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翠蕪樓
“喂, 徐柔兒,這就是你說的人間日永升?”甫一進去,王書譽便被撲上來的鶯鶯燕燕給圍了個水泄不通。
有沒有搞錯啊, 他如今不過才一十五歲,連加冠之禮都還遙遙無期,這個瘋女人就敢?guī)麃磉@種地方?
王書譽氣到渾身顫抖, 嘴皮子卻利索得令他自己都驚訝:“你信不信, 我現(xiàn)在就去告訴你們閣主, 說你帶我不學(xué)好!”
豈料, 那徐柔兒聽了反倒是瞪大雙眼,一臉的不可置信,甚至還惡人先告狀起來:“你有病是不是?果然, 人心臟的, 看什么都是臟的。我有說來這里,就一定是為了你們男人那些破事嗎?”
搞不搞笑。她一個黃花大閨女,帶男人來青樓尋樂子,王書譽怎么一天天的盡想美事了呢?
王書譽立在原地, 拍掉身上的那好多只手后,語氣總算是平和了一些:“聽你的意思, 這里不是青樓?”
他倒要看看, 徐柔兒還能狡辯出什么。如果不是青樓, 怎么解釋那些快纏到他身上來的女人!
“是, 倒也不是。這倒是我的疏忽了, 你可千萬別跟我家小閣主說啊。”說著, 徐柔兒還將雙手合十, 對著他做出了一個很是虔誠的姿勢, “求求了。”
不得不說, 看著身量如此高大的人對著他低聲下氣,王書譽心中很是暢快,于是他大手一揮:“罷了罷了,既然你誠心道歉了,我也不與你計較。但這到底是什么情況,你總得說清楚吧?”
“不好意思了,各位姐姐。我這個弟弟呢,他歲數(shù)還小,不是去后堂的。”徐柔兒向著身邊的那些姑娘們賠起笑來,同時又不忘了自己身后剛剛跟上來的幾個男人,“嘿嘿,我也不是去后堂的。”
這話一說完,那些人方才朝他們見了一禮,三三兩兩地散了。
見此,王書譽才如蒙大赦,他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不禁為這里的店家操起心來:“但是就放他們出來直接在前面晃悠的話,真的不會把其他客人都給嚇走?”
徐柔兒好似聽到了什么笑話般,噗呲一聲笑了出來,然后用一種直勾勾又明顯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著他。
又來了,就是那種京都人高高在上,總覺得別人都是鄉(xiāng)野村夫的那種高貴感,它又來了!
可偏偏,王書譽這次不想再配合了,他將一口牙咬得嘎吱亂響:“你要是再這樣,我真就立刻馬上,就去告訴你們閣主!”
“得,我的錯。翠蕪樓呢,一般人他也沒那個財力,來不起。至于來得起的人,什么沒見過,只分想不想就是了,所以熱情好客一點不會嚇跑誰。只要和他們說清楚就好了。”徐柔兒像江湖兒女那樣朝王書譽作了一揖,隨后又抬手招呼來一個小廝,“今日有什么新鮮的?”
那小廝也不知同二人說了什么,隨后便帶著徐柔兒和王書譽去到了二層樓上。
原來,京都里還有這樣的好地方。祝允一時愣在原地,思緒漸漸有些飄遠。他甚至不禁在想,若不是這些年主人被閣中事務(wù)所累,也多得是機會來這里消遣散心。
只是這念頭才剛一浮起,就被祝允狠狠掐滅了。不,不行,這里不光有女子,甚至還有衣衫半掛的男人,怎么能讓這些男人去勾了主人!
“這位小哥,您來這里是?”方才徐柔兒和王書譽爭執(zhí)的聲音實在過大,倒讓這里負責(zé)接引的小廝一時拿不準客人們前來的心思了。
就比如眼前這個,看上去十分俊俏但又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郎君,他來這里既不像是喝花酒尋樂子,也不像是來排悶的。
“那個,我就隨便看看。”祝允昂了昂下巴,偏開自己的視線。從他這個角度往上看,視野已是十分受阻,他也得上到上面才是,“二樓有什么?”
這人一看,便是個樣樣不通的生瓜蛋子。若是京都里的貴人們,早就對這里熟得跟自己家一樣了,偏偏只有他,對翠蕪樓陌生得很,身邊還沒個人作陪。但看穿著打扮,倒像是只肥羊,宰一宰,定是肉得直流油。
哪怕是一錘子買賣,也值了。想到這里,小廝的態(tài)度愈發(fā)恭謹起來,引著祝允邁上了臺階:“二樓里是各個連通著的雅間,近日我們翠蕪樓里新搞了一個仙人飛天,貴人們在此都可體驗一把。”
仙人飛天?花架子還真是多啊。祝允忽然就懂得了,為什么徐柔兒要帶著王書譽來這里。盡管這翠蕪樓是個飽受爭議的地兒,但也確實是別處不能比的。
“您請坐,要吃什么嗎?”小廝緊緊地盯著祝允的荷包,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摳下來貼上去。
這樣直白的眼神,祝允又怎會看不出來,他擰著眉毛,將手一把扣了上去,隔絕了小廝的視線:“一杯熱水就好,謝謝。”
他的錢,都是主人給的。要花的話,也要一筆不少地全花在主人身上。像是之前他買的那根簪子,主人就很喜歡,再過三個多月,便是主人的生辰了,他要攢很多很多的銀錢,送給主人一個大大的驚喜,可不能花在這些小事上。
看著祝允愈發(fā)堅定起來的神情,小廝這才算是信了,眼前這人沒有在開玩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樣的面部表情離開的。
這么摳門,也學(xué)別人出來尋歡作樂?不行,今日說什么,也要把他渾身上下都給掏空才行。
小廝噔噔幾下竄到了后堂,請來了樓里最漂亮嫵媚的姑娘:“昔芷姐姐,樓里來了個臉生的大肥羊,就是錢袋子捂得實在是緊。要不然,您給看看?”
彼時昔芷還正在對鏡描眉,一聽小廝這話,倒生了幾分興趣:“這可奇了,都來了翠蕪樓了,還能不留下幾個子兒?我得去見識見識。”
祝允左等右等,等不來一杯水。他又從中空的木窗格子里暗中觀察著徐柔兒和王書譽,那邊也不見有什么動靜。
正當他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一個穿著百蝶穿花粉色紗衣的姑娘走來了:“公子,您要的水。”
她身上不知涂抹了多少胭脂香粉,人還未走近,便已將祝允熏得腦殼發(fā)暈。
在昔芷的眼里,這位公子的面皮是她在翠蕪樓中這么多年見過的第一好看,即便不為了掏空他的錢袋子,單是沖著這張臉,她也要想法子將人搞到手。
于是,水蛇一般靈巧的姑娘扭著細腰,朝祝允款款而來。祝允卻是因為她的靠近而愈發(fā)煩躁,在那股香風(fēng)襲來之前,他正要開口喝止,卻不想,昔芷比他動作更快,只軟著身子哎呦一聲,便朝著他撲了上來。
不過這點手段是無法近祝允的身的,他一個閃身便及時躲到了一旁。
昔芷撲了個空,人趴在地上,發(fā)髻上的簪釵掉了一地,卻不想那男人還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只冷著面孔質(zhì)問她:“你做什么?”
昔芷頓時羞紅了臉龐,她還從未在男人身上如此狼狽過:“奴家只是想給公子送杯水,順道捏捏肩,好為您解解乏啊。”
祝允也不是個傻的。他算是看明白了,此女八成是將他當成了那起子眠花宿柳之人了。和她再說些什么也是白費口舌,還不如將事做得再絕一些:“我不喜歡女人。”
昔芷撫著胸口,心頭雖然依舊不是滋味,但是好歹沒有先前那樣憋悶了。看來,她依舊對男人有著無邊魅力,不過是眼前這個小白臉的口味獨特:“既如此,公子慢坐,奴家退下了。”
她匆匆拾起一片狼藉,提著裙擺,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見那姑娘的背影消失在這層樓的拐角,祝允長舒出一口氣,這種地方,也虧徐柔兒想得出來,簡直是步步危機,進了狼窩。
祝允再次轉(zhuǎn)過頭去,看向了徐柔兒和王書譽那邊。只見徐柔兒鼓著掌,嘴中說著什么,王書譽的腰間則是被粗粗的麻繩捆綁起來,整個人正在被一點點地拉著升高。
一時間,似乎整個二樓都能聽到王書譽恐怖的哀嚎聲:“不玩了不玩了,放我下去!”
祝允按了按自己亂跳的眼皮。怎么看,這王書譽都是個乳臭未干的少年人,不像是有什么心機的,和徐柔兒湊在一處,倒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主人這次,應(yīng)該是思慮過重了。
雖然心中這么想著,但只要是賀長情的囑咐,祝允一向都掛在了心尖上。于是他只是胳膊肘杵在桌上,用掌根托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二人的動向。
直到,再次有人出現(xiàn)打斷了他。
眼前赫然站著一個行似弱柳扶風(fēng)的病弱美男子,衣裳半披半露著,比方才的那姑娘還要大膽。最起碼,人家沒有不好好穿衣裳啊。
片刻之前,祝允自己說過的話在他的腦海中陡然炸開,是因為那句“我不喜歡女人”,所以才把他引過來的嗎?
只這短短的功夫,祝允的臉色便一會兒白一會兒紅的,不過更多時候他都是板著張臉,看起來就很是不好惹的樣子。
“公子,聽說你喜歡我這樣的?”男人不要臉起來果然天下無敵,這種不害臊的話也便直接脫口而出了?
祝允沒有理睬對方,卻換來了男人的得寸進尺。這家伙,竟是徑直坐在了祝允的對面,將他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的。
這可倒好,這下子是徹底看不到徐柔兒和王書譽了。祝允不得不正色幾分,問向來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72章 初學(xué)
“只是, 想讓公子開心。”眼前的男人笑容不減,自顧自地為他斟起了酒來。
這群人,可真夠難纏的。
祝允撓著頭, 第一次覺得自己抓到了燙手山芋。憋了許久,憋得他臉色通紅,祝允依舊給出了那個用爛了的借口:“我, 也不喜歡男人。”
“公子不喜歡女人, 也不喜歡男人?”男人壓著低低的笑聲, 手上動作卻是不停, 將斟滿了酒的酒盞推到祝允的面前,“世上可沒有這樣的人,之所以不喜歡, 還是不懂里面的好。一旦公子嘗到了這其中的滋味, 想停還停不下來呢。就怕公子你到時候變得葷素不忌,男女通吃。”
“你說的什么屁話。”便是再好的涵養(yǎng),也禁不住這種類似于侮辱的打趣。更何況,祝允自認他只是一個沒讀過書的粗人, 哪懂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他只是覺得,男人這話, 實在入不得耳。
對面的人見祝允發(fā)了火, 卻也不懼, 只饒有興味地打量起來:“看起來, 公子你怕不是, 還是個雛兒?”
這話誤打誤撞, 戳中了祝允的心坎兒。他不由地又想起了那日在山洞中的事情, 哪有男人在面對心愛之人的時候, 衣裳都脫了, 人都抱在了一塊,結(jié)果最后卻什么都做不了的?
那日什么都沒發(fā)生,除了因為主人有著驚人的意志力,還是因為他……有心使不上力。
鬼使神差中,祝允的喉結(jié)滾了一滾,他側(cè)目看向了男人:“你懂嗎?”
祝允如此坦蕩,反倒讓男人看好戲的表情一下僵住了,過了許久,男人才斟酌著開了口:“我……肯定懂啊。但你這,什么意思?”
“我,我沒什么意思,就話趕話正巧問問。”自己剛剛也是昏了頭了,病急亂投醫(yī),都在瞎想些什么。難不成他還真要在這里學(xué)了那些勾人的手段,就為回去等待著永不會發(fā)生的一幕?不行,他光是想想,就覺得自己犯了天大的罪過。
可人心又哪里是他掌控得了的。祝允一面覺得自己實是不該,光是有這樣的想法都已是對賀長情最大的褻瀆,可一面又忍不住地浮想聯(lián)翩,心底里有個暗戳戳的聲音在不斷地蠱惑引誘著他。
就問一問,應(yīng)該也不會有什么的吧?萬一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萬一呢?
祝允的糾結(jié)為難,全寫在了臉上,明眼人一看便知他這是被良知和情/欲左右裹挾著,無法做出決斷。可這種事情嘛,但凡有那么一點苗頭,便證明當真是心動不已,擋是擋不住的。
男人很是貼心地往他跟前湊了湊,壓低嗓門,慢悠悠地道:“我有很多壓箱底的秘籍,二十兩,成交嗎?”
二十兩,幾乎快要掏空祝允了。這些年,他跟著賀長情幾乎沒有要用到銀錢的地方,在沒有消耗且源頭稀缺的情況下,居然也攢出了五十兩的數(shù)目。
可如今就為了買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所謂秘籍,就要花上這許多……真的能嗎?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男人留給祝允三本足有半指寬的畫冊,離去的時候還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學(xué)啊,包看包會。”
而直到祝允將那些東西捂在了懷中,耳根子蔓延開來的紅暈就像天邊聚集許久的火燒云,他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剛剛干了什么。他這還真的是,昏了頭了。
好在昏頭的祝允,沒有錯過賀長情交代給他的任務(wù)。他十分警覺地盯完了徐柔兒帶著王書譽在街上閑逛的全程,只是毫無收獲。
“知道了。”原本也沒指望就憑這一次的跟蹤就可以得到什么消息,更別提,這一回完全有可能是她自己從門縫里看人。賀長情整理著衣裙,只淡聲道:“你隨我去一趟宮里,今日這個情況,有必要跟圣上知會一聲。”
經(jīng)過先前的幾次感悟,即便賀長情心內(nèi)不想承認,可她的行為也已經(jīng)是與梁淮易日漸疏遠。非是她有多么地忠君,而是王書譽這人和長晟親王關(guān)系匪淺,長晟親王的離世旁人不知實情,可她和圣上卻是無法脫清關(guān)系的。
誰也不敢拍著胸脯說,此次王書譽進京當真別無所圖。
不過,只要將此事稟報給圣上,就算日后出了岔子,也怪不到她的頭上。
賀長情心中這么計算著,便連夜帶著祝允入了宮。
長安殿外,賀長情來回踱步。都這個時辰了,圣上不在里面批閱奏章,還能去哪兒?若是鄧瑛在,她還有人可以一問,可偏偏圣上今夜把鄧瑛也給帶去了。
殿內(nèi)的燭光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晝,偌大的空間里卻空無一人,只有殿門外留了三五個值守的小太監(jiān),問他們,他們也只搖頭回說不知。
“主上,夜涼,披點兒吧。”祝允隨身帶了一件絳紗灑金披帛,說著就要抖摟開來給賀長情披上。
賀長情倒也不拒絕,任由祝允為她理好后,方才開了口:“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且去別處看看。”
這深宮內(nèi)苑,并非處處都是他們?nèi)サ玫牡胤剑瑤献T蕜t是更為不便。賀長情既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也不想因為多跟了條小尾巴而行事多有束縛。
這是她思慮幾番的決定。
這祝允,近來好生黏人。尤其是經(jīng)過山洞那一事后,看她的眼神時常帶著亮晶晶的光芒,璀璨耀眼,不容忽視,就好像從前還有所顧忌的感情猛地缺了個口子,竟是再也藏不住一點。
賀長情打定主意要做一株絕不會耽于美色的鐵樹,但卻不自覺地開始分給他更多的關(guān)注。
若說從前的關(guān)注,只是因為更好地拿捏掌控祝允,可是現(xiàn)在的關(guān)注,則是帶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賀長情注意著自己的語氣,與人好商好量著,但自己的這句話還是讓他眼前黯淡了幾分,還好他一向識得大體,不是拖她后腿的人。
祝允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應(yīng)聲道:“主上放心,阿允就在此處等您。”
行吧,有他這句話就行。賀長情一把將披帛摘下,再次塞到了祝允的懷里。
此時星子高垂,但因為烏云罩頂?shù)木壒剩沟蒙顚m處處都是一片漆黑。賀長情從宮人那里借了一盞八角宮燈,沿著鵝卵石鋪就的甬道緩緩前行著。
只是剛走出不久,她便后悔了。
這個時候,勤勉的君主會坐于案前為天下大事殫精竭慮,可君主也是人啊,如今沈慈回宮了,依照他們二人那個如膠似漆的膩歪勁,保不齊是又湊到了一處。
這么淺顯易懂的道理,她怎么愚鈍到現(xiàn)在才想通。賀長情猛地頓住了步子,不行,她不能那樣不懂事。
今夜不方便,改日再來就是。
“老臣是為了北梧大業(yè)計!”
月黑風(fēng)高時,正是一切妖魔鬼怪無所遁形的夜。賀長情無意聽取他人見不得光的密謀,是這些話硬要鉆到她耳朵里的。
但無論她愿意與否,都已經(jīng)被迫牽扯其中了。賀長情呼吸一緊,趕忙摘下燈罩,一口氣吹滅了里面的蠟燭。
沒有了光亮?xí)┞端奈恢茫R長情屏氣凝神著就近掩藏于樹影當中。
便聽方才那道渾厚卻又明顯壓著的嗓音繼續(xù)道:“這么做,也是為了梁氏一脈的皇權(quán)穩(wěn)固啊。”
提到了皇權(quán),又自稱老臣,難道說圣上也在這里?
賀長情不由地將身子往外探出一些。雖不知他們到底在說什么,但如果是問心無愧的正事,何不正大光明地放在朝堂上說?偏偏選在深夜時分,于無人處私下密談,用頭發(fā)絲想想都知道,這里面指定有鬼。
“你說的利害關(guān)系,朕都知曉。”良久,另外一人悠悠嘆了口氣。
果然……圣上也在。
賀長情攥著提桿的力道不禁漸漸收緊。如果這兩個人里,一個是圣上,那么另外一個會是誰呢?那道渾厚的嗓音,她似乎不久之前,在哪里剛剛聽過。
可是,世上的人這么多,她又怎么可能光憑一道聲音就識出對方的身份。
“你先退下吧,此事容朕再想想。”
二人最終也沒能就深夜密談一事得出個結(jié)果。
只是,圣上都開口了,臣子萬沒有不從的道理。那道聲音低低地響起,聽來有些發(fā)悶:“是,老臣先行告退。”
賀長情將身子一矮,完全地藏于樹木花叢之中,唯獨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不遠處的那個涼亭。
便見涼亭中,一個走起路來明明已經(jīng)十分不穩(wěn),卻還仍要固執(zhí)地保持著挺立姿勢的怪異身影,晃入眼簾。
那種軀體上無可回轉(zhuǎn)的老去,和又不肯服輸?shù)木髲娊y(tǒng)統(tǒng)體現(xiàn)在一個人的身上,便會充斥著肉眼可見的不協(xié)調(diào)。朝中上下,老古板不少,但能達到這種程度的卻是屈指可數(shù)。
就在前不久,賀長情在傅家家宴上便見過一個,就是那位不請自來的章祁知章相。
今日實在不巧,她與章相又見面了。
不,準確的說,應(yīng)該是她單方面見了章相。這個帶頭上書參她一本的老頭兒,究竟在動什么歪腦筋?
若是以前,她或許現(xiàn)在即刻就會沖出去,當面問問梁淮易,看那老頭兒又在憋了什么壞水。
可是此刻,賀長情剛剛邁出的步子在猶豫片刻后,收了回來。她只是定定地看著章祁知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視線盡頭。
二人在這里相談,顯然不能再讓第三個人知曉。章祁知口中的事關(guān)北梧大業(yè)和皇室一脈穩(wěn)固的秘密,或許根本不是她能插手,隨意問詢的。
賀長情將宮燈的提桿換了只手拿,正要將自己早已微微汗?jié)竦挠沂质中馁N在身上抹抹,便聽涼亭里,梁淮易的聲音陡然響起:“還不出來嗎?”
第73章 謊言
賀長情心內(nèi)咯噔一聲, 本來四平八穩(wěn)的一顆心臟瞬間震如擂鼓。
梁淮易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下,她自打發(fā)現(xiàn)了這附近有人密談就一直屏息著,照理來說, 是絕對不會被旁人發(fā)現(xiàn)的啊。到底是什么時候疏漏的?
思忖猶疑間,賀長情的額間便沁出了些許的薄汗。她咬了咬下唇,決意還是要相信自己, 先按兵不動, 觀察觀察再說。
“朕早知道你在那里了。”
豈料, 梁淮易今日像是偏生要與她作對到底, 一次次地相逼。賀長情挪了挪步子,剛要從樹后轉(zhuǎn)出來,便聽到了一個動聽的女聲緩緩開口:“臣妾來得稍晚了些, 并沒聽到什么。”
原來, 是在說嘉妃娘娘啊。
賀長情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順手拎起衣襟來扇了扇風(fēng),別看現(xiàn)下深秋時節(jié)天氣寒涼,可方才的危急情勢硬是將她逼出了渾身的汗來。
便見那二人倚靠在了一起, 月色為他們勾勒出一個極盡溫柔的輪廓:“就算你全都聽到了,朕也不怕。因為你始終都是站在朕這邊的, 對嗎?”
賀長情無意再聽這二人的互訴衷腸以及圣上永不會止歇的試探, 干脆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擺, 拎好宮燈, 借著夜色的掩護, 匆匆逃離了此地。
她這一路走得輕盈又飛快, 有些時候像道迅疾的風(fēng), 若是正巧落到了有心之人的眼中, 便只能捕捉到一地晃動的樹影, 但大多時候,這道風(fēng)便是來無影去無蹤。
賀長情再次趕回長安殿時,便見如先前她離去時的那般樣子,鄧瑛也還未歸。只是不知,這鄧瑛是否一直跟在梁淮易的身邊,那時的自己和涼亭還尚有一段距離,是以著實看不太清。
“主上,您怎么出了這么多汗?”祝允一邊說著,一邊掏出了方干凈的帕子,猶疑著探上了她的額間。
祝允的指尖帶著秋日夜晚特有的清爽,只是偶有些肌膚相觸便是涼絲絲的,好生舒服。賀長情瞇了瞇眼,任憑對方為自己揩試起來:“你記住了,我從未離開過長安殿,一直與你在這里候著。至于更多的,回去再告訴你。”
“好。”祝允的手指頭甚至都在微微顫抖著,他忍著心底一浪高過一浪的羞澀,目光卻又明目張膽地開始細細描繪起了賀長情的面容,遠山含黛的細眉,亮如星辰的雙眸,還有高挺精致的鼻以及水潤飽滿的紅唇。
這些無一不在他的心頭點起了一把把的火,燒得他里外焦黑一片,心跳得宛如冬雷陣陣,祝允聽到自己低低的聲音帶著微不可察的輕抖:“擦好了。”
賀長情眨了眨眼,將祝允的反應(yīng)悉數(shù)看在眼里。看他這樣,她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些逗弄人的心思,于是刻意將手背在身后,逼近到祝允的眼跟前:“謝謝阿允,阿允真好。”
她早知道這小子禁不起逗弄,只是沒想到,會有這么敏感。祝允本就泛紅的耳根因她這一動作簡直跟用烙鐵碾壓著燒過一般,他一邊忍不住地偏開視線,一邊又頻頻地偷偷回望著,囁嚅許久才硬是擠出一句不連串的話來:“這些……都是阿允,應(yīng)應(yīng)該做的。”
賀長情覺得好笑,于是又踮著腳往他的耳廓上吹了一口熱氣,隨后,笑得更是開懷。她好像,忽然發(fā)現(xiàn)了祝允這人身上的好玩。
“主上您……”祝允的眼中有詫異,有羞怯,但更多的則是一種被調(diào)戲過后欲拒還迎的樂在其中。
明明自己也是歡喜的,可礙著主仆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以及她曾經(jīng)說過的男女大防,祝允還硬要裝成一副坐懷不亂的樣子。不知道有多別扭呢。
他這樣的反應(yīng),成功取悅到了賀長情。
也是此刻,賀長情才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臭男人在逛完了青樓喝完了花酒之后,還要去調(diào)戲良家婦女。只是她遠沒有那樣惡臭,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快感,似乎也只僅限在面對祝允的時候。
至于那日山洞中的事情,如今也變得好像沒有那樣難以啟齒了。既然已經(jīng)成了既定事實,那一味躲避也沒什么意思,反正天知地知,只有她和眼前的祝允涉及其中,索性放開一些。
畢竟,逗弄人真的很有意思。賀長情好像愛上了這個自己新探索出來的發(fā)現(xiàn),誓要把人逗得惱了不成:“阿允,你怎么不看我?主人的話也不聽了嗎?”
晚歸的圣上,撞上的便是這樣一幕。
“咳咳。”最終還是圣上的一聲輕咳,打斷了這曖昧不清的氛圍,將祝允從這種說不清是否愿意更加沉淪的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來了多久了?”
賀長情這才回身站好,微微笑道:“也沒多久,屬下有事要稟。”
鄧瑛依舊不在,就長安殿的這些小宮人,能被派在殿前伺候就絕對不是那等嘴多之人,只要她先把話頭搶過來,不給梁淮易問話的機會,那么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便見圣上果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支開身邊眾人:“有話隨朕進來再說。”
“容屬下斗膽一問,今日怎么不見鄧公公?”這太奇怪了,自從圣上登基以來,這位心腹大監(jiān)便時時刻刻跟著他,足見圣上對此人有何其信任。
以往她那么多次事態(tài)緊急中的入宮覲見,也都少不了鄧瑛在一旁引路,今夜這圣上都回了長安殿,他一個太監(jiān)卻遲遲未見人影,未免太不合理了些。
“鄧瑛被朕派去盯著太醫(yī)院了,那起子混賬配個藥都配不好,嘉妃這幾日總是吃了吐吐了吃,沒完沒了的,人都快瘦脫了相。”
圣上這番話說得可謂情真意切,賀長情甚至從他的臉上看出了幾分咬牙切齒。她完全有理由懷疑,若是那幫太醫(yī)們再沒有法子調(diào)理好嘉妃娘娘的玉體,他日人頭落地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他們二人,可真是這皇宮內(nèi)院里,難得的伉儷情深啊。
這一問,屬實是她多余。賀長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后,方才說起自己此行的正事:“稟圣上,長晟親王那位遠在云崖的舅舅王書譽,日前入京,且還跑到了鳴箏閣里。”
“王書譽?他來做什么……還去找你?”圣上眉目一凜,當中蘊含著的冷意瞬間迸發(fā)了出來,“那個什么允,你且退下,朕有話同你主人講。”
賀長情側(cè)身朝著祝允點了點頭,示意人退下。即便祝允的頭腦還算有點機敏,當時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和圣上的好大一出戲,可圣上不知情,將他留在這里,只會是君王眼里分外礙眼的存在。
更何況,相信現(xiàn)如今的梁淮易君心多疑,若是被他知曉了自己那些伎倆被祝允一個小小的金玉奴看在了眼里,祝允還能有命活嗎?
讓他退下,的確是對祝允最好的選擇。
厚重的殿門被外間的宮人合上,四下里靜得駭人,賀長情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照王書譽的說法,他是特意來謝過鳴箏閣當日對長晟親王的照拂的。屬下并未受他的謝禮,但請圣上放心,屬下已經(jīng)安排下去,有人盯著他,若有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鳴箏閣即刻知情。”
“王書譽消息閉塞,成不了氣候,暫且不用對他太過上心。若有異動,再來稟朕。”
王書譽的歲數(shù)的確很小,人又一直呆在云崖那樣的小地方,也難怪入不得圣上的眼了。可不知為何,梁淮易越是這樣的態(tài)度,她的心中便越是不安。
那王書譽一日不離京,自己心中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便無法放下。
“是。”不管了,冤有頭債有主,他日若是因為弒弟而遭反噬最狠的人,又不會是自己。她賀長情不過就是一個聽憑君命的刀罷了,若真有那報應(yīng)來到的一日,她乖乖認命就是。
走出殿門,一個熟悉的身形從甬道上緩緩走來,灌了一路的夜風(fēng),正是鄧瑛。
他弓著腰身,臉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既不過分諂媚又不顯得輕慢:“小閣主,老奴送您。”
“有勞了。”和宮里的老人打交道就這一點好處,便是看人下菜碟也會被他們做得游刃有余,總不會讓人明面上在心中落了不快。
繞過一排排朱紅的宮墻,直到那長安殿的屋檐都被層層遮擋得再也看不清面貌,賀長情才有了些興致,與人閑聊起來:“近日嘉妃娘娘胃口不好嗎?怎么總是吃了吐的?”
好歹沈慈都在她的私宅里住了那么久,說一點也不關(guān)心自然是假的。只是如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娘娘,自己這樣的身份,后宮都不便進入,再想得知對方的消息,也只有從宮人這里多多打聽了。
賀長情發(fā)誓,自己原本真的沒有要試探什么的意思。
可是,做事細致,承襲了宮中一貫沉穩(wěn)風(fēng)格的鄧瑛,在聽到她這話后卻是明顯遲疑了下,隨后方才點頭道:“是啊,天氣轉(zhuǎn)涼得太快,嘉妃娘娘身子骨弱一時適應(yīng)不來,圣上這才命老奴多照管著些。”
梁淮易啊梁淮易,枉我將你視為知己摯友,即便你干了弒弟這種有違人倫的事情,屢次把我推出來當擋箭牌,我也不曾有過二話。
卻沒想到,到頭來,你能瞞我如此之多。就連身邊的太監(jiān)被你派去干什么,你都不肯說上句實話。
賀長情迎著無邊秋風(fēng),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身上冷得要死:“鄧公公就送到這里吧。往后的路,有阿允陪我。”
第74章 來源
“主上, 您心情不好嗎?”二人將一地碎落的月光踩在腳底,祝允就那樣亦步亦趨地跟在賀長情身側(cè)微微落后一些的位置。
或許主人不知,從他這個角度來看, 他們的影子是并肩而立的,有一種朦朦朧朧的親密感。
祝允悄悄地將自己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翹起一些,影子便剛好可以夠到賀長情的手掌, 這樣看起來, 有種他們手牽著手的錯覺。
如果不是虛幻的影子, 而是真真切切地牽上了那片溫?zé)幔?不知道能否傳遞給她一些溫暖的力量,好讓主人不要繼續(xù)沉浸在不知何故的哀愁里。
“嗯,我是心情不好。”這還是賀長情頭一次和祝允說這么多, 而且全是一些掏心窩子的話, “因為我發(fā)現(xiàn),有個我很看重的人,滿口謊話,這讓我覺得自己長久以來的努力與付出就像個笑話。”
很看重的人, 指的是圣上嗎?從主人入宮到現(xiàn)在,似乎再也沒有遇到過什么人, 她情緒急轉(zhuǎn)直下的開始, 似乎就是因為鄧公公說的那些話。除了圣上, 祝允再也想不到還能有誰。
即便祝允猜到了一些, 可他也不能直言不諱地說出口, 那是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能觸碰的雷池。想了半晌, 祝允很真誠地提出自己的建議:“那就不要再看重那個人了。”
既然他都對她不好了, 那為什么主人還要將他視作故交好友呢?一顆真心, 總要放在能有同等回應(yīng)的人身上才行。比如就像他這樣的人。
只是, 那個人,能是他嗎?
“主人……”祝允忽地頓下了步子,他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勇氣,才忽略掉了心底那種悶悶的不快,說出了最真實的想法,“您能不能,看看我?”
他不想主人的眼里再有其他男人了,什么圣上什么顧世子,甚至還有左清清沈從白他們,誰都不要再來了。
可是他不敢,他該以什么資格說出這等自私至極的話來。他只求,主人的目光所及之處,可以捎帶上自己,就這樣,都已經(jīng)是不敢想象的幸事了。
——
祝允悔死了,悔得腸子都青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不會說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他怎么忘了呢,自己只是一個出身卑賤的金玉奴,怎配肖想牧心者。主人不予回應(yīng),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即便心內(nèi)像揣了塊明鏡,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可祝允心中還是一片酸楚,他的眼眶甚至都發(fā)起澀來。
二人就這樣一路無話,離了皇宮,回了鳴箏閣,走過一個又一個連綿不絕的廊下,最終停了下來。
“你說,讓我眼里有你?”賀長情轉(zhuǎn)過身來,直直地盯著祝允瞧,臉上是一種像極了戲謔,又帶著點不可置信的表情。
祝允慌極了。他再也克制不住地渾身顫抖起來,兩只手慌張無措地將身上的布料抓了又抓:“是……阿允僭越,是阿允大膽,我……我癡心妄想。”
賀長情隨即一愣。她只是好奇一向內(nèi)斂的人是怎么說出這種話來的,沒有什么逼問的意思。但是怎么就把人能逼成這樣?
看著祝允急得像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賀長情終于還是不忍心了:“我怎么可能心里沒你呢?看你是吧,喏,現(xiàn)在看著了。”
人又不是石頭做的,形影不離也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半點感情沒有呢?就算是養(yǎng)只小貓小狗,現(xiàn)如今也一定是割舍不下的。更別提,是一個能跑能跳,會說話的活生生的人了。
賀長情這么想著,又恢復(fù)了往日里自己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她用手抬起了祝允的下巴,見這人的臉蛋子上依稀還掛著點淚痕,不耐煩地道:“說就說,怎么還哭了?你再這樣,我可轉(zhuǎn)頭就去找別人了啊。”
這話果真管用。祝允立馬停止了那種抽泣,只是依舊用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向自己。賀長情甚至在想,如果祝允也像狗一樣有條尾巴,估摸著此刻早就搖起來了。
“祝允,我問你,你要如實作答。”忽然間,那種逗弄人的想法重又席卷上來,且占據(jù)了賀長情的整個心田。她干脆改用一根手指挑起祝允的下巴,逼著對方直視自己:“你是不是,喜歡我?而且還是男女之間的那種?”
“你想清楚了再說話,你的眼睛可騙不了我。”可真當問出來那話了,賀長情才猛然心口一墜,她是不是自己也想知道這個答案?
近日是怎么了?很多所思所想,竟是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賀長情微微瑟縮了一下,剛想收回自己的手,下一刻,手心之上便緊緊貼上了一片溫?zé)帷?br />
那是祝允將他的側(cè)臉貼在了自己的手心當中,并且還無意識地蹭了幾下。他就用他那亮晶晶的眸子看著她,臉頰是滾燙的潮紅:“喜歡的……阿允早已立誓,我的身我的心都是主人一個人的。”
賀長情像是被雷劈過一樣,直接愣在了原地。她只是想逗耍一下這個人,怎么他還真就承認了呢?這和自己預(yù)想的完全不一樣啊,誰能來告訴她,現(xiàn)下應(yīng)該怎么辦?
賀長情感覺自己的掌心驟然升騰起了火辣辣的灼燒感,她再也顧不得祝允的那些眼神和動作,一把將手給收了回來并且背在身后:“你住嘴,我不想聽。”
祝允惆悵地垂下視線,任由纖長又彎曲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陰影。他還是,惹惱了主人。可是,明明是她問的啊,而且還讓自己不要說假話,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出這些沒羞沒臊又大逆不道的話來,可是她卻翻了臉。
主人的心,真就是海底的針,讓他總也捉摸不透。
又來了,祝允又擺出了那種可憐兮兮,我見猶憐的模樣。但這一回賀長情打定了主意,絕不會再哄人了,否則這貨嘗到了見竿爬的甜頭,以后還得了嗎?
賀長情像下命令那樣:“你困了,快回去睡吧。”
可祝允的眼眶卻不知從何時起紅得過分,他啞著嗓音,執(zhí)拗地道:“我沒困。”
賀長情頓時氣結(jié)。好小子,現(xiàn)在就敢跟她叫板了是不是?
她故意瞪著祝允,剛要劈頭蓋臉教訓(xùn)幾句,沈從白卻從院子那邊的垂花門里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小白?這么晚,你怎么來了?”賀長情很是驚訝,一時都忘了她同祝允之間的那種旖旎氣氛。
沈從白有小妹要照顧,這個時辰,他不應(yīng)該在家陪妹妹的嗎?忽然來到閣里,一定是有要事發(fā)生了。
“回主上,箭頭的來源查出來了。”
沒想到,時隔多日,就在賀長情以為這事只能不了了之的時候,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她眸中瞬間亮了起來,問向了沈從白:“是誰?”
“是禮部尚書,李攸之。”雖然答案很荒謬,可這是事實,由不得沈從白不信,“我們在李府后門處發(fā)現(xiàn)了硝石粉的痕跡,接連蹲守幾日后,便見有人新運送來了一批弩箭和火藥,只是量很少。屬下借機看過了,那弩箭和您給我的箭頭,材質(zhì)紋路,樣樣如出一轍。”
一個禮部尚書,哪里來的這種關(guān)系?府邸里還囤積弩箭和火藥,若是被人捅出去,即刻便可定個蓄意謀反的罪名。
沒人會吃飽了撐著做這些事,除非是心里有鬼。
不過自己對于李攸之此人更多的猜測,沈從白并沒有說出口。對他們來說,當務(wù)之急是查清楚他們?yōu)楹我獙χ魃蟿邮郑皇沁@個臣子是否真的有謀逆之心。
“怎么會是他?”那日在傅家家宴上,李攸之對待傅云鶴可謂是殷勤得緊,完全超出了一個學(xué)生對待自己恩師的正常態(tài)度。說難聽一點,知道的看得出來他們是師生關(guān)系,不知道的還以為傅老爺子是拿捏了他的什么軟肋呢。
也就是這樣的李攸之,是當時全場唯一一個敢對章相的不請自來說些陰陽怪氣的話的人,盡管他的陰陽怪氣是被過度諂媚所包裹著的。
但是,不難看出,李攸之是站在傅云鶴這邊的,而絕對不是章祁知的人。等等!誰說當面給人難堪,就一定是互不對付呢?眼見就真的為實嗎?
如果說,李攸之是故意擺出與章相不對付的假象,從而迷惑旁人的呢?誰說結(jié)黨營私,就一定得在明面上抱起團來,或許恰恰相反,有人在明面上互取所需,那也有人需要在暗處故意唱反調(diào),只為掩人耳目。
想通了這種可能性后,賀長情反而松下了一口氣來。
如果沒有那場家宴,沒有李攸之過于冒頭的反應(yīng),她或許還真想不到章祁知的身上。可偏偏,他太鶴立雞群了,這不是為了褒揚李攸之的才學(xué)或是旁的什么,而是指他表面上的行為,出面帶頭,想不讓人注意到都難。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便沒有李攸之這人,她也遲早是要查查章祁知的。畢竟,章相已經(jīng)對她展露出了明晃晃的惡意,他還與圣上有著什么不可告人的密談。
賀長情想,或許她只是需要一個借口罷了。現(xiàn)如今,李攸之親自把這機會送了上來,她哪里有不接受的道理:“小白,派人查查李攸之私下里,和章相到底有無往來。”
第75章 致歉
沈從白攜著一身風(fēng)霜而來, 又裹著一襲寒涼飛速離去。
方才沈從白還在時,賀長情完全沉浸在了對李攸之一事上的思索,現(xiàn)下人也走了, 她才感受到了來自于自己對面那愈漸灼熱的視線。
糟了啊,她怎么把祝允給忘了。
“我困了,有什么話明日再說。”賀長情板起臉來, 用不快代替著心內(nèi)的羞赧無措。
她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 一切好像從林治歲下藥那天開始就變了。又或許是更早的時候, 從祝允身中箭毒又獨自出走的時候, 她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祝允對自己的與眾不同。
但,她怎么能夠呢?如果真的任由這樣的心思肆無忌憚下去,豈不是坐實了外界那些對她和祝允關(guān)系猜測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 平白讓那些閑得沒事做, 只知嚼舌根的惡人看了笑話嗎?
不行,她賀長情絕沒有那么容易屈服!想到這里,她的心硬了下來,轉(zhuǎn)身, 推開房門,又重重地一把帶上, 這一連串的動作被她做得行云流水, 不帶一絲猶豫。
至于祝允, 他的惱怒向來無人在意, 在她的面前更是沒有被正眼看上一看的份兒。他就好比是一塊干涸許久, 裂著無數(shù)條大縫的土地, 只能日復(fù)一日地期盼著蒼天能否有一點點心軟, 為他降下一場甘霖。
能不能降, 什么時候降, 全然不由自身。
祝允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收拾起自己狼狽窘迫的心,默默回了賀長情隔壁的那間房。他只能寬慰著自己,往好處想,主人對他也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不是嗎?她今日已經(jīng)對他說了很多軟和話了,是他得寸進尺,想要的太多了。
祝允簡單拾掇好自己,又鋪好床鋪,這才平躺上去,閉著眼消解起了一日的困乏。只是他還暫無困意,翻來覆去,余光終于落到了枕頭一旁。
這是在翠蕪樓里,自己花了二十兩銀子買的三本畫冊,據(jù)說里面有傳授男女之道的具體做法和過程,就沒有誰是看了過后還開不了竅的。
本著物盡其用,絕不浪費的想法,祝允翻開了那些畫冊。這不翻還好,一翻祝允才曉得當中的玄妙之處,原來自己那日就差一點點。不得不說,男人有些時候在那些方面,真的是會無師自通,便是他這樣的蠢蛋,都會遵循本能去貼近心中所愛之人。
但見畫中的兩個小人活靈活現(xiàn),只是稍微那么略過一眼,便是讓人面紅耳赤的程度。祝允看得小腹灼燒得厲害,干脆一把合上,再次壓回到了枕頭底下。
睡了睡了,明日他還得繼續(xù)想法子跟上徐柔兒和王書譽呢。他不能辜負主人對自己的期待,只有盡心盡力完成好每一件賀長情交代給他的任務(wù)才是他此生活著的唯一目的。
就這樣一夜無夢。
次日,賀長情是被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綿綿聲給吵醒的。她推開兩扇木窗,潑天的雨水便前仆后繼地灌進了屋內(nèi),直激得人打起了激靈。
“劍蘭,你來。”賀長情朝院子里正在灑掃的劍蘭招了招手,示意對方過來。
“小閣主,有事嗎?”劍蘭順手舀起院中水缸里的一瓢水,洗凈了雙手后才來至近前。
“那個,你去旁邊叩一下門,看祝允起來了沒有。”祝允的習(xí)慣數(shù)年如一日,無論她什么時辰起來,他都會一早候在門外。
像今日這樣,不見半個人影,實在奇怪。該不會是昨夜自己的話說得太沖,把人給惹惱了吧?
但,她畢竟是一閣之主啊,還是金玉奴的主人。要她去低頭認錯,實在拉不下這個臉來。
還好有劍蘭這個中間人。賀長情望向劍蘭的眼神都不由得帶了點兒懇切的意味。
“是。”小閣主這是怎么了?劍蘭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依言拐去了隔壁。
很快,人便回來了,只是面色有點不自然:“他人不在。”
人不在?賀長情這才想起,自己讓人盯著點兒王書譽的事情,那想必是一大早出門辦差去了。既然還記著任務(wù),那一定是沒有把她的重話放在心上。
小狗嘛,忘性是很大的,回頭再借機哄上一哄,就會跟沒事人一樣了。賀長情的心內(nèi)稍稍落定了一些。
“去把左清清叫來,讓他同我一道去拜見章相。”
既然章祁知都跑到了圣上的面前搞那套見不得光的密談,又屢次針對于她,那她自然也不能總是被動防守。
無論李攸之的背后,究竟是不是章祁知在作怪,她都得去親自拜會一番,看看這章相的葫蘆里究竟在賣什么藥。
左清清則是對此表示不解:“主上,您就讓小白先去查唄,等有了動向了,我們再出手也不遲啊。”
她之前也是那樣以為的。
依鳴箏閣的實力,只要細細防范,她不至于再一次落入暗中之人的陷阱,還毫無招架之力。至于章相,參她一本也好,跑到傅家去敲打旁人也罷,都說小不忍則亂大謀,誰叫人家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根本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
賀長情原本就暫時沒有蜉蝣撼樹的打算。可偏偏圣上與參她一本之人有著不可說的秘密,還在鄧瑛一事上有所隱瞞,這一樁樁一件件委實刺痛了她。
或許,她便是這樣小肚雞腸的人吧。若是誰膽敢欺瞞于她,那她就一定要挖出來這些秘密,看看章相暗地里到底有什么謀劃。
不知為何,賀長情總覺得,章相的秘密會和金玉奴有關(guān)。
“就怕拖久了,夜長夢多。再說了,我們此去,明面上只是為了道歉,又不會起任何沖突。”
賀長情這么一說,左清清就更想不通了。什么什么?道歉?道什么歉?那老頭兒老眼昏花,放任他義子在宮里對主上出言不遜,又跑到傅家當著那么多大人的面說些顛三倒四的瘋話,到底誰該給誰道歉啊?
只是還不待左清清問上一問,便見賀長情遞給他一個彩繪漆盒,溫聲一笑:“走吧,去了以后管住自己的嘴,不該說的別說。”
左清清掂了掂手中盒子的重量,不禁心下一驚,雖然他能隱隱約約體會到主上的用意,不過做戲要不要這么實誠啊,居然連禮都備下了:“主上,您能不能,別這么大方?”
不是他摳門得要死,也不是這點東西鳴箏閣里沒有,實在是對方不配啊。
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賀長情一邊弓身上了馬車,一邊淡淡回道:“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更何況,這點表面功夫,不值幾個錢。即便是道歉,我們鳴箏閣也要體體面面地去。”
最后這句話,一下戳在了左清清的心坎上。可還真是這個理兒,哪怕是先低頭,他們鳴箏閣出去也要當最體面的人。
這個理由,成功說服了左清清。他坐在馬車車簾之外,還心情頗好地催了催趙青峰。
很快,馬車就停在了相府的正門之外。趙青峰鬼鬼祟祟地看了眼門上的下人:“主上,我就在外頭等你們,有事喚屬下。”
賀長情掀開車簾,便見到同樣一臉擔憂的左清清,他們兩個這表情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放心吧,我有分寸。”
“老趙有我,你放心啊。”左清清無奈地拍了拍趙青峰的肩膀,即便他的心中也為主上叫屈,可還是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他們都知道,賀長情骨子里是一個自卑又自傲的人,她豁得出去又舍得下一切,看上去的確是一個無懈可擊,令人安心的閣主。
但若真的了解她的那些過去,知曉她這一路走來的艱辛,便會知道,外表的盔甲有多么堅硬,內(nèi)里的骨肉便是多么地脆弱。
讓這樣一個驕傲到極點的人,低聲下氣地去為子虛烏有之事道歉,這和拿鈍刀子磨肉也沒什么區(qū)別。
但愿他們此行,能有所收獲。
賀長情和左清清說明了來意后,便由下人引著進入了章相府中。
或許是他們來得突然,打了個對方措手不及,又或許是章祁知壓根就沒把賀長情和鳴箏閣放在眼里。這府上眾人,該干什么的依舊在干什么,一點都沒分給他們多余的眼神,就好像沒有看到這兩張生面孔一般。
賀長情對此卻似乎很是感興趣,她叫住了前面引路的小丫鬟:“府上這些護衛(wèi),武功都這么高強嗎?看起來,和我們鳴箏閣的人都不相上下啊。”
章相在朝中的地位非比尋常,連帶著相府的下人都有種高人一等的感覺。小丫鬟聞言,只昂著脖頸道:“當然武功高強了,這些又不是護衛(wèi),那可都是我們相爺養(yǎng)……”
禍從口出的這一瞬間,小丫鬟死死地捂緊了自己的嘴巴,她回過身來沖著賀長情二人笑道:“婢子嘴欠話多,您二位可別嫌煩,這邊請。”
即便這丫鬟已經(jīng)在刻意彌補方才的過失了,可說出口的話便如同潑出去的水,想收都收不回來。
說者有意炫耀,聽者更是有心。賀長情和左清清對了一個眼神,心下有了些猜測。這些在庭院中練武的如果不是護衛(wèi),那就是章祁知豢養(yǎng)的私兵,或是高價請來的某些江湖人士了?
一個文官,在自家府邸里養(yǎng)這么一支隊伍,用心果然不純:“章公子可在府上嗎?我今日,是專程來見他的。”
第76章 水井
“公子出去會友了, 還請二位稍等片刻。”許是心虛,小丫鬟的態(tài)度比之一開始簡直跟換了個人一樣,她將二人讓進廳堂之內(nèi), 還十分熱情地上了兩盞熱茶來,“婢子這就去請相爺。”
“有勞。”看來那群練功的人在相府里是不可輕易為外人所知的存在,不然這小丫鬟也不會跟踩住尾巴似的, 一下子變得這么知禮。
不過說到底, 對方也只是一個跟著主人家的眼色行事的丫頭罷了, 賀長情犯不著與人為難。
“主上, 我看他們相府氣派非常,連帶著府中下人,都恨不得鼻孔朝天。底下人都這樣了, 一會兒章相來了, 還不得對我們兩個更過分?”這些話,也是等四下無人了,左清清才敢說出口來。
“先忍著吧。”賀長情對此,亦是有著不小的擔憂。只是她的擔憂并不是擔心章祁知給她難堪, 而是左清清這張沒有把門的嘴。
未有多久,章祁知便邁著他算不得利索的步伐進了廳堂當中:“哎喲, 小閣主, 有失遠迎。”
這等走起路來與眾不同的姿勢, 的的確確就是昨夜宮中的那個人, 看來她沒有認錯人。
賀長情的心內(nèi)因此更是冰涼一片。這不恰恰說明, 圣上當著她的面壓下了章相對她的不滿, 可轉(zhuǎn)過身來卻在背后背棄于她, 反而要與對她不利的人合起伙來。
不過還好, 她早已知道了不是嗎?此刻所見, 只不過是沒有了再自欺欺人下去的理由。
賀長情站起身來:“未曾遞上拜帖便上門叨擾,是長情的不是,還望章相莫要見怪。”
“我們之間,無需多禮。我還以為自上次傅家一別,我與小閣主已達成了某種共識呢。”
呸,狗屁的共識,要與她撕破臉皮的共識嗎?
賀長情笑不出來,如果有面鏡子,她覺得上面一定可以照出自己眼下十分僵硬的神情:“有些情誼再是深厚,可也是需要說出來的不是嗎?我此次前來,是想向章遠安章公子致歉。但聽府上的丫鬟說,他外出了,所以這份禮還麻煩章相代為收下。”
話畢,賀長情給身旁的左清清遞了個眼神。
便見左清清打開那只彩繪漆盒,露出來里面的一株紅珊瑚。
“犬子若是在此,看到了這珊瑚定會歡喜。小閣主,用心了。”從他們進來開始,章祁知的笑容便始終浮于表面,直到此刻才有了那么點真心的意思。
這老匹夫,不僅為人老奸巨猾,而且還是個護犢子。此情此景,當著外人的面,做戲一般地說幾句章遠安的不是,很難嗎?
賀長情心中窩了一團火氣,只是面上不顯:“昨夜戌時,我去宮中覲見。只是等了許久,既不見圣上,也不見鄧公公,于是我便問了宮人,章相猜,他們說什么?”
章祁知不愧是在朝為官的老人了,一向?qū)櫲璨惑@,便是聽到自己這明晃晃的試探也面不改色,只是眼皮無意識抽搐的那幾下,還是說明了太多問題。
這便已足夠了。
賀長情還不想把自己和鳴箏閣那么快地置于風(fēng)口浪尖上,于是繼續(xù)接道:“宮人們嘴嚴又膽小,莫說是我,便是章相去問,他們也不敢吐露圣上的行蹤。只不過后來,圣上回了長安殿,我才知原來是去見了嘉妃娘娘。看著他們?nèi)绱硕鲪郏雭沓懈魑淮笕藗兊故遣槐卦贀幕仕靡皇铝恕!?br />
如果說賀長情上門道歉,是為了消弭與他的恩怨,好為她在京中行事掃清障礙,那還說得過去。可同他說這些是何意,難不成是在炫耀圣上和嘉妃娘娘都站在她那邊嗎?
果然還是太稚嫩了。沒有利益當前,那點舊時情意和小恩小惠自然很是管用,可一旦傷及根本,親兄弟親父子都會翻臉,更別提是她一個無所倚仗的什么小閣主了。
看來,這賀長情并不如外界所傳那般厲害,只是個拎不清的糊涂人罷了。章祁知卸下心防,不甚在意地附和了幾句: “圣上與嘉妃娘娘恩愛如此,小閣主功不可沒。”
“章相,閣中還有事,我們就先行告辭了。”賀長情朝人微微頷首示意,扭過頭的瞬間卻對著身側(cè)的左清清擠了擠眼睛。
主上她,眼睛不舒服?不對,肯定不是。
左清清撓了撓頭,一時摸不準她這是什么意思。多年相處的經(jīng)驗告訴他,主上這絕對不是身子不舒服,只是他蠢笨至極,實在不知該怎么配合于她。
賀長情也是沒能想到,帶左清清出來居然起不到應(yīng)有的作用,還不如祝允好用呢。情急之下,她索性別過身子,在無人看到的地方,擰了一把左清清胳膊上的肉。
賀長情這一把,著實手勁有點大,左清清立時嗷的一嗓子叫了出來。
這個左清清,叫聲堪比一頭驢,看著實在是有點假。賀長情硬著頭皮道:“他身子不舒服,敢問府上茅廁在哪里?”
“來人,帶他們?nèi)ァ!闭缕钪獏s不計較這些,只是不耐煩地吩咐著外間的下人趕緊把人帶走。
想來,章祁知也不是不知道這里面有詐,他只是不在乎罷了,骨子里下意識覺得,他們還不配他過于防范。
二人由府上的小廝引著,接連轉(zhuǎn)過幾個轉(zhuǎn)角,一路直奔宅院的東隅而去。
期間左清清幾次想要開口問問賀長情計劃為何,余光一瞥,卻看到了緊跟著他們的五六名身穿短打勁裝的壯漢,個個長得滿臉橫肉,腳下不帶聲響。
如此看來,只怕這些打手的功夫不會在他之下。那些話,左清清也只好默默地先咽回了肚子里去。
既然無法借機問清,還不如先把眼下的戲做出個樣子來。于是左清清一路捂著肚子,口中哎呦哎呦叫個沒完,任誰一看,都能看到他臉上憋得通紅的猙獰表情。
帶路的下人不疑有他,腿腳更是快了些:“二位,到了。”
“你們在外面等吧。”賀長情故意將話音提高了一些,不只是說給眼前的小廝聽,更是說給不遠處的那些打手聽,“他一大早就在鬧肚子,可能一時半會兒完不了。”
旁人出恭,自己卻跟個流氓一樣的看著,怎么想怎么古怪。更何況,這里四周都是高高的圍墻,只要他們將唯一的出入口守住,還怕這兩個人鬧翻了天不成嗎?
因而,一直捏著鼻子的小廝一聽這話,臉上旋即綻放出一抹笑來:“小的在外面等,有事您就叫。”
看吧,把他支走,他不僅回不過味來,甚至還會感謝自己呢。賀長情眼瞅著小廝離開的時候朝那些不遠處的打手比了個手勢,一眾人便守在了方才來時的小道上。
看那架勢,真的像看守囚犯一樣。
“你多在里面蹲會兒,便是與我打配合了。”賀長情看了看一臉疑問想要開口的左清清,及時打斷了他。
現(xiàn)在可不是解釋那么多的時候。
賀長情活動了一下手腳腕,運氣一躍,欲要翻到圍墻之上。方才她便看過了,相府的下人如此放心給他二人獨自呆著的空間,不僅僅是因為茅廁之中味道沖鼻,還是因為四面圍墻都布滿了濕滑的苔蘚。
便是輕功在身,想要一舉過去也不是什么易事。賀長情試了兩次,才頂著額間的一層薄汗躍到了圍墻之上,只是當她準備跳下去時,腳下一個打滑,徑直朝著對過的地面便栽了下去。
栽倒的一剎那,賀長情心內(nèi)居然只有慶幸。得虧是翻過來了,這要是栽到茅廁那邊,她得嫌棄死自己。
“公子最愛的杏仁酪買到了嗎?”
“回春熙姐姐,往常總?cè)サ哪羌掖蜢攘耍窃诹硪患屹I到的。”
相府家大業(yè)大,處處都是小廝丫鬟,賀長情顧不得身上的那些微痛意,即刻爬了起來躲閃到一棵大樹之后。
他們自廳堂出來后,賀長情便一直有在留心相府的布局,只是任憑她再怎樣眼觀六路,終究也只能看到偌大府邸的冰山一角。
既然無法急于求成,就只好改換一下法子了,雖然這法子還挺不齒的,但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賀長情待那兩名小丫鬟走遠后,便循著記憶中的路線,又走了幾條彎路,最終摸到了水井旁。
她環(huán)顧一圈確定自己周圍并無第二個人在,才從身上摸出了一只葫蘆瓶來。手底下養(yǎng)著一個絕世神醫(yī)的好處便在于此,她可以隨時隨地地心想事成。
看著宛如碎雪一樣的藥粉從手中的瓶口飄然而下,賀長情莫名生出了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許是許久沒有做過這種偷雞摸狗上不了臺面的事了吧。賀長情這樣安慰著自己,手下的動作卻一刻不停,她將藥瓶收好,又用袖口將井沿的那些白色粉末一一抹掉。
確保一切都不會留下痕跡后,賀長情才按照來時的路線返了回去。
——
“救命啊……”左清清捏著鼻子,兩只大腿抖個沒完。也不知道主上躲開那些人到底去做了什么,這人要是再不回來,他或許就成了史上第一被熏死的人了。
就在左清清快要支撐不住,覺得自己要和這里合二為一的時候,眼前的木門被人從外面敲響:“好了,出來吧。”
賀長情扶著左清清,二人一道走出來的時候,他們分明在那些下人的臉上看出了一絲嫌棄。
“你那什么眼神啊?”左清清心直口快,直接便把不滿脫口而出。
“行了,別多話。”別看相府的這群人現(xiàn)在囂張極了,可等到晚間的時候,自有他們的好受。那時她便帶人潛進府邸,定要把這里翻個底朝天。
第77章 誤打誤撞
“啊?”左清清咽下口里的最后一口肉餅, 險些沒被噎過去,“所以主上,你給人家相府的水井里投了毒?”
“話別說那樣難聽, 那藥粉只會讓人四肢乏力,繼而昏昏欲睡罷了。”賀長情命人擺了一桌宴席,說是要犒勞一下這幾日里操勞的眾人, “按時辰來算的話, 應(yīng)該差不多了。我們吃完就去。”
“原來是鴻門宴啊。我就說, 主上你怎么突然這么好心, 請我們吃這頓飯。”左清清邊灌了一口酒,邊開著玩笑。
“去。主上什么時候少了你的,這話多少有點不識好歹了啊。”盡管是玩笑話, 可沈從白還是面色一變, 用胳膊肘懟了一下旁邊的人。左清清向來便是這樣,沒有什么壞心就是口無遮攔,他和主上懂得,但是若是讓旁人聽去, 又不知會解讀出多少種意味出來。
“你們就當我別有用心吧,但是這回,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雖說水井當中已被我下了藥, 可難保不會有漏網(wǎng)之魚, 你們誰要去誰不去, 我這次不強求。”賀長情舉起碗來, 遙遙向眾人一敬, 隨后仰起脖子飲盡, “諸位想好了再決定。”
這次和以往的情形都不相同。以前就算敵人是像章祁知這樣的大人物, 背后也多半是圣上授意, 有人兜底自是無所畏懼。可現(xiàn)如今,天雖不至于是坍塌了下來,卻也是風(fēng)云巨變,早不復(fù)往昔了。
賀長情還拿不準在圣上的心里,章祁知是什么樣的存在,對他又有著幾分信任和幾分敷衍。最好的辦法自然是一退再退,萬般忍讓,可要想不再受制于人,將對準她的暗箭一一拔除,只一味退讓是治標不治本的。
她要去涉險,但她不能以閣主的身份強制要求所有人都加入進來。做出這樣的決定,或許是她腦子一熱,但她很少有如此任性的時候。
賀長情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不能言說的秘密,讓從小一起長大的梁淮易都能對她隱瞞至此。
“主上,你知道我的,我要一直跟著你。”生生死死都要,一直在一起。
祝允是最先表態(tài)的那個。
賀長情很是感動。她從來沒有因為自己是牧心者,就把金玉奴的生死漠然置之,如果今日祝允但凡有絲毫半點的猶豫,看在他跟了自己這么多年的情分上,她也不會當個冷漠無情的主人,硬逼著他跟自己去蹚這趟渾水。
但,這是祝允自己的決定。賀長情的唇角還沒來得及彎起,手背上卻忽然罩下一片溫?zé)帷?br />
她順勢低頭看去,便見祝允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不知何時握了上來,說不清是什么心理作祟,總之是將她激得眼皮亂跳。
賀長情下意識地甩了開來,側(cè)著身子坐得離祝允遠了一些,視線無處安放,她便只好盯著眼前的眾人看。
結(jié)果視線剛剛挪過去的霎那,沈從白竟是當著她的面,直接將面前的一只碗摔得粉碎。
這碗仿佛沒有摔在地上,而是摔在了她的心尖:“小白你……”
沈從白好端端地,這是怎么了?還沒待她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身邊又是咣當數(shù)聲接連不斷地響起。
“屬下愿誓死追隨主上!”
眾人都被沈從白的豪氣干云所鼓舞,一時間,明志吶喊的聲音響徹云霄。
夜半子時,賀長情先讓眾人埋伏在相府周圍,后又派了十數(shù)人先行探路:“進去之后,一切小心為上。我們此行只為查找來往信件與重要線索,還是謹記莫要打草驚蛇。若發(fā)現(xiàn)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都趕緊撤出來。”
賀長情化身為暗夜里的一只飛鳥,所過之處除了驚起一片樹影婆娑,再無其余怪異之處。
只是,無論她是在平地疾走,還是往高處閃轉(zhuǎn)騰挪,她的身后始終都亦步亦趨地跟著一人,那寸步不離的樣子簡直像極了她的影子。
可是人怎么會有兩道影子呢?賀長情迫不得已頓了下來,斜睨著祝允:“你跟著我做什么?分頭去找啊。”
祝允在原地眨了眨他那一雙清凌凌的眼睛:“其余各處,都有沈大人他們在,他們都兩兩一組。”
好家伙,這個祝允,還學(xué)會拿她的命令來壓自己了。可偏偏,為了以防出現(xiàn)意外而致叫天天不應(yīng)的局面,兩至三人一組是最為合理的安排,鳴箏閣的其余人都是這樣做的。
她這個閣主,是銅筋鐵骨還是天神下凡,就一定有充足的理由說自己不需要呢。賀長情干巴巴地道:“那你就同我一起,不過動作要輕點,雖說藥效未退,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白日里,賀長情有刻意留意章祁知來的方向,也是那個方向,有最多儒生打扮的男子在來來往往。她敢確定,那里就算沒有密室,也定會存在一個書房,是最有可能藏著章祁知和章遠安秘密的地方。
只是她眼下照著那個方向找了許久,卻沒能得到一丁點兒有用的線索。
相府這么大,就算是個大致方向,但若沒有具體的指引,就這樣一間間找下去,也依舊難比大海撈針。
“我們進去看看。”賀長情推開眼前的木門,吱呀一聲在漆黑的暗夜里驟然響起,發(fā)出了令人牙齒泛酸的動靜。
幾乎是在這推門的一瞬間,賀長情就篤定了這間屋子里不會再有任何的收獲了。這老舊的門窗,以及屋內(nèi)那股混和著塵土的陳腐氣味,無一不在宣告著來人這里是一處廢棄之地。
“我們走,這里沒……”賀長情剛要抽身離去,耳中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串明顯不屬于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腳步聲,“有人。”
賀長情攥起祝允的手腕,二人就地掩于屋門之后,此時兩扇門板間尚有一隙,借著天邊慘淡的月光,賀長情緊盯著外面。
一個瘦削又高挑的男人,穿著一襲月白衣袍,是清雅淡然的身姿,但是許是喝了不少酒的緣故,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竟是連條直線都走不出來。
賀長情認出了來人,正是白日里未曾見過面的章遠安。
到頭來終是百密一疏。她怎么就給忘了,小丫鬟一早便說過的,章遠安出去會友了。只是她自作聰明地以為,章遠安會友定然不會耽擱太久,因而沒有把這項可能的錯漏算在里面。
誰能料到,他竟是此時才回。
章遠安走至這邊房檐之下,兩條腿被臺階一絆,跪在地上,而后他翻過身來,仰天長舒一口氣,一動不動像是迷迷糊糊給睡了過去。
好狗不擋道,章遠安卻把他們的門給堵得死死的。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別想出去了。
賀長情抬了抬下巴,示意祝允遠遠地從門邊躲開。二人輕手輕腳地離開屋門這邊,退守到了里屋更為安全偏僻的地帶。
許是百無聊賴,賀長情也只好翻騰開了桌案上的一應(yīng)物什。借著窗外微弱的光亮,她的手指在那些書冊之上游移著。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才能攢下這些灰來。堂堂相府,別看外面看起來還像那么一回事,但內(nèi)里卻居然能留下來這樣一間閑置的屋子,也不知道府上養(yǎng)那么多下人是做什么使的。
賀長情搓了搓指尖上沾染著的塵土,嫌棄地撇了一下嘴角:“還是我們鳴箏閣的下人勤快,就不會像他們這相府一樣留這么多偷懶懈怠的活兒。”
不怪主人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實在是這伙下人未免太過分了些。祝允剛要點頭,卻見賀長情原本還興致缺缺的表情忽然有了些變化,她只皺著眉頭,語氣也一改方才的隨意:“阿允你說,一個行將就木的宰相在任何時候都死要面子,他能允許自己的府邸里出現(xiàn)這樣藏污納垢,有辱斯文的地方嗎?”
祝允即刻會意,只是他一時還想不通對方這樣做為的是什么:“主上您的意思是,這屋子他們是故意不掃的?”
“噓,你聲音太大了。”賀長情豎起一根食指比在唇前,幾乎在用氣音說話,“看看附近,有沒有什么可以活動的暗格。我懷疑這里面藏著密室。”
二人立刻順著墻壁開始一寸寸摸索起來,只是這屋子雖然不大,但卻是五臟俱全。有桌案,屏風(fēng),還有百寶架,方才只當它是暫避之所時還不覺得有什么,只是眼下需要了才覺得眼花繚亂。
賀長情屈起指節(jié)一下下地輕叩著墻面,好在未有多久,指下在觸及到某處時就發(fā)出了那種她最是熟悉不過的中空的聲音。
看來就是這里了。賀長情深吸一口氣,輕輕將那磚塊往里按壓了一下。
果見那磚頭被推進之后,密室的大門在他們面前緩緩而開,露出里面一條狹長又無比幽暗的通道。她可真要感謝章遠安了,若不是他,他們也不會誤打誤撞在這里駐足下來,更不會發(fā)現(xiàn)這間被人苦心藏起來的密室。
賀長情矮身往里鉆的動作一頓,她回過頭來低聲囑咐著祝允:“你就留在外面幫我盯著,若是有人進來,及時向我傳信。”
第78章 鏡中人
悠長又逼仄的密道, 火折子發(fā)出的一簇光亮便是賀長情所能依賴的所有光源。
在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后,眼前的一切終于豁然開闊起來。
面前是一排排堪比兩人之高的書架,其上擺放著數(shù)不清的書冊、畫卷以及竹簡, 配合著章祁知這位文官的身份其實是剛剛好。
可若只是尋常古籍書冊,又何至于專程開一間密室來存放,這當中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賀長情不敢再繼續(xù)耽誤下去, 只一個個架子找了過去, 幸好這章祁知也覺麻煩, 他甚至很貼心地在每個書架上做了標記。
循著標記, 賀長情在一處標有特殊記號以及幾個堪比米粒般大小的字前停留了下來。看著那足夠令她瞎了一雙眼的小字,賀長情不禁產(chǎn)生了幾絲困惑,什么叫做“鏡中人”?
賀長情隨意抽出一本冊子來大致翻了一翻。里面皆是一些精美詭譎的圖案, 莫說是那些復(fù)雜精細的畫面, 便是只用寥寥數(shù)筆也已被畫者勾勒出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看起來像是山海經(jīng)一類的東西,又像是記錄著的一場場無邊怪夢。
總之,不是凡世該有的樣子。
即便賀長情的心底深處已經(jīng)被鏡中人三字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可時間緊急,她也不能對著這種謎語胡亂聯(lián)想。
賀長情趕緊將書冊收好, 只是正要物歸原位, 目光卻被一旁一本嶄新的書冊給吸引了去。
旁的都有翻看的痕跡, 甚至有的卷邊有的破損, 在這樣的對比之下, 這樣簇新的便顯得尤其地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 或許就是突破的口子。賀長情抱著不敢遺漏的想法, 拿起書冊, 只是還不待翻開, 便見從夾層里面滑落出了一張紙條:
同見羲和長驅(qū)鞭,孝皇曾為陰陽通。金華玉彩流光轉(zhuǎn),黃粱終是紙上淺。但惜良辰借以眠,北神垂佑賜長安。
這什么意思?詩句中的孝皇,指的可是那位北梧的開國皇帝——同孝帝?這前兩句看上去,似乎還有點藏頭的意思呢。只是看起來,怎么帶了點神仙鬼怪的色彩?
想不通,著實是想不通。
賀長情急急忙忙折返出去,讓祝允翻出了紙筆,又獨自返了回來對照著紙條,將其上的字句一一謄抄了下來。像這樣文縐縐又故意含糊不清的東西,不是她所擅長的,還不如帶出去,回頭找謝引丞或是傅念卿誠心討教一番,到那時,一切疑惑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做完了這些,賀長情原封不動把紙條夾了回去,將一切歸位。這個名為鏡中人的書架可真是詭異非常,畫是神神道道的,字是隱晦的曲筆寫法,料想和她所查的暫時還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
賀長情講謄抄好的紙張折了一折,塞到了自己的腰間,隨后又去了其他地方尋覓可能的線索。
好在蒼天待她不薄,章遠安應(yīng)是徹底睡熟了,畢竟這半天都沒能發(fā)現(xiàn)她已找到了密室里面。
賀長情索性更放開了手腳,最終在角落的一只半開的紅漆描金芍藥衣箱里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這個章祁知,果然雞賊。
難怪她翻遍了密室的里里外外,都沒能找到任何他和朝中官員來往的密信。若不是相信雁過留痕,再加上章祁知年輕之時就不是那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類型,她還真要敗興而返了。
翻開賬簿,里面赫然是相府的一筆筆進賬與出賬,一眼看去,似乎真就是個平平無奇的賬本而已。但若是細心觀察,卻也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每隔十幾頁便會有一面滿載著人名的插了進來。
這些人名,好多都是當今在朝為官的各位大人們,從文官到武官,上至一品大臣下至一些被貶謫離京的地方官員,居然都與章祁知有過來往。
賀長情的食指指尖一一從那些人名上劃過,只是不知他們名字底下的那些數(shù)字代表著什么,只是為了混淆視線而胡亂編造出來的嗎?
“主上。”還在賀長情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祝允也進到了這間密室里來,他盡量壓低著嗓音,也不知是害怕被相府的人發(fā)現(xiàn),還是擔心驚擾了賀長情,“天就要亮了。沈大人他們那邊好像查出來了什么,問您這邊好了沒有。”
一夜居然就要這樣過去了。賀長情聞言,頭也不抬地回道:“再等我片刻,我找個名字。”
現(xiàn)在不是探究這些數(shù)字背后意義為何的時候,賀長情急速翻著書頁,終于在倒數(shù)幾頁里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李攸之的大名。
她就知道。合著這倆人還真的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啊,把好多人都像個傻子一樣給騙得團團轉(zhuǎn)。
當然,她沒資格說別人,最傻的那個還得是她。賀長情將一切收拾完善,確認沒有什么遺漏后,方才起身同祝允離去。
臺階上,章遠安的鼾聲依舊正濃,在一身酒氣的協(xié)助之下,他這一覺全然不受外物的影響。
可還真是個酒囊飯袋,就連外人翻進了自家院中,將家里翻了個底朝天,甚至摸到了他義父的密室里呆了整整一晚,他都全然不知。
這樣的兒子,要他何用。
賀長情無聲撇了撇嘴,看著地下躺著的章遠安越發(fā)礙起眼來。
院落那邊,左清清奮力朝他們招了招手,待人走近后方才敢放出點兒音量來:“小白在一間空著的臥房里找到了一幅剪紙,剪得很有特色,可能是國公爺?shù)氖止P。主上,要去看看嗎?”
京中人人皆知,穆國公有一特殊愛好,便是剪紙,只是他到底沒有正兒八經(jīng)拜過師傅,向來都是私下里自己鉆研。因而,多年過去了,愛好只是愛好,經(jīng)由他手下剪出來的作品不能說一塌糊涂,但總歸是畫虎類犬,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罷了。
如此有指向性的物件,偏生又出現(xiàn)在了相府當中,總是讓人不由地聯(lián)想到了穆國公。莫不成,這二位也有著私交?
賀長情胡亂點了點頭:“你帶路。”
天色已經(jīng)不是那樣濃稠的黑了,沈從白明白,他們在這里待不了多久。若是主上還沒能趕過來,可能就得就此作罷了。
左清清帶著賀長情二人趕來之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只見一向還算沉著冷靜的沈從白立在空地上,急得來回踱步,兩只手交握在一起不斷地摩挲著。
“小白,快帶我去看看那剪紙長什么樣。”賀長情三步并作兩步走,同沈從白一同進了那間臥房里。
“就是它了。”沈從白指了指墻壁上的一幅紅色剪紙。但看那上面,河邊孩童嬉戲,有撈魚的,有撩水玩的,更有在不遠處放風(fēng)箏的,儼然是童趣盎然的作品。
雪白的墻上掛著的一片紅,這樣的色彩搭配十分具有沖擊力。賀長情不禁眨了好幾下眼,才艱難開口:“剪得的確是欠些火候,尤其是人的輪廓都走樣了,不過倒能勉強看出剪了些什么。”
沈從白若有所思地盯著賀長情的側(cè)臉瞧了許久,終于不確定地問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主上覺得,會是穆國公嗎?”
“這,不好說。”在她心中,穆國公是清廉且正直的好官,他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不與世俗為伍的清流。因為過于獨善其身,反而顯得其人在很多時候都和這個世道不甚相配。很多人都覺得他這樣的人過于假了,不像是個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廟里供奉著的神像那樣無欲無求。
對此,賀長情的態(tài)度卻是一向鮮明。他們不能因為自己被滿身的欲望所支配,就說這樣清清白白的人不存在。
也是因為她打心底里看重這樣的人品,那時才想到了顧清川,繼而把趙明棠這顆棋子借由國公府安插下去。
即便眼前看到了這樣的場景,賀長情也更愿意相信自己記憶里所認識的那個人,而不是憑借著所謂物件就去臆斷一個人:“改日想辦法登門去查看一下,一切自然明了。”
“看這臥房的陳設(shè)華貴又不失風(fēng)雅,應(yīng)該是章遠安的地盤,我怕他酒就要醒了,快走。”賀長情和沈從白對了個眼神,二人便匆匆退出了這間臥房。
眾人回了鳴箏閣時,天邊剛剛浮起一抹淡薄的金光,夜色終于因太陽的如約而至被驅(qū)散得一干二凈。
昨夜辛勞了一晚,雖說有好多線索都需要她后期去一一比對,尋人查證,但總歸是收獲頗豐的。
賀長情懶懶伸了個懶腰,正欲去補一覺,便見徐柔兒一臉頹喪地進了鳴箏閣。
“怎么了這是?”賀長情第一時間便想到了那個打云崖來的王書譽,“可是王書譽欺負你了?”
“王書譽他……”徐柔兒實在笑不出來,苦著臉扁著嘴,看起來十分傷心,“他就要回云崖了。”
“什么時候?”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小姑娘可能還是見人見少了些,偶然遇見一個得心意的,便如此放在心上。
“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收拾行李了。我來,我來就是想問問主上,要不要去送一下?”
“這么突然?”這王書譽急匆匆得來,來了就要登門拜訪,現(xiàn)下又要著急忙慌地走,她再得到其人的消息,便是要打道回府了?
這么急,趕著去投胎嗎?
第79章 牌位
城門之前, 兩個小兒女正依依不舍。他們?nèi)绱耍吹箤Ρ鹊靡荒樐氐馁R長情格格不入。
賀長情敏銳地感知到,徐柔兒她這反應(yīng)恐怕是春心萌動了。
“主上, 你的面色看起來不太好,要不要回去休息?”臨別之際,遠行的顧著與親朋道別, 送行的眼中則只有面前之人。倒是祝允, 依舊一顆心全撲在了她的身上。
賀長情搖了搖頭, 只回了無妨二字。可惜祝允并不能時時刻刻做她肚子里的蛔蟲, 并不曉得她內(nèi)心深處的憂慮。只能說,但愿是她小題大做了吧。
“小閣主,告辭。”分別的最后時刻, 王書譽終于想起了送行之中還有著她這位閣主, 難得紆尊降貴地朝她拱了拱手,隨即便偏開了視線。
賀長情冷眼看著,他對自己這態(tài)度遠不如對徐柔兒熱切。當然了,徐柔兒一直陪著他同吃同玩, 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定然是突飛猛進。她當然不會愚蠢到與徐柔兒對比。
但也不至于,對她這么冷漠, 冷漠到了連個告辭的話語都懶得多說一個字吧。
賀長情記得自己并未惹他, 難道真的是因為長晟親王的關(guān)系?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 也不論是否是她想多了, 王書譽這個僅僅只是在她眼前晃一晃就令她倍感不安定的人, 可算是要走了。
本著好聚好散的想法, 賀長情彎唇一笑, 主動打破了這種尷尬的氣氛:“你怎么買了這么多布匹?一車車的, 拉到云崖去恐怕要耗費不少人力吧。”
祝允順著賀長情的目光抬頭一看, 這才發(fā)現(xiàn),可不是嘛,王書譽帶來的那些人足足拉了五輛板車,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居然愿意大老遠地跑到京都來進貨。
王書譽對此倒是無甚所謂,聳了聳肩的模樣非常符合他如今財大氣粗的身份:“京都的錦緞刺繡舉國聞名,云崖那樣的小地方自是沒有見過。既然都走了這么一遭了,不帶點回去也太說不過去了。”
“幾位,告辭了。”像是再也懶得和他們多說上一句廢話,王書譽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只直勾勾地盯著徐柔兒瞧,“你要和我一起去云崖嗎?我們云崖有山有水,一到秋天就是漫山遍野的紅,保管是你在京都沒見過的風(fēng)景。”
不得不承認,這王書譽談起未來來的確有一手。
可顯然,徐柔兒并沒有被他打動。又或許是被打動了,只是京都是她自小生長的地方,不是那么輕易就能割舍得下的:“你有機會,一定要來京都找我啊。到那時,我們再一起游山玩水。”
二人又是你來我往地話別了好久,最終王書譽一揚手,帶著人緩緩地從城門之下走遠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賀長情總覺得,在王書譽轉(zhuǎn)身揮手的那一瞬間,他的眼角似有晶瑩的淚水閃過。
“柔兒,你沒事吧?”收回視線,徐柔兒一臉傷情落寞的表情落在賀長情的眼里,看得她不禁心中忽地一陣揪痛。她是不是那日,就不該讓徐柔兒陪著王書譽一道?
好在徐柔兒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獨自緩了會兒后,便沖著她揚起一個笑容來:“主上,我就先回去了,你們忙。”
她這樣,信了她沒事才是見鬼。不過沒有什么傷痕是時間無法治愈的,更何況她和王書譽之間,連露水情緣都算不得。或許只是少男少女對彼此有了一點朦朦朧朧的好感,只要時日夠久,最終是會放下的。
——
一場秋雨一場寒,京都接連下了好幾場雨,空氣當中整日里都泛著一股子潮濕的霉味。
賀長情不知怎的,生了好大一場病,甚至病到下不了床。
趙明棠那邊就是在這個時候傳信約她一見,說是有要事相商,賀長情無法,只好派了沈從白前去見面。
榻上的人白著面孔,咳得肚子都在疼,卻還是勉強睜開了一條縫:“小白,還沒回來嗎?”
祝允重又打濕了一條帕子,給賀長情換額上的帕子時,手下動作不禁一頓,低低地回道:“還沒回來。主上放心,沈大人一旦回來,肯定會即刻來找您的。”
“……那我就,放心了。”這病可還真是來得迅猛,真應(yīng)了那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老話,賀長情整個人都軟綿綿的,身上也提不起一點勁來,“他回來叫我,我先睡一覺。”
這一覺,睡得很沉。等賀長情再睜眼時,整個屋子里都是昏暗一片,她的余光掃到,就在桌邊,坐著一個人影兒,似乎在同祝允說著什么。
她的指尖動了一動,剛想叫人,嗓子里卻是蔓延上了好一陣火辣辣的灼痛,話音出不了口,廢了好大的力氣,卻只能是一聲悶哼。
“主上。”但即便只是輕微至此的悶響,也足夠祝允聽到了,他立刻飛奔上前,一把抓起了賀長情的手,緊緊握著,“你醒了?好受些了嗎?”
怎么可能好受。尤其是你一抓我的手,溫度還那么燙,就更好不了了。賀長情掙了掙,但是由于力氣太小,反而是像病痛中的撒嬌,一時之間反被祝允牽得更緊了些。
算了算了,由他去吧,反正他也做不出來更過分的事情了。賀長情抬了抬眼,看向了一邊的沈從白:“他,說什么了?”
“趙明棠說安定侯每日都在背著人服一種名為生機丹的藥,他懷疑里面有北梧的違禁品,因而特意偷出來了一顆,讓我呈給主上。”沈從白說著,便打開手中的匣子,里面正安然擺放著一顆丹藥。
“找時間拿給何云瑯,讓他看看里面有什么。”賀長情很是欣慰。誰能想到,不枉她如此煞費苦心,趙明棠這顆棋子算是下穩(wěn)了。
“另外,他還……”不知想到了什么,沈從白一臉的欲言又止。
這可一點都不像他啊,吞吞吐吐的。賀長情哪里見過沈從白這個樣子,不禁心中一緊:“趙明棠還怎么了?你有話就說,我受得住。”
沈從白一向果決,但是此時此刻卻罕見地猶豫起來。只見他躲開賀長情的注視,語言也變得詞不達意起來,磨嘰了許久,才猛地嘆了口氣,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還有就是……不過倒也不是什么把柄。主上,不然等你身子恢復(fù)了再說。”
他這三緘其口的樣子,是明擺著有事瞞著自己。賀長情不得不重視起來,故意厲聲一問:“到底什么事?你別讓我發(fā)火。”
打破砂鍋問到底,有時候得到的答案其實并沒有那樣盡如人意。主上她這又是何苦呢。
沈從白硬著頭皮道:“秦家祠堂里,有一個牌位,上面有夫人的八字。”
活人進祠堂?這個秦先望到底想做什么?賀長情的喉頭滾了一滾,她聽到自己的嗓音仿佛吞了炭火一般地?zé)o比沙啞:“哪位夫人?”
或許是她想錯了呢。安定侯府有侯夫人,或許便是眾人眼中那位名正言順的,秦先望三媒六聘娶進來的夫人。又或者是秦先望這些年依舊在外面沾花惹草,惹出了那么多風(fēng)流債中的某位也說不定呢。
賀長情自認,她已經(jīng)安撫好了自己心中那些將起未起的波瀾。
可接下來沈從白的一句話卻是直接給她兜頭澆下來一盆冰水,將她澆得透心涼。
沈從白舔了舔自己發(fā)干的嘴唇,一開口,聲音嘶啞得怕人:“是主上您的母親,賀冉賀夫人。”
她最不想聽到的,還是來了。活人進祠堂,這是要用活人的生氣和福報來供養(yǎng)秦家那些早已逝去的先祖啊,其心何其歹毒。
“主,主上,你怎么樣?”沈從白跟了賀長情這么多年,還從未見過她臉上有過這樣的表情。他甚至覺得,如果主上沒有這突如其來的病在身,此刻保不齊早就提著劍帶著人,殺進安定侯府了。
“主上。”祝允對她的擔心更是溢于言表,他緊緊地扣著賀長情撐在榻上的手腕,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您別急,我這就去替您砸了他們秦家的祠堂。”
他這話,絕不僅僅是過了一把嘴癮,而是真就騰地一下站起身來,說著就要奪門而出。
“你站住。”原來,人真的氣急了,并不會大吵大鬧。
最起碼,在這一刻,賀長情覺得自己無比的冷靜:“先讓何云瑯去查那藥,如果是真的采用了違禁的藥材,我定要讓他秦先望身敗名裂。”
氣急敗壞之下的報復(fù)與行動,永遠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越是到了這個時候,她越是不能心急。輕易不出手,但只要一出手,她就要一擊必中。
不僅如此,她要的還不是秦先望一人得此惡報,她要讓整個秦家人都做秦先望的陪葬。那群豺狼餓虎,憑什么逍遙過此一生,這世道說到底還是要講究個天道循環(huán)的。
“小白,你這就去源合堂,即刻把何云瑯給我叫來。”她已經(jīng)等不急改日讓沈從白把那一枚丹藥送過去了,直接把何云瑯叫到鳴箏閣里,不管什么樣的結(jié)果,她現(xiàn)在就要,“另外,有關(guān)秦家祠堂里那個牌位的事情,不要讓我母親知道。”
第80章 鬼嵬花
如墨一般洇暈開來的夜色降臨。
何云瑯由于誤吞了自己配制的藥丸, 毒性發(fā)作,正伏在床頭大吐特吐。
沈從白趕到源合堂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他捏了捏鼻子, 雖是不大情愿,卻還是走了上前:“主上找你。”
何云瑯感覺自己的胃里此刻裝了一條大大的蛟龍,它還正在翻騰地忙著鬧海。聽聞這話, 那蛟龍更是作起祟來, 攪得何云瑯又是哇的一聲:“你……你們也太會折騰人, 嘔……就不能, 有事不能明天再說嗎?”
“你吃了什么東西,這么惡心!”看著何云瑯張大嘴狂嘔的樣子,沈從白嚴重懷疑下一刻就會噴濺到他的鞋上, 干脆立時遠遠地躲了開來。
但有關(guān)于何云瑯的請求, 他依舊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看起來半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不行,主上找得急。你這就爬起來穿衣裳,隨我快去快回。”
“老子真是欠了你們的, 沒事入什么鳴箏閣。”何云瑯罵罵咧咧地在榻上動了一動,可惜身子實在不爽利, 于是雙腳一蹬, 索性裝起死來, “不是我不給主上面兒, 是我真不行。我保證, 明日, 明日一大早, 只要我身子一好, 我立馬就去鳴箏閣行不行?”
何云瑯本以為自己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是誠懇了, 卻沒想到遇上沈從白這么一個不知變通的家伙,對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點都沒有要通融的意思:“不勞煩何大夫自己走。”
話音落下的一刻,沈從白也不嫌臟了,彎腰一提,將何云瑯像扛麻袋一樣扛到了自己的肩上。
“我真是服了!你肩膀怎么那么硌,我有點惡心。”作勢,何云瑯又開始發(fā)出了熟悉的噦聲。
“你要是敢吐我身上,我卸了你的下巴。”沈從白鐵青著臉威脅了一句,隨后心有余悸般飛也似地回了閣里。
“沈大人,你怎么了?”祝允始終守在賀長情身側(cè),可看著忽然邁進門來的沈從白身上還扛著一人,卻著實被嚇了不小的一跳。
“何云瑯吃錯了藥,身子不舒服。”說著,沈從白上前幾步,將人往屋里的凳上一丟,“他走不動道,主上,我就把他扛來見你了。”
“對不住,我若是知道你身子不適,也不會大晚上的勞你過來。”盡管她的事很急,可她也不至于是個無底線盤剝底下人的閣主,賀長情聽了來龍去脈后心虛起來。
“主上,是我把他強行帶來的。有什么不妥的也都怪我,您別放在心上。”何云瑯這人常在生死邊上徘徊,今日敢瞎吃藥,明日就敢服毒。誰也沒法保證他每一次都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從鬼門關(guān)里撿回一條命來,像今日這般吐到渾身脫力,誰知道還有命活到明日不。
不抓緊把人帶來,要是等何云瑯小辮子一翹,主上這苦心布下的局可就白費了。沈從白的這些心思沒有說與任何人聽,否則若是讓旁人知道了,還以為他不盼人好呢。
他其實不是不盼人好,只是為人陰暗一些。這些年他一直都偽裝得極好,親近如左清清,信任如賀長情,但他們誰都不曾真正了解過心思如海的他。
“何大夫,麻煩你給看看,這丹藥是由什么制成的。”接受到了賀長情遞來的眼色,沈從白將那粒丹藥掏出來放在了何云瑯攤開的手掌心里。
“看這顏色就不大對勁,算你們找對了人。”何云瑯看著桌上和腳邊被他們提前備出來的碾槽舂桶和各色工具,不禁生出了幾分好奇,“這藥是從誰那兒拿來的?也值得這么大陣仗。”
“等你把里面的各類藥材都找出來,我再告訴你。現(xiàn)在先保密。”盡管何云瑯的醫(yī)術(shù)有目共睹,但在這件事情上她不想存在有一分一毫的僥幸,若是讓何云瑯提前知曉了這藥的來歷以及對她非比尋常的重要性,也許會影響到他的判斷。
她賀長情要的是確鑿的證據(jù),而非是被刻意引導(dǎo)之下的謬誤。
“行,有意思,有挑戰(zhàn)。我的肚子好像都沒那么疼了。”這話可不止是說說,何云瑯是真的覺得自己神清氣爽了許多。
后半夜,賀長情終于從何云瑯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展開宣紙細細地查看起來,連屋子里那股難聞的味道都自動忽略了。
沈從白卻是忍得快瘋了,他狠推了一把何云瑯:“你不是說你好了嗎?怎么又吐?”
“中了毒,哪有那么快好。”何云瑯見嘴硬不過,索性一下從位子上彈起,湊到了賀長情跟前,給她在紙上指起來,“主上你看這個鬼嵬花,是京都一直以來的違禁藥材。它雖有止痛的功效,但致幻的能力亦是不容小覷,據(jù)傳,曾有人在服用了這花后在睡夢中將自己用枕頭悶死。”
“但若僅是致幻倒也還好,畢竟我北梧地廣人多,多得是心性堅定者。這花能被列為違禁之物,更多的還是因為只要一旦沾染上便會上癮著迷。”像是生怕賀長情不懂這其中的厲害,何云瑯還還又專門補充幾句。
“你也說了,北梧多得是心性堅定者,也未必是個人來就會上癮著迷吧。”賀長情對此,卻是頗為不以為然。
卻不想,何云瑯一聽這話倒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毫不給她這個閣主面子:“哎呦,我的主上哦,你也太小看這鬼嵬花了。它的這種上癮,你只要沾上一點,不再續(xù)的話,不出三日皮膚就會生瘡發(fā)爛,五日之內(nèi)好比百爪撓肝,能活活把自己抓死。”
“你要這么說,我算是明白為什么鬼嵬花會被禁了。”看來這鬼嵬花本身不僅效用詭異,同時還是一個巨大的銷金窟。若非家底深厚,誰能吃得起這樣的東西。
“是這樣。況且這種東西長期服用,對身體百害而無一利。其實不光是鬼嵬花,這丹藥當中還有好幾味藥材都是平常不易尋得之物,也大多上不了什么臺面。”別人對這些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可何云瑯就不同了,他搓了搓手,難掩心動,“現(xiàn)在主上能說了嗎?這是從誰那兒得來的?”
“安定侯,秦先望。”記得她最后一次見秦先望還是對方特意守在宮門前,將她誆騙回了安定侯府也只是為了讓自己給他那心尖尖上的兒子致歉,她一氣之下與對方斷絕了父女關(guān)系。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賀長情也一點都不曾后悔,她的心中只有無限的痛快。不過那時候見面,秦先望就已經(jīng)瘦脫了相,每走幾步路就要喘上好久,想來用這丹藥吊命也絕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阿允,你去把劍蘭叫來,讓她為我梳妝。”又熬了一夜,賀長情感覺自己仿若行走在萬丈懸崖之上,整個人都是暈暈乎乎的。但她唯恐夜長夢多,心中總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還是有必要得進宮一趟的。
梁淮易有事瞞著她,但總不至于在她和安定侯一事上還有所偏頗吧。這點信任,賀長情覺得,她還是要有的。不然,辜負他們之間情誼的人可就不僅僅是梁淮易,也要多一個她了。
“主上,您不考慮先睡一覺嗎?反正安定侯一時也不會長腿跑了。”祝允非是想忤逆于她,只是看著賀長情這樣糟踐自己的身子,心中實在不是滋味。急起來,他也就顧不得什么主仆之禮了。
不過,主人決定了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來。這一次好像也是這樣,祝允見賀長情似乎依舊不為所動,不禁將求救的目光投到了沈從白的身上,“沈大人,您說呢?”
“主上,祝允說的在理。您不能這樣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甚至就連吐了整整一夜的何云瑯此時都將頭點得飛快,他揉著自己攪在一起的肚子,也跟著勸了幾句:“主上,你這身體方才大好,現(xiàn)在又患了傷寒。再不好好休養(yǎng),將來定有你后悔的。到那時,你可別來找我,我治不了。”
賀長情抿了抿唇,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可人卻掙扎著從榻上要下來。
祝允見狀,趕忙將雙手往前一伸,好讓她可以將全身的力氣都掛靠在他的身上:“主上,您就非要去嗎?”
一滴熱淚從祝允的眼眶里滾下,啪嗒一聲正巧砸在賀長情的手背上,她沒忍住,縮了一縮:“我是要換個地方睡。”
“不是,為什么要換個地方睡?”何云瑯撓了撓頭,覺得這個事情的走向越發(fā)離奇起來。
托何云瑯的福,面色白了許久的賀長情此刻臉上終于多了點血色。滿屋子的酸臭味道,即便收拾干凈,一時半會兒也不是個睡覺的地兒。這個何云瑯,就非要讓她把話說得那么明白嘛。
沒意思,好沒意思。賀長情咬咬牙,也豁出去了:“你自己干的好事,還問我?這屋怎么睡!”
合著,合著是嫌棄他啊。何云瑯瞬間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我就說,我就說等我明日好了再來,是你們非要讓我來的。現(xiàn)在來了來了,又開始卸磨殺驢了是吧?”
后來還是靠著沈從白半哄半綁,將人帶回了源合堂里才得以清凈的。
補了好長一覺的賀長情再一睜眼,身上乏意頓消,似乎就連風(fēng)寒都好了大半:“劍蘭!”
她剛開口想要喚劍蘭進來,便聽到外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長情,我能進來嗎?”
怎么是顧清川?他不是一個不知禮的人,尤其是長大之后再見面,雖然仍舊有點小時候膩歪人的勁兒,但總歸不是擅闖女子閨房的浪蕩之徒。此刻忽然前來,難道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