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造反
“出什么事了?”
“云崖起兵造反, 圣上命我帶軍前去平叛。”
都不用賀長情開口去問,二人剛一見面,顧清川就將自己的來意迫不及待地全部訴諸于口。兩人的聲音彼時一同響起, 雖稍顯混亂,但并不妨礙她聽得一清二楚。
云崖,造反?賀長情聽了不由得眼前一黑。她這段時日以來心中總是七上八下, 生怕王書譽來者不善, 好不容易把那人熬走, 卻沒想到該來的終究會來。而最無奈的是, 事實遠會比她擔心的還要糟糕千倍萬倍。
“造反者是何人?可是一個叫王書譽的?”
顧清川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回應了賀長情的這一疑問:“我來就是想同你說,事急從權, 趙明棠那邊我可能暫時無法替你傳話, 即刻便要帶顧家軍動身前往云崖了。”
“趙明棠是我的私事,云崖之亂是國事,我分得清輕重。”賀長情不好意思說的是,她已經麻煩了顧清川許久, 便是他還愿意當中間的這個傳話人,她也不能再麻煩對方了, “不過有句話, 我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一般這么問的人, 就已經是打定主意要問了。”顧清川抱臂, 沒忍住揶揄了她一句, “你我之間什么時候這么見外過, 有什么話你盡管說。”
信任一旦分崩離析, 懷疑的種子就會隨之埋下, 且一直生根發芽。即便賀長情總是想方設法地把冒頭的新芽一一斬斷, 可在地面之下,那些她看不見的根莖卻在越扎越深。
朝中有鎮國大將軍袁成志在,為何圣上會派顧清川這樣一個顧家世子上陣?他難道不知道顧清川是國公爺的獨苗嗎?
賀長情艱難措著辭,生怕讓顧清川聽去了她言語中的端倪:“圣上,怎么想到派顧家軍前去平叛了呢?你此前可從未真的有上陣殺敵過啊。”
顧清川確實沒聽出她言語中對圣上此舉的些許不滿,他還是個孩子心性,聞言哼了一聲:“你不信我?袁大將軍雖然勇猛無敵,可北梧總歸是要后繼有人的,圣上賞識我,自然愿意給我這個機會了。”
說不通,完全說不通。和一個完全忠君信君且懷揣著滿腔熱血,只渴望建功立業的少年郎君,著實是沒什么好說的。況且,也不排除是她本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千言萬語堵在她的喉頭,最終賀長情也只擠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話來:“顧清川,此去危險重重,可能遠超你的想象。你可千萬保重,遇事莫要逞強。”
遇事莫逞強?他便是為了平定叛亂而去的,亂臣賊子一日不肅清,他又怎么能班師回朝?不過賀長情的意思嘛,他懂,到底是要分別了,這是患難見真情啊。
顧清川得意地用舌尖頂了頂腮幫子:“放心,你就在京都安心等我的好消息。”
君命不得延誤,顧清川與賀長情告別后,便匆匆出了鳴箏閣的門,與候在城外的顧家軍趕去會合了。
“主上,顧世子他為人聰慧又武功高超,不會有事的。”祝允將賀長情的擔心看在了眼里,雖心中酸酸的不是滋味,但到底懂得在大是大非面前,可不是他亂吃醋的時候。
“顧清川他確有本事在身,就算缺少經驗,但只要不逞強好勝,總不至于丟了性命。是以,我現下倒并不擔心他的安危。我只是在想,從京都回去之后,這王書譽就急不可耐地帶兵造反,那他來京都的目的可就更值得探究了。”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她不是沒有防備。早在王書譽現身來至鳴箏閣的時候,她就特意派人盯緊了對方的行蹤,明著有徐柔兒陪同出行,暗中還有祝允隨時跟著。
就這樣,還能讓這人鉆了空子嗎?
“主上,我和小白一同陪您進宮。”
賀長情還在這邊思索著是究竟哪個環節給了王書譽可乘之機,左清清便同沈從白一道進來,說什么也不肯讓她一人進宮面圣。
幾人都心知肚明,賀長情欲要狀告安定侯,是家丑私事不假,可同時它也更是牽動朝堂的大事。雖說有實打實的證據在手,可要推翻根基深厚的侯爺,稍有不慎就會引火燒身,到最后恐怕扳倒安定侯不成,還會把鳴箏閣給搭進去。
“我知道大家的好心。不過計劃有變,安定侯私藏鬼嵬花一事,只能暫且擱置不論。”即便賀長情心內再急,可十幾年都忍得等得,她還犯不著在這個節骨眼上,跑到圣上面前去現眼。
只是,即便她早早存了心思想要規避開來,可事情卻是會主動找上門來的。
“鄧公公,你怎么來了?”看著鄧瑛神色匆匆,再不復往昔從容的模樣,賀長情心內便差不多有了論斷,這約莫著是圣上在因王書譽的事急召她入宮問話。
“小閣主,王書譽在云崖起兵謀反了。圣上催得急,更多的話,容老奴在路上再同您細說。”
王書譽造反一事,賀長情和祝允已經經由顧清川之口知道了個大概,但是沈從白和左清清不知,二人一聽這個消息,全是面色大變。
左清清側身湊到了沈從白的跟前,悄聲問道:“王書譽不就是之前來咱們閣里的那個,好像還是長晟親王的舅舅?”
長晟親王由于他們的護衛不當而被奸人所害,這個王書譽記恨上他們鳴箏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前幾日忽然造訪,只說要道謝什么的,這里面可謂是疑點重重,沈從白想了許久也想不通。
主上也有此疑惑,因而才派了人暗中盯著。但是誰也不曾料到,即便早就事先做出了預防,卻還是著了王書譽的道。
沈從白和左清清對了個眼神,兩人幾步追了上去:“主上,我們同您一起去。”
這回的事情非同小可,恐怕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賀長情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鄧瑛,還好鄧瑛聰慧又不是那等刁難之人,見狀也不多言,只忙不迭地繼續往前走著:“幾位還是快隨老奴來吧。”
進得了長安殿中,便見殿內好生熱鬧。除了面色如土,一時氣得只顧著捶額的梁淮易,底下還站著章相,穆國公和六部尚書等人。
這回由王書譽帶來的禍患,的確是自圣上登基以來,遇到的頭等難事。他這樣的新君感到焦頭爛額,也實在正常不過。
“鳴箏閣賀長情叩見圣上。”這梁淮易見她到來也沒有屏退眾人的意思,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人前向她興師問罪了。賀長情不敢逾禮,一叩一拜都做得愈發無可指摘。
賀長情都這樣了,足見這事若是處理不當,別說對付安定侯那老賊,他們幾個就得當場人頭落地。沈從白和左清清即刻跪倒在地,恨不得把頭都鉆到地底下。
至于祝允,得了鄧瑛的提點,只遠遠地跪在大殿之外,雖不能上至近前來,但好在能將里面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賀長情,朕問你。王書譽前來京都,究竟所為何事?”
圣上用的明明就是質問的語氣,尤其是他還當著文武百官的面。
此情此景,說不心寒自然是假的。但賀長情更明白,如果今日在大殿之上,她拿不出合理的解釋,那才是真的禍到臨頭。
可,有關這句問話的答案,她又該如何回答呢?賀長情垂下眼簾,語氣居然有些許不易察覺的抖:“屬下不知。”
“朕跟你說過了,讓你時刻注意王書譽有無異動。若有異動,即刻來稟。”像是氣到極點,圣上幾步逼至近前,明黃色的龍袍投下的光影就那樣晃在她的眼前,刺眼的亮。
以及那刺耳的言語,宛如一柄柄飛刀專門照著她的命門扎來:“可你呢,讓他回了云崖不說,還讓他積蓄實力起兵謀反!你把朕的話,都當成了耳旁風不成嗎?”
天地良心。當日是她擔心其中有詐,漏夜前來向他稟報,但他的態度卻不冷不熱,壓根沒將王書譽放在心上。現下出了事,她是有錯在身,可他這當天子的,居然就這樣一股腦地把罪責全都推在了她的頭上?
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是她賀長情的,還是他們梁氏一族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當了十幾年的至交好友,而直到今日,她才算是看清了梁淮易一二。
面對一國之君的詰問,誰能不怕。只是怕歸怕,但賀長情自小就有點執拗在身上,偏偏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梁淮易讓她下不來臺寒了心,那她又為何要老實開口。
賀長情橫了橫心,閉緊嘴巴不吭氣了。
“怎么,不服氣?”圣上的胸口正劇烈起伏著,但是撒了剛才那么一通邪火后,好似情緒又穩定了許多,“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你且想想,王書譽這幾日在京都里到底有沒有什么異常?這對奔赴前線打仗的將士很重要。”
是啊。如果她能多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那顧清川在云崖就可以多知己知彼一點。可,到底哪里有異常呢?
“圣上,事發突然,小閣主一時想不起來也是人之常情。”穆國公邁著他有些虛弱無力的步伐,擋在了賀長情的身前,“不若請她到偏殿里。也許心靜了,頭腦也更活絡些。”
第82章 離心
穆國公依舊如眾人口中的那般, 從不偏頗藏私,待下溫良。
賀長情自認看人無數,但她真的看不明白了, 究竟是在相府里看到的那一幕背后所代表的為真,還是眼前這個和藹可親的長輩是真。
但最起碼在這一刻,她私心里已經將他同章遠安房中的那一幅剪紙斷得干干凈凈的了。
“也罷。”穆國公這樣的老臣說話, 圣上還是得賣他幾分薄面的, 于是短暫的沉默過后, 他終于松了口, “你們幾個,都到偏殿去給朕仔細想想。什么時候想出來了,再什么時候回去。”
“是。”賀長情表面恭謹, 但到底沒忍住在心中直翻白眼。那看來從今日起, 她是要做好在長安殿中長住的打算了。
沈從白和左清清扶起在地上長跪不起的賀長情,三人也不敢多話,只一道進了偏殿里。
偏殿之中,只有彼此相熟的他們, 但由于終究只是一墻之隔,那種莊嚴肅穆的氣氛也依舊不曾減淡半分。若是側耳細聽, 也不難聽到外面圣上和各位大人刻意壓低過了的說話聲。
確定他們現下所處還算安全, 一時半刻并不會有人突然闖入后, 左清清才張了張口。只是剛想說什么, 余光便瞥見祝允也被人給帶了進來。
許是三人齊齊看過來的目光太過熱切, 祝允立刻便明白了他們的詢問之意:“是鄧公公看我跪得辛苦, 特意和圣上求情。圣上開恩, 這才允我進來陪主上……還有兩位大人的。”
很好, 此行一共才來了四人。現在四人全部陷了進來, 說是把偏殿留給她好好理清其中線索,但這不就是變相的軟禁嗎?
這個梁淮易!
賀長情這口怨氣難消,且在心中越聚越多,既無法釋放,索性一掌拍在了桌案之上。只是她明顯低估了自己對于怒火的掌控,掌下力道沒收好,咣當一聲聲響即刻滿室皆聞,就連案上放置著的茶盞都跟著抖了一抖。
茶盞一抖還不要緊,可茶蓋看著就要往地上摔去,沈從白不禁心下一驚,眼疾手快地將茶蓋接住,心有余悸地壓低了聲音:“主上,小心隔墻有耳。”
“是啊。主上你平日里都是怎么教我們的,現在自己個兒都忘了嗎?”左清清一臉的做賊心虛,邊說還邊做了個抹脖的動作,“這里可是皇宮。一個不小心,可是要掉腦袋的。”
盡管他們二人有些謹慎過了頭,但說的不無道理。她還不能讓梁淮易知曉,她的心中已經滋生出了諸多對他的不滿。
“罷,我想便是。”圣上此舉雖是強人所難,可說到底也是為前去平定叛亂的顧家軍有益,眼下可不是她計較太多的時候,“小白清清,你們也……算了,阿允,還是你來,你也仔細想想那幾日你跟著王書譽和徐柔兒,到底去了哪里,又見了哪些人。”
兩人并未去過什么特殊的地方,無外乎就是上街買東西,又或者是去京郊附近閑逛,要說算得上奇特的便只有一處,就是那個翠蕪樓。
雖說徐柔兒當時低聲下氣地再三向王書譽說軟話,為的就是不讓主人知曉此事。
可是如今情況又不一樣了,再隱瞞下去,對他們誰都沒有好處。更別提,自己只是賀長情一人的奴隸,原本無需為他人操心:“回主上,徐柔兒帶著王書譽去過翠蕪樓,那樓不僅可以喝花酒聽小曲,還有許多其他的消遣。”
“翠蕪樓我知道,暫時別去管它。還有其他可疑之處嗎?”賀長情雖從未去過,但據說翠蕪樓背后的東家和太后有關,且他們在京都做了幾十年的生意。要有問題,先皇還有當今圣上早就將其查抄了。
那如果連翠蕪樓都不是的話,他還真不知道這王書譽是何時何地干了何種與謀逆相關的事了。祝允搖搖頭:“沒有了。”
王書譽出現的這段時日里,徐柔兒日日向她回稟,她也確實沒有發現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還記得他告辭的那日,問柔兒要不要同他一起去云崖,我那時只當這是小兒女之間的難舍難分。現在想想,應該是王書譽一早有了反叛的打算,他知曉自己這一走于二人就是永遠地分別,所以才動了將人一起帶走的心思。”
如若徐柔兒因一時心軟真跟他走了,云崖一反,無論她心內愿意與否,多半也只能和王書譽共上一條賊船了。
“主上,那些錦緞。”得了賀長情的提醒,祝允覺得他應該是抓到了什么,只是自己的腦子里好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總是找不出那個線頭來,“是不是有問題?不然他大老遠地跑來,真就是為了把那些帶回到云崖去嗎?”
無論是進貨好拿回到云崖去賺這筆費力倒騰的錢,還是帶給云崖的親朋好友留作紀念,王書譽給出的理由的確很是牽強附會。
當時的賀長情便是半信半疑,只不過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并不想繼續追問下去。而如今,似乎除了這一條線索,他們也挖不出更有價值的了。
——
京都里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身著玄色盔甲的士兵,他們步履匆匆,個個提著刀槍。遇到綢緞莊或是成衣鋪,只要但凡是和絲線布料生意有關的店鋪,便不分青紅皂白地一股腦沖將進去,又打又砸,全然不顧店主人的哀求。
“主上,我們難道就由著他們這樣鬧,不去幫忙嗎?”四人從宮中回來的一路上,已不知看了多少個像這樣慘遭破壞的鋪子了。賀長情沒有下令,小白也不說話,可左清清卻捱不住耳中聽到的那些祈求哭嚎聲,沒忍住開了口。
“你摻和什么?”賀長情猛地剎住步子,回頭看過去的時候,語氣不自覺地沾染上了幾分她自己都沒能察覺的憤懣,“他們所作所為都是聽命行事,功也好,過也罷,一切自有圣上懲處。鳴箏閣已因為王書譽而被牽連其中,這個時候,恐怕我們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
“清清,先別說話了。”沈從白看著左清清仍舊還想據理力爭的樣子,趕忙一把攥緊了他的手腕,“主上自有決斷,你我只要聽從便是。”
這一次進宮面圣,即便是他這樣一個手下都看得出來,圣上傷透了主上的心。從今以后,圣上若想再讓他們鳴箏閣像從前那般賣命,恐怕就難如登天了。
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拒絕圣上的皇命所造成的后果又會是怎樣的。沈從白不敢細想。為今之計,還是先平了主上的怒氣,不要再生波瀾才是,至于鳴箏閣日后的處境,相信假以時日,主上自己就會想清楚的。
這一點,沈從白向來信得過賀長情。
“沒我的命令,鳴箏閣近日暫停所有行動。若有不得已為之的,都先向我請示過后再說。”非是她膽小怕事,只是君心難測,如今有人叛亂,這燃眉之急一日得不到解決,難保圣上不會哪一日一個心氣不平就遷怒到鳴箏閣頭上。
京都里這樣動輒打砸的風波足足鬧了三四日才漸漸歇下去,也不知他們到底有沒有查到蛛絲馬跡。
但賀長情已經打定了主意以不變應萬變,再不主動多管閑事了。
就這樣日日呆在鳴箏閣里,賀長情都快呆得發霉了,一封請柬卻送到了她的手中。
“主上,里面都說了些什么?”這段時日以來,祝允日日向何云瑯討教各類藥草的名稱以及用法,回來之后又絞盡腦汁地鉆到后廚去獨自鼓搗,想要用食補之法替賀長情固本培元。
效果不說顯而易見,但這面色看上去卻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相信只要長久地堅持下去,主人日后再有個身子不適也不用喝那些苦兮兮的湯藥了。
賀長情白玉一般的臉頰上泛著紅潤的光澤,也不知那請柬中寫了什么,主人自從拿到手后便彎唇笑得停不下來。她許是不知自己笑得有多好看,但僅僅是側面看過去的這樣一個笑顏,便叫祝允看得神魂顛倒。
她張了張嘴,似是說了一連串的話,可祝允只聽到了定親二字。
“喂!”賀長情剛一抬頭,便看到了祝允這幅癡癡呆呆的樣子,“你聽到了嗎?我說,傅念卿和謝引丞兩個人要定親了!”
“聽,聽到了。”這句話,幾乎是貼著他在說了,祝允想不集中精神都難,“那主上,你要去嗎?”
“去啊,當然得去。他們二人于我有恩,為了幫我也都曾身處險地。”賀長情很是珍視地撫摸著那紙請柬,“這兩個人吶,才女配佳人,如今能締結良緣,當真是老天開眼。”
不過,他們是怎么走到了一起的?怎么此前一點信兒都沒有聽過呢?待定親宴的那日,她定要好好審審那二人。
賀長情的喜悅不似假裝出來的,倒好像是真的發自內心的為他們歡喜。那是不是說明,主人對謝公子沒意思?
祝允壓了壓自己忍不住上翹的嘴角:“謝公子那樣一個舉世無雙的郎君,如今同傅姑娘在一起了,是不是京中會有很多姑娘們傷心啊?”
第83章 定親
祝允不敢直接打聽賀長情對于謝引丞的態度, 因而才拐彎抹角地問出了這樣一句話來。將心思隱晦地用京中所有姑娘們會否傷心這樣的問話來遮掩,總不會被發現了吧。
他有些忐忑,時不時地瞄著賀長情臉上的神色。
與他截然不同的是, 賀長情就坦然多了,她甚至還冷哼了一聲:“謝公子舉世無雙不假,可傅姑娘也不差啊。也只有這樣的兩個人, 才算相配。況且, 即便沒有傅姑娘, 謝公子也斷然是看不上旁的那些姑娘們的。”
非是她在心中看低了京中的各位閨閣千金們, 而是這男女之事只講究一個兩情相悅。如若謝引丞真的對她們有意,也就不會耽擱這么些年都沒有下文了。
主人的確將謝引丞看得很重,可是聽這話里的意思, 傅念卿在她的心中似乎也有著同樣重要的地位。這兩個人, 難道是不相上下的嗎?
那是不是也就說明,主人只把他們當成了朋友?
“主上,你……”祝允還想再試,可是笨嘴拙舌的自己好像一瞬間失了語, “你……”
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喜歡那兩個字好像燙嘴一樣, 祝允死活都說不出口。況且他心中有著不好的預感, 如果真把它那樣直白地問了出來, 主人一定會惱的。
“吞吞吐吐的, 有什么話不能直接說。”可惜言語總是覆水難收, 即便后面的話未曾出口, 已經問出來的也已經是被賀長情抓住了蹊蹺, “我猜你是想問, 我對謝引丞有沒有意思?”
自己見不得光的心思就這樣被忽然一把揭開, 祝允霎時羞赧起來,他急急忙忙地錯開視線,卻不知自己從脖頸開始一路蔓延至耳朵的燒紅早已出賣了他。
賀長情玩心再起,她是真的很喜歡逗引戲弄祝允,只要看他像個小媳婦一樣半推半拒的,自己這心中就是有種說不出來的竊喜。
于是下一刻,祝允只感覺到一根微涼的指尖挑起了他的下巴,在打著圈地慢慢摩挲著他:“怎么?你不想讓我對別人動心?”
祝允費力地吞咽著口水,感受著來自于對面之人的撫摸。雖然他很是鄙夷自己,但他的心頭卻是暗喜多于羞愧,恨不得讓她的手指踏遍他身上的每一寸角落,只是尚存的一絲理智還在拼命喚醒他:“不,不想。”
“我的心,我愛對誰動就對誰動,要你多管閑事。”賀長情的指尖緩緩上移,開始細細地描繪起了祝允的唇形。不得不說,他這人的面皮生得實在是好,即便是這兩片唇,都是那樣的水潤有彈性,讓她愛不釋手。
“主人,別……別摸了。”大事不妙,祝允又有那種感覺了。他不能再讓主人這樣繼續下去,否則一旦被發現,他還有什么臉再跟著她。
他后退了半步,想不著聲色地將身上的變化掩蓋起來,可不想賀長情卻是不依不饒。他退半步,她就跟半步,他躲開一些,她就更要逼近到身前來。
祝允被地上的凳腿一絆,才發覺居然已是退無可退,他整個人還沒來得及驚呼一聲,下一瞬竟是直接跌坐在了那一方凳上。
賀長情則是趁勢一壓,剛好坐在了他的雙腿上,將祝允死死地壓在凳上:“阿允你學壞了,主人同你說話,你卻支支吾吾的。你自己說說,這像話嗎?”
他們兩人的姿勢實在過于曖昧。祝允動了動身子,可惜賀長情的武功遠在他之上,她沒有要起來的意思,那他也就只有無可奈何的份兒。
祝允伸出兩只胳膊,小心地將賀長情虛虛地環在自己胸前,以防人一個沒坐穩就掉下去:“還請主上,莫要再拿阿允尋樂子了。”
尋樂子這三個字成功刺激到了賀長情,只見她一雙眼眸往起瞇了一瞇,語氣刻意放緩了許多:“你認為這是尋樂子?這才哪到哪,那我就讓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尋樂子。”
祝允來不及說什么,他只覺得自己的衣襟被人挑起。身前一涼,隨即一只滑溜溜的像只小魚一樣的手就游了進去,在自己的胸膛之上到處點火作亂。
“主人……”他已經要神智錯亂了,主人主上的稱呼再也不受他的控制。他甚至,心中第一次對賀長情生出了一些不滿的情緒。
不,還不是不滿,他好生氣。祝允再也無法說服自己,賀長情這只是拿他尋開心,又或只是簡單地在懲罰他的不敬。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明不明白光天化日之下,對自己這樣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做這些挑逗和觸摸之舉,意味著什么?他不是無情無欲的石頭,也不是坐懷不亂的圣人,他只是一個,只是一個會動心也會難過的人啊。
“阿允?”直到看到了祝允眼中閃爍著的淚光,賀長情才明白過來自己這一遭怕是玩過火了。尤其是她身下壓著的地方,祝允的燥熱難耐,即便是隔著厚厚的衣裳,都在無時無刻地提醒于她,此次是她出格了。
賀長情也無法解釋自己方才是怎么了,就當是被路過的什么妖魔控制了心神好了,她此時此刻只想趕緊逃離這里。于是她拎起祝允被自己扯得皺皺巴巴的衣襟,替人勉強撫平后便要起身逃走。
可早已被她擾得心緒不平的祝允哪里肯放她走。賀長情只覺得自己被燃燒著的滾燙物什給禁錮住了,男人有力的胳膊從后環抱住她的腰身,有棱有角的下巴就那樣堂而皇之地擱在她的肩頭,上下一齊發力,硌得她好生不自在。
“主上!”賀長情掙扎了幾下,還未開口斥責于他,左清清便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
同她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左清清險些沒咬斷自己的舌頭。他一只手指了指二人,旋即反應過來什么,又用另一只手拍掉了它,改成指向身后的方向:“那個誰,找您。主上您還是,額,得了空就快去看看吧。”
留下這句話,左清清就跟逃難一樣地消失在了兩人的視線里。
這個左清清,就不懂得替她分憂嗎?看她這當閣主的身陷在這里,自己居然還跑遠了!
不過好在,因為他沒頭沒腦地突然闖入,讓祝允對她的挾制稍稍松懈了一些,只是這樣一個不易察覺的契機,賀長情便脫開身來。
她回頭瞪著祝允,早已分不清自己心內是羞是憤:“你放肆!”
“是阿允放肆。”祝允低了低頭,雖然在二人分開的一剎那他的理智便已回籠,但他還是有著滿腔的委屈,“可主上您就,不過分嗎?”
這一荒唐之事的起因,好像是在她身上。賀長情不大自在地咳了一聲:“等我回來再說。”
她感覺自己像極了那些去青樓喝花酒的臭男人,用完了便如丟棄衣裳般地將人丟在一旁。難不成,她還真是得了秦先望那老不死的真傳?
打骨子里對秦先望的厭惡生生讓賀長情止住了落荒而逃的步子,她定了定心神,方才一步步走至祝允的身前。
“等我回來。”賀長情捧起了祝允的臉,那里一片滾燙,燒得她幾度想要逃離,不過好在她最終還是忍住了,“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祝允伸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那片衣角帶起一縷風,像道沒有實質的影子,齊齊從他手邊離開了。
她方才說,要給他一個交代?祝允一邊沒出息地期待起來,可一邊卻又忍不住地回想起二人相處時的情境來。原來主人是吃軟不吃硬的,只要他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慘狀來,她是不是就會心疼自己?是不是就會永遠狠不下心來拒絕自己?
臨水的一處涼亭中,傅念卿正趴在圍欄上朝水里扔著魚食,一見賀長情向這邊走來,她便提起裙角主動迎上前去:“小閣主。”
離得近了,她方才發現賀長情的臉色不太對,似是泛著奇異的潮紅之色,可又帶著點兒說不上來的難堪之情:“你怎么樣?是身子不適嗎?”
哪里是身子不適,她現在是心中不適,一想到回去之后又要對上祝允那眼巴巴的神情,她就慌得心中直打鼓。
賀長情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并未回應她這個問題:“你和謝引丞是怎么一回事?快同我說說。”
“謝公子在京中頗受姑娘們的追捧,小閣主你也是知道的,我從前只當這樣的人與我相去甚遠。其實說起來,我們能結緣還是因為你。記得那日秦知行發難,是你與謝公子為我出頭,他雖然沒有武功傍身,看上去就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但是路見不平的勇氣仍然讓我為之心折。”
后來,傅念卿又說了許多。
賀長情有些詫異。她以為世上所有的男女之情無外乎都可以用兩情相悅來概括,卻不想這里面的門道竟也是那樣多。
照傅念卿的說法,是因為女追男隔層紗,是她的不懈才讓謝引丞的眼中有了自己,進而促成了這段良緣。
賀長情歪了歪腦袋,想說些什么為這段來之不易的姻緣再添添磚加加瓦:“雖是你追的他,但是他那樣的人若是不愿,誰也強求不得。想來謝引丞定然也是十分愛惜于你的。”
“小閣主你不必寬慰我,我都懂。”他二人總是以詩文會友,情愛便是滋生于這一來一往之間。謝引丞想什么,她想,世上沒有比她更了解的人了。
他們的感情,無需旁人肯定,只要她堅信他坦誠,便是最好的。
賀長情見傅念卿如此堅定,便明白是自己杞人憂天了。她緩緩將視線移到有些刺眼的水面之上,心中跟著水面不禁泛起陣陣漣漪。
如果說女追男隔層紗,那是不是男追女就真的隔座山呢?祝允對她的那些心思一點都藏不住了,偏生她狼心狗肺,視而不見也就算了,還總是仗著他對她的那些溫情而肆意招惹挑逗于他。
好像,是太過分了一點。
“小閣主?你怎么總是屢屢走神?你以往可不這樣啊。”傅念卿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晃。
是啊,她以往可不這樣,她不是那樣耽于兒女情長的人。更何況,她如今還有許多正事要做。
賀長情從身上掏出了那日她在相府中謄抄好的紙條:“傅姑娘幫我看看,這些詩句是什么意思?”
第84章 約法三章
賀長情不敢出聲, 生怕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而打斷了傅念卿的思索。
而直到傅念卿放下紙條,并向她看過來時,賀長情才敢開口相問:“怎么樣, 有沒有什么想法?”
“嚴格意義上來講,這并不能算是一首詩。不過從字面意思看,它是在歌頌同孝帝的勞苦功高, 但又并不僅僅是歌頌那樣簡單, 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賀長情被吊足了胃口。有傅念卿這位京中才女開口, 她也就可以放心了, 最起碼這證明她之前猜的也和實際情況差不多,詩里的主角便是那位開國皇帝。
“我不知道該怎么和你表述這詩帶給我的感受。我就盡量說上一說,你也不要太在意我的遣詞造句。”傅念卿揉了揉眉心, 措辭措了許久, 方才緩緩開口,“倒像是一種蠱惑人心,類似于還算用詞柔和的檄文,但目的又絕不只是單純征討對方。”
“你看這里的‘北神’, 指的應當便是我們北梧大軍。”傅念卿說這話時感覺到了幾分毛骨悚然,聲音越來越低, 但還在耐心地給賀長情講解著她對于這首詩的理解, “不知當年先輩們攻打的究竟是什么人。這通篇都寫滿了……”
后面的話, 傅念卿沒有再說。她們就是北梧人, 有些東西心知肚明即可, 說出來便是世所不容。
不過這并不影響賀長情的心領神會。其實, 通篇都只寫了一句話, 那就是:北梧大軍壓境, 對方應該感念這些打北面來的天神, 是他們賜予了對方長樂安寧的生活。
想想,他們這些先輩還挺不知廉恥的。賀長情無意再去糾結北梧這天下究竟是怎么一步步得來的,畢竟木已成舟,況且她也算是既得利益者,感慨多了不免顯得虛偽。
她只想知道,這兩方陣營里,除了已知的北梧人,另一方究竟是誰?會不會就是指金玉奴?
“小閣主,這東西你是從哪里得來的?”傅念卿一臉擔憂的樣子,她主動伸出手來握了握賀長情冰涼的指尖,“我覺得,這詩還是不要外傳為好。如果可以,你也不要再摻和了。”
“你放心,我有分寸。這詩至今為止,我也只給你一人看過,而且還是以討教為主,里面的內容你看過便忘了吧。”要不然說是心有靈犀呢,賀長情原意是想等這幾日京中亂哄哄的風頭過了,她再登門前去拜訪。卻不想,傅念卿因為她和謝引丞的事情,反倒是不請自來了。
“不過還有一些字句,我需要回去再仔細斟酌斟酌。這樣吧小閣主,如果有任何發現,我再來找你。”傅念卿又從頭到尾將那詩讀了幾遍,便盡數記在了腦子里,“我都記在了心里,這下便徹底杜絕了外傳的可能。”
“多謝傅姑娘。”賀長情起身,又誠心向對方行了一禮,“這事無論成與不成,你還是要先以自身安危為重。如若有人盯上了傅家,即刻傳信告知于我,同時鳴箏閣這邊也會派人在傅家門前巡邏,請你放心。”
送走了傅念卿后,賀長情沒了可以說話的人,好不容易靜下來的心又毫無征兆地咣咣亂跳起來。
這里事情一了,豈不是意味著她就要回去面對祝允了?
糾結猶豫片刻,賀長情咬了咬唇,還是轉身照著原路返回去了。很多事情可不是能躲開的,尤其是祝允這人,成日里低頭不見抬頭見,都快活成了她的影子,又怎么能夠是輕易草草了卻的呢?
只是沒想到,她才剛一下定決心準備回去面對,卻在轉身之后被眼前的那張于她而言最是熟悉不過的臉給嚇得險些忘了呼吸。
賀長情這回可是被嚇得不輕,當即撫著胸口惱道:“你不聲不響地突然出現在人后面做甚?嚇死我你就滿意了嗎?”
她這說的是什么話?天上地下,最不希望她出事的人就是自己了。祝允扁了扁嘴,啞著嗓子委屈道:“阿允剛剛,叫了好幾聲主上了,是您沒聽見。”
叫了自己好幾遍?有這回事嗎?她怎么歲數不大,耳朵就先背了?
“回去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開玩笑,有左清清那個大嘴巴在,說不準這閣里現在多得是準備看她笑話的人。即便他們要把話說清楚,也決計不能在這里。
賀長情埋著頭在前面快速帶著路,祝允就那樣亦步亦趨地緊緊跟在她的身后。二人一路默默無語,期間還有數片落葉掉了二人滿肩,又因他們帶風的步履不停而飄飄蕩蕩地歸入了泥土里。
賀長情將人帶進了一片幽僻的竹林里,方才停了下來。
“主,主上。”祝允還記得不久前,賀長情答應給他的承諾,許是他期待得急了,此刻倒是從心中生出了莫大的勇氣,“您,想對阿允說什么?”
哎,這個男人啊,怎么就一點耐心都沒有呢。有什么話不得等她在心里編排編排再說,哪有催著人家說的。
罷罷罷,有什么話是比當時殺第一個人還難的嗎?反正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不怕!
想到這里,賀長情猛吸了一口氣,面朝著祝允轉了過來。卻沒想到,這一口氣吸猛了,游刃有余沒表現出來,倒顯得她那么丟人現眼。
賀長情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祝允瞧著她小臉憋得通紅的模樣,一時也忘了自己跟來是為了什么,趕忙拍著賀長情的后背替人順起氣來:“主上,我替您去拿水。”
拿水?那他豈不是要走了嗎?
不行!自己這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現下還有,再過一時片刻可就不一定了。
于是賀長情抬手攥住了祝允的手腕,不讓人隨意走動:“你聽我說,我仔細想過了。”
賀長情臉上的紅潮尚未褪去,也不知是因為那口沒倒上來的氣給憋的,還是因為女兒家談到這些事情時的羞澀給臊的。
祝允只望著她那一雙亮晶晶的眼眸,心中好像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小兔子,他的緊張肉眼可見。
好吧,這才公平一點,不能只有她一個人緊張。
賀長情一一松開了自己攥著對方的指尖:“嗯……你是對我有意嗎?我指的是男女之情的那種。”
祝允忙不迭地將頭點了。雖說他愛慕之人是自己的主人,他們兩個比起來應該一個是癩蛤蟆,一個是天鵝,原本根本不搭邊的。但這些心事的確纏了他許久,在這件事上,他說不了謊,也騙不了自己的心。
“你說話,別光嗯,也別光點頭。”賀長情卻是對他的反應尤為不滿,一定要從他口中聽到確切的答案。
祝允忍著身上一陣陣火燒火燎的燙意,徹底豁了出去:“是,阿允日日思您想您,就連夢里……也,也都是你。”
他怎么,那樣直白啊?
但是不得不承認的是,這話她聽在耳中,其實是很受用的。賀長情清了清嗓子,抬眼看向了對面:“那我便勉強同意了吧。”
“同意,什么?”怎么主人的這個答案,和他想的似乎不大一樣,為什么他有點聽不明白了呢?
“笨。我同意你對我有不純粹的,超出主仆之外的情誼。這樣說,你都還不懂嗎?”哼!簡直是對牛彈琴,難為她還主動低頭和他說這些!
“謝,謝謝主人。”祝允仍舊不太明白,主人給出的這個同意的范圍在哪里。但是最起碼目前聽起來,應該還是值得他高興的吧?
“你怎么還不懂!”賀長情一看祝允這傻呆呆的表情,便明白這小子可十足是呆頭鵝一只!
氣急敗壞的她踮了踮腳尖,一把勾住人的脖子壓下來,將自己的半張臉湊了上前:“就這個意思,我準了。”
彼時陽光正好,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全數侵占了祝允所有的感官,他看到她臉上細小可愛的絨毛也被鍍上了一層泛著金光的輪廓。
他感到自己嘴上癢癢的。
原來情動之時,很多事情是不用說透的,只需對方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便是怯懦遲滯如他,也同樣可以心領神會。
他低頭吻上了那光滑沁涼的側臉,和他想象中的一樣,這一吻便是世間所有美好的具象化。
“懂了嗎?”賀長情放下了自己的胳膊,明明心里羞得要死,可還是端著做主人的架子,故意昂著頭看他。
這一吻,和上次主人中藥時,他情難自禁又自作主張的吻明顯不一樣。祝允的心里忽然開出了密密麻麻的小花,他勾了勾唇,笑意怎么樣都壓不下去。
“但我們要約法三章。”強撐著的勇氣是支持不了她太久的,賀長情背起手來,故意將視線放在了原處,“我只是允許你對我動心,但我并沒有說我也要同樣待你。所以,我不會對你做……做剛剛那樣的動作的,你不能催我,更不能逼我。”
余光里,祝允濕漉漉的眼眸一直盯著自己,像極了不諳世事的林間小鹿,賀長情的心好像忽然被人揪住了:“最重要的是,你不能老這么可憐兮兮又意有所指地看我!”
她不會對自己做這些親密的動作,但是自己卻是可以的嗎?
這話像是讓祝允中了什么魔,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半步,將賀長情的手牽了起來,貼在自己的臉側:“阿允,這樣做是可以的嗎?”
第85章 變節
祝允的臉像是冬日里的一碗熱粥, 若是隔著碗壁去碰便還只是觸手可及的溫暖,但他將臉貼了過來,那就是將她的手直接伸進了冒著熱氣的碗里。
那溫度, 燙得厲害,甚至在她的心尖都燙出了一個個小燎泡。她還真是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啊。
賀長情倏地將手收了回來,雙眼不自然地眺望著遠方:“盡管我就是這個意思, 但你也不要太過分了。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別總動手動腳的。”
賀長情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妄圖以這種威壓來嚇退祝允。卻沒想到, 祝允卻像是只聽到了前半句話,都不給她反應的機會,整個人便徑直貼了上來。
祝允的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他就知道, 他沒有會錯意!主人的心里是有他的。那么,即便讓他眼下去死,這一生也沒什么遺憾了。
賀長情感到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正在貼著自己的頸側,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 少年的氣息愈漸急促起來。祝允像是在做什么保證,可說出口的話和他的行為卻是自相矛盾:“主人, 沒你的同意, 我不會對你動手動腳的。”
“那你就松手, 別抱著我。”賀長情故意將臉板起, 做出很是氣惱的樣子來回瞪著他, “我現在可還沒有同意呢。”
太快了, 他們的進展太快了!
她只是一時心軟, 打算只給祝允一點甜頭嘗嘗的, 可是他卻這樣又貼又蹭, 甚至湊在她跟前亂喘個什么勁!他哪里還是自己以前那個乖順聽話的阿允,倒像是個在荒漠中渴了許久的旅人,她都擔心自己下一刻會被人給喝干血吸盡髓。
他的愛意這樣洶涌,反倒讓賀長情前所未有地慌亂起來。真是沒出息。想她一個連死都不怕的鳴箏閣閣主,如今居然也有了軟肋。
不過幸好,祝允還沒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至于真的干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來。聽聞這話,便是再不舍,也還是乖乖松了手,可那一雙璀璨如夜星的眼睛卻有如實質地在她身上流連忘返著。
之后的日子里,一直都是這樣。
祝允看她的眼神明顯變了,又深情又直白,是那種獨屬于戀人之間的依戀。
可他到底還是拘謹的,因而在她每每被那種無聲的眼神侵擾到煩不勝煩,準備瞪回去的時候,便見人早早地移開視線,只是耳畔的燒紅和嘴角的笑意,早將他給暴露了個徹底。
可惜的是,再怎么藏,一切也都晚了。祝允這些眼神和行為,分明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有好幾次他來不及收的動作,都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懂我懂,不打擾你們了。”
就好比眼前這次,左清清自以為很有眼色地轉身一溜煙跑遠了。
他到底懂了什么啊!賀長情有點氣不打一處來,她不知自己是在氣祝允的不懂克制,還是氣左清清那一臉的了如指掌,亦或只是自己的這種別別扭扭。
“跟你打個商量。”這夜,賀長情主動敲開了祝允的房門,但卻說什么都不肯進去,只站在外面吹冷風,“你能不能,收一收你那表情?太明顯了。”
“收,什么?”這幾日里,祝允自以為已經很小心謹慎了,他甚至都不敢朝賀長情的方向多瞥幾眼。唯有幾次被逮個正著兒,也是自己多沉迷了會兒。
但他敢對天發誓,他這個人全部的耐力都用來克制這幾天里自己的面部表情了。主人允許他能親近一些不容易,他不想再有任何一絲一毫的閃失。
別說是她暫時還對自己存有防備,顧及著許多,就是她不松口,他也要想辦法長長久久地賴著黏著她。
“你的眼神太露骨了。鳴箏閣,他們都看出來了。長此以往,他們光惦記著拿我取笑,還怎么聽我的話!”賀長情羞惱地直跺腳,祝允對她的那些含羞帶怯的表現,會直接讓她喪失了在人前數年如一日的威嚴肅穆啊。
原來是因為他們主仆身份的天差地別。也是,自己這樣的金玉奴在整個北梧都抬不起頭來,光是和他這樣的人有任何情感上的牽絆,傳出去都會貽笑大方的吧。
這事怪不得主人,一點都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為何偏偏讓他托生成一個金玉奴呢。祝允強打起精神來,但出口的聲音還是不由自主地低若蚊蠅:“阿允明白了。”
明白個鬼啊!一看祝允的這幅樣子,賀長情便知道他是又會錯了意。這半天,保不齊在心里如何貶低自己呢。
她有些心疼,也顧不得自己要與人保持距離的決定,徑直上前捧起了祝允的臉頰,手上不輕不重地揉捏了幾下:“我很鄭重地告訴你,我沒有嫌棄你是金玉奴。你想想,如果我是一個整日里只知道情情愛愛和嬉皮笑臉的主上,手底下那些人還會像以前那樣聽我的嗎?”
祝允聞言,當真認真思忖起來。良久,他才搖了搖頭,但是卻用著不確定的語氣道:“應該,不會。”
“哪有什么應該。”賀長情覺得好笑,抬手刮了一下祝允的鼻子,“是,確實不會。”
女子立世難啊。曾經她將鳴箏閣組建起來難,后來他們經歷的每一次風浪都難,哪怕是如今,也未曾有一日輕省過。
她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暗中窺伺著的虎狼的利爪和尖牙還沒有一一拔除,不敢就這樣松懈下來。哪怕身旁有沈從白和左清清這二人會一直陪著她堅定地走下去,可她也不敢賭。
“主人,您沒有騙我嗎?”祝允的眼底重又綻放出星星點點的光亮,像極了暗夜里忽然盛放的煙花。
面前這人長著這樣一張魅惑人心的臉蛋,自己以前是怎么做到心如止水的?賀長情都不得不佩服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她用拇指摩挲著他半張的唇,細細感受著上面的每一道紋理:“我要騙你,從今以后就做一只只會汪汪叫的小狗。”
少女的每一字每一句聽來都是那樣真誠,她的面容,她的聲音,她的一切都幻化成了月色下勾人攝魄的妖精。待祝允反應過來時,自己就又做出了逾越主仆之禮的行為。不過,應該沒什么的吧?主人,可是一早就應允了的。
他和她之間只差著一點點距離,近到他能毫不費力地看清她臉上的每一根細小絨毛,也能看清她逐漸飄紅的面頰,甚至聽到他們二人不知是誰亂了的急促心跳。
他聽到自己啞著嗓音問:“可以嗎?”
主人應該是點了點頭的吧。可惜祝允緊張到了整個大腦都在癱瘓,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真實發生的一幕,還是幻想出來的。
等到他順著心意的蠱惑真的要貼到了那片唇的時候,他才清楚地看到了賀長情唇角處那抹上挑的弧線,而后,她竟是一偏頭,躲了過去。
祝允撲了個空,瞬間臉色更紅了。他為他的情不自禁而感到慚愧,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一回事,難道男人的好色是會刻在骨頭里的嗎?
還沒等他這邊唾棄完自己,賀長情就笑盈盈地勾著他的下巴,迎面再次湊了過來。
她才不要輕易滿足祝允呢,即便他們兩人之間是要有些親近非常的動作,也得是先取悅了她才是。
少女的貝齒輕啟,一下下咬在了他的下唇唇肉上,可是她的力道時輕時重,那感覺猶如隔靴搔癢,不僅未能緩解他心中的燥熱,甚至還在他的胸口里點了把熊熊燃燒的烈火。
她勾起了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欲望,又在他的唇上無視一切地嬉鬧撒歡,可就在他要做出回應的時候,她卻跟沒事人一樣地抽身離開了。
不僅如此,賀長情還很正經地告誡他:“不要亂來。”
主人,當真是壞得很。
——
顧清川這一去,再無音訊。
而就在包括賀長情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就要解決一切,班師回朝的時候,一樁自云崖來的消息卻快馬加鞭地被傳回了京都。
是夜,沈慈裹著厚重的石青色緙絲披風來至了鳴箏閣中。
后宮的娘娘能邁出層層宮門,又不帶任何的婢女隨侍,光是站在她的面前,便實在不可思議。
賀長情有些受寵若驚,卻仍舊不忘了該有的禮數。她畢恭畢敬地行過禮后方才看向來人:“見過嘉妃娘娘。嘉妃娘娘深夜來此,可是宮里發生了什么事情?”
“這不是宮里,小閣主千萬別這樣和我見外。”沈慈先是這樣說著,隨后又同她使了幾個眼色。
賀長情葉也算和沈慈十分熟悉了,豈會不解她的深意,于是當即屏退了眾人,拉著沈慈在一旁坐了下來:“到底怎么了?”
“圣上將消息瞞得密不透風,而今朝中除了幾位肱骨大臣,還無人知曉。但我想,你與顧將軍也算青梅竹馬,這才特意尋了機會溜出宮來,只為傳信告知于你,不論怎樣,你也好早做打算啊。”
話都鋪墊到了這里,賀長情哪里還不知道是顧清川出了事。她的面色瞬間白了不少:“顧清川他……”
“他們都說,顧將軍變節,投靠了王書譽。”
第86章 圣心
“這不可能!”賀長情騰地一下站起身來, “這里面一定有誤會,顧家滿門忠烈,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你先別急。”沈慈將人拽回在原位坐下, 屏氣凝神道,“我深夜出宮來與你說這些,就是擔心你會是這樣的反應。若是他日有人告訴你這些, 你可千萬要穩住。否則, 救不了顧清川不說, 還會把自己搭進去。”
他日誰會告知她這樣的消息?無外乎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顧清川通敵的罪名坐實,一經傳揚便是天下皆知,二便是由圣上親口說與她聽。
難道說, 沈慈此番前來, 其實是梁淮易的授意?賀長情擰了擰眉,她雖不愿將沈慈的一片好心添加上這許多揣測,但是對方話里話外的意思卻不由她不這樣想:“圣上呢?他是怎么想的?”
“圣上應該也是不相信的吧。不然,他也不會暫且壓下這些了。”沈慈并不知賀長情的玲瓏心思早拐了好幾個彎, 看似是在打聽,其實是在試探于她, “我們二人雖兩心相通, 但我說到底也只是一名后宮妃嬪。后宮無法干政, 圣心難測, 很多時候, 我也不解其意。”
她這話, 倒是真心實意。
退一萬步來講, 沈慈在她的私宅里住了那樣久的時日。其人是什么樣的品性, 賀長情還是有些了解的。這樣一看, 沈慈與圣上合謀來暗暗算計她的可能并不大。
可就連寧昭這樣生來就帶潑天富貴之命的公主都知道一入宮門深似海,足以見得深宮內苑就是一座金雕玉砌的囚籠。
沈慈孤身一人入宮,身邊何曾有過什么心腹,就算有幾個全心全意聽命于她的宮婢,也斷然沒有能耐能讓她離開重重宮門。
可現如今,活生生的沈慈可就這樣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或許便是圣上暗中推波助瀾的手筆,也未可知啊。
這一遭,她算是真的懂得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只是,圣上他到底是何意思?難不成是想借著顧清川所謂的通敵,再來試探試探她有沒有與人勾結嗎?
為今之計,可該如何是好?
“小閣主,你怎么了?”沈慈有些驚訝于賀長情忽然的沉寂。這個方才還火急火燎,心急如焚的姑娘,怎么忽然就變得心事重重了起來?
“嘉妃娘娘,我可以信你嗎?”
賀長情注視過來的眼睛亮晶晶的,那雙眼眸雖不會說話,卻分明閃爍著希冀的光彩。
雖不知她為何會問出這番話來,但沈慈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想盡量讓對方卸下心防,相信她確實是一個可信之人:“當然,我出宮來為的就是向你報信。有什么顧慮,你但說無妨。”
“娘娘有沒有想過一個事情。宮門重重,守衛森嚴,您是如何脫身,且我們講了這許久的話,宮中居然都沒派一個人來請您回宮嗎?”賀長情這話雖沒有點名道姓,但也與直截了當地提起某位沒什么區別了。
沈慈一向是個聰慧之人,只是背后利用她的人是心中所愛,即便有些疑惑也從來沒往那個方向去想罷了。現下經賀長情這樣一提點,一張唇立時便無措地翕動了幾下:“你,你的意思難道是……”
看吧。沈慈的心中,不是沒有起過疑。只是追根究底,愛之所深,所以就連明明察覺了什么都愿意被其蒙蔽。
若擱往日,賀長情是斷然不會做這個惡人的。可眼下情勢危急,顧清川變節一事還不知要如何處理,圣上卻還想借用此事來試探對付于她。
她只能安慰自己,趨利避害,也是人之本性罷了:“如果我猜得沒錯,是有人故意為之的結果。”
至于那個“有人”是誰,不用她明說,沈慈也能想得明白。
“娘娘是圣上的枕邊人,還請您為我指條明路。”時至今日,賀長情可總算是體會到了那些戰戰兢兢的臣子之心了,她利落地起身,跪下,動作一氣呵成,“依您之見,我眼下該如何做?”
“小閣主快快請起,你容我先想想,先想想……”賀長情的這些話太突然了,沈慈一時間有些方寸大亂。
她緩了許久,才試著逐漸剝絲抽繭起來。
除了千里迢迢趕來報信之人和她自己這個枕邊人,京都里知曉此事的,目前應當只有章相和袁大將軍。看來,圣上還算有心隱瞞。
即便今日自己能順利出宮,真的是他在背后的授意。
可想來,無論是圣上沒有在朝堂之上明言顧清川變節,還是沒有一道旨意就將人召入宮中覲見問話,足以見得他還沒有信了顧清川會反叛,至于要對賀長情不利就更無從說起了。
只是,小閣主同顧清川的關系匪淺,這讓為君者不得不防。況且,鳴箏閣在京都擁有著非比尋常的實力,如今這樣大的攤子卻又不能全然歸于他的掌控,圣上怎可安心。
這些,旁人不知,就連與他從小一同長大的賀長情都被蒙在鼓里,可沈慈卻是看得十分通透。
他之所以遲遲未有動作,不過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罷了。但與帝王談情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小閣主,據我所知,目前朝中除了章相和袁大將軍還沒有人知道云崖那邊的情況。如果,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沈慈喉間一哽,聲音變得有些干澀,“圣上也只是想試探試探你。我覺得眼下最為妥當的法子,還是權當不知情的好。你只需要在心頭多多警醒,切勿沖動,別把自己搭進去才是。”
“娘娘說得在理。”賀長情也是這個打算,只是這層窗戶紙如若一直不被捅破,那自然是萬事大吉,可若是圣上按捺不住了,這法子可就不是什么萬全之策了,“可如果圣上召我進宮,直截了當地問起此事,又該當如何呢?”
做任何事前,總是要盡己所能地未雨綢繆,做最壞的打算。便是賀長情不愿面對這樣艱難的處境,可她也不得不想到這一茬。
誰料,聽聞此言,沈慈卻只是緩緩搖了搖頭:“依我對圣上的了解,他不會直接提我。這樣做,便是親口承認利用欺瞞于我,他不會做。不過你的顧慮也不無擔心,圣上大可以跳過我去,直接逼問于你,那樣的話……”
“那樣的話,我也只好承認了。”如若真的走到那一步,那梁淮易便是連他們之間勉強維持的最后一點信任都要棄之不顧了,“無論如何,娘娘今日的大恩大德,長情都無以為報,請先受我一拜。”
賀長情沒有說的是,如果真的要由梁淮易撕破臉皮,那她也不會再做他無往不前和忠心不二的刀。這樣的君,實是不配。
送走了沈慈,賀長情失魂落魄地回了屋里。
一片漆黑的四下里,未掌片燈,祝允進來的時候還是依靠著外面的月光才依稀看清了在床頭坐著,那個一動不動的人影。
他有些擔心這樣的賀長情:“主人,你還好吧?”
從他們袒露心跡的那一夜開始,他就徹底將口改了回來。什么主上,他才不要這樣同外人沒有什么兩樣的稱呼,主人就是主人,是他唯一的心上之人。
“你信嗎?顧清川會通敵反叛?這里面一定有問題。”冷靜下來細想想,賀長情甚至都不覺得這是什么誤會,許是有人合謀暗中陷害于他也說不定呢。
可憐穆國公一把年紀,自己兒子在千里之外的云崖被人污蔑成亂臣賊子,他卻還被瞞得跟個什么似的,連知情的權力都不能有。
祝允看得心中陣陣揪痛,他幾步走上前去,跪在賀長情的面前,將頭輕輕搭在賀長情的膝頭:“主人永遠不會看錯人。”
“嘖。”她現在需要的可不僅僅是有人站在她的同一邊,而是能實實在在地辨析一下。祝允這樣的,算什么啊。賀長情抖了一下雙腿,將人的腦袋瓜子給抖了下去:“你好好說,你覺得顧清川是什么樣的人?”
“顧世子他。”祝允重又將腦袋擱置了上來,并且說了幾個字后還將頭埋在了她的腿間,聲音聽起來悶悶的,震得她腿上也跟著麻麻的,“熱心腸,講義氣重情義,這樣的人不會背叛圣上,更不會背叛北梧。”
是啊,連金玉奴這樣的外人都能看清的東西。梁淮易一個北梧君王,卻不想著派人查清楚,反而還借此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如若不是他動了歪心思,如若他還能像從前那樣單獨將她召進宮去,親自將心頭的困惑不安一一說與她聽。那么無論是為圣上這邊著想,還是要替顧清川查明一切,她都會義無反顧地站出來,想方設法地替人平反。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龜縮一旁。
賀長情不得不承認,她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一往無前。很多時候,她并不敢首當其沖地站出來,也沒有那樣的勇氣要和和世間不公對抗到底。
畢竟在那之前,她要確保自己和身后鳴箏閣的無恙,更不能將母親和這一眾護她信她的人給拉下水去。
就這樣吧。也許再過幾日,圣上的疑心消了些,她就有法子替顧清川轉圜一二了。
日子就這樣細水長流一樣地過。
賀長情幾乎日日都食不知味,終于在五日后的一大清早,鳴箏閣里收到了宮里的傳信,圣上要召她進宮。
第87章 死訊
“主上, 要不要我們與你一同進宮?”沈從白和左清清一致決定要與賀長情同進退。
可是這一次,別說是他們,就連賀長情日日恨不得當個香囊一樣掛在腰間的祝允, 都被她駁回了想要跟著一起去的請求。
上次四個人身陷長安殿的事情還歷歷在目,賀長情這一次實在不愿再舊事重演,因而硬是冷著臉把三人都給唬退了。
望著賀長情漸漸遠去, 差點就要變成一個小黑點的背影, 祝允攥了攥雙拳, 還是沒忍住一口氣給追了出去:“主人, 我和沈大人他們都不一樣,你就帶我去吧。”
“你們,沒什么不一樣的。”賀長情頓住了腳步, 卻狠著心未曾回頭, 聲音聽來是超乎自己想象的沉著與冷靜,“都是人,有血有肉的,別和我來蹚這一趟渾水了。”
祝允在賀長情看不見的后方快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呼吸有點急:“主人,可我……”
“小白清清, 你們把祝允帶回去。”她就知道此風不可長, 因為自己近日來給了點好臉色, 祝允這下子更有了黏人的理由, “千萬別讓他跟來。”
留下這話, 賀長情的腳下就跟生了風一樣, 恨不得從祝允的視線里瞬間消失。
而沈從白兩人的手掌像是生出了倒刺, 一扣上他的肩膀就跟扎進了骨頭里一樣, 祝允掙了幾下都是在做無用功:“二位大人, 你們也不想主上一個人去面對吧?不如放我去……”
“去什么去。你不去,我們不去現在就是對主上最大的幫忙。”左清清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了的話,主上還要分心。更何況,圣上只召見了主上一個人。”
他說這話時,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引得一旁的沈從白都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剛才怎么還沒見你有這樣的覺悟。”
他們不是不懂,只是還心存僥幸。直到賀長情陰著臉發了火,他們才不得不正視起可能遇到的險境。靜下心來想想的話,確實還是不要去添亂了:“這不是,被主上兇了嘛。”
左清清咧嘴笑了幾下用以掩飾自己的尷尬,隨后又故作兇狠地直直瞪著祝允。
瞪到最后,祝允終于泄氣點頭了。
但是這人犯起倔來又是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說什么都要跑到宮門外去守著,還說這樣的話,他就能在第一時間看到主上平安歸來。
沈從白和左清清被央求得沒法,最后還是黑著臉松口應了下來。
——
“薛公公,請問往常宮里來人都是鄧公公,今日怎么,換了您來呢?”這一點看似與她沒什么相關,可是賀長情就是莫名地覺得,這或許和圣上對她如今的態度有著密切的聯系。
鄧瑛沒有親自前來,會否不是巧合,而是……后面的事情,賀長情不敢再想。
她只略微抬了抬眼,看向了自己身前的這個小太監薛福。
薛福初入皇宮不久,還沒有染上那種看人下菜碟的習氣,他頓了頓腳步,回身朝著賀長情作了一揖,方才道:“回小閣主,奴才也不知。鄧公公事忙,而且又只受圣上的派遣,我們這些底下人不敢多嘴去打聽。”
“謝謝薛公公。您也不必多心,我就是隨口一問。”賀長情盡力抿出一個笑來,但愿不是她猜疑的那個原因吧。
進了殿內,還沒來得及行禮,賀長情卻是身子猛地一滯,瞬間猶如五雷轟頂般地蹙緊了眉。
誰能想到,大殿之中不僅有圣上,就連鄧瑛也垂立在一旁。
鄧瑛明明沒有被派出去辦差,他一直就站在圣上身側,可圣上卻一改往常,只叫了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太監。
這還真是,麻繩專挑細處斷,怕什么來什么。
緩了片刻,賀長情壓下心頭的風雨大作,像無事發生一樣地行過禮:“不知圣上傳屬下前來,是因為何事?”
“顧清川。”圣上看起來不悅,臉色陰沉得像是積蓄了一場暴雪,薄唇輕啟,便輕易吐出了這個賀長情近日來屢做噩夢的名字。
只是誰也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那一雙猶疑的眼睛就這樣居高臨下地不斷打量著她。
他竟如此坦率嗎?可他們身份的懸殊便注定自己只能回答得如履薄冰,她必須得把話說得含糊不清一些。
賀長情低了低頭,借此吐出一口悠長的氣來:“請恕屬下愚昧,顧清川他可是出事了?”
“云崖一戰,他通敵反叛。昨夜急報,顧清川被冷箭穿胸,死在了云水坡。”
“什,什么?”賀長情干張了張嘴,半晌都發不出聲音來,她只聽到自己耳中嗡鳴一片,整個世界都似乎跟著天旋地轉起來,“人死了?”
“小福子,快,扶一把。”鄧瑛的眼神一變,偷偷覷了一眼圣上的臉色,見沒有要阻攔的意思,便立馬指揮著薛福趕緊將人攙扶住。
幸虧這薛福也是個反應靈敏的,他眼疾手快地將人攙住,才不至于讓賀長情在殿前失儀。
賀長情如此大的反應,終于是讓始終憋著不曾發作的圣上升騰起一股怒氣。
便見梁淮易雙手一撐,從龍椅上起身,步子邁得十分沉重,最終停在了她的眼跟前。
他的聲音聽來冷得像是雪山上終年不化的寒冰:“朕竟不知,你與顧清川的關系好到了這份上,他死了,你倒是如喪考妣。朕問你,他與亂黨勾結一事,你究竟知不知情?”
賀長情現在滿腦子都在回響著那句“死在了云水坡”。幾日之前,還那樣鮮活的一個人,如今竟也變作了荒野上無人關心的一具冷冰冰的尸體嗎?
她的雙眼變得空洞無神,整個人只喃喃自語著,全然沒有聽到梁淮易在問什么。
這個態度,只會讓圣上愈發龍顏大怒啊。鄧瑛再也站不住了,他一手托著拂塵,幾步邁下臺階,站在梁淮易身后喚道:“小閣主?小閣主!圣上問你話呢!”
鄧瑛一迭聲的呼喚,總算是把賀長情出竅的魂兒給拉了回來。她舔了舔驟然干澀下去的唇,叩首在地:“屬下一時晃神,還請圣上責罰。”
誰人乍聽這樣的消息,或許都會有片刻的失神,梁淮易只能這樣告訴自己。于是他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你與顧清川,有沒有勾結?”
“圣上,為何會這樣問?”一股名為荒謬至極的情緒忽地在她心中生出枝丫來,賀長情只覺得面前之人涼薄寡情到令人發笑。
她從前是瞎了眼嗎?居然能將這樣冷血冷情的人當成至交,并且還要為了成全他的美名,而將一切染血之事盡數攬在自己身上!賀長情現在悔得只恨不得拿刀給自己捅上幾下,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與從前的自己給剖離開來。
“你那是什么眼神?”圣上亦是氣結,不斷地揉著胸口,面色難看至極,“你與顧清川做的那些事,別以為朕不知道。他遠去云崖,名為平叛,結果卻帶著顧家軍與王書譽合謀,怎么,朕連問都不能問了?”
這樣的人,真的能當了一國之君?還有點腦子嗎?
賀長情不禁冷哼一聲:“回圣上,您誤會了。第一,是我拜托顧清川在前,意在借顧家之勢為自己在安定侯府中安插棋子,我們之間清清白白,從未有涉及朝廷的任何謀劃。第二,長情斗膽一問,顧清川與人合謀,您是親耳所聽,是親眼所見嗎?如若沒有,憑什么就認定了是他背叛北梧,背叛了您?”
“聽你的意思,是覺得朕昏聵冤枉了他不成嗎?”賀長情鋒芒畢露,一字一句說得有如拿針在戳他的脊梁骨。普天之下,哪再找得出第二個人來敢這樣同他說話!若不是他身子骨一向硬朗,梁淮易都覺得自己能吐出一口老血來。
賀長情定了定神,從唇齒間擠出一字來:“是。”
殿內明明只有他們幾個人,可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四周卻全都是倒吸涼氣的嘶嘶聲。
當了幾十年內臣的鄧瑛也不曾見過這等陣仗,當即嚇得他雙手都跟著顫了起來:“哎呀呀,小閣主,你是急得說開胡話了呀!還不快同圣上道歉?”
“鄧瑛!你今日話太多了!”圣上一個眼刀飛過去,當即將鄧瑛駭得噤若寒蟬。
待處理好這個分不清天高地厚的太監,圣上才轉回身來,繼續怒視著跪在他身前的人:“賀長情,你太讓朕失望了。”
“您也很讓屬下失望。”
她說什么?便是,便是他從前還未登基,只是寄養在那時的皇后名下的一個六皇子時,都沒人敢當著他的面,如此大放厥詞。
梁淮易掄起了胳膊,照著那張精致小臉就劈下了一耳刮子。脆生生的響振聾發聵,震得他的掌心都在陣陣發麻,可地上的人仍然固執地一聲不吭,她甚至連眼神都未曾變上一變。
臉上火辣辣的疼傳來,想也不用想,此刻那里一定是慘不忍睹,丑到極致。可賀長情卻愈發將背挺得直了些:“請圣上看在屬下兢兢業業這么多年的份上,最后允我一事。”
第88章 托付
“還請圣上下令, 迎顧清川的尸骨回京。”
就這樣短短的一句話,卻再次將一旁的鄧瑛給震得渾身戰栗不止。賀長情此舉,在他的眼里這會兒也和找死沒什么兩樣了。
明明是一個聰慧過人的女子, 明哲保身的道理她向來都把握得很好,可怎么也會有如此沖動糊涂的時候啊?
鄧瑛看了一眼在地上跪著但將上半身挺得筆直的賀長情,隨即又移開了視線。他在宮中戰戰兢兢幾十年了, 卻還是第一次對著旁人生出了幾分嘆惋之情, 既為自己曾經的欣賞與優待而感到后悔, 又為賀長情隨時可能的隕命而倍感不值。
要怪只能怪, 天意弄人啊。再是精巧的人兒,都玩不過天命。
鄧瑛閉了閉眼,竟是有些不忍再看。
很快地, 他就聽到圣上的暴喝近在咫尺:“人勾結逆黨, 你卻還要朕迎他回京?想都別想!”
“那圣上會如何待穆國公?”禍延家族的事情,歷朝歷代還少見嗎?可穆國公剛要經歷喪子之痛,就又要接連面對牢獄之災和眾口鑠金的詆毀嗎?
賀長情的心中實在不落忍,故而寧愿冒著被治罪的風險也要一再追問。或許她的追問, 在此情此景中,儼然變成了一種逼問吧。不過, 她已經顧不上那許多了。
“穆國公乃我北梧的肱股之臣, 朕不會動他。”
良久, 她聽到了自己想聽的答案。雖不知圣上此言是真實的心中所想, 還是迫于無奈之下說與她聽的保證, 但無論如何, 他也算是應了。
賀長情稍微松快了些。
她微微仰起頭來注視著這一襲明皇龍袍的九五之尊, 往常她只覺得自己在他面前要謹小慎微, 要克己復禮, 可而今鬧到這份上,卻也沒有什么多余的情緒,唯獨剩了一腔麻木:“君無戲言,還望您記得今日說過的話。”
“賀長情!”梁淮易眼睜睜地看著她直起身子,又一步步地踏出殿門,整個人沐浴在金色的光華中漸漸走遠,自己的心中就那樣跟著坍塌出一個空洞來。
原來舊人也可以像指尖握不住的沙粒,他越是要攥緊一分,便會流失得愈快愈多一些。
他忽而便有些后悔,是他親手將自己最信任的人給推遠了。可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兩個人之間生出了這無法填補的縫隙,又在不經意間越裂越寬,越變越深的呢?
或許是他選擇和章相站在一起的時候,也或許是他患上了一種名為擔憂功高震主的疑心病的那日,又或許只是他登基為帝的那一瞬間,一切就都注定了會是這樣的結局。
但其實,他也真的不是她罵的那樣昏庸無能的吧?他只是,行動地稍遲了些。他明明在得知顧清川的死訊后,便派袁成志前往云崖平叛,要其人在清剿逆黨之余,再徹查一番顧清川變節的始末。
只是這賀長情一上來便咄咄逼人,他作為一國之主,又怎能容許有人指著他的鼻子在殿前痛數他的不是!
罷了,有些人她注定只能一知半解。
——
賀長情就那樣頂著一記鮮紅又顯眼的巴掌印,跌跌撞撞地穿過鬧市,任憑那些嚼舌根的聲音如風刮過,只是半點都不曾在她的心底留下痕跡。
她不言不語,可是緊緊跟在她身后的人卻是心如刀絞,祝允上前輕輕捏住了她的袖口:“主人,是他打的,對嗎?”
這個他指的是誰,二人心中早已不言而喻。這么不敬的說法,放在以前,賀長情鐵定是不干的。可是今日她卻只默然地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
“他既扇了您一掌,我就……”
“你就什么?那位是你能惹得起的嗎?”這個祝允,是越發的膽大妄為了,什么話都敢說,什么心思也都敢動。
“我原是不配的,可是為了主人,一切不行也都得行。”祝允暗自握緊了拳頭,心中竟是下定了決心。
這樣以卵擊石的說法,賀長情自是不信的。她只催了催人:“別說大話了,且隨我回去整裝一番。”
圣上沒有答應,那也無妨。她有手有腳,這就自去云崖把人給帶回來。
賀長情臉上的巴掌印可實在駭人,左清清和沈從白一見,臉上剛浮起來的笑容便僵住了:“這是怎么回事?”
左清清尤其急得上躥下跳:“好端端的一個人進了宮,怎么就被打成這樣子了?”
多說也是無益。更何況,若是在背后說了那位的不是,來日若是被他知曉,細細清算起來,豈不是又要埋怨數落于她?
賀長情搖了搖頭,避而不談自己臉上的傷:“你們替我備匹快馬,再多備些干糧,我這就要起身前去云崖。”
“去云崖?”沈從白眉頭一擰,心中暗道不好,“可是顧將軍他那邊?”
“他,客死異鄉。我打算去把人帶回來。”至于那些與人合謀以及被冷箭穿胸而亡,她提了,許是牽累他們。她若是不提,待圣上昭告天下,放眼北梧上下,又有誰會不知情呢?
她又何必,再做那個多嘴多舌之人。
“小白,你過來,我有話要單獨說與你。”賀長情將沈從白叫到了一旁,避著人壓低了聲音,可語氣聽來卻是有商有量的,“我且將鳴箏閣交給你。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有萬般疑惑,但恕我現下還不能全部說給你聽,鳴箏閣也好,我母親也好,眼下就全托給你照管一些時日了。”
跟了賀長情許久,刀山火海里蹚過,尸山血海也踏過,可沈從白還從未有見她如此難為情的一面。
這回一定是發生了塌天的大事。
但他也知曉在這個時刻,自己唯一能做的,或許只有順了賀長情的心意,替她料理好這些雜事,以使她再沒有后顧之憂:“主上你放心,小白不問便是。但請您,一定要多多保重自己。”
“賀長情,在此謝過。”說著,賀長情竟提了提衣裙,朝著沈從白拜完就要跪倒在地。
“主上你這是做甚?”沈從白一個情急之下,竟也忘了男女有別,兩臂上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氣才將人撈起,沒讓那兩只膝蓋沾上地面。
二人貼近的那一瞬間,賀長情的聲音再次鉆進了他的耳中:“必要時候,你就說已與我決裂。保全自己,保全大家才是重。”
“……是。”沈從白應下時,整個人都如墜冰窟,從后脊梁骨開始竄上來一陣陣的凍人寒意,直凍得他整個腦瓜子都在發麻。
“行了,去收拾吧。”她微微一笑,抬眼卻看到了離自己只有著三五步之隔的祝允。他的神情看起來不太對勁,像是生了氣,又像是憑空在與自己較勁,撇著嘴臉色還是微紅的。
賀長情朝對面招了招手,祝允就屁顛屁顛地抬腳跟了過來:“你不開心?”
那沈從白方才都要抱上她了,他能開心嗎?可是沈大人那樣做又是事出有因的,若是讓主人直接跪倒在地上,沾一身臟,那就更是不合適了。
想到這里,祝允的臉色稍緩,剛想嘴硬說自己沒有不開心,卻聽賀長情話鋒一轉:“不過你不開心,我也沒有多余的心力哄你了。”
祝允隨之就是一愣。他是在滿心滿眼地為她打算計較,可她一張嘴卻是冒出來這么一串冰冷的話來。但好在,主人也第一時間發現他的不快了,不是嗎?
主人如今被人扇了一巴掌,心情已經很是糟糕了,他不能繼續添堵才是。
都不用賀長情開口去哄人,祝允已是將自己哄好了。他繼續眨巴了眨巴亮堂堂的雙眼,心中開始打起腹語來,方才聽主人說她要去云崖,可是只字未提帶人的事情,他要想個辦法讓她帶上自己。
祝允張了張嘴,剛想說什么,便感覺自己指尖一熱。他低頭望去,便見賀長情不知什么時候握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人前,毫不掩飾與自己的親昵。祝允的心尖好像被人強行灌了融化了的蜜糖,瞬間蔓上絲絲縷縷卻齁得過分的甜。
他悄悄握緊了那片溫熱。
“我要去云崖把顧清川的尸骨帶回來,可圣上聽信了顧清川變節的消息,所以即便是把人帶回來,可能會面對的也是吃力不討好,弄不好還會把自己搭進去,這些后果你知道嗎?”
祝允的目光還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流連著,但耳中聽得分明:“阿允早說過了……”
賀長情捏了捏掌心中的幾根指尖:“你不用急著回答我。我先把丑話說在前頭,與我同去,九死一生,但若不去留在閣里,小白他們自有法子保住你。至于寒約盟的解藥,這些年何云瑯一直在做,相信以他的醫術,也是早晚的問題。”
她的話都說得這樣明白了,祝允又有什么聽不懂的。忽而一股委屈涌上心頭,竟直逼得他鼻頭泛酸:“主人心里,我就是那樣貪生怕死嗎?您親也親了,抱也抱了,不能這么始亂終棄!”
這個祝允,怎么就與他說不通呢!甚至還亂用成語,那始亂終棄是這么用的嗎?倒好像,她成了個負心薄幸的薄情郎一樣。
賀長情索性丟開了手:“不是說你貪生怕死,是我的私心,不想讓你去涉險。但如若你想好了,即刻收拾好包袱,這就隨我一同快馬加鞭地趕到云崖,我也沒有二話。一路上有人逗趣解悶,我還能不高興嗎?”
“我沒什么好收拾的。”祝允的面上終于有了點笑模樣,他舔了舔唇,一把牽起片刻之前賀長情收回去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我就自己一個人了,主人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您不用問我的意愿的。”
第89章 同路
沈從白與左清清打點好一切, 牽著馬匹就要送人出城。
“快回去吧。”賀長情從沈從白的手中接過韁繩,“別忘了我說過的話。”
“主上所說,屬下皆銘記于心。”只是總不能, 讓他連送人都不來送了吧。沈從白提了口氣,這才將一雙眼睛對了過去。
“今時不同往日。我說的那些,即刻就要生效。你們與我越是疏遠, 越是對你們好。”話畢, 賀長情便對一旁的祝允使了個眼色, 二人各自上馬, 而后便在道上揚起了一路的飛塵。
“小白,主上剛才那堆話什,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要疏遠他們?左清清這才意識到, 那會兒主上將小白叫到一旁, 囑咐的是什么。
“更多的,我也不知情。但既然是主上的意思,你我只能遵守。從即日起,讓在外的兄弟都小心些, 辦完了手上的差事,暫且都回來。”
“行。”左清清也不多話, 二人當即一拍即合。
——
這一路, 他們只顧著策馬趕路, 就連馬都跑死了一匹。
無法, 賀長情只能棄了小道, 改走官道, 在馬販子那兒另挑了兩匹高大健壯的駿馬。
“哎呀姑娘, 你這馬可是匹好馬啊。”馬販子搓了搓手, 在得到賀長情的應允后, 才敢上手摸了摸,“怎么要買小的這里的?我們這是矮子里挑高個兒,實在沒有能比得上您這一匹的。”
“馬再好,路跑遠了時候久了,也是后繼乏力。何苦再害了它的性命。”早在自己那匹馬死在了荒野叢林里的時候,賀長情便動了找個好人家代為照管的心思。
只是找了許久,居然愣是沒能在一路上找到個合適的,費了許多勁,偏偏繞到了官道上,才算是找到了個合心意的。
“這袋銀子你且收下。若一月之內我還沒來,麻煩你再替它尋個好主吧。”賀長情依依不舍地最后順了順那馬脖子上的鬃毛,才又轉身看向祝允,“趕路要緊,我們走吧。”
“姑娘,公子慢走啊。”馬販子將兩袋銀子緊緊地捂在懷間,臉上快笑成了一朵花。
二人一齊翻身上馬,揚起馬鞭來就要出發,恰恰也是此時,身后空蕩的林間卻好像傳來了一連串的馬蹄聲。
“等等,先別動。”賀長情騎在馬上,側耳細聽著身后的動靜。
這陣仗,可絕不是十幾個人或是一伙商隊人馬能發出來的啊。聽聲音之響,聲勢浩大。聽聲音之齊整,行進不徐不疾,顯然是訓練有素。
怕不是什么軍隊。從他們身后的方向趕來,難道也是京都來的?
“阿允,先下馬。”賀長情和祝允急急忙忙地將馬牽了回去,二人暫時躲在了院子里。
好在這院落實是寬敞,馬廄遠在一旁,馬匹雖時而嘶鳴時而咀嚼著干草,但聽來卻并不覺得煩擾。
更何況,她如今還不想暴露行蹤,藏身在這里又何嘗不是一種上蒼助力呢。
便見過了半晌,官道上遠遠行來一隊人馬。
為首的一個個都騎著高頭大馬,全副武裝的盔甲在白日的陽光下泛著晃眼的光澤,一個個神情嚴肅,除了行路與衣料摩擦的聲音,居然再沒聽到別的聲響。
但見幾面被風吹得上下翻飛的紅底旌旗上,一個個龍飛鳳舞的“袁”字沖撞進了視線當中。
是鎮國大將軍袁成志?他們怎么會出現在此?
稍一思忖,賀長情便也想到了其中關竅。無論顧清川變節一事的實情究竟為何,顧家軍都是不敵對方的了,那么圣上一定會再派人趕至云崖平定叛亂。
而縱觀朝廷內外,如今是再也找不出除了袁成志外的第二個人選了。想來她這是,一路抄近道又快馬加鞭,反而走在了大部隊前頭?
算日子,約莫著這鎮國大將軍和她是前后腳離的京。這個梁淮易可真成,非要等到火燒眉毛了,真的沒法子可用才肯再急匆匆派人嗎?
賀長情的身形在院中蹲得更低,回首沖身旁的祝允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雖說袁成志行軍定然不會還心細如發地時時注意著周遭,但她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二人相攜著蹲在一處,只留了一雙眼睛觀察著外面。
“將軍,我們要不要歇歇腳?這天色看著可不大好,烏云越聚越厚,瞧著怕是要打雷下雨。”
可是偏生有好事者要與她作對。賀長情聽了這話一個心急,連指甲掐進了祝允的掌心之中都不曾發覺。
不過后者一向都不抗拒與她的接觸,別說是無意把指甲掐進了手心里,就算是要拿蘸了鹽水的鞭子抽他,他都不會吭上一聲。
祝允干脆反手握緊了賀長情微涼的指尖,意在通過這種方式使得她能放松下來。
祝允的這一握,倒是令賀長情福至心靈,忽然想到了她在情急之下只記得讓他二人掩藏好自身,但是卻忘了就在他們的身邊還有一個馬販子啊。
若是那馬販子興之所至,扯著嗓子大喊大叫,豈不是把袁成志的注意都給招了過來?
想到這里,賀長情張了張嘴:“大……”
大哥!
可惜一切為時已晚。就因她的一個小小疏漏,那馬販子雙手對插在袖中,已是跑到了道旁。
跑過去便也罷了,這人還自言自語了起來:“嚯,要不說是朝廷的軍隊呢,一個個好生威風。”
好在袁成志并未搭話,他只是抬頭覷了眼天色,神情未變:“五里地外便是驛站,讓兄弟們都加點兒緊,到了前面再說整頓歇息的事。”
賀長情抹了把額間并不存在的汗,雖說方才馬販子的那一出并不至于驚出她一頭冷汗,但也是十足令她緊張了好一會兒。好在此刻因為袁成志的這句話,自己身上瞬間舒服多了。
賀長情微微動了下身子想換個姿勢,之前渾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左腿上,現下有些麻得厲害。
誰知,就在她改換姿勢的這短短一會兒,那馬販子便又開始多話了:“這馬倒是有點意思,比方才那兩人的都不差。要是都能賤賣給我,回頭再轉手那么一賣,豈不賺得流油?”
賀長情聽了這話,暗中啐了一口。人為財死,這馬販子在巨大的誘惑面前一下就給原形畢露了,還虧自己之前以為賣馬識馬之人就會愛馬呢,原來也是些貪財之輩。
他這話,不僅賀長情聽了覺得刺耳,袁成志的身邊人也聽得不自在。
便見一個穿著銀色盔甲的小將在馬背上斜斜地瞪了過來,用馬鞭指著馬販子喝道:“胡說什么呢!知不知道這位是誰?打主意都打到我們將軍身上來了?”
北梧的將軍可多了,大到鎮國大將軍,小到戍邊的將領,可沒有一個是自己這種布衣惹得起的。
馬販子捂了捂嘴,這才反應過來了自己怕是早已禍從口出,立馬掌嘴不停:“小的的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他這邊絮絮叨叨個不停,可袁成志也沒有放過他,只見他抬起右手來做了個勒令眾人停下的手勢。
賀長情心中暗道不好!
她四下張望了一圈,離他們最近又可以借以遮擋的,就只有斜后方的一處干草垛了。
再來不及思考旁的,賀長情一把拽起祝允,也顧不得自己是抓到了哪里,帶著人就往干草垛后鉆。
也就是這電光火石的功夫,幾乎他們剛剛藏好,后腳袁成志便帶著人走進了這間院子里。
“你方才說,這里還有好馬?”
這個馬販!哪壺不開提哪壺,還只當他多嘴提起他們二人,卻不想話多至此,還把袁成志給引了進來。
賀長情的眉間染上幾抹戾氣,她憤憤地瞪著院中的那伙人。便見袁成志朝著他們留在這里的駿馬走了過去,一雙手摸了又摸,半晌才贊道:“的確是好馬。可也是奇了,馬在這兒,你方才說的那兩人呢?”
賀長情想捏死自己的心都有了。千小心萬小心,可她居然忘了提醒馬販子一句,不要同人提起他們還在這里。
袁成志并未有要離去的意思。即便這會兒林間已經刮起了陣陣陰風,風中還夾雜著些許枯黃的殘枝敗葉,任誰一看都知不久將要落下一場雨來。
可他倒如閑云野鶴一樣,開始在這院中閑庭信步起來。
罷了。她又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圣上更是沒有下了通緝令,她又何必遮遮掩掩,如此見不得光呢。
賀長情順了順自己略顯凌亂的發絲,慢條斯理地從草垛之后走了出去:“袁將軍,是我。”
祝允見狀,也慌慌張張地跟了出去,站在了賀長情的身后。他不言不語,依舊如從前那個忠實的金玉奴一樣,本本分分,是以并沒有外人注意到,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賀長情的手背瞧。
就在那里,有一道新鮮血痕,是方才主人起身之時**草所劃傷的。
“你是,鳴箏閣的閣主,賀長情?”肉眼可見,看到是他們二人后,袁成志的戒備心放下了不少。
“好眼力。我只與袁大將軍有過幾面之緣,您便能一眼認出我來。”這話可不是一味的奉承。推己及人,若不是那浩浩蕩蕩的人馬以及旗幟上的袁字,她還真不能這么快認出是何人來。
“小閣主不在鳴箏閣里坐鎮,怎么出現在了這里?容我多嘴一問,這可是要去云崖?”
果然,這袁成志就是奔著云崖去的。既然都碰面了,想來之后也是避不開的,還不如坦率一些,若是到了云崖之后,能有機會借他的勢也是好的:“不敢欺瞞將軍,是有些私事。”
“那還真是巧,那不如就與我們一同上路如何?”武人大多時候都是直腸子,心眼沒有那么多的彎彎繞,想到什么便也說什么了。
賀長情瞥了一眼身后的祝允,他們只有兩個人,一人一騎,比行軍那般龜速不知要快上多少。她能等得,可顧清川的尸首怕是等不得。
賀長情正猶豫著要開口推拒,便聽袁成志哈哈笑了幾聲:“小閣主這么行色匆匆,可是為了顧清川?既如此,我也就與你直說了吧,圣上有令,命我等清除逆黨之余,再力查顧家世子的變節一案。”
秋風打著旋兒送來刺骨冷意,撩起賀長情額間的碎發,卻也把袁成志的言語送進了她的耳中:“云崖動亂,你若是與我們一路,還能互相有個照應。至于那顧世子究竟是被冤枉的,還是確有其事,小閣主也不必費心再去打聽了,豈不便宜?”
第90章 進城
賀長情笑道:“確實便宜。不過大軍行進緩慢, 那邊的事怕是耽誤不得。”
難得圣上還有點舊時的眼明心亮在,這下子總算惦記起了派人去查查顧清川的事兒了。只是人死如燈滅,沒有活人的生氣在, 一具干巴巴的軀體無處停放又無家可歸,豈不只能曝尸荒野?
“總不差這一兩日吧。況且,眼下天氣涼爽了, 一時半刻不會有問題的。”袁成志一臉的憨相, 說起話來也是直來直去, 全然是為人著想的做派。
誠然, 他這話說得在理。
只是,她要為顧清川收尸,為的是成全朋友之義。顧清川如今又被誤會與逆黨勾結, 袁成志便是再有一顆赤子之心, 那也先是人臣。圣上都沒有言明顧清川的事情有端倪,他哪里來的這樣大的主意呢?
至于她自己,本人一向與袁大將軍無甚私交,他卻這樣苦口婆心地在這里費著這些口舌, 就為勸她一同上路?
詭異,好生詭異啊!俗語都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袁成志太上趕著了, 便立時顯出了他的動機不純。
賀長情壓下心頭的困惑不解, 面上卻還是秉持著自己那客套的笑容:“多謝袁大將軍的好意, 只是我們二人一向散淡逍遙慣了, 若是一路同行, 怕是反倒亂了軍中的規矩。”
“阿允?別愣著了, 我們快走吧。”言罷, 賀長情朝身后的少年人招了招手,便見眾目睽睽之下,那面皮俊俏的人就主動伸了手來牽住了她。
姑娘家到底是面皮薄,紅著臉錯愕著掙開了,而那叫阿允的少年人松是松開了,可人卻是貼得更緊了些。
這兩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拉拉扯扯的,把個大老爺們袁成志看得眼皮狂跳,整日里風吹日曬的黑色面皮都發了紅。
他可聽說了,這鳴箏閣小閣主最喜帶著她那個金玉奴,兩人幾乎成日里形影不離的。如今賀長情身邊又只帶了那一個人,豈不是說阿允就是那個金玉奴?而當主人的牧心者卻又同金玉奴廝混到了一起!
這可真是有史以來,北梧最最荒謬的事情!若是讓章相知道了,定然鼻子都會被氣歪。
經這么一出,袁成志存了看笑話的心,倒也把叫上賀長情同路的事情給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
“主人,你等等我!”祝允再次夾了夾馬腹,看著賀長情頭也不回地只顧策馬狂奔的背影,他的心中頓時六神無主起來。
主人她,這是生了自己的氣?氣他在人前不懂分寸,只顧著自己痛快便做了那些于禮不合的動作嗎?
可他漫漫長夜都忍得,又怎么會忍不了短短的一時一刻。他只不過是心疼那手背上見紅的傷痕,想替她包扎而已啊。主人卻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還獨自騎馬跑得那樣遠,是想丟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嗎?
祝允咬緊了牙關,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追上前面那道身影。可惜他的馭馬之術比起賀長情來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即便用盡力氣,也始終隔著好長一段距離。
直到他們拐上林間小路,遠遠地將官道甩在了身后,賀長情這才漸漸放緩了速度,任由他自身后追上:“主人,你……在生阿允的氣嗎?”
“接下來的路,我們還是只走小道,別往官道上走。”賀長情說這話時,情緒平穩,唯有胸脯在微微起伏著,不過那也只是趕路趕得急了所致。
看上去,倒沒有在為之前的事情生氣。祝允撓了撓頭發絲,有些不解:“您不生氣嗎?”
這回可是輪到賀長情不解了,她嗤笑出聲:“氣什么?氣你剛才在人前對我不敬?又不是頭一回了。如今大事當前,誰還顧得上那些。你看那袁成志,磨破嘴皮子也想讓我們和他同路,若當真遂了他的愿,那才是大大的愚蠢。”
至于進了云崖,偌大一個城中人滿為患不說,如今還被攪和得烏煙瘴氣,躲著些走總不至于惹上一身騷。
“主人,你手傷了。”見賀長情完全沉浸在一腔思緒里,祝允也不好打斷。待她說完,眉頭也舒展開來,他方才從隨行的包袱里取出了藥膏和細布。
受傷?賀長情挨個看了看兩只手掌,這才在左手手背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了那道新添的傷痕。
還當是什么呢。祝允說得再晚一些,怕是都要愈合了。賀長情是真的很想大手一揮,說不礙事,可看著祝允近乎哀求的眼神,她終究還是心底一軟,將手遞了過去:“隨便包一包吧,趕路要緊。”
不出兩日,賀長情和祝允二人就趕到了云崖城外。
午后陽光正盛,遍灑下來的金輝給這樣一座城池添了許多鮮活氣,根本看不出來這里剛剛經歷過一場戰亂。
“我們先想法子進城吧。”而今城中依然是王書譽的人坐鎮,賀長情遠遠看著,城門那里只許進不許出。便是如此,想要進去都很不容易。
“不如我們就喬裝打扮成來云崖做買賣的商人。利器兵刃先隨身藏起來,或是暫且置在城外一個安全的地方,待尋到了合適的時機,再出城來拿。”祝允順著身邊駿馬的鬃毛,裝作與人閑聊的樣子,順道提議了一番。
“眼下的形勢,只怕進去了,一時再難出城。刀兵也不能帶在身上,不然光是搜身那關都過不了。我們只要把顧清川帶回去,其余諸事,都別多管。”賀長情摸了摸頭上的發簪,還有腰間特制的束腰,幸好她早有準備,“進城以后,你跟緊我,別走散了。”
一頭釵簪在光下散發著一閃一閃的光亮,即便它們個個暗藏玄機,可賀長情還是留了空地,戴上了他送的那只簪子。
祝允看清之后,白皙的面龐當即攀上幾抹可疑的紅云。不過眼下賀長情的心思全然放在了城門那里,并未發現他這里的細微變化。
二人收拾齊整后,方才牽著馬匹排到了長長的隊伍當中。
“大哥,你們來云崖都是來做什么的?”如今云崖城里亂作一團,無論男女老少,只要進城就先得搜身,出城則更是想都別想。可即便如此,城外的隊伍依舊排得一眼望不到頭。
排在他們前面的是一個看上去老實本分的莊戶人家,穿的粗布麻衣,扛著扁擔的那處衣裳磨開了線都未能來得及縫上一縫。賀長情注意到,就連他的手指甲里都是長年干活所留下的污泥,一看便知生活得十分不易。
當然,莫說是他了,放眼望去,這些排隊的百姓一個個愁眉苦臉,顯然都沒能好到哪里去。即便她和祝允特意換了身便于出行的簡單衣衫,可放在這里都是十分扎眼。
大哥抹了把臉,臉上的焦躁稍微被沖淡了些:“我就是這云崖的人,大家伙都是。看你們臉生,難道是外鄉人?”
賀長情聽了這話,縮在袖口的指尖都沒忍住微微抖了一下。如果他們都是云崖人的話,那待會兒進城可就難上加難了:“是啊,我們來做生意的。不過大哥,我看這進城的人多,可沒有一個能出來的。你們這是出來了,怎么又要回去?”
好在他們排在隊尾,離著城門處的那伙官兵尚且還有段距離。大哥歪了歪身子,見無人注意這里,方才扭過來道:“妹子,聽我一句勸,這云崖不是個做生意的地方,你們快走吧。”
“千里迢迢的,來都來了,無論成與不成,總得試試再說吧。”賀長情從前方收回視線,這大哥聽話只聽一半,她也只能把自己的問題再問一遍了,“聽您話里話外的意思,這云崖現在可不是個好地方,怎么大家伙走了還要回去?”
“哎,還不是打仗搞的。城里王將軍發話了,每家每戶,每日里都要至少出一人,男的就去北邊的礦山開采搬運,女的就去南山上砍竹子伐木頭。每日天還不亮就得出門,干得慢的,日落都不一定能回來。苦啊。”大哥說著,還將滑下來的扁擔又往肩上提了一提。
賀長情看到,筐子里被黑布遮擋著的正是一塊塊礦石。
難怪這里排隊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是大包小包,賀長情先前還沒當回事,只以為是進城的外鄉人同他們一樣帶著的是包袱而已。
如今一看,原來是王書譽干下的好事。誰能想到,他還小小年紀,卻已有了如此勞民傷財的惡毒謀算。
賀長情神情復雜地回頭看了一眼祝允,顯然對方也發現了這些百姓們帶著的東西是些什么。他面色冷硬,半天不發一言。
“阿允,你找找我們還有沒有什么散錢,別拿銀子出來。”有錢能使鬼推磨,如今的形勢,只希望待會兒那些官兵里有幾個貪財的,只要能買通人,便不愁進城了。
由于這長長的隊伍都是被派出去做工的百姓,搜查自然也就嚴不到哪里去。很快,就排到了他們二人。
“你們的東西呢?”攔下他們的小兵粗聲粗氣,眼睛恨不得長到頭頂上去。
“我們是外鄉人,來云崖是做生意的。”賀長情抿了抿唇,儼然一副溫良無害的樣子。
“做什么生意!沒生意給你們做,快滾!”這半天,幾個官兵也看出了他們臉生,是這幾日里從未見過的。因此,吵吵著就要來趕人離開。
眼見著有不規矩的手就要碰上賀長情,祝允搶先一步邁出,將賀長情擋在自己身后,這才掏出他們事先準備好的幾串銅錢:“幾位大哥,麻煩通融通融。”
那些銅錢不算什么天降橫財,可也足夠他們吃壺好酒的,沒人會與銀錢過不去。幾個小兵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又把他們隨著帶著的東西一一搜查了,這才放了人進城。
若說有哪里不順利的,也就是他們被扣下的兩匹馬了。駿馬在兩軍交戰之時亦算是不可多得的資源,他們牽馬進城,就好比是羊入狼群。
總之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若能舍點身外之物,以換順順當當進城,那也不算白白浪費。
賀長情唯一慶幸的是,幸虧把他們的那匹馬留在了先前的馬販子那兒。
“主……”
“噓。”賀長情從身后隔空抓上了那只手腕,“這里比我想的還要嚴峻,先別回頭,往前走。”
只是,這城里如今被戰亂害得處處民不聊生,吆喝叫賣的那是一個都沒,大街上偶有些晃蕩的閑人,也是看著城樓門那里,神情莫測。
太陽光斜斜地自他們頭頂照下,在腳下投出一片陰影。就在他們兩人的影子上方,有個人形的黑影正在空中來回晃悠著。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