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鞭打
賀長情當(dāng)然不會蠢到以為那是什么鬼魂現(xiàn)身, 若是放在大黑夜里,她或許還會被嚇一跳。
可是眼下是青天白日,哪有什么怪力亂神。
賀長情怔了怔, 一寸寸地僵硬著轉(zhuǎn)過了身子。
城門樓下,吊著一個只著一襲素白里衣的男人,面色蒼白如紙, 身上好幾處鞭痕淌下的血跡直直地洇透了衣衫。那本該鮮紅的血跡如今不再鮮艷, 甚至發(fā)起暗來, 變成了一種死氣沉沉的棕褐色。
這在秋風(fēng)里正兀自晃悠著的, 不是旁的,便是她這幾日恨不能日夜兼程趕來相見之人。
“顧,顧……”是顧清川。賀長情一時失聲, 只有眼眶發(fā)熱, 好像有什么東西幾欲奪眶而出。
這兇手的心腸到底是什么做的?如此冷硬?
人死便死了,可還偏偏要再添一把烈火,將顧清川的尸體吊在城門口示眾,讓他死了都不得安生, 不僅忍受著一日又一日的風(fēng)吹日曬,還得受這許多明里暗里的宛如刀劍一樣的視線。
賀長情忽地就好后悔, 心內(nèi)的五臟六腑都揪扯在了一處。
若是早知, 早知會有今日, 她就不做那明哲保身的打算, 豁出去也要在一聽到所謂的變節(jié)的風(fēng)聲時就趕到云崖來, 那么或許顧清川便不會死。
不, 若是早知道, 顧清川與她告別那日, 她就一定會攔下要帶兵出征的人。
可現(xiàn)在說這些, 又有什么用呢。人,終究還是死了。
賀長情忍著鼻頭的酸澀,抬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阿允,我們……我們走。”
她沒想到,他們一進城就找到了顧清川的尸首。可是賊人其心可誅,偏偏將他的尸身懸掛在這抬頭便見之處,如今云崖是對方的地盤,要想把人安然帶走,她還得另想法子才成。
祝允雖同顧清川沒有什么往來,還私心將對方視作假想敵,可見了這樣一幕,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嘴里苦得像是生嚼了黃連。
連他這樣的看客,心中都悶得像是壓了塊大石頭,可想而知,與顧清川有著兒時情誼的主人得難過成什么樣子。
老天可真是不公,他們這一路就奔著顧清川而來,卻在剛剛一進城就給他們上演了這樣血淋淋的一幕。況且那顧世子光風(fēng)霽月,又從不以權(quán)勢壓人一頭,光是這份胸襟就已經(jīng)強過世上很多人了。可偏偏,就連這樣好的人也會無端丟了性命,可見是天妒英才,這才讓他遭此大劫。
祝允心頭想了很多,直到賀長情在旁又催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只是他這邊偏了偏頭,剛要應(yīng)聲,目光就被不遠(yuǎn)處一個挎著菜籃子,坐在地上的老人家給吸引了過去。
“主人,你看那邊。”祝允用眼神示意賀長情順著自己的視線看去。
便見那菜籃子翻倒在地,灑了一地的白菜幫子和破洞的爛菜葉子,老人家雖然是摔倒在地的姿勢,可是一雙眼睛卻和他們一樣同樣望著城門的位置。
街道之上并無行人往來,可老人家卻像是做賊一樣地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好半天見四下里沒什么人看過去,才敢偷偷抹淚。
所以,這位老人家是在為顧清川傷心嗎?
賀長情和祝允走了過去,替老人家將一地的菜葉收拾干凈,又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了籃子里:“老人家,那城門樓上掛著的……”
賀長情不敢直接相問,唯恐招惹上暗處盯著他們的人,所以說到關(guān)鍵之處也就適時停頓了下來。
如果眼前之人是真的在為顧清川的死狀或傷心或感慨,那么總能透露點兒口風(fēng)出來吧。
“小點兒聲。”老人家的眼睛里寫滿了畏縮和膽怯,她先是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方才湊到了二人的身前,“你們是外地來的?”
兩人點了點頭,賀長情并不打算隱瞞,只回了一個是字。
“你們跟我來。”像是怕他們二人不肯跟上,老人家弓著腰走出去幾步后,還又招了招手,“來啊,隨我來。”
“主人,要跟上嗎?”自打他們一進這云崖城來,祝允就渾身不自在。那些除普通百姓外明里暗里不懷好意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他們二人盯成個篩子不可。
“走。”這云崖一時怕是沒有落腳的地方,且這個地方一抬頭便能看到死狀凄慘的顧清川,賀長情并不能保證自己再呆下去,會否露了馬腳。不論怎樣,都得先離了這地才是。
老人家在前頭領(lǐng)著路,三人一起鉆進了一個逼仄的小巷子里,七拐八繞的,最終在一戶楹聯(lián)褪色的人家前停了下來。
“這是我家,你們兩個先進來歇歇腳吧。”
賀長情和祝允兩人也不推辭,徑直跟了進去。最起碼在他們眼里看來,這巷子幽深狹長,且處處都是市井的煙火氣,比那城門附近的人間煉獄可是要強上百倍。
“老人家,方才在街前,我不好多問。”落座之后,賀長情方才開口,“看您神情憂傷,是在為城門樓上掛著的那人垂淚嗎?”
“是。那孩子可憐吶,明明是朝廷派來平叛的將軍,被姓王的那起子天殺的害了性命后還要懸掛在城樓上,日日受人鞭打。”
日日鞭打?賀長情猛地捕捉到了這個字眼,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身邊的祝允,見對方的眼底也是閃過一絲驚愕后,忍不住一再追問起來:“您是說,他們?nèi)杖毡薮蝾櫋杖毡薮蚰莻將軍嗎?”
“不是……不是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老人家的情緒竟是再也平穩(wěn)不了,只痛心疾首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那模樣,活像死的是自家兒子一般。
就連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在為顧清川的死而如此難過,那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又會是怎樣的不忍卒聽?
賀長情再不敢聽下去了,她想逃,這還是她第一次生出了如此畏懼的心。可她又知道,她不能逃,不能躲。如果連顧清川死前遭遇了什么都一無所知的話,那他的冤情還能有撥云見日的一天嗎?
這樣好的人,不該是這樣的結(jié)局。
因而,她用齒尖緊緊咬住了自己的唇瓣,才堪堪冷靜下來。
賀長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到那口氣在胸腔之中打了個轉(zhuǎn)兒,再也盛不下更多之時,她才鼓足了勇氣:“老人家,實不相瞞,我是那位將軍的朋友。請您告訴我,您方才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嗎?”
“你是顧將軍的朋友?”老人家眼中的淚珠緊跟著閃了一閃,竟是有些激動之情從面上浮現(xiàn)出來。
其實照理說來,她理應(yīng)隱瞞好包括身份在內(nèi)的一切,這樣才能盡可能地形成對他們最有利的局面。可看著老人家的一片關(guān)心與情真意切的難過又全然不似作假的樣子,賀長情還是決定賭一把。
就賭這一次,用真心一定能換得來真心。
“是。我千里迢迢來到云崖,就是想接他回家。”賀長情索性站起身來,朝著老人家拜了一拜,“請您一定要告訴我,您方才說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求您了。”別說是主人這樣做,他個做奴隸的一定要跟著。光是城門處的一見,便足以在祝允的心頭燙下一個永不會磨滅掉的烙印。
他如今這樣做,不單單是為了賀長情,也是為了盡己所能地幫一幫那個九泉之下的魂兒。他太懂那種走投無路的感覺了。
眼看著兩個人如此懇切,老人家連日來的憋屈才算是瞬間找到了出口。
她猛地拍了拍大腿,竟是像大吐苦水一樣地哭嚎了起來:“王書譽那個天殺的,他讓手下的官兵強逼著我們這些鄰里日日去給他挖鐵石伐木頭,每家每戶若派不出人來,他們便當(dāng)街砍殺。但若,但若每日出城門,就必須得,必須得……”
“必須什么?”心頭漾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賀長情感覺自己的耳邊嗡鳴如蟬,直吵得她的頭都在一陣陣地發(fā)暈,“他要你們做什么?”
“誰要是出城門,就必須拿鞭子去抽打……去抽打城門樓上掛著的顧將軍啊!”老人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給當(dāng)場昏厥過去。
“鞭……鞭尸。”怎么會是鞭尸?
賀長情千想萬想也不曾想到,顧清川身上的那些傷痕還有很多竟然是死后鞭尸的結(jié)果。
這王書譽,真是好惡毒的心腸。不僅讓顧清川死后都不得安生,讓他堂堂一個國公世子受此奇恥大辱,他甚至還逼著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于無形中成為他的幫兇,日日給那無人收尸的軀體再添新疤。
“主人,你沒事吧?”賀長情身形一晃,眼看著就有些站不穩(wěn)要倒下的勢頭。祝允趕忙從身后將人穩(wěn)穩(wěn)地護在自己的懷里,他低頭看著賀長情憔悴的小臉,驚覺原來人臉是真的可以在這樣短短的時間里就變成如紙一樣的蒼白的。
他嚇壞了,渾身都在打冷戰(zhàn)。可他不知道自己怕的究竟是賀長情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還是因為方才他親耳聽到的那些。
這世間,怎會有如此駭人聽聞的事情。別人的心都是肉長的,偏生他王書譽是鐵打的不成嗎?不,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鐵石心腸了,還是在惡貫滿盈的毒水里浸泡了不知多長的時日,才能養(yǎng)出這樣一顆惡鬼般的心。
老人家的哭訴還遠(yuǎn)未止歇:“顧將軍,顧將軍是個好人,要不是為了我們?nèi)前傩眨膊粫涞絺這樣凄慘的下場……”
第92章 夜探
“什么意思?”賀長情聽出了這話里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說, 顧清川的死果然別有內(nèi)情嗎?
“那日,顧將軍帶人打到了云崖城下……”
畢竟一支隊伍是偏安一隅的烏合之眾,而另外一支則是國公爺多年心血練就出來的精兵強將, 兩軍于陣前對壘,孰強孰弱本就沒有什么懸念才是。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將軍帶人轟開了云崖城門,大批人馬頃刻間如潮水般涌入, 充填在了城里的主街上。
可是眼前的一幕卻如堅硬的冰雹兜頭砸下, 砸得人皮肉生疼又遍體生寒。那感覺, 活像先是被扒光了衣裳扔進了冰窟窿里, 后又被漫天的飛雪給埋了個密不透風(fēng)。
云崖的百姓被五花大綁著跪了一地,放眼望去,是烏壓壓的一片黑, 和冬日里雪下得最大的那幾日一模一樣, 搓綿扯絮般,直看得人頭皮發(fā)麻。
“王書譽!”顧清川的眼底猩紅一片,他恨極了被人肆意拿捏,便是有滿身的力氣都無處可使, 可偏偏他又不能視人命如無物,“你有種就放開他們, 脅迫人質(zhì)逼顧家軍就范, 又算什么本事!”
任憑他挺著脖子, 把嗓子都快喊啞了, 那王書譽始終都未現(xiàn)身。只有一群聽他命令行事的小兵, 將磨得雪亮的大刀架在一城百姓的脖子上, 沖著他耀武揚威。
生來便是天之驕子的顧清川哪里陷入過這樣的兩難境地, 他救得了一人, 也救得了陣前的好些人, 可他救不了數(shù)不清的被刀頂在咽喉命脈處的無辜百姓。
他是有試過強攻,自認(rèn)為只要速度夠快,讓顧家軍盡快地拿下這群逆賊叛黨,或許便可以將損失降到最低。
可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卻是告訴他,當(dāng)自己有了軟肋,并且被敵人緊緊地攥在手中時,那再想翻盤,一切就都是癡心妄想了。
顧家軍未及沖上前去,一把把白刀子就染上了殷紅之色;即便派出所有的神箭手,齊齊射出了漫天箭雨,可前排的敵人一旦倒下,后排的百姓便會緊跟著頃刻送命。
無論怎樣,他都被束縛住了手腳。
顧家軍就這樣,降了。
這若是一段載于史書的過往之事,那想來看到這里只會讓人覺得無限唏噓。可其中涉及之人是曾經(jīng)活生生的身邊人,那一切就都不是一個唏噓就可以草草揭過的了。
賀長情此刻心中百感交集,悲傷有,無力有,但更多的則是一腔怒火與怨憤。
早知王書譽是這樣的一條毒蛇,當(dāng)日他進京來,她就應(yīng)該不問青紅皂白,直接派人把他殺了才是。
“敢問老人家,那除了顧將軍,其余人呢?”她不信,數(shù)以千記的顧家軍就這樣消失于無形了嗎?
“那些跟著他的副將啊什么的,都被殺了,掛在了縣衙門口。其余人都下了獄,現(xiàn)在不知道還有沒有活著的。”
老人家畢竟只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普通百姓,其實能提供這些消息已經(jīng)是實屬不易了。賀長情謝過之后,便和祝允在老人家這里換了一身農(nóng)戶的粗布衣裳,打算摸到縣衙門口借機看看里面的情況。
“姑娘,不是我老婆子多嘴,我勸你們,還是別去了。”老人家邁著顫顫巍巍的步伐,硬是在他們踏出門檻前攔住了兩人,“縣太爺被王書譽殺死以后,現(xiàn)在整個縣衙都是他們的人在把持。白日里大門緊閉,就留個側(cè)門,還都是看守的士兵。”
“所以現(xiàn)在縣衙里,連一個辦差的人都沒有了嗎?”偌大一個云崖,卻沒有一個可以升堂判案的地方,就連百姓有了冤情都哭訴無門。
要不然說王書譽是反賊,這話可一點都沒有冤枉了他。他只知起兵謀反,靠著武力去強行把控一城,卻不知城是死的,人是活的。
民心都不向著他,那他便是再有通天的能耐,又能撐得了幾時?這云崖城由他一人說了算的日子,料想不會很久了。
不過,那都不是眼下賀長情該考慮的問題。她強打起精神來:“老人家,我們兩個人生地不熟的,您看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賀長情是看中了這條幽深逼仄又人口密集的小巷,藏身在這里,比招搖過市要強很多。
“姑娘,公子,我家還有兩床被子,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就住在我老婆子家。反正這外頭兵荒馬亂的,你們兩個外鄉(xiāng)人就是出去去投宿,他們都不一定敢留你們。”見賀長情也是這樣的打算,老人家很熱心地翻箱倒柜,去給他們找了兩床干凈的被子來。
只是年久日深,那被褥子總有揮之不去的潮濕霉味在,賀長情和祝允將它們合力搬到了院中,又晾了個把時辰,才堪堪驅(qū)散了些那刺鼻的味道。
日頭下移,祝允跪在床前,埋頭細(xì)心收拾著床榻,瞧那一絲不茍的神情,看來是非要把這野雞毛給收拾成鳳凰羽不可。
賀長情看他一時半會兒不像是能做完的樣子,就干脆走到了一邊同主人家打著商量:“老人家,夜深了后,我們二人還是得出去一趟,能麻煩您給留個門嗎?您放心,我們做事隱秘,不會留尾巴的。”
“好說。我那病弱兒子回來得也晚,讓他給你們留個門就成。”雖說嘴上說得云淡風(fēng)輕,可是老人家的面上還是閃過一絲憂慮,那是對晚歸兒子的擔(dān)憂之色。
賀長情忽而就想起了城門前那位大哥的話,看來是有嚴(yán)格的要求,做不完不許回來。再加上老人家說他的兒子身體病弱,又一派習(xí)以為常的樣子,想必這家兒子是日日晚歸了。
有正值壯年男子的人家尚且還是這樣,那那些家中只有孤兒寡母的,如今又過的是怎樣苦不堪言的日子呢。
賀長情光是想想就十分頭疼,她想說些什么來寬慰寬慰這位兩鬢霜白的老人家的心。可話到嘴邊卻又忽然覺得,那些話說出口來也只會是些干巴巴的言語,好生無趣,于是最后只變成了一抹無力的笑容。
“阿允,你收拾好了沒?”賀長情找了個借口倉皇而逃,直到坐到了榻上的角落,她的肩背才終于松垮垮地塌了下來,“你隨便搞搞吧,不用多么精細(xì)。”
“主人你身嬌肉貴,不行的,阿允想辦法為您鋪得舒服一些。”即便今日他們棲身于一間破廟,只能躺在干草之上,他也要脫了自己的衣裳給賀長情墊好。只要主人能睡得舒暢自在些,那他這里便萬事都為她讓路。
更何況,眼下只是盡力鋪個床鋪而已,是他從前做慣了的事。祝允一點都不覺得麻煩。
賀長情自是不知道他心里的這些想法,她聽了只是自嘲一笑:“哪有什么不行的,如今在這云崖,不行也得行。”如果連眼下所經(jīng)歷的這些都覺得不行,那這些百姓該如何煎熬下去,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顧清川等人。
說這云崖是人間煉獄,一點都不為過。
月上中天,秋風(fēng)狂嘯,直吹得窗欞子咯吱作響,好像有什么鬼怪在街上掃蕩一般,發(fā)出了如泣如訴的可怖聲響。
賀長情提前睡了一覺,眼下精神頭正足。
于是她側(cè)頭看了看自己身側(cè)合眼靜臥著的祝允,對方恬靜的睡顏使得他比白日看起來還要順眼許多。若不是眼下有迫不得已要完成的事情,她其實也是不舍得毀人清夢的。
賀長情抬手拍了拍正沉浸在夢里的祝允,輕聲喚道:“我們該走了。”
這個時辰,便是縣衙里依舊有人在輪換值守,此刻八成也正是困得頭腦不清且心中懈怠的時候。
以他二人的身手,只要行事足夠仔細(xì)謹(jǐn)慎些,定然不會被發(fā)現(xiàn)。
零星的星子點綴著夜幕,配合著向來蕭索的秋風(fēng),便輕易引起了人心中的無限悲情。可賀長情來不及傷春悲秋,因為即便是夜深人靜的此刻,云崖的街上都依稀可見相攜著趕路的人影。
他們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無一例外,腳步都是十分地拖沓沉重,一看便是做了一天的工被生生磋磨成這個樣子的。
祝允看懂了賀長情眼底的難過,于是再一次主動握了握她的指尖,在一旁輕聲道:“主人,我們?nèi)タh衙吧。能救一個是一個。”
也許在鎮(zhèn)國大將軍袁成志帶著眾人到來的時候,王書譽的這些陰謀詭計便會和他的春秋大夢一同被踏成粉末。但在那之前,他們得先去縣衙里看看顧家軍里是否還有生還之人。
二人趁著夜色正濃,來至了縣衙大門外。果然便見黑暗之中,房檐之下正吊著五六個干瘦的尸體,他們一個個面目慘白,身上散發(fā)著陣陣惡臭的味道。
離得近了,賀長情方才看清他們身上的那些痕跡。想來生前是受了好大一番罪。就連顧清川的手下都尚且如此,那顧清川本人就更不用提了。
賀長情不敢深想。
她吸了吸鼻子,遞給祝允一個眼神,于是下一刻,兩道迅疾的黑影便如陣忽然而起的怪風(fēng),從高高的圍墻之上,一舉鉆入了縣衙當(dāng)中。
縣衙里一片漆黑,各處院落都未有光亮,就在賀長情都要以為無人輪值的時候,祝允又輕又急地拍了拍她的肩頭。
還未等賀長情反應(yīng)過來,便覺得自己的手腕上被人重重一捏。下一刻,祝允抓起她的手腕,將她拖到了這邊房檐之下的拐角里:“有人來了。”
第93章 死而復(fù)生
一只燈籠率先挑破了夜色, 朝著他們這里踽踽行來。
有男人的聲音就這樣響在幾步開外的地方,聽來小心翼翼的:“王爺,仔細(xì)著腳下。”
王爺, 什么王爺?這偏僻的地方,如今又動亂不堪,旁人只知道躲著走, 怎么會有達(dá)官顯貴還專門跑這里來找罪受?
賀長情抬眼看向自己身邊的男人, 見祝允同樣也是一臉的驚奇和詫異, 心頭的那種困惑得不到解答, 便越發(fā)旺盛起來。
“舅舅最近在忙什么?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他了。”被稱作王爺?shù)模荒钦f話的下人悉心攙扶著,逐漸朝賀長情二人藏身的方向行來。
那一盞燈籠照亮的方寸之地, 越靠越近, 近到賀長情看到他們二人的影子逐漸由朦朦朧朧的一團變得清晰顯眼起來。
若是再等下去,即刻便會無所遁形。
賀長情和祝允對上視線,二人即刻一個閃身,躲進了不遠(yuǎn)處的花叢里。花叢之中泥土松軟, 本不會發(fā)出什么特別大的動靜,可偏偏眼下是深秋時節(jié), 一地的落葉從枝頭凋零, 層層鋪疊在地上, 像是織了一張偌大的絨毯出來。
腳下一落地, 便立時是咔嚓幾聲脆響。
這在寂靜的夜里, 可實在明顯。下人立刻晃了一晃手中的燈籠, 盯著花叢里的方向顫聲問:“誰!誰在那兒?”
好在祝允急中生智, 居然將兩手?jǐn)n在嘴邊, 學(xué)著貓的樣子, 連連喵了幾聲。
盡管賀長情覺得他的喵喵叫實在生澀,聽起來一點都不像貓能發(fā)出來的動靜。
但也幸好是這幾聲,成功打消了那二人的疑慮:“原來是只野貓,不用管它。王爺,我們走吧。”
其實等這第二聲王爺響起的時候,賀長情就已經(jīng)知道指的是誰了。但是當(dāng)對方從她眼前走過,待自己真的看清了那張面容時,賀長情還是感覺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涼。
居然是長晟親王,他沒有死!
也是此時,賀長情才驟然明白,為什么王書譽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干那謀逆反叛,出力又不討好的事情。原來,是因為長晟親王的授意。
那時他們明明已經(jīng)親眼看到了長晟親王斷氣,后來圣上又親自派人操持了長晟親王的出殯與下葬儀式。可以確定的是,人是確確實實死了的。
可現(xiàn)在,一模一樣的面孔,就從她的眼前晃過,根本不由得賀長情不信。難道說,是有什么起死回生之術(shù),讓長晟親王死而復(fù)生了不成?
賀長情只能想到這一個可能。
可她畢竟不是五歲的娃娃了,這種無稽之談哄騙哄騙涉世未深的孩童尚可,讓她一個殺過人的該如何相信?
所以,到底是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居然能讓長晟親王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離開京都又溜回云崖。
若不是今日她和祝允夜闖縣衙,恐怕都沒人得知王書譽在云崖藏了這樣一個人。如此一來,似乎也就能說得通這縣衙里的守衛(wèi)日日鬼鬼祟祟,連個正門都不肯開了。
目送那二人徹底走遠(yuǎn),一切聲響與光亮都再次寂滅,賀長情和祝允才從花叢里邁步走了出來。
祝允揉了揉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主人,剛剛那個是……是長晟親王?”
“是他。”秋風(fēng)迭起,即便是此刻迎面拂來,都帶著滲人的寒意,活像一把刮骨刀。
賀長情定了定神,盯著黑暗中那兩人離去的方向道:“先別管他們了,去找找關(guān)人的地方在哪兒。”
——
“阿允,這樣。一會兒你去想辦法引開那些獄卒,我進去找人說幾句話,問清楚了就出來。”以他們這個方向來看,約莫這牢里負(fù)責(zé)看守的獄卒也不算多。只要讓祝允將人都引走,她就可以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溜進去找人了。
只是計劃得十分完美,可落在實處便總是有了許多意想不到的情況出來打亂她的盤算。
獄中不知什么味道實在刺鼻,熏得人胃中陣陣翻涌,賀長情捏了捏鼻子,扶著墻根緩了會兒才沒有一下被刺激得吐出來。
兩邊墻壁之上吊著的油燈因她的走動而瘋狂搖曳著,在本就昏暗的四下里,硬生生造出了一種鬼影幢幢的陰森來。
走著走著,賀長情的腳步也由最初刻意放輕放緩的躡手躡腳,而變得猶疑躊躇起來。莫說這里是縣衙的大牢,就算沒有把顧家軍的人困在這里,平日里也該關(guān)押著些手腳不干不凈的犯人,萬沒有空蕩蕩的道理才是啊。
穿過悠長的廊道,行至左手邊的第一間牢房,賀長情探頭一看才算明白,為什么她這一路走來,卻是連半點聲音都沒能聽到。
只見慘淡稀疏的月光從獄窗灑下些許塵埃,又落在了地上正歪七扭八躺著的十?dāng)?shù)名男人身上。
不大的方寸之地,此前寂靜得只能聽到賀長情一人走路的聲音,可眼下卻是驀地出現(xiàn)了十幾個活生生的人。這場面,沒來由地在她心間掀起一陣狂風(fēng)驟雨來。
但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可最令人感到不自在的還得是,有人正瞪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她。無論她向前一步,還是刻意繞過這里,那視線都如蛆附骨一樣地,從未間斷。
那人甚至都不言語。
賀長情不禁在想,此人一定深諳人心的弱點,光是用一雙看死人的眼神便可以將旁人給嚇破了膽。
這種感覺,無法描述,即便賀長情不想承認(rèn),卻也是雞皮疙瘩爬了滿身。她伸出手搓了搓胳膊,直到把那股寒意都給搓熱,方才壯著膽子向更里面走去。
不過,賀長情終究是比一般人見過更多的世面,適應(yīng)起來也就迅速很多。畢竟接下來的第二間、第三間……但凡是她走過的每一間牢房里,都是如此,再沒有例外。
一個兩個或許是遇上了某些神神道道的怪人,一間兩間的牢房或許也是偶然,但不能每一間牢房都是這樣。
這些人,一定是被王書譽的人下了什么藥,無法動作無法言語,因而只能直勾勾地盯著她這個突然闖入的外人瞧。不然根本無法解釋自己現(xiàn)在所看到的一切。
賀長情并不認(rèn)識顧家軍中的人,那時給她引路的幾個小兵倒還算眼熟,可惜現(xiàn)在也看不到他們的人影,因而她只能一間間地問過去:“是顧家軍的人嗎?”
牢獄占地空曠,不知犯了何種罪名的所謂犯人們湊在一起擠擠挨挨。她這一句問話猶如石入湖面,即刻掀起了陣陣漣漪,雖然沒有一個人能開口說話的,可賀長情還是看到了許多猶如飛蛾撲火一樣炙熱的視線。
除了蒙冤入獄,受人挾制的顧家軍,再沒有旁人會有這樣強大的意志力與藥物相抗了。賀長情就近蹲到了一人跟前:“我是賀長情,與你家將軍相識。你們這是,有人下了藥?”
不知是提到了顧清川,還是因為說到了他們中毒,總之這話一下戳在心坎上,那本來堪比一潭死水的眼眸里忽然大放光彩,眼前之人的眼角甚至都因用力過度而擠出了一滴清淚來。
賀長情注意到,男人情緒亢奮,就連脖子和額上都憋出了青筋來,可即便是到了這樣的程度,他也依舊是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嘴里只能發(fā)出一些破碎的嗚嗚聲。
本來關(guān)于他們被人下藥的想法,還只是一種沒有根據(jù)的猜測。可看著男人現(xiàn)下這幅樣子,賀長情便確定無疑了。
她摸了摸身上,掏出一個小瓶來。好在她早有預(yù)備,在出發(fā)來云崖之前,便從閣里拿了些早年間何云瑯配好的解毒丸。
這世上只要有能救人的藥,則必有害人的。可即便藥性復(fù)雜,但若是細(xì)細(xì)論起來,就沒有一種毒是無法解開的,若真有一時解不掉的,那也只是并不對癥。
何云瑯配制的解毒丸,雖不能解這所有的世間之毒,但一般的毒也是不在話下的。就算這王書譽是黑了心地專尋了些稀奇古怪的藥草來,有解毒丸在想必也可以將毒性壓制一時。
解毒丸只有三粒,本來是賀長情特意留在身上以備救命之需的。可誰也沒能想到,遇上王書譽這樣心狠手辣的人間惡鬼,這下子,就必須讓她提前割愛舍出去了。
看著男人服下解毒丸后,面上一成不變的表情也有了些許起伏,賀長情終于松下了一口氣來。還好這解毒丸有效,否則今日夜探牢獄就要無功而返了。
“他把你們關(guān)在這里是為了……”
一句話還未問完,便見那人強撐著身子從地上爬起,二話不說先是跪在了她的面前:“小閣主!請您救救將軍!”
“顧清川……”看來顧清川那日帶人投降之后,并沒有立即被處死,就連他的這些士兵都尚且不知他早已遇害。
可看看這牢里的人,為了防止他們逃跑出去王書譽用的是怎樣的手段,也就不難猜出顧清川生前遭遇了什么:“他被人害死了,如今尸體就掛在城門那里。”
話音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比她初來這里的時候,還要靜。
賀長情知曉,他們定然是無法接受。別說是他們這樣日夜相伴,有過命交情的兄弟了,就連云崖的百姓,像是老人家那樣的都會為他的死而難過得涕淚橫流。
“我知道你們都很難受,但現(xiàn)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賀長情將兩只手攀上牢門,“如今京中都傳顧清川變節(jié)。大哥,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94章 牢獄
“怎么是你們?小閣主她人呢?”一轉(zhuǎn)眼便是定親宴的日子, 可傅念卿左等右等,就只等來了鳴箏閣的兩個男人。
雖說其中一人她見過且印象深刻,正是那時拿著畫像向她尋問祝小哥下落的人, 可這也不代表,他們就可以完全地代替賀長情啊。
尤其是經(jīng)歷過這前前后后的許多事后,傅念卿嘴上不說, 可是心底里已經(jīng)是將賀長情當(dāng)成自己的閨中密友了。
而今她即將嫁做人婦, 像這樣與密友推心置腹, 暢所欲言地說些女孩子們之間體己話的日子, 過一日便少一日。小閣主答應(yīng)得好好的,可真到了近前,怎么不來了呢?
賀長情可不是那種說話不算話的人, 就好比眼下, 盡管本人未至,可她還記得喊人過來,這不便是她守諾的最好例子嗎?
想來,該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傅念卿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眼正在朝著這邊走來的謝引丞。他還不知小閣主有事未能赴約的消息, 若是知道了,想來也會很是沮喪吧。
引丞與小閣主之間的情誼, 未必就比她們之間的要輕。
許是傅念卿將失落二字都快刻在了臉上, 因而沈從白將那張請柬雙手遞了上前:“還請傅姑娘和謝公子諒解, 我家主上……有要事出門, 現(xiàn)下早已離京, 實在不是無故缺席。”
“什么樣的要事, 連我們二人的定親宴都趕不及了嗎?”謝引丞的耳力倒是好, 人還未走至近前, 就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雖說這倆人知道內(nèi)情, 也是切切實實地為賀長情擔(dān)憂著,可這問話一句接一句,倒是顯得有點咄咄逼人了。左清清拍了拍沈從白的肩膀,接過了話茬:“兩位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吧。”
“清清!你可別忘了主上臨行前的囑咐。”主上看人真的很準(zhǔn),這左清清的嘴就是一把大漏勺,什么東西一過他那張嘴,遲早都會漏個干凈。
沈從白這段日子以來忙得是分身乏術(shù),本想著今日來定親宴上也算是有了正當(dāng)借口,可以躲躲清閑了,但左清清卻又在無形之中專程給他沒事找事。
這可真是,心力交瘁啊。
“小白你且把心放肚子里,他們可信。”左清清挑了挑眉,難得有一次這么堅持他的想法,“連主上都與他們多次有來有往,你難道要瞞著他們,反倒讓他們與主上生分了嗎?”
左清清這人,粗中有細(xì),有時看似不起眼的一句話卻是說得頗有幾分精妙在。
沈從白頓了頓,反倒被他說服了:“是因為顧世子的事情,主上趕到云崖去了。請原諒我也只能言盡于此,說太多了對二位不好。況且,主上為保全我等,也未曾言明所有。”
傅念卿和謝引丞的家中都在朝中有些人在,盡管如今顧家軍的事情沒有鬧到人盡皆知,可天底下到底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他們多少也聽說了些。
謝引丞抬了抬眼,本想張嘴說些什么,誰知這一抬眼又剛好和幾位暗中窺探著這邊的姑娘們對上了眼。
他只是無意掃了一眼,那些姑娘們便尖著嗓子羞成一團。這可當(dāng)真是,礙事至極。
謝引丞咳了聲,干脆以手握拳堵在嘴前:“我大概明白小閣主的用心了。今日是我們多嘴,二位大人一切還是小心為上,若有難處與不便,請及時知會我們。”
“有你們這話就成。”左清清又恢復(fù)成了往日那沒心沒肺的樣子,好像方才的鎮(zhèn)靜自若只是一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春雨。
可沈從白卻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三分。左清清好像也并非是毫無城府,他偶爾的靈光一閃,倒是比自己這樣的循規(guī)蹈矩更能出奇出新。
若是,主上的擔(dān)憂真有成真的一日,他是定然要出頭全心全力護著主上和鳴箏閣的,可即便是大羅金仙在世,也不能拍著胸脯擔(dān)保他有十成的勝算。好在眼下不一樣了,有這樣的左清清在,倒也能安心許多。
——
獄中的男人靠在牢門之上,平復(fù)了許久,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這還是他十幾日來第一次得以說話,許久未張嘴,一句話都被他說得磕磕絆絆,摻雜著幾分生澀:“王書譽……他,他拿云崖百姓逼迫,將軍是……也是不得已才降的。后來,我們這些人就被下了獄,將軍不知被他們帶到哪里去了。”
這話,和在老人家那里聽來沒有什么兩樣。雖說可以從側(cè)面證明,老人家并沒有誆騙他們,可她和祝允費盡心力才找到了這牢獄,怎么就能這樣毫無所獲地回去?
賀長情舔了舔因為著急而變得發(fā)干的嘴唇:“之后呢?大哥你再回憶回憶,可有什么漏掉的?如果可以,有足夠的證據(jù)在手,我是一定可以替顧清川證明他清白的!”
“將軍應(yīng)該不在縣衙里。有次……”記憶實在久遠(yuǎn),男人用掌根猛捶著腦袋,那些不曾被他注意著的言辭才漸漸拼湊出了它們原本該有的樣子,“有次牢里的獄卒們喝多了酒,湊在一起劃拳的時候,好像亂嚼過我家將軍的舌根。”
“都說了什么?”都說酒后吐真言,即便是看上去再不起眼的閑聊,賀長情也相信一定可以挖出來什么有用的。
“他們說,將軍在給您寫信。信中所言,皆是愛慕之情,為此還私底下恥笑了他一番,說將軍他這樣為一個女人低三下四,根本是,是爛泥扶不上墻。”
那些話,可真是入不得耳。再之后便是幾個獄卒喝大發(fā)了,互相胡言亂語起來,倒是話頭不在顧清川這里了。
賀長情有些詫異。她詫異的并不是自己在明確拒絕了顧清川后,這人還惦記著以筆代勞來訴衷腸,而是顧清川都淪為了階下囚,以王書譽那樣的小人做派,怎么可能愿意給他提供紙筆?
在那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何事?怎么人就被殺死,吊在了城門樓上,并且還逼迫日日出城的百姓用鞭子抽打顧清川死去的尸身。這可不是一個單純的成王敗寇,王書譽怕是恨極了顧清川,還存了以此泄憤的私心。
凡是王書譽為人行了方便的,一定是別有所圖。賀長情才不信,那是王書譽大發(fā)了善心的結(jié)果。
“還有沒有旁的細(xì)節(jié),大哥你仔細(xì)想想。”任何的蛛絲馬跡她都不能放過,畢竟顧清川已是不能開口,再想查出個原委,目前就只能是從這些被關(guān)在獄中的顧家軍身上入手了。
沒成想,男人卻是不假思索地?fù)u了搖頭:“沒有了。我們和將軍被分開關(guān)押,平日里除了送飯送水的時候,那些獄卒根本不會到這里來。也是那日湊了巧,他們喝酒賭錢怕被人發(fā)現(xiàn),這才在我們面前說了這些胡話。”
“他們都,不清掃牢房的?”賀長情聞言,緊緊地蹙起了自己的一雙細(xì)眉。難怪她剛來這里的時候,就被那股臭氣熏天的味道給差點激得吐出來。
關(guān)押了成千上百人的地方,卻從不打掃清理,而是任由汗味以及各種尿騷氣混合著。這伙獄卒,真的有拿他們當(dāng)人看嗎?
賀長情本只是氣不過的一問,可男人聽了她這話后,卻是不自在地在地上縮了一縮。牢房之內(nèi)光線昏暗,可即便是只有幾點光亮,也不影響賀長情看到男人的面上一紅。
那是一種被人無意戳頗的羞惱。
想想也是,這樣毫無尊嚴(yán)的活著,沒有誰會愿意讓旁人知曉,尤其還是面對著一個女子。
他們只是為了一城百姓的安危著想,卻因此而墮入了惡鬼們精心編制的陷阱中,苦苦掙扎,艱難求生。天底下,就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事情:“大哥,我這里還有些提氣止痛的藥丸,數(shù)量不多,但你給大家伙分分,若實在撐不住了,含一粒在嘴里慢慢化了。”
“袁大將軍不日就會帶大軍趕到,屆時一定會將你們都救出去的。關(guān)于顧清川變節(jié)一事,我大概有了些想法,你們且放寬心。”
賀長情在這牢里耽誤了不少時辰,她離去的時候步履匆匆,生怕和去而復(fù)返的獄卒們撞個正著兒。
可不知為何,直到她離開牢獄,趕到先前約定的地方后,都再也沒見到過一個獄卒的影子:“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那些人呢?”
祝允粲然一笑:“那群懶人,我將他們引開之后,他們見只是夜風(fēng)作怪,索性一合計就出去吃酒了。”
若沒有親眼得見獄中的一概情形,賀長情或許不信,覺得這保不齊還是那些獄卒們的什么計謀。可現(xiàn)下,卻也覺得合理了,倒像是那伙人能做得出來的。
月下,二人沿著原路返回,直到將縣衙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身后,祝允才敢放出些聲音來:“主人,里面有顧家軍嗎?”
“有是有,只不過……”賀長情和祝允停在小巷子里,雖說這巷道悠長,可一抬頭便可盡攬?zhí)炷弧T鹿膺算皎潔,這樣的光亮應(yīng)該足以讓一切魑魅魍魎都現(xiàn)形才是:“我已經(jīng)決定要替顧清川平反,不惜一切代價。阿允,你會幫我的,對嗎?”
“阿允是您的人,生也好死也好,只要是您決定了的,那就是我要誓死捍衛(wèi)的。但是主人,你真的要為此付出那樣大的代價,甚至是自己的命嗎?”祝允望著賀長情亮晶晶的雙眸,那里有他最是熟悉不過的光彩,更是他做夢也想沉溺其中的溫度。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fēng)雪。①顧清川和那些士兵,都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下場。”
【作者有話要說】
①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fēng)雪。——慕容雪村
第95章 賊船
賀長情二人乘著夜風(fēng), 回到了老人家的家中。
也不知這家的兒子回來了沒有,畢竟他們從縣衙走來的這一路上都沒有再見過任何人影。想來都到了后半夜,所有的人都該收工了才是。
但無論如何, 這么晚,也就不好打攪主人家了。賀長情和祝允兩人簡單收拾了一番,便預(yù)備著睡了。
可真當(dāng)要爬上那張簡陋的床榻, 賀長情卻是犯了難。
倒不是說她嫌棄農(nóng)戶人家。如今云崖人人自危, 能有個安全的避身之所, 那是燒高香才能有的幸運。可是這榻上這樣窄, 要如何才能躺得下兩個人呢?
總不能,又打發(fā)祝允像過去那樣,去地上將就吧?
許是看出了她不常見的扭捏, 祝允捏著被角往旁邊讓了一讓, 臉上透著十分顯眼的燒紅:“主人,您去里面睡吧,這樣最起碼晚上不會掉下來。”
這個祝允,怎么就不說主動提出去地上將就一夜呢?畢竟就算他說了, 自己也不會答應(yīng)就是了。賀長情低低嗯了聲,利落地翻身上榻, 又用被子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祝允輕手輕腳地躺在外側(cè), 半邊身子都恨不得搭在外面。能和主人共躺一榻, 已是他三世修來的福分了, 其余的他再不敢奢望。
就這樣睡過去吧, 睡過去就一切都好了。祝允在心中不斷告誡著自己, 連日來的奔波, 他的身上都再沒起過那種反應(yīng), 也沒做過那些不切實際的幻夢, 想必即便是同塌而眠,也不會有事的。
可沒成想今日卻因為不爭氣的想入非非,那種烈火焚身的欲望重又造訪。
直到身上出了許多汗,忍了不知多久,祝允才勉強睡了過去。
天亮得很快,似乎才蒙蒙亮的時辰,屋里便有人四處走動了起來。
祝允睡得并不踏實,因而這窸窸窣窣的動靜一響起,就把他給吵醒了。
眼睫輕顫,眼前的情景從模糊到清晰,似乎也就那么短短一瞬間:“主……主人!”
祝允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榻上爬了下來,他慌忙抹了一把臉頰,都沒能將滿身的慌亂給抹下去。
他方才那是,將主人抱在了懷里?可他明明記得昨夜睡前,他都是在榻邊躺著,半分都不敢逾越過去的。他睡著以后,有那么不安分嗎?
“怎么了,這是?”一個瘦骨伶仃的中年男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關(guān)切地看向祝允。
“無,無事,是……是我自己。”這人昨日還沒有見過,想來就是老人家口中的那個病弱兒子了。
瞧這身形,倒的確身子骨不好。可即便是這樣,為了老母,他也得日日出城去做那等不甘不愿的苦工。
直到此時,祝允才品咂出了些顧清川人品貴重的地方。從前是他囿于自己的那些情情愛愛,倒把那樣好的一個人給看誤了眼。如今卻是想彌補,都無從談起。
祝允心中泛起的愧疚很快將片刻之前的害臊與惶恐給壓了下去,臉上的紅暈也因此退了下去。
“你們,在說什么?”恰是此時,榻上的人兒也悠悠醒轉(zhuǎn),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眸向他們這里看了過來。
“那個,你們先聊,我還得抓緊著出城去。”男人拱了拱手,又和自己老母話別幾句,就急匆匆地奪門而出了。
可憐那個身形,站在風(fēng)中都猶自顫顫巍巍,一副隨時會倒的樣子,偏生還要去山上挖礦石。
男人離去之后,狹小的空間里便又只剩下了賀長情和他自己,祝允雖低頭盯著腳尖看,可余光卻依舊忍不住地往她臉上瞥。
也不知道主人到底有沒有感覺,知不知道昨夜他們是以怎樣的姿勢入睡的。
“我昨夜睡前想了很多。”冷不丁的,賀長情盯著他開了口。
祝允的心開始狂跳起來,似乎下一刻就要從喉嚨里給蹦出來。他吞咽了口口水,心虛地問:“什么?”
“之前圣上得到的消息是,顧清川被冷箭穿胸,死在了云水坡。可結(jié)合老人家和牢里顧家軍的話來看,那消息指定有誤。”長晟親王未死,還偷偷回到了云崖,與王書譽聯(lián)合起來搞了這樣大陣仗的一次反叛。
要說這當(dāng)中無人給他們傳遞消息,賀長情是不信的。也許顧家軍的投降,是他們早就設(shè)計好了的。
只是為何要這樣大費周章地構(gòu)陷顧清川呢?
賀長情昨夜就是在想這些。人雖然早早地就閉上了眼睛,可腦內(nèi)思緒萬千,不知誰家養(yǎng)的公雞打鳴的時候她才睡了過去。可即便如此,睡得也十分淺。
就連祝允什么時候從外面滾到了她這里,一只胳膊還攬在了她的腰間,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看著祝允這樣一驚一乍的反應(yīng),賀長情也就把那些話默默咽了回去:“昨日牢里的那大哥說,顧清川被抓起來后還有給我寫信。我在想,能讓圣上對反叛變節(jié)的消息確信不疑,許是因為他見到了顧清川的親筆信。”
之所以王書譽肯行這個方便,提供了紙筆,或許就是知道顧清川是個硬骨頭,知曉對方斷然不會因為貪生怕死就做出變節(jié)的事情來。
故而,他才耍了這個心眼,用計騙得了顧清川的筆跡,隨后又去找人仿寫。
不過這些,都是她的猜測。實情為何,總得拿到了證據(jù)再說。
至于祝允,見賀長情對睡著之后的事情只字不提,他提著的心也就慢慢地落了回去:“那主人,今日我們該怎么做?”
“長晟親王昨夜親口說,他很久沒見過王書譽了?”昨夜經(jīng)歷的一切,屢屢打破她的認(rèn)知,賀長情都害怕有些東西其實是源自自己的幻聽。
“是。”
得到了祝允的肯定,賀長情也就起身,走到了忙著熬粥的老人家身邊:“請問您一個問題,您知道王書譽在哪兒嗎?”
老人家舀米的動作便是一頓,許是恨極,那蒼老的雙手抖了起來:“那天殺的應(yīng)該是害怕報復(fù),早躲起來了。除了他身邊的那些個親信,沒人知道。”
“那以前呢?他還沒有起兵謀反以前,在云崖都住哪里?”都說狡兔三窟,便是如今王書譽的行蹤不定,她也總得去把可能的地方一個個看了才行。
——
如今這云崖還真是和個空城一般無二,每日天一亮,青壯年勞力就排著長隊趕去出城做工。余下的人多半也只是些老弱婦孺,街上形勢緊張,是以這白日的街道上竟是人少得可憐。
可這樣一來,反倒于賀長情和祝允二人不利了。他們總不能,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去王書譽的家宅中大肆搜查。
這回遇到的問題還真是棘手。賀長情和祝允找了個離王家不遠(yuǎn)的茶寮,只隔著半條街,雖說不能直接潛進去,但最起碼也是方便了他們隨時觀察。
也就這樣坐了一個多時辰后,街上忽然嘈亂起來,只見一隊隊穿著盔甲,手執(zhí)長矛的士兵從各條街上聚攏起來,朝著城門處的方向行去。
能逼得全城出動,想來是袁成志大軍已到。賀長情皺緊的眉頭,終于有了片刻的舒展,這下子,烏云罩頂?shù)脑蒲鲁蔷鸵凰浩苽口子出來了。
——
城門緊閉,王書譽騎著一匹白馬立在兩軍之間,臉色是說不出的難看:“袁將軍,能否換個地方說話?”
“有什么話,就在這里說吧。”眾目睽睽之下,卻要他走開與其說話,他還怕惹上個反叛的罪名呢。袁成志自認(rèn)他還是有些腦子的。
只不過在王書譽的眼里,他的腦子有是有,可惜只有一半。把柄一旦被人拿住了,那就是可以威脅到底的東西,這輩子還有的逃嗎?
王書譽聽了沒忍住流露出一股輕蔑的笑來:“那袁將軍是要我在兩軍陣前,在這么多人面前,算賬嗎?”
袁成志一聽這話,強裝出來的鎮(zhèn)靜瞬間土崩瓦解,他勒緊韁繩在手上繞了一圈,猛地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帶路!”
云崖城外不算荒蕪,放眼一看便是好幾處茂密的林子,袁成志策馬跟著王書譽,很快就到了一個無人打擾的清凈地。
“吁!有什么話就在這兒說吧。”袁成志的耐心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他率先停下馬來,面色比王書譽之前還要難看,“不過本將軍同你沒有什么好說的。”
“哦?袁將軍你這樣可就有點翻臉不認(rèn)人了吧?”王書譽留給人一個看上去很是薄情的后腦勺,一開口便是滿滿的譏誚,“我把大批大批的銀兩送到你手上的時候,你怎么不說與我沒什么好說的?我看你收的時候,很是不客氣啊。”
“王書譽,你說話要講良心!你那些銀子,我可沒有白收你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袁成志是真的悔不當(dāng)初。想他一個鎮(zhèn)國大將軍,說出去也是威風(fēng)八面,怎么當(dāng)初就為點兒臭錢給干下了這糊涂事來。
云崖最初起兵鬧起來的時候,圣上原意是要他帶兵出征的。可他那時剛收了瓊?cè)A郡主的信件和大量的金銀之物,不好沒點表示,這才謊稱病中,恐無法擔(dān)當(dāng)大任。
之后又順著他們的意思,推薦了顧家小世子前去。
他一個上陣殺敵的將軍退讓至此,這王書譽還有什么不滿的!居然還有臉,在兩軍對峙的時候,將他叫到一邊來!
“將軍不也說了?收了我的銀錢,替我辦了差事。那你覺得你現(xiàn)在還能撇得清干系嗎?”這一石二鳥之計,還是那被貶為庶民的瓊?cè)A郡主替他們想出來的,如今看來還真是好用,“這條賊船,你既然上了,就得給我一條道走到黑。”
第96章 城破
袁成志悄悄攥緊了腰間別著的寶刀。王書譽的話提醒了他, 如果上了賊船,再難以下船的話,那何不把船上除他以外的人全殺了呢?
偏巧這林子里這樣幽深, 再無第三個人會聽到他們方才的談話,只要他手刃了王書譽,便再不會有禍端生出。
只要做到擒賊先擒王。一旦把王書譽殺死, 再也不會有人威脅到他是其一, 其二便是整個云崖之亂即刻迎刃而解。怎么看, 怎么是一件雙全的好事。
心中拿定了主意, 袁成志拔刀的速度可就快多了。林中只見寒光一閃,那刀尖便沖著王書譽毫無防備的后背直直刺去。
這把刀隨他出生入死多年,曾經(jīng)夜夜都要抱著入睡, 早已化作身體的一部分。只要他手握刀柄, 利刃出鞘,就從沒有失敗而歸的先例。
因而這一回,必然是手到擒來。
袁成志抬手一揮,可當(dāng)?shù)都獯痰酵鯐u的背后時, 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再近一寸。他這時方才頓悟,這廝應(yīng)是在身上穿了特制的軟甲, 這才致使刀扎不進, 無法傷其分毫。
“你能想到的, 別人就想不到嗎?”王書譽這才緩緩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 用一種說不上來是戲謔還是嘲笑的眼神打量著袁成志, 語氣十分欠打, “不然你以為, 我怎么敢同你久經(jīng)沙場的袁大將軍單獨到這里來?仔細(xì)想想吧, 與我斗只能落得個兩敗俱傷的結(jié)局, 對你沒有好處。”
留下這樣一句話,王書譽便急急策馬,逃似的遠(yuǎn)離了這片林子。
袁成志就是個魯莽的武夫,腦子沒有那么靈光,他幾句話忽悠過去便可以震懾住對方一時。但若是在此地耽擱得久了,那刀刺不進他的軟甲是真,可抹得了脖子也是真啊。
王書譽將脊背挺得筆直,策馬的身影顯得十分的瀟灑豪邁,可卻無人得知,他的心中是怎樣的慌亂。生怕晚上一時半刻,那削鐵如泥的寶刀就會落到他的脖頸之上,頃刻間便要了他的小命。
“豎子!陰險豎子!”那茂密的叢林之中,中氣十足的叫罵聲不絕于耳,驚起了一群群的鳥雀。
——
“且先鳴金收兵。”
袁成志與王書譽一道離開,可回來卻比對方晚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好不容易等到將軍回來了,卻還不下令攻城,反而讓他們退兵?
袁成志的這一軍令,讓很多跟著他的士兵都十分不解,隊伍里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處處都是竊竊私語之聲。
一人兩人的交頭接耳本沒有什么,可你一言我一語的合在一起,就變得十分刺耳聒噪了。
副將閻澤端當(dāng)即瞪起一雙看上去兇神惡煞的眼睛,掃視著眾人:“都住嘴!連將軍的軍令都不聽了嗎?”
閻澤端向來都是雷霆手段,奉軍令如天命,一直高高拿起又不肯輕輕放下。
誰都不敢違抗軍令,無故招來了幾頓板子才是愚昧,因而一時之間,本還嘈雜不堪的隊伍里被壓得了無聲息。
從京都遠(yuǎn)道而來的大軍浩浩蕩蕩地來至云壓城下,如今還沒和他們真的對上,便草草地收了兵,退到了幾里之外的云水坡。
這無疑大大助長了云崖軍的士氣。眾人全都振臂喝彩,口中高呼著“王將軍智勇無雙”幾字。
這一浪高過一浪的喊聲,實在震天動地,就連城墻之內(nèi)都傳進來了。
有些就在城墻邊住著的百姓,離得近了甚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這委實可算不得什么好消息,朝廷派來的大軍未費一兵一卒就這樣被唬退了,那么這群虎狼還要盤踞在云崖多久?
是不是,永遠(yuǎn)沒人能治得了他們?
有些消息是可以不脛而走的。因而,即便賀長情他們沒有存心去打聽消息,也立時知道了袁成志退兵的事兒。
新烹的茶霎時沒了味道。
賀長情咣當(dāng)一聲擱下茶盞,面色不悅:“這個袁成志,本還指望著他打進城來,好救這些云崖的百姓于水火。可他倒好,就這樣退兵了?”
“主人。”祝允想到了之前他們在半道上遇到大軍,那袁大將軍非要主人跟他們一路同行的事,心頭不禁疑惑乍起,“您說會不會是,袁大將軍起了二心?”
“應(yīng)該,不至于吧。”她倒希望真不是。
那袁成志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與某些只會耍嘴皮子功夫的文官可不一樣,他的軍功可都是身上的一條條傷疤換來的。
那樣多的大風(fēng)大浪都見過了,又幾次從生死邊緣走過,實在沒有道理會為了眼下之勢就一改忠心吧?
至于袁成志當(dāng)日不惜浪費唇舌,也想跟他們同路而行,賀長情總覺得蹊蹺歸蹊蹺,但應(yīng)該也不至于是要與逆賊勾結(jié)的程度。
且再看看吧。云崖之亂,不是一時能解決的。要帶顧清川回京,也不是心急就可以做到的。
“實在頭疼,我先回去歇歇。你在這里呆著,如果有什么異常再回去叫我。”賀長情熬到了這會兒,就是喝了再多的茶,也是醒不了神了。尤其是在聽到袁成志的大軍退兵后,因為一時的氣血翻涌,頭疼便再也壓不住了。
“主人,我送你。”祝允立時就要跟上去。
“不用了,我一個人能行。”半只腳都踏出了茶寮,賀長情又不放心地扭頭望了一眼對過,那個看上去跟荒廢了一樣的王家,“你好好盯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是我們眼下唯一可以使勁的地方了。雖說長晟親王那里一定有緊要的線索在,但現(xiàn)在最好還是不要驚動他。”
“阿允,就靠你了。”末了,賀長情又意味深長地補了這樣一句話。
因為她的這一句話,祝允就像是老樹生了根,往位子上一座便是整整一日,恨不得眼珠子都一錯不錯地?fù)赶聛頀斓酵跫壹议T口。
可惜,任憑他望眼欲穿,或許是時機不對,王家門口連只鳥啊雀啊的都不曾停留過。
“客官,您坐了一日了,小店要打烊了。”店小二只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他家大人應(yīng)該也早起去挖礦了,可憐他這么小的一個孩子就要操持著茶寮這樣大的攤子。
再呆下去,便是為難人了。
祝允訕笑著起身,將銀子攤在手心里遞了過去:“茶錢都在這里了。耽誤你回家了,對不住。”
小孩正要去接,卻猛地被那銀子的光華給閃了下眼睛。于是伸出的手就這樣停留在了半空中,一時間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我,我家都是些粗茶,不值這么多錢的。”小孩猛地咽下一口口水,終于沒讓私心占據(jù)了上風(fēng)。
“留下吧,以后用到銀錢的地方還很多。”祝允相信,如果是主人在這里,她也會是這個意思。
銀子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回了京都就更是如此,但是對眼下的云崖百姓來說或許就是雪中送炭,關(guān)鍵時刻是能救命的。
祝允從茶寮離開后,便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往回走。
剛走到半道,迎面過來一個令他眼前一亮的身影:“主人,你怎么來了?”
“難道還真能留你一個人不成?”賀長情原本只打算回去歇歇的。只是沒想到這一覺忽然來得如此沉,等她再睜眼時,月亮都爬了上來。
她幾乎是一路小跑來的,眼下額上都沁出了薄汗來:“你,等急了吧?”
“沒有。”祝允搖了搖頭,即便周圍處處都是秋風(fēng)裹挾著的瑟縮寒涼,可他的心中卻也因為這句關(guān)心而涌起了暖流,“主人來得越晚越好,最好別來,這樣您就能多多歇息了。”
這話可就孩子氣了。歇息也要分時候,現(xiàn)在這火燒眉毛的時候,不由得她放縱。今日來了這么一茬,她便已經(jīng)羞愧得無地自容了:“所以,王家有動靜嗎?”
祝允張了張嘴,剛要回答,便聽不遠(yuǎn)處接二連三地響起轟隆巨響,那聲音像是在打雷?
不,應(yīng)該不是。打雷不可能有這樣的節(jié)奏。那到底是什么呢?還不待祝允想明白,便聽賀長情問他:“你聽到了嗎?”
只見她面上先是呆愣了片刻,隨即又很快換上一抹喜色:“是不是,袁將軍帶兵攻進來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賀長情便急匆匆地朝著城門的方向趕去。
那里可是兩軍交戰(zhàn)最危險的地方,刀劍無眼,一個不留神傷到可就不好了。祝允小跑幾步追了上去,憂心忡忡地攥住了賀長情的衣袖:“主人,小心啊。”
“我自有分寸。”
二人借著夜色的掩護,就近找了處墻角,縮在了那后頭蹲著。這里不僅是藏身的好地方,視野還格外開闊,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將城門前的一切盡收眼底。
便見大軍幾下轟開城門,將那些白日里不可一世的看門狗踹翻在地,隨后又一股腦地涌上好些士兵,將他們一個個挾制起來。
馬上的人威風(fēng)凜凜,和那日說話時的憨聲憨氣大不相同:“快,去把王書譽帶到本將軍眼前來,本將軍要將他就地正法!”
這么急?難道這袁成志和王書譽有私仇不成?如果不是,他理應(yīng)要在對方是活口的情況下,把那亂臣賊子押回京面圣才是啊。
這么做,好像要殺人滅口。
不過這些疑問只是在賀長情的心間乍起,并未多做停留。因為就在袁成志的頭頂上方,便是懸掛了多日的顧清川尸身。
第97章 暗箭
今夜月色迷離, 遠(yuǎn)處的景物影影綽綽也就罷了,怎么眼前還總是有團黑影飄來蕩去的,好生煩人。
一個小兵不耐煩地抹了抹眼睛, 總覺得是一路疲累才導(dǎo)致了自己的眼花。
可是,那黑影非但沒有消失,甚至還被他看得越發(fā)清晰起來。難道是, 真有什么東西在上面亂晃?
小兵若有所思地抬頭, 豈料一張慘白的死人臉就這樣沖撞進了他的視線里:“啊!死人了!”
這一句話仿佛水入油鍋, 隊伍里歡欣的情緒瞬間被驚慌失措所取代。
他們亂了, 可賀長情的心頭卻是舒出一口氣來。顧清川的尸身,終于被袁成志發(fā)現(xiàn)了。不論袁成志存了什么樣的小心思,落在他的手里, 總比被王書譽他們強逼著日日挨鞭子要強上百倍千倍。
閻澤端是最先冷靜下來的那個, 他雙眼微微瞇了一瞇,未有多時,便認(rèn)出了吊著的那人是誰:“將軍,是顧家世子, 顧清川小將軍。”
“快,快把人放下來。”縱然袁成志是殺慣了人的, 可在半分沒有準(zhǔn)備的情況下突然撞見一具死狀凄慘可怖的尸體, 還是將他嚇得夠嗆。
方才聽得那一聲鬼嚎, 被嚇出的冷汗到現(xiàn)在還在貼著里衣直往下淌, 夜風(fēng)一吹, 那冰涼的衣裳貼緊他的軀體, 激得他直打哆嗦。
只不過是旁人看不出來, 他硬撐著體面罷了。
“把人平躺著放下, 手腳都輕些。”閻澤端一改往日不近人情的兇神模樣, 招呼著士兵們輕手輕腳地將人放在地上。
“火呢?給個亮!”袁成志翻身下馬,湊近了去瞧。他還記得圣上給他的旨意,除了要平定云崖之亂,還要查出顧清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昔日與顧清川沒有什么來往,本還說不好這人的品性如何。可如今一看這死狀,心中便已為他將嫌疑洗了個一干二凈。
若真有人投敵反水,又怎會被對方害成這番模樣,連個死后的體面都沒能保下。
“將軍,火。”士兵將火折子舉到了袁成志的跟前。
有了光亮,顧清川的尸首附近便聚攏起了眾人,待看清那縱橫交錯的鞭痕與胸口上碗大的血窟窿,他們卻仿佛一腳踏進了數(shù)九隆冬的季節(jié)里。
“這個王書譽,陰險狡詐也就罷了,怎么還如此毒辣?這干的,是人事嗎?”袁成志氣急,一張臉都憋得通紅,“搜,給我挨家挨戶的搜!今日不讓這些逆賊付出點血的教訓(xùn),我袁成志枉為人臣!”
單看這袁成志的表現(xiàn),可不像做戲的樣子。
賀長情將一切盡收眼底,心底覺得那人還算是個真性情,可現(xiàn)實又讓她不得不小心謹(jǐn)慎一些:“阿允你怎么看?覺得袁將軍有問題嗎?”
“袁將軍說要讓他們付出血的教訓(xùn),不知道是不是要把人抓起來都?xì)⒘恕H绻谠蒲掳讶硕細(xì)⒘说脑挘蛟S就真的是心虛了。但如果不是,或許之前他怪異的行為,就是其他緣故。”祝允并不知自己的猜測有無道理,但眼下主人既然這么問了,他也一心想為她分憂,便只好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了。
“嗯。”祝允跟了自己這么久,真是深得她心,就連想法都是一模一樣。
可即便聽到了另一個人的猜想,賀長情也還是沒能拿定主意,他們究竟要不要在這個時候出去。袁成志到底是敵是友,是否值得信任呢?
正當(dāng)賀長情這邊陷入兩難的思忖中不知該當(dāng)如何時,卻聽袁成志身邊的副將冷不丁地提到了自己:“將軍,說起來,那鳴箏閣的小閣主不最先入城嗎?我們要不要去把她找來?”
袁成志不假思索地點頭應(yīng)下:“這是自然。她本就是為了顧清川而來,之前云崖被王書譽他們把著,她便是想來見也是無法。現(xiàn)下尸身既然在我們手里了,當(dāng)然得把她找來,見見顧世子最后一面,盡管有些晚了。”
“你們幾個,去看看小閣主如今身在何處。請她過來,就說顧將軍的尸體已經(jīng)被我們安置好了,讓她不必太過憂心。”閻澤端專挑了幾個頭腦伶俐的跑去傳話。
瞧那二人,言語之中似乎并無什么不妥,甚至還惦記著把她找過去見見顧清川。更別提,就在副將吩咐下去的功夫里,袁成志已命底下的人打濕了帕子,此刻正蹲下身一下下地為顧清川擦拭起雙手來。
能做到這般,倒應(yīng)該是自己多心了:“阿允,我們過去。”
賀長情帶著祝允從街角后繞了出來,隔著夜色,那一個個重甲持槍的士兵無端還帶著幾分壓迫。
“前面的可是小閣主?我們方才還在說你,你就來了。”袁成志確定來者是賀長情后,及時把幾個小兵喊了回來,“你們幾個不用去了,都回來。”
“不瞞袁將軍,我們來了多時。只是阿允忽然腹中絞痛,這才被絆住了步子。”賀長情嘴上說著話,可一雙眼睛卻已經(jīng)是不由得往地上看去。
自己這腹痛來得可真是時候,去得也恰到好處。祝允十分上道:“是主上掛心我,還請袁將軍莫要介意。”
“還有干凈的帕子嗎?”那時顧清川被高高掛起,隔得太遠(yuǎn),她未有機會這樣仔細(xì)看上一看。如今真的得見了,淚水便立時在眼眶子里打起轉(zhuǎn)來,她問完這句話后,竟是半天都無法再說出一個字來。
這和她記憶中那個永遠(yuǎn)明媚的少年,相去甚遠(yuǎn)。可惜音容笑貌不再,如今只不過是一具冰冷的尸體而已。
賀長情拿著帕子,同袁成志一道為顧清川擦拭起面頰上沾染著的灰塵和血污來:“袁將軍,如果我說,顧清川是被陷害的,你信嗎?”
“臨行前,圣上命我查上一查,那時我也只是恪盡臣子的本分,心里其實并不覺得這事有什么疑點。只是如今見了顧世子,心中對他的懷疑便打消了大半。小閣主,圣上手中有顧世子與王書譽來往的密信,那是白紙黑字的證據(jù),你難道還有辦法替他洗清嫌疑?”
聽了這話,賀長情擦拭的動作一頓。
原來那時顧清川給她寫信,真的是王書譽的圈套,他們利用著顧清川的拳拳之心去偽造了他的筆跡:“顧清川的忠心,城中百姓都可以為他作證。至于來往密信,也不過都是他們騙取了顧清川寫給我的信件,另外找了人來模仿罷了。”
“袁將軍,可否借一步說話?”有關(guān)長晟親王還尚在人世的事情,賀長情想了想,實在不宜在這么多人面前直言。
“澤端,這里你看著點兒,別讓反賊們鉆了空子。”匆匆交代過后,袁成志便跟上了賀長情和祝允的步伐,三人先后走至了一個偏僻的角落里。
由于王書譽的惡行導(dǎo)致云崖和別處不同,一旦入了夜,街上處處可見晚歸的人。大軍雖是破城而入,卻未曾傷百姓一分一毫,因而這會子街上除了照常進城的,還走出了很多老弱婦孺,他們一個個臉上皆是許久未有的喜色。
多了些生氣不假,可也不利于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賀長情無法,只得又將袁成志往巷子里再引了引:“袁將軍,反叛并非只是王書譽在作亂,我和阿允在縣衙里見到了長……”
一句話還未說完,夜色中便有什么東西破空而來,賀長情眉目一凜,拉著祝允躲到了一旁。
“袁將軍,小心!”她就知道,長晟親王并非是什么善茬,她如今只不過剛剛提起一個字來,便被不知從哪里來的殺手給盯上了。
只是賀長情的提醒終歸還是慢了一步,袁成志提刀擋下了迎面射來的箭雨,卻疏漏了來自于他身側(cè)的箭。
難道他一個半生戎馬之人,卻要葬身于一支暗處的冷箭嗎?袁成志幾乎忘記了呼吸,眼睜睜地看著那锃亮的箭矢向他逼來。
幸運的是天可憐見,一抹倩影不由分說地竄了出來,替他擋了下來:“小閣主?”
“主人!”
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響起,震得賀長情耳朵一陣生疼,甚至比那箭矢射到血肉里還要難以忍受。她白著一張小臉,艱難開口:“別戀戰(zhàn),先走。”
袁成志同祝允一道,一左一右架起了賀長情,三人一齊從房檐之下朝著大軍所在的方向跑去。
形勢如此危急,可賀長情還惦記著要與他說的話,袁成志的余光里見她動了動唇,終于是將心中的話吐露了個干凈:“長晟親王,他還活著。”
長晟親王?這王書譽不就是因為長晟親王的死后追封才發(fā)跡的嗎?話說到這里,袁成志也終于明白王書譽反叛的背后是誰了。合著這云崖的動亂,是這舅甥倆聯(lián)合起來的手筆。
三人的腳步近了,閻澤端也帶著人迎了上去,與追殺他們的人纏打在一起。無論如何,眼下之困算是解決了。
袁成志張羅著軍醫(yī)就要給賀長情療傷,還好那箭射在了她的左臂上,不會有性命之危。
可即便如此,愧疚依舊是爬滿了袁成志的心頭:“小閣主,當(dāng)日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何堅持要你們與大軍一道吧?今日你既救我一命,我也就不瞞你了。”
第98章 將功折罪
袁成志說這話的功夫, 軍醫(yī)便撕開了賀長情左臂上的布料,離得近的幾人紛紛湊了上前,還好血是紅色的, 那箭上無毒。
這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大家伙彼此對視一眼,都心中為之一松。尤其是袁成志,肩膀都跟著一塌:“閻澤端, 你先帶軍去抓人, 不能放過任何一條漏網(wǎng)之魚。”
旁人有沒有聽出袁成志的意圖, 閻澤端不知, 但他跟隨袁將軍多年,豈會不知這是要支開眾人,單獨和小閣主說話?
再結(jié)合在陣前, 將軍應(yīng)下了王書譽的請求, 遠(yuǎn)遠(yuǎn)地和對方跑到了山林當(dāng)中。從那時起,閻澤端便心中大致有了猜測。袁將軍應(yīng)是做了什么虧心之事,不便讓外人知曉。
但無論如何,袁成志統(tǒng)領(lǐng)三軍, 若是違了他的意思,于軍心穩(wěn)定不利。更何況, 退一萬步來說, 袁將軍的忠心可鑒, 正是他夜襲云崖城, 才能將這些蛇鼠一窩的東西給端了。
閻澤端垂首, 應(yīng)下之后便帶著大軍向城內(nèi)進發(fā)而去。
很快城門這里, 就只剩下了賀長情祝允二人和軍醫(yī), 除此之外, 便只是地上躺著的顧清川的尸身了。
袁成志的眼神在軍醫(yī)的身上停留片刻, 最終還是隨便找了個由頭將人打發(fā)走了:“柳大夫,麻煩你追上大軍問澤端要樣?xùn)|西。至于是什么,他見到你自然就清楚了。”
“可這位姑娘的傷勢……”柳大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賀長情臂膀上尚未處理好的傷口,總覺得撂下攤子就走并不地道。
“有……”本想說有本將軍在你還吞吞吐吐個什么勁,可話到嘴邊,袁成志猛然想起他們之間隔著男女大防實是不妥,一時之間,只恨自己不是女兒身。
還好她身邊跟著的那少年人是個有眼色的,見狀便主動接下了他這話頭:“柳大夫,這里有我,您聽將軍的吧。”
大將軍都把話說到了這份上,那姑娘的身邊人又跳出來一力擔(dān)保著有他在,柳大夫自然也就不好再強行說什么,于是應(yīng)了一聲后便追上了大軍離去的方向。
“袁將軍,您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究竟是什么?”賀長情低頭看了一眼祝允為她悉心處理著傷口的樣子,心里這才安定了些。
“我當(dāng)日腦子一時糊涂,收了王書譽送的金銀玉器,故而才在圣上面前假意稱病,再之后便順著他們的意思舉薦了……舉薦了顧世子前來平叛。但我發(fā)誓,我真沒有想那么多,誰去平叛不是個去啊,沒想到還有后來這么多事。”
雖說是殺慣了人見慣了血,可如今因他間接而死的人就躺在眼跟前,這心底里還是有些怕的。袁成志一邊說著話,一邊不斷用余光打量著地上的顧清川,就好像那人會隨時從地上爬起來,找他索命。
原來這便是袁成志做下的心虛事。想必當(dāng)日一定要他們同路,也只是以防被人戳穿,留他們在自己眼前,時刻盯著總歸是放心一些。
賀長情看上去沒有什么情緒,語氣也是無波無瀾的:“我與袁將軍沒有什么交情,但你現(xiàn)在卻同我說這些秘辛,就不怕我給你捅出去嗎?”
“怕,所以這才把他們都支開了。今日在城外,王書譽竟還拿此事威脅我,我是貪圖錢財也偏好享樂,但我卻絕對不愿背叛圣上,做那顛覆北梧的奸佞小人。今日小閣主你既救我一命,那我就權(quán)當(dāng)報答你的恩情,一五一十地跟你直說了,其實摻和到這事里的還有一位瓊?cè)A郡主。”
居然還有她?難怪云崖之亂來得如此突然又棘手,一個世人都以為死去的親王,一個早早被貶為庶民的郡主,這些烏合之眾聯(lián)合在一起,倒也足夠掀起點風(fēng)浪來了。
賀長情調(diào)轉(zhuǎn)了視線看過去:“袁將軍,有句話你可要說仔細(xì)了。如今哪里還有什么瓊?cè)A郡主,是庶人肖靜月。”
“是,是,是肖靜月。方才我那不是怕小閣主不知我說的人是誰嗎?”袁成志把自己做下的事都掰開來一一講明,心中卻虛得要命,“小閣主,我這一回可是有什么說什么。所以,關(guān)于我收了王書譽錢財之事,在圣上面前你可否為我隱瞞一二?”
即便他沒有真的謀逆叛國,可是與逆黨私相授受的罪名一旦坐實了,焉能還有他的好活?現(xiàn)在只能寄希望于面前的這位小閣主一時心軟,若能幫他遮掩過去,那才是死里逃生的一大幸事。
但若不能,也算是他良心發(fā)現(xiàn)后的彌補之舉吧。袁成志深吸了一口氣,試探地看向賀長情:“不知小閣主你意下如何?”
若是以前,賀長情大可以順著袁成志的意,只說些他愛聽的話來哄著人先把王書譽一干人等都給抓起來押回京。屆時到了圣上面前,再把他造下的孽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她不怕缺德,只怕讓壞人繼續(xù)逍遙下去,讓做錯了事的人得不到應(yīng)有的懲治。
可如今,顧清川就不明不白地躺在她的眼前,他毫無生氣的臉正對著自己,仿佛一直在審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便是一時的謊言,她都說不出口:“袁將軍,我無法為你遮掩。既是你做了錯事,就該一力承擔(dān)才是。況且我大膽猜一猜,你是不是已經(jīng)做出了決斷?否則不會以退為進攻進城來,更沒有必要同我說這些。”
“是,我是做了最壞的打算。我一開始就不該答應(yīng)他們。”話雖然這樣說著,可到底袁成志的臉上還是被愁云慘霧給占據(jù)了大半的顏色。
這半天,傷口也被包好了。
賀長情干脆由祝允扶著,踱步到了顧清川的身前,緩緩蹲在地上:“為今之計,瞞著或自怨自艾都不是法子,只有自救這一招,袁將軍為何不將功折罪?將王書譽和縣衙里的長晟親王一并活捉,找到證據(jù)后,釋放被關(guān)押著的顧家軍,大家一同進京,好聽?wèi){圣上處置。”
“那,瓊……肖靜月呢?謀反一事,也有她的參與。”聽了賀長情頭頭是道的說法,袁成志慌亂無主的頭腦也跟著漸漸冷靜下來。
“普天之下,就沒有圣上夠不著的地方。沒了云崖這群人,肖靜月翻不出什么風(fēng)浪,盡快把他們都帶回去,以免夜長夢多才是正事。袁將軍若真不放心,大可以派出幾個頭腦靈活的,到桑城去盯著肖家。”
“小閣主,說得甚是在理。袁某,受教了。”賀長情的一席話好像是讓袁成志看到了什么希望,于是死命地攥緊了這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混入了夜色當(dāng)中。
這下子,外人都走了。
賀長情的耳邊終于清凈下來,她繼續(xù)用帕子給顧清川擦拭染臟的幾根手指頭:“顧……哦不,我還是叫你小扣吧,也許那樣你還能歡喜些。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細(xì)論起來,你的死袁成志也有一份,我只是想著他們?nèi)硕鄤荼姡瑧?yīng)該先把王書譽拿下才是。相信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日,圣上會有公斷的。”
可憐那白玉無瑕一般的容顏上,如今處處殘損,賀長情只是看上一眼,淚水就跟斷了線的珠簾一樣啪啪直往下掉。
她吸了吸鼻子,才沒有讓自己哭得太狼狽:“如果你還有想說的,就托夢給我。跟我說,我給你報仇。”
“主人,你看。”賀長情哭得如此傷心,祝允也跟著在一旁揪起心來,若非必要,他是不會打斷賀長情的。只是不知何時,這條街面上匯聚了好多百姓。
賀長情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了眼祝允,隨后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前方。
隔著一片霧蒙蒙的水花,賀長情看到,家家戶戶不再大門緊閉,而是小的攙扶著老的,夫婦相攜著手,大家一同來至城門前。
連日來的卑躬屈膝不見了蹤影,百姓們的臉上終于敢露出了些真心的難過:“顧將軍!”
不知這些越聚越多的人海里,是誰先起頭喊了這么一嗓子,隨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哭聲。一時之間,響徹夜幕,直上云霄。
“顧將軍,是……是我對不住您啊。您為了我們才被叛軍抓住,可我卻日日出城都拿鞭子……”一個男人膝行著爬上前來,才說了幾句話,便讓淚水鼻涕糊了滿臉。
“小心著些,別壓著他了。”賀長情伸手,虛虛地在顧清川的身前攔了一攔。
她并不知顧清川若是看到這樣的場景,心中會作何感想。他不惜一切救下的滿城百姓,卻在他死之后成為了叛軍的幫兇,他們?nèi)杖斩寄帽拮映榇蛑氖怼?br />
該怨恨嗎?可百姓們身不由己,若是不為,頃刻之間便是家破人亡。該寬恕嗎?縱然他們有萬般的苦衷,可鞭打早已離世之人的尸身,不讓亡魂得以安息也是事實。
她不是顧清川,更沒有資格替他選擇諒解或是憎恨什么的。
因而賀長情也只是面無表情地替顧清川整理好身上的衣裳,盡己所能地讓他體面一些,又在一片哭天搶地聲里低聲吩咐著祝允去打只上好的棺槨來。
云崖的動亂究竟該如何收場,那都是袁成志的事情了。
她現(xiàn)在只要替顧清川打點好一切,便要帶著他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京,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國公府去了:“小扣,我?guī)慊丶摇!?br />
第99章 昭雪
賀長情在城中打點好了車馬及一應(yīng)物什, 又備下了重金欲要打造一只棺槨,說話間就要動身回京了。
只是全城百姓在聽到她要帶人回京的時候,卻哭著喊著說是要每家都出一點銀子, 湊齊之后為顧清川買下那只最好的金絲楠木棺槨,如此一來,也算是聊表聊表心意了。
賀長情沒有拒絕。這是他們自發(fā)的行為, 若是能讓他們心里舒坦一些, 就算花上點黃白之物又有何妨。
反正反賊已然束手就擒, 這云崖不日就會恢復(fù)到以往和樂安順的樣貌, 到那時,花出去的銀錢自然有的是辦法再掙回到口袋子里。
“阿允,把牌位給我。”賀長情雙手接了過來, 并將其捧在了身前。
其實若要認(rèn)真說起來, 她與顧清川并無什么親戚情分,也并非是要攜手一生的關(guān)系,這牌位由她來做并不符合常理。
可她就是要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顧清川是為國捐軀, 她要讓京都城里的百姓們都睜眼瞧瞧,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來的正是那位顧家世子。
直到出城, 賀長情和祝允的耳邊也依舊被各種哭嚎聲所充斥著。看來, 云崖這些人對顧清川還是很敬重愛戴的, 可惜人已經(jīng)作了古。這是無法改變的了。
前行的步子一頓, 賀長情駐足回首, 望了一眼前來送別的人山人海, 手指尖無意摩挲了幾下牌位上刻著的顧清川三字, 最后也只無力道了二字:“走吧。”
這一路因為要運送棺槨, 又花了大價錢雇了一支送葬隊伍, 回時就比來時要慢上了許多。
不過好在眼下早已是深秋時節(jié),尸身一時不至于腐爛發(fā)臭,倒也能撐得起這幾日的光景。
“主人,我們就這樣招搖入京,會不會不好?”望著京都里車水馬龍的一派熱鬧,祝允卻心中直打鼓。他還記得他們離京前,在圣上的眼里,顧世子還是與逆黨勾結(jié)的亂臣。
雖說圣上不曾下狠心昭告天下,可若是他們大搖大擺迎顧世子尸身回京的消息傳到了皇宮里,那可不是給自己招惹上禍?zhǔn)铝藛幔?br />
“便是圣上真要發(fā)作,可大軍就在我們之后幾里地的路上。待袁將軍秉明一切,圣上不僅不會追究,反而還會大肆褒揚國公府。”其實就像祝允擔(dān)憂的那樣,她完全可以等一切塵埃落定后,再把顧清川送回到穆國公面前。
可是錦上添花的事情,人人都做得,她也不屑那樣做。
她只想快一些再快一些,不要讓那個日日垂淚的老父親等急了。父子團聚,本就是這世上最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進去吧。”城門前,賀長情沖身后眾人比了個手勢。于是一時間,吹打之聲更盛方才,漫天的黃白紙錢飛舞盤旋著。
這樣一支隊伍從城門之處毫不避諱地進來,又在熱鬧的市井上穿街而過,立時便引得了行人們的注目。
有人交頭接耳地打聽著棺槨里的是何許人也,也有些眼尖之人一眼瞥見了賀長情手中抱著的牌位,上書著“平西將軍顧清川之靈位”。
不多時,一傳十十傳百,城中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原來這是一月前那位帶軍出征的顧家世子回來了。只是沒想到世事弄人,曾經(jīng)還是春風(fēng)得意的少年郎君,如今卻變成了棺材里的一具尸體,無知無覺,不會哭更不會笑。
沿途之中,百姓們的唏噓之聲不斷。如此萬人空巷的場景,也算是合了賀長情最初的設(shè)想,可她心中卻更覺發(fā)悶。
就這樣悶著走了一路,來至了國公府的階前,她還正愁著要如何向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開口。不曾想,穆國公早已由仆人攙扶著候在了那里。
“國公爺,我把顧清川帶回來了。”賀長情張了張嘴,卻只感覺嘴巴發(fā)苦,就連嗓子眼里都是黏糊糊的一片。
不知是她記憶出了差錯,還是事實的確如此。那個曾經(jīng)在殿前為她求情的人,一月之前還是一腦袋的灰白,可如今卻是頂了滿頭白雪,再無一根青絲的蹤影。
想來也不難猜出,這些時日,穆國公經(jīng)歷了什么。
只見他的步子忽輕忽重,比起從前的虛浮無力竟是更嚴(yán)重了一些,短短幾步卻總也邁不動。最后還是靠著仆人一路攙扶,這才踉蹌著撲到了顧清川的棺前。
“兒啊,你怎么這么狠心,怎么好叫我一個白發(fā)人送你這個黑發(fā)人啊。”穆國公老淚縱橫著,一雙蒼老的手掌在棺木上撫了又撫,好像撫的不是木頭,而是他親生兒子的臉龐一般。
從前賀長情也聽聞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傷心事,可是那時她只覺得這樣的事情遠(yuǎn)在天邊。直到如今親眼見到了,方才深知什么叫聞?wù)呗錅I,聽者傷心。
她默默地抬眼,看向自己身邊的祝允,后者也如同她一般,面色凝重,神情憔悴。任憑誰來了見到這樣的場景,都說不出勸人節(jié)哀的話來。
那些勸慰于他們而言,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可于死者的親人來說,無疑又是插在心頭的一柄利刃。
良久,賀長情才將手里的牌位交還給了穆國公身旁的仆人:“告辭。”
“小閣主,且慢。”悲從中來的穆國公及時出聲叫住了他們,只是剛要邁出幾步,便彎腰捂著膝蓋倒抽起涼氣來。
仆人老姜一臉憂色地扶住穆國公:“老爺,您的身子骨……”
“都是老毛病了,不礙事,不礙事。”嘴上說著不礙事,可賀長情分明看到,在這秋高氣爽的天氣里,穆國公的額前匯聚起了滴滴汗珠,“小閣主,朝中那些說清川變節(jié)的事兒,我都知情。這個時候,也只有你才愿意遠(yuǎn)走云崖,接我兒歸家。”
國公府前,早已年過半百之人還說著話就掙開了老姜,緊接著便要在賀長情身前跪下:“你的大恩大德,老朽我沒齒難忘。”
還說什么大恩大德,這話真是要折煞她了。一直以來,都是她欠顧清川許多,她甚至在知曉他的心意后,還一味地躲著他。現(xiàn)在想想,其實還應(yīng)該有更多更好的法子啊。
賀長情眼疾手快,將人扶了起來:“國公爺,這都是我該做的。大軍即刻便到,相信不出今日,圣上便會為顧清川平反昭雪,孰正孰邪,一切自在人心。”
因她這句話,穆國公的眼里飽含著熱淚,不過輕輕點了一點頭,便是幾滴淚珠奪眶而出,砸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國公爺,我們就先告辭了。哪日,等哪日日子定了,派人去鳴箏閣傳個話,我再來。”
這地兒實在太過傷情,賀長情呆得手腳冰涼,又覺得有他們這樣的外人在,穆國公無法放開自己和兒子說話。于是告辭過后,便帶著祝允離開了。
回程的一路上,許多百姓都還沒有散開,三三兩兩地湊聚在國公府前。雖偶有些竊竊私語的聲音委實失禮,但那些眼神里都透著濃濃的哀傷之色,想來,他們也對這樣一個鮮活之人的逝去很是惋惜悲切吧。
等到圣旨下來,大家便會知道,顧清川在云崖都做了些什么。從前她覺得但行好事,只求無愧于心,可在云崖看到顧清川的那一刻,她就變了。
那樣好的一個人,他的功跡不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掩埋。
“主人,你還好吧?”他們走了一路,賀長情都不曾開口說上一個字,祝允瞧了她好幾次,生怕她憋出個好歹來。
“主人?”見她不理自己,祝允也顧不得什么男女有別了,畢竟親都親了,干脆長臂一伸,用了用力將人攬在了自己的懷里,“你別嚇我。”
她的發(fā)間還是舊時的味道,便是如今摻雜了些焚了一路的香煙氣,也依舊是讓他聞之舒心的氣息。
可那身軀卻不似往日,冰涼又發(fā)著抖。祝允的雙眉隨之一挑,心臟像是被人驟然攥緊了一樣:“主人?”
不知過了多久,賀長情才將身上的重量靠過來一些,聲音埋在他的頸間,聽起來格外沉悶:“我想見母親了。”
今日見了國公爺,她才第一次生出了后怕的情緒。她自來都是好爭一口氣,有時著起急來便顧不得生生死死的,可她卻不曾想過,若是真的出了事,母親又該當(dāng)如何。
她會不會也同穆國公一樣,傷心難過?
袁成志的行軍速度毫不遜色于他們,在賀長情和祝允還未回到鳴箏閣時,宮中就傳來消息,說是平西將軍顧清川為國捐軀,已被圣上追封為了一品驃騎將軍。
“阿允,你看天上。”賀長情牽著祝允的五指緊了一緊,示意祝允抬頭去看。
漫天卷曲著的云朵似乎都舒展了一些,露出原本被遮擋的大片金色光華來,為這向來蕭索的秋季帶來難得的溫暖。
賀長情閉了閉眼,不知是宮里傳來的消息,還是此時大盛的陽光,總之是驅(qū)散了些她心中連日來的憋悶。
因為她這句話,祝允的目光也從二人緊牽著的手,緩緩移到了賀長情的側(cè)臉上,這張不為世事所煩擾的容顏,正是他要一生相護的。
“主人,我們回家吧。”祝允抿了抿唇,五指下移尋到了縫隙,像只滑溜的小魚,順著縫隙鉆了進去,大著膽子與賀長情十指相扣起來。
第100章 喜服
待賀長情二人回到鳴箏閣時, 天已經(jīng)有點擦黑了。
只是閣中大門緊閉,半個人影都沒有,這種詭異的氛圍, 讓人覺得好像是誤闖進了什么無人之境。
可她是絕對不會走錯路的。賀長情皺了皺眉,難道是她不在的這段日子,閣里出事了?
“是主上回來了!”
還不待二人走至近前, 緊閉的大門忽然被拉開, 從里面硬是擠出來一張年輕的笑臉。
“你裝什么鬼, 在這兒嚇人。”賀長情拍了拍胸脯, 還有點驚魂未定,“人嚇人,是會嚇?biāo)廊说摹!?br />
“主上, 您什么時候膽子變得這么小了。”十五六歲的少年吐了吐舌頭, 一陣煙似的跑了回去,“我去叫沈大哥他們。”
是啊,她什么時候膽子變得這么小了?還一驚一乍,特別容易被嚇到。可能就是冷不丁地看到城門樓上的顧清川時吧。
賀長情將心中的怪異強自壓了壓, 和祝允一同走進去:“把門帶上。”
不管怎樣,最起碼, 沈從白是將她的囑咐放在了心上的。在沒有摸清圣意前, 這鳴箏閣還是不要太過冒頭的好。
那時自己與梁淮易爭辯的結(jié)果令彼此難堪, 后來她又私自將人帶回京都, 梁淮易近日定會再召她進宮。
在那之前, 還是龜縮靜待得好。
祝允將大門緊閉, 又插上門閂, 再三確認(rèn)無誤后方才轉(zhuǎn)過身來, 欲要跟上賀長情的背影。
“走了, 還愣著做甚?”
只是沒想到,他一轉(zhuǎn)身,就看到了在不遠(yuǎn)的樹下站著等他,莞爾一笑的姑娘。眼下時節(jié),枝頭都枯槁了,可她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令春意萌生,萬物都變得可愛起來。
“主人,你這是,特意在等我嗎?”多少年來,他都習(xí)慣了去追逐那道身影。卻從來不敢想,有朝一日,她也會停下前行的步伐,像現(xiàn)在這樣,等他一等。
鼻頭是從未有過的酸澀,祝允急急在眼下又粗又重地抹了一把:“來了。”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賀長情將手心向上一攤,朝他勾了勾手指,“手給我。”
彼時,祝允還不知道賀長情究竟意欲何為。主人不是不喜歡在人前與他太過親近嗎?
可到底是騙不過自己的內(nèi)心。只要能與她在一起,能多親近一些,祝允是一百個愿意,一千個開心的。
“主上,你……你們回來了?”聽到消息后,沈從白和左清清滿臉堆笑著迎了出來,可在看到二人牽到一起的手時,這個你字硬生生地被改口成了你們。
“最近閣里都還好嗎?沒人找麻煩吧?”賀長情的手下意識想抽回去,可隨即想到了什么,又將祝允還來不及傷神,只凝在半空的手重又握緊了。
沈從白自是看到了這些小動作,但他權(quán)當(dāng)自己眼瞎,只將目光不自然地移開:“麻煩自然是沒有的。就是我和清清,中間代主上您去了趟謝家。傅姑娘說,關(guān)于和您討論過的神仙什么的,她得了新的話本,讓您什么時候得空了再去找她。”
“什么話本?”賀長情倏爾一愣,差點沒能反應(yīng)過來,“什,什么神……”
神仙,莫不是就是當(dāng)日那詩里提到的北梧大軍?而所謂的新話本,應(yīng)該是傅念卿在繞著彎地告訴自己,她那邊有了新的進展。
“這,我們也并不知道。”沈從白看了眼左清清,對方同他一樣,大大的烏黑瞳仁里寫滿了疑惑。
“我知道了,得空了就去找她。”茲事體大,沈從白和左清清知道的越少,對他們來說也更安全。
賀長情干脆轉(zhuǎn)移了話題:“我母親還好嗎?”
“外圍有我等照應(yīng)著,一只鳥都不會混進夫人的院子里頭。至于坐臥起居,主事的是劍蘭,主上您就安心吧。”左清清絮叨著說了很多,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哎呀一聲,“劍蘭說,夫人給主上準(zhǔn)備了驚喜。”
驚喜?這可奇了。
說不期待自然是假的。只是賀長情并不想被人輕易看去了她心中的歡喜,于是壓了壓步子,清清嗓子開始趕人:“小白清清,你們都忙去吧。”
二人相視,笑了一聲,也未多說什么,只道了個是字,便齊齊退下了。
因那驚喜二字,賀長情一路走得飛快。可待來至溪泠居時,她卻罕見地生出了些退意。
自打他們鳴箏閣搬來了這里,許多地方都推翻了原本的陳設(shè),說是截然不同也不過分。獨獨只有溪泠居,因母親的念舊,這才保持著舊日的一概風(fēng)貌。
在賀長情前十幾年的人生中,每每來至這間院子,總是與母親說不上幾句話便要告退,有時是真的事不容人,有時也不過是她為了逃離而想出的借口。
不算是難堪,但也沒有什么溫情的回憶。她們這對母女,總是要比尋常人家的冷情漠然一些。
賀長情就是打破了腦袋也想不到,母親會給自己什么樣的驚喜?
許是看出了她想臨陣脫逃,手下牽著的那人稍稍加了些力道,溫柔的語調(diào)將她一點一點地耐心包起來:“主人,有我陪著你,你不是孤身一個人。”
“嗯,走吧。”賀長情依舊在前面打著頭陣,由下人掀起了門簾,帶著祝允進得里間。
床榻之上,母親屈起一條腿來,身上蓋了一條紅得過分的綢布,她正捏著一根銀針細(xì)細(xì)地在發(fā)間劃著,雙眼也沒閑下來,正仔細(xì)欣賞著布面上的牡丹花。
又是一模一樣的情景,是她舊日便見過的。
賀長情實在看不慣那抹紅,于是方才還溫?zé)岬男念^瞬間被澆得一股冰涼,她淡淡開口:“母親,我回來了。”
她這一聲,也算是適時提醒。母親知曉她與那秦家人斷得徹底,也明白她打心底里痛恨極了那群人,在見到她之后,總是會把這攤子收拾收拾的。
可卻不曾想,母親聽到之后,非但沒有要收的跡象,還捧起那紅綢一角,滿臉慈愛地看了過來:“長情,你回來得……正好。”
賀夫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二人交握著的雙手上,一時間面色難看極了。她動了動唇,剛想說什么,卻不想被那繡花針刺破了手指,一滴鮮紅的血珠砸落下來,剛巧滴在了她新繡出來的牡丹花上:“嘶,這可該如何是好?”
“您怎么這么不小心?”賀長情雖是心疼,可也看出了母親臉上的劇變是因為什么,只是她并不想打退堂鼓。
從前她便是動心了,可是礙于閣主和做主人的面子,也總是裝得若無其事。為此,有好幾次還委屈了祝允。
而今不同了,去了一趟云崖,她才深有體會,人生短短幾十載,更應(yīng)該及時行樂。心意若是確定了,那就應(yīng)該大方承認(rèn),坦然面對。
于是她的腕間用了些力道,將祝允拽到了她的跟前:“阿允,你來說。”
賀夫人凌厲的眸子忽而瞪了過來,那眼神好像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一樣,明明對方只是一個常年不出門的婦人,可祝允的心頭卻升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
他想,他是怕賀夫人的。可好不容易得到了主人的愛憐,他不能放棄。
濃密的睫毛輕輕一顫,祝允跪在了地上:“賀夫人,阿允不敢欺瞞您。無論是過去,還是此刻,又或者是將來,我對主人都是真心的。見不到她,我心里難受得好像有貓在抓在撓,見到她了,我又總是開心得不知道說什么做什么。”
他說這話時,嘴角的上揚帶著融融的暖意,那是一種真心實意的癡迷,絕無半分其余的雜質(zhì)。可越是如此,賀夫人便越是氣得火冒三丈。
她的女兒,小小年紀(jì)便是一閣之主,如此才情斐然的人,又怎么能,怎么能被世人眼中那卑賤的金玉奴毀了終身?
“你!你住嘴!”似是氣急,賀夫人隨手抄起了身邊放線團的籃子就朝人砸了過來。
那籃子里還放了好幾根繡花針,賀夫人這樣不管不顧地一扔,誰知道會扎傷到哪里。賀長情想也沒想,抬手就將身旁的祝允往懷里護了一護。
“你,居然如此護著他?早知有今日,我那時就應(yīng)該將他亂棒打出去!管他是生是死!”都說紅顏禍水,可這該死的臭男人,魅惑起來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段,“這等勾著主人的賤奴,你還留在身邊做什么?”
“母親,別說了。”賀長情屬實沒有想到,自己蕙質(zhì)蘭心的母親,看起來一向與世無爭的婦人,說起話來也會這樣難聽。
“我看你還真是被迷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了,你與他在一處,便是要自甘墮落!傳出去,以后還怎么做人?”
就在母女二人唇槍舌戰(zhàn)起來的那刻,祝允便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此時一聲接著一聲的咚聲響起,聽著生疼:“夫人說得對。都是阿允勾引主人,都是我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您打我罵我,用閣里所有的手段酷刑對我都可以,就是別這樣說主人。她受不得的。”
“阿允!”賀長情看到了祝允瞬間紅腫起來的額頭,忽而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或許她不能這樣操之過急,母親受不了也是情理之中的。
“母親。”這世上,總是做兒女的向父母低頭,便是在外面再風(fēng)光的人也不能例外。
誰知她這邊剛開了口,便見眼前揚起一片絢爛的紅,燦如雪地里的紅梅:“枉我日日給你縫制喜服,如今大功告成,你卻和祝允手牽著手一道過來?你與我實話說,你們到哪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