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你是?”
阮榮安抬手示意鄭寧不忙出手, 笑著問。
“我是公冶曜,行十三,公冶皓是我一母的二哥。”公冶曜是不喜歡公冶皓的, 往日聽人提起兩人的關系都會心中暗惱,可眼下對著阮榮安笑吟吟的眼,這句話卻脫口而出。
阮榮安是貴女, 如天上驕陽,又如富貴牡丹, 她一個眼神,都讓公冶曜不覺有自慚形穢之感。
不過聽說她和他那個二哥關系極好,看在他的面上, 她應該會多和他說說話吧。
公冶曜如是想著, 心中有些羞惱,又不由渴盼。
“原來如此。”
公冶曜的心思實在淺薄,這樣的人阮榮安在京中見過許多, 都是被家中寵壞了的紈绔子。
問過一句,知道了他和公冶皓的關系, 她便不再關心,道了句別便帶著人離開。
“姑娘可想逛逛家宅,我可代為引路?”公冶曜卻不肯放棄, 追上去問。
“不必。”
“不如我請姑娘用晚膳可好?”
“不必。”
阮榮安再三拒絕,讓公冶曜有些惱, 但瞧著那婀娜的身影,還是不由心熱,執意追了上去, 滿口的姑娘叫個不停。
幾步過后,阮榮安有些煩, 一個眼神過去,就有護衛上前攔下。
“十三公子,請止步,”高程手下的護衛擋在公冶曜身前,不讓他再追上去。
“大膽!”
公冶曜一怒,不予理會直接往前走,但預想中的護衛害怕讓開的事情沒有發生,他被攔了個結結實實,頓時越發惱怒。
“你知道我是誰嗎?”
護衛也不爭辯,靜靜站著,公冶曜想要發脾氣動手,被他一把鉗制住手,他還要生怒,不用護衛做什么,他身后的小廝就慌張攔下了。
“公子,使不得!”
別人不知道,他們能不清楚嗎,這是家主身邊的護衛。家主就是公冶家的天,惹怒了他,家中上下誰也沒好果子吃,公冶曜不明所以敢招惹,他們卻不敢干看著。
阮榮安表情微淡,有些不解,先生的弟弟,怎么會是這樣的品行。
她一開始還有些期待,等到見了人,就只剩下失望了。
這樣的人,不配做先生的弟弟。
公冶皓很快就知道了公冶曜的事情,直接讓人把他關了禁閉。
眼看著護衛們鎖上門,公冶曜都快氣瘋了。
這些年他在家里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結果公冶皓一回來就這么對他,他氣急的開始喝罵,被小廝們慌張的攔下,可越是如此,他越是生氣。
等到梁夫人來了,他立即開始告狀。
梁夫人亦是憤怒至極,她怒斥著讓護衛們退開,但誰也沒理她,只好隔著墻安慰了公冶曜幾句,便就怒氣沖沖往舒園去了。
太夫人院中,府上的二夫人有些不安,說,“娘,我們不攔一攔嗎?”
“攔什么,就讓大嫂去唄,到底是親母子,家主不會對她如何的。”旁邊的三夫人笑道。
她聲音恭敬,但提起梁夫人時,眼中飛快閃過些許嫌惡和忌憚。
其她幾位夫人神情不一,但都沒說話。
梁夫人與公冶皓母子鬧得越僵,她們心里越歡喜。
就像三夫人說的,那到底是親母子,不是她們這些親戚能比的。不讓梁夫人把人得罪透了,有好處公冶皓怎么會想到她們。
“這些年,老大家的是越來越孤拐了。”
太夫人嘆了口氣。
這句話誰也沒接,甚至有些排斥,很快就有人開口,引開了話題。
梁夫人當初與夫君是出了名的恩愛,但世間又有情深不壽一說,所以等到公冶皓的父親去世之后,她根本無法接受,甚至開始遷怒公冶皓——
當初梁夫人生公冶皓時難產,因此極為不喜他,等到漸大些就將人送去了莊子養著。后來公冶皓的父親和長兄去看他,回家就遇到了刺殺。
因為這個緣故,梁夫人遷怒于公冶皓,覺得他就是個災星。先是克母,然后又克死了父親和長兄。
那些年里,公冶皓幾乎在公冶家除名,可誰也沒想到,最后他回了家,竟然以雷霆手段得了家主之位,之后將整個給公冶家都握在手中。
她們這些從前看都不看他一眼的人,一轉眼就仰人鼻息,一個個活的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唯獨梁氏,從不掩飾對公冶皓的厭惡,動輒冷臉叱罵。
公冶家眾人瞧著,只當看個笑話——
梁氏仗著母親的身份如此,卻沒有想過他長子留下的子嗣,還有她幼子的前程該如何。
蠢不可及,不過這么蠢也是件好事。
她越是蠢,越是鬧騰,才越能顯出她們的好來。
這些都是公冶家的家事,別說外人了,就是府中,也只有些親近的奴仆才知曉一二。
阮榮安曾為此好奇,只是她尊重先生,從未想過貿然去查,但沒想到,這件事的內情,會驟然以這樣猝不及防的方式展現在她眼前——
回院不久,她去見公冶皓,正準備一同用晚膳,就聽到外面一陣喧鬧。
被攔在舒園外的梁夫人鬧起來了。
園子很大,阮榮安并不能聽清她都說了什么,可園子里就那么多人,她這樣毫不顧忌,總有人能聽到。
阮榮安第一反應是去看公冶皓。
目光之中,他抬了眼,遙遙看向園門口在的方向,面色平靜。
過往的平靜,阮榮安都覺得是他從容自若,但這次阮榮安卻忽然想到,沒有人天生如此,他又是經歷了多少,才養成了這樣的習性呢?
這其中,那位梁夫人又作出了多少影響?
“高程,去讓她閉嘴。”公冶皓說,聲音慣來的平靜,帶著些冷,說,“給太夫人傳信,問她老夫人這樣,該怎么辦。”
“我不想再看到她。”
高程領了命出去吩咐一聲,很快外面的喧鬧聲就沒了。
膳桌已經準備好,屋內的丫鬟侍候左右,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阮榮安自是不怕的,但卻有些心驚于公冶皓眼底一閃而逝的戾氣。
他并不是真的無動于衷。
也是,到底是先生的生母。
但一切跟阮榮安想的不同,公冶皓的確生氣,卻不是因為梁夫人。
生母如何,他早已習慣,也并不在意。他只是憤怒于,這件事讓如意看到。
兩人安安生生的用了晚膳,阮榮安該告辭離去了,卻總有些躊躇。
公冶皓知道為何。
“去吧,放心,我沒事。”他笑道。
阮榮安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確不會安慰人,明明想的好好的,可等到開口的時候,竟不知該怎么說。
見公冶皓一如既往的溫和,阮榮安些許的懊惱過后,就是心疼。
“我覺得先生是最好的先生。”她絞盡腦汁的想,“但世界上總有些有眼無珠的人,咱們不要跟她們計較。”
阮榮安說的認真,罷了朝公冶皓彎了眉眼,盈盈一笑。
公冶皓靜靜的看著她,大約幾息的時間,也笑了。
“好,我聽如意的。”
莫名的,阮榮安又覺得耳朵有些熱了。
“還有,多謝如意夸贊了。”
公冶皓補充一句。
之前的種種不悅如煙云般散去,他忽然覺得,梁氏這樣一鬧倒也不錯,其實,他那些往事也沒什么不足以為人道的——
說不得,如意還會心疼他。
會的吧……
阮榮安告別了公冶皓,回去樓上,等洗漱沐浴完,一月已經將事情的始末弄清楚了。
她坐在妝臺前,徐徐梳著頭發,聽一月說完,忍不住就摔了玉梳。
碎裂聲起,玉屑濺了一地。
“她是瘋子嗎?”
阮榮安怒道。
古來只聽說有了后爹就有了后娘,比如她爹,還不曾聽說,有怨怪自己親生兒子,幾至成仇的母親。
簡直荒唐!
她為了難產怨怪公冶皓,可公冶皓因此生來體弱,活不過三十,又該怨誰?
公冶皓的生父和長兄被刺殺身亡,這也怪在他頭上,可若是他養在公冶家,如何會有這一遭?再者說,刺殺多半是仇敵所為,她不想著如何報仇,竟將過錯歸于幼子身上。
幾個丫鬟驚了一跳,雖然她們早在一月開口時就有所準備,可看她發這么大的火,還是震驚。
而后忙開始收拾,生怕玉梳的碎片傷了阮榮安,邊開口安慰。
你一言我一語中,阮榮安漸漸冷靜下來。
“不,她只是懦弱。”她冷笑道。
怨誰怪誰,這是最基本的道理,梁夫人能做宗婦,掌家事,還不至于蠢鈍到這個地步。
道理她都知道,可誰她都不敢怪,也不知道該怪誰,唯獨當時的先生,尚且年幼,要依仗她的鼻息而活,所以她便將所有的怒火都傾瀉在他身上罷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可笑。”
阮榮安道。
公冶皓傳了話,太夫人那里很快安排好,以梁夫人得了癔癥為由,將人關進院中禁閉。
“母親,如此處置,會不會太狠了,那到底是他的生母。”
二老爺有些遲疑。
“那也要看這當娘的配不配。”太夫人慢吞吞道,依舊是慈眉善目的模樣。
不同于這些兒子,太夫人人老成精,早就看透了自己這個孫子。
那小子,心狠著呢,根本就不是個會顧忌骨肉親情的人。他這些年對梁氏所做不聞不問,暗地放縱,等的就是今天。
梁氏如此大鬧,如同失心瘋般,說她得了癔癥,誰能說得出什么。
太夫人真正擔心的是,這只是個開始——
自己這些兒子還心心念念惦記著公冶皓手里那些東西,說不定公冶皓也想著死之前先把這些曾經待他刻薄的家人給收拾了。
自從得知公冶皓要回來,太夫人就開始發愁,連著將要到的八十壽辰都高興不起來。
眼見著自家這些蠢貨一個個還算計來算計去,她連覺都睡不好了。
真是冤孽。
第 32 章
二老爺絲毫不知自家母親的憂慮, 見她篤定,心就放了一半,轉而說起了阮榮安。
“聽說十三之所以被他關禁閉, 為的就是此女,娘您瞧著,他是不是對她有意?”
雖說今兒個公冶曜會去招惹阮榮安, 本就是他們有心攛掇,但誰也沒想到, 公冶皓竟然會下這么狠的手,還會引出這么多的事端。
二老爺一方面高興,一方面又有些擔心公冶皓太過在意阮榮安, 會影響到他們的盤算。
據他所知, 公冶皓為了幫那阮家女和離,可費了不少的波折手段。
太夫人眼瞧著他現在還惦記這些事,絲毫沒意識到公冶皓這樣做意味著什么, 只覺頭都痛起來了,暗自有些后悔當初因為長子出息, 所以在對后面的兒子就放縱了。
可等到后來長子早早去世,她再后悔,也已經晚了。
幾句話將人打發走, 太夫人開始嘆氣。
這可怎么是好啊。
難不成她只能坐等著,盼著公冶皓會大發慈悲, 心慈手軟嗎?
不過想到剛才二老爺提起的阮榮安,太夫人心中一動,忽然有了些想法來。
有些事外人不清楚, 但她卻是知道的,以公冶皓的脾性, 他對阮榮安如此維護溫和,絕非無意。
或許,可以在這上面想想辦法。
這一夜,公冶家七房,就沒幾個能睡好的。
有人在夜里啐道,世上的男人原來都一個樣,縱使是公冶皓也不能免俗。
那阮家女唯獨貌美出眾,才名沒有,至于賢淑之名更不需說,甚至還驕縱張揚。
公冶皓那般厲害的人,竟然也沒逃出這美人關去。
而對于一眾被接到公冶家的嬌客來說,或是不甘心,或是松了口氣。
不是所有人都想嫁給公冶皓,他便是再厲害,只要一想他那身體和難以長久的壽命,就足以嚇退好些姑娘。
能和公冶家做姻親的人家,家底都不會太差,在這樣人家里長大的姑娘沒吃過苦,更不會太在意所謂的富貴權勢,只心心念念能得一一心人,白頭偕老。
只是總有不同。
或為家族,或為親眷。
絲毫不知自己讓公冶家多少人睡不香,阮榮安這一夜也沒睡好。
一閉上眼,她就忍不住想起公冶皓的事情,曾經在這座宅子里,她所敬仰的先生都遭遇過什么呢?
阮榮安心里不舒服,可偏偏那些事都已經過去,無法挽回,但她還是不由的難受,憋悶,越想越氣。
她自己當初只是被父親冷待就已經那么難受了,可公冶皓呢,他面對的可是來自生母的厭惡和敵意。
當時的先生該有多難受。
阮榮安想打人。
這般極其不踏實的睡了一夜,第二日早起,她心情都還低落著。
看她這樣難受,公冶皓心里一時懊悔,不該讓她知道,一時又不由高興。
他的如意在心疼他。
這樣卑劣的想法,連公冶皓都唾棄自己。
可他就是高興,忍不住的高興。
用過早膳,公冶皓倚在榻上,蓋著薄毯在院中曬太陽。
這一番長途勞頓,阮榮安只是睡了一覺就恢復了精氣神,但他渾身的倦怠卻到現在都未散,怕是要將養好長一段時間才能好些——
不過更可能是他好不了了。
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漸漸的越來越壞,公冶皓倒是沒察覺。畢竟,他從來沒感受過身體健康的滋味。
這樣的難受從他不懂事的時候就一直伴隨著他。有時候,他試圖回想一下當初還沒這么難受的時候是什么感覺,但他想不出來。
似乎沒什么區別。
昨日這個時候阮榮安已經高高興興出去玩了,但今天她就坐在公冶皓對面,嘴里隨意找著話說,邊偶爾看公冶皓一眼。
從來沒有柔婉心腸的姑娘,將所有的關切和在意都放在這一眼又一眼里。
公冶皓心越來越軟和,最后幾乎要化成了水。
“好了,出去玩吧。”一邊高程遞來好些信,雖然他離了京都,但手里的事情仍然不少,每天清醒的時間里,大部分都用來處理這些了,只是阮榮安在這兒,他根本沒法專心,而且也不想她一直這么掛念著,索性就開口催了句。
“不是喜歡這邊的宅子嘛,我讓人帶你轉轉公冶家。”公冶皓笑道。
阮榮安看了眼高程送來的那一沓東西,干脆的應下,起身帶著人走了。
公冶家的宅子大,甚至可以游船。
一條小河蜿蜒穿過了這座偌大的宅邸,畫舫泛于河面,阮榮安站在船頭,若是看見感興趣的地方,就下去走一走,逛一逛。
七房分布在這座宅子的各處,阮榮安只是看看,因為不想跟人寒暄,大多時候都刻意避開了宅邸所在,大多只在外面的院子里逛逛。
只是這,她也逛了一上午。
也不知是秋日漸深的緣故,還是江南都這般,陽光似乎蒙上了一層紗一樣,分外柔和,照在人身上,絲毫不顯的奪目。
阮榮安不喜歡熱,也不喜歡夏天,更不喜歡過于璀璨的太陽。
恰巧,她不喜歡的,這里都沒有。
所以她果然很喜歡江南啊。
估摸著快到午膳的時間了,阮榮安準備回去了,她逛得差不多了,便準備坐船,誰知剛循著路到渡口,就瞧見好些姑娘正在那兒,瞧著似乎也準備上船。
她走進一瞧,只見大部分面孔前兒個都在太夫人院中見過,倒也有幾張新鮮的,她沒什么印象。
“阮姑娘。”瞧見她,姑娘們笑盈盈打了個招呼。
花朵一樣的女孩子們,阮榮安也是喜歡的,見了就笑,回了一禮后閑聊幾句,自然而然就知道了那些生面孔的身份來歷。
同陸七那妹妹一般,這幾人大多都是七房的親眷,其中還有一人,是梁夫人的外甥女,一直呆在人后面,沒怎么說話,一眼都不看她。
眼瞧著其中幾人或是親昵,或是含著打量的眼,阮榮安的心中微動,面上絲毫不顯,跟她們聊了幾句,得知她們是想要坐船,只是知道是她準備的,便在這兒等她。
“咱們這些姐妹坐慣了船,沒太在意,等到陸姐姐她們來,竟也沒想到,還是今兒個聽說阮姐姐坐船,才想起來,一時半刻之后倒是不好安排,只好來打擾您了。”
打頭的是二房的姑娘,她年歲也最長,笑盈盈道。
見著她們滿是希冀的樣子,阮榮安這個做客人的自然不會說不,叫了她們一同上船。
幸好畫舫地方夠,不然還真裝不下這十幾個俏麗的姑娘們。
只是這樣一來,就沒有丫鬟們的地方了,只好全都在岸上跟著。
畫舫一路向前,幾個姑娘們笑鬧一陣,就有人期期艾艾的朝著阮榮安問,“阮姑娘,三叔平日里都是什么樣的啊,都做些什么,喜歡什么啊?”
“是啊是啊,阮姑娘能說說嗎?”
“我也想知道。”
“三叔早早就出了門,我們姐妹都不了解,有心親近都不知道該怎么做,只好來打擾姑娘了。”
二老爺家的姑娘實在是個妥帖人,見著妹妹們鬧阮榮安,先是勸了幾句,又不好意思的道。
阮榮安笑著掃了她一眼,瞧見那幾個做客的嬌客中,有幾人上了心,倒也不隱瞞,如實說了。
當然,都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消息。至于她自己在相處中發現的,這是秘密,她一個字都沒有透露。
一種姑娘們聽著,不覺失望。
實在是在大家眼里,公冶皓的生活實在沒什么樂趣,他不愛享受,也不怎么玩樂,整日的時間都消耗在處理事情上。
“丞相平日里不做些別的消遣嗎?”有人按捺不住問。
“琴棋書畫一類的?”
阮榮安看去一眼,約莫十五六歲的姑娘,嬌美清麗如一枝新荷,對上她的目光隱約微微一笑,滿是好奇,仿佛只是隨口問問。
她記得這人,似乎是府上二夫人家的侄女,姓劉,名喚劉新枝。
阮榮安便也笑笑,道,“先生琴棋書畫都會,只是平日里忙,很少去碰。”
只要不事關公冶皓那些不為外人所知的喜惡,阮榮安還是很大方的。
她知道這些姑娘為的是什么,若能讓先生東西娶妻,那……也是極好的。
總要留個后。
不論男孩女孩都好,若是能像先生,那就更好了。
阮榮安如是想著,眸光卻有些放空,團扇點在鼻尖,悠然出神。
“那丞相都愛什么琴曲?”沒想到阮榮安竟然會回答,劉新枝微訝,眼神微閃,而后又問。
阮榮安一一回答。
事關公冶皓,其實公冶家的姑娘們也都是好奇的,頓時你一言我一語的問了起來。
不知不覺,畫舫慢慢停下,繞過前面的院子,就是舒園了。
這時,二房的那個姑娘,名喚公冶芙的,瞧著又躍躍欲試的開了口,道,“阮姑娘,我們姐妹還沒去過舒園呢,能進去看看嗎?”
“那得先問問先生。”
“啊?”
這一路阮榮安都表現的極好說話,公冶芙幾乎以為她會直接同意,卻沒想到她笑了笑之后,卻是如此道,頓時有些失望。
“那,能否勞煩阮姑娘為我們說說情。”有人眼睛眨了眨,又道,眼巴巴的看著阮榮安。
“是啊是啊,我可想去舒園看看了,只是之前三叔不在,舒園門關著,根本不讓人進去。”
“我們姐妹都好奇死了。”
“阮姑娘~”
大家立即圍住了阮榮安,嬌聲不斷。
“這可不行。”阮榮安搖了搖團扇。
“先生喜歡安靜,我會為你們說一句,但同意與否要看先生的意思。”對阮榮安來說,公冶皓的心情是最要緊的,她清楚在這些小事上公冶皓都會隨著她,但她卻不愿意為此打擾到他。
“好吧。”
“那就勞煩阮姑娘了。”
有人失望,也有人穩住了,笑盈盈的道。
說罷,阮榮安便和她們道別,而后徑自離開。
等回了園子,見著她之后,午膳就開始準備起來了,她坐下笑著跟公冶皓提了句那些姑娘的事情。
公冶皓抬頭看了她一眼。
阮榮安回看,笑盈盈,眼中帶著些許打趣。
“不見。”公冶皓垂眸。
窺見他平靜底下那些許失落,阮榮安別過眼。
“那就不見。”她笑道。
公冶皓忽的抬頭看了她一眼。
不對勁。
以阮榮安愛鬧的性子,她應該會多笑他幾句,好好鬧一鬧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
她,發現了嗎?
公冶皓的心口忽然急促的跳動起來。
有些忐忑,又不由的期待,或者說懊悔?害怕?
太復雜了,公冶皓分辨不清。
“嗯。”他就也應了聲。
兩人相處時,素來是自在悠閑的,無須多么熱絡,各干各的也很是協和。
可現在,卻無端生出些拘束來。
用過午膳,阮榮安便告了別,準備回去小憩了。
走到半路,她忽然嘆了口氣。
聰明人就是這點不好。
有一點不對勁就能敏銳的抓住,讓人想裝傻都不行。
任心中百轉千回,中午阮榮安還是好好睡了一覺,等到醒來,就發現上午還晴著的天已經黯淡下來。
陰陰沉沉,雨勢將至。
早聽說南邊天氣多變,雨說來就來,沒想到這么突然。
天一陰,人就犯困,阮榮安倚在窗下打了個呵欠,本想去尋公冶皓打發了下午的時間,但等到梳妝完,卻又改了主意。
“唔,看看話本子吧。”她想著說。
昨日出去玩,她搜羅了一些之前沒看過的,本來是準備回頭路上打發時間,但今天正好用上。
一月有些驚訝她怎么忽然改了主意,但也沒有多問,著了人很快就取了話本子來。
倚在窗下的軟榻上,阮榮安翻看起來,不知不覺,就是一下午。
雨在下午就落了下來,淅淅瀝瀝的直到晚上都沒停,第二日更是下了整天。
阮榮安又出門玩去了,畫舫隨波逐流,兩岸籠在煙雨中,淅淅瀝瀝,滴滴答答,雨聲不止。
她自幼就愛雨,瞧見這一幕,只覺心情都變好了,等到回府都還高高興興的。
一轉眼三天的時間已經到了,第二日就是公冶家籌辦的接風宴。
阮榮安本來還以為今天會有很多人,但沒想到,這個宴會倒是沒鬧什么幺蛾子,只是公冶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安安生生用了頓膳。
作為客人的阮榮安和陸七已經葉十一也都參加了,唯一的插曲是宴會上,一眾少年少女們湊在一起熱熱鬧鬧的玩耍。
吟詩賦詞,投壺弄弦。
阮榮安坐在公冶皓下首瞧著,含笑瞥了眼公冶皓。只見他神色淡淡,卻又能清楚的感覺到她的目光,隨之看來一眼。
平靜無波的眼,在看到她后立時就浮現出了淺淺的笑意。
阮榮安下意識回了個笑。
公冶皓收回眼,隨之起身。
“你們玩,我有些累,先走了。”面對眾人立即看來的目光,他笑了笑道。
阮榮安一時間拿不定要不要跟他一起走,但到底沒動。
“先生路上小心。”她笑道。
公冶皓嗯了聲,沒在外人面前表現出過多的親昵,只是看了眼阮榮安,便抬步離開了。
阮榮安目送他離開,回眸時眸子微垂,掩去里面的怔然。
先生,你到底在想什么?
自從前兩日她隱約發現不對起,阮榮安就不由的開始在意起公冶皓的言行起來,但這兩天下來,公冶皓的表現始終如常。
就仿佛,之前種種,只是她的錯覺一般。
阮榮安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但她又清楚的知道,她沒看錯。
先生啊先生。
阮榮安心中不由糾結。
第 33 章
雨在昨日夜間就停了, 今天早起便是明澈的日光。
將近月中,原本細細的上弦月漸漸變圓,只是今夜星光璀璨, 月光便顯得有些暗淡了。
滿地星光如水,公冶皓攏袖走在其間,腦中所想, 卻是剛才阮榮安的目光。
不知多久,身邊高程提醒一句, 到了。他一抬眼,舒園門口近在眼前,收回眸光, 他徐徐的吐了口氣。
“南州那邊安頓好了嗎?”他問。
阮榮安要去江南, 雖然身邊帶足了人,可公冶皓還是不怎么放心,早早就讓手下人安排起來, 這會就問了一句。
“差不多了。”高程是個踏實的性子,從來不說絕對的話。
畢竟世上也沒有絕對的事。
公冶皓熟知他的性格, 便也沒問什么,只是叮囑一聲時刻注意著。
江南富庶,而作為江南腹地的南州更是其中之最, 里面世家林立,豪強無數, 其情勢之復雜,饒是他也不能說全然掌握。
公冶皓本心并不想阮榮安前去,或者說, 除了在他跟前,他哪里都不想讓她去。
他總有許多的不放心, 覺得外面處處都是危險,若是走遠了,他擔心自己來不及相助。可阮榮安此去江南,是為了了心中夙愿,他又如何能說不。
高程悶聲應是。
公冶皓一走,接風宴上就少了點意思。
不過到底是難得的熱鬧,少年男女們依舊玩了個痛快,阮榮安瞧著也新鮮,難得的這樣熱鬧,甚至還湊趣彈了兩曲。
阮榮安的琴藝平平,但她所說的平平,是和宮中的大家相比,其實在尋常人中,已經算是極出色的了。
接風宴也算順利的結束,算算日子,再過兩日,就是太夫人的生辰。
阮榮安做好打算,等到生辰過后就動身,在這之前,她又出去玩了。嵩縣逛得差不多了,她準備去看看渭州城,并且要住上兩日,等到太夫人生辰前再回來。
渭州同嵩縣一般,水道曲折,不過聽說比起南州還是不如。
阮榮安泛舟河上,聽人說起夏日里才好,屆時蓮葉遮天,荷花開遍,若再遇得一場雨,船行其中,是最好的景致。
“可惜了。”阮榮安不由心動,末了道。
她原本是準備在江南住上一段時日的,但知曉了公冶皓的事情之后,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在了了云家之行后,便啟程前往南蠻。
所以這江南,只能留待以后再細觀了。
在渭州呆了幾日,等到太夫人生辰前夕,阮榮安才回了公冶家。
先去看了公冶皓,一如既往的言笑晏晏,兩人相處仍然自在,仿佛那些波瀾未曾發生,只是她的錯覺。
阮榮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既然已經發現,她再如何掩飾,還是不由在意公冶皓的言行舉止。
“府上那么多嬌客,先生就沒有喜歡的嗎?”她直接問道。
這幾日她想了很多。
最多的是她和公冶皓的過往種種,那些過往未曾注意的,她一一記起。
可之后她又想。
若是真的,公冶皓真的喜歡她,那她呢?
阮榮安一開始不知道,所以她就不停的想。
她并不厭惡,她只是驚訝,更多的就沒有了,因為太突然了,她過往從未想過這些。
可若那人是公冶皓,阮榮安想試試。
是那么好的先生,只是想著若能和他在一起,她便覺得一定是極好的。
略頓了頓,公冶皓道,“我這樣的身體,不想耽擱她們。”
所以這就是先生什么都不說的原因嗎?
阮榮安看著他,覺得他有點傻。
若是她有喜歡的人,無論如何她都想要試一試的,總要讓自己不留遺憾才行。
但公冶皓顯然不是這樣想的。
可越是如此,越顯得他的心意珍貴。
阮榮安看著他,忽然笑起。
“先生太好了。”她道。
“若能與先生在一起,我想很多人并不覺得耽擱。能與喜歡的人在一起,哪怕幾日也都是美好的記憶,總比余生都是遺憾來的好。”
“正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引了一首前朝的詩。
公冶皓的呼吸霎時就亂了,但也只是片刻。
“我不喜歡。”他避開阮榮安的笑眼,垂眸道。
“先生是說你沒有喜歡的人嗎?”阮榮安問。
公冶皓嗯了聲。
“若有喜歡的人呢?”
“沒有。”
公冶皓答的如此篤定,垂著眼,一眼都未曾看向阮榮安,所以他就沒有看到阮榮安眼中浮現的笑意。
“若是有呢?”阮榮安執意問。
“沒有的事,何必多言。”
公冶皓執意不肯說,阮榮安只好放棄。
“若是我,定然是要在一起的,我可不想余生都是遺憾,悔恨當初為何沒能在一起。”她末了嘟囔一句。
“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這個道理公冶皓何嘗不知。
但凡他不是丞相,他都會愿意試一試。可他這些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那些人奈何不了他,等他去了,萬事皆休,可若他娶妻,那些之后遷怒,還不一定會做出些什么事來。
若是他能長壽些,能在死前掃平那些障礙,留下一片清明,他也愿意試一試。
可他最多只能再活兩年了。
公冶皓不敢賭,也賭不起。
阮榮安不知公冶皓的顧慮,見他無動于衷,不免有些失望。
不過也就些許,輕輕一掃,便就散了。
等到從公冶皓那兒離開,二月過來稟報她打探到的,這幾日公冶家發生的事情,她才知道,梁夫人的娘家人來了。
不同于待梁夫人的冷待,來的這位舅父公冶皓還接了他來舒園說過幾次話。
想來兩人交情尚有幾分交情,而相對的,梁夫人和公冶曜也在梁家舅爺來了之后被放了出來。
聽到這里,阮榮安就知道,那梁家舅爺于公冶皓而言非同一般,不然他不會給對方這么大的顏面。
雖是明日的生辰宴,可公冶家早早就已經熱鬧起來了。
夜間公冶家燈火絢麗,幾乎照亮了半邊天,直到深夜都未曾熄盡。
阮榮安好生睡了一覺,第二天照常動身,同公冶皓一起去了太夫人院中為她賀壽。
送上早就備好的禮,她這個客人同太夫人說了幾句話后,就跟著丫鬟去了待客的院落。
附近好幾個院子都已經騰出來接待客人,太夫人生辰,渭州有名有姓的人家早就準備好了,今日逐一登門,入目都是往來的人。
抬眸看了一眼,阮榮安看向一月,團扇半遮面,輕笑道,“今日還是小心些吧。”
每逢宴會必出事。
這句話阮榮安早已經習慣了,她少時還有些稀奇,等到宴會時就忍不住去惦念,等到后來便已經知道了,不過是人多了,欲望也多了罷了。
今日太夫人壽辰,這樣多的人,怎么著,也得出上幾件事。
尤其是公冶皓那里。
這么多人,都盯著他呢。不過阮榮安想了想,覺得先生應當不用她擔心,他那樣聰明,身邊又有護衛在,在京都時都平安無事,沒道理在公冶家反倒會遭了算計。
本以為今天會看到那梁夫人,但沒想到,等阮榮安到了待客的院落,見到的卻是公冶家的二夫人。這位夫人生了張圓臉,看著總比同齡人要更年輕些,一笑就是滿臉的和善。
她招待著院中的人,并且請了阮榮安上坐。
看來梁氏雖然被放出來了,但卻沒讓她出席這宴會。果然,不多時就聽二夫人說嫂子身體不適,婆母體恤,在院中靜養。
阮榮安略一想就明白了,梁夫人那般模樣,出來了萬一說出什么對公冶皓不利的話,難免要惹出周折來——
說到底,現在是公冶家倚靠著公冶皓。
而不是公冶皓離不了公冶家,如此而已。
關于阮榮安在公冶家的事情,渭州能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
但是,等到真的見著了人,還是不由驚艷。
世間多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人,但落在她身上,這些人卻不由覺得,那些盛名是在相符,甚至還差了些許。
這位阮家女郎,著實生的過于貌美了些。
有人動了心思,也有人只想交好結一份善緣,便同她聊了起來。
阮榮安熟絡的應付著這些人,宴會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大半,到了下午。
今日壽宴,公冶家擺的是大宴,整日都不停。
有人提前離席,也有人宴會過半才到,人來人往,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
阮榮安混在女眷里好生玩了半日,等到傍晚時分有些倦了,就離了席。
今日宴上有沒有鬧出什么風波來她不知道,但沒聽到什么消息,想來應該沒事——
想到這里,阮榮安就不由的想起了還在京中的阮榮容與宋遂辰。
阮榮容被阮父送去了莊子,阮家也在忙活著給她定下人家,瞧著平平靜靜,但她總覺得以阮榮容之前做的那些事,怕是要鬧出什么幺蛾子來。
至于宋家,這段時間瞧著也十分安分。
希望是真的安分吧。
回了小院,阮榮安洗漱完,看了會兒書,就聽到二月進來稟報,說公冶皓有請。
這么晚了,什么事?
阮榮安心道,命人梳妝,去尋了公冶皓。
快到月中了,月亮越發的明亮。
阮榮安跟在護衛身后,沒到公冶皓的院子,而是到了院子里的涼亭。
亭外有叢木芙蓉,恰逢初開,在月色下呈現淺淺的粉色,在晚風中輕顫。
“先生。”
阮榮安走進,眸光在木芙蓉上不由的停了片刻,驚艷于其花之美,而后笑著看向廳中人。
公冶皓素來慣穿白衣,輔以玉飾,都很襯他。
對著走近,淡淡的酒味縈繞在鼻尖,阮榮安不由微微蹙眉,道,“您飲酒了?”
公冶皓的身體是不能飲酒的。
公冶皓正準備喚她,就被打斷,他微微搖頭,道,“未曾,只是在酒席之中沾染了些。”
“那就好。”阮榮安心中一松。
公冶皓便就不由的笑了笑。
“來,坐。”他抬手一引。
阮榮安在他對面坐下,直接問,“這么晚了,先生尋我來是有什么事?”
“我記得你說,明日就動身?”
阮榮安點了點頭,入目是公冶皓平靜的面容。
她不由的有些好奇,心知以公冶皓的記性必然記得,不知他為何還要這樣問一句。
公冶皓只是有些不舍。
“南州復雜,我總有些不放心。”他道,“臨行前,便想著和你多說說。”
阮榮安看著他那雙眼,溫和關切,心下不由發軟。
這么多年,她從不缺關心自己的人,外家的人,母親的友人,長輩們,她們或是因為母親,或是因為血緣,都很疼她。
而這么多人里,公冶皓是不同的。
他關心在意她,只因為她是阮榮安而已。
他是不同的。
“先生說,我聽著。”
阮榮安停了手中的團扇,擺出認真的模樣來。
世人只道阮榮安張揚驕縱,唯有公冶皓知道,她乖巧聽話之時,是何等的惹人疼。
他定了定心,收回落在她含笑眉眼間的眸,正欲開口,忽然聽阮榮安開了口。
“等等,先生找人來說吧。”阮榮安忽然想起,公冶皓身體不好,氣虛體弱,說多了話會不舒服。
公冶皓微頓,幾乎立即就明白了阮榮安的意思。
他面上的笑不由越發柔和。
如意總是會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讓他不可遏制的生出歡喜來。
公冶皓有時也想過,他這樣冷心冷情的人,為何會喜歡上阮榮安。
他想不出來,卻又覺得,會喜歡上如意,實在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過往回憶,皆是甜蜜。
“好,聽你的。高程,你來說。”公冶皓隨手指了個人。
高程上前一步,憋了憋,悶聲道,“屬下不善言辭,讓陸崖說吧。”
阮榮安立時就笑了。
“讓高護衛來說這些,是為難他了。”
公冶皓無奈的笑笑,叫陸崖來。
其實陸崖也是公冶皓身邊常跟著的護衛,只是不同于高程,他總呆在不容易被人察覺的角落里,連著阮榮安也沒怎么注意他。
聽到公冶皓開口,阮榮安下意識四下看去,想看看這次陸崖會從哪個角落里鉆出來,然后眼前一閃,就見一道黑影從不遠處的木芙蓉后走了出來。
“是。”他道。
若說高程是悶,那這陸崖就是冷,但他的口齒卻又出乎意料的伶俐,由表至內,說的清楚明白。
關于這些事情,阮榮安命人搜集過,但她知道的那些到底是不能和公冶皓比的,陸崖說的仔細,她也聽得認真,一一記下。
不知不覺,竟說了半個時辰。
“大致就這些。”陸崖道。
“可記下了?”公冶皓問。
阮榮安點了點頭。
“下去吧。”公冶皓吩咐道,陸崖立即又藏起來,他轉而看向一月等人,道,“你們也下去。”
一月下意識看向阮榮安。
“去吧,聽先生的。”阮榮安笑道,滿是對公冶皓的信任。
不過說起來,跟她在一起,要擔心的是公冶皓才對。他那虛弱的身體可挨不了她幾下。
一月立即就帶了二月等退到了遠處。
“明日你動身去南州,我也要回京。”公冶皓說著嘆了口氣,道,“此去天高路遠,你獨自出門在外,記得小心。”
“先生放心,我曉得。”
他如何能放心,只是公冶皓也沒說什么,轉而開始跟阮榮安說起他在南州都有哪些人手。
“若是有事,你便去尋他們。我早有吩咐,只要你去,他們定會相助。”他最后道。
千言萬語的不放心,盡收在這一句話中。
阮榮安捏著團扇的手指收緊,抬眸深深的看著公冶皓。
公冶皓對她太好了,處處周到體貼,這樣的好,便是至親之人也不過如此,遠不是一場小小的救命之恩就能解釋的。
心中的猜測翻滾,阮榮安很快定下決心。
阮榮安從不是多會收斂的性子,她做下決定之后,往往都會付諸行動,便就笑道,“先生為何對我這么好?”
公冶皓微訝,而后笑笑,“你我相識多年,情誼未改,幾乎可以說是我身邊唯一的友人了。”
“不過隨手相助罷了。”
他不動聲色,未有絲毫驚怔,說的輕描淡寫極了。
阮榮安第一時間想,先生應是早就猜到她會這樣問了。
沒辦法,他就是這樣聰明。
“可先生對我太好了,連你手中的勢力都毫不顧忌的告訴我。”阮榮安輕笑,“我父親和宋遂辰都未曾如此。”
“不過是些許使喚的人罷了。況且,如意待我也好。”
阮榮安收了笑,他越是輕描淡寫,她就越是不信。
若真是她想多了,此時公冶皓該說教她了。
公冶皓也發現了不對,他和如意兩人,終究都太了解彼此了。
“若說對先生好,那世間多的是人,絞盡腦汁,想盡辦法的對你好,若是你想,那些人能讓你快活的如同神仙。”
“相比之下,我做的那些都不算什么。”
阮榮安說的平靜極了。
“不一樣。”公冶皓鄭重道,“別人對我好,是有所求,但如意不是。”
“而我在意的,便是這份不同。”
阮榮安幾乎都要讓他說服了。
“先生糊弄我。”她道。
“如意,你想多了。”
“先生知道我在想什么?”
兩人靜靜對視。
一月等人雖退的遠,但隱約能聽到兩人的對話,見她們安靜下來,非但不安心,心反而跳的更快了些,不由緊張。
阮榮安起身,漫步走到公冶皓身邊。
公冶皓呼吸微緩,而后就嗅到薔薇花香撲面而來,一抬眼,就是阮榮安細白如羊脂玉的面頰,以及那雙含情眸。
他微怔,略有些恍惚,那些壓在心底深處的情思,便就飛快的溜了出來。
阮榮安霎時就笑了。
“先生真的不肯告訴我嗎?”她靠的越發近了些。
“胡鬧。”公冶皓終于回了神,避開眼低斥一句,卻掩不住急促起來的呼吸。
說話間,他就想躲開。
阮榮安一伸手將他按住,盯著他泛紅的臉頰,眼神閃了閃,心念驟動,沒有細想便俯身過去碰了碰。
唇邊微涼。
“如意!”公冶皓氣息頓時就亂了,低斥一句,卻不見怒意,唯有慌亂。
第 34 章
“先生沒有生氣。”
一時的沖動, 阮榮安碰上去后就已經回過神,只是已經來不及了。
心中嘭然跳動,她放輕呼吸, 輕聲道。
可公冶皓就是公冶皓,縱使失態,也只是轉瞬。
幾個呼吸后他就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沉聲道,“阮榮安, 回你的院中去。”
冷冰冰的,似發了怒。若是京中朝上那些人見了他的樣子,怕是要心中發緊。
可阮榮安一點都不怕他。
“先生, 你沒有別的話想對我說嗎?”
她慢慢收回手, 入目是公冶皓冷漠的側臉,阮榮安回去坐好,輕聲問。
“你今晚太胡鬧了。”公冶皓強逼自己冷著心。
“回去好好想想。”
阮榮安閑閑搖著團扇, 秋日里了,扇子搖起來時, 風都格外的涼,她臉上的笑漸漸淡下。
“先生,此去南州, 你我怕是要明年才能再見了。”
“你真的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沒有。”
“好吧。”
阮榮安相信自己的判斷,可公冶皓說的篤定, 她也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便就道。
今晚,是她沖動了。
“先生, 我不知你在顧慮什么。但是你跟我說的,要珍惜當下, 要活的開心,要愛自己。”
“我做到了,先生呢?”
阮榮安固執的看著公冶皓。
“回去。”公冶皓只是說。
阮榮安豁然起身,邁步離開。
“一月,我們走。”她道。
說走就走,阮榮安沒有回頭。
公冶皓孤坐涼亭中,心神都跟隨著阮榮安的腳步聲走遠了。
越走越遠。
他怔怔的,像失了魂。
“家主,您為何不告訴阮姑娘?”
高程是個悶罐子,可見著公冶皓失魂落魄的模樣,卻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我若說了,才是害了她。”
公冶皓微微一動,回了神,低聲說。
“屬下不懂。”
高程說。
公冶皓卻再沒說什么,只是枯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慢慢離開。
他已經二十七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
如意生氣了,得想辦法哄哄才是。
不過她當時那樣做,應當只是一時沖動,過些時日,想必她就會忘了。
想著,公冶皓該松一口氣的,但他心里卻越發的沉。
悶得讓他喘不過氣。
阮榮安一開始的確是有些生氣,她剛才那么做只是一時沖動,但卻不后悔。
她想尋一個全心全意對自己好的人,而這個天下沒有比公冶皓待她更好的了,況且對方分明也對她有意——
可他拒絕了。
阮榮安有些不好意思,有些難堪,可等到她走出一段距離后,就冷靜下來。
她早就知道,公冶皓心有顧忌。
這個結果她雖然難以接受,但也在意料之中。
“一月,您說先生在想什么?”想歸想,阮榮安還是氣悶,開口問道。
一月吸了口氣,冷靜道,“相爺應當是不想耽擱姑娘。”
“可我不怕。”
阮榮安也有這個猜測,但她不怕。
“姑娘,在意您的人,總是不想讓您多經周折的。”一月輕聲。
阮榮安若有所思。
她雖成婚過一次,但于情之一字上,依然不了解。當初兩人是自幼定下的婚約,她從懂事起就知道那時自己未來的夫君,而且她們相處的也極好,一切都水到渠成,順其自然。
她不需要去猜對方的心思,而且也猜不透。
“姑娘,您怎么忽然對相爺生出了這種心思?”一月到底沒忍住問出了口。
明明前些時日,姑娘還一無所覺,怎么這幾天的時間,忽然就有了這一出。
“因為我發現他喜歡我。”阮榮安放低了聲音,像在說一個秘密。
一月微怔。
就因為這個原因。
“我一開始很驚訝,很不習慣,可一想,若是能與先生在一起,似乎也是極好的。你說是嗎?”
“可,”一月欲言又止。
可公冶皓的身體,若是在一起,等以后他去了,姑娘會難過的。
“一月,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她雖然未說完,但阮榮安清楚她的意思,倏地一笑,道,“我不想等將來回憶起這件事,只余滿腔的后悔,悔當初的錯過。”
這個決定阮榮安知道她做的沖動,但她不后悔。
想歸想,阮榮安還是不開心,等到躺在床上都有些不樂。
但再怎么惦念,終歸是要睡覺的,不知不覺,她睡著了,而后在一陣嘈雜聲中驚醒。
“一月?”
阮榮安半坐起身。
輕輕的腳步聲迅速靠近,一月撩起床帳,低聲說,“是高程命人傳來的消息,相爺后半夜忽然發熱,請您過去。”
阮榮安一急,立即起身踩上繡鞋。
“快,為我梳妝。”
一看更漏,現下是卯時初。
事態緊急,顧不上細心裝扮,阮榮安匆匆換了衣裳,發髻也沒顧上梳,只松松挽了個垂髻,就去了公冶皓的院子。
這里她來過很多次,但都止步于前廳,這還是第一次往后走到公冶皓的寢室。
隨著往里走去,阮榮安的眉不由微皺。
簡潔素凈,雖說不缺雅致,但難免有些空落,說到底,就是缺了幾分人氣。
公冶皓素日就呆在這樣的屋子里?
護衛早在進屋的時候就停在了外面,高程一直守在床邊,見著阮榮安后走過來,壓低聲音飛快說了始末:
公冶皓后半夜開始發熱,已經尋了大夫過來行針開藥,只是不同于之前,此次這病來勢洶洶,竟未能壓制下去。
“大夫說,是心病。”
高程低聲。
“家主昏睡中一直在叫您。”
這才是高程會叫阮榮安來的原因。
他不懂家主有多少顧慮,但這樣危機的時刻,他希望家主在意的人能陪在身邊。
說話間,阮榮安已經走到了床邊。
素雅的淺青色錦被中,是公冶皓燒的火紅的臉頰,他躺在那里緊閉著眼,眉心都是微微蹙起的,仿佛有著許許多多擔憂的事,讓他在昏睡中也無法放下。
“…如意…”
他有些不踏實的微微動了動,發白的唇微微嚅動,低聲呢喃。
屋里太安靜了,讓這道聲音顯得分外清晰。
“我該怎么做?”
阮榮安上前在床邊坐下,輕輕碰了碰公冶皓的額頭。
好燙。
“大夫說家主郁結于心才會如此,想請您來與先生說說話,說不定能好些。”
“…好。”略頓了頓,阮榮安道。
“你們都出去吧。”
她想對公冶皓說說話,但大腦一片空白,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茫然間,低聲吩咐道。
一月幾人離開的干脆,高程稍稍遲疑,也還是退了出去。
“先生。”
阮榮安摸索著將公冶皓的手握在掌心,他的手白皙修長,只是太瘦了,骨節分明,腕骨支著,讓人看著就揪心。
綿軟的錦被蓋著,阮榮安只是披了個披風手都是熱乎乎的,可他的手仍然是冰涼的。
“你露餡啦。”她調侃道。
之前任她怎么說,公冶皓都無動于衷,還作勢生氣要攆她走,現在呢,一病就什么都掩飾不住了,還叫她的名字。
阮榮安輕笑著,一如將的鬧他。
“原來先生也會嘴硬。”
“不過我不怪先生,人嘛,多多少少都會有嘴硬的時候。”
“可你怎么就生病了呢?”
“你不知道,護衛去的時候,都快嚇死我了。”
“先生你可是我的大靠山,我還指望你護著我呢,你要是有什么事,別人肯定會欺負我的。”
“先生。”
阮榮安腦子里一片空茫,東想一句,西說一句,屋內一時間只余下她輕輕的聲音。
“先生,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
幾句話后,阮榮安總算是冷靜了,大夫說要跟公冶皓說說話,她索性從兩人相識起開始說。
她很早就聽到過公冶皓的名字,一襲白衣的翩翩公子,年少的世家家主,常年病弱,但驚才絕艷,甫一出現在京都,便驚艷了許多人。
那時宴會,阮榮安總能聽到姑娘們提起他。
她們欣賞,歡喜,卻又躊躇于他病弱的身體。
那時阮榮安也只是聽聽,她早有未婚夫,青梅竹馬,感情極好,那時聽人提起,想的也是她的未婚夫是最好的,不比他差。
“那時年少無知,現在想想,宋遂辰怎么配和先生比。”
阮榮安說著不忘輕哼一聲,兩手握住公冶皓的手,大概是時間長了,竟也捂的暖了些。
再之后,她十四歲,祖母去世,她在家中面對生父繼母那其樂融融的一家子,越發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也越發的尖銳暴躁,甚至和宋遂辰吵了幾架。
等到冷靜的時候,回想自己當時的樣子,阮榮安都覺得陌生和忐忑,她覺得不能那樣下去了,遂帶著人去了祖母給她留下的一個莊子。
那是暮春時節。
莊子后面的山林里總有各種新奇的東西,阮榮安心緒平靜了不少,便總愛帶著人往林子里鉆。
然后在一場初雨時分,看到了靠坐在大樹下的公冶皓。
他那時身體還沒這么差,大夫說讓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他就帶著人去了山上,然后遭遇刺殺,還被那些人灑了藥粉導致病發。
事出突然,總是護衛們帶了藥壓制,他也還是難受。
阮榮安恰好遇見,一眼驚艷。
他萎靡在地,面色蒼白,氣息奄奄,如美玉將碎,驚心動魄。
阮榮安認出了他,便就搭了把手,將人領去了她的莊子。
之后就是半個月的修養。
阮榮安其實不愛聽人說什么大道理的,但公冶皓實在聰明,總能讓她乖乖聽完他的話。等她回過頭來,不免有些氣惱,可等到下次,還是一樣。
“現在想想,先生你實在是太狡猾了些。”
阮榮安輕笑嗔道。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窗外在經歷了晨曦前的黑暗后,漸漸亮起。
太陽出來了。
大夫進來看過兩次,表示公冶皓的狀況有在好轉,阮榮安才稍稍松了口氣。
她絮絮的說著,困了就休息一會兒,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
公冶皓是下午時分醒的,掙開那片昏沉和無力的倦怠,他睜開眼,尚有些恍惚間便感覺到了有些發沉的手,下意識看去,入目是阮榮安沉靜的睡顏。
她靠在床邊,微微皺著眉,睡得香甜。
茫然間,公冶皓下意識抽了抽手,忙又忍住,但已經晚了。
阮榮安睜開了眼,轉頭看向他,眼中一喜。
“先生,您醒啦。”她笑道。
聽到她的聲音,高程等人忙從外面進來。
人這樣多,公冶皓嘴邊的話就頓住,開始應付大夫,卻還是忍不住看向阮榮安。
阮榮安立在大夫身后,笑著看他。
公冶皓的心跳頓時快了兩拍。
他敏銳的意識到,有什么東西失控了。
大夫開口的是好消息,讓屋內的人都松了口氣。
人終于醒了,阮榮安這才后知后覺的察覺到了疲憊,她這一夜,覺沒有睡好,膳食也沒用好。
公冶皓剛醒,阮榮安也不急著與他說些什么,囑咐人好好照顧,又與公冶皓道了別,就回去了。
好生洗漱一番,又用了膳,她痛痛快快的睡了一覺。
另一邊,公冶皓也總算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高程!”他閉了閉眼。
高程立即跪下。
“屬下自作主張,請家主責罰。”
“混賬。滾出去。”公冶皓試圖冷靜,但還是生了怒。
他那樣小心翼翼,不想與阮榮安產生過多的牽扯,如今全都功虧一簣。
高程立即出去。
屋內安靜下來。
苦澀的藥味彌漫,公冶皓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但他還是厭惡,厭惡至極。
他閉上眼,開始想之后該怎么辦。
“陸崖。”他道。
“家主恕罪,屬下存了私心,所以沒有攔。”陸崖從角落里閃出來,跪在床前老老實實的認罪。
公冶皓睜眼。
“私心?”他的聲音平靜下來,難辨喜怒。
“對屬下來說,您才是最要緊的。屬下等只想要您好好的。”陸崖沒有絲毫欺瞞。
“況且——”
“家主,世道要亂了。就算您避著阮姑娘,別人也未必會放過她。況且,您對她如此之好,便是現在刻意避忌,怕是也無用。貪婪之人,依然會想法設法的在她身上打主意。既然如此,何必顧忌那么多呢?”
陸崖鄭重勸說,字字出自真心。
“再者,阮姑娘聰慧果決,便是有個什么,也能安穩立世。”
“您之前百般顧忌,不過是擔心阮姑娘對您無意,可事實并非如此,阮姑娘心中也是有您的。既然如此,何不試一試。”
“就像阮姑娘所說,總好過將來后悔。”
公冶皓沒有打斷他的話,安安靜靜聽完,卻也沒有因為陸崖的話產生什么反應,等他說完,只是吩咐了一句,“回京后自去領罰。”
陸崖眼神一動,非但沒有因為這句話而氣餒,眼中反倒有驚喜劃過。領命后,又藏進了暗處。
此次他自作主張,該罰。
可家主如此,意味著他剛才所言,他都聽進去了。
公冶皓閉上眼,腦中回想的卻是陸崖口中的‘私心’二字。
輕描淡寫的兩個字,卻如雷聲般震耳。
他做過許多準備,樣樣都是為了保證在自己離去之后,手下的人能守護好阮榮安。可正如陸崖所說,人人皆有私心,他做的再多,屆時——
還有陸崖所說的那些。
公冶皓何嘗不知自己所做,在有心人眼中只是掩耳盜鈴。
但即便只是萬一的風險,他也不想去冒。
可……
人都是貪心的。
公冶皓也不例外。
第 35 章
昏睡剛醒, 公冶皓并無太多氣力,稍稍用了點清粥后就又睡著了。
與此同時,公冶家的一些人差不多也都知道了公冶皓生病的消息, 并且還打探出阮榮安在公冶皓的院中呆了整夜的事。
有心人關切之余,不忘譏嘲,道兩人果然不清白。
阮榮安一覺睡醒, 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秋日白晝漸短,眼下酉時天就漸漸開始變暗。夕陽西下, 府中燈火亮起。
二月等侍候她起身,邊說了園中的事。
公冶皓病重的消息掩了半日,只是下午公冶家就有人拐彎抹角登門來打探消息, 想必是走漏了風聲。
高程等護衛并沒有隱瞞, 卻也沒有理會那些要來探望的人,只說等公冶皓醒了再說。
好在公冶皓下午就醒了,那些蠢蠢欲動的暗流就又恢復了安靜。
阮榮安微微皺眉, 有些不喜公冶家的人。
若是關系好,如此還能說一句關切在意, 但以她這些時日的觀察來看,公冶家私心更多,如此打探, 未必存了好意。
阮榮安吩咐了一聲,公冶皓醒了就來報她, 不多時就收到了消息。
“先生,可還好?”
阮榮安入了內室,低聲喚道。
屋內只有寥寥兩三盞燈火, 顯得有些昏暗。
阮榮安有事不適應的眨了眨眼,她的屋內常常是燈火通明, 可她來過公冶皓內室的幾次,似乎總是這樣的黯淡。
公冶皓已經醒了,衣冠整齊的靠坐在床頭。
“如意,你不該來的。”他無奈嘆氣道。
之前在船上時還好,都是親信的人,不會有人多嘴。可在這偌大的公冶家,園內使喚的下人繁多,消息難免走漏。
便是不出門,公冶皓也知道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說的。
“我想來就來了。”阮榮安輕哼,有些不高興的說,“管別人呢。”
公冶皓無奈。
往常阮榮安如此,他覺得她過得高興就好,無須理會俗世之人的想法,可等到現在,他卻生怕因為自己傷了她。
“你啊,越發胡鬧。”
“先生見了我,只想說教嗎?”阮榮安上前在床邊坐下,笑吟吟看著公冶皓。
公冶皓一時無言。
有些事,縱使一直在想,他也無法給出答案。
“先生,我明日便準備走了。”
沒等到回答,阮榮安也不急,轉而道。公冶皓病重,她覺得更要加快行程才行。
公冶皓霎時抬眼。
如意,是改主意了嗎?
心中驟然一痛。
“好…”
他口中緩緩道。
“先生真的沒有什么話想說嗎?”阮榮安捏著團扇,平靜的問。
公冶皓唇角微動,話還未開口,溫熱的指尖就按在了他的唇上。
“先生,這是我最后一次問你。”
“我想要聽真話。”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別人騙我。尤其是所謂的善意的謊言。”阮榮安話語中不覺帶上了些許冷意。
她從小就承受著父親的冷淡和繼母的疏離,可在所有人眼中,他們對她都是極好的。這種感覺有多折磨人,她知道,她相信公冶皓也知道。
說完,阮榮安就收回了手,只覺公冶皓的唇都是涼的。
她沒有再說什么,公冶皓也沒急著再開口,之后就是許久的寂靜。
公冶皓垂著眼,他懂阮榮安的意思。
“如意……”
公冶皓這一生,鮮少有欲言又止的時候,那寥寥的幾次,仔細想來,都是在面對阮榮安的時候。末了,他緩緩嘆了口氣。
“我心悅你。”
公冶皓是喜歡如意的。
他怎么會不喜歡。
阮榮安心嘭的跳動一下,之后更是咚咚咚跳的又急又快。
她吸了口氣,只覺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總算,等到了。
阮榮安臉上漾開笑意,正要說話,卻又反過來被公冶皓打斷。
“可是如意,你又真的想好了嗎?”
“我知你從前看我亦師亦友,并無多少男女之情,眼下雖不知為何忽然改了注意,難免會有些沖動。”
“況且,我命不久矣,而且渾身的麻煩,若你我在一起,等到我去世之后,你知道自己會面對什么嗎?”
“如意,回去吧,好好想想。”
阮榮安抬頭,公冶皓正看著她。
她作勢認真的想了一會兒,忽的粲然笑開。
“先生知道的,我不是沖動的人。你說的這些,我早就想好了。”她說,笑意漸漸變得溫柔下來,沒有絲毫猶疑,從容,卻也堅定。
“我從前的確從未想過這方面的事。”阮榮安知道公冶皓的顧慮,她仔細斟酌,慢慢的說,很是認真,不帶絲毫敷衍。
“只是先生大概小看了自己。”
“你知道京都的女郎們在私下都是怎么稱你的嗎?她們說你是玉郎,贊你溫文爾雅,雅人深致。”
“這樣的你,若是不生心思還罷了,但凡有意,很難不去喜歡你。”
“我也只是一俗人。”
“況且,你我相處是那樣的投契。”阮榮安說著笑了起來,“先生,喜歡你,實在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可能的確是沖動,但我有認真想過。只要一想到你,我就覺得再沒有人會比你更好了。”
“所以,先生,要試一試嗎?”
阮榮安笑起。
公冶皓默默聽完,心潮隨之起伏。
阮榮安說的坦然,她對他不算愛慕,只是喜歡,可她是認真的。
沒有人比他更好。
一想到這句話,公冶皓就覺得有熱流從胸腔溢出,很快蔓延至全身,讓他常年冰冷的身體都覺得熱了起來。
這一句話,就抵得上所有。
“那就——”
時間在這一剎仿佛被拉長。
“試試。”公冶皓一字一頓道。
阮榮安頓時就笑開了。
“那等我回京,我們就成婚,好不好。”
“好。”
強烈的不真實感和欣喜將公冶皓縈繞,這一刻,不管阮榮安說什么,他都會答應她。
他難得的有些恍惚,阮榮安一直在笑,卻也不知道說什么。
兩人笑著對望,一時無言,但絲毫不顯得尷尬,脈脈旖旎浮動。
兩個人終于將這件事說通,卻又好像傻子一樣,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么,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直到阮榮安離去。
公冶皓垂眸,輕輕笑了起來。
“對了,先生。”忽的,門被推開,阮榮安去而復返。
“明天見。”她扶著門,笑吟吟。
“明天見。”
她的眉目璨璨,光華流轉,只是看著,便讓人覺得她口中的明日讓人無限期待起來。
阮榮安這一夜睡得不太好。
她覺得自己仿佛在做夢。
“一月。”
既然睡不著,那就不睡了,阮榮安翻身坐起,叫來了一月,和她說話。
“和我說說南蠻吧。”她道。
一月就和她說了起來,不知不覺,直到深夜,屋內點亮的燭火才漸漸熄滅。
公冶皓這一夜睡得也不踏實。
不同的是,往常他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中,總有許多不放心的事,眉也輕輕皺著,可今日嘴角卻噙著一抹笑,仿佛夢中有什么歡欣的事。
清晨,阮榮安雖然睡得晚,但醒的卻很早。雖然還有些困倦,但精神卻極好。
她打了個呵欠,洗漱完用過早膳,便臨窗坐著。
不知什么時候又下雨了,南邊的雨似乎都要比京都更加溫柔,淅淅瀝瀝的敲擊在瓦檐上,而后散成一片雨霧,朦朦朧朧的將亭臺樓閣籠在其間。
阮榮安撐著下頜賞雨,難得的安靜。
二月正在帶人收拾東西,雖然有雨,但并不大,不足以耽擱行程,阮榮安還是要走的。
“走,去先生那兒。”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她道。
撐著油紙傘,阮榮安穿過青石板路,粉墻長巷,墻上花窗可見外面的花木。
不多時,她就到了公冶皓的院落。高程恭恭敬敬的將她請進去,公冶皓坐在正堂,膝上蓋了條毯子,正垂眸聽陸崖稟報事情。
“如意。”聽到動靜,他抬眼輕笑,陸崖收聲,朝阮榮安見禮。
“先生怎么起來了,大夫不是說了,讓您這幾天要好好休息。”阮榮安不由道。
公冶皓膚色是慣來的冷白,可一病,就添了透明,仿佛冰雪雕刻而成,讓她不由的揪心。
公冶皓不由一笑。
阮榮安不是愛多管閑事的性格,可對著公冶皓卻總愛念叨幾句,他都習慣了,每每聽到,心中都不由歡喜。
被人惦念關心,總是好的,更何況關心他的是他的心上人。
“如意,我躺夠了。”他道。
這么多年,他似乎總是在躺著,所以在可以的情況下,公冶皓更愿意坐一坐,走一走。
阮榮安眸子一顫,沒再說什么,轉而道,“先生這便準備回京了嗎?”
她剛才進來時聽了一耳朵,陸崖稟報的就是此去的行程。
公冶皓嗯了一聲。
“我也該回去了。”他道。
離京將近一月,這段時間,想必他留下的那些餌,已經釣上了他想要的東西——
如意忽然要與宋遂辰和離,他原本的布置也該改一改了。
阮榮安落座,護衛已經呈上了茶,雖然都是高大的男子,但動作十分輕巧。
“那我就提前預祝先生,一路順風了。”她笑道,端起了茶。
公冶皓笑笑,讓陸崖先下去。
“你何時動身?”
“看過先生我就走。”
“路上小心。”公冶皓叮囑,聲音溫柔,帶著不舍。
雖未動身,但離愁已生。
抬眼看著公冶皓的眼,阮榮安忽的就有了些不舍。
心念稍動,阮榮安笑著應聲,她放下茶杯,眼珠一轉,忽然笑道,沖散了淡淡的愁思。
“我有一個問題,想請先生解惑。”
“嗯?”
“先生回漳州,真的是為了給太夫人慶生嗎?”她笑盈盈的問。
在來公冶家之前,阮榮安是真的相信這個理由,但現在,她不信。
“不是。”既然話已經說開,公冶皓也沒再隱瞞。
阮榮安稍等了等,見他沒有再說下去,直接追問,“那是為何?”
“如意。”公冶皓無奈。
她明知道答案,卻非要鬧他。
阮榮安就笑著看他,無聲催促。
“我只是想,多與你待些時日。”頓了頓,公冶皓到底說出了口,耳根發熱。
阮榮安眨了眨眼,笑容瞬間絢爛起來。
“先生到底喜歡我什么呢?”她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任何人喜愛她,阮榮安都不覺得奇怪,她自信能配的上任何天之驕子,但不包括公冶皓。
這可是先生啊。
“喜歡就是喜歡,哪有理由?”
阮榮安已經長大了,不再是當初那個滿腔憤懣不甘的小姑娘,但聽到她這樣說,有些茫然的樣子,公冶皓卻仿佛又回到了當初,聽她說著傻話,不由一笑。
喜歡其實是有理由的,因為貌美,因為才華。
但愛沒有。
“一見如意,我便心生歡喜。”
阮榮安眨了眨眼,忽然就有些耳熱。
“我見先生,亦是心中歡喜。”她的聲音不知不覺柔和下來。
公冶皓看著她,溫聲輕笑。
兩人笑著對視,只是如此歲月便忽然顯得靜好起來。
剛剛說開,按理說該多多相處一些時日的,但對兩人來說,她們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而時間也不多了,到底是要告別分開的。
阮榮安絞盡腦汁的說盡了叮囑,望公冶皓能保重身體,便就開口告辭了。
“我送你。”公冶皓道。
“那就送到門口吧。”阮榮安本想拒絕,但遲疑片刻,退讓道。
公冶皓不由笑笑,如意如何模樣,他見了都忍不住心中發軟,眉眼生笑。
“好。”他溫聲應。
披著披風,公冶皓站在門口看著阮榮安的身影漸漸遠去,心中忽然升起巨大的不甘來——
他再一次痛恨起自己這糟糕的身體,連要送如意一程都做不到。
馬車漸漸將偌大的公冶家宅邸拋在身后,阮榮安挑簾回看,朦朧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籠在眼前的輕紗退去,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天公作美,她嘆了口氣,道,“一月,接下來的行程快些吧。”
時間不多了。
一月應是。
船早已經備好,停泊在碼頭,之前的行禮早早就運了來,等阮榮安到了之后就順利啟程。
她坐在船艙的寢室,取出了一封信。
信是動身前公冶皓交給她的,阮榮安想著應該是公冶皓的叮囑,遂笑著打開,前面確實是,里面詳細記載了公冶皓在南州布置的勢力,都是之前陸崖說過的,偏要再寫一遍,仿佛生怕她忘了一樣。
公冶皓在面對她時向來這么操心,從前她只覺得開心,現在憶起,心中又生悸動。
不知不覺看到又一張,等瞧見上面所寫,阮榮安一怔。
這上面記載的是云家的事情。
云家盤踞南州,傳承百年,世代經商,是個當之無愧的大族,眼下五代同堂,各房各枝勢力盤根錯節,姻親遍布南州各大家族,勢力極其復雜。
這些阮榮安都命人調查過,并且熟記于心。
她的祖母是她那一輩的嫡出長女,庶出暫且不說,一母同胞的嫡出她有兩弟兩妹,妹妹都嫁在云州,兩位弟弟眼下連曾孫都已經有了。
甚至小輩年歲最大的與阮榮安歲數相當。
而這上面記載的,是云家三房,也是她祖母的嫡出二弟的消息。
這位阮榮安該叫舅公的老人家膝下兒女眾多,里面獨獨寫了一個人,他的嫡幼子,名喚云清風,醉心書畫,于十五年前娶了云家太夫人母家的陸氏女,這些年誕下兩子一女,夫妻恩愛,后宅清凈。
阮榮安定定的看著,看了好幾遍。
這些年阮榮安一直在查十幾年前云家的人員往來,也曾注意過這件事,但云家那樣大的家族,只她查到的可能人選就有十幾個,一時之間并不能確定。
但公冶皓既然會把這個消息提出,就已經說明了一件事。
原來是你啊。
【如意,若你不想多生事端,去云家時,可戴面紗。】最后還有公冶皓一句叮囑。
【我在京都等你。】
摩挲著最后的幾個字,阮榮安長長的舒了口氣,慢慢將信收起。
戴面紗——
阮榮安恍然想到,她曾經聽祖母以及芝姨說過,她和她母親長得很像。
只是,她的母親長在邊關,性子更為爽直利落,風風火火,而容貌也偏明艷英氣。相較之下,她生在京都這樣錦繡繁華之地,到底多了些嬌養出來的雍容華美。
阮榮安上午離開,還不等公冶家的人生出別的什么心思,下午時分,公冶皓便叫了公冶家幾方的人去見他。
眾人頓時心中惴惴。
這些時日雖然公冶皓不提,但他們都還記得他剛回來那日時所說的話。眼下如此,莫非是要算賬了。
公冶家扎根渭州,家底豐厚,按理說都該由公冶皓這個家主掌握,只是他這些年遠在京都,鞭長莫及,只留了管事在,便也就給了其它幾房動手的心思機會。
公冶皓往常懶得理會,可現在他改了主意。
若是,若是他與如意緣分夠,他總該給她一個干干凈凈的公冶家。
還有京都那些。
原本想著暗中幫宋遂辰一把,現在也要另挑人選了。
或許可以問問如意的意思。
反正那些人在他眼里都一樣。
干脆利落的解決完公冶家的事情,第二日,公冶皓動身返京。
隨著兩人先后離去,府上一些別有心思的人也隨之離開,熱鬧了半月的公冶家宅邸漸漸恢復了從前的安靜,
船行三日,就到了南州。
之前到渭州時,阮榮安就覺那里已經足夠附和她心中對江南水鄉的印象,可等到了南州,小橋流水,溫軟秀麗。
當之無愧的溫柔鄉。
阮榮安喜歡這里。
但站在船頭,她卻不由想起了渭州的公冶家宅,或者說,宅子里的那個人。
“也不知先生此行可否順利。”阮榮安有些擔憂道。
回程不比來時,船逆行而上,要更緩慢,再加上公冶皓那一身的麻煩,真是讓人放心不下。
阮榮安早就命人在南州置辦好了宅子,并且做好了打算,先去宅子修整一二,然后遞帖去云家,正式拜訪,可沒想到,船剛到碼頭,就有人來問,可是京都安定伯府阮家姑娘的船,道他是云府管家,奉府上老太爺的命在此等候,恭請表姑娘去云家暫居。
云家知道她要來,阮榮安并不奇怪,只是沒想到會來請她去府上暫居。
但想想也不意外,她思襯片刻,允了。
二月立即前去傳話,云家早已經準備好了馬車,恭候在碼頭。
阮榮安正要下船,忽然想起前些公冶皓心中所說,命人取來了面紗,這才動身。
遠遠瞧見一行人下船,云府管家立即迎了上去,恭恭敬敬請了阮榮安上馬車,邊道,他已經在這兒已經等了好些時日了,按照行程,原本阮榮安早該到了,但卻一直沒來,云家老太爺和太夫人還有些擔心,后來收到消息得知她在渭州停留,才稍稍放心。
“勞煩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掛念了。”阮榮安輕笑道。
管家忙笑著說起云家二老收到她要來南州的消息后有多高興,這些時日一直念著她。
“太夫人專門把姑奶奶的院子收拾了出來,只等著您去住呢。自從姑奶奶出嫁,這么多年太夫人一直惦記著,那院子也一直讓人好生收拾打理著,誰也不讓亂動。”
阮榮安略想了想,才弄明白所謂的姑奶奶說的應當是她外祖母。
“外曾祖母有心了,外祖母知道了一定很高興。”她笑道。
馬車徐徐前行,終于到了云家。
南州城極大,水路蜿蜒,比起京都也不遑多讓。
云家位于城東,園子偌大,若非阮榮安見過公冶家的宅邸,怕是也要驚訝了。
府上與阮榮安同輩的云家長子云天朗候在大門口,雖說同輩,但他要比阮榮安年長十多歲,早已年過而立,說起話來略有些溫吞,脾氣極好的樣子。
但阮榮安瞧著,誰也沒敢對這位大爺有絲毫不敬,可見對方手段。
兩人互相見禮,幾句話后,就互稱表兄表妹了。
云天朗帶路進了內宅正廳,偌大的屋子,阮榮安一瞧,人竟然比起公冶家那次還要多,上首坐著兩位滿頭銀發的老者,看見她那老婦人就生出了滿臉的笑意。
說來也奇怪,她之前見著公冶家那太夫人時心中警惕,可現下竟不覺生出了孺慕,可見親緣的奇妙。
“表妹,這是曾祖父和曾祖母。”
“如意拜見曾外祖母,曾外祖母。”阮榮安屈膝見禮。
老太太見她戴著面紗毫不奇怪,笑著招手喚她過去。
“你叫如意,真是好名字。”她拉著阮榮安的手。
阮榮安有些不習慣,自從她祖母去后,鮮少有長輩同她這樣親近,但倒也不排斥。
“是我娘起的,說是望我事事如意。”她輕聲。低眉順目——
她克制住不去抬眼,不要亂看,免得自己失態。
因為阮榮安知道,她苦苦尋覓多年的人,就在這個廳中。
應當在。
“好,好。”太夫人笑道,拉著她問了好些話,直到被人提醒,才回神,同她說起了堂中的人。
阮榮安一一見禮,舅祖母,舅母等等從大到小叫了起來。
終于,輪到了她想見的人。
“這也是你三舅姥爺家的兒媳,行十七,你叫舅母就好。”拉著她認親的是大舅祖母,六十多的年紀,很是和藹慈愛,體貼周到。
阮榮安早就查過,云清風,行十七。
她克制的看過去,入目是一張美人臉,英氣的眉,滿是笑意的眼,雖然已經不年輕了,但依然是一位明艷的美婦人。
一身錦衣華服,飾以金玉,神態溫和從容,顯而易見的養尊處優,看得出來,她這些年過的很好。
對著那雙眼中強壓的激動和忐忑,阮榮安微不可查的吸了口氣,笑著喚道:
“舅母。”
第 36 章
女子神情微的有些怔, 似乎有些回不過神,讓人有些不解,她身邊的婦人輕輕拉了拉她一下, 她才回神。
“好。”她斂眸笑著應道,從袖中摸了快玉佩遞出來。
“見面禮,拿著吧。”她抬眸一笑, 已經恢復了從容。
“多謝舅母。”
阮榮安笑著接過,交給一月收起來。
云家上下都準備了給她的見面禮, 她如此,倒也不算稀奇。
上座,太夫人和老太爺對視一眼, 一時間拿不準阮榮安到底知不知道那件被她們小心藏起來, 不敢為人知的事情。
不過從面上看,應當無事?
這丫頭年紀不大,心思卻是深, 竟讓她們都看不出。
好一番忙碌,阮榮安終于見完了長輩, 以表姑娘的身份在云家住下了。有人問她為何要戴面紗,她道來時用膳不謹,面上生了些東西, 暫時不能見風。
南北不同,這樣的例子也是有的, 大家很是憐惜了一番,還指了好些大夫,倒是沒有人懷疑。
唯有從前的廖秋聲, 如今的陸氏,垂眸時, 心聲如擂。
十幾年過去,她記憶里的女兒仍舊是可愛精致的幼兒模樣,但母親來信說過,女兒長得和她很像。
來之前她早已想好了該如何解釋,但沒想到,阮榮安竟然蒙了面紗。
她是真的不舒服,還是……
陸氏輾轉反側,又是擔憂,又是歡喜,忍不住去想,女兒是不是知道了,又是否怨她?
她坐立不安,引得如今的夫君和兒女都察覺出了不對。
“姐姐,怎么了?”云清風是個極溫和灑脫的人,認識他的人幾乎都沒見過他發脾氣。
他對陸氏,更是十年如一日的關懷體貼。
聽得這個稱呼,陸氏耳熱,瞬時回神,下意識一看,就見剛剛伴在身側的兒女已經偷偷溜了出去,正回頭朝她促狹的笑。
她只好瞪了眼云清風,年輕時這般叫叫也就罷了,如今兒女都有了,還這樣叫,實在是讓人不好意思。
不過這個話題兩人說過許多次,云清風無論如何也不改,陸氏也懶得再說。
“沒事,只是在想如意。”她道。
“今日那表姑娘?她有何不同?”云清風并不在意所謂的表姑娘,只是見妻子如此,忍不住問道。
陸氏看他一眼,沒再說起此事。
這件事,是個,哪怕是枕邊人,也不能訴說的秘密。
小樓上,阮榮安推開窗,外面是花木扶疏的院子。
九月末,桂花開到盛時,又有山茶將綻。丫鬟們正忙忙碌碌的收拾屋子,她坐下提筆,開始寫信。
有些事,在一起時不覺得如何,等到分開,才覺思念。
從京都到江南,一個月的時間,如今再回憶,從前的紛紛擾擾阮榮安已經沒怎么再想起,惦念更多的是這沿途的景致——
還有人。
也不知道先生現下身體如何了。
從漳州去往京都,氣候漸漸干燥,如此反復,阮榮安有些擔心他會受不了。
提筆灑灑洋洋寫下一封信,阮榮安放下,看了一遍后裝起。
一月早就準備好,在一旁笑看,她撇見,略有些耳熱,就聽這丫鬟打趣,“難得見姑娘這樣啰嗦呢。”
竟連聲音都變得歡快起來。
阮榮安瞪她一眼,輕咳一聲,“就你知道。”
“哪里難得,姑娘每次見著相爺,話都是極多的。”二月也嘻嘻笑道。
三月點頭,四月嘿嘿一笑。
“去去去。”阮榮安攆人。
“姑娘真的不準備多待些時日嗎?”二月收斂了些,卻也是眉眼帶笑,問道。
幾個丫鬟一直不知道阮榮安為什么要來南州,直到剛才在堂上見到那夫人才恍然。
像,實在是太像了。
她們不敢問,只是在心中忍不住猜測,誰知等回來就聽阮榮安說不必太多收拾,過兩日就要動身離開。
不是來找人嗎?怎么就你要走了?
難道是見著人傷心了?
幾個丫鬟一時間心疼的不行。
“不必,還有事要做。”阮榮安面上的笑不自覺收斂起來,垂眸思緒紛飛。
南蠻……
休憩半日,傍晚時分太夫人院中來了丫鬟請阮榮安去用膳。
到底是晚輩,云家不好準備接風宴,但晚宴也是幾分豐盛,熱熱鬧鬧好幾桌,之前沒見著的晚輩阮榮安也認識了大半。
晚宴過后,阮榮安離開,陸氏伴在太夫人身邊目送,嘴角的笑略有些勉強。
太夫人拉著她的手拍了拍,很是心疼這個孫女。
“如意是個好孩子,你不要想太多。”她輕聲叮囑。
“祖母…”陸氏倚在太夫人身邊,低聲啜泣。
那是她的女兒,她的女兒啊。
太夫人知道她的心痛,耐心安撫。
陸氏多想追上去,多想和她的如意好好說說話,問問她過的可好,可有人給她委屈受,可她不能,她要做出不認識的模樣來,什么都不能做。
廖秋聲已經死了。
當今天下,再無廖秋聲,只有陸氏女文雁。
“祖母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你要忍,忍住了,萬萬不能表露出異樣來。”
欺瞞君上,若要從重處罰,可是抄家滅祖的大罪。
這件事,阮榮安知道,老太太知道,陸氏也知道。
她低低應了一聲,等到離開太夫人院中時,面上已經看不出絲毫異狀了。
陸氏是太夫人娘家的女孩,從嫁進云家后,就格外受老太太喜歡,更親近三分,似這般留下說話也是常有的事情,倒是沒有人多想。
一路穿過院子,陸氏面上含笑,心中卻總有些郁郁,誰知行到一半,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
是如意。
“這茶花生的真好。”阮榮安嘆道。
院中一顆山茶花依著假山而生,眼下正是初綻之時。三兩朵火紅秾艷的花點綴在蒼翠葉片之間,分外招人眼。
天已經黑了,滿園的燈火絢麗明亮,燈下賞花,更是別有一番韻味。
阮榮安和云二十三娘以及幾個姑娘站在廊下看著,眼中驚嘆。
南州園林之美,天下皆知。
陸氏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瞧見她,眾人立即見禮,云二十三娘名云搖枝,是阮榮安同輩中寥寥幾個未嫁的姑娘之一,旁邊陪著的,大多都是小輩。
云搖枝叫了聲嬸嬸,阮榮安慢慢回頭看去,含笑喚了聲舅母。
陸氏心緒起伏,低低應了一聲。
是巧合嗎?
她想。
當然不是,阮榮安來云家就是為了看她,所以在同云家的姑娘們說話時,就旁敲側擊了不少關于她的事情,也讓丫鬟打探,知道陸氏平日里來往的地方。
她是特意引著一眾姑娘來此等著陸氏的。
阮榮安……總想多看看她,多看看自己的母親。
“如意喜歡這紅山茶?”陸氏知道自己該走的,她不該靠近阮榮安,可她就是挪不動步子,非但挪不動,還忍不住開口搭起了話。
阮榮安笑了笑,她戴著緋色的面紗,只露出含笑的眉眼,眉目流轉,波光晃動。
只這雙眉眼,就足夠讓人知道,她是個美人。
“是。不過花花草草,這等可愛之物,我都是喜歡的。”她笑道,“不知舅母喜歡什么花?”
阮榮安心道,凌霄,可陸氏出口的卻是——
“榴花。”陸氏道。
阮榮安眼睫一顫。
“榴花也是極美的,我也喜歡。”她附和。
曾經的廖秋聲喜歡凌霄,逍遙自在,而如今的陸氏喜歡的卻是榴花,宜室宜家。
幾句話后,陸氏百般克制,才終于開口道辭離開。
其實只是說幾句話而已,不會有事的,可她不敢冒這個險。
阮榮安笑著目送她離開,旁邊的云搖枝一下子就松了口氣。
“你很怕她?”阮榮安側首問道,想要多了解一些關于她的事情。
云搖枝搖頭。
“不啊,不過面對長輩嘛,總有些不自在。”
“的確。”阮榮安贊同。
“十七嬸真漂亮。”云搖枝嘀嘀咕咕,“哪怕不是第一次,可一見著她,我就忍不住眼前一亮。”
“不過,如意你這雙眼一看著就好看,也不知道你跟十七嬸誰更美?”她一轉眼就好奇起來。
云搖枝性子活潑,還有些自來熟,見著阮榮安就十分熱切,眼下更是滿眼的好奇。
“舅母的確很美,不知是什么出身來歷?”
阮榮安不動聲色的開始打聽陸氏這些年在云家的情形。
云搖枝是個話多的,聞言立即就嘰嘰喳喳的說了起來,很是歡快。
在她口中,陸氏與她十七叔的緣分可謂十分深厚,便是一些話本子也寫不出來。
當年,陸氏以寡婦的身份投奔云家,被太夫人養在身邊,十分寵愛。結果當時的云清風竟對她一見鐘情,毫不在意她寡婦的身份,也不在意她比他要大上幾歲,執意追求,任誰說也不改主意。
云家人并不看好兩人,但不等她們說什么,陸氏便已經拒絕的格外堅定了,一時間大家倒也不好在說什么。
這般耽擱了兩年,云清風還是不改執念,他并不大張旗鼓,甚至云家之外沒幾人知道,但格外堅持,默默關心照顧,連著云家人都被打動了。
太夫人親自說和,才定下了這門婚事,之后幾十年,兩人夫妻恩愛,連爭吵都很少有過。
云搖枝說著,一眾云家的小姑娘也跟著補充,一時間嘰嘰喳喳十分熱鬧。
“你不知道,南州不知道多少人羨慕我十七叔和嬸嬸的感情。”云搖枝說著有些出神和期待。
沒有少女會不期待這樣美好的感情。
阮榮安認真聽著,微微一笑。
看來她的確過的很好,那就好,那就好。
“的確十分動人。”阮榮安輕嘆。
云搖枝回神,瞧見阮榮安似乎有些悵惘,忽然想起了傳聞中的那些事,阮榮安遇人不淑等等,心中一緊,擔心自己說錯了話,忙引開了話題。
“像這樣的到底少,有幾人能遇到,算了不說這個了。”
“你還要看山茶花嗎?”
“看的差不多了,走吧,對了,這山茶生了多少年了?”阮榮安配合的開口問。
云搖枝笑道,“聽說兩三百年了,不過比起紅山茶,我更喜歡白色的,只是見著姐姐,我總覺得,這紅與你更相襯,便拉著你來看了。”她笑道。
阮榮安一笑,她的確更愛紅,但繁華之美,不在顏色,白色她也喜愛。
“聽你一說,我倒是更好奇白色是和樣子了。不知哪里有白山茶?”
云搖枝立即就說了起來,顯然是心知肚明的。
南州多園林,自然少不了山茶,她喜歡,便就格外關注了幾分,對這件事倒是十分清楚。
阮榮安跟著她聊著天,又去往別處,好生逛了逛,眼見時間不早了才分開,各自回去休息了。
只是臨走前,她與云搖枝約好了,明日一同去城里玩耍。
這邊阮榮安自顧自玩的很是自在,另一邊太夫人和老太爺卻是忍不住說起了她。
從來了云家到現在,阮榮安始終表現的十分從容,哪怕是見著陸氏也沒表現出異樣,反倒是讓幾個人早早做好的準備落了空,連之前的猜測都有些不確定起來——
難道阮榮安真的只是一時興起,到南州來走走,不是發現了什么?尤其是在阮榮安說,她兩日后就要離開后。
可若不是,阮榮安如此,只能說她實在是細心周到,竟絲毫異樣都未曾泄露。
不知不覺,阮榮安已經到云家三天了,第一天休息,而后兩日她跟著云家的姑娘到南州好生轉了轉,等到晚上宴上,她便和二老說了此事。
“什么?”陸氏失態道。
陸氏驟然開口,引了不少人側眸。
“怎么這么急?”她回神后微微笑道,很是驚訝道,“我還以為會多留幾日。”
阮榮安含笑看去,她來云家幾日,但卻鮮少有與陸氏相處的時候,對視和對話亦是。
“有些事要做,便準備早些動身了。”她解釋道。
“原來如此。”陸氏笑了笑,按下被阮榮安看著時,顫栗的心緒。
她的女兒,還來不及多多相處,就要走了……
太夫人接過話,留阮榮安多住些時日,說有什么事,可交給阮榮安的幾個舅爺幫忙,實在不必如此匆忙。
她開了口,一眾女眷也紛紛勸說起來。
眾人左一句右一句,若是尋常人在這,說不定真被說動了,便是阮榮安都不由有些動搖,只是她早已經打定了注意,最終還是再三推辭了。
“這件事實在要緊,需得我親自去辦,只好辜負諸位長輩的美意了。”
“等到之后有空,我定然再來叨擾。”
她如此堅定,大家也只好放棄,太夫人嘆了口氣命人幫她準備行程。
之后兩日,阮榮安大多時間都留在云家陪伴太夫人,與她一起的還有陸氏。
兩人相處的時間變多,但面上依舊客客氣氣,無有異樣顯露。
不知不覺,就到了阮榮安離開前夕。
用過晚膳,阮榮安被太夫人叫住留下說話,陸氏陪同,好一番叮囑后,陸氏送阮榮安離開。
兩人走在園中,誰也沒貿然說話,竟顯得有些安靜。
最終還是陸氏先開了口。
“此去山高路遠,你要小心。”她擔憂的叮囑。
阮榮安輕聲應道。
不同于在云家人面前時的從容自若,在單獨面對陸氏時,阮榮安總顯得有些安靜,或者說,乖巧。
這般模樣,陸氏一開始有些心慌,等到幾次之后,心便又軟了。
她覺得,她的女兒一定是知道了。
“如意——”陸氏幾乎要忍不住開口了。
“舅母。”阮榮安打斷。
她抬頭,看著陸氏,眼眸含笑,“舅母也要照顧好自己。”
“要好好的。”
凝視著阮榮安眼中的誠懇和關切,陸氏眼睛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了。
“好。”她略有些哽咽的應聲。
母女兩人相識卻不能相認,陸氏原本心中有百般酸楚,眼下只剩平和與歡喜。
她知道,她真的知道,她也沒有怪她,她在關心她。
這便夠了。
當初遠遁江南,陸氏原本是準備借著寡婦的身份度過余生,再不成婚的。
一場御賜的婚事,攪得她心神疲憊。可云清風那般誠摯熱烈,她終究被打動,可之后許多年,每每想起阮榮安,她都會擔心,擔心她的女兒覺得是她拋棄了她,甚至為此一次又一次的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直到如今,她的女兒用態度告訴她,她不怪她,她的心神頓時一松,隨之釋然。
這么多年,陸氏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的輕松。
“舅母,就送到這里吧。”到了分開的地方,阮榮安笑道,而后各自擇了路離開。
人生如路,往前走,莫回頭。
彼此安好,就夠了。
第二日,阮榮安動身離開南州。
自南州往南蠻,要往西北去,水路上行了幾日,換乘陸路。
一路上沒有耽擱,五日之后就到了那片毒瘴密布的群山之外。
一月早就聯系好了商行在此的鋪子老板,暗中的人手也調來了不少。
只是如何進山,仍然不是易事。
南蠻群山,山多林密,若是不熟悉的人進去了,連辨別方向都不能,更別說里面各種各樣的毒蟲瘴氣。
以及人。
這片大山之所以叫南蠻群山,就是因為里面的土人,又被稱之為南蠻,土人少有教化,行事粗暴野蠻,常常搶掠過往的人,連官兵都不認。
阮榮安沒急著進山,花了幾天的時間,尋了本地的長者,盡力了解山里的事情。
一月也沒有閑著,這一路行來,她找了藥材,配置出各種粉劑,丸劑,還有藥膏等,爭取能應對各種山中的情況。
一切準備妥當,阮榮安請了好幾位向導,終于選擇動身。
拋卻了她慣愛的廣袖長裙,她穿了身利落的衣裳,帶著人進了山。
阮榮安左右,一直都有公冶皓的人暗中護著,得知她要進山,忙將消息傳回京中,可等公冶皓收到消息后,一切已經晚了。
“去,調動人手,務必要讓她平安歸來。”
公冶皓按在案邊的手不自覺收緊,他閉了閉眼,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不是慌亂著急的時候。
越到緊要關頭,越要冷靜。
陸崖領命,立即出去安排。
公冶皓一動,不知道驚動了多少人。
最近朝中無大事,他們細細想來,竟不知為何,只好胡亂猜測,并且命人再三注意。
公冶皓命不久矣,可越到這個時候,有心人們越是小心,生怕哪里不小心觸怒了他,引得公冶皓臨死前發瘋——
如此一來二去,反倒讓各方蠢蠢欲動的勢力都老實下來,雖暗流洶涌,但明面上卻越發安靜。
廣平侯府,宋家。
宋遂辰在一開始的驚訝過后,莫名的想到了阮榮安。
會是因為如意嗎?
宋遂辰一時間覺得不應當,但卻總忍不住去想,最后安排了人嚴密追查。
阮榮安知道公冶皓會著急,但現在不是顧忌那些事情的時候。
剛進南蠻群山時還好,有極為向導在,一路還算順利,甚至走過了幾個寨子,可等到越發往里走之后,才讓人意識到,什么是真正的危險。才能真正體會到那些人的顧忌是何等的兇險和不易。
毒蟲,蛇蟻,甚至一顆不起眼的草,都會在不經意的時刻要人性命。
走到第五個寨子后,請來的最后一位向導前來辭行,表示再往里他也沒去過,阮榮安沒有為難他,痛快的放行,而后在寨子里請了一位向導。
南蠻土人一般不愿意和外面的人打交道,大山外圍的宅子還好些,越往里走,越是封閉。
這個向導一開始并不愿意,還是在一月的勸說下,得知她想要找家人,再加上重金聘請,才終于請動。
幸好有一月在。
一月雖然從未來過這里,但她從母親口中聽說的那些,再加上她擅醫,懂藥,一路走來避開了不少危險,她做的藥也都派上了用場。
幾天之后,一行人漸漸習慣。
一月生母所在的寨子在群山深處,連著后來請的向導也不知道所在,一路邊走邊問,不知生出了多少風波——
要留下一群人黑吃黑的,對山外的人心存惡意的等等等等。
好在阮榮安帶的人身手都極為不錯,再加上足夠的警惕小心,以及金錢開路,才總算走到了目的所在。
這是一片建在洼谷中的寨子。
四周群山環繞,陡峰峭壁,若非有人帶路,極難發現。
一路行來連著宅子里的向導都換了幾輪,等走到這里,一月確定無誤,阮榮安不由長長的舒了口氣。
可真正困難的,才剛剛開始。
對于阮榮安一行人的到來,寨子里的人毫無疑問的報以了敵意,直到知道一月的來意,認出她的生母后,兩方對峙時格外凝滯如風雨欲來的氛圍才漸漸放松。
但即使如此,寨子里的人也十分冷漠。
這種情況下,別說是求天蠶蠱了,能不能留下都不一定。
好在阮榮安早有準備。
不管什么地方,珍惜的藥材都是有人稀罕的。
借著她準備的那些,阮榮安成功見到了大長老,并且說出了自己的來意。
“天蠶蠱!”
原本半闔雙眼,神情漠然的大長老驟然睜大雙眼看去。
南蠻寨中,多是女子主事,大長老亦是女子。
聽聲音她約莫四十來歲,面上涂著彩色的顏料,看不清楚長相,但五官分明,眉骨明顯,眼窩深深,眼睛又大又亮,想必是個美人。
阮榮安面色不變,點了點頭。
一路行來,她黑了不少,皮膚較以前也粗糙了,但比起寨中的人依然格外精致。
大長老初見時,就有些驚訝于她的美貌,可一想到如此長相的人,竟然能順順利利走到群山深處的這里,她的心中就更多了警惕。
若是只有美貌,早被那些寨子里的人強留下了。
“天蠶蠱乃圣蠱,便是我,也只在記載中見過,如今是沒有的。”大長老徐徐搖頭。
阮榮安不可遏制的流露出些許失望,但她沒有放棄。
現在經歷的種種,她早就一遍一遍的想過。
“沒有,可以煉。”阮榮安徐徐打開了自己帶來的木匣子,藥香隨之彌漫。
里面是一株千年人參,舒展著放在匣子里,已經能大致看出五官的樣貌。
大長老看了,呼吸一滯。
阮榮安有些不舍,千年人參,緊要關頭是可以救命的,這樣珍惜的東西,總是阮榮安手里,也只有這一株。
“大長老,在下心愛之人生來胎中不足,已經命不久矣,我遍尋名醫都說無法,偶然聽聞天蠶蠱,才想要一試,因此上門誠心祈求。”
“蠱蟲便是沒有,但只要方法還在,總能煉制出來。”
“若是缺了什么,在下一定竭盡全力搜尋,求大長老成全。”阮榮安垂首,給足了誠意。
大長老沉吟。
的確,就像阮榮安所說,只要有方法,總能煉制出來,可——
“方法,的確是有的。”大長老意猶未盡。
阮榮安識相的打開剩下的幾個匣子。
人參,靈芝,蟲草,鹿茸,全都是足足的年份,世間罕見那種。
大長老的呼吸漸漸急促,好不容易才別開目光。
寨中好些蠱這些年一直養不出來,就是因為缺少藥,而那些藥之所以缺少,自然是因為足夠珍貴,輕易不可得。
若能得到阮榮安手中的藥,她一直惦記的幾種蠱就能煉制了。
若是強搶——
大長老心中升起一個狠毒的念頭,可等她看到阮榮安后,那個念頭一滯。
不妥。
此女敢如此直白的將東西展出,自然是做好了準備,大長老覺得她不是魯莽之人。
敏銳的感覺到對方的殺意,阮榮安眼睛微闔,笑意依舊。
如此心中念頭再三,大長老才終于下定決心。
“胎中不足用天蠶蠱來治,的確是個最好的法子,便是再好的神醫,也不及天蠶蠱有效。”她開始解釋。
天蠶蠱顧名思義,與蠶相似,此蠱也的的確確是療傷圣藥,入體之后,會自發尋找人體有損之處,如蠶吐絲般織網修補,如此再三,生來有缺者用此蠱,最后能與常人無異。
阮榮安聽著,眼睛越發的明亮。
“正如姑娘所說,煉蠱之法的確有,但姑娘可知,此蠱為何這些年之所以一直無人煉制?”說道這里,大長老語氣一轉。
“煩請大長老解惑。”
阮榮安立即問道。
“要煉此蠱,需煉蠱之人半身精血。”大長老道,定定的看著阮榮安,似乎在期待著她的反應。
阮榮安一怔,微微皺眉,很快平靜下來。
“我可以。”她道。
大長老這下才是真的驚訝了。
求蠱者這么多年也有一些,但在知道這個代價之后,大多選擇了放棄,剩下的人,要么是尋不到煉蠱所需的種種珍奇之物,要么是煉制失敗,還有后來后悔的。
“姑娘真的考慮清楚了嗎?精血乃人之根本,去了半身精血之后,你會變得體弱多病,說不得還會影響壽數,說是去了半條命也不為過。”
“為了一個男人,值得嗎?”
第 37 章
男人不值得, 但公冶皓值得。
活一個公冶皓,能活多少天下人。
阮榮安一笑,“值得。”
“再者, 精血可再生,但人命卻不行。”
大長老搖了搖頭,又是一個為情所惑之人, 別人好壞與否,哪里及得上自身的安危。
似這種人, 她一向是當傻子看的,一時之間連話也不想多說了。
“你若愿意,那我就將此法傳于你, 只是, 再不得外傳。”大長老說著,目光看向阮榮安身前的那些匣子。
“自然。”阮榮安應得痛快,伸手按上藥匣, 一一收好,而后看向大長老, 意思表示的很明白,一手交藥,一手交煉蠱之法。
大長老忍不住又看一眼, 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去往內室,片刻之后, 取了一卷皮卷出來,遞給阮榮安。
阮榮安接過打開,一眼掃過之后, 便將上面的要求記了個七七八八。
毒蟲,毒草, 藥草,等等。
“多謝大長老。”
阮榮安吸了口氣,笑著將藥材退給大長老。
大長老忙接過,稀罕寶貝的不行。
阮榮安也很滿意,仔細看過之后,發現有些東西都是南蠻山里才有的,便又跟大長老說了幾句,勞煩她準備。
大長老答應的痛快,但送是不可能的,阮榮安也沒糾纏,痛快的許了金銀。
人在屋檐下,舍點錢就能解決的麻煩都不算什么。更何況,若是能借機與寨子里的人交好,也是件好事。
看她這樣干脆,大長老眼中一喜。
寨子里的日子自然富裕不到哪兒去,能讓族里的人多掙點,自然是好事。
阮榮安回去之后,第一件事是將煉蠱之法拿給一月看有沒有問題。
一月細細去看,表示是正常的煉蠱之法,她沒看出問題,但片刻之后,心中一緊。
這精血——
“姑娘,這蠱交給我就好。”一月不自覺捏緊方子,笑著道。
她雖未親自煉過蠱,但學過,一眼就看出,如果照這方子來煉,只怕半條命都沒了。
阮榮安伸手,從她手中取過方子,微微一笑。
“我來。”
“姑娘!”一月有些慌張開口。
“我意已決,不必再說。”阮榮安抬手。
若是尋常的事情也就罷了,可這蠱的結果大長老已經告訴她。執意要求公冶皓的是她,她自問雖不是多么良善之人,卻也不至于去要身邊親信的命。
一月急的不行,可阮榮安打定主意的事,又豈是她能說動的,只好暗自著急。
幾個丫鬟知道之后,都開始想辦法,可根本無計可施。
阮榮安與大長老說好之后,只用了幾天時間寨中的人就將阮榮安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阮榮安也動身離開。
回程的路上,寨子里的人親自相送,這段時間在她那里掙了不少錢,寨子里的人在面對她時也熱情了許多,一路十分周到的將人送到了山外。
出了密林,眼前豁然一開,阮榮安不由長長的舒了口氣。
這些日子,眼前的不是山就是樹,密密麻麻,她感覺最近一段時日,再不想看見密林了。
阮榮安一行人一直在跟外面通著信,可外面等著的人還是沒辦法放心,公冶家的人,廖家給阮榮安的護衛,一群人等的心急如焚,眼下見了人,全都松了口氣。
可算回來了。
最高興的是公冶皓派來的護衛,要不是擔心進去找不到人還跑丟,他們早就追進去了。
這些時日,京中常有來信,一封接一封,他們看得心顫。
阮榮安仔細想過,若要煉蠱,自然要尋一處安全的地方,以免發生意外。
她有想過要不要尋一秘密的地方,將蠱煉成之后再回京。可仔細一想,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她越是隱秘,越是讓人想要探究,如此再三,誰也不能確定消息最終會再哪里走漏。
相比之下,京都情勢復雜,雖然危險,可有公冶皓在,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此一想,阮榮安定下決心,下令啟程回京。
她問過大長老,要煉成此蠱,需三個月的時間,每日精血不斷。啟程之前,她飛鴿傳書出去,命人開始籌備煉蠱所需的珍奇藥材。
從南蠻回京,阮榮安一路鞍馬勞頓,走了七日。
臨近傍晚時分,她總算看到了京都的城門。
還有城門外靜靜停在那里的馬車。
是公冶皓的馬車。
護衛掀起車簾,公冶皓緩緩下了車。
他披著雪白貂裘,頭大風帽,抱著手爐,站在那兒含笑看她。
不知不覺,十一月已經過了一半,冬日漸深,阮榮安在南蠻深山一來一回,耽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隨著北行,她的衣裳越來越厚,如今馬車中已經生了火盆。
“先生。”阮榮安掀開車簾自己跳了下去,笑盈盈走向他,目光一掃,只覺他好像又瘦了。
太瘦了,她甚至忍不住想會不會一陣風就能將他吹走。
不過沒關系,她心想,等蠱煉好就好了。
今日沒什么太陽,天陰著,似乎要下雪了,城門口冷風呼嘯,不是什么說話的地方。
互相打了個招呼后,阮榮安就催了公冶皓上車,然后她鉆到了公冶皓的車上。
“你啊。”
公冶皓無奈,阮榮安線下上了馬車,怕是要不了多久,京都那些人都要知道了。
但他如今已經不在意了,除卻一開始外,他甚至有些歡喜。
拋卻曾經的克制之后,一切就決了堤,他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與如意在一起了——
但公冶皓仍需克制。
他擔心會嚇到如意。
馬車徐徐進程,公冶皓問道,“還住阮園?”
他有些不贊同,那個院子他去過,夏日避暑還好,等到東西花木落盡,難免會有些蕭瑟。
阮榮安早就想過的,隨口報出了另一個宅子所在之地。
那里離公冶皓所在之地更近,也更適合冬日居住。
公冶皓眉一松,吩咐往外面的車夫先送阮榮安。
“瘦了,回來的路上不需要這么趕的。”公冶皓對阮榮安一路上的形成都很是了解,說著很是心疼。
“有相見的人,我想早些回來。”阮榮安說著話對公冶皓笑。
公冶皓便就亂了心跳。
他早就在回到阮榮安若是愿意,自然而然就能哄的人心花怒放,可等到面對之時,還是難以冷靜。
“但是身體要緊。”公冶皓微微別過眼,溫聲說。
阮榮安面上笑意越發的燦爛。
“我知道,這不馬上就要過年了,正是休養的好時候。”她說,“每次過年我都要胖一圈呢。”
“挺好的。”
“我那里尋了幾個好廚子,回頭給你送過去,看看喜不喜歡。”公冶皓不急不緩的說。
他近來吃的越來越少,管家擔心,就更加用心的搜羅廚子,只是吃不下就是吃不下,本來是要送走的,可他記得有幾個做的口味阮榮安挺喜歡,就留下了。
“好啊。”阮榮安答應的痛快。
許久不見公冶皓,可一聽他那不急不緩,從容自若的聲音,她便瞬間覺得熟悉起來,忍不住的就想微微笑起。
再見到這個人,真好啊。
車子慢慢行駛在大街上,京城的喧鬧撲面而來。
作為一國之首,這里的熱鬧與繁華,是江南也不可比的,阮榮安挑起車簾,看著外面久違的熱鬧,不由笑起。
在京城時,阮榮安惦記著外面的風光,可等到出去,她最思念的,還是京城。
“我尋了大夫,一會兒為你看看。”兩人說了會兒話,公冶皓道。
“嗯?”阮榮安不解的應了聲,不知道怎么就忽然說起大夫了。
“南蠻多蠱毒,我不放心,還是查一下最好。”
公冶皓很想問問阮榮安為什么也去南蠻群山,不是說要在南州過年嗎?怎么忽然就跑去了南蠻?
他有些擔心,但貿然發問,又覺不妥。
“也好。”阮榮安若有所思。
雖然她覺得和大長老相談甚歡,而且一月也沒查出什么,可看看也無妨。
心知公冶皓想問什么,可阮榮安不準備說,她只覺若是說了,公冶皓是絕不肯讓她去做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說。
眼珠一轉,阮榮安笑道,“先生,我回家后,你就找人去提親吧。”
雖然有天蠶蠱在,可萬一呢。她想和公冶皓待在一起。
饒是公冶皓,在聽到這句話后也頓感猝不及防,甚至怔了一下。
提親——
公冶皓是想過提親,畢竟他留下的那么多東西,總要成婚了才好名正言順的交給阮榮安,但并不是現在。
他總想著,再等等,免得阮榮安后悔,讓她多想想。
可阮榮安既然說了。
公冶皓鄭重地想了想,確定的問,“如意,你真的想好了嗎?”
“先生,我不是魯莽的人,你知道的。”
阮榮安無奈,她好像總能聽到公冶皓這樣說,想著有些不高興。
“先生干嘛總這樣問,難道我很魯莽嗎?”她抬起下巴,斜斜睨去一眼,又嬌又傲。
“如意自然不魯莽,只是——”公冶皓對著阮榮安微微笑起,“只是我太過驚喜,總忍不住要再三確定一番罷了。”
阮榮安耳根一熱。
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公冶皓這般模樣,又認真,又溫柔,滿心滿眼都是她,似乎將一顆心都掏給了她一般。
“那你答不答應?!”她嗔道。
“答應的。”公冶皓輕聲,“求之不得。”
阮榮安眸光不自覺的晃了晃,看向一側,頓了頓,又看向他,然后就對上公冶皓含笑的眼,她眨了眨眼,卻沒有再避開,而是抿著唇一笑。
“那我等著你。”
“嗯。”公冶皓很是認真,“不急,我要去尋媒人,大概要幾日時間。”
他鄭重的如同第一次接觸朝務般,不,第一次接觸朝務時他都未曾這樣認真仔細,百般思慮,唯恐有所疏漏,怠慢了阮榮安。
公冶皓這般仔細思慮的模樣,難得的透著些許傻氣,阮榮安看著,眼中的笑意不覺越來越濃郁。
這就是先生啊。
“家主,到了。”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阮榮安的宅子外面,車夫低聲提醒,擔憂驚動了車中的人。
“先生,進去坐會兒吧。”阮榮安邀請。
“好。”
說完,一月忙就去敲開門,馬車徐徐駛入。
廣平侯府,宋遂辰掀翻了書案。
他不愿意相信,可阮榮安如此大大方方,幾乎可以說是好不避忌,讓他想騙自己都做不到。
阮榮安真的和公冶皓生了情意。
是什么時候?
是在前往江南的路上嗎?
“來人,備馬。”宋遂辰喝道,動身往阮榮安的宅邸去。
可走到一半,他忽的勒馬。
他可以去找阮榮安,可去了又要說什么呢?或者說,如意,他青梅竹馬的妻子,會理會他嗎?
宋遂辰心里早有答案,若是這樣前去,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今年冬天,太冷了。
宋遂辰攥著韁繩的手凍得通紅,片刻之后,命人打道回府。
一路上,宋遂辰都在出神。
曾經,哪怕是和離之后,他都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只要讓如意見著了他認錯的真心,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他總能讓如意回心轉意。
可他從沒想過,如意會變心,她會喜歡上別的人。
如意怎么會喜歡別人呢?
她們青梅竹馬,十幾年的情誼,怎么會說變就變呢?
他是錯了,可他還什么都沒做,如意為什么連認錯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宋遂辰后悔,懊惱,不甘。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更不能接受。
回了侯府,沒理會太夫人吩咐來的人,宋遂辰徑直回了書房,這幾個月,太夫人一直在為他張羅續弦還有妾室。
可他不想要,也不想聽。
一路匆匆,在進書房前,宋遂辰才止住腳步,片刻之后,回頭看去。
這座府邸,他住了二十多年,可自從沒了如意,忽然覺得有些空空落落。
有些存在,在時不覺得,等到離去時,才發現早已深入骨髓。
宋遂辰回書房后,想了許久,準備了一份禮物,賀如意回京。
阮榮安新選的宅子是典型的京都風格,雕梁畫棟,漆紅廊柱,華美貴氣。
院中種了許多梅樹,松柏常青,正適合過冬。
阮榮安要回來的信早就送到,屋里燒熱了地龍,一切都已經收拾妥當。
進屋之后,熱氣撲面而來,一片暖融融中,她舒了口氣。
來回奔波幾個月,終于到家,阮榮安的心神為之一松,隨之安定下來。
回來了。
請了公冶皓坐下,屋里很熱,他去了貂裘,阮榮安又命人送來了毯子。
兩人說了會兒路上的見聞,又一同用了晚膳。
時間不早了,公冶皓開口告辭。
隨著他的馬車動身,又一波消息被各家的探子傳了回去。
阮榮安泡了個澡,又好好睡了一覺,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早晨起來,外面下了雪,她站在檐下看著,只覺老天爺待她不錯,恰好在今天下,若是早下兩日,她就要耽擱在路上了。
冬月里,院中栽著的臘梅開了,香氣悠悠。
阮榮安乘興而去,又就著雪,舞了一會兒劍,這才回來用了早膳。
“好了,開始吧。”
她入了寢室,看著桌上擺放的那些東西,輕聲說。
一月手顫了顫,執著的勸說,“姑娘,我來吧,或者我們找別人。”
阮榮安搖頭,看著她,認真的解釋道,“不認識的人,信不過。而信得過的人,都是我身邊親近的人,我更不能這么做。”
“姑娘,我不怕!”一月斬釘截鐵道,二月等也隨之附和。
“但是我不想。”阮榮安收了笑,“好了,不說了。”
她坐下,開始按照煉蠱之法一一動手。
一月幾個丫鬟守在周圍,擔憂的看著。
整整半日時間,總算弄完了開始要做的事情。
阮榮安將壇子封好,放在床下,只等七日后,若是失敗,就再養,若是功成,便每日滴以精血,養足三月。
不過,阮榮安看著自己弄得五個壇子,里面都是珍惜的藥材。
五個總能成一個吧,她想。
“干嘛都這個樣子。”瞧著幾個有些沉默的丫鬟,阮榮安笑的若無其事,道,“有這個功夫,你們還不趕快去弄一些補氣血的吃食,給你家姑娘好好養養。”
一月神情一動,二月立即動身去忙活了。
三月想了想,碰了一箱子拜帖來,阮榮安出行歸京,好些人要登門拜訪,還有請她赴宴的。
別的都還罷了,阮榮安撿出永樂長公主的請帖,上面熏著梅香,正和時令。
“我看看芝姨又要辦什么宴。”她笑道。
永樂長公主這次要辦的,是冰燈宴。
阮榮安來了興致。
京中冰燈盛行,每年入了冬,各家就開始絞盡腦汁想些新花樣,好驚艷眾人。
而這其中,永樂長公主府毫無疑問是其中的佼佼者,阮榮安現在還記得長公主府去年的那盞牡丹花燈,不知引得多少人贊嘆。
“準備拜帖,我明日去登門拜訪。”
宴會日期定在月末,還有好些時日,只是阮榮安自然不能等到那個時候再去,她這次遠行,長公主也很是掛念,自然要早早前去看望才是。
三月早已經準備好,等她開口,一轉身就捧了上來。
阮榮安不由一笑,道,“三月真是貼心。”
是的,她身邊幾個丫鬟里,三月少言,卻是最貼心的,往往能想到阮榮安前面,不管她需不需要,都先準備好。
阮榮安很快備好了一封拜帖,讓人送去長公主府。
在此之外,還有廖家,阮家,等親近的人家,作為晚輩,她都需要一一去拜訪。
阮家來信,讓她回去住。
阮榮安沒有理會,只確定好去的時日而后寫好拜帖。
她自己住著自由自在,實在沒必要回阮家去面對生疏的父親和繼母。
不過說起阮家,阮榮安就不由的想起阮榮容,這幾個月的時間,阮榮容一直安安生生呆在莊子里,而阮世清也為她找好了一門姓周的人家,已經過了聘,婚期定在明年三月。
若是順利的話。
阮榮安有些出神,在想阮榮容會不會就此罷休,乖乖嫁人。
她又想,宋遂辰有什么好的,竟讓她那樣念念不忘,甚至還使出那種手段。在她最喜愛宋遂辰的時候,也不過是想若他負她,便相決絕,從來沒有過用手段糾纏的念頭。
也不知是她不同,還是阮榮安不同。
這邊阮榮安忙忙碌碌,那邊公冶皓也沒閑著,先后送來了廚子,珍寶,各種稀罕精致的東西給阮榮安,幾乎日日都送。
短短幾天的時間,京都的人都習慣了,甚至開始猜明日公冶皓會送什么。
五天的時間轉眼即逝,阮榮安這天特意騰出了時間,取出了放在床底的五個壇子。
一個,失敗,二個,失敗,三個,失敗。
放在里面的蠶都死了,并沒有如預想中那樣,吞吃掉珍奇的草藥。
阮榮安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消失,她毫不遲疑的打開第四個,而后整個人一滯。
“…成功了。”她的聲音輕極了,仿佛生怕驚動了正在吐絲的小家伙。
第五個壇子,也失敗了。
五個成了一個,阮榮安笑著嘆了口氣,只覺上天眷顧,畢竟按照大長老的說法,有人前后弄了十多次都沒成功。
她只是五次就成了一個,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之后就是滴血。
取血的地方不能在明顯之處,容易被人發現端倪,阮榮安仔細思索,選了上臂,用一月特制的取血工具,抽了足足半碗,與早就配好的草藥調和,最后混合成一碗顏色詭異的液體倒進壇中。
白色的蠶浸在液體之中,微微扭動,不過片刻,那味道古怪的液體就消去了不少。
天蠶蠱,天蠶。
這個小家伙,就是那樣貪心的小東西。
但是只要它能否救人,那就是好東西。
阮榮安微笑的看著,封了壇,讓人將另外四個壇子處理掉。
進了臘月,年關就近了。
時間好像一下子就變快了,周圍的人都忙忙碌碌,熱熱鬧鬧,反倒顯得阮榮安獨身一人有些冷清了。她倒是不介意,只是順便關心了一下公冶皓。
拉著自家先生上街去走了走,置辦了好些年貨,而后兩個宅子各自分了分,阮榮安開始做好迎接新年的準備。
當然就她準備的那點東西什么都做不了,所以第二日公冶皓就命人送來了不少。
就這么溜溜達達的,一個轉眼,就是臘八了。
阮家早早就叫了人來請,阮榮安想了想,便帶著人回去過節去了。
宋挽嬋的態度一如從前,周到,不算熱絡,少了些許親切,倒是阮世清,很是關切阮榮安,好生問了問她關于再嫁的想法。
排除掉公冶皓。
世人眼中,公冶皓自是千好萬好,可只那一樣不好,就已經遞過所有好去。
阮世清實在憂心,不想阮榮安嫁去之后,又早早守寡。
介于曾經的種種,阮榮安很少會和阮世清爭論什么。
左右也是爭不出什么結果的,阮世清拿著長輩的身份說教,而她是最不吃那一套的,父女倆不知道多少次不歡而散,最后都選擇了克制,就也變得疏離了起來,可在公冶皓的事情上,她卻是好生與阮世清爭論了一番。
在她看來,任他人千好萬好,也不及公冶皓。
父女倆久違的再起爭執,阮世清被阮榮安的固執弄得沒法子,可等到散去,反倒有些輕松。
這樣爭執,也總好過疏離的客套。
爭不出結果后,書房的氛圍一時間有些凝滯,父女倆沉默片刻,默契的選擇了翻過。
阮世清說起阮榮安的弟弟妹妹們,她就也聽著。
管家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這位老人家在阮榮安祖父尚在的時候就是管家,隨著時間推移,又成了老管家,是安定伯府幾位主子往下,最得臉的奴仆。
可現下,他行色匆匆走進來,神情又是震驚,又是興奮,還混雜著些許的不可思議,第一時間看向阮榮安——
“伯爺,公冶丞相帶人前來拜訪,要向大姑娘求親!!!”
一石破開千重浪,驚得阮世清豁然起身。
他如何不知能嫁給公冶皓意味著什么,之前之所以勸說阮榮安,一是因為公冶皓壽數不長,二則是不贊同兩人無媒無聘就這樣往來,于她名聲有礙。
他擔心公冶皓不準備娶自家姑娘。
可現在!公冶皓求親了,而且還是親自登門,給足了誠意!
阮榮安微微睜眼,雖然早就想到會有今日,甚至還是她主動提及,可等聽到媒人登門,還是不由的心跳加快,很不好意思。
對上自家父親的目光,她眼睫顫了顫,垂眸輕輕笑起。
這一笑,自然是愿意的意思。
阮世清了然,心中一時間紛紛擾擾,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而后長吸一口氣,叫管家請人進來。而后又稍稍遲疑了片刻,雖然公冶皓前來提親,是以晚輩的身份,可對方到底是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思來想去,他還是前去相迎了。
阮榮安在書房帶著,等丫鬟來報阮世清將人領去了哪個院子,就悄悄溜了過去。
堂中一個不熟悉的人在說話,應當是公冶皓請來的媒人,聽自家父親言語,似乎是某位閣臣。
讀書人自來是會夸人的,在此人口中,阮榮安貌美聰慧,從容端方,公冶皓進退有度,雅人深致,簡直是天造一對,地造一雙。
若是不成婚,都對不起上蒼給的這段緣分。
阮榮安聽得不由笑起,聽著自家父親聲音都有些慢了,顯然是被對方的話給架住了。
不過他也不是第一次當老丈人了,很快就穩住,又問了公冶皓幾句話,不外乎是問他如實想,又如何看待阮榮安,以后又會如何做。
阮榮安躲在門外,聽到這里,呼吸漸緩。
她與先生性情相投,雖不至情深,卻也能說一句情投意合,但兩人相處,多是自然,鮮少提起情之一字,寥寥幾次述說心意,也只是點到為止,說來,竟未曾真切直白的訴說過情誼。
公冶皓開口了,只聽聲音就滿是鄭重和誠懇。
他說他心悅她。
說會待她好。
說不會讓她受任何委屈。
阮榮安聽著,嘴角笑意越來越濃郁。
其實當初宋遂辰也說過這話,但兩人青梅竹馬,都太了解彼此了,所以在那個時候,她心中十分清晰的意識到,不會的,她以后一定會和宋遂辰有爭執,有分歧,她們會鬧矛盾,然后和好。
事實證明阮榮安想的果然不錯,她的情意在一次又一次中被消磨殆盡,最后只剩疲憊。
曾經年少時一往無前的愛意,走到那個地步,如同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過世間大多數的夫妻似乎都是這樣,將就著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可阮榮安偏偏不愿意將就。
但公冶皓是不同的。
阮榮安一想起他,便是滿心的快活自在,只有愉悅,她相信他,他不會讓她委屈,不會嫌她不夠體貼懂事,溫婉乖巧,善解人意。
他待她好,只要她過的快活就好。
屋內,阮世清顯然是做足了老丈人的派頭,一個個問題不斷,讓阮榮安聽得都有些著急了,但公冶皓應對從容,不多時,阮世清就安靜下了。
阮榮安不覺放緩呼吸,開始等待。
幾息之后,阮世清到底應下了這門婚事。
心中亂七八糟的跳了起來,阮榮安面上笑容展開,媒人已經開始恭喜了。
暈暈乎乎的,她被丫鬟拉著避開,免得屋里什么時候出來了人,撞上了尷尬。
阮榮安便就去一旁等著,直到公冶皓起身離開,她忍不住過去送他。
阮世清見她出來了,忙用眼神制止,無果之后瞪他一眼。
哪兒有男方提親,女方露面的,傳出去怕是要被人說一句恨嫁。
阮榮安才不在意,她送了公冶皓出門,眼中依依不舍,公冶皓對她笑笑,先客氣的送走了媒人,等到只剩下兩人了,才笑著看她。
“先生!”阮榮安歡喜極了。
她歡快的湊近到公冶皓身邊,尤嫌不足,直接靠近了他懷里。
公冶皓一僵。
“我們這就算訂婚了吧?”阮榮安心跳的很快,她知道自己這樣有些失禮,忙小聲辯解。
訂婚了,抱抱應該沒關系吧。
聽懂了她的意思,公冶皓不由低聲笑開。
“嗯,是,我們訂婚了。”他抬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背,萬般珍愛。
遠處,匆匆趕來的宋遂辰僵住。
“如意…”他想喚她,可開口卻是啞然,他慌張的翻身下馬,可弓馬嫻熟的人,竟在下馬時踉蹌了一下,被絆倒在地。
咚的一聲,他的膝蓋磕在地上。
真疼啊。
可更疼的是,阮榮安聽到動靜撇來一眼,卻又毫不在意的收了回去。
第 38 章
其實也不是無動于衷的——
十幾年的相處, 人非草木,阮榮安又豈能無情,但她失望太多, 如今只想與宋遂辰相見不識。
公冶皓心下一松,邊輕輕扶著阮榮安站好。
“人多眼雜,不要胡來。”他歡喜又無奈, 阮榮安對待喜愛之人從來不會刻意收斂,但他總想著, 不要耽擱她的名聲才好。
雖然他能保證那些人不會胡亂開口,但只是想想,公冶皓都覺得對阮榮安來說是一種褻瀆。、
他不喜歡。
“管他們呢。”阮榮安輕哼。
從很早之前她就知道, 若是事事都要去在意外人的眼光, 那是活不痛快的,所以她從來都不將旁人的眼光放在心上,我行我素, 只顧著自己快活。
所以阮榮安從不在意外人如何議論自己。
人生在世,總不能好處都占了, 她既得了快活,別人愿意說就說去吧。
“你啊。”公冶皓無奈,卻也不準備說什么。
他雖勸說, 可真要讓阮榮安因為外人的言語讓自己不快活,他也是不愿意的。
“你就沒別的話跟我說了?”
阮榮安只覺得這會兒心緒漲動, 有好些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便笑盈盈盯著公冶皓, 催著他說。
“如意,我很歡喜。”
頓了頓, 在冬日難得的暖陽中,公冶皓輕聲道,眉眼溫柔,滿滿的都是眼前人。
阮榮安心中的情緒如煙火般瞬間炸開,她眼睛微睜,亮晶晶的,隨之璨璨笑開。
“我也很歡喜的。”她低聲。
她似乎比想象中要更喜歡先生。
阮榮安想。
但喜歡先生,是一件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沒人會不喜歡公冶皓的。
阮榮安慣來驕縱張揚,活的像一輪明日,耀眼無比。
可她忽然溫柔下來,便也越發的動人心弦。公冶皓一時神思震顫,竟幾乎說不出話來。
沒等到他的回應,阮榮安一抬眼,霎時就被他難得的有些呆傻的模樣都得笑出了聲,甚至越笑越燦爛。
“如意,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好不好?”
公冶皓漸漸回神,入目是她明媚的笑顏,他緩緩笑起,輕聲說。
“好。”阮榮安應得毫不遲疑。
預計二月天蠶蠱就能煉好,三月…先生應當能好些吧?
公冶皓心跳越發的快,明明早就吃了藥壓制,可現下隨著心聲一起,他又有些喘不過氣了。
壓抑著呼吸,他溫柔笑看眼前人,只是如此,就已經足夠快活。
阮榮安卻發現了不對。
雖然今日天氣極好,但到底是冬日,她雖不舍,卻也更在意公冶皓的身體,忙就催著他上了馬車,又叮囑了一聲高程,有事給她遞信。
高程老實慣了,聞言下意識看向車內。
“好,如意,快回去吧。”
公冶皓余光一掃,看著一直笑吟吟盯著自己的阮榮安,輕笑道。
阮榮安這才滿意。
“我不急,路上小心些。”她叮囑一句。
馬車徐徐離開,宋遂辰死死盯著車簾,卻見那里一動不動。
沒有他預想中的得意與嘲諷,卻讓他更加難受。
他寧愿公冶皓嘲諷他,也不愿意似現在這般,云淡風輕,絲毫沒把他放在眼中,仿佛在無聲告訴他,如意已經不在意他了,所以他不值得被他看在眼中。
宋遂辰的心仿佛被人攥在手里擰著,難受的讓他幾乎要喘不過氣。
馬車上,公冶皓的呼吸已經恢復平靜。
或者說,只要不與阮榮安在一起,他就總是平靜的,他所有的失態,都在面對阮榮安時。
眼見著馬車漸漸走遠,阮榮安攏了攏披風,轉身準備回去,卻被不出預料的叫住。
“如意。”
宋遂辰到底不甘心,開口叫住了她。
阮榮安本是不想理會的,但她今日心情好,也不想他再糾纏下去,就駐足回神,笑笑客氣道,“廣平候。”
宋遂辰一個恍惚。
在未成婚前,阮榮安喚他辰哥哥,后來,她喚他夫君。和離時,她含嘲帶諷叫他侯爺,而如今,她平平靜靜,叫他一聲廣平候。
從情濃到相見兩相厭,再到如今的相識陌路,全數藏在這幾個稱呼的轉換中。
他剛剛的滿腔憤懣,忽然就平靜下來。
宋遂辰原本是想問阮榮安與公冶皓是否早就有情。
可有沒有,其實都明明白白,讓他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如意,你心悅他嗎?”宋遂辰問,又覺得自己是在自取其辱,可他就是想不明白,他與阮榮安十幾年的感情,自幼相識,怎么就抵不過她與公冶皓這短短幾個月——
為什么她寧愿嫁給一個短命鬼,也不愿意再給他一個機會?
“自然。”阮榮安答得理所當然。
若非喜歡,她如何會許嫁。
“可為什么?”宋遂辰脫口而出,
雖然他未曾言明,但阮榮安仍然懂了他的意思。
“愛人太難,我想試試被愛的感覺。”她也不遮掩,直接大大方方道。
“先生溫潤如玉,待我又好,我們相處時快活自在。”阮榮安認真的說,“所以我想嫁給他。”
“可我待你不好嗎?”
他不納妾,不沉迷酒色,侯府中饋盡數托付于阮榮安,除了上朝和應酬,都在家中,他做的還不夠好嗎?
阮榮安一抬眼看向他,有些驚訝和好笑,似乎在問他是怎么好意思說出這句話的?宋遂辰收進眼底,卻還是不懂。
京中相識的人都說,再沒有像他這樣好的夫君了。
阮榮安搖了搖頭。
她也懶得猜宋遂辰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
“錢,權,財勢,我都不缺。那你說,我嫁人,是為了什么呢?”阮榮安反問。
宋遂辰神情一動。
“為了情,為了知心人,可所謂的情,所謂的知心人,說到底,都是為了讓我過的快活,是我生命的點綴。我不是非要不可的。”
阮榮安話說的明白,而宋遂辰也從來都不蠢,他冷峻的面容越發僵硬。
“若這情與知心人讓我不快活,那我就不要了。”
“反正,總能遇見讓我快活的。”
阮榮安灑脫極了,所以她放手的干脆,開始的也利落。她就是這般,只要覺得快活,就去做,而不是畏首畏尾,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宋遂辰徹底懂了。
他想起了他與阮榮安之間無數次的爭吵,以及她的厭倦和冷漠。
那時候他在想什么呢?他什么都沒想?不,他想了。
他想的是如意為什么不能再體貼一點,再懂事一點,再溫順乖巧一點。他有很多事要做,他有自己的野心想要實現,他一心撲在自己的宏圖大志之上,無心兒女情長,總想著,以后的時間還長,等成功了他就把世間最好的寶座捧給如意,他們還有好長好長的時間在一起。
可原來如意不在意那些。
不,不。
她只是不知道!
宋遂辰一時激動,下意識就想告訴阮榮安自己在做什么,可抬眼一看,入目只有阮榮安的背影。
她帶著婢女,頭也不回。
理智回籠,宋遂辰抿緊唇,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住。心中無比煎熬。
他又是后悔,一時又覺得自己沒錯。
如意只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如果知道了,她會理解他的。
沒人不想做皇后。
是的,就是這樣。
他還有機會。
宋遂辰抬眼,冬日的暖陽中,一身緋紅的阮榮安只余下一個背影,但他心中已經自然而然的浮現出了對方的樣貌。
柳葉眉,芙蓉面,美貌雍容,華貴萬千。
他定定看了許久,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門后,才翻身上馬,揚鞭疾馳而去,
門內,阮榮安腳步一頓,回首看去。
她從不指望自己幾句話就能說的宋遂辰悔過自新,痛改前非。不可能的。人生二十余載,性格,思緒,脾性早已定下。
宋遂辰能想明白,也會后悔,但他絕不會大徹大悟,就此放棄。
就像之前無數次一樣,宋遂辰總覺得,他們之間還能挽回,還有機會。
相比這次也不會例外。
不過,管他呢。
阮榮安笑起,又想起公冶皓,明明他剛剛才離開,但她總覺得她們已經分開好些時間了。仿佛一恍惚,就過去了半天一樣。
“我們也回去吧。”阮榮安笑道。
她想回去給先生寫封信,問問他在做什么。
“姑娘,咱們是來過臘八的。”一月提醒。
阮榮安這才回神,有些失望的應了一聲,她琢磨了一下要不現在就走,但也只是想想,這點面子還是要留給她親爹的。
只是接下來的一切她總有些不耐煩,等到好不容易用完了午膳,她立即就開口告辭了。
阮世清倒是想留阮榮安在府中居住,但阮榮安不肯,她還是覺得在自家園子里住的舒服自在。
這般說了幾個來回,他只好放棄,只是命人給阮榮安準備了些東西讓她帶走。
阮榮安沒有拒絕。
回了自家的園子,留在家中的二月和四月迎上來,二月笑道,“姑娘您可算回來了,剛剛丞相府那邊命人送了些東西來,你不在我們也沒打開,正在寢室放著呢。”
“倒是讓先生搶在了前面。”阮榮安笑著說。
她一路回去,匣子里放著的是一枝芍藥花簪。
“好生精致。”二月嘆道,
這些時日丞相府的禮物就沒斷過,但相比起來,這枚花簪依舊足夠驚艷,似這種花簪,阮榮安更愛擬真,這枚花簪也不知是怎么做出來的,竟栩栩如生,恍若真的一般,甚至還帶著些許香味。
這樣的簪子,她還是頭一回見。
阮榮安也很驚喜,她打量好幾眼,興致勃勃命人給她簪上。
攬鏡自照,鏡中人發髻如云,簪一只芍藥花贊并一套佐金的珍珠頭面,她眨了眨眼,贊嘆道,“真是好看。”
“姑娘是說自己好看,還是說這發簪好看?”二月笑吟吟道。
“自然是都好看。”
阮榮安眉眼微動,驕矜道。
她知道自己生的美,也樂于妝點自己的美,更樂于承認。
美麗的容貌是她的一部分,她不覺得有什么羞于承認的。
二月幾個丫鬟都是一笑。
“也就是姑娘容色傾城,不然若換了別人來用這花簪,怕是要反被壓了過去。”二月贊道。
尋常人都是人靠衣裝,可要她說,在自己姑娘這兒,哪怕是尋常的衣裳在她身上,也被襯的格外光彩。
“會說話就多說點。”阮榮安笑,換著角度好一番欣賞了自己。
二月自然是妙語連珠,一旁四月也跟著說,兩個能說會道的丫鬟將阮榮安哄得眉開眼笑。
高興完,阮榮安起身,給公冶皓回了封信去,落筆后想了想又道,“你們說我該回份什么禮去?”
前段時間公冶皓送禮來,阮榮安只是收下,未曾還禮。
男子追求女子,自該如此,若是回禮,未免顯得生分。可如今既然提親已經應允,可以說親事已經定下,再回禮,便又是一種意思了。
幾個丫鬟忙幫著出起了主意,一月沒有說話,她知道阮榮安做了什么,照她說,只那天蠶蠱,公冶皓便是將命給自家姑娘,都是應當的。
阮榮安笑盈盈聽著,見她不說話掃去一眼。
主仆兩人相處這么多年,她一眼就看出了一月的想法,不由一笑。
一月啊一月,這件事是她要做的,若是公冶皓知道了,怕是還要不肯,所以實在不必如此為她報不平。
況且她為何要執意自己煉制,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
那是沒被放在煉制之法上面的隱秘,此蠱雖然能救人,但煉蠱之人若是心生惡意,也能再用血煉制一名為牽絲的蠱,將天蠶蠱引出。
失了蠱蟲,主人會驟然暴斃。
也不知道在大長老眼中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在她執意換了煉制之法后,大長老就將牽絲蠱的煉制方法也給了她。
從這方面來看,大長老也是個好人。
有這個原因在,阮榮安哪里肯冒險,讓別人去煉蠱。
不過這個秘密,阮榮安誰也不準備說。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便在于它只存在于心念之中,而不述之于口。
幾個丫鬟想了好些,最后阮榮安拍板,選了一個手爐。
一到要冷的時候,公冶皓都是手爐不離身的,這個他最用得上。
丞相府。
門窗緊閉,將冷風盡數擋在門外,屋內燭火明亮,公冶皓倚在軟枕上,同人說著話,不時輕咳。
一進冬天,他身體難免會有不適,咳嗽是常有的事,只是今天出門,還是提親這樣的要緊事,為了避免意外,他提前吃了藥,壞處就是等藥效過去,不舒服驟然爆發出來,越發難捱。
“廖家大勝,戰報預計明天就能傳回京中,康王府和安國公府這些天暗地里見了不少人。”
說話的人穿著身不起眼的灰衣,打眼一看很不起眼。
廖老將軍鎮守邊關幾十年,有他在,邊關堅若磐石,這么多年,北夷的人年年作亂,卻都沒能翻起風浪,大多都讓他攔在了關外。
可他到底老了。
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惦記著廖老將軍的兵權,若能接過他手中的權力,未來要做的事情定然事半功倍。
而今天公冶皓向阮榮安提親,無疑是站在了廖老將軍那邊,此人如此說,一是擔心廖家出事,二也是擔憂朝堂之上,會有人以此攻訐公冶皓。
身為權相,又與大將軍的外孫女接近,一文一武,怕是會招致天子忌憚。
況且,隨著公冶皓接近三十歲的壽數大限,那些藏在暗處的蛇鼠之輩也越發的按捺不住,開始蠢蠢欲動,躍躍欲試想要搶得先機。
“提前給廖家的人通個信。”
公冶皓沒太擔心,平靜的說。
廖家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靠老爺子一手操持,猛虎雖老,但打獵的技巧還在。
公冶皓讓人提醒,也只是想示個好而已。
“家主。”灰衣人忍不住開口,想要明言提醒。
“無礙。”公冶皓道,“陛下知道該怎么做,何況,還有永樂長公主。”
當今或許的確不是個多么勤政英明的皇帝,可以稱之為庸,但他絕不昏,他甚至如今朝堂安寧是因為誰,所以絕不會多事。
對待廖家的事上也是如此,只要廖老將軍還在,當今圣上絕不會動廖家。
而永樂長公主……心系天下,只能說可惜生了女兒身,不然她要比龍椅上那位更適合當皇帝。
他聲音慣來的不急不緩,這句話也是徐徐道來,甚至還帶著些漫不經心,卻讓灰衣人一下子就定了心。
“是屬下多言了。”他立即認錯。
“莫旗。”公冶皓自從回來之后,總有些不專心,忍不住分神,見灰衣人如此鄭重,他笑了笑,道,“我想將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婚禮交由你操持。”
灰衣人,也就是莫旗立即笑起,“屬下一定好好操持。”
“不過,大致都需要我過目。”
公冶皓又補了一句。
莫旗微怔,他習慣了公冶皓說一不二的模樣,似這樣不放心殷殷叮囑,還是頭一回見,一時竟有些不習慣。
“是。”他口中忙應。
“以后去阮家,就由你帶人親自去。”公冶皓緩緩叮囑。
莫旗頓了頓,再次應是。
若說高程陸崖主管的是公冶皓身邊的武,那他經手的則是文,公冶皓與各方往來的聯系和種種隱秘,他知道大半,可以說是一等一的心腹。
往阮家送禮這樣的小事按理說是輪不到他的,公冶皓這樣吩咐,更多的應當是想讓他與未來的家主夫人熟絡起來。
再往深了想,他這是在安排身后事。
公冶皓想提前將手底下的勢力慢慢教給阮榮安。
“先生,阮府送來回禮。”
有奴仆站在門外稟報。
莫旗立即告退,抬頭就見公冶皓含著笑,看向拿著信匣走來的高程。
他又有些怔,他已經很久,沒有從家主臉上看到這樣快慰的笑了。他總是將殺機隱在平淡的神態和話語中,不動聲色,卻讓人心中敬畏。
何曾有過這樣的溫柔。
公冶皓親手打開匣子,里面是個銅如意紋暖手爐,下面壓著一封信。
取出手爐,他看了眼,一笑。
阮榮安素來喜愛繁復華美,平日里用的東西多用雕刻鎏金,這如意紋若是在她看來,怕是有些素,不過他一想不愛這些紋飾。
一想著如意是如何用心為他挑選了這份禮物,公冶皓便心中發軟。
再打開信,看著里面寫的她有多喜歡那支花簪,還提出要別的花的,公冶皓面上的笑越發濃郁。
阮榮安愛美,只要好看,不拘什么花她都喜歡,像這種花簪自然也是,所以早在看到成品后,他就命人繼續做了,只是這種新式的花樣會的人不多,做起來也有些慢,大約還要等些時日。
公冶皓提筆回信,保證做好了就讓人給她送去。
收到回信,阮榮安很是滿意,而公冶皓也說道做到,之后到過年,她陸陸續續又收到了好幾枝花簪,這種新奇的花簪首飾在京都還未曾怎么見過,不知道招來了多少艷羨,還有人特意下帖子登門求問的。
等知道是公冶皓找的人,一下子都安靜下來。
大家敢來問阮榮安,卻不敢打擾公冶皓。
邊關戰報傳回京中,天子大喜,犒賞邊關將士,恩旨連發,很是提拔賞賜了一批這些年立下大功的將領。
臘月里一場雪,長公主府的梅花開了,王瑞君下帖,邀阮榮安來賞梅,阮榮安如約而至。
天上還下著小雪,兩人坐在梅園的亭子里煮茶,邊賞景。
一場大雪,公冶皓的身體又差了許多,阮榮安心中擔心,坐在那里有些走神。
王瑞君捧著手爐,口中嗤笑,“朝上還有人說什么邊關將士為天子征戰乃是理所應當,說是不必封賞,我呸。”
“一群混賬東西。”提拔將領這種事她那當皇上的弟弟是想不起來的,最多是在某些有心人的提醒下提拔幾個人,這個主意是王瑞君提的。
廖老將軍老了,這件事朝臣們知道,她也知道,這些年廖老將軍將邊關守得固若金湯,那些有心人惦記著老將軍手中的兵權,但她更擔心的是若老將軍有個萬一,邊關由誰來守。
那些人這些年立下大功,想來都有可取之處,好好栽培栽培,將來說不得能派上用場。
長公主插手朝政不是一兩天了,當今愿意,也能聽得進去她說話,朝臣們也不能說什么。
這次的事情阮榮安早就聽說過了,聞言一笑。
“這些蠢貨的口舌,芝姨不必計較。”為何會如此,阮榮安能看得出來,她笑顏發涼,道,“把人找出來,打痛了,以后他們自然就不敢再亂說了。”
“這就無須我操心了。”王瑞君一笑,說,“今日朝上,御史參了康王好幾本,安國公這會兒且頭疼著呢。”
阮榮安就笑了。
她倒是還沒聽說早朝的消息,但王瑞君這樣說了,那就不會有問題了。
“安國公?”阮榮安若有所思。
武將鎮守各地,在朝中一向勢弱,不提也罷。
除此之外,朝中勢力一向分為三股,一為文臣,二為勛貴,三為宗親,三股勢力爭權奪利,你方唱罷我登場。
只是文臣以公冶皓為首,所以向來要壓勛貴與宗親一頭。
“怎么,你也覺得不對勁?”王瑞君笑道。
安國公不是這么不小心的人,再怎么著,也不該前天提出的話,今天就被人捅了出來,這樣倒像是他手下的人出了問題。
也不知道動手的人是誰。
公冶皓,還是康王?
阮榮安第一個想到的是宋遂辰。
廣平侯府在勛貴之中也算出息,但比起安國公府還是要稍遜一籌,那本書她在記憶中翻過無數次,最終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宋遂辰應當是踩著安國公府上去的。
在故事開端不久,安國公府就漸漸開始沒落,安國公以為是康王所為,跟其斗的兩敗俱傷,而宋遂辰則漁翁得利。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轉,阮榮安就覺得不對。
還是那句話,太急了。
宋遂辰意圖甚大,必然要徐徐圖之,如今這般貿然行動,容易打草驚蛇。
公冶皓?不應當,她這個先生,最愛算計人于無形之間,如今這樣,倒不像。
心念幾轉,只是朝中情勢實在復雜,阮榮安和王瑞君湊在一起也沒說出個所以人來,最后索性放棄,開始專心賞花。
王瑞君留了阮榮安在長公主府用過午膳,而后阮榮安才走。
雪意漸大,她看了眼外面飛絮般的雪意,讓人去丞相府。
管家自然不會攔她,一邊命人往里傳信,一邊為她帶路。
一直走到公冶皓所居的院子,還沒進屋,阮榮安就聽到一陣陣悶咳聲,一聲急似一聲,簡直仿佛要將肺腑都咳出來一般。
“怎么這么嚴重了?”
阮榮安一聽就有些著急,一進門就問。
苦澀的藥味彌漫,高程忙迎上來見禮,卻也說不出什么——
公冶皓的身體一年比一年差,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可親近的人卻也誰也不愿意說出來。
最要緊的是,現在藥也已經不起作用了。
大夫正在想該換什么方子,這并不容易。大多數的藥公冶皓用不了,而他能用的藥也越來越少,還要在這里面找能對他見效的,就更少了。
甚至可以說,公冶皓現在就是在等死。
大夫開的藥,也只是讓他不那么痛苦的等死。
但是這話誰也不敢對阮榮安說。
可阮榮安知道。
看著半靠在軟枕上要起身的人,阮榮安吸了口氣,過去把人按了回去。
出手生硬,她幾乎懷疑衣服底下是不是就是骨頭,想著,她手上的力道立即放輕。
“別起來了,你躺好。”她說。
公冶皓有些不適,如此,到底有些不雅。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阮榮安面前表現的這么虛弱了,可他還是不習慣。只是他總是拗不過阮榮安的,便也就受了她的好意。
“別擔心,我沒事。”眼見著阮榮安的眉微皺,他慢吞吞笑著安撫,努力壓制咳意,說,“老毛病了。”
“你忘了,之前也是這樣。”
騙子。
不是的。
阮榮安心里知道,她抿著嘴想要戳穿,可看著眼前虛弱的人,到底什么都沒說。
“那你快點好起來。”她輕聲。
公冶皓眼下嘆息,如意如果再笨點就好了。
他不想讓她擔心。
“一定,大夫開的藥我都有好好吃。”他笑著說,卻還是忍不住咳起來了。
咳嗽就是這樣惱人,根本忍不住。
公冶皓有些煩惱的想。
阮榮安瞪他一眼,轉而看向大夫,問起公冶皓的病況。
公冶皓用帕子捂住悶咳聲,邊含笑看著她,不管之前是如何的心緒,在見著眼前人,便就只剩下了歡喜。
大夫是公冶皓身邊的老人了,自然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一番話說的四平八穩,爭取不讓阮榮安擔憂。
阮榮安面上不顯,只是聽著。
等大夫說的差不多了,又道要去煎藥,將止住。
“如意,你瘦了。”隨著大夫離開,屋內的丫鬟和護衛們也都避到了門口,公冶皓輕聲說。
“有嗎?我覺得我還是跟從前一樣漂亮呀?”
阮榮安笑盈盈,抬手輕撫自己臉頰。
“還好意思說我,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樣了。”她哼了聲,眼下心里的忐忑。
這大半個月她每天取血養蠱,雖然幾個丫鬟一直在用補品為她養身,但還是不可避免的消瘦了些,穿裙時腰間都清減了一指。
一月說過,越往后消耗越大,表現出來的也會越明顯。
公冶皓一直很瘦,皮膚蒼白,不見絲毫血色,只是常年用補品養著,雖然補不進去多少,但總歸有些效果,不至于瘦到皮包骨頭那種嚇人的地步。
可還是瘦,清瘦的讓阮榮安擔心。
公冶皓只是笑笑,沒有就自己的事情多說什么,只是叮囑,“是府上的廚子手藝膩了?我府上還有幾個,一會兒你都帶回去。”
阮榮安是有這個習慣,吃一陣,歇一陣,其實這個習慣并不好,不夠養生,公冶皓也說過,可她顯然是不想改的,他便也不說了,只是總愛搜羅些會做新鮮菜的廚子。
“好啊,都會做什么?”阮榮安興致勃勃的問。
這些公冶皓都是了解過的,遂一一說了起來。
兩人聊了許久,知道大夫帶了藥來,阮榮安看著公冶皓飲盡,才離開。
高程親自將人送到了門口,回來時就見公冶皓還睜著眼。
“家主,大夫說了,您要好好休息。”高程說。
一般用過藥,公冶皓都會睡會兒。
從前公冶皓并不在意大夫的叮囑,可自從和阮榮安定情后,他就開始格外愛惜自己的身體。
他想多活些時日,多看看如意。
“高程,你有沒有發現不對?”喝了那藥會困,公冶皓一直撐著,只為了這句話。
剛才的話被阮榮安帶了過去,只是他素來敏銳多思。阮榮安當時的神情看著沒什么,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
“您是問阮姑娘?”高程有些懵,猜測道。
公冶皓嗯了聲。
高程雖然悶,但不傻,他不敢有絲毫遺漏,尋死回想了一遍,最后確定道,“屬下沒有發現。”
“家主,怎么了?”他問。
公冶皓思襯著,隨口讓他下去。
一路回了家,阮榮安徐徐吐了口氣。
她的身體真的變弱了,只是出了趟門,跑了兩個地方,回家后竟然覺得有些疲憊。
一月為她把了一下脈,抿了抿唇。
灶上一直備著補品藥膳,二月讓人端了來,阮榮安先用了幾口。
她的上臂內側散發著微弱的刺痛,接連大半個月的取血,讓那里添了好些傷口,舊的已經好了,新的卻還在用藥,只是所有味道都被一月覆蓋的一層膜給掩去,不露分毫。
蠱未煉成之前,絕不能被人發現。
之后一直到小年,公冶皓的身體總算恢復到尋常的狀況,只是阮榮安總覺得,他似乎又虛弱了些。
她有一次想起問了一句,才知他的生辰是十月,已經過了,若要認真說來,他現在已經二十八歲了。
過了小年,新年似乎就近在眼前了。
安定伯府又來了人,請阮榮安回家過年,她想了想,同意了。
阮榮安曾經的怨恨不甘在發現她的母親還活的好好的時候,已經消散大半。
她父母的這段緣分本就是冤孽,現在這樣也好,以后只當尋常親戚走動極好。
不過雖然要去阮家過年,阮榮安還是好生置辦了一下自己的宅子,在她的預期中只在伯府待上幾天,之后就要回來的。
燈籠窗花,對聯門神,等等等等,都在年三十這天準備好。
廖家一大家子的年禮早在前幾天就都送了來,還有公冶家的。
廣平侯府也有送,被退了回去。
年三十下午,阮榮安回伯府。
她出嫁前的院子一直留著,這會兒也已經打掃整潔,府中丫鬟們來來往往,都在熱鬧的張羅著即將到來的新年。
阮榮安安置好,站在窗前看著,忽然想起了公冶皓。
公冶家總是那樣冷冷清清,不知道過年有沒有好些。她命人送去的那些東西,應當都用上了吧?
自然都用上了。
高程盯著一眾護衛們掛好燈籠,貼好窗花,生怕他們毛手毛腳把東西弄壞了。
這可是他們未來的夫人命人送來的,家主雖然沒說,但顯然是歡喜的。甚至還親手寫了副對聯讓人貼上——
這可是大稀罕事。
家主之前對過年向來沒什么興致,又喜歡安靜,久而久之大家就不會多做什么了,這年也就越來越沒什么滋味了。
高程還是喜歡現在這樣。
而一家歡喜的,自有一家愁的。
相比起阮家和公冶家,廣平侯府不見多少年節中的喜氣,甚至可以說一句噤若寒蟬。
今早,安國公府來人見太夫人,等人離開后,太夫人叫了宋遂辰往院中去,大吵了一架。
府中兩位主人不睦,一下子就沖散了府上籌備許久的歡慶氛圍。
怎么回事?
這個問題宋遂辰也在想。
從上月起,他便開始在暗中徐徐圖謀蠶食安國公府和康王府的勢力。
一切都進行的相當順利,兩家斗的愈演愈烈,他漁翁得利。若再這樣下去,他有把握接替安國公府的地位,一躍成為勛貴之首。
可就在前些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安國公似乎有所懷疑,他及時掃清了首尾,可今日還是找上了門,然后就有了他與太夫人的爭吵。
宋遂辰堅決否認自己做過,憤怒表示是有人挑撥離間,刻意陷害。
太夫人怒他狡辯,不過以他看來,對方顯然是有些動搖的。
敲了敲桌面,宋遂辰閉目開始審視所有細節。
這次的事情他做的很是小心,并沒有留下多少破綻。無論如何,這件事都不能是他做的。
絕對不能。
對于孫兒,太夫人自然是心疼的,可娘家人她也在意,原本娘家人與孫子相互扶持,強強聯合,對彼此都是一件好事,可誰知宋遂辰竟然在暗中下此狠手。
但走到這個地步,安國公府也不想徹底鬧翻,還想收手,她本意是勸說宋遂辰,讓他向外祖致歉賠禮,國公府自然會既往不咎,可宋遂辰表現的很是堅定,直說不是他所為。
對于孫兒,她自問也算了解,如此模樣看著不像是假的。
太夫人一時有些動搖,思襯片刻后,命人往國公府傳了信去。
與此同時,宋遂辰命人備車,親往國公府說明此事,帶著怒氣。
身為侯爵,他當有驕傲,絕不允許別人如此冤枉他。
看完廣平侯府遞來的信,又見過了宋遂辰,安國公若有所思。
“父親您信那小子說的話?”安國公世子笑問。
這對父子生的相似,性情也極其相似,都是笑呵呵看起來好說話的模樣,但只要不傻,就不會當真。
“信不信都無所謂。”
安國公世子微怔,而后恍然。
“說到底,不過是我們棋差一招,之后小心些就是。”
宋遂辰覬覦安國公府,安國公府又何嘗不惦記著廣平侯府的家業呢。
本來先廣平候去世后,安國公就有些蠢蠢欲動,但他那個外甥天資平平,這個甥孫卻實在聰慧,很快就穩住了侯府,他就也沒做多余的事情。
可若是有機會——
兩府之間的風波似乎悄然間就被平息下去,可真正的暗涌,卻才剛剛開始-
傍晚時分,年夜飯開始之前,阮榮安收到信,有馬車從角門進來。
“哦?”她細眉微動。
“是阮榮容吧。”她隨口道,也不怎么意外。
阮世清不是多么心狠的人,再大的怒火,之前他執意將人送去莊子,又過了好幾個月,想必也已經散去大半。
眼下過年,這樣喜慶,又正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宋挽嬋求一求,他也就松口了。
果然,年夜宴上,阮榮安瞧見了阮榮容。
瘦了,也沉默了許多。有宋挽嬋盯著,她吃不到多少苦卻還是將自己折騰到這個地步,想來更多的是心里過不去。
為了個男人,還是不喜歡她的男人,這般自輕自賤折騰自己,
想著阮榮安在心中搖了搖頭。
阮世清一直注意著阮榮安的神情,見她面色無異,心下微松,宋挽嬋拉著阮榮容的手低聲言語兩句,阮榮容這才抬頭,看著阮榮安道,“姐姐。”
她說的平靜,可瞧著阮榮安的眼卻慢慢亮了起來。
年夜絢爛明亮的燈火中,阮榮容一身緋衣,容色明媚更盛從前。
她過的越來越不好,可阮榮安顯然是越來越好的。
她還與丞相公冶皓定了親。
為什么?
阮榮容想不通,她還記得小時候,爹娘寵愛她時,阮榮安總在一旁看著,眼里帶著羨慕,可后來漸漸就沒了。
那個時候她是得意的,因為她有,阮榮安沒有。
可再大一點,她才發現,阮榮安雖然沒有爹娘疼愛,但卻有祖母的疼愛,還有青梅竹馬的未婚夫一心一意的照顧她,并且,她還生的傾國傾城,有許許多多的人捧著好只為她一眼。
阮榮容開始羨慕她。
她試圖討好祖母,討好宋遂辰,可他們第一個看到的永遠是阮榮安,待她總是差了些什么。
后來祖母去了,她雖傷心,卻也有些隱晦的高興。
阮榮安沒有疼愛她的祖母了。
再之后,她和離了。
阮榮容現在都還記得她當時是多么的開心。
她想阮榮安真可憐。
可等見到人,她依然驕縱,依然張揚,不見絲毫落魄。
她的那點憐憫和輕嘲,立即顯得無比可笑。
為什么,為什么她總是過得比她好?
阮榮容想不通,也無法接受。
阮榮安嗯了聲。
阮榮容還想再開口,宋挽嬋撇她一眼,在桌下捏住她的手阻止,她看了眼自家娘親,又閉上了嘴。
一家子人坐了一桌,另外的幾位姨娘和庶出子女們坐了一桌,算是熱熱鬧鬧的吃了個年夜飯。
幾個年紀小的有些坐不住,總惦記著去外面玩,阮世清也沒攔著,吃的差不多之后就開了口說散了。
阮榮安想著早些回去,誰知還未動身,就聽到對面的阮榮容說,“聽說姐姐和公冶丞相定了親,妹妹在這里恭喜姐姐了。”
她一抬眼,就見阮榮容帶著笑,似乎很是真心,卻總有些別扭。
“多謝妹妹。”大喜的日子,阮榮安不想掃興,懶得跟她計較,說話間起身。
“只是公冶丞相身體不好,壽數不長,妹妹有些擔心姐姐。”
“若是守了寡,該怎么好?”
阮榮容試圖壓制心中的惡意,可那些念頭蠢蠢欲動,到底涌了出來。
話音落下,阮世清面色一冷,宋挽嬋當即低喝一聲,“蓉蓉!你胡說什么?”
她是用接阮榮容回家團圓的理由說動阮世清的,還想著若過年間阮榮容好好表現,她再去說,就不必去莊子了,留在府中,可剛才一個沒看住,就又生了事!
阮榮安面色微冷提步。
心中的話終于說出了口,阮榮容才覺出了點暢快,以及后知后覺的忐忑不安,眼見著阮榮安過來,神情明顯不善,下意識往后退了退。
“我…”
一個清脆的巴掌打斷了她未完的話。
阮榮安一抬手,二月立即遞上帕子,她緩緩擦手,邊道,“阮榮容,若是沒腦子就別回來,信不信我讓你一輩子都呆在莊子里?”
第 39 章
面上驟然刺痛, 阮榮容幾乎被這一巴掌給打蒙了,一時間竟然沒能回神——
從小她有很多次惹怒過阮榮安,但她從來沒有打過她。
她竟然打她?
阮榮容不可思議的想, 然后就是巨大的羞惱和憤怒,她瞪著阮榮安,卻又在觸及對方那平靜的眼眸時心生瑟縮, 下意識看向身邊的父母。
可入目是阮父冰冷的眼。
阮榮容忽的打了一個寒顫。
“娘。”她有些不安的看向宋婉嬋。
“胡言亂語什么,還不快向你姐姐道歉?”宋婉嬋急急低斥一聲。
阮榮容心有不甘, 但理智回籠后巨大的不安和忐忑已經將她淹沒,她稍稍遲疑就乖乖準備開口,卻被阮榮安徑直打斷。
“不必。”阮榮安冷冷道, 她目光刮過母女兩人, 冷的像冬天的寒風,直接看向阮世清,道, “原本準備在家過個年,只是實在掃興, 我就不多呆了。”
“我這便回去了,女兒告退。”
她想,自己果然跟這一家人合不來。
“等等。”阮世清心下一緊, 開口道,“你先留下。”
阮榮安眉梢微動, 沒說話,卻也沒動,只是看著。
見著叫住了人, 阮世清心下微松,轉而看向阮榮容, 心下不渝。
都是自己的女兒,他自然是疼愛的,要不然也不會被宋婉嬋說動叫她回來過年,可沒想到阮榮容竟然會說出這樣一席話。
他有些失望,這還是他記憶里那個聽話懂事的二女兒嗎?
還是說,以前她都是裝的,今晚這些,才是她的心里話。
她對她的長姐,抱有這樣大的惡意?
“沒教好你,是為父的失職。”阮世清緩緩道,“你這就回莊子去吧。我會為你尋兩位嬤嬤,接下來你就跟著她們好好學一學。”
“爹!”阮榮容不可置信的說。
阮世清向來是心疼她的,可這接連的兩次事,對方都處理的如此決絕,讓她很是驚愕不安,又有些怨恨。
她覺得爹不疼她了,更疼阮榮安了。
“老爺!”宋婉嬋心下一緊。
所謂的嬤嬤自然不會是普通人,都是從宮中出來的,專司教導一些人家不懂事的千金小姐們,一個個手腕老辣,多的是折騰人的法子。
上次宋遂辰那件事阮世清本來就想要請一位來,只是宋婉嬋心疼女兒,不想被磋磨,就用找人家的由頭給糊弄了過去,可沒想到…
“你不要說了,她有今天,都是我們沒教導好。既然如此,那就找能教好她的人。”阮世清打斷宋婉嬋未出口的話,前所未有的強硬。
宋婉嬋張口無言,想要說話,可在阮世清的神情中卻什么也說不出口。
阮世清其實脾氣很好,可越是好脾氣的人,生起氣來才越是讓人害怕。
阮榮容不知道教養嬤嬤的事情,可在母親擔憂的眼神中也感受到了一陣強烈的不安。
“爹…”她下意識道。
“管家,送二小姐回去,不要出來,另外準備好東西,明天一早送二小姐去莊子。”阮世清道。
本朝宵禁不嚴,在過年這樣的節日里完全不禁止,只是夜間城門已經關閉,是出不去的。
管家早早就支走了下人,親自伺候在門外,聽到聲音立即應是,叫了人來恭恭敬敬的請阮榮容離開。
“爹,我不要,我不要去莊子,爹,是我錯了,是我不對,我不該對姐姐說那些話,我,我只是有些嫉妒。”阮榮容慌亂之余亂七八糟的說著,不知不覺就說出了心里話,道,“先有宋大哥,然后又是公冶丞相,他們都喜歡姐姐,可我,我,宋大哥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說著說著阮榮容就落了淚。
“爹,我真的只是隨口說說,我沒有惡意,我,我沒想那么多。”
“可你姐姐從來都沒有這般。”
從剛才到現在,阮世清說話時一直都很慢,仿佛一邊開口,一邊回憶般。
阮榮容一怔。
“你姐姐,重病時知道宋家母子提及你,之后從蘇醒到現在,從未在外面提起過兩人所說的繼室人選是你。”
“她也從未苛責過你,從始至終,她責怪的只有宋遂辰。”
這才是阮世清最難過的地方,所有人都道張揚驕縱的大女兒還知道顧忌妹妹的名聲,不在外多語,甚至從開始到現在,從未苛責過阮榮容,可阮榮容呢?
阮榮容唇瓣顫了一下,大腦在這瞬間都是茫然的——
是的阮榮安沒提起過她,可,可……
可她說不定是不好意思呢,是被她比下去了所以覺得丟臉呢?
但這樣的話阮榮容說不出口,她固然不愿意相信,卻也做不到那樣無恥。
她一直都知道,阮榮安在面對同為女子時的善意。
宋婉嬋忍不住看了眼阮榮安。
這一點她早就想到了,只是,做母親的,自己的女兒總是最好的,所以她沒有多想。
“大概真的是為父錯了。”阮世清喃喃。
阮世清前所未有的失落懊悔,從前母親在世時,總說阮榮安很好,懂事乖巧,提及二女兒時,總說她被他們寵的不成樣子,那時候他總覺得母親是護短,總覺得自己養的是最好的。
直到今天,他方才真正了悟母親的意思。
是他錯了,偏見的是他,護短的是他。
阮榮安站在一旁,冷眼旁觀,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十年前,她站在一旁,看的是和樂融融,滿心嫉妒。而如今,她心靜如水,這原本和睦的一家子,反倒相識像是生了齷齪。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年夜宴稱得上是不歡而散,阮世清處理了阮榮容的事情后又挽留了阮榮安幾句,她便順水推舟留下了——
屆時出嫁,到底是要從安定伯府走,她也不愿意鬧得太僵,留些緩和余地未嘗不可。
第二日,阮榮安起身后,一月就稟報今早大門剛開,就有馬車出去,送阮榮容去莊子了。
“有人聽到二姑娘苦惱,只是不多時就沒了聲音,聽說是教綁起來了。家主這次可真是下了狠心了。”
四月嘀嘀咕咕,有些稀奇的道。
別人不清楚,她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丫鬟卻是最清楚阮世清對繼夫人所處的子女們是何等疼愛的,可這次竟然這么干脆。
阮榮安只是笑笑。
“不做不錯,多做多錯。”她慢慢道,阮榮容一直都是這個性子,也是這般行事,只是從前,她所作所為都是小事,不曾展現在阮世清面前罷了。
“不必管她。”阮榮安是懶得去在意阮榮容的,只是話出口后,微的一頓,又道,“罷了,還是讓人暗地里盯著點吧。”
“阮榮容不是這么容易私心的人,別又做出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來。”她聲音有些冷。
她與公冶皓的婚期已經定下,早阮榮容十余天,她可不想到時候再因為阮榮容鬧出的那些糟心事影響心情——
和宋遂辰新婚后是什么樣子阮榮安已經記不清了,似乎發生過爭吵?
大概是因為婚后宋遂辰總是忙,很少陪她,和阮榮安想象中的甜蜜不一樣吧。
似乎是這樣。
阮榮安懶得去回憶。只是她想,先生應當是不同的吧?
阮榮安有些期待。
大抵是少年時期總被家人忽略,所以阮榮安其實是有些粘人的,可她父母疏離,姐妹不親,唯一的祖母老邁,身體不好,而后來,又夫妻不睦。
如此種種,一一算來,阮榮安竟始終未曾如意過,可人總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惦念,她亦如此。
之后阮世清果然是說到做到,他連等都不等,大年節里就尋了兩位嬤嬤,送去了莊子。
阮榮安聽了幾次,一月道那兩位嬤嬤都是嚴肅冷硬的,一天天的折騰阮榮容不得安生,現下幾乎每日都是以淚洗面。
過完年阮榮安終于體會到了忙碌,去別家拜年,或是別家來阮家拜年,那叫一個熱鬧,而不論什么宴會,她毫無疑問都是其中最受歡迎的那一個。
關于這一點,她早已習慣,自從她定下了和公冶皓的親事之后,不管去哪兒,面對的都是這樣的情形。
如今這般,不過是再一次讓阮榮安清晰的意識到公冶皓的身份地位,以及世間之人對權勢的追捧罷了。
便是這些勛貴也不例外。
隨著初十將近,過年間熱鬧的氛圍剛剛有所消減,上元節又要到了,大家再次籌辦起來。
今年又有不同,恰好是三年一度的會試,天下才子齊聚京都,開始準備最后一搏。
而每逢會試那一年,永樂長公主都會在鳳凰門外設高臺,名曰捧玉臺,擺下十八席位,設獎賞,邀請有才之人爭席。
天下學子齊聚,有才之人何其多,但能笑到最后的只有這十八人。
雖然永樂長公主的名聲在京都勛貴重臣之間的名聲不算太好,但對于那些無門無路,無有晉升之階,大多只能終生在庸庸碌碌之中打滾的人來說,她是一條登天之階。
這一天,是無數人等待已久的日子。
鳳凰門外街寬數百尺,長千多尺。
每逢節日,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天下繁華,仿佛齊聚于此。
阮榮安站在鳳凰門上,看見眼前種種,卻不合時宜的想起了去江南路上看到的種種。
膏粱富庶之地面黃肌瘦的百姓,流離失所賣兒賣女賣掉自身只求一線活路的饑民,百姓活不下去,戰亂就會隨之而起,而在這京城,竟看不到絲毫痕跡。
皇室宗親,高官顯貴,久坐高堂之上,可還記得供養他們的百姓?
若是天下戰亂起,那些尋常百姓,又該如何?
生在亂世,太苦了。
“如意。”
這時,公冶皓溫和的聲音響起,瞬間拉回了她的神志。
阮榮安下意識回頭,未語先笑,喚了聲,“先生。”
瞧見眼前人,她眸子一亮。
有先生在,應該不會有那一天吧。
剛剛瞧見她似有些落寞,適逢上元佳節,家家戶戶成群結伴出游,公冶皓以為她是想起了那些親人,正想安慰,沒想到就見她莫名就高興起來。
不由的,他也開心起來。
“喜歡嗎?”公冶皓一伸手,跟在身后的高程立即遞上一盞八角琉璃宮燈,黑漆做底,奇就奇在,琉璃上用玉石珠寶配以金銀鑲嵌而成的花瓶。
八面琉璃,就是八瓶不同的花,梅蘭菊竹,荷花牡丹。阮榮安打眼一瞧,就喜歡上了,眼睛又是一亮。
“這手藝可真是太巧了,我竟沒見過。”阮榮安高高興興的接過來,新奇的道。
沒見過,才是最讓她歡喜的。
這意味著別人沒有,只有她有。
“是南邊沿海的手藝,還沒傳過來。”公冶皓知道阮榮安喜歡這些,特意吩咐了人搜集來的。
“真是好看。”
“你喜歡回頭讓他們給你打一套家具。”公冶皓笑道。
第一次見他就覺得,這手藝若是用在屏風上,定然不錯。只是但一個屏風未免不配套,還是成套的用最好。
阮榮安略想了想,就很是贊同的點起了頭。
上元節天子會登臨鳳凰門說話,昭示與民同樂。屆時勛貴朝臣們也會陪同在側。
當今也不例外,雖然昏庸,但在這大節日里也不會胡來。只是他素來都是更惦記著后宮的美人飲樂,所以寥寥幾句話后,就結束了。
朝臣們隨之散去。
百姓們顯然并不在意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否親民,轉而開開心心的開始度過這盛大的節日。
最受矚目的,理所當然是捧玉臺。
王瑞君早就和阮榮安說好了,要她赴席,她也應允了。
既是奪席文會,自然要有主持之人,每次人數不一,今年有三人,其一自然是永樂長公主,其二是公冶皓,其三則是內閣的一位大學士。
三人端坐上首,阮榮安的席位設在公冶皓之下,挨著的距離很近。
隨著清越的鐘磬之聲響起,周圍漸漸安靜下來。
文人之爭,堪比刀劍,不過是唇槍舌劍,傷的是心神思緒。
有得意者,自然也有失魂落魄者。
阮榮安算不上多么有才,但也是通讀經典的,她尤愛史記,每每透過那三兩頁字跡探尋前人的生平,她都會自省。
只是要用在著奪席文會上,未免就有些不足了,好在身邊還有個公冶皓,不懂了她就去問,公冶皓也不嫌煩,一一回答,一時間她倒是看的津津有味。
“這文人罵起人來,還真是有意思。”她笑盈盈低聲道。
公冶皓一笑。
“有道是白首窮經,大多數文人一輩子都鉆研在這經典之中,只盼著從字里行間里找出新意來,只是一句話,在十個人眼中,就有十種意思。”
公冶皓少時讀書,師從大儒門下,卻并不贊同這些死讀書,一輩子都鉆研經典之人做官。
會讀書的人,不一定會做官。這些年,他任用的也多是實物之人,至于那些只會讀書,不通庶務的人,大多都被他扔到一些清閑的衙門了。
阮榮安十分贊同。
兩人絮絮低語,公冶皓雖然分心,可在開口之時,卻言之有物,讓人信服,便是其中幾個見他分心與阮榮安說話,暗嘆難過美人關的人,也不由贊嘆,心道不愧是多智近妖的公冶丞相。
忙碌許久,十八席位悉數選出,奪席文會結束。
永樂長公主早就備好了宴飲,邀請眾人赴宴,公冶皓與阮榮安攜手推辭。
“芝姨,我早就與先生說好了,要去逛燈會的。”阮榮安笑盈盈。
王瑞君掃過兩人,其實在一看開始知道這門親事的時候,她并不贊成,公冶皓的身體實在太差,她不想阮榮安之后傷心。
可誰知在叫了阮榮安去勸說時,她卻反倒被阮榮安說服了。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她如此,又如何好去勸說如意呢。
見著阮榮安眉眼含笑,恣意不減,甚至更加歡快,而公冶皓隨時一貫的從容自若,可瞧著心神大半都在她身上,那般在意,只要有心都能分辨出來。
王瑞君心中快慰,便也沒有多說,只讓兩人去了。
燈會上人實在是多,阮榮安高高興興的拿著她的燈籠,不知招來了多少艷羨的目光。
她自幼就習慣了這種目光,早已經不為所動,可今日卻格外的高興,因為這燈籠是公冶皓的心意。
“好了,我們回去吧。”
阮榮安格外張揚的展示了一圈自己的燈籠,便拉著公冶皓笑著道。
燈會上人多,她的聲音便也就大了些,靈動又歡快。
“不多逛逛?”
公冶皓束手陪在阮榮安身側,聞言笑道。一路行來,雖然阮榮安走的不快,但他還是有些累了,呼吸有些急,蒼白的面上微紅。
阮榮安搖頭,將燈籠遞給一月,雖然巧匠做的時候特意做的輕巧,但用料扎實,還是有些沉的,她撐了一會兒,竟也有些累了。
活動了一下手腕,她和公冶皓向外走去,在湍急的人流中,她垂下手稍稍摸索了一下,便勾住了公冶皓的手指,而后十指交叉,牢牢握住。
公冶皓被她大膽的動作驚了一下,下意識四下看了看。
行人往來,并沒有過多在意。
略頓了頓,公冶皓斂眸,嘴角微抿,卻又不由的上揚。
理智告訴他該勸說阮榮安不該如此——
“不許說教。”不等他開口,阮榮安便仿佛未卜先知般,低低哼了一聲,兇巴巴的語氣,可落在她身上,只讓人覺得嬌嗔。
公冶皓便就忍下了。
“好,不說。”
“聽你的。”
輕輕三個字,羽毛般拂過,卻讓阮榮安的心驟然躁動起來,心跳如擂,耳根發熱。
侍衛早早就去趕了馬車來,兩人走了沒幾步,馬車就到了。
公冶皓本來要先送阮榮安回去,卻被她堅定拒絕,硬是先送了他回府。
“如意,你瘦了。”
馬車緩緩,丞相府不遠了,公冶皓忽然輕聲道。
阮榮安心跳倏地慢了一拍。
她是瘦了,而且瘦的飛快,每日半碗血,雖然補著,但仍然止不住的日復一日的虛弱了下去,腰身都瘦了幾指,連著往常粉嫩盈潤的肌膚都變得蒼白起來。
往常她都是不怎么上妝的,可現下出門,卻要特意往臉頰點上些胭脂才行。
“還不是因為擔心你,我這個年都沒過好。而且你還說我,不看看你自己瘦了多少?”她下意識眨了一下眼,嬌嗔輕哼,隨之反問。
兩人牽著的手始終沒分開,她輕輕一抬,公冶皓的衣袖下滑,便就露出了分明的腕骨。相比之下,她的手腕雖然纖瘦,卻也稱得上一句纖秾合度。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聽大夫的話。”若說原本是為了轉移話題,等看到這一幕,阮榮安便就不由認真起來,輕聲叮囑。
公冶皓心中仿佛有針落下,泛起細細密密的疼來。
他能給如意許許多多的東西,能將天下的珍寶盡數碰到她面前,權勢,地位,公冶皓都能給她。
唯獨一個健康的身體……
她甚至要為了他日夜擔心。
“如意……”公冶皓不舍極了,卻還是輕聲開口——
“你不要說。”阮榮安打斷,一看公冶皓面上的愧疚,她就知道接下來的話估計是她不想聽的。
“我高興,我樂意,你不許說掃興的話。”她嘀咕,捧著公冶皓的手挨著自己的臉頰。
他的手冰冰涼涼,相比之下,她的臉頰都是熱的了。
公冶皓的指節顫了一下,下意識往回收了收,卻被阮榮安牢牢拉住。
“如意!”他又道,聲音有些急,卻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
“你別管我,我身強體壯,底子好,過些日子就恢復如前了。你照顧好自己就行。”阮榮安說的理直氣壯,仿佛跟真的一樣。
如果可以,她這輩子都不想讓公冶皓知道她做了什么。
半條命而已,是她想給,是她想做,又何必非要別人知道呢。她要的喜歡,便是真心喜歡,不要因為感激,也不要因為愧疚。
公冶皓抿著唇,他的從容自若在面對阮榮安的時候總會潰不成軍,便如此時。
他沒有說話,只是在稍稍遲疑過后,舒展開手指,輕輕捂住了阮榮安的臉頰,巴掌大的小臉落在他掌心,他沒有再動,只是輕輕捂著。
阮榮安不動,只是安安靜靜的笑著看他,目光一時仿佛柔成了水。公冶皓瞧著,幾乎覺得自己要溺死在其中了。
但他卻心甘情愿。
“好。”這時,他才說。
馬車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下了。
車夫在外面低聲言語了一聲,兩人才微微一動,公冶皓慢慢收回手,阮榮安追上去拉住他的手,就勢傾身,過去輕輕啄了一下公冶皓的臉頰。
“今晚有個好夢。”她退開笑道,目光狡黠。
公冶皓握著她的手微緊,低低嗯了一聲,起身欲要下車,卻在走出兩步后又頓住,跟著返身回來。
在阮榮安疑惑的目光中,他俯身,吻上她的唇。
車廂密閉的空間中,失卻外人的目光,仿佛也去掉了公冶皓心中的枷鎖,他的手捧起阮榮安的下頜,如同捧著珍寶,緩緩加深了這個吻。
第 40 章
阮榮安先是怔, 很快回神,她眼中含笑,她用手撐著軟榻, 配合的抬起頭。
不知道是誰的呼吸先亂,總之都亂了。
公冶皓這才慢慢退開。
“你也好夢。”
他低低道,聲音微啞。
公冶皓原本就不是什么怯弱的人, 他所有的遲疑和猶豫,不過因為眼前人是阮榮安罷了。
眼下才是他的本性, 從容,深沉,強勢。
每每從他的掩飾中窺得些許本色, 都讓阮榮安不由為之心跳。
“好。”她笑開。
如此好一番依依惜別, 公冶皓下了馬車,可等走到門口時卻止步,看向徐徐離去的馬車。
阮榮安挑起簾子回頭, 揮了揮手揚聲讓他快些回去。
夜間寒風簌簌,微微拂動公冶皓身上厚厚的披風。年初二時下了場雪, 他又病了一場,纏綿病榻十余日才好起來。
冬日厚重的衣服下,他似乎又瘦了。
一月早就說過, 他現在不過是在點燈熬油罷了,等什么時候他最后那點生機耗盡, 性命便也如燈火般熄滅。
一月了,天蠶蠱是冬月廿一那日開始煉制的,整整三月, 待到二月廿一就能好。
還有一個多月。
阮榮安默默在心中算著時間。
直到馬車遠去看不清了,公冶皓才回去。
宅子里是慣來的冷冷清清, 這些年都是這樣,可他忽然就有些不習慣。直到一路入內,進了正院,瞧見窗上的窗花被屋內三兩盞燈火照亮,他腳步才微的一頓,從剛才那莫名的孤寂中回神。
繼續抬步,他呵了口氣,常年冰涼的身上莫名浮現出些許融融的暖意。
“南蠻那邊有消息嗎?”
屋內燒著地龍,又點著火盆,公冶皓披風未去緩緩坐下,忽的開口問。
“沒有。”
陸崖悄然現身,他略有遲疑,小心覷了眼公冶皓的神情,低聲說,“傳回的消息說,阮姑娘直入南蠻深山,那些向導半路就回來了,阮姑娘一行都是謹慎的人,從不多言,什么都問不出來。”
“屬下覺得,怕是查不出來的。”
其實這件事最好是從阮榮安身邊的人入手,只是公冶皓不肯,這才費了這么多的周折,卻也一無所獲。
公冶皓垂眸不語。
“你們還是沒感覺到不對勁嗎?”屋內一時死寂的讓高程和陸崖心慌,好一會兒,公冶皓才緩緩開口。
高程略略遲疑,才道,“阮姑娘的身體,似乎虛弱了許多。”
公冶皓驟然抬眼。
“說。”他道。
高程心中一緊,遂一五一十的說了起來。
精通武藝的人與尋常人的舉止在平日里是有細微不同的,前者要更輕快靈活。
之前不顯,可隨著時間推移直到最近,高程總覺得阮榮安的身形似乎沉重了些。若是好好的自然不會如此,可這種虛弱似乎是循序漸進的,倒是讓他有些想不通。
“不像是受傷,倒像是中毒。”高程道,小心窺著公冶皓的反應,擔心他急切之下會身體不適。
公冶皓放緩呼吸,微微閉目。
阮榮安從南州之后的種種浮光掠影般在他心中掠過。
中毒,會在什么時候?
不,不像,因為他很清楚,阮榮安一直沒有尋找過大夫,這不正常。
是因為別的原因?
到底是因為什么?!
公冶皓眉心漸緊,未知的憂慮讓他不可遏制的有些焦灼。
“家主!”高程擔憂道。
“家主,還請保重身體。”陸崖低聲飛快的說,生怕遲了,“屬下這就命人尋各地的名醫來。”
“去吧。”
公冶皓開口,思緒不寧。
“我記得京中新開了一家酒樓,聽人說掌廚的手藝不錯。”公冶皓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徐徐開口,依舊是不急不緩的從容模樣。
但屋內兩人誰也不會忽視他剛剛的失態。
“拿紙筆墨來。”
公冶皓親筆寫了封帖子,命人明日一早給阮榮安送去,請她午時去那家酒樓用膳。
阮榮安睡得一向不錯。
但同樣的一覺到天亮,卻也是不同的,從前一夜睡醒,她神清氣爽,可現在明明睡醒了,卻依然覺得疲憊。
她很清楚,這是因為她身體的虛弱引起的。
收到帖子,阮榮安不由一笑,不由想起了昨日臨別時那個吻。
指尖點在唇上,她眉眼流轉一笑,嫣然生波。
“我一定準時到。”她笑著說。
公冶家來的下人一直候在院中,得了四月的傳話,這才高高興興的離開。
選了出門要穿戴的衣裳頭面,由著幾個丫鬟忙活,阮榮安摩挲著指下的帖子,若有所思。
她很期望先生邀她是想與她相處,但她更清楚先生是聰明人。
他發現了嗎?
阮榮安微微抿了抿唇,開始在心中思考屆時的應對。
午時,公冶家的馬車來接,阮榮安到酒樓時公冶皓已經候在雅間中了。
“先生。”
阮榮安打了個招呼后落座。
“如意,你的身體怎么了?”公冶皓抬頭看著她,直接問道。
這倒是出乎了阮榮安的預料,一時不免有些驚愕。
在她記憶中,公冶皓做事,素來是徐徐圖之,這般開門見山,倒是少見。
公冶皓注視著她,溫和依舊,卻又少見的帶著固執的意味。
面對著這個眼神,阮榮安原本準備的理由一時間都頓在了心中,而后散去。
“我養了個蠱。”
片刻之后,阮榮安放輕聲音,選擇九真一假的說了實話——
當然,她是絕不會說是什么蠱的。
公冶皓動作一頓,衣袖帶翻了茶杯。
“胡鬧!”他低斥。
南蠻巫蠱之術素來神秘,但到他這個地位大多都會了解一二。
巫蠱之術之所以會成為禁術,一是因為傷人傷己,二則是煉制之法大多太過陰毒。雖然他不清楚,可阮榮安短短時日就虛弱了這么多,便可見一般。
阮榮安開口之前就知道他是要惱的,可等到真的見了他這樣憂急,先是一閃而過的不安,而后就理直氣壯起來。
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的,不安也只是擔心他生氣會傷身罷了。
她有大把的借口和道理來糊弄公冶皓,但阮榮安又知道,現在不是講理的時候,若要說下去,只會產生爭執。
對于這些,她太熟悉了。
所以她不準備講。
阮榮安眼珠一轉,起身拉著公冶皓起來。
公冶皓還等著她辯解,驟然見她如此,還有些茫然,微微蹙眉,等著她接下來的話,可等到的卻是阮榮安一把將他推倒靠在軟枕上,而后溫香軟玉撞了一懷。
阮榮安直接親了上去。
不同于公冶皓昨夜那個淺嘗即止的吻,阮榮安倚在公冶皓身側,唇齒交纏。
公冶皓初時還記得冷靜,可隨著時間推移,眼瞼漸垂,不由入了神。
好一會兒,兩人才漸漸分開。
阮榮安微微后退,環著公冶皓的肩笑盈盈看他。
“不許說教我。”她輕哼。
公冶皓便是有再大的怒火也早被阮榮安磨成了水,更何況對她他從來都生不起氣,只是惱她亂來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罷了。
“是你太胡來了。”他輕聲,恢復了鎮定,眉眼還沁著些不悅的惱意。
“我沒事,等過段時間蠱養好了,我好好進步一下,自然就好了。”阮榮安低低說著,又湊過去親了親。
“你不許兇我!”她理直氣壯。
“我沒。”公冶皓幾乎想要嘆氣了,說,“如意,不要轉移話題。”
“我不管,我都養到一半了,才不要半途而廢,不然我要一直惦記著,那不得難受死!”阮榮安說著忍不住皺起眉。
“可——”
“沒有可是!”阮榮安打斷,又過去親了親,“不許掃興!”
“不然我就親的你說不出話!”她兇巴巴。
公冶皓卻是不準備放棄的,而阮榮安也不準備,所以她就說到做到,公冶皓無奈,只好放棄。
細心收拾好了阮榮安微亂的發髻和衣襟,他做的不急不緩。
阮榮安便也抬了抬手,將自己剛才弄亂的痕跡恢復好。
一抬眼,她倏地一笑,而后摸出了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公冶皓的唇邊。
“看。”她示意。
公冶皓看去,是一片紅印。
是阮榮安的口脂。
心頭一熱,公冶皓輕咳了一聲,抬手抽過阮榮安手中的帕子,收緊了袖中。
這下輪到阮榮安怔怔看著了,瞧見公冶皓的作為后,她倏地笑出了聲。
“拿這個干嘛,還我。”她笑著伸手去摸他的袖子,可摩挲來去,也只碰到了他清瘦的臂骨。
一塊帕子她自然是不在意的,這樣只是為了鬧公冶皓罷了。
溫熱的指尖胡亂動作著,公冶皓只好閃躲,不覺笑開,最后握住了阮榮安的手腕。
“好了如意,不鬧了。”他聲音有些啞。
阮榮安笑的眼睛帶上了水意,聽到他的聲音,動作微的一頓,抬眼一撇,又垂眸掃了眼,眼睫輕顫,倒是真沒再鬧下去了。
勾著公冶皓的手,她握了上去。
“我哪里鬧了。”動作的乖巧,她嘴上卻還是不依不饒的。
公冶皓低低笑著,拉著她坐下。
兩人落座,阮榮安喚了聲,一月等丫鬟才進來。
在剛才兩人親上去的時候,一群人就都退到了外間,不敢打擾,這會兒進來了,都忍不住多看一眼,目光在兩人嫣紅的唇上頓了頓。
公冶皓原本的打算被阮榮安一通胡鬧擋了回去,他心里仍舊惦念著,只是阮榮安顯然是不準備配合的,不免有些無奈。
不想破壞阮榮安用膳的心情,他沒再說,只是等用完膳散去,將阮榮安送上馬車,才道,“如意,不要亂來,別讓我擔心。”
“我知道的。”阮榮安微笑,她勾了勾公冶皓的掌心。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公冶皓哪里能放心,可阮榮安執意如此,拗的他也沒辦法,只好在心里惦念著了。
馬車上搖搖晃晃,阮榮安閑閑捧著腮,眼中漾著笑。
來之前她問過一月,擔憂會不會影響公冶皓的身體,一月說無礙,公冶皓的病是先天不足,而且他心智堅定,心有掛礙,對他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
“相爺的身體,若是尋常人早就不行了,他眼下好好的,全憑一口心氣撐著,什么時候那口氣散了,人也就……”涉及生死,人總是不愛多說的,一月顧忌著阮榮安,更不會多說。
“相爺一直惦記著,那口氣自然就散不了。”
如此這般一說,阮榮安就懂了,不然她也不會這么著。
說什么也要想法子糊弄過去。
過了上元節,彌漫了整個年節的熱鬧氛圍才開始漸漸散去。
阮榮安卻不得閑,反而越發的忙碌。
婚期定在三月十七,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且有的忙活呢。
頭面,嫁衣,嫁妝等等。
雖然阮世清道家里會準備,可阮榮安卻是不放心的,總惦記著,索性自己上了手。
一些需要時間的事情早在提親后阮榮安就安排下去了,給足了銀錢,加班加點的忙活著,現在也大致都弄出來了。
這般忙忙碌碌,不知不覺,就二月里了。
蕭瑟了一冬的大地星星點點的彌漫出了綠意,柳枝冒了新芽。
過了社日節,宴會越發的多了。
在家窩了一冬的人們迫不及待的想盡各種由頭出門去玩,馬車來往,踏青上香。
往常阮榮安也是其中一員,只是今年她大多都推了,大家都知道她在為即將到來的婚事做準備,大多都很是體諒,倒也沒人多言——
當然,也沒人敢多言就是了。
“姑娘又瘦了。”
年后新作的春裳,二月命人找出來為阮榮安上身,結果腰身竟寬了。二月憂心忡忡的說著話,先是看阮榮安,見她無動于衷,而后又看一月。
一月緘默不語。
若她能勸動阮榮安,根本不會有今日。
二月無奈,回頭去就廚房準備補品去了。
這些東西,阮榮安這里素來是不缺的,原本大多是她置辦,也有廖家送來的,但等到現在,倒是公冶家送來的占了多數。
整整半個庫房,都是這半個月丞相府那邊一日一日著人送來的。
阮榮安的心思不在衣服上。
隨著時間推進,她大半心神都撲在天蠶蠱上。
原本白色的蠶在珍奇藥材和她精血的飼養下,漸漸結成了一個繭狀的血色小球,靜靜呆在壇底,浸泡在藥液和鮮血混成的液體中。
整整三月,這液體不能斷,而隨著每日的添加,液體也沒有變多,盡數都被那小球給吸取了。
三月后,繭會破開,煉成的天蠶蠱會從中爬出。
而若是失敗——
失敗了便從頭再來。
阮榮安小心翼翼的蓋上蓋子,將壇子放回去。
一月細心的為她上藥,她用的藥都是最好的,若是尋常的皮肉傷用上兩三次就能恢復,可阮榮安的兩只手臂肘彎處仍舊是一片青紫,因為每日取血,還有些腫。
阮榮安從小到大金尊玉貴,嬌生慣養,什么時候吃過這種苦,一月只是瞧著就眼睛發酸,幾乎要落淚了。
“姑娘,值得嗎?”
一月問。
“你怎么也問這種話?”之前大祭司也問過,阮榮安笑盈盈側身看了一月一眼。
“我樂意,那就值得。”
一月抿了抿唇,沒再說什么了。
“好了,一月。”對阮榮安來說,一月是不同的,她轉過身拉著一月的手,說,“雖然傷了底子,可你不是找了好些法子能補回來嗎?”
只是她現在要取血,不能用藥,所以只能等蠱養好之后再補。
“可就算能補回來,也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了。”一月落了淚,哪怕阮榮安不說,她又怎么會看不出來。
“您半條命都去了,對壽數定然有礙,姑娘,您才二十歲,您還有大把的好年華!可,可,就為了——”
“一月。”阮榮安不聽也知道一月想說什么,但她不想聽,就打斷了。
“若活的開心,一生無憾,便是幾十年也已經足夠。若滿是遺憾,余生都在懊悔中度過,便是長命百歲,又有何意趣?”
“我不想長命百歲,我只想高高興興痛痛快快過完這一生。”
一月聽著,卻還是想再勸。
對她來說,縱使有千百個理由,阮榮安的平安無事,才是最要緊的,只是阮榮安不給她這個機會。
“好了,不說這個了。”阮榮安岔開話題,認真起來,道,“這段時間府上不安生,你幫我盯好。”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墻,更何況因為她和公冶皓的婚事,不知招來了多少矚目。有人想壞了這門婚事,有人想往她身邊安排人,還有人想借她的手算計公冶皓。一時間堪稱是群魔亂舞。
眼下府上怕是有不少人被人引動了心思。
若是往常,阮榮安也不介意抽出空跟她們玩玩,只是現在第一要緊的是天蠶蠱,她只想順順利利把天蠶蠱煉成。
她不想出現什么意外,壞了她的事。
一月立即應是。
之后的日子,一月嚴防死守,再加上公冶皓那邊還安排了人守著阮榮安,雖然府上暗地里鬧出了幾次亂子,但大體上也算平靜。
二月里一場春雨后,草木隨之復蘇,春回大地,綠意彌漫。
春日來臨的腳步變快,在院中玉蘭新綻時,二月廿一到了。
阮榮安這一天早早就起了床,掐著時間取出壇子,小心翼翼的打開。
只是相比她的急切,天蠶蠱顯然并不著急,原本的繭型紅色小球隨著時間推移漸漸變得與真正的蠶繭極其相似,只是尋常繭是白色,而這枚繭,是以紅色細絲織就。
日頭漸起,繭慢慢的動了。
那些繭絲如同化去了一般漸漸消散,露出其間那只血色的蠱蟲。
阮榮安深吸一口氣,伸出手由著那蠱蟲爬上自己的指尖。
她其實不愛這種軟趴趴的蟲子,但這時也沒那么多顧忌了,她垂眸看著,蠱蟲爬上她的手腕,隨后融入皮膚之中。
天蠶蠱。
成了。
阮榮安勾起嘴角,深深的吸了口氣,而后燦爛笑開。
“走,去丞相府。”她迫不及待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