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太君老淚縱橫,顫抖著手指去扶崔絡,哽咽道:“好好,祖母的好孩子,快起來。”
她被仆婦攙著,仰頭細細將崔絡看了一圈,又忍不住落淚:“瘦了,也黑了。回來便好,叫廚房的人多給你補補。”
一早便聽說嫡孫赴任的隨州地廣人稀,物資匱乏,見人瘦成這樣,崔老太君哪還能不信,心里又是一陣心疼。
長輩們在前頭你一句我一句的關心問候,沈幼宜溜到一側,墊起腳尖偷偷看崔絡。方才被大人們擋著,她什么都沒看到,只聽見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跟以前一樣好聽。
繼兄較他離家時,身形更加偉岸挺拔,一身簡單的黑色衣袍,襯的他肩膀寬闊,腰身勁瘦。身上褪去了文人的清潤,盡顯武將的凌厲之風。
正在跟長輩們說話的崔絡忽地察覺出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掀起眼瞼,就見一妙齡女郎撅著嘴巴,帶點嬰兒肥的臉蛋白里透紅,眼睛清澈明亮,透著股嬌憨。
崔絡頓了幾秒,隨即神色恢復如常。猛然跟繼兄的視線對了個正著,他側臉冷硬,眼神鋒銳,沈幼宜倏地一哆嗦,徹底傻了眼。這樣的繼兄,叫人不寒而栗,她有些不敢上前說話了。
陳清芷見自己女兒呆呆的,不禁好笑,一把拉過她調侃道:“念叨了你兄長數日,怎么如今人回來了,反倒害羞不敢叫人?”
“我……我……”沈幼宜支支吾吾了片刻,臉色漲得通紅。接著才扭捏上前,飛速抬頭看了他一眼,怯生生道:“兄長安好。”
“嗯”,上方傳來一道清冷低沉的聲音:“長大了。”
簡單疏離的一句話,再沒有說什么。沈幼宜眸色黯淡,歡喜了幾日的心情忽地低落下來,兄長不會忘了她吧?
眾人在門口敘了陣舊,這才烏泱泱往回走。緊接著宮里的內侍監就帶著賞賜來宣旨了。崔絡起初是在隨州下頭一個縣城做縣令的,三年考核一過,皇帝又封了他任隨州刺史。隨州乃下等州,一把手是朝廷的從四品官。
如今他被皇帝召回長安,任大理寺少卿,又許他三天修整時間,過后再上朝入職。崔府眾人臉上喜氣洋洋,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家世子爺前途不可限量,況且他還那么年輕。
接了圣旨,又把內侍監一行人送走。崔絡一路上風塵仆仆,他又素來愛潔,拱手對崔老太君道:“容孫兒先去清洗一番,待會兒再來拜見祖母。”
崔老太君拍了拍他的手,笑的愈發慈祥:“去吧。家里備好了晚宴,晚上給你接風洗塵。”
待他人走遠了,崔雪珠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推沈幼宜,心有余悸道:“五妹妹,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大哥更難叫人親近了。怎么樣,總算盼著大哥回來了,你這下還跟以前一樣喜歡他嗎?”
沈幼宜沒精打采的,跟上午的鮮活靈動不同,她現在整個人就如同蔫了的枯花。還沒開口說話,討人厭的崔雪妍又過來冷嘲熱諷了。
“呵,到底是個外姓女,真把自己當兄長的親妹妹了?看方才兄長的樣子,也沒有多給你一個眼神,怕不是早不記得你這個人了。某些人要是有自知之明,就不要像小時候一樣沒臉沒皮,巴巴的黏著兄長。”
明明算起來,她才是跟兄長有血緣關系的那個。
沈幼宜心情不好,難得懟了崔雪妍一句:“也沒見兄長多給你一個眼神。”
跟著母親她們去壽安堂的路上,沈幼宜找了個更衣的借口,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妙心居。她住的院落跟繼兄的清雅苑相當于只隔了一堵厚墻,只要穿過一道弧形石拱門,很快就到了。
偌大的院子冷冷清清,繼兄未離家時,身邊也只有兩個貼身仆從伺候。他走后,祖母時常叫人過來打掃,更是在數日前,派了四個婢子過來。
只是今日一見,沈幼宜才知這幾個婢子都花容月貌,各有秋千。三人閑著在院里做女工,見了她要起身問好,沈幼宜食指輕輕放在嘴巴上,示意她們不要出聲,低聲問道:“兄長在屋里嗎?”
其中一人點了點頭道:“世子在內室沐浴,現下怕是不方便,五娘子要不待會兒再過來。”
沈幼宜耳尖泛起可疑的紅,搖搖頭:“我知道。我在門外等兄長。”
只是她剛到門口,里面就急匆匆跑出一個女婢,面色紅潤,似含羞帶怯。沈幼宜抿了抿唇,心情更差了。她不是小孩子,已經知道祖母送幾個姿色上佳的婢子過來是何意。
畢竟聽說三房的兩位堂兄,前兩年三叔母就給房里安排了通房。只不過萬萬沒想到繼兄竟也這么急色,沈幼宜心里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何滋味,只覺得心中繼兄高大偉岸的形象塌了一角。
腦海中正胡思亂想著,里頭突然傳來一陣動靜,她趴在門縫邊上偷看,只窺到了繼兄挺直的背影,他應是剛清洗完,此時披散著長發,發梢還滴落著尚未控干的水珠。
“誰?”向來警惕的崔絡幾乎是瞬間就察覺出了異樣,他轉身蹙著眉頭,莫不是方才那婢子還沒走?
猛地被他冷冰冰的聲音嚇到,沈幼宜手一抖,屋門吱得一聲被推開了。偷看被抓包,她閉上眼睛,噪得臉上一片通紅,真想挖個地縫鉆進去。
面前的女郎頭垂得低低的,一副心虛又認錯的模樣,崔絡本凌厲的神色舒展下來,問道:“怎得鬼鬼祟祟躲在門口?”
這副熟悉的口吻叫沈幼宜回想到了初入府時,有一次她被來國公府做客的夫人帶來的女郎擠兌,卻不敢跟母親說,只委屈的蹲在后花園的假山洞口偷哭。
那時繼兄不知何時到了她身邊,遞給她張手帕,溫和問道:“做甚躲在這里偷哭?”
沈幼宜倏地紅了眼眶,豆大的淚珠子說掉就掉。崔絡怔住一瞬,太陽穴隱隱作痛,他低嘆一聲:“都長大了,如何還跟以前一樣愛哭?”
聽見繼兄這話,沈幼宜難以置信的抬起了頭,呆呆愣愣的。接著她吸了吸鼻子,又垂眸盯向地面:“方才在門外,我還以為兄長已經不記得我了。”
女郎抽抽噎噎,眼睛紅的跟兔子似的,語氣中似帶著些委屈。崔絡舒了舒眉目,聲音清冽低沉:“沒有。”繼妹雖然較小時候變化頗大,長成了大姑娘。可眉眼間仍能看出以前的影子,尤其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單純明亮,一如既往。
不用他解釋,沈幼宜也明白過來自己誤會了繼兄。也是,方才那么多人,哪里適合閑聊。再說了,繼兄本就不是多話的人。
鬧了個大笑話,又跑到繼兄這邊哭了半天,沈幼宜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太丟人了。想到繼兄可能會為此厭了她,胸口霎時悶悶的,正惴惴不安著亂想一通,頭頂又傳來繼兄的聲音:“怎么?方才不是膽子還很大嗎?”
沈幼宜緩緩抬眸,只見繼兄神色平靜,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她頓時也不哭了,用袖口擦了擦眼淚,尷尬的別過臉去。
“世子”屋門口突然傳來崔絡貼身仆從高竹的聲音,打破了屋里繼兄妹倆的沉靜。他走近,見沈幼宜也在,只好奇了一瞬間,隨即給她行了個禮,接著又看向自家主子:“老太君那里傳話說,晚膳都備好了,只等您過去就能開宴。”
“嗯”崔絡應了聲,又看向沈幼宜道:“叫婢子給你打盆水洗臉,收拾好一起過去。”
高竹這才注意到沈幼宜哭花的臉,心中一驚,莫不是世子爺將五娘子罵哭了?可莫說世子爺不是這樣的人,就算是。府上的幾位娘子,依他看,也就這位五娘子能得世子爺幾分看重。
想了半天沒個頭緒,高竹干脆不想了,一心一意伺候起世子爺來。待崔絡重新整理好儀容后,出去就見沈幼宜乖巧的坐在院子里等他。
兩人到壽安堂時,已算來得遲了。崔絡被三房的兩位堂弟叫走,沈幼宜則去了母親身邊。陳清芷一臉焦急,見了她道:“阿宜去哪里亂跑了?素蓮說找不到你人,母親正憂心著說再派幾個人去尋你。”
沈幼宜一臉心虛,眨了眨眼,拉著陳清芷的衣袖撒嬌,如實道:“好久沒見兄長,就去他院里說了會兒話。”
陳清芷盯著女兒看了會兒,佯裝生氣道:“好啊,依阿娘看,如今你兄長在你心里排第一了,我這個親娘都比不過。”
“誰說的,我最最喜歡阿娘了。”沈幼宜挽著母親的手臂晃來晃去,直把陳清芷纏得又笑出聲來。
她嘴上埋怨,實則心中對女兒跟繼子的親近,樂見其成。
女兒是跟著她改嫁過來的,身上流的到底不是崔氏的血,國公爺愛重她,連帶著對女兒也愛屋及烏。可往后這偌大的國公府遲早要交到繼子手中,繼子有君子之風,待人卻冷淡疏離。
日后女兒出嫁了,這點子兄妹情分遲早得散。雖說繼子也不會白白看著女兒被夫家欺凌,但情分也就到這了。人跟人是有親近疏遠的,總之女兒多跟繼子親近,沒什么壞處。
她摸了摸女兒的頭道:“阿宜長大了,也不能總煩擾你兄長,有空也多關心關心他。”
沈幼宜往母親懷里鉆了鉆:“女兒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