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花園
祝允聽了這話, 懷里好像揣了一只巨不安分的兔子,開始瘋狂蹬起腿來。
過往的一幕幕,忽然在他的腦海當中肆意狂舞起來。這些日子里, 他們牽過手,同臥一張榻,主人甚至還在他的唇上輕咬廝磨過。
這樣的事情, 若是讓夫人知情了, 定會氣得不輕。哪怕打罵或是旁的什么, 他都是無所謂的, 可若是讓她們再生嫌隙,難過受傷的便又是主人了。
祝允心虛得一張小臉上又紅又白的,他不禁抬眼望向了身邊的人。
可賀長情卻十分地處之泰然, 看上去就像個沒事人, 她甚至還將地上的紅綢歸攏起來雙手捧著放在賀夫人一旁:“發(fā)乎情,止乎禮,哪一步都沒有到。”
她這話說得坦然,一點兒都不像說假話的樣子, 賀夫人這么瞧著,也便信了, 就連臉色都跟著松快了不少。
祝允偷偷地松了口氣。他很是佩服主人這一點, 任憑她有天大的心事與秘密, 在旁人那里, 都能裝得一派云淡風輕, 讓人辨不清真假來。
“這事, 我不同意。”只是, 氣氛得到了緩和, 賀夫人卻依舊不打算松口。
祝允能感覺到, 賀夫人這話雖是沖著主人說的,可那凌厲的眼風卻從始至終都沒從他的身上離開過。
賀長情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她既已下定決心邁出了這一步,便不是個聽別人幾句話就會退卻回頭的。賀夫人這樣強逼著,只會適得其反。
祝允生怕她們母女兩個再因為他有了不必要的爭執(zhí),便急急地跪行上前,并起三指來發(fā)誓:“夫人,您別動氣,我會一輩子對主人好的。”
沒成想,賀夫人聽了他這話后也只是冷哼一聲:“這本就是你應當?shù)摹!?br />
“夫人說得是。”或許他不能這樣自私地將主人據(jù)為己有,讓她無端承受這些哪怕是來自于親人的指指點點。可他能感覺到,主人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去了賀夫人面前,背后是付出了很大的勇氣的。
她決意了要和他攜手并進,他便也不能退縮,更不能辜負這番心意。只要不打死他,他就要爭取到最后一刻。
于是祝允閉了閉眼,將脖頸挺得愈發(fā)直了些:“主人,不僅是我誓死效忠的主子,更是我要用盡全力保護的……心上人。”
良久,塌上的人將那團紅綢拿在手里,埋著頭將其慢慢疊起來:“孩子是個好孩子,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要做壞女兒姻緣的惡人。實在……這話傷人,我原本是不想說的。”
“既知道傷人,就別說了。”賀長情掀了掀眼皮,恭謹?shù)爻R夫人行了一禮,便要退下,“母親,你是知道我的。如果看別人的眼色活著,我早死八百回了。”
最后這場興沖沖的團聚,就這樣以不歡而散收尾。
因為自己,主人一度忘記了她從國公府趕回來是為了什么,現(xiàn)下只在前面悶悶不樂地走著。
祝允瞧了,心臟好像被剁得亂七八糟,隨后又被一把抓起來扔在潮濕泥濘的地上反復摔打著,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出來的難受。
他想他理應為主人分憂,可又實在不知該說什么。若說不要因為自己而同夫人置氣,那會否有一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感覺。更要命的是,他不想讓主人覺得,自己是在賣可憐,是在挑撥她們母女的關系。
祝允急得仿若熱鍋上的螞蟻,一時間只剩下了團團轉的份兒。
也是此時,前面的人忽地頓下了步子,只一聲不吭地立在夜色里,留給人一個分外孤寂的背影。
祝允沒站穩(wěn),一下撞了上去:“主人。”
他們置身在一處還算隱秘的花園當中,雖然左右兩邊的樹葉都泛黃凋零了,但是延伸出來的枝枝叉叉還在,倒也能將他們的身形遮掩得極好。
這樣清寒的夜色里,賀長情的一雙眼眸直直地向他看來,那里似乎蘊含了數(shù)不清的碾碎的星光,熠熠生輝。
祝允緊張地吞咽了下口水,他不知道,自己的耳垂又快紅得滴出血來。
賀長情的胸口還在劇烈起伏著,看起來依舊在生著悶氣。
祝允終于有了和她面對面說話的機會,于是他抬手勾上了賀長情的小拇指:“主人,別生氣了,再氣下去傷的是自己的身子。”
“我問你。”賀長情索性低下了頭,把玩著他的手掌和五根手指,那玩世不恭的神情好像只是在隨意擺弄著什么物件。
這樣的眼神放在別人那里或許是不對等的屈辱,可祝允卻是心如擂鼓,羞到身上燥熱難耐。如今的他,哪怕是做主人的玩物,怕是都會渾身血脈僨張,激動到不能自已。
他想,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退半步了。就算是死了化成鬼魂,他也要日日跟著她。
“嗯。”祝允平復了幾下,才使得自己看上去沒有那樣奇怪。他不想讓主人覺得,自己是一個瘋子。
“如果母親一直不同意,你還會堅持嗎?”賀長情把玩夠了,將他的手松了開來,只是微微昂起的頭顱使得她的眼睛正對著他,那里面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祝允的喉結大幅度滾了一滾:“主人若不厭我,我就堅持到底,一輩子都跟著纏著您。”雖然這幅樣子看上去癡癡傻傻的,但他知道這是他的心里話,絕不是一時被蠱惑下的頭腦發(fā)熱。
祝允看到,賀長情飽滿紅潤的雙唇彎起,似是發(fā)出了一聲極其短促的輕笑。可他都還沒來得及探究那笑聲是什么意思,便覺得主人攜著一身涼意撲了上來。
這次親吻,并不同于上次的試探和調情,但也不像是愛意翻涌下的情難自禁,倒更像是委屈憋悶到了極致的一種發(fā)泄。
因為賀長情的來勢洶洶,祝允生怕她站不住,又不得不用兩只臂膀將人護在懷里。
一時間,又上又下的,忙得很。
“你分心了。”賀長情撤開一些距離,用有些涼薄的眼神淡淡地掃視著他。
“我,我沒有。”祝允將頭偏開了一些。他還從未見過這樣張揚又主動的主人,他有些不適應,可身體真實的反應又在告訴他,他歡喜極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惡劣的自己,又怕因為對上那一眼而真的做出褻瀆主人的行為。
“你不喜歡?”賀長情微微擰了擰眉。心中驟然升騰起一種莫名的壞心,管他喜不喜歡,只要是她看上的東西,她就要去爭取,不管有多少不贊成的聲音。
不過,這樣的心思只是一閃而過,很快便又被徹底壓了下去。她不是那樣用強的人,兩情相悅才是自然之理,自己這樣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算了,你就當我一時沖動。”
“我沒有,我沒不喜歡。”
祝允的眼睫頓時變得濕漉漉的一片,他被激得再也顧不得什么主仆什么男女,只將人緊緊地抱在懷里,小雞啄米一樣地啄了啄她的下巴。
“都這會兒了,你還這么克制?”賀長情故意歪著腦袋看他,鼻腔里是壓也壓不下去的笑意。
“那阿允,阿允就小小地冒犯一下。”祝允的嗓子都已經(jīng)啞了。說完這話后,他幾乎所有的吐息全都噴灑在了她的臉上,從額上眼瞼開始,一寸寸地吻了下去,小心又克制,像是吻著水中的月亮,生怕動作大一點就會打破這場美夢。
其實在這之前,賀長情是真的有一時沖動,想著要不然就和祝允生米煮成熟飯得了。不過眼下倒是冷靜了,站在母親的角度,這又何嘗不是在為她好?
母親愛子,才會為她計深遠。放眼北梧,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人了吧?
如此不顧一切又恣情肆意,實在是她的不孝,虧得母親還一針一線給她繡了喜服出來。不行,明日一定要去向母親賠罪。
想通了這一層后,賀長情慶幸起來,還好她懸崖勒馬,沒有讓那點危險的想法繼續(xù)侵蝕下去。
賀長情的思緒不禁漸漸飄遠,一下子倒也忘了回應賣力和獨自沉浸其中的祝允。
少年頂著羞紅的耳朵尖,半靠在她的肩頭,似是委屈似是不滿地輕輕哼了一聲:“主人你也分心了。”
賀長情失笑,抬頭摸了摸他的發(fā)頂:“那我們就都別分心。”
得了她這句應允,少年擁抱著少女,克制的吻糾纏上了他日思夜想的人的唇,在那上面尋覓著能配上二人心跳聲的鼓點。
萬籟俱寂的花園里,這樣持續(xù)且輕微的水聲一點點地蕩開又飄遠。兩個人或許是嘗到了甜頭,對彼此的探知都從一開始的淺嘗輒止變得凌亂無序起來。
祝允整個人活像一塊被燒紅的炭火,貼到哪里,哪里便是一串燎人的燙意。
賀長情微微往后躲了一躲,嚶嚀出聲:“你離我遠點,好熱好硌。”
也不知觸發(fā)了他身上的什么機關,硬邦邦的硌得人一點都不自在,害得這個吻好像都沒有一開始的那樣引人入勝了。
不過話雖然是這樣說的,兩個人糾纏著看了對方一眼,很快便又沉溺其中,吻得難舍難分。
“鄧瑛,你可有聽到什么聲音?”梁淮易得知自己錯怪了賀長情,特意沒讓鳴箏閣的人通傳,親自跑了這一趟。可走在花園當中,卻只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堪入耳的聲音時不時地傳來。
梁淮易的臉不禁一點點的黑了下來。這個賀長情,把鳴箏閣管得是一塌糊涂啊,就允許她手底下的人大半夜的在園子里做這些?
鄧瑛提著燈籠在前頭照路:“圣上,要不還是老奴先找人通傳一聲?若有人帶路,也免得您走彎路了。”
“不用。朕與長情自小的情分,別搞得那么見外。”豈料,話音剛落,梁淮易就在一處樹下,看到了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的身影。
男的還不好說,可女的分明就是他熟悉的那人。一瞬間,戳破別人秘事的害臊快要將他完全地淹沒,梁淮易哎呀一聲,恨不得當即找個地縫:“你,你們!這簡直,這簡直就是世風日下!”
第102章 圣駕
樹下的二人皆因為這一聲震驚不已的喊聲而被嚇得身上一抖。
賀長情微微推開了些祝允, 倉皇收斂起幾分情欲,只是臉龐依舊透著點羞紅:“拜見圣上。”
“你們兩個,這成何體統(tǒng)?”這忽如其來的一幕實在刺激, 梁淮易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若不是有鄧瑛在一旁扶著,恐怕他都要站不穩(wěn)了。
微風乍起, 吹散了賀長情和祝允之間的旖旎風情, 也吹得她心中分外透亮:“圣上明察, 我們委實冤枉。其一, 現(xiàn)下并不是青天白日,且又關起門來在自家院中,別說我們只是摟摟抱抱, 親……親了幾口。便是真的做了什么, 也是礙不著別人的。再則,圣上此言,難道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賀長情的一雙眼珠子烏黑清亮, 盯得圣上渾身不自在,況且她出口之言又字字句句都說在了點上, 更是委婉道破了當日他和嘉妃被一眾人給看到了床笫之事的過去。
是啊。他夜探別人的私宅, 沒能忍住與沈慈歡好, 這本就是理虧。現(xiàn)下怎么還有臉面來說他們?更別提, 是他不打聲招呼忽然帶人闖入進來的。
看來, 真是這帝位坐久了, 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了。梁淮易握拳抵在唇上咳了聲, 最終還是敗下陣來:“天色既已不早, 朕便明日再來。”
“那屬下就不送了。”看著他們二人的背影融入夜色, 再也尋摸不見,賀長情這才長吁出一口氣來。
嚇死她了。怎么在閣中做點放縱自己的壞事,都能被人給看了去,她忽而就懂得了那時圣上和嘉妃娘娘的心境。
其實她也是心虛的,別說是方才,即便是現(xiàn)在,腿都還是軟的。
那些話,不過是她急中生智下的強裝鎮(zhèn)定,現(xiàn)下天地重又還給他們一片寧靜,賀長情才反應過來他們兩個都做了什么。
沒有哪個姑娘能與心愛之人親近過后還一點都沒有觸動的。
尤其這次還不同于之前那次帶著戲謔,是出自真心的情動所致。賀長情這半天有點羞于見人,尤其是面對罪魁禍首的另一個:“我,我困了,先回去吧。”
“主人……小心腳下。”祝允摸著唇角,那上面還帶著獨屬于她的溫熱,無論是輕吻吮吸,還是廝磨啃咬,都是她帶給自己的獨一無二。
男女之情還真神奇,明明還未吃酒,人卻醉了。直到這會兒,祝允才反應過來,方才圣上來了一趟。
他錯過了替主人報那一掌之仇的時機。
第二日照舊,祝允早早地候在了賀長情的房門外面。只是兩人目光交錯的一瞬間,又紛紛紅著臉給避了開來。
賀長情不知道祝允是什么樣的心情,總之她可能一時半會是沒法坦然面對了。
“主人,圣上什么時候來?”不知是想轉移話題還是別的什么,祝允一開口便是這個問題。
他怎么這么關心圣上?倒好像昨夜跟他的卿卿我我的不是她,倒是圣上一樣。
賀長情雖是不解,但還是如實搖了搖頭:“不知道。圣上來去自如,就是鄧公公,嘉妃娘娘這些身邊人都未必能次次了然,其余人又怎么能知道?”
不過也真是巧了。她這話剛剛說完沒多久,約莫著就練完一套劍法的功夫,皇宮里的內侍官就來傳話了。
“閣主,圣上已出宮,還請您稍事等候。”
“有勞公公了。”出宮便出宮,怎么還專程派個人來傳話?賀長情心中納罕,但看這小太監(jiān)跑得實在辛苦,上氣不接下氣的,便賞了他一盞茶喝。
圣上既想找她,大可像以前那樣,隨便下一道旨,或是讓鄧瑛來傳話,她還能有不從的道理不成?
賀長情并未放在心上,依舊干著自己的事情。豈料她這邊剛把閑置多日的兵器一一擦拭完成,便又有個陌生臉孔的小太監(jiān)來至了鳴箏閣里:“小閣主,圣駕已行至長平大街上,還請您提前準備。”
“知道了,麻煩公公走這一趟。”一回生,二回熟。賀長情命手下將小太監(jiān)帶了下去,請人吃了茶用了點心。
此時的她遠遠未能想到,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自打圣駕離了皇宮,行至長平大街后,這內侍官們便一個接一個的,如流水一樣源源不斷地來到鳴箏閣里傳信。
常常是剛打發(fā)走一個,連身下的椅子都沒坐熱,便又來了另外一個。偶有幾個腳程慢的,還會與后來者打上照面,就好比眼下,這邊剛剛同她告辭的小太監(jiān)走起路來也不操心,竟與剛剛進門的撞了個滿懷。
賀長情實在有點看不下去:“二位在宮里也是這么辦差的嗎?在我這里倒都還是小事,可若是在圣上面前失儀了,二位也能這么全身而退?”
兩個太監(jiān)聽了面色都為之一變,局促地弓著身子,做勢就要下跪。也得虧賀長情給左右遞去一個眼神,讓人攔著點兒,這才沒有讓宮里伺候的人給她跪下。
“圣上此次駕臨鳴箏閣,不知二位公公可有什么消息?怎的如此大的動靜?”梁淮易素來就不是一個委屈自己的,他若是想與人密談,大多是一道圣旨下來,讓人直接進宮里去。
又何曾會大費周章地專程出宮?況且這幾乎每隔一兩里地,就派身邊的太監(jiān)來傳一次話,如此不尋常,倒是讓她有點受寵若驚了。
二人聞言搖了搖頭,只說圣心難測,還求她莫要再為難他們兩個小太監(jiān)了。
賀長情原本也就沒有逼迫人的意思,不過是看不透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若是能提前打聽一二自是最好。如若不能,倒也沒有什么。
“罷了,你們走吧。”這話傳到后面,賀長情也就懶得為這些內侍官備茶水了。他們鳴箏閣又不是開門做生意的酒肆茶樓,還得沏上一壺又一壺的熱茶?一天什么都不用干了,專門給人做茶好了。
好在,這煩人的通傳總歸是有個盡頭的。
賀長情尚在屋里安排著差事,便聽得圣駕親臨,于是這下子她也只好給沈從白使了個眼色:“為避免沖撞圣駕,你從后門走吧。務必要把何云瑯帶去,別讓他再找什么稀奇古怪的借口。”
昨日送顧清川回家的時候,她便注意到了穆國公的走路姿勢不大對勁,并不同于單純的人老因而腿腳不靈活,倒像是什么難以根治的陳年舊疾。
“是。”沈從白拱了拱手,臨走時還不忘將左清清單獨叫到一旁,一定要千叮嚀萬囑咐了讓他多多留意圣上此行,這才肯放心離去。
賀長情整了整一身衣衫,今日第一次正眼看向了祝允:“我看起來怎么樣?不會在圣上面前丟人吧?”
別看她昨夜辯白的時候游刃有余,其實這心底里早就沒了章法。偏偏圣上根本不給她適應的時間,一大早地就帶人來了。
賀長情縱是再不愿,也得體體面面地去接駕,大不了就是被架在火上烤一烤而已。她都想好了。
“主人,很好看。”祝允能看得出來,她今日有特意描眉畫眼過。就連發(fā)間都帶上了別樣的香氣,不同于以往那種離得近了才能聞到的清香,是一種只從身前一晃而過都會勾走人神魂的香。
祝允心底是有些吃味的。他不知道,主人這樣反常只是為了接駕嗎?
不過吃味歸吃味,只要是主人的需求,他向來有問必答,說的都是不摻雜私心的實話。
若是能讓圣上眼前一亮,想必他心情就會好些,心情一好了,就不太會計較她昨日頂撞的事情了吧?祝允這話相當于一顆定心丸。
賀長情抬腳走了出去:“準備接駕吧。”
鳴箏閣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儀仗隊,圣上的鑾駕之后還有一乘特制的巨型步輦,一路上珠簾輕晃,香風陣陣。能用得上如此規(guī)制的,放眼皇宮,除了太后,應該也只剩一個嘉妃娘娘了。
賀長情心里直犯嘀咕。梁淮易這是要做什么?難不成當她鳴箏閣是什么踏青散心的好去處了嗎?
鑾駕停穩(wěn)之后,鄧瑛一步上前,替圣上挑起簾子,扶著人在地上站定。
之后便是鳴箏閣眾人一一行禮,幾百人的場面硬是沒能聽到一丁點兒竊竊私語的聲響,這無疑讓圣上很是滿意,就連緊繃著的面部看起來都帶上了點兒笑模樣。
賀長情暗暗地松了口氣。只要梁淮易今日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就好:“不知圣上親臨,是有什么指教?”
“進去說話。這一路,朕都有些口渴了。”梁淮易攬過沈慈,眼角眉梢全都帶上了說不出的柔情,“嘉妃也十分想你,因而此次出宮,朕便把她帶上了。”
看著那二人如膠似漆的樣子,在賀長情的腦袋里,忽地就冒出了一個很是不合時宜的想法。該不會,是昨夜撞見了她和祝允親熱的場面,梁淮易他眼熱,今日是特意登門炫耀的吧?
不能吧?這好歹也是一國之君了,可別干那種只有五六歲的孩童才能干出來的事兒。
見她發(fā)愣,祝允捏了捏她掌心虎口處的軟肉,溫熱的吐息就這樣被送至她的耳畔:“主人,我們該走了。”
祝允眼見著那白玉般小巧可愛的耳朵因他這一句話而染上了動人的緋紅色,心中那點子嫉妒也就蕩然無存。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笑容太過顯眼,賀長情故作兇狠地瞪了回來。
故意的,祝允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第103章 誅九族
“平定云崖的眾人, 朕已論功行賞。至于長晟親王和庶民肖靜月二人,朕也下旨擇日問斬。”還未等賀長情開口詢問,圣上便已張口說了許多。
只是賀長情不明白, 這些事情只要一個張榜告示天下,便是路過的阿貓阿狗都會知道得清清楚楚,還犯得著專門來和她再說一遍嗎?
“屬下, 不明白圣上是什么意思。”賀長情也不想再繞彎子了, 干脆直接問了出來。反正有嘉妃娘娘在側, 她就算是真的觸怒了龍顏, 也有人勸誡著。路過這村,可不一定還能碰上這樣的店了。
“你們幾個,都下去。沒朕的傳喚, 不許進來。”圣上一個眼神示意, 鄧瑛便帶著一干宮人退了出去。
“那臣妾也……”入宮多時,沈慈別的沒學會,避嫌這一招已經(jīng)是得心應手了。
只是她有意避讓,梁淮易卻是不許的, 一雙有力的手掌從后撈了一把,沈慈便覺得腰上一緊, 緊接著, 她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毫無防備地坐在了圣上的身上。
咦呀 , 光天化日, 這兩個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賀長情只覺得自己的牙齒都跟著一酸, 她慌忙別開了頭去, 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多余那么一問, 倒給了這倆人膩膩歪歪的機會。
“沒有什么是你不能聽的, 留下吧。”圣上對他的枕邊人寬容有度, 但對其他人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賀長情只覺得那直勾勾的眼神打身側注視過來,一點都沒有她討價還價的余地,“你這個祝什么,還不讓他快點退下?”
“主人。”祝允對賀長情挨了某人一巴掌的事情耿耿于懷,此刻又怎么放心讓他們幾個獨處?因而祝允一時只軟著嗓子,蹭到賀長情的身邊哀求起來。
“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可惜祝允錯了,賀長情能聽出他狀似撒嬌背后的擔憂,不過她不是什么經(jīng)不得誘惑撩撥的人,更不會在這個時候犯糊涂,“我說過的話,不想再說第二遍。”
這話可是個有分量的。祝允不得已收了拽著賀長情衣角的動作,低著頭悶聲應下,隨后又巴不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直到房門被外間候著的小太監(jiān)緊緊閉上,才算是徹底隔絕了他的視線。
“長晟親王此次犯了大罪,伙同他那舅舅王書譽,全都難逃一死。朕已決定,就由穆國公監(jiān)斬。他老年喪子,獨子又是在云崖為平亂而沒的,讓他去,也算是出這口惡氣了。”
穆國公是個和善之人,若是以往,這樣血淋淋的場面,他一定是避之不及的。不過,如今是殺子之仇,或許只有這樣,才能令他心里舒坦一些。
至于,長晟親王……兜兜轉轉一圈,最終依舊是難逃一死,以前或許還可以說是無妄之災,如今可就是惡有惡報了。
“恭喜圣上,除掉反賊。”這何止是除掉了一個反賊那么簡單,應該說是除掉了心腹大患才對。
可這話不能說出口,更不必說出口,那層遮羞布就不是為了讓人戳破的,他們心里清楚就夠了。
以前是怕背上弒殺親兄弟的罵名,才又是一邊裝出賢良的模樣,一邊又暗地找人扮成太子一黨,埋伏刺殺,好做下一場瞞天過海的大戲。
可現(xiàn)下長晟親王自己干了大逆不道的事情,親手將把柄拱手送了出來,分明是讓圣上有了正當理由。如此一來,這皇位坐得便也高枕無憂了。
可,梁淮易高枕無憂了,并不代表她就可以輕松過活:“屬下以前行事有誤,這才釀下大禍,還請圣上責罰。”
“行了,這不怪你。好歹也是一個王爺,便是再不受寵,京中賣命的死士也多得是。當日誰能料想,他的手下專門等到人下葬以后,才偷偷運送出京。這才讓他日后得以和王書譽勾搭成奸。不過你知道,那日王書譽來京城帶上一車錦緞布匹是何緣故嗎?”
賀長情算是聽出來了,圣上此次前來,說清對于一干人等的論處是小,其實是專程在這兒等著她呢。難道說,這背后為王書譽提供便利之人,和她還有什么關聯(lián)?
賀長情的喉嚨有些發(fā)緊:“屬下不知,若是能夠早些識破,是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顧清川送死的。”
“你說得在理。可憐顧清川一個正值盛年的大好兒郎,可惜了。”圣上說著,似是口渴,用茶蓋撇去浮沫,淺啜了一口,“那些錦緞布匹有些出自云裳坊,其背后的東家你認識,便是安定侯秦先望。他們在那布匹和板車里藏了硝石和弩箭箭頭,借著運送貨物的名義,偷偷帶回了云崖。”
“通敵賣國,朕便是誅他九族,也合情合理。”日光透過窗欞照下,灑在圣上半斂著的眼皮上,透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涼薄來。
直到此刻,賀長情才算是明白圣上真正的來意。那秦先望就是一個心術不正,禍延家族的壞種。光是自己身體里流有一半他的血脈,便能讓她惡心得直吐個三天三夜。
賀長情微微仰起頭來,身子止不住地發(fā)著抖:“回圣上,京都人人知曉,我早已與秦先望斷絕了父女關系。”
她看不明白,圣上究竟是有意放過自己,還是想借此敲山震虎?
賀長情自問,她雖然身上泛著冷意,可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應該還算鎮(zhèn)定。
越到這個時候,她就越不能露出一絲一毫的怯懦來:“其實屬下也有一樁關于安定侯的要事要稟,只是之前掛心顧清川,這才沒有顧上。安定侯常年在服用一種由鬼嵬花制成的丹藥,據(jù)我所知,鬼嵬花一向是北梧的違禁之物。”
陰差陽錯,誰能想到當日自己顧及太多,就暫且沒有把這個早已證據(jù)確鑿的事實稟報給圣上。而今放到這樣的情景之下來說,真是最好不過。
如此一來,落井下石的她便可以擺脫些圣上的猜忌了吧?
果然,圣上聽了這話淡笑出聲:“哦?數(shù)罪并罰,現(xiàn)下光是誅九族都不足以平息朕的怒氣了,好個欺上瞞下的安定侯。”
茶盞被放回到桌面上,茶水在其中來回碰著壁,正如此刻這屋子里高懸的人心:“你起來吧。朕知曉此事與你無關,和你當面提起他,也不過是讓你心里有個準備,免得來日秦家血流成河,你跟著傷心一場。”
“圣上說笑了。我和秦家人再無情分,又怎么會替他們傷心難過。”話說得好聽,不就是懷疑她還帶了幾分惻隱之心,怕一旦觸及到生死大事,她就偏向于秦家了嗎?
可梁淮易還是太不了解她了。
早在一次次的過往里,秦先望就把那點骨肉血脈給泯滅得一干二凈了。
想到之前,秦先望派人殺她的事情,賀長情不由地冷笑起來:“秦先望屢次壞我好事不說,還要害我性命,我與他們的恩恩怨怨,圣上你是最清楚不過的。”
“既如此,小閣主你也可以放寬心了。鬧到今日這地步,也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在一旁安靜了許久的沈慈,忽而踱步走到賀長情的跟前牽起她的手來打著圓場。
她作為圣上的枕邊人,自是看得出來這話里話外的試探之意。只是這一回,她也不能站在圣上這邊了,就是再忠心耿耿的臣子,也禁不住他這么三番兩次的猜忌啊。
時日一久,難免不會寒心。
“敢問圣上,要如何處置袁成志將軍?”其實要說起來,這袁成志貪圖富貴,進而誤了顧清川的性命雖是大大的不該。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又是個拎得清的,即便面對威脅也堅守著他為人的底線。
若不是最后關頭,袁成志帶軍趁著王書譽等人不備攻破云崖城,想來就是到現(xiàn)在,他們都還陷在城里,更別提把顧清川的尸首帶回京都了。
這樣的人,不予以懲戒,實在難平怨氣。可若是將他同逆黨一樣斬首了,似乎也是矯枉過正。
“你無需為他求情了。袁成志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朕已下令,將其家產盡數(shù)抄沒,罷了他鎮(zhèn)國大將軍的名號和兵權,就從一個普通士兵開始做起。若他真不是池中之物,遲早有出頭之日。”
“圣上英明。”犯了錯的,就應該一一得到他們應有的懲治,想來顧清川的在天之靈也終于可以安歇了,“圣上,顧清川下葬那日,不知您可否……”
“朕自然是要去的。為北梧百姓而死之人,朕不能寒……”
一句話還未說完,忽聽得外面油鍋沸騰一樣,吵作一團:“鄧瑛!外頭怎么了?”
鄧瑛應聲而入,弓著身子回話:“回圣上,是沈憐姑娘在鳴箏閣前鬧著要見圣上和娘娘,老奴已經(jīng)派人去打發(fā)了。”
又是沈憐?一聽到這個名字,梁淮易的頭就疼得厲害。也是奇了,都是沈家姐妹,名字又是一字之差,怎么這人就能差得如此之多?一個是深明大義的大家閨秀,一個卻是挾恩圖報的真真小人。
梁淮易揉捏著額頭,語氣實在煩躁:“讓宮人都機靈點,別讓她進來。當然,也別搞得太難看。她不要臉,朕還要臉!”
房門開著,賀長情只隨便打眼一瞧,便覺出了哪里不大對勁。
祝允怎么不見了?
第104章 傷疤
“沈二姑娘, 圣上和娘娘有要事,無暇見人。要不然,還是回去吧。”小太監(jiān)薛福真是左右為難, 既開罪不得,又不能把人放進去。一時間,已是汗流了滿臉。
若是沈憐是個正常人, 話已至此, 她便也該懂得什么是見好就收。可自從她惹惱圣上, 被禁足于沈府之內的那日起, 人便已瘋了大半。
同個瘋子,好聲好氣地說話是沒有用的。薛福的退讓,只換來了沈憐更肆無忌憚的撒潑打鬧。
攔著她的幾個小太監(jiān)無辜中招, 其中一個只覺得臉上一陣劇痛, 緊接著便被旁人的如山呼海嘯的驚呼聲給淹沒了。
“怎,怎么了?”因為這一聲聲的尖叫和提醒,他才驚覺自己的臉上疼得厲害,顫著手一摸, 便立時紅了五根手指頭。
“快,快帶他回去。”最終還是薛福反應過來, 招呼著幾人把那小太監(jiān)帶了下去。雖說他們都是宮里伺候的下等人, 也沒什么人在意關心, 可那一爪子撓得又深又狠, 估計就是治好了, 也是個破相。在御前伺候, 卻頂著這樣一張駭人的臉, 也沒什么前途可言了。
女人尖銳的叫喊聲還在繼續(xù), 好像在用尖銳的指甲剮蹭著眾人的頭皮, 隨后又順著頭骨一路往下。
薛福是真沒招了。
“別讓她驚擾了圣駕。”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天降神兵出現(xiàn)了。來者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少年人,不僅心地善良,還自帶威嚴,輕輕松松便替他們解了圍。
少年人只用一只手便按住了沈憐,幾個太監(jiān)都得以閃躲到了一邊。
“你是……”薛福瞇縫著眼瞧了又瞧,只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卻又想不起來具體是什么時候的事。似乎這人,是賀閣主身邊的。
祝允幾步走至近前來,朝薛福等人拱了拱手:“各位公公,這姑娘不如就交給我如何?”
這燙手山芋,誰留下誰倒霉。薛福也好,還是旁的別人也好,聽了這話只有松口氣的份兒,哪里還會不依。
薛福抹了一把汗,神情為之一松:“拜托您了。無論如何,可千萬別讓她鉆了空子,溜到里面去。”
“這是自然。”祝允彎唇笑笑,看起來十分和善誠懇的樣子。
長相突出的人,自來便是有這樣的優(yōu)待。他輕輕松松的一句話,便可以輕易博得別人的信任。
目送幾個太監(jiān)走遠,祝允才又照著他們方才的樣子,將人扣著肩膀抓了起來:“沈二姑娘,我勸你還是消停些好。掙扎得越是厲害,越是于你無益。”
卻不想,從前神智尚清的人還曉得幾分表面功夫,如今卻成了完完全全的一個瘋子。只見沈憐扭轉脖子,照著他的手背就要張嘴來上一口。
“你可要想清楚了。咬傷我,就要一直被困在這里。”
沈憐本來早已黯淡下去的雙眸因這一句話忽地一亮:“你什么意思?把話說清楚!”
“我送你離開這兒。”祝允將鉗制沈憐的手松開,然后也不管人有沒有跟上,徑直就往另一個方向邁步走去。
沈憐只是瘋了,并不是傻了。就算她能越過這一關,但是想要見到圣上,前面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侍衛(wèi)奉命阻攔。
祝允相信,沈憐鬧這樣大的一出不是為了求死,而是真的一心面圣。他雖不大明白究竟是什么樣的事情,值得她不管不顧地拼死一搏,但圣上對她的不喜,乃至于厭惡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往日圣上往他那金鑾寶殿上一坐,尋常百姓根本無緣得見。如今卻不想這一朝出宮,就被人給煩得焦頭爛額。偏偏此女是嘉妃娘娘的親妹妹,又是他曾經(jīng)的救命恩人,殺不得重罰不得。
他自是沒辦法直接還回去那一巴掌的,但是讓圣上出宮一趟,卻猶如吞下一只大蒼蠅一樣地惡心反胃,也算是報了先前那一掌帶給主人的不快與恥辱了。
想到這里,祝允的步子微微一頓,側目朝后狀似不經(jīng)意地一瞥,果然看到了跟上來的,打扮成丫鬟模樣的沈憐。
有這樣一個不省心的女兒,也算是沈老爺前世欠下的孽債。不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還有另一個可保他一世尊貴體面的女兒,便是被這個牽連,想來也不會受到什么影響。
祝允帶著人繞道到了一個平日里鮮有人知的小門。這小門開的位置十分地隱蔽,鳴箏閣里除了他和主人,再無第三個人知情,便是沈從白和左清清二位大人都不見得知道它的存在。
就更別提,是打皇宮里來的那些宮人和守衛(wèi)了,他們一定毫無防范。
祝允故意站著離那未上鎖的門遠了些,指著面前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沈二姑娘,這里少有人往來,從此處離開,便不會有人看到你。當然,更不會連累沈家。”
“沈家?他們有拿我當家人嗎?還怕什么連累不連累!”類似于這種勸她識大體顧大局的話,沈憐早聽出了繭子。
她只默不作聲地退遠一些,同時還飛快地環(huán)顧了下四周,眼尖的沈憐幾乎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那扇朱紅色的小門。
而后,她幾乎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奮不顧身地撲到了那扇門上,狠狠地撞了開來。
沈憐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疼成一片,下一刻,人便倒地不起。她顧不得前臂和雙肘傳來的疼痛,只哈哈大笑起來。誰能想到,嚴防死守的宮廷侍衛(wèi)居然百密一疏,能留下這樣大的一個缺口給她?
可見就連老天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沈憐不敢再耽誤下去,她似乎能聽到身后祝允追來的腳步聲,這人的功夫她是見識過的,一旦被他逮住了,自己可就再沒有機會面圣了。
沈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前竄出老遠,最終扒著一棵老樹的樹干,這才勉強站直了身子。
“沈二姑娘,你干什么去?前面廳里坐著的可是圣上,可別沖撞了圣駕!”祝允眼看著沈憐跑出很遠,這才著急忙慌地拔步追了上前。
——
“起駕!”
鄧瑛彎著腰在前頭帶路,后面三人跟了出來。
圣上看著比來時心情似乎好了不少,有說有笑的:“留步吧,待顧清川下葬那一日,朕必親自去上一炷香。”
“我代顧清川,多謝圣上。”能有天家的那一炷香,也算是顧清川眼下能得到的一種盛譽了吧。盡管顧清川可能一點兒都不在乎,但這也已經(jīng)是賀長情能想到讓他泉下有知,心中稍稍一暖的方式了。
“快攔住她!”
幾人剛邁下最后一級臺階,就見院子東南角里亂糟糟的一團,一堆宮女太監(jiān)擠在一處也不知在忙活什么。總之是吵得吵,鬧得鬧,要不是這里一抬頭便是晴空萬里,屋頂都能被掀翻。
“你們都在干什么!”
幾乎是在圣上這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人墻崩塌,從那群清一色衣裳里硬是擠出來一個與眾不同的身影。
沈憐穿了一身沈家丫鬟的衣裳,頭發(fā)也因與人的推搡而變得凌亂不已,可這些對于熟悉她的人來說都算不得什么偽裝,還是一眼就被圣上和嘉妃娘娘盡數(shù)識破。
“憐兒?”嘉妃娘娘先是皺了皺眉,隨即又提了提裙擺,率先迎了上去。
“你干什么!”只是,一向待她柔情似水的圣上第一次著了急,紅了臉,“就在這兒站著。”
“朕帶來的都是死人嗎?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都攔不住!”圣上龍顏大怒,這一聲暴喝出口,面前登時跪了滿滿當當?shù)囊辉海總人都在哆嗦個不停。
這么多人在場,卻靜得連人吞咽口水的聲音都能聽得到。
賀長情分明看到,在那堵墻后有個身影一閃而過,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她沒看到的祝允。
沈憐出現(xiàn)在此,莫不是他的故意為之?可祝允這樣做,除了引火上身,還有一絲半點的好處嗎?他到底想做什么?
沒能等賀長情想出個什么結果來,便見那沈憐一把扯開自己的袖口,露出里面大片雪白的肌膚,和她那十分刺眼的傷痕來。
這個沈憐,真是瘋了吧。大庭廣眾之下,她還要不要名聲了啊。
“圣上,您不能這樣對我啊。”沈憐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說到傷情的地方,還不斷地用拳頭一下一下地捶著自己的胸口。
這樣子,倒真的像是被什么薄情郎給始亂終棄了一樣。
可,圣上和她清清白白,至多不過就是救他一命的關系而已啊。沈憐這么做,分明就是挾恩圖報。
難道圣上之前對她還不夠寬容嗎?竟能讓她幾次三番地拿救命一說做文章。
賀長情眼底不由地帶上了幾分寒意。沈憐這樣的人,便是今日真的惹下了什么殺身大禍都不足為惜。
事實上,不僅是賀長情,在場眾人都像是厭惡極了這個耍賴的女人,除了沈慈,再沒有一個人能對她擺出一張心平氣和的臉來。
可偏偏沈憐本人對這些眼神都視若無睹,她只把胳膊往前伸了一伸,繼續(xù)自說自話:“圣上,您還記得嗎?從前您為躲避刺客的追殺躲到我們府上,是我救的您啊。為了救您,我身上才留下了這樣一條丑陋的傷疤。”
這傷疤,是沈憐為救圣上才留下的?而沈慈的手腕上,卻有著同沈憐一模一樣的傷疤。他們的傷疤長得一樣,就連位置都一樣。
這世上,真的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嗎?
有種很是離奇,卻越想越覺得合理的猜想驟然間在賀長情的心頭發(fā)起芽來。
第105章 出氣
“夠了。”
這瘋瘋癲癲的話語, 早就惹得在場眾人都沒了什么好臉色,一個個的只眉頭緊鎖。莫說是圣上,便是底下跪著的那些宮人, 也是滿臉藏都藏不住的煩躁。
這一回,便是連沈慈都很難再站在沈憐的一邊了:“要不是看在你曾救駕有功的份上,光憑你下毒謀害, 你覺得你還能站在這里哭哭啼啼的嗎?憐兒聽話, 回去吧, 日后本宮定會為你尋摸一門好親事。”
“你還給她尋摸什么親事?”圣上是真的深受其害, 要說救命之恩,之前那次下毒算計一事他不予以重罰,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
不想這世間, 偏偏還有這樣蹬鼻子上臉, 絲毫不懂得適可而止的人。
別說是他這樣暫時于社稷江山無功的新皇,便是歷來的那些明君恐怕遇到這種人,此時此刻也會忍無可忍:“沈憐你聽清楚了,若是再繼續(xù)這么無理取鬧下去, 朕即刻命人把你抓起來游街。時機一到,立馬斬首示眾。”
面對生死, 沒有幾個人能繼續(xù)胡鬧下去, 更何況是沈憐這種沒見過什么世面的閨閣女子。無論是圣上和嘉妃娘娘, 還是一旁的鄧瑛、賀長情等人, 所有人都露出些輕松的神色來。
雖然一度被攪和得一塌糊涂, 但這場鬧劇終于可以草草收場了。
“圣上, 小心腳下。”鄧瑛將拂塵一抖, 照舊像從前那樣來扶人。
“圣上!我今日冒死求見您, 就沒有想要活著回去。”沈憐不知從哪里抓了一個嶙峋的石塊, 那尖銳的一頭正被她抵在自己早已結痂的傷疤上。
此時有些殷紅的血珠子從那石塊之下溢了出來,對比著肌膚的白,便顯得愈發(fā)地觸目驚心。
沈憐是知道如何求人的,把姿態(tài)伏低,恨不得讓自己跌進塵土里去:“同樣都是沈家女兒,為什么姐姐是尊貴的皇妃,而我卻只能被關在家中,受盡白眼?求圣上可憐可憐我,把我收了,隨便……隨便什么位分都好,哪怕是沒有任何名分,只求您偶爾想起來了,能來看看我也好。”
說著,兩行清淚便順著她的臉龐緩緩落下。若是有人方才沒有親眼目睹她撒潑嘶吼,怎么看都會覺得這只是一個人被逼急了下的苦苦哀求。
好個沈憐,看著楚楚可憐,柔弱無力,心中卻是有著這樣大的謀算。若是因一時心軟,放她進了后宮,豈不是破了梁淮易許給沈慈永不再有別的女子的誓言?
偏偏這沈憐還是個有心計的,一旦開了這先例,便是圣上眼下再深惡痛絕,誰又敢說一個人面對著另外一個人就永遠是鐵石心腸?
只要時日夠久,日日在眼前晃著,生出幾分憐愛也算人之常情,甚至鳩占鵲巢也不是什么絕無可能的事情。
能如此豁得出去的人,只可惜生成了個女兒身,若是投胎成個男子,或許還真能闖出一番天地來。不過,像沈憐這樣威逼扮柔弱的手段,還是不夠讓人高看一眼的。
賀長情收回盯在沈憐身上的目光,看向了圣上身邊的沈慈。不知這位處處退讓,甘愿為妹妹頂罪,又極有可能將救駕功勞大方讓出去的嘉妃娘娘,此時作何感想。
只見沈慈的一雙秀眉皺了又松,松了又皺,如此反復數(shù)次后,還是開了口:“圣上,她說得似乎也有幾分道理。依臣妾愚見,不如就把她……收在身邊?”
“收什么收!”圣上心頭一股無名火乍起,將沈慈搭在他身上的幾根纖纖玉指甩落開來不說,就連面色都凝重得仿佛能滲出陰濕的水漬來,“就連你也說這種話?她腦子有病拎不清,莫不成你也是?”
賀長情舔舔看戲看久了變得發(fā)干的嘴唇,不禁再一次看向了梁淮易。他啊,最近可是說了很多傷人心的話語,但也就在剛剛,難得說了一句聽來還有點意思的人話。
雖然吧,這話實在不中聽,但背后的理兒卻是正解。沒有哪個女子會真的愿意與人共享丈夫,即便那個人是自己的親妹妹,也不會是例外。
這個沈慈,真不知她是假大方,還是真愚蠢。居然要把珍視愛護她的人給拱手相讓,也難怪梁淮易會這樣大動肝火。
“圣上,您知道嘉妃娘娘的手腕上,也有一道和沈二姑娘一模一樣的傷疤嗎?”賀長情眨巴了眨巴眼睛,一臉的茅塞頓開,“我看那兩道傷疤,不僅長得差不多,就連位置似乎都沒什么不同的。”
“朕自是知曉的。”畢竟是愿意將真心交付出去的枕邊人,莫說是那樣大那樣深的傷疤,便是沈慈身上有幾個痣,痣在哪里,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您知道?”既然知道,就從來沒有懷疑過當年救自己的人,也許早被人給冒名頂替,被有心之人來了一招偷梁換柱嗎?
君心深似海,成了天子后的梁淮易每一步都走得謹小慎微,到了如今都能對她這個自小信任的熟人猜忌至此。而沈家兩姐妹身上這么明擺著的巧合,他又怎么可能沒有懷疑過?
到底是她多嘴了。
這三人,一個是無良無德,連自己親姐姐都嫉妒得發(fā)狂的奸邪之徒,一個明明足以翻手為云覆手雨,卻還要揣著明白裝糊涂。
當然,最匪夷所思的還得是沈慈,真不知這沈憐是她的親生骨肉還是生養(yǎng)父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這樣的人在她頭上撒野發(fā)瘋。
賀長情無聲地掀了掀唇,瞬間興致索然。她只朝著圣上微微福了一禮,尋了個借口便退了下去。
她現(xiàn)在再也不想知道,沈憐會是什么樣的下場了,飛上枝頭變鳳凰也好,觸怒圣上的底線最終招致身首異處也罷。
她只關心這些賴在她鳴箏閣里的人,什么時候才肯回到宮里,到那時他們想怎么鬧就怎么鬧,只要她自己眼不見心不煩就好。
最終,賀長情在遠離人群的垂花門附近,抓到了看戲看得并不專心的祝允:“你跟我來。”
將人帶至偏僻的角落,確定四下無人后,賀長情才一步步走到祝允的眼前,把人逼在圍墻邊上:“是你把沈憐故意放進來的吧。你想做什么?”
“主人你都看出來了啊。”祝允訕訕地低下頭,許是做了心虛的事情,讓他有些不敢直視,“我就是,我就是想替你出氣。”
“出氣?”賀長情想過,或許祝允有著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但就是怎么樣都沒有想到,這還會和她扯上關系,她一時間只覺得有幾分好笑,“我和沈憐可沒有什么冤仇,你出哪門子的氣?”
“就是之前主人你入宮的時候。”接下來自己要說的話,要是流露半個字出去,都會給主人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故而祝允將上半身貼了上去,湊到了賀長情的耳邊,一字一頓地道:“他給了您一巴掌,我今日就想著不如把沈憐帶進來,讓他下不來臺,嘗嘗吞了蒼蠅是什么樣的滋味。”
祝允的氣息熱熱地噴灑在賀長情的耳邊,不知是他的體溫太過灼熱,還是這膽大包天的言語令她心頭一燙,總之賀長情有些不大自在地將人推了開來。
祝允的身后本就是圍墻,現(xiàn)下被這么一推,整個后背就都撞在了墻上。可他無暇顧及身上的疼痛,唯有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賀長情,心中慌亂無措起來:“主人你生我氣了是不是?”
“你,你怎么敢的?如果被宮里的人發(fā)現(xiàn),你怕是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賀長情像是氣急,只用一根指頭不斷地戳著祝允胸前的那塊布料。
主人應該是又氣又急吧。可即便這樣,她都沒有責怪自己或許會連累她,連累整個鳴箏閣,而是第一時間只擔憂掛心著他的安危。
祝允不禁抬手握住了賀長情的五指,緊緊地將它們包在自己手里,輕輕摩挲著:“主人放心,我只讓沈二姑娘回家去的,是她自己心術不正,這才偷偷溜了進來。若是真的圣上要問責,那也全是我自己一個人犯下的錯事。就算被處以極刑,也與主人和鳴箏閣絕無干系。”
“我今日,真是開了好大的眼。”賀長情微仰著頭,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人來。
是不是,金玉奴的身份束縛了他太多?他是這樣一個瘋起來不要命的家伙,行事既小心又還算周密妥當,自己以前是怎么只把他當一把不會思考,沒有想法的刀的?如今看來,她倒是要重新認識一下祝允了。
賀長情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冷不丁地落在祝允的耳中,立時便被他品咂出了很多別的意味來。他有些心急,只將頭顱緩緩低了下去,在她的頸間來回蹭著:“主人我說真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們就是讓我死……”
微涼的指尖抵在他半開半合的唇上,賀長情用她的手指封住了他沒說完的話:“不許你說死。既然你都說了放她回家,那咬死了都是沈憐自己跑進去的,明白嗎?”
第106章 斬亂麻
沈憐的這招破釜沉舟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她算出了自己姐姐的心慈手軟, 也自認為可以用盡手段拿捏住男人的一顆心。
只是她唯獨忘了最重要,也最關鍵的一環(huán),那就是她要逼迫的對象是當今圣上。
堂堂的九五之尊, 天下共主,怎么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更何況說一千道一萬,這些不好的開端通通都拜沈憐所賜。沈慈一推再推的遷就, 還有圣上心如明鏡卻不肯說破的怨懟, 全都系在沈憐一人之身。
最好的方式, 也就剩下個快刀斬亂麻了。除了沈憐這一害, 還眾人清凈。
賀長情眼睜睜地看著沈憐被一根半只手臂粗的麻繩給捆綁著帶了下去,那不甘的怒吼和叫罵聲,隔著老遠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賀長情隨便抓了個小太監(jiān)一打聽, 這才得知圣上要把人壓到天牢里, 明日便要開刀問斬。
“這也太快了吧。”賀長情聽了不禁喃喃自語起來。便是犯下大罪的朝廷重犯,譬如那姓秦的,都是先收監(jiān)下去,回頭再擇日問斬的。
“快什么啊。圣上在得知那沈憐當初救駕也是搶了嘉妃娘娘的功后, 氣得不得了,恨不得當場就親手殺了她。”說到這里, 小太監(jiān)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要不是鄧公公勸著, 說是殺這樣一個不忠不義的東西會臟了圣上的手, 今日你們鳴箏閣里可就要流血了。沾上那不干凈的人, 你們閣里也得晦氣好一陣子。”
看來, 或許是圣上想通了什么。便是要成全沈慈的一片愛妹之心, 也犯不著繼續(xù)被人牽著鼻子走。
“阿允, 他們走了以后, 你去找人把園子各處收拾一下。”雖然這個季節(jié)本就是萬物凋敝,花園里早就沒有什么蒼翠綠意了,可是那群宮人們橫沖直撞著攔人抓人,毫無愛惜花草之意。只匆匆來這么一趟,就把鳴箏閣的園子給糟蹋得不成樣子。
賀長情幾乎是眼看著最后一人的背影消失在視野盡頭,就立即把整頓收拾園子的差事給分派了下去。
——
沈從白從國公府離開的時候,圣駕還未回宮。
街道兩旁聚滿了擠擠挨挨的人頭,就好像春天時滿山滿坡上盛放著的各色花朵,開得慢一些的,就完全沒有露頭的機會。沈從白接連說了好幾聲借過,又憑著自己練武練出來的一把力氣,這才擠到了前排。
只見那長長的儀仗隊從街的這頭連綿到別的街口,永無止境的樣子。
除了被前呼后擁的圣上和嘉妃娘娘氣派非凡,還有個被人拖拽著,仿若沒了骨頭一樣的沈二姑娘,由于她的狼狽落魄,以及侍衛(wèi)時不時的一兩聲暴喝,她吸引到的目光比起圣上和娘娘二人也只多不少。
這沈二姑娘畢竟也是他們曾經(jīng)差點葬身火海才救出來的人,沈從白看了心中怪不是滋味的:“這姑娘是怎么了?怎么被綁成了這個樣子?”
“你還不知道吧。”沈從白旁邊有很熱心的老大爺,聽了這問題也不避諱,直接就扭轉脖子開始給他解釋起來,“據(jù)說這個女的啊,搶了娘娘救駕的功勞,還一直拿救命恩情威脅圣上,要逼圣上把她納到后宮里呢。”
“要說咱們這圣上啊,那可真是大好人。我老頭子活了六十多年,就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皇帝,女人都送上門了還不要。別說是天子,就是一般的顯赫門庭,誰家還不是巴不得妻妾成群啊。”
老大爺?shù)脑捪蛔右坏┐蜷_,就遠遠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沈從白卻是略一頷首:“我知道了,多謝。”
原來救人一命,也不一定能讓那人逃過一死。正如當日他們救下沈憐的性命,并不是想著要借此抓住誰的錯處去扳倒誰。從始至終,無論是主上,還是他們,哪怕是那個一肚子壞水的林治歲,當時想的也僅僅是救人而已。
可繞了這么大的一個圈子,沈憐不懂珍惜,最終照樣誤了自己性命。那便怨不得旁人,虧他之前還在心中為她唏噓了一陣子,現(xiàn)在想想,實在多余。
“小白?”左清清清掃著由鵝卵石鋪就而成的小徑,見人一回來,當即像是看到了救星,“你回來得正好,快,搭把手。”
“這園子是怎么了?怎么像是狂風過境一樣?”沈從白還沒明白發(fā)生什么,便已經(jīng)從左清清手里接過了大掃帚,替對方細細掃起了那些可以藏污納垢的角落。
“沈憐,非要跑到咱們閣里面見圣上。結果如意算盤沒打成,人反倒被抓了起來。你可不知道,當時那個場面真是有夠亂的。”
“清清,讓你干個活,話怎么這么多?”賀長情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他們身后,“有關宮里的事情,少在背后議論。”
“主上,屬下有事要稟報。”沈從白忽而想起了自己在國公府里的見聞,當即把掃帚往左清清懷里一扔,也不管人有沒有接住,便繞過了人徑直向賀長情走去。
“跟我來吧。”這園子里實在不是一個談話的地方,休整一番居然能比那群人剛走的時候還要顯得凌亂,“阿允,你留下,幫著清清他們整理一下。”
“是。”祝允還在目送著人,不想下一刻懷里被丟進來一個掃帚,左清清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干巴巴地催促著,“別看了,先干活。”
二人前后走至了一處迂回曲折的回廊之上,賀長情挑了處風景好的地方背對著沈從白站定。
“主上。”沈從白拱了拱手,“其實您沒必要支開祝允的,屬下要稟報的事情他聽得了。”
“誰說我把他支開了?我就是看他做事還算認真,讓他一同跟著掃掃。”猛一聽沈從白的這話,賀長情緊繃著的臉上卻是有了幾分笑意,“你們不必太小心翼翼了,往日怎么樣,現(xiàn)在還怎么樣。莫說我和他還沒有走到那一步,就是真的最后走到了一起,你們也不必顧慮那么多,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賀長情在欄桿上撐了一把,這才調轉了身子,看著對面被金光鍍上一層的沈從白笑道:“小白,你知道我為什么最喜歡你和清清嗎?”
她這話說的有歧義,自己說完之后才發(fā)覺了這里引人誤會的地方,于是紅著臉擺了幾下手:“我的意思是,鳴箏閣里,我最信任也最看重你們兩個。”
“主上,您的意思我都懂,您不需要解釋那么多的。”主上待他的好,他永遠都記得。一個人的真心相待是要用心感受的,不是幾句話就可以哄住別人,也不是幾句話說得不妥就生了嫌隙。
不過,沈從白還真的是很好奇:“所以,是為什么?”
“因為你們待人,是真心的。簡而言之,你們兩個從來都不是那種看人下菜碟的人。”祝允的身份很難在北梧獲得什么真正的便利,似乎從他離開落星谷的那日起,就注定了會遭受許多白眼。
還記得一開始見到祝允的時候,左清清是說過很多難聽的話,可到底那人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并不是什么壞心眼的。
再后來,沈從白和左清清甚至都能放下心中對于金玉奴的不屑高傲,和聲和氣地與人相處。單憑這一點,賀長情就知道,只有這樣的兩個人才是她真正值得全心信賴的屬下,志同道合的朋友。
“能得主上這樣一句話,小白沒有白活一世。我?guī)Ш卧片樔ヒ娏四聡瑖珷數(shù)木耦^看著比之前差了不少,但他或許是感激主上千里迢迢把世子帶回去的恩情,還特意將我二人引到了他的書房。”
“可有什么發(fā)現(xiàn)?”得虧沈從白心細如發(fā),還惦記著他們之前在相府章遠安的房間里看到的剪紙一事。
其實若不是小白說到這里,賀長情怕是直到現(xiàn)在都沒能想起這一茬來。近日接二連三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早就讓她分身乏術。
“國公爺?shù)臅坑泻芏啾凰旱闷扑橄的剪紙。”沈從白回憶著不久之前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哪怕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壓抑的環(huán)境,可他心中也是實打實的感到堵塞憋悶,“我在地上還有案上,看到了好多張已經(jīng)完成的剪紙,雖然它們被撕碎了,但我還是能看出原本的樣子。國公爺說,世子不在人世,他也沒了活著的意義。留下那些剪紙,只會愈發(fā)傷情,難以忘懷那段回不去的美好時光。”
是啊。雖然那些成品不是世俗意義中的上等佳作,可單是從章遠安房間中的那一幅剪紙來看,便知道它的創(chuàng)作者應該是一個充滿著童真意趣的人。而不是現(xiàn)在這個,送走自己唯一親生兒子的白發(fā)老人。
“那何云瑯還有給人看病嗎?”
“看了,國公爺還是很感激主上的一片心意的。所以小白擅自做主,主動問及了章遠安房中那剪紙的事情,以及國公爺和章相的關系。”
原來小白鋪墊許多,都是因為這個。沒有人會在萬念俱灰的時候還說什么謊話,便是從前有著非同小可的打算,現(xiàn)在唯一的掛念一斷,一切也就毫無意義。
雖然賀長情打從心底深處知道,國公爺定不會和章相有任何超乎普通朝臣之間的往來,但她還是克制不住地緊張起來:“國公爺,怎么說的?”
第107章 從龍之功
“章相膝下只有章遠安一個兒子, 雖不是親生,但也視如己出。穆國公同章相在朝為官數(shù)十年,章遠安也是他看著一點一點長起來的, 那時他年齡尚淺,剛去到相府不久,日日謹小慎微, 說話不敢大聲, 走路也含胸駝背。相府的下人見他是個軟柿子, 背地里沒少苛待他。”
雖不曾親眼見過那時的場景, 但透過當時國公爺?shù)纳袂椋驈陌滓材芟氲剑窃撌窃鯓右欢纹D難晦澀的日子:“穆國公憐愛, 又有意敲打警醒那些下人, 這才送了那幅剪紙給他,希望借此能安撫一二幼子之心。”
賀長情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難怪會一直掛在他的房中。”不知不覺地,她從前對章遠安的那些厭惡似乎變得淡了些許。
縱然那人是個滿腹心機的家伙, 可他把穆國公對他的好放在了心頭,這些年來一直視若珍寶。如此看來, 章遠安又怎么不能算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呢?
——
光陰向來走得飛快, 距離回京似乎也沒有過了多久, 賀長情卻跟在人群里送走了好多她生命中的過客。
比如一月之前的沈憐, 那個到死都在怒斥著天道不公的姑娘。她被斬首的時候, 沈家竟沒一個人來送別, 圍觀的百姓聽聞她做的那些事后, 也都紛紛投去鄙夷的目光。
說來也很是涼薄, 畢竟生與死, 是人活一世的頭要兩件大事。可沈憐在闊別人間的最后一刻,竟也沒能看到在場之中,但凡有一個人,臉上露出了一絲一毫的心痛與不舍來。
在鍘刀落下的前一刻,沈憐終于收了罵罵咧咧的言語,只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人頭應聲落地,城樓之上緩緩轉過一個背影,最終化作了天與地交界處的一個小黑點,直至再也無處尋覓。
沈憐她不知道,沈慈是來送過她最后一程的。
她這庶女的身份,誤了她一生,也讓她作繭自縛,甘愿蒙上眼睛捂住耳朵,與外界徹徹底底地剖離。自此親情的溫暖于她是穿腸毒藥,只要沾染上一點,她便覺得無限自卑,恥辱與不甘終年伴隨著她的呼吸,每時每刻都在淹沒吞噬著她。
她明明,并不是像她說的那樣,一無所有。
所以說到底啊,也不過是咎由自取,平白留旁觀者一聲嗟嘆罷了。
今日,賀長情帶著祝允和一干手下,再次來到了法場之上。
冬日不過剛剛來臨,天地之間就被迫裹上了一層肅殺之意。天穹灰蒙蒙的,從今晨開始,就一直洋洋灑灑地飄著細雪。
趙明棠哈出一口熱乎氣來,又搓了搓凍得發(fā)紅的雙手,湊到了賀長情的跟前:“小閣主,秦家倒了,顧世子也……您看,我接下來?”
他知道,這話問得恐怕不合時宜,他也打心眼里敬重那個為了一城百姓甘愿被俘的少年英雄。可他千里迢迢來至京都,現(xiàn)下顧清川一死,國公爺?shù)纳碜友垡娭蝗詹蝗缫蝗眨貌涣硕嗑茫蜁兂梢恢粏始抑?br />
實在,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賀長情的面色有點凝重,讓人無法辨別出此時此刻她的內心到底是什么樣的情緒:“你放心,我既然把你帶到京都,自會給你安排好去處。”
但好在,這位小閣主一向是個公私分明的。趙明棠放下心來,誒了聲,將兩手索性插到了袖子里,肩膀一縮,站到一旁再不多話了。
斷頭臺上,跪著一老一少兩個男人。
秦家其余人等,在被罰沒所有家產后,男的被流放充軍,女的被遣散出京,永不得再入京都。梁淮易到底還是心軟了,只把秦家父子二人判了斬首之刑,至于其余沒有參與其中的,好歹留了他們一條性命。
他甚至,都沒把那些女眷打入賤籍,單憑這樣的胸襟氣度,便獲得了朝中內外多少稱贊。賀長情不得不承認,圣上雖然愛猜忌了些,可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好人,是個值得信賴的明君。
再看這不可一世的秦知行,哪里還有往日的囂張氣焰,此時哭天喊地地只求圣上饒他一命:“國公爺,煩請您轉告圣上,求一求圣上,與逆黨勾結一事,與我無關啊。”
將死之人嘛,被嚇破了膽也是人之常情,甚至為此改換了性子,說些低聲下氣服軟的話更是正常。沒人愿意多想,也更不會有人搭理他。
甚至就連,往日里把他捧在手心里寵著的秦先望,都神情懨懨地低垂著腦袋,好像已經(jīng)不在人世間了一般,對于自己兒子的那些沒骨氣的求饒之聲充耳不聞。
只是,旁人的平靜仿若是一種無聲的催命,徹底攻破了秦知行的心防:“與逆黨勾結,全是我爹干的,我一點兒都不知情啊。我從頭到尾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個!圣上既然寬宏大量,只把秦家人趕出京城或者流放出去,那我也罪不至死吧!”
“行兒,你說什么?”秦先望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從小養(yǎng)到大的兒子,一遇到生死大事就這樣把他給賣了?
他們可是親父子啊!大難臨頭,卻也有兒子為了求生,就連眼也不眨地把他的老父親給推出來的?便是許多民間的貧賤夫妻,在遇到困難時,都尚且不至于無情到這樣的地步。
大顆的淚珠開始在秦先望的雙眼里打起轉來,很快便連成了一條條的線,他渾身狂抖:“兒啊,你可知為父究竟為什么要放著好好的榮華富貴不享,鋌而走險去和逆黨謀劃嗎?爹這可都是為了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
秦知行偷偷瞥著穆國公的面色,生怕因一句話的不妥而錯過了自己的一線生機:“爹!錯了就是錯了,你為何總給自己找那么多的借口?圣上寬宏大量,說不定,說不定就會看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饒我一命呢!您也不想讓兒子去死吧?”
這樣的走向,可還真是始料未及。賀長情微微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事實上,不管是她,還是鳴箏閣的人,甚至哪怕是那些只為湊個熱鬧而來的百姓,都不免為秦知行這種大難臨頭各自飛的無恥行為給震懾住了。
別家兒子面對此情此景,或許會將罪責大包大攬歸因在自己頭上,又或者只是不再狡辯,心甘情愿地一同赴死。像秦知行這種的,實在少見。
“為父看你讀書讀書不成,要武武力低微,生怕自己有朝一日歸西之后,你便是放著爵位也守不住,受人欺瞞哄騙,風光不再。所以這才冒死干下謀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希望若有幸為你立下從龍之功,也好讓你下半生有個依靠。”
秦先望越說越是悲從中來,不由地仰天長嘆,淚水順著他的臉龐直直地淌進脖子里:“……不孝子。”他這一生流的淚加起來,恐怕都沒有今日多。
哪怕秦先望說了一肚子掏心掏肺的話,可秦知行也仍未覺得他的所作所為有半分不妥,還在朝著高臺之上的穆國公求救:“監(jiān)斬大人,國公爺,您就幫忙遞個話吧?我真的不想死!”
只是這一回,任憑他把嗓子喊啞,莫說是穆國公無動于衷,就連秦先望都像是失望至極,只將雙眼一闔,再不吭聲。
“時辰已到,休要多言。”穆國公將令牌往地上一丟,兩名劊子手便即刻就位,將磨得雪亮的刀架在了父子二人的脖頸之上。
細雪倏爾變大,真到了斬首的時候,竟變成了砸在人身上生疼的雪粒子,直往冒著熱氣的脖里鉆。
賀長情將身上的蓮青色縐綢白狐皮斗篷攏了一攏,有了一圈白色狐毛緊緊地護著脖子,這才不至于讓雪粒子尋了空隙鉆進去。
在場眾人都各自有著保暖的方式,哪怕是最拮據(jù)的百姓,都尚且還能依偎在一起互相取取暖。
唯有那斷頭臺上的二人,只著一身單薄的白色囚衣,風雪一大,無論是心如死灰的,還是哭得肝腸寸斷的,此時也只顧著抖如糠篩。
耳中倒是難得清凈一些。
刀芒映著白雪,寒光一閃,便在潔白無瑕的雪地上潑灑出兩溜滾燙鮮紅的血跡。離得近一些的人沒有個防備,被那熱血濺了一臉,立馬怪叫著嫌棄地擦拭起來。
賀長情收回定在臺上的目光:“我們回去吧。”
她今日格外安靜,既沒有表現(xiàn)出出掉一口惡氣的暢快,也沒有頓失父兄的悵然。無論是祝允,還是沈從白和左清清,誰都不知道賀長情此時究竟是何心情。
或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那種五味雜陳的心情,便是連說,都無法說得清楚。
“主人,前面那是夫人嗎?”祝允的眼神很好,哪怕是在大雪迷了視線的天氣里,都可以一眼在人群里捕捉到那個身形。
賀長情和沈從白等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果然看見了一個小丫頭攙扶著婦人,二人在雪天里徐徐地往前走著。
那兩道身影,正是劍蘭和賀夫人。
也是,這樣的大日子,母親怎么可能不來親眼見上一見?那個害她一生都困在嘲弄聲里的朝秦暮楚的負心漢,如今終于因令人發(fā)指的罪狀,害人害己。
這便是,天道好還,報應不爽吧。
賀長情最后回望了一眼斷頭臺,那雪地上的一地鮮紅依然刺眼,可是很快便又被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細雪。
天地之間,再也沒有那二人曾經(jīng)來過人世的痕跡。賀長情扭轉身子,朝著前方不遠處的二人喊道:“母親留步。”
第108章 撿人
因為賀長情的這一句話, 劍蘭猛地瑟縮了一下。見到眾人向她們走來,還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半步,連個眼神都不敢和賀長情等人對上。
賀長情將劍蘭的一驚一乍盡收眼底, 并未說什么。劍蘭其實沒有必要這么大反應的,她們來去自如,別說是來法場了, 就是去秦家的抄家現(xiàn)場, 也不需要這樣心虛。
更何況, 好歹夫妻一場, 母親若是打定了主意要來這里,便是她這個當女兒的都沒有資格阻攔,就別說是劍蘭這一個小丫頭了。
賀長情抬手, 在劍蘭的肩上輕輕拍了拍, 一雙眼睛卻看向了臉色有些發(fā)白的賀夫人:“母親既然要來,何不與我說,我們大家一道過來便是。”
也不知道母親面上的憔悴和蒼白,是被這風雪凍的, 還是因為秦先望的不得善終。但賀長情并不想探究那么多,人最終還是得朝前看的。
“秦先望多行不義, 我來看看他的下場。”賀夫人將賀長情的兩只手握在手中, 鄭重其事地拍了拍, “不管你信不信, 我心中早就對他沒有任何情義了。”
賀長情, 賀長情, 這個名字的由來不正是希望能得遇一個長情的良人嗎?不管愿不愿意承認, 糾纏將近半生這是事實, 感情是能那么容易放下的嗎?
賀長情并不覺得這話有什么可信的。
可母親手上傳來的熱乎的溫度似乎又在說, 過往的孽緣早已斷清,如今再也不能影響她了。
“您能想通就好。”賀長情扶著賀夫人上了馬車,同時又不忘了派人去一趟淪為廢宅的侯府,“小白清清,你們和阿允一起去侯府看看,把秦家祠堂里母親的牌位拿回來吧。”
這一月里,圣上掌握了這些年秦先望所有欺上瞞下的證據(jù),又特意放出風聲,只是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安定侯府眾人只許進不許出,就這樣被重兵團團圍困了一月之久。哪怕是像極了囚犯的待遇,過一日兩日是煎熬痛苦,可過的日子久了,就會有人一邊膽戰(zhàn)心驚著,一邊又不爭氣地熟悉習慣起來。
就在秦家人全都松了口氣,覺得情況最壞也不過如此的時候。一道抄家流放和斬首示眾的旨意傳下來,徹底打亂了他們的陣腳。
家產剛被抄沒不久,這個時候去祠堂看看,說不定還能找到那個牌位。
祝允三人和賀長情她們在鬧市口分別,冒著風雪趕到了侯府里。
侯府的大門上貼了封條,查封的官兵還未走遠,沈從白幾步趕上,同那些人說明了來意之后,三人才得以從大門進去。
但見這座奢華一時的侯府,如今哪里有昔日富麗堂皇的影子,放眼望去,處處都是人去樓空的荒涼慘象。
“小心腳下,都別割傷自己。”沈從白踢開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盆,帶著人盡力繞開了遍地狼藉。
“祠堂在哪兒?”左清清轉了半天,別說是祠堂,這府里的所有屋舍,眼下除了大小不一外,再沒有任何差別。哪里還有一點侯府的樣子,說是家徒四壁的窮苦人家也不為過了。
“所以說,人還是安安分分的好。”左清清翻翻這里,看看那里,頗有所得,“不是自己的,天天肖想也沒用。想來想去,一個子兒都沒撈上也就算了,一個不小心啊,就是家破人亡。”
祝允聽著這話,怎么聽怎么覺得別扭。左大人是不是在拐著彎地訓誡他?要他認清自己的身份,看清楚現(xiàn)實,不要再糾纏主人了?
這拐彎抹角的話若是讓他早些聽見,或許他也不會生出不應該有的情思。可是現(xiàn)在才說這些,已經(jīng)是晚了。
“二位大人。”祝允隨手指了指別的方向,“我想去那邊看看。”
左清清百無聊賴地用腳碾壓著地上干枯的樹枝,聞言頭也不抬地應了聲:“知道了,去吧。”
沈從白則是盯著祝允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祝允說得有道理,侯府這么大,我們這樣像無頭蒼蠅一樣找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清清,我們也分開找。一炷香以后,在這里見。”
祝允快步走出好遠,才借著拐角往后瞄了眼。很好,他們二人都沒有朝著這個方向過來。
“有……有人嗎?”
有細若蚊蠅的呼救聲忽而響起,不在前方,也不在左右手兩側,聽起來好像是在,他剛剛路過的那里?
祝允的腳步被迫一轉,循著聲音的方向緩步走去。
秦家的人犯了大事,侯府里是萬萬留不下來了。哪怕是女眷,現(xiàn)下也都被驅逐出京。怎么可能還會有活人在?
祝允擰著眉頭,試探性地推了一推面前這扇破敗殘缺的木門:“誰在里面?”
隨著吱呀一聲刺耳的動靜響起,里面的場景就這樣突兀地橫亙在了他的眼前。干瘦的人半趴在柴火堆上,衣衫破破爛爛,莫說是保暖驅寒,能勉強遮蔽住身體都是好的了。
那件爛得不成樣子的布衣之下,勉強遮蓋著男人的軀體,滿身新傷疊舊傷的燙痕與燒傷,實在讓人不忍直視。
祝允將目光偏移了一些,看向了男人不知為何有些熟悉的五官。
“你是,元弋?”眼前瘦骨嶙峋的小臉終于和記憶深處的那人合二為一,祝允有種劫后重生的快感在心海中來回蕩漾。
他還以為,依秦知行那種人的性子,元弋早就被折騰死了。卻不想到頭來,這些作惡多端的人反倒是先去見了閻王爺。這又如何不能算是今日又一樁大快人心的事情呢。
元弋可能是被折磨得夠嗆,聽到有人在喚他的名字,勉強睜了睜沉重的眼皮,這才認出來人:“怎么是你……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看他這動彈不得的樣子,被關在這小柴房里不見天日也不知有多久了,說不定都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
祝允干脆耐著性子向元弋解釋起來:“秦先望,就那個安定侯,他與逆黨勾結起來想顛覆皇權。如今東窗事發(fā),整個侯府都被抄了,秦家父子二人方才也被斬首,你自由了。”
祝允說這話時,眼中分明閃爍著歡喜雀躍的光彩。
元弋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在為自己高興。可屬于他們這類人的命,是無法更改的:“我們是金玉奴,哪來的自由?秦知行一死,不出幾日,我也定會毒發(fā)身亡。”
祝允上翹的嘴角就這樣以一種尷尬微妙的角度僵在了臉上。他只顧著替元弋逃脫了秦知行的魔爪而高興,卻是把這一點忘了:“我,我認識一個神醫(yī),我?guī)闳フ宜!?br />
“祝允,北梧人是不會幫咱們的。”元弋是真的很羨慕祝允,他究竟遇到了一個怎樣的好主人,才能把他養(yǎng)成這種不諳世事的純真模樣。
和他一對比,自己就像是見不得光的過街老鼠:“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了,能不能把我的骨灰?guī)Щ氐铰湫枪热ィ俊?br />
說完了這句話,元弋就徹底沉寂了下去,就在他以為祝允也該放棄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一輕,只聽將他背在背上的人說:“別說喪氣話,我?guī)闳デ笠娢抑魅恕H绻敢鉃槟闫评悄憔瓦有的救。”
畢竟,何云瑯是鳴箏閣的人。而且如果他擅自做主把元弋帶過去,何云瑯不一定會出手救人。
祝允背著人走得飛快:“你知道祠堂在哪里嗎?”
順著元弋的指引,祝允很快來到了侯府當中還算規(guī)整的祠堂里。只是背著人繞了一圈,翻遍大大小小每個角落,他都沒能找到賀夫人的牌位。
或許是他晚來了一步。牌位已經(jīng)被沈從白和左清清二位大人帶出去了。
但,元弋是能讓他們知道的存在嗎?
祝允不知道,但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救不救元弋,他只聽主人一個人的。
思慮半晌,祝允還是選擇背著人繞道走開,為的就是避免和沈從白二人撞上。只是他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拿到牌位的兩個人不僅沒回去,還特意等在了侯府的大門前。
左清清很是詫異,這分開的時候還是一個人呢,怎么一會兒不見,又冒出一個人來:“你這背的是誰?侯府里現(xiàn)在除了我們三個……你這,別瞎沖動,愛心泛濫啊!”
“祝允,清清說得對。圣上能夠網(wǎng)開一面,只下令將男的流放女的驅逐出城,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情。你可別犯糊涂。”雖說祝允背上的那人實在有點慘不忍睹,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好肉了,但這并不是他們引火上身的理由啊。
“兩位大人,這個是元弋,是之前秦知行從別人那里換來的金玉奴。應該不在流放之列。”這兩個人沒有丟下自己就走,很令祝允感動。
既然繞不過去了,那他還不如實話實說:“我看他傷得厲害,就想帶回到閣里看看。你們放心,主人若是不答應,我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這到底是性命一條。沈從白和左清清對視一眼,將路給祝允讓了出來。
“怎么樣?牌位找到了嗎?”大雪紛飛的天地間已經(jīng)是白茫茫的一片,賀長情就一直在門外來回踱著步。
祝允見了,不由得快步上前。
對賀長情的噓寒問暖早已刻在了他的骨頭里,一個情急之下,他甚至都忘了自己背上的元弋:“天這樣冷,主人您快回屋吧。”
“你背上的是誰?”賀長情低著頭雙手接過沈從白遞來的牌位,心內尋思著什么時候找個高人問問要怎樣妥善處置了。
“哦,他,他就是秦知行的那個金玉奴,名叫元弋。”祝允有些緊張地微微轉了轉身子,以使賀長情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他傷勢嚴重,而且寒約盟就要發(fā)作了,所以才……”
“清清,你去趟源合堂,把何云瑯找來。”
第109章 尥蹶子
鳴箏閣的廂房里, 眾人剛把元弋妥善安置好,左清清就和何云瑯并肩著走了進來。
“你們這一回怎么這樣快?”這樣的速度令賀長情微微有些咂舌。按照正常的步速來看,左清清此刻能趕到源合堂, 都算他快的了。
“嘁,快什么呀,就左清清這小短腿一來一回, 人都該涼了。”何云瑯將藥匣子隨意往桌上一放, 當著眾人的面翻騰起來, “也是這小子命不該絕, 我剛剛把寒約盟的解藥煉制出來,只不過效用如何,還得找個人來試試。”
他翻找藥罐子的動作又快又亂, 連帶著說話都跟著咬字不清起來。
“你說什么?”賀長情一把拽過何云瑯的衣襟, 滿臉的不可置信,“你說,你把什么的解藥煉出來了?”
賀長情隱約聽到了寒約盟三個字。可是何云瑯多年來的努力都沒有得到結果,怎么如今他們前腳剛把元弋救了, 后腳這解毒就可以變成現(xiàn)實了?天底下,還真能有這樣的好事不成?
“寒約盟, 你沒有聽錯, 相信自己。”正說著, 何云瑯從層層夾板之下取出了那個被他裹得密不透風的藥丸, “我目前就煉了這么一顆, 今日就是來向你報喜的。結果剛走到鳴箏閣門口, 左清清就說這屋里躺了一個金玉奴。你說, 這不是天選試藥人嗎?”
試藥人?那也就是說, 其實并沒有什么把握了?祝允咬了咬下唇, 知道這話說出來傷人心,可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何大夫,依您看,這顆藥服下去后他能有幾分存活的希望?”
何云瑯頭也不抬地將針包打開,挑選著合適的銀針:“你給我把他衣裳都掀開。對了,你方才問,他能有幾分活的希望?如果說是解他身上的寒約盟,十之八九不敢說,可十之六七的把握倒是有的。但他這身上……傷及肺腑,氣血兩虧,就算是解了毒,估計也沒幾天活頭了。趁著還有幾天的舒坦日子在,及時行樂吧。”
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祝允立在一旁,半晌沒說出話來。
“不過你們放心,治病救人是每一個醫(yī)者的分內之責,我會盡力的。”何云瑯掰開元弋緊閉的雙唇,準備將那顆藥丸給喂進去,只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榻上的人卻是一點兒都不肯配合。
何云瑯的動作漸漸粗暴起來,一只腿屈起,半跪在床角,恨不得把藥丸捅到元弋的嘴里:“嘖,你這人胳膊腿壞了,喉嚨也壞了?你倒是咽啊!你不咽,鬼知道這藥管用嗎?”
雖說今日就是驗證他多年苦心究竟有沒有白費的重要時刻,但是心急也不是這么個急法。
賀長情實在聽不下去了,給何云瑯遞過去一碗水,讓其用溫水送服:“你那點小心思自己藏著掖著就行,你還說出來做什么?”
待元弋悠悠醒轉之后,面色也眼看著紅潤了好些,只是不知是屋里暖和的緣故,還是因為何云瑯的藥起了效。
“主上,我能不能把人帶回源合堂?這樣要是有個什么意外,他身邊也有人能照料。”何云瑯說這話時,一雙眼睛就毫不避諱地黏在元弋的臉上,那眼神就好像是餓了好多天的狗好不容易盯上了塊肉骨頭。
他的那些心思,整個屋里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就是想把元弋帶去做個乖順聽話的試藥人嗎?
更何況,寒約盟這種存在已久的曠世奇毒,若是真讓何云瑯給尋到了破解之法,那他的神醫(yī)名號自此就可以傳遍五湖四海了。
傅念卿和她說,那首詩里被北梧大軍攻打的就是金玉奴。
過往的事情既然已經(jīng)無法更改,但是若能幫助何云瑯成功研制出寒約盟的解藥,也算是對金玉奴來說的一大幸事了。
況且,何云瑯只是性情古怪,又不是什么枉顧人命的兇神惡煞:“阿允,我覺得元弋身邊有何云瑯在,比留在鳴箏閣里要強。你說呢?”
“主人說得對。”其實不必賀長情費心勸他,祝允自己也是這樣想的,“何大夫,接下來的這段日子就麻煩您多多費心了。”
“坐馬車回去吧,讓小白他們把元弋給你送到源合堂里。他是病患,經(jīng)不得這么反反復復的顛簸。”賀長情上下打量著何云瑯的細胳膊細腿,并不認為他有什么能力可以把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帶回去。就算是再多個祝允不怕辛苦地走一趟,也不利于病人休養(yǎng)。
等祝允和沈從白二人將元弋轉移到了備好的馬車上時,外間纏綿了半日的飛雪總算是停了,唯有時不時襲來的冷風吹得人仍舊止不住地打冷顫。
何云瑯縮著脖子最后一個鉆了進來:“真是奇了怪了,你們有沒有覺得今年冬天特別的冷?”
“我只覺得,特別的擠。”好歹也是四個大男人,元弋那個可憐兮兮的病患是沒法要求他什么了,沈從白不得不把眼神放在最后一個上馬車的人身上,“何大夫,你往那邊移移。”
自己的話沒人接茬,何云瑯碰了一鼻子灰,索性坐到角落里不說話了。
幾人落座之后,車夫趙青峰的聲音隔著車簾傳了進來:“都坐好,這就走了啊。”
沒走出多遠,祝允便注意到了自己身邊人一臉的憂心忡忡。
“沈大人,你在看什么?”祝允挑了挑眉,順著沈從白挑簾的動作往外望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只有無暇的白,除了一串串還很淺的腳印顯得格格不入,其余什么都沒有。
“就是。你快把簾子放下來!”何云瑯不停地搓著雙手,怨氣都快從眼珠子里瞪了出來,“你不嫌冷,我,呸,人家元弋還嫌冷呢。”
元弋慘白著小臉適時點了點頭:“多謝何大夫關心。”
“上道。”何云瑯心滿意足地贊了一句。
豈料,那沈從白卻是個油鹽不進的。都有兩個人明確站出來反對了,他不僅沒把簾子放下,還用一種說不上來是什么意思的眼神掃視著他們幾個:“噓,先別說話。”
還是祝允最先反應過來,壓低了聲音,稍等了片刻,確保不會打擾到沈從白后方才問道:“沈大人,外面可是有什么不對?”
沈從白搖了搖頭。
就在馬車內的幾人都不約而同地松下口氣來的時候,沈從白卻面色凝重地道:“我總覺得外面好像有人跟著我們,可是我觀察了許久,沒發(fā)現(xiàn)有人。”
寒冷的天兒里,沈從白的這句話堪比屋檐下凝結又墜落下來的冰凌,直激得人身上陣陣發(fā)涼。
偏偏外面拉車的馬還在此時十分地應景地嘶鳴了聲。
“老趙,馬沒事吧?”沈從白長臂一伸,將馬車內的三人往自己身后擋了一擋。
“趙大哥?”外面的人半晌都沒有回應,這一下子,祝允也不由地深深皺起了自己的眉頭。
“老趙?”沈從白側身遞給三人一個安心的眼神,自己則是緩緩地伸出三指來探上了厚重的車簾。
他還沒用勁,車簾忽地朝里凹進來了一些,一看就是有人往后重重地靠了一下:“沒事兒,這馬不知道鬧什么脾氣,我剛剛馴好了。”
何云瑯畢竟沒什么江湖經(jīng)驗,一聽這話立馬就露出個萬事大吉的表情來,歪著身子和一邊的元弋比劃起來:“一驚一乍的,我還當是……”怎么了?
祝允的手掌扣了下來,何云瑯對上那一雙璀璨亮堂的眸子,好不容易平穩(wěn)下來的心又咣咣猛跳起來。
“何大夫,先別說話。”
“動物對外界的變化往往比人還要靈敏。如果連鳴箏閣訓練出來的馬都這么反常的話,我怕是咱們已經(jīng)被人給盯上了。”可惜今日實在是天公不作美,大雪剛過,天地之間皆是一片白色,他們在明,敵人在暗,“老趙,你小心著點兒。”
趙青峰的嗓子明顯發(fā)緊,但好歹也是見識過一些大風大浪的人了,還不至于一下子亂了陣腳:“我知道,大家伙都坐穩(wěn)了。”
馬在雪地里奔跑的速度明顯快了不少,不過趙青峰也始終壓著速度,生怕讓暗中窺伺的人知道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再來個同歸于盡。
畢竟誰也不知道那些人是為了什么來的。此時他們人少,還帶著一個病患,不占絲毫優(yōu)勢,只要不到非得斗到魚死網(wǎng)破的那一刻,那就還是以退避為上。
幾人都是這樣的想法。沈從白和祝允悄悄握緊了各自隨身帶著的武器,以防萬一。
可是,好景不長,該來的總會來。
一直平穩(wěn)的馬車猛地向后一晃,馬車內的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東倒西歪。別人倒是沒什么,就是可憐了元弋,額頭直接往車壁上一撞,人當場給暈了過去。
何云瑯反應過來后,趕忙將人護在了懷里。他雖然又急又慌,可有先前的突發(fā)事件,心里多多少少對這樣的場景還是有點預料的,于是倒也能勉強鎮(zhèn)定地一問:“怎么了?”
這次,趙青峰回話倒是很快:“這瘋馬,尥蹶子了。”
馬好端端的,尥什么蹶子?用他并不濃郁的鼻毛想也能想到,定然是有人要找他們的麻煩,何云瑯抱緊了懷里的元弋,自己借著身旁人的體溫瑟縮成了一團。
“車上的,交出金玉奴,饒你們不死!”
第110章 伏擊
沈從白怎么都沒有想到, 外面那些人居然是為了元弋來的?
他還以為會是鳴箏閣的什么舊敵,又或者是往日得罪的某些權貴,如今看他們幾個落了單, 這才鍥而不舍地追了上來。
“元弋,可是你得罪了誰?”何云瑯抖了抖自己肩膀上靠著的人,抖完才想起來, 人早暈了過去, “這可如何是好?”
話音剛落, 便見沈從白用提著佩劍的那只手撩起了馬車的車簾, 人率先沖了出去。
“人我們是不會放的。”雪地里站了將近幾十個一身勁裝的打手,饒是已有所準備的沈從白,看了這場面都不禁卡了下嗓子, “除非皆都命喪于諸位之手。不過在那之前, 總得讓我們知道,你們都是聽命于誰吧?便是死,也要做個明白鬼。”
對面那些打手互相看了看彼此,但嘴依然是緊得很。沈從白本也沒有指望這么輕易就套出別人的話, 他的這些話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馬車里的祝允取出了閣里常用的信號彈,自從以前吃了這方面的虧, 他現(xiàn)在身上常備著三五顆, 就是為了避免再次出現(xiàn)孤立無援的情況。
眼下他借著車夫趙青峰的配合, 從車簾的縫隙里伸出了那顆信號彈, 又趁著眾人不備悄悄將其引燃。
半空中陡然升起一股刺鼻的紅煙, 配合著接連三聲長鳴。
那些打手終于明白過來:“你們通風報信?”
“許你們埋伏跟蹤, 就不許我們找救兵嗎?”沈從白攥了攥劍柄, 明白再怎么樣拖延都是無用, 還不如打他們個出其不意。
——
鳴箏閣里, 左清清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那個。他著急忙慌地扔下一切,轉身就往園子深處跑去,撞倒了負責灑掃的下人,都沒顧上把人扶起來:“對不住,對不住。”
“主上,大事不好了。”左清清還隔著老遠,就朝賀長情揮舞起了自己的雙臂。
“帶上武器,和我去救人。”即便賀長情沒有看到那些紅煙,但也聽到了那三聲宛如雄鷹沖上云霄的長鳴,足夠在她心頭掀起一陣不小的風浪來。
她想,她大抵知道祝允和沈從白他們遇到了什么。只是沒想到,她有意避讓,不愿將事情鬧大,但對方卻反而緊追不放起來。
賀長情和左清清帶人趕到的時候,原本白紙一樣的雪地里已經(jīng)躺了一地,那些人口中和四肢流出來的鮮血染得身下紅殷殷的一片。
賀長情眨了眨眼,終于從這刺目的場景里掙脫出來:“阿允!小白!”
祝允和沈從白都不是什么心狠手辣要奪人性命的人,但凡他們出手傷及要害,那必然是對方動了殺心。
“主人。”祝允此時的臉頰上和幾只手指上都擦出了血道子,但他還是及時將人護在了自己的身后,“這里太危險了,您不該來的。”
這話說得可就不在理了。明明是他們放了信號彈求援的,她又怎么可能只派出手下的人來涉險,而自己卻在閣里坐等呢?
但眼下不是掰扯這些的時候,賀長情只拍了拍祝允的上臂,示意人讓開些:“我知道你們,是章相派來的人吧?”
對面那些原本把沈從白圍在中央,只待一擁而上的人聽聞這話,身形明顯遲滯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誰也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
看來,還真是被她說中了。
賀長情猛地拔劍出鞘,趁著對面不備,攻進了包圍圈中。
劍尖被雪光映出一點耀眼的寒芒,離得沈從白最近的男人不適地閉了閉眼,但也就是這樣極其短促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虎口一麻,等再回神的時候,手中的彎刀便被挑飛了出去。
彎刀直直地插入深不見底的雪里,只發(fā)出了零星沉悶的聲音。
賀長情一只手扣上沈從白的肩膀,將人往后一帶:“你先走。”
沈從白支撐到這會兒,早已有點體力不支。他明白自己留下也只會是拖后腿,既然再無可能幫上忙,還不如盡快把何云瑯和元弋護送回去,也好解決賀長情的后顧之憂。
沈從白退到了馬車附近,一手捂著還在嘀嗒流血的傷口,一手扒著門框躍了上去:“老趙,快走。”
“祝允,你不走嗎?”老趙架起馬車,他們來時一行五人,現(xiàn)下可就缺他一個了。
“有沈大人在就夠了,我要留下來,幫主人。”祝允頭也不回地往旁邊讓出了路來,語氣是藏不住的焦急,“你們快走!”
之前他們幾人一同去桑城的時候,他便看得出來祝允對主上可謂是一片忠心。可,他即便是留下,拖著個疲累的身子也是定然不如剛剛趕到的左清清他們的。
這又是何必呢?
“祝……”
趙青峰還欲再說什么,便聽沈從白從里面沉聲催促道:“快走。去了源合堂,他們就不好再這么大張旗鼓地要人了。”
趙青峰略一思索,便也明白了其中緣由,于是,馬車的車輪再次踏上了深淺不一的雪地,揚起一片雪塵:“祝允,你多保重。”
祝允并沒有想到,有生之年,會有除了主人之外的人同他說上這樣一句話。原來,元弋說的那些也并非全是羨慕之言,他比起大多金玉奴來說,真是幸運了不止一點。
看看元弋,再想想之前死了都要被人潑上臟水的宋融,他是何其有幸遇上了賀長情這樣的主人。
“你還愣著做什么?”左清清解決掉面前那人后,忽然在他的后背推了一把,“等人削你的腦袋嗎?”
祝允這才發(fā)現(xiàn),由于他的一時恍惚,倒給了對面可乘之機。要不是左清清推了那一下,此刻他怕是已經(jīng)身首異處了:“謝,謝謝左大人。”
“你要沒勁了就閃一邊去。”說著話,左清清一個側身避開了迎面而來的劍鋒,氣息微喘,“別留這兒礙手礙腳。待會兒主上要是為了救你分心,等回了閣里,看還有沒有你的好果子吃。”
“你們!”都說雙拳難敵四手,賀長情自認也不是什么勇猛無敵的人,明知道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這倆人倒好,還聊起來了,“是不是很閑!都過來幫忙啊!”
賀長情眼看著自己的劍被一左一右兩把刀給架了起來,足以照出自己面容的劍身就那樣一寸寸地逼近在眼前。
似乎,就只還要一點點的距離,劍刃就會逼到自己的鼻尖或是兩顆眼珠子上。賀長情不由地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雙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用盡全力崩緊著身體。
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祝允一腳踹飛其中一個,又用手中的劍割斷了另一人的咽喉,瞬間鮮血像是一顆顆的石榴籽灑了遍地。
一下子脫了力的賀長情被祝允護在懷里,她緩了緩氣息,方才抬頭看著眾人:“你們不會是鳴箏閣的對手。當然,我也知道,章相既派得出你們,那后面自然還會有第二波第三波人。逼急了,誰都撈不著好處。”
“今日,我就把話放在這里。我賀長情生平最恨別人威脅,要讓我束手就擒,想都別想。”賀長情率先將手中長劍舉起,當著眾人的面利落歸鞘,不帶一絲遲疑。
“主上!”
“主人?”
莫說是對面的敵人摸不清賀長情此舉到底是想做什么,便是身旁的祝允和左清清都沒能看得出來。
只看她一臉的淡然自若:“我的誠意諸位也看到了,帶我去見章相。我有話要與他談。”
“主上,你不能去。”事急從權,左清清抓緊了賀長情的小臂,嗓音沉了下去,“你明知道是章相派人半路伏擊我們,這樣子直接上門,那不就是羊入虎口?”
左清清快人一步,把祝允想說的話都給說完了,他也只好點著頭附和起來:“阿允也覺得,左大人說得有理。”
本來是很危急的時刻,可左清清還是從祝允的這字里行間捕捉到了別樣的意味。他可總算是明白了,為何自家主上這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性子,會被這小子迷得七葷八素的。看看人家這話術,開頭就是“阿允也覺得”,想不甘拜下風都不行啊。
左清清直勾勾的眼神一點兒都沒有要遮掩的意思,祝允不自在地摸了摸側臉:“左大人,我臉上可是有什么東西?”
“行了,你倆要聊,回頭再說。”賀長情掙開二人的攙扶,看向對面,“我不覺得你們該有什么遲疑的。把我?guī)Щ厝ィ材芙徊盍瞬皇菃幔康矣幸粋條件,放了鳴箏閣其余人,最起碼在我從相府出來前,不準再為難他們。”
章相勢力通天,再加上圣上又明顯和他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近日,梁淮易對她的猜忌越發(fā)地多了起來,若不是她與秦家斷絕關系斷得干凈,此次怕是也會被牽涉其中。
她必然是不能過多指望梁淮易,當了天子的人怎么可能再像以前還是六皇子一樣幫襯著她?
京都雖大,但對于章相這樣的人來說不過就跟逛自家府邸一樣,她跑得了這一次,還能次次逃脫嗎?
索性這樣躲躲藏藏,惶惶不可終日,還不如直接登門,看看章相究竟是怎么個意思。
賀長情調轉了視線看向祝允和左清清:“你們兩個,一同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