和沒來由的失落壓了又壓,才沒有在人前發(fā)作出來。
其實顧清川并非一個只知靠著祖輩庇蔭過活的紈绔,他長相英俊又家世極好,真的不失為一良配,如若主人也對他有意……可是,可是后面的事情祝允根本不敢想象,單是別人看她一眼,都令他心中難受得緊。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明明,他只是希望她能過得好而已。
顧清川的眼神越發(fā)直白熱切起來,賀長情全部的偽裝終于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她騰地一下站起身來:“顧清川,我們開門見山吧。我今日前來,是為兩件事。”
“你說。”顧清川笑意盈盈的,倒是對賀長情忽然冷下來的反應(yīng)一點也不惱。不僅不惱,他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你和我根本用不著那么見外。”
“少時是我不懂事,我只是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你熱絡(luò)的示好,總想著逃避。所以,對不住了。”要不是為了在安定侯府里埋一個暗子,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主動來找顧清川低頭。
無妨無妨,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必要時都可以豁出命去,這點小事一點都不為難。賀長情在心中不斷這么告誡著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你現(xiàn)在可以接受我的示好了?”豈料,這話落在顧清川的耳中,立時便被解讀出了另一種意味。
賀長情雖未有過此類經(jīng)歷,但還不至于是個木頭疙瘩,秉承著看破不說破的保身原則,她胡亂打著哈哈:“我知道你同那時一樣,不過就是想……”
“不一樣,早不一樣了。我那時甚至對你也不是單純的示好。”
顧清川的斬釘截鐵與不留余地,徹底截斷了賀長情的話頭。這樣直白又難纏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
“我,我們言歸正傳吧。那個,我來找你其實是想安插一個人到國公府里。我有把握,此人會是扳倒安定侯的重要棋子。”她是想得到顧清川的幫助不錯,可是天底下哪里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
國公府什么都不缺。
但如若可以扳倒安定侯,倒是他們雙方可以合作的基石,就為這一點,賀長情才覺得有希望一試。只要,顧清川不會太過憎恨厭煩于她。那他,似乎就沒有拒絕的道理。
“好啊。”顧清川連眼睛都不眨,就一口應(yīng)了下來,“待此人進入府里,我就讓父親故意在人前褒獎賞賜于他,這樣安定侯瞧了,定會想方設(shè)法把人要了去,又或者就借機將其變成他們秦家自己的人。殊不知,其實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如此一來,他便是你鳴箏閣的內(nèi)應(yīng)了。”
“顧世子果然聰慧,我都沒有挑明,你就知道我接下來要說什么了。”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有這一點好處,顧清川正經(jīng)起來,還是很靠譜的,“不過國公爺那邊,可能需要世子多費心一些了。”
穆國公與安定侯確為政敵,二人明里暗里較勁多年,只是誰也不能壓誰一頭。除了有他們勢均力敵的原因在內(nèi),其實最主要的還得是穆國公為人古板,內(nèi)里是個不折不扣的純臣。
他既看不上朝中那些抱團的官員,也不屑做那些與人結(jié)交之事。此次她的提議,在穆國公眼中許是小人行徑,與坑蒙拐騙那種不入流的行為毫無二致。
所以,這顧清川是應(yīng)下了,可國公爺呢?
第39章 地契
入夜, 涼風(fēng)習(xí)習(xí),穆國公正揉捏著他酸困的雙膝,那疼痛好比有數(shù)千萬只螞蟻在由內(nèi)向外地啃噬, 令他整夜整夜地?zé)o法安眠。這副身子骨,真是眼見著越老越不中用了。
只是稚嫩的獨子尚未長成參天大樹,任憑誰都不肯放心就此離去, 總想著在這人世再多留幾日:“老姜, 明日你再去源合堂一趟, 務(wù)必要把何大夫請來。”
名喚老姜的仆人聞言面露難色:“之前何大夫總是借故推脫。不過老爺放心, 老奴明日天一亮就去堵源合堂的門,說什么都要把何大夫請回來為您看診。”
“這天兒眼見著就要一天天涼下來了。老爺,要派人去給世子傳個信嗎?”老姜雙手交疊著垂立在一側(cè), 雙眼中滿是擔(dān)憂。
提起顧清川, 穆國公便是一急,只用拳頭抵著唇咳了幾聲,連連搖頭:“我這都是老毛病了,他回來也是無用, 你們別去軍營里打攪他。”
“是。”
誰知老姜這邊的話音一落,庭院內(nèi)就立馬響起了那個他們?nèi)账家瓜氲穆曇簦骸暗?兒子回來看您了!”
“是世子!”老姜心內(nèi)一喜。暗道不愧是親生父子, 果然心連心。老爺這邊身子剛出了些問題, 世子就趕回來了。
“老姜, 快, 扶我起來!”嘴上說著不許下人去打攪顧清川, 可寶貝兒子自己跑回來便是另一回事了。穆國公膝上的疼痛霎時去了大半, 人由老姜攙扶著, 邁著并不利落的步子迎了出去。
“爹!你怎么還出來了?外面風(fēng)大天冷, 你的腿受得住嗎?”顧清川一把將人攬在自己堅實的懷里。這一攬,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手掌下護著的人幾乎全是骨頭,都不需十分用力就已經(jīng)很是硌手了。
才有些日子不見,怎么能清瘦至此?顧清川喉頭一哽,說不出半句話來。他這兒子做得可真是差勁,當(dāng)?shù)纳钍苓@般病痛折磨,此前他還一直未能察覺,只當(dāng)是多年的老毛病犯了。
“你大半夜的回來,可是軍中出了事?”穆國公并不知顧清川的自責(zé),只是眉頭一擰,內(nèi)心深處涌起了深深的不安。圣上如此信任顧家,連兵權(quán)都給了他們。可若軍中一旦出了岔子,那所有的皇恩與信任便會化成懸在他們顧家頭上的一把利劍。
說話間,父子二人已進了書房。
顧清川用眼神示意老姜退下,自己則扶著穆國公在一旁坐下:“軍中有兒子坐鎮(zhèn),倒是無事,是旁的。爹可還記得,賀長情?”
“不正是那位鳴箏閣的閣主?”京都里凡是在朝為官者,誰能不知,想沒有印象都難。穆國公也不否認(rèn)自己對于這位后輩的欣賞:“那小姑娘著實不易,我瞧著圣上對她也極是信任,盡管鳴箏閣明面上并無實權(quán),但朝中內(nèi)外還無人能撼動得了他們。你這冷不丁提起她,倒讓我想起一事,你小的時候,不還總喜歡跟在人家身后亂跑?”
他這父親,一把歲數(shù)了打趣人的心思卻是不減,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呢。顧清川撓了撓發(fā)燙的耳朵,心不在焉地低語著:“我現(xiàn)在也喜歡跟在人家身后亂跑。”
“你說什么?”穆國公的歲數(shù)大歸大,可耳力不減當(dāng)年,即便只是一聲嘟囔,也被他聽去了大半,“小川,那種姑娘,可不是你能駕馭得了的。聽為父一句勸,趁早收心,可別等回頭泥足深陷,那后悔也來不及了。”
他也從未奢望,自己可以駕馭賀長情,若是對方愿意,那掉個個兒,讓她來駕馭他也未嘗不可。
不過這些暫時都按下不表,他今夜回府是要與父親商量正事的:“爹你想哪兒去了,兒子暫時還沒想那么多。我提賀長情是因為她今日來軍中找我了,她想在咱們府上安排一個名叫趙明棠的人,此人之前在洵陽府衙里專司管理卷宗之職。”
看著自家兒子那滔滔不絕的樣子,穆國公的頭皮卻是陣陣發(fā)麻,就連膝蓋上的疼都像是要卷土重來。這哪里還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將軍,分明就是一被美色所惑的糊涂蛋。
他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挑重點說。”
“哦。”顧清川顯然還沒有意識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只自顧自地繼續(xù)著他自以為是的謀劃,“其實就是做一場戲,安定侯若是瞧了,定會想方設(shè)法把趙明棠變成他那邊的人。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你就是把為父架在火上烤。”穆國公大抵是真的氣得不輕,一口氣沒倒上來,咳得自己滿臉通紅,“顧清川啊顧清川,為父早早跟你三令五申,不要參與朝堂爭斗,不要攪弄其中,可你怎么就是不聽呢?”
“可是爹……您不是一直與那安定侯不和嗎?為什么就不肯抓住這次機會?兒子不明白,這又不是結(jié)黨營私,您究竟在顧慮什么?”
顧清川實是不理解,他之所以會一口應(yīng)下賀長情的請求,絕不僅僅是那點私心在作祟,這分明也是在幫他們國公府除掉那根眼中釘。可父親為何總是這么固執(zhí)己見,抱著他那點清高而不懂變通呢?
“我看你是被那賀長情迷了心智,她把你當(dāng)傻子利用,你還真就上趕著把自己給送過去?”穆國公撐了一把面前的桌案,也顧不得膝上的疼痛就直起身來,“我也不與你多話,若是還不知錯,就去祠堂罰跪吧。”
顧清川原本的性子就吃軟不吃硬,而今在軍營中磨煉幾載,更是養(yǎng)成了一身鐵骨。他不服氣,更不樂意就此低頭,只悶聲應(yīng)道:“跪就跪。但是爹,我不是那種任由女人捏扁搓圓的人,我是真心覺得賀長情的提議可取,所以才應(yīng)下來的。”
——
賀長情自是不知,在她找完顧清川的當(dāng)晚,對方就匆匆趕回了國公府里,被穆國公劈頭蓋臉痛罵一頓不算,還被罰到了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待到次日天光大亮,忙活了好一段時日的賀長情終于睡了一個好覺,此刻人也神清氣爽許多:“走吧,別讓謝公子等久了。”
祝允深知,對于這一次謝引丞的邀約,主人十分重視,因而即便心中有些許的不愿,他也并未多言,只拔腿跟在賀長情的身后。
“小閣主,這里!”謝引丞的喜悅溢于言表,還隔著人群便朝他們揮舞著手中的折扇。這幅樣子,和他往常的端莊做派簡直判若兩人,同時也吸引了更多的,明里暗里說不清的目光。
而直到他們在謝引丞提前訂好的雅間落座后,對方的笑意依舊半分不減。賀長情饒有興致地歪頭打量著面前那如畫的容顏:“謝公子,心情不錯?”
“這是自然。”宋青璃的死掛在他的心間,縈繞了兩年之久,現(xiàn)下心事既平,人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小閣主,這張是地契,謝某已經(jīng)為鳴箏閣操辦打點好了一切,只要你愿意,隨時可以帶手下人搬過去。”
這張地契,得來不易。不易的不僅是她為此做出的努力,更是背后牽扯出的一長串舊事和內(nèi)情。有好些關(guān)于金玉奴的謎團未解,不過那都是后話了。
此時此刻,賀長情的心中只有感激之情:“謝公子,請受我一拜。”
“小閣主別。”謝引丞伸手就要去扶人,卻不想動作過于忙亂,反而帶倒了面前的茶盞,將茶水潑了自己一身。
他這樣有名的美男最是注重細(xì)節(jié),可現(xiàn)下卻顧不上那些:“你于謝某有大恩,可謝某對鳴箏閣做的不過是錦上添花。我說過的,甘愿供您驅(qū)策,現(xiàn)下這話也還作數(shù)。”
若是往日,賀長情聽了這話定然是欣喜非常,畢竟多個擁躉絕不是壞事。可是今日,她卻并未搭話,只是扭頭吩咐著祝允:“把那些信都拿出來,交給謝公子吧。”
“是。”祝允打開自己抱了一路的匣子,將那些泛黃卻依舊平整的信箋好整以暇地遞到了謝引丞的面前。
“我想,斯人已逝,但若這些物件能留給生者一些念想,宋姑娘在下面也一定是歡心的。”
說實話,賀長情很是羨慕謝引丞與宋青璃之間的感情。不談風(fēng)月,不論情愛,他們甚至連彼此的面都沒有見過,就已經(jīng)是以心相交的知己好友了。原來,這世上當(dāng)真有這樣真摯,不摻雜任何情欲與目的的情感嗎?
“小閣主還真是……”謝引丞微微側(cè)過了身去,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從賀長情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男人微微彎曲著身子的后背在輕微抖動著,那抬袖拂面的動作怕不是在,抹淚?
謝引丞,還真是個性情中人。賀長情一時之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就著嘴里的筷子兀自愣神。
“抱歉,是我……失禮了。”謝引丞再次轉(zhuǎn)過身來時,并不見有什么哭過后的痕跡,只有一雙眉眼在對上那些信箋后是說不出的溫柔,“多謝小閣主,還能替我留下這些東西來。”
不得不說,美人做什么都是賞心悅目的,也難怪會有顧影自憐一說。賀長情的貝齒無意識咬著筷子頭,誠實地?fù)u搖頭:“舉手之勞而已。”
正當(dāng)賀長情沉浸在這美色當(dāng)中,不可自拔時,包廂之外卻是不合時宜地傳來了一聲聲堪比叫魂的喊聲。
“念卿,念念,卿兒?”
“你聽我解釋啊,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
這名字聽來似是有點耳熟,還有這聲音的主人,怎么聽來那么像她那無賴兄長?
賀長情這邊還沒能完全確定,就聽那聲音又指名道姓起來:“你別聽賀長情那小妮子胡說八道,她就是見不得我好!用心可不是一般的險惡啊!”
嘎嘣一聲,賀長情一個不慎崩了牙,當(dāng)即捂著腮幫子,疼出了淚花:“痛痛痛!”這該死的秦知行,她不過就是用頓飯,居然也能聽到他的污言穢語。
第40章 神女有意
“主人, 你沒事吧?”一個情急之下,祝允忘記了改口,直接將內(nèi)心深處的隱晦心思脫口而出。
他跪在賀長情的面前, 微微仰頭望著她,滿眼擔(dān)憂,明明想做什么卻又不知該從何做起。他總不能上手掰開她的嘴吧?就算掰開了, 可然后呢?
“我沒事。”賀長情擺了擺手。比起意外導(dǎo)致的牙痛, 她現(xiàn)在滿心滿眼的火氣才更要命。
“這個秦知行, 我看就是欠揍。”賀長情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動作比語速還要快,還沒等祝允和謝引丞反應(yīng)過來,人便已沖出了二樓的雅間。
賀長情和秦家的那些剪不斷理還亂, 京中無人不知, 哪怕她已和安定侯斷絕了父女關(guān)系,可這一時半會兒,雙方還是無法做到真跟陌生人一樣。
尤其是那秦知行,也算是京中出了名的紈绔和滑頭。對上他, 賀長情雖不至于落了下風(fēng),但心中難免也會生出不快, 白白浪費了今日的大好心情。
此事若是由自己出面, 豈不是也算間接報答了一回?想到這里, 謝引丞伸手虛虛攔住了賀長情:“小閣主先別動氣, 不如讓謝某去試試?”
謝引丞的態(tài)度誠懇, 并不像是隨口一說, 對上對方那雙深邃又明亮的眸子, 賀長情的怒火也算是淡了下去:“那就麻煩謝公子了, 我其實并不愿與他當(dāng)面糾纏。”
若非必要, 她是真的不想與秦家的人再有半分瓜葛。今日,也不過是秦知行出言不遜在先,況且傅姑娘一介弱質(zhì)女流,面對秦知行的死纏爛打,哪里能輕易脫身呢?
“阿允,我們先退回去。”賀長情目送著謝引丞下了樓,自己則是頭也不回地伸手就往后一撈。
她本欲拽起祝允就走以免被秦知行看到,徒生是非。卻沒想到,這一撈直接撈到了祝允的手心里去。
少年寬大的手掌散發(fā)著滾燙的熱意,他似乎往緊握了一握:“主上……”
緊接著,就連他的呼吸也越來越灼熱,賀長情能感覺到隨著他的吐息,好些熱氣就那樣橫沖直撞地噴灑在了自己的后頸上。
這個距離,這個溫度,不妙,十分不妙。
賀長情受不住地用胳膊在二人之間抵了一下,順帶將祝允推開一些后才道:“先回去。”
她方才,怎么好像看到了祝允臉上不正常的紅暈?莫不是在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里,祝允也春心萌動了?
賀長情哪里再敢細(xì)想下去,只扒著門框,死死地盯著樓下的動靜。
面對秦知行的糾纏和好事者的圍觀,傅念卿惱得無地自容,可面上又不得不裝出十分冷靜淡然的樣子來:“秦公子,你自重。”
她不能露怯,若是露怯被秦知行看去,對方只會變本加厲,那這樁婚事可就更加難退了。
只是傅念卿不知道的是,她這種不痛不癢的警告在秦知行的眼里何嘗不是一種欲拒還迎呢?
秦知行只覺得自己還有戲,也不管周圍人來人往的眼神,做勢就要來拉她的手:“念念,你聽我解釋,我真的沒有做那些撩逗女人的事兒。那全是外面的謠傳!”
“秦世子。”秦知行還沒有如愿以償?shù)孛夏侵蝗崛魺o骨的手,就被一只半開的折扇給擋了回去,“大庭廣眾之下,你對姑娘家動手動腳,這便是你說的沒有撩逗女人?你這不是在身體力行地證明,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謊言嗎?”
“是謝公子!沒想到他不僅長得相貌堂堂,為人也那樣正派。”
“對啊,經(jīng)謝公子這么一點撥,那秦世子說的話好像還真是站不住腳。”
謝引丞一出現(xiàn),周圍百姓們口中的風(fēng)向就變了。即便原先就有些不滿的,但礙于秦知行的身份也不敢多言,不過眼下有人出頭,那情形可就不同了。
一時間,四下里吵吵嚷嚷的,亂得不成樣子。
秦知行當(dāng)慣了侯府世子,哪里受過如此的侮辱,于是昂著脖子氣勢更盛,“謝引丞是吧?你不是素來就有風(fēng)流倜儻的美譽嗎?今天不把你打得滿地找牙,讓你爹娘都認(rèn)不出來你,我就不姓秦。來人,給我打!”
至此,秦知行先前在傅念卿面前苦心偽裝出來的面子里子,算是徹底崩塌。這氣急敗壞到口不擇言,能說出如此難聽之話的人,終于和京中的那些流言漸漸吻合起來。
傅念卿苦笑一聲,既為過去有眼無珠的自己感到不值,更為今日這場鬧劇而慚愧不已:“謝公子,多謝你,但是此事你無需卷入。讓我與他說幾句吧。”
“秦世子若是能說得通話的人,那這些人也就不必圍上來了。”侯府那些家仆此時已將他二人團團圍住,其中有不少都拿著家伙事,似是完全不怕把事鬧大。
傅念卿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小臉煞白著還在硬撐:“秦知行,這是你我二人之間的事,犯不著牽扯旁人。別讓我看不起你。”
這種激將法大多時候都是會起點作用的,但傅念卿顯然低估了秦知行的囂張跋扈與沒臉沒皮:“等你嫁給我,就無所謂看不看得起了。”
“噦。”樓上的賀長情撫著胸口做嘔吐狀。秦知行好歹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是怎么恬不知恥地說這種話的,他這行為不正是那些當(dāng)街調(diào)戲民女的地痞流氓會做的嗎?
“都給我上。”
那些家仆隨著秦知行的一聲令下,便爭先恐后地朝著謝引丞撲了上去。
這場面若是換做尋常人等,早就嚇得抱頭鼠竄,或者直接討?zhàn)埩耍粗x引丞站得昂首挺胸,面色未改,一看便是個胸有成竹的練家子。區(qū)區(qū)幾個家仆,還入不了他的眼。
“這謝公子還真有……”賀長情贊賞的話還沒能說完,就見謝引丞用來護臉的折扇輕易被人搶走,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掰成兩半。
秦知行隨后一腳碾在碎裂的扇骨上,口氣輕蔑:“就你這樣,還敢攔我?”
原來,謝引丞真是一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啊,那他沒事學(xué)別人強出什么頭?賀長情眼前一黑,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還是得她當(dāng)面迎戰(zhàn)。
“秦知行,你發(fā)什么瘋?”賀長情順手操起二樓走廊的一只白瓷花瓶擲了出去。瓷瓶落地發(fā)出的清脆破裂聲,足以令在場所有人都為她側(cè)目。
本來場面是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偏向秦知行的這一方,但由于賀長情的忽然插手,一切就變得不同了。
旁人還沒說什么,秦知行卻是反應(yīng)最大的那個。他指著賀長情,兩片嘴唇哆哆嗦嗦個不停:“你,你什么時候來的?”
“在你痛罵我這個小妮子壞你好事的時候。”她同祝允一前一后下了樓,隨后又將謝引丞和傅念卿一齊護在了身后,“你大可以繼續(xù)鬧下去,只要不怕整個京都都傳你的笑話,盡情去。”
有這樣一個兒子,安定侯府早就沒有什么面子可言了。若是秦知行能靠一人之力搞垮侯府,那也算是古往今來的第一人。
“我說不過你這潑婦,你等著!”秦知行打心底深處是懼怕賀長情的,面對著這個真正意義上的親妹妹,他最大的能耐也只剩放點狠話了。
“我們走!”秦知行掃興地擺擺手,正欲帶著手底下的一幫人遁逃,卻不想腳下被什么多出來的東西一絆,而后竟是在身邊人的驚呼中,一頭撞到了酒樓大門的門框上。
世子丟了這樣大的人,侯府的下人又怎能不替他出頭?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男人,當(dāng)即就朝著那只不安分的腳的主人走來,不由分說便上手使勁推了一把:“你誰啊,活膩歪了是不是?”
這一推的力度絕對不小,可是卻也未能撼動祝允分毫。看著眼前面色冷硬的少年,男人回想起剛剛上手推搡時的那觸感,氣勢徹底弱了下去:“故意的吧,你得向我家世子道歉!”
“阿允?”祝允是什么時候過去的?不過這都不重要了,祝允很是替她出了一口惡氣,賀長情笑著將幾縷頭發(fā)撩到了耳后:“你跑那么遠干什么,還不快過來?”
“是。”祝允再次轉(zhuǎn)身的時候,哪里還有片刻之前的厲色,依然是往常乖巧聽話的神情。
“世子,他們……怎么辦?”下人們一左一右將秦知行扶了起來,挨個替他檢查著身上的磕傷碰傷。
“怎么辦,怎么辦?還嫌我不夠丟人嗎!走啊!”秦知行怒不可遏,在那些人的腦瓜頂上一人賞了一巴掌。隨后,好像是身后有惡犬在攆人一般,頭也不回地溜走了。
可算是,把這位瘟神送走了。
“謝公子,剛才……”一回頭,賀長情的話僵在了嘴邊。
傅念卿和謝引丞不知何時面對面地站在了一塊。
面紅耳熱的姑娘雙手捧著扇骨,臉上是說不出的含羞帶怯:“謝公子,今日還要多謝你仗義執(zhí)言。只是可惜了這把好扇,不如交給我,待修好之后,一定親自送到貴府。”
謝引丞雖不至于像傅念卿那樣將情緒都寫在臉上,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雙眼始終不敢直視對方:“就一把折扇而已,傅姑娘不必客氣。”
好一出才子佳人,假以時日,這京都里最負(fù)才名的女子和當(dāng)世美男說不準(zhǔn)還真的可以修成正果,可惜她對做紅娘既沒興趣也不擅長。賀長情默默吞咽了口口水,只扯著祝允的衣襟,迫使對方低下頭來:“我們走,小點聲。”
二人前腳剛走出酒樓,略略領(lǐng)先賀長情一步的祝允便將一只胳膊橫到了她的面前:“主上,有人在暗中盯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