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卅一回 一家非常邪惡的奶茶店!
陳秋錦:“……”
可能因為那幾個屬下的大漢也是剛剛才被陳秋錦叫醒, 所以他們對同樣睡著的褚淮舟倒沒有那么嚴苛了,只是把手在旁邊一拍:“醒醒!”
褚淮舟很冷靜地睜開了眼睛。
這種冷靜是一種上課睡覺被老師扔粉筆之后假裝無事發生的冷靜:“結束了?”
“結束了。”大漢點頭,“我們大小姐就要帶你走, 還不快跪下謝恩!”
聞言, 褚淮舟看向陳馥野, 眉眼一亮,很聽話地便單膝跪了下來。
看著他那不值錢的樣子,陳馥野不動聲色地沖他眨了眨一邊眼睛。褚淮舟抿嘴一笑, 便眨了另一邊眼睛。
很好, 很好。
計劃已經順利地
進行到了最后一步!
“嗯……”陳秋錦如有所思地點點頭,“馥兒這般挑選男人的想法, 不得不說,實在是……”
陳馥野已經準備好說“對不起姑母”了。
“非常具有戰略頭腦啊!”陳秋錦說。
陳馥野:“?”
“無論是這些交游玩玩的男人,還是馥兒將來想要成婚帶進我陳家大門的男人,頭腦心思過重,那都是萬萬不可的。”陳秋錦說。
“對于那些男人來說,哪怕只是半只腳碰到我陳家的門檻,也是窮兒暴富, 一日升天。因此, 馥兒往后也務必要擦亮眼睛,不可讓那些覬覦我陳家家業的男人靠近分毫。咱們的家業,未來只可牢牢掌握在馥兒一人手中……”
說著,陳秋錦站起身,一把掐住褚淮舟的臉頰:“你,可聽明白了?”
褚淮舟可能根本沒聽她說話,因此隨口回答道:“啊?”
陳馥野:“……”這答應得也太隨意了吧。
“這金陵城中,我們攬云聲樓的勢力無處不在。”陳秋錦瞇起雙眼, 加重了手上的力氣,目光狠戾,“出去之后,如若你敢對我們家大小姐有半點不忠,亦或是妄想向上攀龍附鳳,最好都不要動半點歪心思,可明白了?”
褚淮舟更是隨口:“哦,好啊。”
陳秋錦:“……”
大漢們:“……”
“行了。”陳秋錦一把放開了他,又吩咐大漢們道,“領著他去把他的那些物件收拾干凈,再把他身上的賬結干凈,處理完之后,直接交由大小姐帶走吧,也不用再來知會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是陳馥野分明看見姑媽話音剛落,褚淮舟身邊的氣氛已經分明開始播放結算音樂。
“多謝閣主,多謝大小姐。”褚淮舟抱拳,“告辭。”
然后大漢們把他領出了屋門。
準確地說是大漢們追著他出了屋門。
褚淮舟剛走,陳秋錦將自己肩頭一搭:“馥兒。”
“何事,姑母?”
“答應姑母!”陳秋錦目光灼灼,往屋門瞥了一眼,“替姑母把那小子死死地看好了,千萬、千萬不要放他再被旁的院主勾搭,否則我怕得不償失啊!”
明白了她的意思,陳馥野點點頭:“放心吧姑母。”
以陳秋錦的視角來看,褚淮舟對她唯一的威脅就是他看起來隨時會被挖墻腳,與其把他放在樓里提心吊膽,還不如干脆塞給自己,寧愿少賺錢,也不愿意讓那些試圖挖墻腳的人得逞。
只是陳馥野不知道,這個所謂“挖墻腳”的商業對手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畢竟,這是一片全憑直覺的戰場。
并且這些直覺還都是錯誤的。
但是就結果而言,現在,褚淮舟的身份沒有暴露,自家人的身份也沒有暴露,還成功地把他從這幢樓里撈了出來。
圓滿完成任務。
在雙方全部都錯誤的直覺共同交匯下,能達成這個happy ending,真是不容易啊。
陳秋錦舍不得,又拉自己坐下談天。
屋門被敲開,是婁進。他大概完成了手上的工作,便又迫不及待地上來,身后還跟了一幫手下。
“老婁啊,你真是的,我跟馥兒聊天,怎么把他們也給帶進來了?”陳秋錦看看婁進身后,不滿道。
“這不是聽說大小姐要走了,趕忙上來再說說話嗎。”婁進看向自己的神情一臉慈愛,“這幾人今日匯報還沒說完,也就順便讓他們在這里做了,你也聽聽,省得再批。”
今日匯報?
這是什么工作流程?每日打卡嗎?
陳馥野抬臉,看了一眼婁進身后跟著的手下,都是跟之前同款的大漢,一共三個。
不過看在眼里,無比臉盲,總覺得都像是復制粘貼的一樣,仿佛自家的手下是一幫Ctrl+c出來的大漢軍團。
一進來,他們便立刻行禮,震聲道:“大小姐!”
陳馥野:……
不夸張,真能給人嚇一跳。
“姑母。”陳馥野說,“以后能叫他們別這樣嗎。”
“行,以后就聽大小姐的,這套太嚇人,別來了啊。”陳秋錦搖搖扇子,靠在貴妃椅上,“既然婁總舵都那么說了,你們也就直接在我這兒報吧,都長話短說。”
“回閣主。”大漢一號抱拳道,“在下今日帶人上門討了那晉商號子的債!”
“結果如何?”
“我們只是出現在了那老頭的商幫會門口,便嚇得他屁滾尿流。逼著他簽下了合同,這月末便可收回債款,否則,我們將會把他們商幫所有人的小拇指砍下來!”
“很好,很好。”陳秋錦滿意點頭,“夠惡!”
“多謝閣主!”
“可以了,你先下去吧。”
陳馥野:“……”
誰能告訴她“夠惡”是什么評價標準??
接著是第二個大漢:“回閣主,今日在碼頭吃面時,我一把將面攤掀翻了!”
陳秋錦皺眉:“沒干別的了?”
“閣主有所不知,小的所坐的那面攤對座,正是偷偷將南洋稻米塞進牛肚子里偷渡的船長。因此在下怒不可遏,掀翻了面攤,以示警告,命他將貨錢加倍補回來!”
“很好,很惡。”陳秋錦贊許道。
最后是第三個大漢:“回閣主,小的今日途經六合縣驛站,順道把六合縣縣令的馬蹄鐵卸下來了。”
“好!”陳秋錦直接夸獎,“鄉試在即,那六合縣縣令想必是趕著來國子監參加集議,你這一番作為,他路上必會耽擱時辰,從而被知府痛罵,太惡了。”
于是,大漢們都收到了夸獎,也成功地匯報完了工作。
陳馥野:“…………”
救命。
剛剛都聽見了些什么東西。
原來在自家公司里,工作質量如何,全憑夠不夠惡來評價嗎?
說罷,陳秋錦突然將目光轉向自己:“咦,此前馥兒還說不知做些什么,只是在這應天府游蕩。既然不打算按老太太的意思去往碼頭那邊,那可想好做別的什么事情了?”
婁進也連連點頭:“是啊,大小姐,咱們的家業未來十年如何發展,可是要看您的選擇啊。”
很好。
壓力瞬間給到自己。
首先,姑母姑父的意思并不是一般長輩在過年時問你“最近可找到工作了”那么簡單。
因為自家是干造反這一行的。并且自己還是這一大家子的獨苗,未來的唯一指定繼承人。
所以陳馥野的回答不能太平和,不能太沒出息,不能說“啊其實我就準備在這里隨便啃啃老啦”這種話。
沒去接管碼頭,也算是對奶奶陽奉陰違了,如若不能做點驚天動地的惡事,實在是說不過去,說不定還會被責罰。
但是自己不是很會撒謊。
在堂姑母陳秋錦和堂姑父婁進灼灼的期待目光下,陳馥野艱難開口:“呃……”
“快快快,都來聽聽!”剛一開口,婁進便向那幾個大漢招呼,“聽聽我們大小姐的所作所為!”
于是那幾個大漢也滿臉期待地彎腰湊了過來,準備側耳傾聽。
五個大人眼中的星星險些把陳馥野刺死。
管他呢,反正隨便胡扯就行了。
即興評述罷了!
于是陳馥野游刃有余地冷冷哼笑一聲:
“我啊,最近在經營一家非常、非常之邪惡的……”
“什么?”
“奶、茶、店。”
大家面面相覷。
不知道
他們是真的信了,還是單純只聽懂了語氣沒聽懂內容,姑母陳秋錦以扇捂嘴:“奶茶店?有多邪惡?”
大漢們連忙討教:
“奶茶店如何邪惡?”
“宰客嗎?”
“碰瓷嗎?”
“仙人跳嗎?”
陳馥野又笑了一聲,搖了搖手指:“非也。”
其實她是因為不知道要怎么往下編了,所以準備笑一下算了。
但是很顯然,眼前的五個人正無比期待著自己接下來的闡述內容。
真是要了大命了。
于是陳馥野繃住了臉,壓下神色:“姑母姑父也知道,所謂奶茶,正是以茶葉和牛奶為基礎制成的飲品。奶茶里面,有奶,也有茶。而茶葉里面,含有一種叫做茶多酚的物質,會讓人晚上睡不著覺。”
“哦哦。”婁進若有所思點頭,追問,“然后呢?”
“一杯濃茶讓一人睡不著覺,五杯濃茶讓五人睡不著覺,那么一萬杯茶就能讓一萬個明人睡不著覺。屆時,明人普遍睡眠不足,精力抵抗力全面下降,大腦衰退,產業停工,朝綱混亂,軍隊不堪一擊,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大漢們驚恐捂嘴:“不愧是大小姐,好惡!”
陳馥野趁熱打鐵,繼續道:
“那除了茶,奶茶里面的另一樣需要大量添加的材料便是蔗糖。蔗糖是食糖的一種,化學式為C12H22O11,損害牙齒,刺激肥胖,攝入過多甚至還會導致肝臟功能受損,骨質疏松。”
說到這里,陳馥野壓低了聲音,“最嚇人的是——”
“蔗糖,會上癮啊。”
“——!?!”
屋內傳來一陣倒吸氣聲,大漢們崇拜地豎起大拇指,“惡!我們大小姐簡直就是窮兇極惡!”
……
雖然效果很好,但是陳馥野崩潰得想找堵墻一頭悶上去。
“不錯不錯,真是有創意。”陳秋錦點頭,“既然馥兒自有規劃,姑母也就放心了!”
“都聽著,都學著!”婁進說,“別成天就只知道恐嚇這個恐嚇那個的!”
大漢們點頭,連忙稱是。
就這樣又胡扯了一會兒,見那些大漢出去了,接下來便是家庭時間。
看著眼前的陳秋錦和婁進,陳馥野想,既然話都說到這里了,不如趁機再忽悠一道。
否則真是辜負了這一夜的精彩表演。
“姑母,姑父。”陳馥野站起身,行禮道,“其實我此次前來應天府,并沒有想倚仗家中的想法,而是想一個人出來闖蕩一番,做成事業,因此便偷偷駁了奶奶的意思,自己來到了這秦淮河畔。此次離開之后,我想暫時先專注于自己的商鋪,不再游戲人間,還請姑母姑父讓馥兒獨自對面這應天府之間的市井戰場,險惡江湖,獨自歷練。”
陳秋錦聽在耳里,眼中早已熱淚盈眶,趕忙上前摟抱,揉著腦袋:“嗨,既然馥兒都這么說了,我這做姑母的,還有什么話好說呢?”
“這么說來,馥兒這會兒便要走了?”
“嗯。”陳馥野點頭,“我鋪子里明日還有事,也不便久留。”
婁進也感動地憋回眼淚,聲音顫抖:“來,天色也晚了,在下先送您回去吧。”
“不必了,姑母,姑父。”陳馥野說,“這附近街巷,我早已熟門熟路,并且我還有個朋友要尋,還請你們放心,馥兒就此告辭。”
于是陳秋錦和婁進也只好送到自己下樓,眼淚汪汪地用帕子抹著。
“過段日子,也來看看姑母姑父啊!”陳秋錦招手,“姑母請你聽戲吃茶!”
陳馥野回過頭,笑了笑:“再會,姑母。”
出門時,陳馥野貪戀地又看了一眼這攬云聲樓頂層露臺的風景。
連跑下七樓,重新回到大廳,這風波可算是結束了。
太不容易了!
其實一直到最后,推辭婁進的送行請求時,陳馥野才想起來,她好像把金蕓心給一個人落到哪兒了。
下到大廳的時候,發現她果然還是沒能成功上樓,估計是一直找不到自己,一個人坐在邊緣的小桌旁托腮發呆,仿佛入了定。
并且終于被贖身的褚淮舟也坐在那張桌子旁邊。
準確地說,他們倆是坐在一大張圓桌的兩個最遠的端點,然后用同樣的姿勢托腮發呆。
不出意外,他們倆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彼此。
然而陳馥野一出現,金蕓心和褚淮舟便瞬間同時跳起來:
“你終于回來了?!!”
陳馥野:“……”
總感覺自己的人生一直有點交友不慎。
走出攬云聲樓,已經是亥時。
不過對于秦淮水街而言,這個時辰,夜生活的火熱才剛剛褪去。
河畔燈火闌珊,行人也變得稀少。到處都是收攤回家的,河上的行船倒是繁忙了起來。
陳馥野簡單說了兩人分開之后的遭遇,金蕓心下巴就沒合上過。
“等等,你的意思是……”她說,“所以我之前在這里花的錢,最后都進你家的口袋了!?”
陳馥野皺眉。
這重點不對吧?
“對啊。”于是陳馥野說,“所以都跟你說了要健康生活,別碰黃賭毒。”
她又問:“選秀好看嗎?”
“不好看。”
“那咱們的中小微型企業還能繼續開嗎?”
“當然。”
一直等到上了船,褚淮舟站在岸邊,見金蕓心還在掏腰包摸銅板,便蹲下來掀開簾子。
他眨了眨眼睛:“那,我就先回五軍都督府了?”
“嗯。”陳馥野點頭。
“謝謝你。”他聲音輕輕的,拖長了音調,“特別特別——”
“嗯。”陳馥野又理所當然點頭。心想,今天付出了這么多,你當然得特別謝謝我。
其實今天對自己而言,真正參加的節目是《演員的誕生》才對。
“按照約定,明日我陪你去衙門?”褚淮舟說。
“那當然……”
結果陳馥野剛開口,船夫便毫無預兆地撐桿,船一下離了岸。
“誒呦!不好意思姑娘!”船夫連忙道歉,“沒見著您還在和人說話呢,要不現在再調個頭?”
“沒事。”陳馥野說,“不用調了。”
反正江靈被袁捕頭帶走時,日程就已經定好了,當時說,兩日之后就可以去衙門看望江靈,也就是明日。
正好,也得看看這案子現在判理成什么樣了。
一想到江靈還在衙門里面上演鐵窗淚,學姐還在江寧縣為了鄉試四戰苦哈哈臨時抱佛腳,陳馥野突然覺得,其實今晚過得也還行。
船只慢悠悠從秦淮河上蕩走。
月影下,褚淮舟站在那里,作為告別揮了揮手。
他的中指與食指并攏,無名指與小指并攏,大拇指張開,就那樣用一個及其自然的動作揮著手,眼睛彎彎的,口型說“明天見啦”。
見他的樣子,陳馥野便也猶豫地揮了揮:“……”
“好奇怪。”
放下簾子,陳馥野坐回船艙的小板凳上。
“怎么了?”金蕓心問。
“你記得我們在江寧縣縣衙住的那晚,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我覺得很好用的舉手禮嗎?”陳馥野盯著自己的手指。
金蕓心:“……你最好說得再詳細一點。”
“瓦肯族舉手禮。”
“什么族?”
“《星際迷航》的!”陳馥野用同樣的姿勢舉起了手。
“啊——想起來了,不就外星人唄。”金蕓心了解點點頭,“然后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馥野忍不住回過頭,“但是剛剛他好像給我做了一個。”
岸邊,褚淮舟早就沒影了。
“?!?”金蕓心驚恐道,“你的意思是,他是……外星人!?”
陳馥野:“…………”
“我們現在是在認真地說話,好嗎?”
第32章 第卅二回 奶茶/棕熊理論
“不好意思, 我就是想緩解一下氣氛。”
“緩解得挺好,下次別緩解了。”
“好,那如果你的意思是, 他也是一個穿越者。”金蕓心說, “那么他和我們又是什么關系?誰認識他?我們這完美的創業小組群穿設定豈不是被他打破了規律?”
陳馥野猶疑道:“怎么聽你的語氣, 好像巴不得他是外星人似的。”
金蕓心低頭,用自己
的手也比了一個:
“而且這個手勢嘛……這么看其實也沒那么有特殊性,你要是不說, 應該沒人會立刻聯想到那個方面吧。”
陳馥野盯著船艙外的燈影波瀾, 輕哼:“沒意思。”
“其實你有時候還挺中二的。”金蕓心說。
“我哪有?”
“就是這種被點破了還死不承認的感覺。”
“……”
于是,此時陳馥野很希望, 褚淮舟確確實實也是個倒霉的現代人。
如果實在不是現代人,那當外星人也行,好歹能證明自己是對的,而不是什么科幻劇集入腦的中二病犯了。
小船飄飄蕩蕩,很快就回到了小河灣。
小河灣這些天,夜間各戶常常亮著長燈,都是備考人在挑燈夜讀。
由于不太清楚明日具體什么時候能進到衙門里面去, 因此還是得先照常開業, 等到褚淮舟找上門。
想必他在這方面的消息肯定更靈通。
這些天抽空買了些米菜放在房子里,理論上只要早上起得夠早,就可以用廂房外面走廊的公共小廚煮點粥當早飯。
共備了些小米紅米黑蕎麥,堅果杏仁種種,祝婆婆還送了些她親手制作的腌菜,小魚蝦醬。
光看這些材料,應該可以做出非常清爽的早餐。
當然了,這都只是理論上。
目前面臨的問題是, 所謂早餐,意思是早上吃的,所以前提是要早上能起得來。
所以家中的這些材料,到目前為止一共就用過一次,那便是住進小河灣之后的第一天早上。從那以后,便再也沒有動過。
急急忙忙梳洗,穿好衣服,帶上出行物品。陳馥野推門,一下就撞到了堆在門后的醬缸。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那沿著墻擺了一排的缸。
“別催別催別罵別罵。”金蕓心冷靜且熟練地一邊用語言抵擋攻擊一邊系著腰帶,還要用胳膊肘把小包拋到空中,再往肩上一挎,“我來了。”
其實現在的時間用二十四小時制來換算,不過早上六點半。
真起得比雞早。
不過其實哪怕這大明的雞,起得也都要比現代雞早。
“……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們當初是從哪里來的自信,覺得我們在這里住下之后,每天就能早上五點起床,美美煮粥做早飯的?”
盯著醬缸,陳馥野又說,“我們在宿舍都失敗過多少次了,為什么會覺得到這個地方就可以了呢?”
“就是啊。”見她沒有責怪的意思,金蕓心應道,“我早就想說了,誰規定人只要穿越到古代,就會自動變成晚上九點睡覺早上五點起床的?這根本不合理好不好。”
陳馥野伸腳把那些醬缸踢了回去:“不過我現在知道了,是生計所迫。”
別的地方不知道,但是像秦淮水街上的商鋪,六點半這個時候,各家各戶早已店門大開。街上全是各類來往送貨車隊,一派欣欣向榮的熱鬧景象。
如果是七點之后才打開店門,往往會讓別人覺得:那家是不是不想干了?
不過,單純是因為秦淮水街卷得厲害也說不定。
關上屋門,看見祝婆婆正和小工在外頭忙活。
她抱臂站在院子的大門外面,小工們用刷子往墻上刷白漿糊。
“左邊一點……哎!太左了!”
“正好!”
“我都說正好了,你晃什么?”
“……”
陳馥野仰頭看了看,只見他們正在往院門外面張貼對聯,掛彩燈籠裝飾。
細看,對聯的字樣是:
【胸中有奇氣寒案十年穿鐵硯】
【筆底生云煙蟾宮萬里摘瓊枝】
橫批:【一卷生輝】
也怪不得,三天之后就是鄉試了。小河灣里住著不少趕考生和太學生,這是用來給他們打氣的。
見祝婆婆和那群小工一早上忙得臉紅脖子粗,便也不大好打招呼,直接上船走了。
為了迎接三年一度的大考,最近秦淮河畔四處都是這種氛圍。
不知道這些明朝的考生是什么感想,反正陳馥野看在眼里,只覺得胃痛。
相信經歷過高考的人看到這種氛圍,多少都會有些ptsd。
就像學姐在信里說的那樣,她覺得她的“回光返照期”已經過去了,現在天天一坐到桌子前抓起毛筆,就惡心得想吐。
她還說,要不我還是直接棄考加入你們吧,早一日看淡功名早一日解脫。
于是陳馥野只好安慰她,說,你好不容易都要上考場了,輕言放棄也太虧了,萬一我們其實是穿到了一篇科舉文里面,而你是正是那個要拯救市井姐妹們于水火的龍傲天大女主呢?
也不知道這番鬼扯對學姐周怡究竟有沒有作用。
不知不覺,船已經到了秦淮水街。
昨日晚上,林娘子已經代簽收了不少箱食材,主要都是一些水果。
分別有清透碧綠的大雪梨,飽滿的紫葡萄,氣味芬芳的紅皮黃油桃,半個拳頭那么大的李子,澄黃清新的檸檬,全部都是以箱為單位來計算的。
此外,外加整整一大缸酒曲。
那酒曲缸里,白花花的長著菌絲的米球圓溜溜的,散發著濃郁的發酵氣息。
這些酒曲是當時在集市看到了有人在賣,便順手簽了一單。可以用來做酒釀,再進化一點,還可以做類似于桂花酒釀,楊桃酒釀之類的,想必會很不錯。
不過現在暫時還沒有其他酒釀材料,因此就先放在一邊。
腳邊的木箱子里放著滿滿當當的檸檬,陳馥野從箱子撿出一顆,品相很漂亮,簡直就是emoji里面畫出來的標準檸檬,在初晨的陽光下金燦燦的。
放到鼻子下面聞一口,味道沁人心脾。
天也熱了,正是喝檸檬汁的好時候。
于是先用慣例用大鍋煮著茶水和奶酪,又把提前準備好的木薯圓子丟進水里浸泡,今日營業的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陳馥野和金蕓欣便坐在小板凳上,剝起了檸檬皮。
把檸檬放在手掌里輕輕擠壓,再用力揉捏,讓表面均勻受力,等到明顯感覺檸檬皮的表面變軟之后,用小刀從上往下劃開一個口,就可以像剝橘子那樣,很輕易地把檸檬皮撥開來了。
剝了二十多個檸檬,丟進榨汁機里擠壓,炸出了一大碗不摻一點水的百分百純正檸檬汁。
陳馥野用筷子沾了一點,放到舌尖。
……好酸!
果然,好酸就是好檸檬。
用放涼的白水灌進杯中,再謹小慎微地把碗中的檸檬汁滴進一個一口悶的小盅,跟杯子的容量比了一下,估計差不多,便將檸檬汁倒進白水里面,充分攪拌混合。
喝了一口,正好是能感覺到檸檬酸爽清香的程度。
再加一丁點綿白糖調味,再放進一片榨汁時切下來的檸檬片,一杯有模有樣的檸檬汁就做好了。
陳馥野把杯子放到金蕓欣面前:“來吧。”
她先是抿了一口,然后又喝了一大口,豎起大拇指:“這放到蜜雪X城里,不得五塊錢一大杯!”
“我想也是。”陳馥野點點頭。
單就味道和原材料而言,這是一杯很完美的檸檬水。
現在立刻添加到菜單上的話,想必能和橘子汁一樣賣的不錯,老少咸宜,大杯解渴。
并且這一大杯,就只用了那么一小盅檸檬汁。也就是說,剛剛那二十個檸檬榨出來的一大碗檸檬汁,足夠做五六十杯。
“……但是我總覺得,有哪里少了點什么。”陳馥野說。
金蕓心放下杯子,不解:“少了點什么?”
“……”
陳馥野若有所思地把杯子舉到眼前。
店門外,晨
光烈陽正艷,照在杯口,反光刺眼。
“我知道了。”陳馥野說,“冰塊。”
恍然大悟。
果然,這才是命門。
所謂冰鮮檸檬水,鮮都是其次,并且這些上好的大檸檬已經夠鮮了。
但是,這不夠冰。
炎炎夏日,沒有冰塊的飲料,那還能叫飲料嗎。
水街上賣飲品的商家也有幾家,不過都是那種花果蒸餾,茶葉,奶酒云云,溫吞得很。
自家店鋪一開,他們的生意便被搶了許多去,以至于最近每次路過那家奶酒店,看門的大胖橘都對自己虎視眈眈。
細想,除了檸檬水,接下來可能研發出來的新品,大部分都離不開水果作為原材料。而越是果茶,加了冰塊之后,味道才會越驚艷。
所以,現在眼前的,還只是一杯沒有靈魂的檸檬水。
急需冰塊。
可是此時此刻,這是一個距離特斯拉發明交流電動機尚有三百年的時代,沒有冰箱也沒有洞窟,冰塊并不是那么容易獲取的材料。
個中門道,還得問問當地人。
林娘子正趴在窗口敲算盤,她家不斷飄來酥餅烘焙的香氣,那兩個穿圍裙的小工正忙不得地捏面點,小獅子狗則興致勃勃地在水邊追著蜻蜓吠叫。
蜻蜓低飛,今日怕是要下雨。
她家鋪子店面挺大,陳馥野每每看見她家那兩個小工不僅能在店面里自由運動旋轉,甚至還能舒展筋骨做操,不免羨慕。
然而擴建鋪子是一項大工程,花費不是現在能承擔得起的,就只能作為一個暫時的目標了。
“林姐姐。”陳馥野喊她。
“嗯?怎么了?”林娘子抬頭,望這邊看。
不得不說,這個窗口留得實在是方便,不用走出店門,只要靠嗓子喊就能交流。
“您可知道,這秦淮水街附近,冰塊要上哪里弄去?”陳馥野問。
聞言,她想了想,似乎這個問題難住了她:“冰塊?嗯,冰塊啊……”
“我知道,我知道!”她家那瘦高小工插嘴道,“哎,我昨日路過街口那家生鮮魚蟹鋪子時,還看見他家老板搬了幾大箱冰塊呢。我們這附近的冰塊啊,都是從那碼頭的采冰船送過來的,價格估計可不便宜呢。”
陳馥野皺眉:“你說的不會是那揚子江碼頭吧。”
“是啊。”小工回答,“我們這附近也就揚子江碼頭了吧。”
金蕓心的“哈”字還沒哈出來,陳馥野就很有先見之明地捅了她一拳。
“又打我干什么!?”金蕓心捂胳膊,“我也沒笑啊我。”
陳馥野:“如笑。”
真好。
看來這些地方跟命中注定似的,是一個也躲不過去。
不過,陳馥野又想,既然昨日已經在攬云聲樓對堂姑母陳秋錦表明了態度,想必碼頭的那幫家人,就算想賴上自己,上趕著給自己當下屬,也總有理由逃脫。
一番商討,便決定在弄到冰塊之前,先把檸檬水以及后續所有果茶的主意給捂著,等到添加上靈魂冰塊之后,再搬出來,一朝驚艷秦淮河。
所以今日添加的新品,是芋泥奶茶。
香芋其實是從集市第一批送來的食材,一直放在后門邊上積灰。既然這會兒奶茶依然問世,便可以盡情添加芋泥了。
將香芋清洗干凈之后去皮,切成大塊,放到大鍋蒸籠里蒸上半個小時。
用筷子戳開,見已經蒸熟蒸軟,就可以等涼了取出來,用勺子挨個壓成泥。為了配合奶茶的口味,再撒一些白糖進去,混合稀釋奶酪。
將這樣的芋泥放進杯底,倒入已經攪拌好的奶茶,陳馥野插進蘆草吸管,喝上一口。
厚厚的芋泥綿軟香甜,和奶茶的口味渾然一體,再加上Q彈有嚼勁的珍珠,簡直就是常常被人詬病,但是人氣又一直居高不下的,那所謂“像粥一樣的”奶茶了。
非常完美。
今天的主打新品,就是這個了。
添加珍珠的話就是十七文,不加珍珠的話就是十五文,和珍珠奶茶相當。
很快,陳馥野在菜單上添加了這個新品的名稱,價格和簡單介紹。
“芋……芋泥……嗯?后面這個是什么字?”
陳馥野一抬頭,發現是褚淮舟。
他穿了件淡水藍的曳撒,袖口用捆布扎起來,那把花紋精美的繡春短刀就被他握在手里。
他正站在店門口,一臉認真地盯著菜單看。
陳馥野:“……啵。”
褚淮舟蹙眉,好像不太理解,歪歪頭:“啵?”
陳馥野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解釋。
如果說類似于【飛雪踏紅塵】這類輕果茶名字還非常好糊弄,然而一到正統奶茶,就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取這種類型的名字了。
畢竟一說到芋泥珍珠奶茶,腦子里除了【】四個大字,別無他物。
至于明朝人究竟能不能來理解這四字之中的精髓,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想來,可能也是一種詛咒。
“啵啵是一個象聲詞,也是一個形容詞,同時給芋泥作表語,意思就是……”
被他認真聽講的眼神注視,陳馥野果斷心虛放棄,“算了,我說不下去了。不過,既然你來了,那我們現在就可以去衙門了?”
“嗯!”褚淮舟點頭,看起來興致很高,“走吧。”
“啊,是是是。”聞言,金蕓心從算盤上抬頭,“你們倆去衙門玩兒,留我一個人在這里看店唄。”
陳馥野攤攤手:“那你去衙門?”
“……嗯?”于是她又想了想,可能是重新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內心活動,“其實我好像只是單純想抱怨一下,給自己加句臺詞而已。細想來,還是坐著看店舒服。你們盡管去吧!”
陳馥野早知道她會這樣,利落地把大勺往鍋里一丟,丟下一句再見,推門走了。
永樂帝遷都之后,原來的內府衙門仍然留在應天府,十二監、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門。
與順天府相對的,應天府也同樣保留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
“雖然說那件案子是歸刑部管,不過現在出手的,都是大理寺的人。”褚淮舟說。
一想到房守仁之前給的那張地圖上也標了大理寺的位置,極遠,在六合縣。陳馥野不解:“那我們……難道今天要去大理寺?”
褚淮舟搖頭:“不用,她暫時還是被收押在刑部衙門。如果真的被關到大理寺,那問題可就有些棘手了。”
聞言,陳馥野放心下來:“那就好。”
況且如果真的要去大理寺,哪怕騎上馬,等到天黑也不知道能不能跑得到。
刑部衙門距離秦淮水街就不算遠,但是道路都是繁華街巷,沒辦法騎馬,只能步行,估摸著得走小半個時辰。
不過說完這些,褚淮舟便莫名變得沉默不語。
陳馥野走在他身邊,好奇他怎么平時話那么多,這會兒卻一言不發,便忍不住瞥他一眼。
誰想到剛瞥過去,褚淮舟竟然也瞥了回來。
出于這個意料之外的眼神交匯,兩人立刻瞥向另一邊,氣氛一時間便變得更加沉默。
好怪!
陳馥野不知道他這會兒是在想什么,反正自己確實是因為昨晚那個問題,又總覺得這會兒提起來不太對勁,索性還是悶頭走路。
路上小商小販人來人往,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往往只在書里讀到過,親眼見卻是第一次。
正路過一家現場做砌香果子的,用香草熬著大鍋,店家拎著一大串櫻桃,豪爽地往里面一浸,頓時香氣四溢。
陳馥野人是走了過去,眼神卻黏在了那口大鍋上,腦袋也跟著擰了過去。
“想吃那個嗎?”褚淮舟問。
一回頭,陳馥野看見他也用著同樣的角度擰脖子看,猶豫道:“你呢?”
“……其實挺想的。”
“那……咱們買一盒嘗嘗?”
于是褚淮舟走過去,用十五文錢買了半盒砌香櫻桃,半盒砌香梨條。
陳馥野覺得,出于禮貌好歹要AA,捏著荷包,想給他一半的錢,然而伸進去的手指一時間又不知道十五文除以二究竟是多少,便頓住了。
褚淮舟把盒子伸過來,意思是讓
她拿。
于是陳馥野索性放棄了一枚銅板掰兩半的想法,捻了一顆櫻桃放進嘴里。
咬破櫻桃,四溢的香草味混合著滲出來的清甜汁水,十分可口。
“好吃嗎?”看著她,褚淮舟問。
“嗯。”陳馥野點頭,“下次我也請你吃。”
“下次啊。”他說,“下次我們其實可以吃別的吧?”
陳馥野:“哈哈,也是哦。”
……
空氣中飄著一股淡淡的尷尬。
陳馥野疑心,實際上的情況并沒有這么不忍直視,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腦補。主要是自從疑慮在心中升起之后,褚淮舟其人就怎么看怎么別扭。
不得不承認,她有點懷念和褚淮舟之前那個不需要太多智力參與的氛圍了。
果然,人和人之間就是不能了解太多!
終于,跨過了條條街巷大道,兩人來到了刑部大門前。
這里是南京刑部的一個分地,占地面積不算太大,更像是縣衙,主要是用來審理一些民間案件,處理司法文案,以及臨時收押非重型罪犯的地方。
江靈正是被關在這里面。
非重型罪犯相對的是重型罪犯。在明朝這會兒,那些真正窮兇極惡的大犯人都會被關在詔獄,也就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監獄,涉及的都是一些需皇帝下詔書才能系獄的案子。
也就是說,假如他日自家的事情敗露,陳馥野絕對會第一時間被關到詔獄里面去。
這種事情,仔細想想還挺幽默。
門口的衛兵已然注意到了兩人。褚淮舟右手舉起木印,云淡風輕道:“南京五軍都督府,錦衣衛總旗,褚淮舟。”
衛兵連忙行禮:“褚大人日安!”
陳馥野看了他一眼。
切,怎么在外面還人模狗樣的。
衛兵將眼神轉向自己:“褚大人,那這位是……”
“我……”
“涉及汪翰海的案子,我不能告訴你。”褚淮舟言簡意賅。
見狀,衛兵便也沒敢多問了,直接推門放行。
這種不甚了解的地方,想來還是不要多話,跟著走比較好。
走進刑部大門,褚淮舟剛剛還繃著的嚴肅臉龐很明顯破了功。
“你昨夜回去之后,沒發生什么吧?”陳馥野問。
聞言,褚淮舟想了想:“如果忽略我被鎮撫司罵了的事情的話,那應該沒發生什么。”
陳馥野倒不覺得意外。
假若她是錦衣衛鎮撫司,他說不定會被罵得更狠。
“不過。”褚淮舟看向她,又笑起來,“我是那種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人,所以沒關系啦。”
“我想你也是。”陳馥野回答。
“其實今日和你一起來,我還有另外一個事情要辦。”
“什么?”
“你還記不記得,我求你把我買走的那一天,曾經提到過——”他說,“在那場風波里,我唯一一起臥底的同事,被當成那個可疑人士抓走了?”
想了想,陳馥野點頭:“嗯,記得。”
“我今天就是來把他順手給撈出來的。”褚淮舟說。
“那他豈不是在替你背鍋?”陳馥野問。
“這種事情,怎么說呢……”褚淮舟摸摸下巴,認真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說法,就是假如你在森林里碰見了一只大棕熊,這種時候你只能帶一樣東西保命,你會選什么?”
陳馥野蹙眉,心想這什么爛比喻。
“帶……嗯……”于是陳馥野說,“刀之類的武器?”
“不是這樣的。”褚淮舟搖頭,“這種情況下,其實要想棕熊吃不掉你,你所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跑得比身后的那個人快。所以,你只要帶上個比你跑得慢的人就行了!”
陳馥野:“…………” ?
其實很想出于人道主義反駁。
但這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所以他就是那個比你跑得慢的人?”
“對啊。”褚淮舟扭過頭,人畜無害地眨了一下右眼。
陳馥野:“他自己知道這回事兒嗎?”
“我當然說過。”褚淮舟換手拿刀,一把推開了第二道門,“當時他還很不服氣,說褚淮舟,咱們倆誰比誰跑得快還說不定呢。結果——你看,世事難料咯。”
行吧。陳馥野想。
原來都是應得的。
很快,兩人便走到了衙門的監獄門口。
第33章 第卅三回 禁止毆打錦衣衛/瞎瞎的也很……
褚淮舟依舊向看守的獄卒亮明了身份, 又交出了五軍都督府鎮撫司的親印信。
“褚大人,請跟在下來。”獄卒行禮,示意先進。
只要這樣, 他的那同事就可以順利從牢里出去, 擁抱自由, 然后回去被五軍都督府痛罵了。
聽褚淮舟的說法,其實刑部的人倒也不是不知道被關的那個同事是錦衣衛。只不過一是他能證明身份的木印還在褚淮舟身上,二是鎮撫司大人的意思是, 反正都是活該, 讓他被關個幾天再說。
穿過逐漸陰暗的回廊,映入眼簾的, 便是和影視劇里那般所差無幾的監牢。
陳馥野四下看著,兩側的監牢里都關得滿滿當當,沒有一處空監。
牢房里的布置也很典型,就是木桌椅,小銅盆,外加干草和床鋪。有的犯人牢里還放著些書籍。
路過時,不少犯人都用或陰森或好奇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陰風吹過, 兩側墻壁燈火晃動。隱隱約約能聽見盡頭有聲音, 似乎是有人在談話。
獄卒拿了鑰匙跟在后面,腳步聲和銅匙聲叮鈴哐當,讓人心中生寒。
也不知道江靈在這兒有沒有受苦。
“我看看,你的朋友還要往里面走……”褚淮舟拿著獄卒記錄犯人位置的冊子,“不過,哦?你就在這兒呢。”
聽他說罷,陳馥野抬起頭。
牢里太昏暗了,看不清人臉, 只有個大概的影子。
看體型,這人是那種會被稱為“靈活的胖子”的類型。
看來,這就是褚淮舟的那個倒霉同事了。
“褚淮舟!”面前的牢里頓時傳出一聲極其不滿的斥責,“嘖,你個沒良心的,你還知道來啊!?”
“鑰匙給我,你先下去吧。”褚淮舟無視了他,伸手向獄卒道。
“是,褚大人!”獄卒畢恭畢敬遞上鑰匙,便退下了。
“嗯~是~褚大人~”牢里的聲音陰陽怪氣地模仿道。
至于具體是哪種陰陽怪氣,其實就是“阿里嘎多美羊羊桑”的那種陰陽怪氣。
褚淮舟無奈把鑰匙插進鎖孔里:“能不能少說兩句?你要是不服就繼續在這里待著。”
“別啊別啊,我這不開玩笑的嗎?”牢里的人連忙求饒,“再說了,我因為你被關那么久,還不能抱怨兩句了?”
監獄大門打開,燈火映出的木牢影子終于從那人身上消失。
這一刻,陳馥野看清了他的臉。
很顯然,那個人也看清了自己的臉。
“……”
“……”
“誒?”
“誒?!”
陳馥野驚恐地伸出手指著他。他也驚恐地指了回來。
蜘蛛俠互指.jpg
“你不是那個……”陳馥野以手扶額,“等等,我想想,我絕對知道你是誰。你是那個,那個……”
陳馥野敢擔保,她絕對見過這個人!
而且上一次看見這張臉,是在穿越到大明之前。
與此同時,監獄里的胖子也慌張地“那個”了起來。
褚淮舟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流轉,但是由于兩人此刻的反應實在是太繁雜瑣碎了,他一時看不過眼,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啊?哪個?”
“……”
腦中不斷走馬燈,從此刻的時間軸向過去推進,從應天府到江州,再到黃昏傍晚的宿舍,最后到了那場學校報告廳的策劃案展示會上——
想起來了。
陳馥野不自覺攥緊了拳頭,一聲冷笑:“是你啊。”
這胖子叫戴軒,是學生會宣傳部部長。
還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那么,褚淮舟和這個胖子,也是一起被迫穿過來的?
褚淮舟被夾在中間,不知所措,只好捧哏似的接腔:“是誰啊?”
“那個在策劃案PPT展示會上剛開口就打斷了我那完美的排比句的人。”陳馥野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是學生會的吧?”
褚淮舟看向陳馥野:“?!”
“哎哎哎!”胖子連忙抬手,“先說好啊,那可不能怪我,你真誤會了,那次是院長讓我打斷的,你千萬別把我當回事,我就是個被人
操縱的附庸和傀儡啊!”
褚淮舟又看向胖子:“?!”
“那又如何?”陳馥野根本不想聽他的借口,“旁人都給了完整的半個小時展示時間,我們組憑什么只有十分鐘?”
“我排順序的時候,哪里知道那天老師們會急著去和領導吃飯啊!”胖子慌張擺手,“說實話,主要是因為你們正好被排到最后上臺了,假若被排到最后的是那組什么離譜的線上游泳體驗館,展示時間被砍的可就是他們了!”
“哦,好啊,不打自招了是吧——所以真是你排的順序?”
陳馥野舉起拳頭,“很好,我現在要做一個在現代違法但是在古代不一定違法的事情!”
“你要干什么!?”胖子驚恐后退,“這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這可是在刑部啊!我可是錦衣衛啊!”
陳馥野:“呵,錦衣衛?一個破學生會的,你看我揍不揍你就完了!”
“慢!”
夾在中間,褚淮舟抬手。
“雖然我肯定是不介意你揍他,但是這里好歹是刑部監牢,要不我先幫你把他的嘴捂住你再動手?”
胖子:“姓褚的你……”
由于這一架吵得毫無顧忌,因此旁邊監牢里的犯人們雖然實際上并不能聽懂具體在吵什么,但既然是吵架,就總有人樂意看熱鬧,于是他們甚至喝起彩來,拍掌叫著:“打!打!”
“喂喂喂!吵什么呢!?”
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這場爭端。
“看什么看?叫什么叫?還湊起熱鬧來了,都給我把腦袋伸回去!”
陳馥野回過頭,看見竟然是袁捕頭。
估計袁捕頭也是看見了自己,以及自己對著胖子高高抬起的拳頭,他頓時驚恐地飛跑過來:
“誒呦,誒呦,這是在做甚么嗎啊?小陳姑娘!這可是錦衣衛大人啊,打不得打不得!”
陳馥野只好放下拳頭,又兇惡地瞪了那胖子一眼。
胖子自知理虧,只能卑微把眼神轉向一邊。
“喲,褚大人今日怎么也在這兒呢?”袁捕頭連忙行禮,又忙不迭拉著陳馥野讓她道歉,“你也真是的,怎么在這種地方還動起拳腳了?快,快給兩位大人賠不是!”
“小事而已,不必在意。”褚淮舟說,轉而岔開話題,“倒是袁捕頭在這里做什么?”
“不、不必了……?”
袁捕頭的眼神在三人身上流轉了一番,見褚淮舟都這么說了,便也只能作罷。
“回褚大人的話,在下這不還是為了那飛云商會汪翰海的案子嘛。大理寺那邊這幾日都在向各方面搜證,便要我向那涉案的舞伎問話。剛剛還在問著,結果聽見這邊的動靜,這不就擔心出了事,著急忙慌跑過來了。”
“她怎么樣?”陳馥野問。
聞言,袁捕頭臉上一陣為難:“呃……”
“走吧,我們也去看看。”褚淮舟說。
“是……是!”袁捕頭便立刻領路,向監牢深處走去。
“你先回去復命吧?”褚淮舟回過頭,將另一枚木印往他身上一丟,“喏,給你。”
胖子靈活地一把接住,神色還因為剛剛的事情尚未平定。
不過此情此景,也只能先聽話了:“行嘞,回見。”
不知道這監牢有沒有排序之類的,但確實是越往深處走越陰森。
腳步能感覺到,地形分明在一路往下傾瀉,空氣逐漸變得凝滯沉重,連氣溫都明顯下降,變得冷颼颼的,皮膚起雞皮疙瘩。
當然了,這炎炎夏日,涼快倒也并非壞事。
終于走到了關押江靈的地方,只見她正百無聊賴盤著腿,一只手撐著臉哼歌。
“哎?你來了!?”看見陳馥野,江靈驚喜地跳了起來。
“咳咳。”袁捕頭咳嗽,示意她別一驚一乍的,保持禮數,順便介紹,“這位是五軍都督府錦衣衛褚大人。”
江靈只好別扭且不習慣地行禮,看都沒看他一眼,隨口道:“你好。”
“你好”?
陳馥野想了想,總覺得古裝影視劇里的行禮用語好像不是這么講的來著,她這模仿得實在是不太到位。
問好完,江靈懨懨收了動作,雙手捏著木牢桿,一臉怨念地看向外面,做出了一個經典的鐵窗淚動作。
畢竟袁捕頭在這里,許多話都不方便講。
接著,像是突然注意到了褚淮舟,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后微微蹙眉,眼神甩了回來,向陳馥野做了一個“?”的表情:“?”
于是陳馥野的眼神在褚淮舟和江靈的身上轉了一回合,又向江靈挑眉:“!?”
江靈不敢置信地微微張嘴,以極小的弧度又轉了一回眼球。
陳馥野收斂了目光,又瞥了一回褚淮舟,沖她做了一個“真的假的”的口型。
江靈篤定地點頭。
好一頓眉飛色舞的操作,兩人心中都互相明白了各自的意思。
袁捕頭忙著給褚淮舟和自己搬板凳,沒看見。褚淮舟站在一邊,似乎察覺到了一些正在他面前進行的隱秘暗號,但是完全理解無能,便只能眨眨眼睛,求知地看向陳馥野。
陳馥野彎眸,敷衍地沖他笑了笑:“……”
于是褚淮舟愣愣的,清澈地笑了回來:“!”
江靈翻了個白眼,用手摸了一下額頭,做了個擦汗的動作。
陳馥野不知道江靈的最后一個表情是什么意思,估計是針對褚淮舟的嘲諷。
但是之前的那好一頓操作,她想表達的意思是:
她穿越之前曾經見過褚淮舟。
事已至此,陳馥野基本可以肯定,因為那本策劃案牽扯上聯系,被丟到大明的人,一共就是這么多了。
既然那個叫戴軒的學生會胖子也會被送過來,與他相識的褚淮舟估計也與學生會脫不了干系。
只是,為什么呢?
說到底,就算這本策劃案的命途多舛確實跟學生會有一定的關系,但是也不至于把學生會的人還拽著一起穿過來吧?
罪不至此啊。
可惜袁捕頭在場,現在不是說這些事情的好時候。
“砰”的一聲,袁捕頭把最后一張板凳往地上一放,打斷了思緒。
“那既然褚大人也心系本案,在下就不耽擱時間了,我們繼續吧。”他示意請坐,拿出紙筆,“別再一驚一乍的了啊,我問什么你就答什么。”
“哦。”江靈回答。
“哦?”
“啊不是……是!袁捕頭!”
“我看看……”袁捕頭翻著案本,“剛剛說到哪兒了?”
“說到我最后的那場勾欄表演。”江靈回答。
“你說是汪翰海先尋釁滋事,言語挑釁辱罵你。”袁捕頭問,“那你復述一下你當時的表演情況?”
“大家都很熱情,現場氣氛很好,沒什么特別的。”
“那你表演的是什么?”
江靈艱難開口:“外、外國歌……”
“外國歌?”袁捕頭抬起頭,“什么外國歌?”
“朝鮮歌……”
袁捕頭當即否定:“你別胡扯,當時在場有從朝鮮來的人,我手下的捕快都盤問過了,他們說那可不是朝鮮歌。”
江靈:“……就,那就不是朝鮮歌……抱歉啊袁捕頭,我從小家里窮,沒讀過書,沒什么文化,跟別人隨便學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哪兒的歌……”
“……”
聽她這么說,袁捕頭便也只好放棄了問這件事。
陳馥野不忍直視地偷偷捂住眼睛。
“所以你的表演是從戌時初至開始的,一直持續到了戌時末?”
“是。”
“當時上來挑釁的那伙人中 ,你可發現有什么異常?”
“有!”江靈連忙點頭,“其實那老頭一看身體狀況就不大好,但是他身后那伙人卻反復激怒我,還向那老頭煽風點火,好像巴不得那老頭越氣越好。當時現場一片混亂,還有人趁亂打了我,我氣不過,正好人群一直在推搡,我就沒忍住,對那老頭出了一拳……”
“結果就把鼻梁骨打斷了?”
江靈只好點頭:“……結果就把鼻梁骨打斷了。”
“嗨呀!”袁捕頭禁不住再次感嘆,“你說說你,你力氣但凡小一點,或者沒打中,沒打斷,不就沒這些事兒了嗎?”
袁捕頭其實說得很對。假如江靈沒當場把那老頭揍得飆血,她現在根本就不用來刑部蹲局子。
江靈大概是深知這一點,便也只好點頭稱是。
“你們調查過汪翰海身邊的那些小廝了嗎?”
褚淮舟突然開口。
“回褚大人的話,飛云商會那邊一直在推脫,只交出了汪翰海的尸體允許調查。據說那汪翰海在飛云商會也是待了大半輩子,喪事舉辦得尤其隆重,到現在還在閉門守靈。那金家的大少爺……哎,現在是金家老爺了,特地吩咐,不允許外人隨意進入。”
褚淮舟一抽他手上的案本,垂目:“大理寺難道還打不開飛云商會的大門?”
袁捕頭只好回答:“褚大人先前是從北鎮撫司調來,可能有所不知,飛云商會在這江南一帶的勢力不可小覷,而且……”
“死的是飛云商會自家的人,他們卻并不打算出手。”褚淮舟翻著案本,打斷了他,“大理寺就不覺得蹊蹺?”
說到這里,袁捕頭無奈壓低了聲音:“嗨,說到底,這終究還是民間案件,其實大理寺也不愿意多管。而且那老頭被一個舞伎打死,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啊。”
接下來的話,以袁捕頭的立場,他并不好多說,但是陳馥野明白他的意思。
雖然死的人是堂堂飛云商會的二把手,但是這個案件至少表面上看起來,終究屬于意外死亡。
就算背后可能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跟飛云商會,耗費人力財力去把案件調查個水落石出,又有什么好處呢?
說不定查到最后,也不會有什么結果,一切都是白費。
而如果這個案子就此斷案,所有的鍋就會被推到一個無關緊要的小舞伎身上。
對那些高門大戶,這其實意味著無人傷亡。
想到這里,陳馥野禁不住冒冷汗。
也就是說以現在的情況,這案子如果沒人愿意繼續管,最后的殺人犯,就只能是江靈了。
就算判案時可能會以那幫人先挑釁為由,不至于讓江靈償命,但是最后呢?
讓江靈在這里坐個幾十年牢嗎?
“既然查案子不要求水落石出,查明真相,抓住真兇,只是敷衍了事,那還要大理寺做什么?”陳馥野冷笑,“況且之前還說死因并非江靈那一拳,現在這么做,豈不是言而無信,出爾反爾。”
“哎!”袁捕頭被她這番發言驚得差點蹦起來,“這話可不敢說,可不敢說啊!”
說著,他驚慌失措的瞥了一眼褚淮舟。估計是見他對這句話沒什么反應,這才放下心來。
褚淮舟突然握刀起身:“我先走一步。”
看見他的動作,陳馥野便也站起身,匆匆對江靈留下一句“等我”,便跟上了他的腳步。
“哎……”見兩人走得突然,袁捕頭也不好留,更沒理由留,便只好作罷。
腳步匆忙,一路從監牢的深處向外走去。
不知不覺已然是中午,漫長的地道外閃出亮點,那就是出口了。
“其實第一次的時候,我就在懷疑了。”褚淮舟說。
“我也覺得蹊蹺。”陳馥野點頭,“這個事情,無論怎么看都是飛云商會內斗的結果。大理寺怎么可能不清楚這一點,只是不想插手罷了。”
聞言,他停下腳步,回過頭。
“我不是說這個。”褚淮舟說,“不過你放心,這個事情,我自然會盡全力的。”
“那你在說什么?”陳馥野問。
“我是說,我第一次飛到你家鋪子里的那一天。”褚淮舟低聲,“其實那次我就隱約地感覺到了。”
陳馥野反應過來,他現在說的是除了江靈以外,目前最聳人聽聞的事情。
那就是關于“我為什么在這里?”,以及“你為什么也在這里?”的終極問題。
“只不過礙于很多情景,又怕萬一我的直覺出錯,讓你覺得我是個怪人,所以一直憋著沒說。”褚淮舟抱著繡春刀,得意道,“包括今天你說的奶茶,我還小小地熱演了一下。怎么樣,是不是挺像回事兒的?”
陳馥野:“……就那樣吧,所以你是怎么感覺到的?”
“很多。”褚淮舟皺眉,沉思道,“不過最重要的是,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強烈地感覺到,你和他們不像是一個圖層的人。”
陳馥野:“……”
以后能不能禁止這個人使用比喻句?
“當然啦,具體的還包括你和你那朋友的思維說話方式,我們相遇那過于巧合的違和感,以及你家鋪子那股莫名熟悉的甜味,其實一聞就很現代。”
褚淮舟眼睛亮亮,自夸道,“怎么樣?我觀察世界還挺仔細的吧!”
“……”
“褚淮舟。”陳馥野說。
“嗯?”
“我不知道你留意到過沒有。“陳馥野淡淡道,“其實我家店鋪柜子的最頂上,在特別顯眼的、連路過的螞蟻都能看見的地方,放著一本飽和度很高的,由現代打印機的打印的《大學生就業指導手冊》。”
聞言,褚淮舟神情一滯:
“?”
陳馥野:“你沒看見?”
他:“……”
看著褚淮舟瞬間石化的模樣,陳馥野感覺現在只要一陣風吹過,他就會變成粉末飄走。
此時此刻,他內心的某種信念感可能崩塌了。
但是嘛,人總要接受自己的缺點。
“沒關系啦。”陳馥野安慰,“瞎瞎的也很可愛。”
褚淮舟沒說話,圓潤地轉過身,開始悶頭暴走。
兩人腳步不停,疾風暴走,一個比一個快,很快就離開了監牢,離開了刑部大門。
街道依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說到關于他為什么也會被帶到這里的問題,褚淮舟想了想,突然自顧自笑出聲。
兩邊街道叫賣聲此起彼伏,他的笑聲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混進煙火嘈雜里,只能大聲說話。
夏日潮濕的熱風呼呼從臉側刮過。
“那你跟那個胖子一樣,真是學生會的?”陳馥野問。
“嗯,算是吧!”他說。
“那你來湊什么熱鬧?”
“其實關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有一個猜想!”褚淮舟高聲道。
陳馥野看向他:“什么猜想?”
“但是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他又說,“我怕你覺得我是在套近乎!”
見他這種時候竟然還賣關子,陳馥野不以為然地切了一聲:“愛說不說!”
雖然很好奇他的猜想,但是現在這個時候,無論他說不說,都已成定局。
反正因為那本策劃案亂七八糟的聯系,而被丟到明朝來的,就是這么些人了。
非要總結的話,可以用一句話來涵蓋:
倒霉催的。
原路返回,一直走到了秦淮驛,褚淮舟去找官馬。陳馥野站在馬廄的圍欄外面,赫然看見了那匹熟悉的棗紅河曲馬還在那里,正悠閑地嚼著干草甩尾巴。
“小紅!”陳馥野打招呼。
棗紅馬看見她,不知怎的竟然也認了出來,走到圍欄邊伸出腦袋,長睫毛大眼睛撲閃撲閃:“咴咴——”
陳馥野摸著它的腦袋,心里簡直感動得想掉小珍珠。
真是好馬!
一想到它那高昂的二十兩銀子售價,陳馥野暗下決心,努努力,咬咬牙,下個月怎么也要給它買回來。
褚淮舟牽馬走出來,一踩腳蹬輕巧騎上,拽住韁繩,看向陳馥野:“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往大理寺去一趟。”
陳馥野沒忍住,羞恥地別過臉,比了一個瓦肯舉手禮,作為此程的call back,冷聲道:“……路上小心。”
太中二了,但是有趣。
褚淮舟一時間笑得肆無忌憚。
“Live Long and Prosper——”他也比了一個,上揚著尾音,輕快道,“等我回來啊。”
“嗯。”陳馥野點頭。
說完,他便調轉馬頭離開,向大理寺的方向奔去。
江靈的事情能否有轉機,主要取決于大理寺究竟想不想追根究底了。
現在除了褚淮舟,沒人比他更適合出面,只能暫時先看看他跟大理寺能否成功交涉。
至于自己,暫時只能回鋪子,繼續等他的消息。
心中莫名涌現一股無力感。
褚淮舟剛離開,天空中就下起了濛濛細雨。
想著秦淮驛離鋪子只要再走幾條街就到了,陳馥野不在意,便打算淋雨回去。
然而大概這么下了幾分鐘,雨勢驟然變大。
電閃雷鳴,天色陰沉沉地壓下來,大顆的雨點滴落在兩側房檐上,噼里啪啦,風卷得漫天雞毛紙張亂飛。
“落雨了——”
附近的樓上傳來催促鄰里收衣服的聲音。
陳馥野倒是不怕淋雨,甚至還挺喜歡淋雨的。一看周圍也沒有買傘商,便無所顧忌地沿街繼續走了。
走了大概半條街,街上沒帶傘的行人們不斷尋找地方躲雨,人很快便變得稀少。
雨水拍打在青色石板路上,晃動著墨色的光影。
盯著地上的影子,陳馥野眉頭一沉。
……
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
常說視線是有溫度的。此時此刻,陳馥野總覺得渾身難受,后背仿佛被人緊緊盯著一般,傳來一陣莫名不適的灼熱。
于是陳馥野往后瞥了一眼。
這一瞥不要緊,眼眸的余光中,竟然真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應該是個男性,身形高大,寬肩長腿的,但是比較瘦削。
眼光匆匆,陳馥野只留意到,他穿著一身黑衣,手里舉了把油紙傘,腳步徐徐,不慌不忙。
……你誰啊!?
不過,雖然感覺奇怪,但是萬一別人并不是有意尾隨,只是正好與自己同路呢?
陳馥野只好硬著頭皮加快了腳步。
誰料想,自己走得越快,那人竟然也跟了上來。
陳馥野眉頭一擰,索性換了條不常走的路,結果那人竟然也跟了上來。
有沒有搞錯,跟蹤她干什么?
這么想著,一個可能性涌上心頭,陳馥野頓時指尖發冷。
……難道是因為江靈那件案子的事情?
不會吧,光天化日之下想將人滅口嗎!?
冷靜地觀察了一下街道兩側的情況,想直接甩開他應該是不可能了。如果真打起來,1v1倒是不怕,就怕他后面還有別人。
然而這秦淮水街七拐八彎,繞著繞著,陳馥野發現她繞進死胡同了。
面前赫然一堵白墻。
于是陳馥野僵硬地回過了頭,打算直面那個詭異的黑衣人。
那人見她停下,便也站定了,撐傘,從雨幕中緩緩走過來。
雖然這會兒是下了雨,天色變暗了,但終究還是大白天,他穿這一身黑干什么?
cos攝魂怪嗎?
陳馥野站定:“你是誰,你有什么目的?”
終于,那人走到了距離自己大概三步遠的距離。
很貼心的,他微微傾斜雨傘,傘面積的水嘩啦一聲,全部流到了陳馥野腦袋上。
陳馥野:“……”
要不是怕他身后還有別人,她現在就能跳到這人肩上跟他扭打。
看他的臉,這人的年紀大概在三十歲出頭,模樣端正俊朗,可眉眼之間莫名一股刻薄,趾高氣揚,那眼神似乎誰也瞧不起。
“無意冒犯,我本想借你尋一下路。”男人說,“但是現在看來,你也不知道怎么走了?”
尋路?
“你要去哪兒?”陳馥野問。
他呵呵一笑,用鼻孔看人:“與你無關。”
陳馥野已然一肚子火:“你想借我尋路你又不告訴我你想去哪兒,這什么邏輯?你就算讓鴿子送信也得先讓鴿子往返飛幾趟吧?”
“……”于是男人移開眼神,很顯然也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
陳馥野:“你剛剛是不是也在覺得我說得有道理。”
男人轉過臉,勉強維持了原來的神情:“呵呵,這怎么可能。”
……
那你說沒有就沒有吧!
說罷,他清了清嗓子:“其實,我此趟是想來尋一個人。”
“哦。”陳馥野已然對他失去了興趣,面無表情道,“如果我問你尋誰,你是不是還準備說與我無關?”
“不不不。”他搖了搖手指,“只不過,我覺得有必要保留一點神秘感——要不給你一個提示吧。”
隔著雨幕,陳馥野淺淺地翻了一個白眼,心想,戲還真多。
“說。”
于是男人笑了笑:“我姓金。”
第34章 第卅四回 我第一眼所見的墨色江湖。……
姓金?
陳馥野微微仰臉, 繼續看著他:“哦。”
大概男人是覺得自己的這個提示言簡意賅,非常完美,并且顯得他身份高貴, 所以一臉得意地及時收聲, 等著陳馥野反應過來。
等了一會兒, 陳馥野并沒有反應。
他臉上傲睨一世的神情微微僵硬:“……”
隨后,他做了一個抬手的手勢。
突然,從兩側飛檐上, 又跳出了兩個穿夜行衣的人。
那兩人身手還不錯, 貼地翻滾,一下子就滾到了這男人身后, 然后站了起來,一左一右。
果然還是帶人了。
畢竟這個男人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單打獨斗出門的人。
“這都認不出來?”
“這都認不出來?”
那一左一右的護衛異口同聲譴責道。
看著他們滿身泥水,陳馥野皺眉,忍不住吐槽:“這都下大雨了,你們飛下來之后一定要做那個貼地滾的動作嗎?”
怎么跟設計好的出場動畫似的。
那兩人:“……無可奉告!”
隨后,男人咳嗽一聲, 再次高傲開口:“哦, 好吧,也許你確實更多提示。聽著,我叫——金行云。”
陳馥野:“……”
其實在他說出他姓金的時候,她就已經明白了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份。
從這個男人走近,看清了他的臉的時候,陳馥野就覺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曾經見過一張有些相似,但性別完全不同的臉。
怪不得。
眼前這人正是傳說中的飛云商會大當家, 前任大少爺,現任老爺,金蕓心的親哥,金行云。
但是,知道身份是一回事,想不想配合他接話是另一回事。
顯然,陳馥野并不是很想配合他。
于是她就抱臂,微微歪頭盯著他,一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的神情。
金行云:“……”
瓢潑大雨不斷落下,仿佛在為這接梗失敗的時刻做烏鴉飛過的效果音。
“夠了!”忍無可忍,他將衣袖一甩,“沒想到你竟然如此愚笨,那我就直說了,我要找的人叫金蕓心。想必,你應該認識這個人吧?”
“那自然是認識。”陳馥野點頭,“不過我有一個問題。”
“什么?”金行云蹙眉看她。
“雖然這會兒確實是下雨了,但是你們三個大白天的,穿夜行衣干什么?”
金行云輕蔑地哼了一聲:“既然是跟蹤別人,自然要穿夜行衣了。”
“哪怕現在是白天?”
“哪怕現在是白天。”
陳馥野:“……”
什么玩意啊這是。
哪家商會一把手會閑得胃疼大白天穿夜行衣跟蹤別人,最后還憋不住自報家門的?
不過又一想,這是跟金蕓心同父同母的親哥,便也變得可以理解了。畢竟這是一個反賊會大聲喊“為公主殿下獻出心臟”的世界,說明想要把事業做得成功,“正經”和“聰明”絕對不是其中的關鍵要素。
“那么,既然你是將你的妹妹親手逐出家門的,這會兒來尋她,又是為了什么?”陳馥野問。
金行
云繃住臉,重新用鼻孔看人:“這是我的手段,自然有我自己的衡量。只不過個中事件,某些部分稍微超出了我的預期,既然是我們家族的事情,我必須得與她說清楚。”
聽他這么說,陳馥野眼眸一轉。
難道他指的,正是汪翰海的案子里,江靈被迫背鍋的事情?
陳馥野蹙眉看他:“難道是為了汪翰海?”
金行云神情驟然愣住:“?!”
其實這種被猜中心思的表情,一般都是特別微妙的。但是金行云做這個表情時,簡直是舞臺劇般的表情管理,也就是巴不得所有觀眾都能看見他被“驚了一驚”。
隨后,他仿佛無事發生,再次輕蔑一笑:“呵呵,你一個外人,我自然是不可……”
“行吧。”陳馥野干脆打斷,“那你跟我走吧。”
真無語。
早說不就沒這么多事了!
還虧得自己沿著這秦淮河畔八街九陌來回繞路,早知道他是為了解決這事,陳馥野恨不得直接把他舉著丟到金蕓心面前。
心中實在是急著幫江靈脫嫌,陳馥野腳下生風,攥著拳頭一路往鋪子的方向走。金行云跟在后面,只好被迫小跑起來:“哎……你……你……!”
那兩個護衛護起主來,大聲斥責道:
“竟然把我們老爺甩這么遠!”
“竟敢走那么快!真是不知高低!”
陳馥野頭也沒回,一聲怒吼穿透雨幕:
“那就讓你們大老爺跑起來啊?叫什么叫!?不會跑那就給老娘飛!”
什么人啊。
真當誰沒脾氣了?
“……”
于是他們三個只好跟在后面跑了起來。
慢慢繞回了秦淮水街的主街道,兩邊商鋪屋檐下不少躲雨的人。有些好心人看見三個黑衣人跟在一個狂速疾走的小女孩身后奔跑,還要驚恐地大叫一聲:“姑娘快跑!后邊有人在追你啊!”
結果大概是發現陳馥野走得腳步生風,后面那三個卻互相扶持,跌跌撞撞,便疑心可能是某種另類的運動形式,也就沒再管了。
下著大雨,街上幾乎沒了行人,門店冷清,自家小鋪也不例外。
遠遠地看著,金蕓心已經將后門那些鍋碗瓢盆都撤回了屋子里面,只開著前面一扇小窗,正捧著熱茶,讀林娘子分享的《江南小夜談》讀得津津有味。
如一陣風般走到窗前,給金蕓心嚇了一跳。她放下雜志,瞪大眼睛:“你……你這是怎么了?!”
陳馥野自知這一路沒打傘,確實很狼狽。烏發都黏在臉上,本就白皙的皮膚被冷雨淋得更是沒了血色,宛若透明。
不過這對她而言,確實不是最驚悚的。
很快,她的目光就注意到了陳馥野身后那不斷向這邊奔跑的黑衣人。
“……!?!!”金蕓心瞳孔顫抖,一把將前窗最大程度地支開,震聲,“快!雖然我不知道你身后那些是什么東西,但是趕快飛進來!”
陳馥野心中想笑。
但是既然前窗撐都撐開了,她也只好一踩魚缸,縱身跳了進來。
怪不得褚淮舟喜歡這么飛,確實還挺好玩的。
房守仁送的那幾位錦鯉被這一腳嚇得瘋狂打轉。
跳進小鋪,頓時感覺暖和了不少。身上的雨水濺得到處都是,金蕓心連忙將毛巾丟到陳馥野身上,然后立刻開始把桌椅什么的往門邊推:“什么情況?你終于還是被人發現了?!”
陳馥野將頭發散了下來,用毛巾擦拭,不急不忙道:“不是我,是你。”
“我……?”
“那是你哥。”
“啊?”
“我把他們帶過來的。”
“啊!?”
“…………”
金蕓心先是愣住,隨后認真發問:“你恨我嗎?”
陳馥野無奈:“真是的,我就算恨你,我也不會用這么無聊的方法啊。”
“那……他來干什么?”
“一會兒你就知道咯。”
聽她這么說完,金蕓心便不安地來回踱步。
然而踱了一會兒,那三人依舊沒有出現。
“……我再數個數。”陳馥野說,“五、四、三、二、一。”
仍然沒有出現。
“……”
“……”
什么情況?合著那三個人跑著跑著也穿越走了?
金蕓心緊張兮兮,耐不住性子,索性一把推開前窗。
陳馥野仰臉看了一眼,發現那兩個護衛正一左一右攙扶著捂著肚子的金行云,還要給他加油打氣。
哦。
搞了半天是跑岔氣了。
行吧!
終于,那三人艱難地來到了小鋪前。
金蕓心雙手發抖,發出了特別虛假的笑聲:“哥……哥……?你來干什么呀?”
金行云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小鋪,滿臉嫌惡:“這是什么破地方?茅廁嗎?”
陳馥野當即發出怒音:“你說什么?”
出于某種條件反射,金行云竟然被她震了一震。
隨后,他冷哼一聲收了傘:“就算是茅廁,現在也總得讓我進去吧。”
金蕓心不敢置信地瞥了自己一眼。
那眼神大概是在說:“你是怎么做到的!?”
然而鋪子面積實在是太小,那兩個護衛進不來,只能一身正氣地擠在錦鯉缸旁邊,勉強在屋檐下躲躲雨了。
金行云走了進來,眼珠四處轉了一圈,臉上依舊是掩蓋不住的輕蔑:“合著半天,你被我逐出家門之后,就在這種地方躲著?”
金蕓心謹小慎微,瑟瑟發抖,并且有理有據:“我……我就是普通地待在這里,我也沒躲著呀……”
金行云:“那你看見我,抖什么抖?”
金蕓心:“那哥你一人帶倆人大白天穿夜行衣在街上狂奔,哪怕是不認識你的人,看著也害怕啊……”
金行云:“……”
陳馥野把毛巾披在身上,聽著對話轉身煮熱茶,心想,這兄妹倆不是挺和睦的嗎。
鍋里原本有茶水,只不過已經放涼了。身上淋了雨,這會兒進了屋子里才感覺發冷,只能重新煮熱的。
不過一會兒,大鍋里的白水咕嘟咕嘟冒了泡。
煮了些淡茶,當解渴用。陳馥野倒進小杯里,又拿了一個空杯,兩個輪換倒著,好盡快降溫,喝到嘴里。
金行云偷偷瞥了陳馥野一眼,低聲說:“現在我要告訴你的事情,萬不可讓外人聽到。”
“她可不是外人!”金蕓心說,“既然如此,那你為什么不……”
“我哪兒都不會去的。”陳馥野端茶杯,理所當然地轉過身,盤腿坐在小桌上,直直看向金行云,“這是我的店,就算要出去也是你出去。”
金行云憤憤收回眼神,斥責金蕓心道:“你這交的什么朋友!?”
“那原來不是你罵我天天在家里躺著,不出門交朋結友嗎,現在交了朋友你又不滿意了!?”
“我讓你交朋結友,沒讓你交上這種朋友啊?你知道她是誰嗎你!??”
聽著他們倆人好像是想壓低聲音,但又完全不吝嗇音量的爭吵,陳馥野不解:“……你知道我是誰?”
金行云冷笑一聲:“你以為那日攬云聲樓一鬧,以我這遍布應天府的眼線,能聽不到響動?”
說罷,他又拍了拍手,似乎理所當然地等著陳馥野給他上茶:“況且,以你和我說話的口吻,倘若你是市井那些貧賤子女,又是從哪里來的底氣,敢那么說話?”
“是嗎。”陳馥野不以為然,“那堂堂飛云商會大老爺既然知道這一點,就該心知肚明,自己來倒茶好了。”
“你……”
金行云見她這么說,綠了臉,只好放棄了要茶的念頭。
聽他剛剛的說法,陳馥野心想,估計這金行云對自己的了解,恐怕和烏衣巷那典當行的崔婉差不多。
那就是,好像隱隱約約感覺自己有什么特殊的身份,但猜來想去,也終究與真相相差甚遠罷了。
“罷了罷了。”金行云擺擺手,看向金蕓心,“想必汪翰海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金蕓心眨眨眼睛,茫然點頭。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他說,“他是我做掉的。”
不意外。
只能說是絲毫不意外。
這個案子,哪怕將汪翰海的尸檢結果拋到一邊不管,只略微構想一下其中出現的違和感,以及這老頭生前所處的情境,就能知道,他必然是被飛
云商會的自己人除掉的。
還記得,金蕓心剛穿過來的時候就在她親爹的葬禮上。在這偌大的商會中,大當家一死,接踵而至的必然是權力瓜分,各派斗爭。
雖然作為朋友,但是陳馥野不得不承認,金蕓心確實是最好除掉的,甚至不需要她的命,只要借她這些年虛度光陰的過錯,再加上她在親爹葬禮上不小心違反的人理綱常,就能很輕易地把她掃地出門。
而剩下有可能掌控全局的,就只有這汪翰海和金行云了。
所以,這其實是一件商戰和宅斗造成的案子。
“那你知不知道,我有一個朋友因為那個老頭,被當成殺人犯關進刑部監牢了!?”聞言,金蕓心怒不可遏。
“我知道啊。”金行云說,“所以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嗎。”
說完,他又疑惑:“我就搞不懂了。你之前天天在家的時候吊兒郎當混吃等死的,怎么一這被趕出家門,到處都是你朋友?”
借著怒火,大概是還沒有找回來自己的定位,金蕓心繼續惱火道:“你管我?”
“嗯!?”金行云拍桌。
“啊不是……”看他發怒,金蕓心立馬清醒過來慫了,條件反射般一抖,摳著衣服囁嚅道,“那反正朋友交都交了,哥你也把我趕出家門了,現在也用不著管我了是不是……”
聽她這么說,金行云嫌棄地別過眼神,繼續道:
“那時候你年紀小,不過想必你也聽說過,那汪翰海本就劣跡斑斑,父親還在世時就以權謀私,在這江南一帶到處偷偷植黨營私,樹立派別。先前他在杭州狎妓,那女子不從,還鬧出了人命,最后害得那一家老小全部喪命,而他竟然勾結當地官員,硬是將事端壓下。我看在眼里,向父親揭發,卻反被他倒打一耙……”
金行云越說越氣,哈哈笑起來:
“反正父親已經故去了,他又已年老體弱,自顧不暇,現在不借機除了他,還要等到什么時候?真是省得以后再給我麻煩!”
聽到這里,陳馥野倒是有些釋然了。
這個汪翰海死得倒也不冤。
陳馥野插話:“但是那你原本的計劃,應該與那個舞伎無關吧?”
“……”金行云臉色一垮,“他年老體虛,容易氣血攻心。我原本的計劃是在他身邊安插些我手下的小廝,軟磨硬泡,在生活起居上多動些手腳,誰知道那晚竟然正巧在勾欄上鬧出了大事。”
“那舞伎一拳不要緊,他回府后叫醫師來治,一時間止住血,固定了骨頭,便也好了。那晚我便叫下人再去探查他的情況,本就月黑風高,人老多夢,那汪翰海估計也知道自己這些年做的虧心事,聽到屋檐上的響動,疑神疑鬼,竟然自己跑到院子里面揮起劍來。”
金行云雙手一攤:“結果,我那沒用的下人以為是他發現了自己,便連忙逃跑。而那汪翰海呢,估計是一時間氣血攻心,又耗盡了力氣,見到屋檐上黑影逃竄,以為是惡鬼上門索命,倒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然而他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死了……?”金蕓心問。
“正是如此。”金行云點頭。
陳馥野從桌子上跳下來,也坐了過去:“那為何最后被抓的是那舞伎?”
金行云理所當然道:“反正都要先抓一個人進去當墊背的,像我這么疼愛下人的好老爺,肯定要選我不認識的人啊。”
陳馥野:“……”
金蕓心:“……”
想到江靈在監牢里被問話時的說法,那幫小廝當時似乎巴不得汪翰海被氣血攻心。
現在又聽金行云這么一說,確實就有邏輯可循了。
只是那些小廝估計也沒想到,這老頭就是這么脆弱。先是在鬧市上被江靈揍了一拳,又以為自己半夜撞鬼,常年積累的心虛和恐懼一齊上涌,本就年老體弱,便一命嗚呼了。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所以呢,我今日就是來說一聲。”金行云輕松道,“她用不了兩天就會被無罪釋放,至于汪翰海的這個案子的結果,最終會變成他自己造成的意外死亡。除了他本人以外,無人傷亡。”
“無罪釋放?”陳馥野盯著他,“以什么方式?”
金行云哼哼一笑:“說實話,像這種可黑可白的案子,那晚的情況又被我牢牢掌控在家中,所以你告訴我——
當今世道,有什么是錢解決不了的問題?”
好有道理。
雖然從理論上而言,汪翰海這個老頭算是被人為活活嚇死的,但是這樣一個人死了,又有什么好刻意去真相大白的?
金行云的手段確實不光明,不過既然是用在這個老頭身上,也是罪有應得。
主要是,既然最終的結局,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因為這個老頭的死遭遇不公的懲罰,那也就沒有什么好矯枉過正的了。
不過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去提前送走一個不光彩的人而已。
陳馥野自知沒有什么菩薩心腸,這個走向很合她意。
縱使中途多了一些不必要的環節。比如還在鐵窗淚的江靈,還在向大理寺狂奔的褚淮舟云云。可是命運往往是一環扣一環,誰知道這齒輪轉動的案件中,有沒有自己的一環。
只不過,結束得有點太悄無聲息了。
可能絕大多數時候,江湖風影都是這樣的稍縱即逝,而并非大開大合。
金蕓心問:“也就是說,等江靈被釋放出來,這個案子就算這樣結束了……?”
“嗯。”金行云點頭,“那是自然。”
外面仍然雨幕滂沱。
雨點不斷拍打在一片墨染的秦淮水街,震耳欲聾。
那一刻,陳馥野突然產生了一種很奇異的感覺。雨幕下的秦淮河和平日的秦淮河像兩個世界,此刻展現在眼前的,正是那輕易察覺不了的灰色里層。
可這片江湖原本就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存在于中間的灰色區域——既不是特別光明,也不是特別黑暗,是墨色的。
絕大部分人其實都生活在這片墨色區域,只不過仰面朝光的多一些,然后等到雨停了,就會析出一些旁的色彩,赤橙藍綠,卻往往與絕對的黑白無關。
金蕓心很感動:“天吶……哥……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金行云有些惱火,不屑一顧,“真是沒良心!我的風評在江南一帶,一直都是絕好的,也就你整日渾渾噩噩,不知世事罷了。”
“哎,不對啊。”金蕓心又說,“那你既然決定這么做,好像也沒有必要特地來告訴我啊……啊!我知道了!”
她雀躍起來:“其實把我逐出家門也是你弄死那個老頭計劃的其中一環,你現在后悔了是不是?不過,哥你后悔也沒有用了,我現在已經決定自強不息,和……”
金行云果斷抬手:
“你先別誤會,把你逐出家門,我完全沒有后悔的意思。”
金蕓心:“……”
陳馥野拍拍她的肩,轉身又添了一杯茶。
背景音里,金行云已然開始拍桌痛罵她:“啊?我后悔?你怎么好意思把這種話說出口?你先前在父親的葬禮上是怎么笑的你忘記了?!”
“對不起哥。”
“你在學堂九天文章寫不出一句話你忘記了?!”
“對不起哥。”
“你在攬云聲樓一次點八個男人你忘記了?!!”
“真的對不起哥。”金蕓心被他罵得千瘡百孔,試圖轉移話題,“嫂子最近怎么樣……”
“那當然很好了。”金行云說,“我們可是金陵的有錢人,你見過哪個金陵的有錢人過得不好了?”
“…………”
直接被擊倒。
陳馥野盤腿坐在小桌上,分明看見金蕓心身上多了七八個血淋
淋的彈孔。
“所以啊,我也是順道來給你提個醒。”金行云站起身,“不出意外情況的話,你就別想著以后家里會給你錢,或者跟你產生任何不必要的聯系,聽懂了嗎?”
“意外情況?”金蕓心問,“什么意外情況?”
金行云:“比如你哪天犯了滔天大罪要被砍頭的時候。”
想了想,他又說:“……哎,算了,那種情況你還是別來找我了,找我也沒用,我還嫌晦氣,能離我多遠有多遠,算我求你。”
金蕓心石化:“……”
“所以,事情我也告知完了,就此告辭。”
說完,金行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小鋪,依舊一臉嫌棄地搖了搖頭。
他推開后門,那兩個護衛連忙“老爺!”“老爺!”地喊著上前撐傘。
不過一會兒,便走得沒影了。
陳馥野見那三人背影遠去,從桌子上跳下來,坐到金蕓心對面,歪著腦袋湊近:“真哭了?”
“嗚嗚嗚,我有什么辦法……”金蕓心拿衣袖抹眼淚,“其實我也沒怎么聽他的內容,主要是他的語氣太兇了我好害怕……”
“那我有時候對你不也挺兇的,也沒見你哭呀。”
“那能一樣嗎?”金蕓心痛哭流涕,嗚咽道,“他那么大一個人,你這么小一個,就算發火也跟小手辦似的……”
陳馥野怒火上涌,目光一暗:“……”
由于看她這會兒被親哥放狠話,實在是難過,陳馥野強忍下把她過肩摔的念頭,冷言:“呵呵,沒出息,哭死你拉倒。”
過了一會兒,雨停了。
夏季多驟雨,下一會兒停一會兒。這雨一停,太陽也就出來了,空氣中滿是潮熱濕氣。
重新推開窗子,看著秦淮驛的方向,陳馥野突然笑出聲。
“如果我告訴你,雖然江靈就要沒事兒了,但是褚淮舟現在還不知情地騎馬狂奔去大理寺的路上,你心情會好一點嗎?”
想了想,金蕓心點點頭:“有點意思,他怎么又這么趕得不巧?”
也不知他這冒雨的路走得怎么樣。以現在的情況來看,他其實已經沒有必要去大理寺了。
如果在現代,陳馥野還可以給他發個微信讓他及時止損,但是現在這個時代……也就只能祝他成功吧。
畢竟哪怕寫信,也不能讓送信的郵差滿應天府逮他是不是?
平復了心情,金蕓心擦干凈淚痕:“沒想到都已經被他逐出家門了,竟然還如此被他羞辱。我決定從現在開始,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來才行。”
陳馥野:“難道你之前不是這個打算嗎?”
她:“……”
“啊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誤會,我一直都是這么想的。”停頓片刻,金蕓心連忙道,“既往不咎——我們明天什么行程?”
陳馥野思索著眨了眨眼睛。
細想,如果金行云所說的“過兩天”,真的就是兩天的話,那么后天就能見到江靈。
而大后天就是隆重的鄉試,屆時這秦淮水街上,一定會熱鬧非常。
換言之,鄉試那天,烈日炎炎,滿街都是行走的雪花銀。
“我有一個絕好的主意。”陳馥野說,“我們明天就去看冰塊。”
第35章 第卅五回 道理我都懂所以鳥為什么這么……
多年以后, 陳馥野站在碼頭的送貨船隊面前,準會想起她帶金蕓心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上午。
當時,揚子江碼頭是個千帆競渡的國際大港口, 一張張白帆揚在岸邊, 江水清澈, 沿著遍布船只的大江流去,碼頭工人們的腦袋光滑、潔白,活像史前的巨蛋。
……
“這么說別人是不是不太好啊?”金蕓心打斷, “而且那些工人和船員看著都兇神惡煞的,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害怕得很。”
“害怕也沒用。”陳馥野斬釘截鐵。
“今天全程由你出擊, 我最多在你被圍毆的時候救你一命,別的就別指望我了。”
金蕓心哼唧了兩聲,只好深呼吸,眉頭一沉,向碼頭邊緣走去:“老板。”
“要什么?”老板汗流浹背。
她豎起兩根手指,神情堅定:
“兩碗雜醬面。”
“好嘞!”
很快,老板將兩大勺面丟進了沸水大鍋, 細軟的面條在水中散開, 原本就灼熱的空氣中散發出陣陣白色蒸汽,瞬間在肌膚上熏出一層汗。
畢竟,要干活總得先吃飽飯。
今天天氣很好。對于夏天來說,這意味著,今天是一個萬里無云陽光明媚的大晴天。
體感溫度幾乎要達到三十五度,剛剛從下了船,在太陽下蒸烤一會兒,便立刻滿頭大汗。
太熱了。
陳馥野仰頭, 發現根本睜不開眼。
空中傳來水鳥的聲音,咕咕直叫。
據說這些江邊的水鳥都很聰明,會跟著漁船跑,漁船所到之處,水里必定會有豐富的魚群。
上午的揚子江碼頭十分熱鬧,這會兒正是遠海船只返航的時間。大船的白帆在烈陽下閃閃發光,隨著工人和水手們的大聲呦呵,巨量的貨物被傾瀉下來。
看到那被各色貨箱堆積得滿滿當當的碼頭,陳馥野明白了在離家出走之前,奶奶陳胥松所說的“吞吐量巨大”是什么意思。
光看這一批貨物的量,就足以在整座應天府周轉起來。
除了碼頭的工作區域,在臨近接道與碼頭的邊緣,則是一片很熱鬧的集市,絕大部分都是流動攤販,多是賣臨江水產、小菜等等。
當然了,還有少不了的小吃攤。
這個不起眼的面攤,似乎就是在攬云聲樓時,那個惡霸嘴里所說的“被他一把掀翻了!”的那一個。
不出意外,揚子江碼頭一片應該有不少自家勢力。為了規避在攬云聲樓遇到的那種情況,也怕這里人多眼雜,鬧出亂子,所以今天就暫時隱姓埋名,當一個一般路過顧客便好。
重點是訂購冰塊。
“為了這個,今天我們可是特意關店一天。”陳馥野說,“記住,一定要一次性買足,然后在鄉試日大賺一筆。”
“我知道我知道。”金蕓心手里捏著小本,念念有詞,“我這不背著呢。”
“背?背什么?”
“水手用語啊。”金蕓心攤手,“這些碼頭的人都有一套專門的學術用語的,那我們既然都要在水手跟前買東西,那肯定要學習一些水手用語套近乎吧。”
“需要嗎……?”
“你看。”金蕓心說,“比如說,當你向船長表示肯定的時候,你不能說是的船長,你得說:Aye,船長!而當你向船長打招呼的時候,你也不能說你好船長,你得說:Ahoy!船長!”
“?”
陳馥野皺眉,“你到底是準備跟水手套近乎還是準備跟海盜套近乎?”
很快,面攤老板端著兩碗雜醬面來了。
他將面碗擱在桌上,又擺了兩碟贈送小菜,兩碗白水,笑容滿面:“十六文。”
金蕓心連忙掏了荷包,把銅板遞給他。老板收了錢,爽快地說了句“姑娘們吃好啊!”,便繼續忙活去了。
“十六文?”陳馥野不解,“那我們這一碗面才八文錢——揚子江碼頭這邊物價這么便宜嗎?”
看著面前這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雜醬面。澆頭給得十分大方,將下面的面條覆蓋得嚴嚴實實,大顆滾圓的軟爛豌豆,厚厚一團肉末,拌著翠色黃瓜絲,用筷子攪拌開來,香氣四溢,令人胃口大開。
“這碗如果放在秦淮水街賣,怎么也得十五文錢起步吧。”金蕓心挑起一筷,剛要張嘴,“你看,比如這個……”
“嘎嘎——!”
話音未落,一只體格巨大的長嘴黑色水鳥砰的一聲跳到了桌子中間。
它劇烈地抖了抖身子,羽毛全部散到了面碗里。
陳馥野:“…………” ?
金蕓心沉默片刻,謹慎開口:
“那個,我不知道你看見了沒有,但是我們的桌子上好像站著一只鳥。 ”
陳馥野把臉上的羽毛捻下來:“……我看見了。”
這哪兒蹦出來的鳥啊?
而且這鳥為什么這么大啊!??
滿碗都是它身上掉下來的羽毛,還有一些迷之污穢,撒發著陣陣魚腥味,根本沒法吃了。
水鳥毫無察覺,又蹦了兩下,震得小桌哐哐直震,似乎心情很好,仰脖再次大叫:
“嘎嘎嘎!”
……
起殺心了。
陳馥野面色陰沉,看向那只水鳥。而水鳥也轉過了頭,好奇地歪歪腦袋,然后在陳馥野頭頂試探性地叨了一下。
隨后,它像是注意到了面碗,愉悅地展開了臂展為一米六的翅膀——也就是基本上和自己差不多長的翅膀,開始把喙伸進碗里,哐哐吃面。
“…………”
于是陳馥野緩緩放下筷子,抱臂皺眉,就看著這樣一只巨大的黑色水鳥站在面前,像狗一樣吃雜醬面。
嗯。
揚子江碼頭真是個神奇的地方。
這雜醬面看來是吃不成了。
陳馥野搖搖頭,果斷起身:“走,我們換家。”
十六文錢打水漂了,還是喂給了一只不知名的沒禮貌大水鳥,渾身還都是它的迷之掉落物,怎么想怎么來氣。
“誒呦!我的祖宗啊!”
剛站起身,一聲高喝從身后傳來。
“你怎么還飛到別人的面攤上去了!?”
陳馥野回頭,看見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娘,皮膚黝黑,滿頭大汗,肩上批著塊汗巾,正焦急地往這邊跑來。
水鳥看見她,嘎嘎大叫,再次展開翅膀扇動,在陳馥野臉邊掀起一陣颶風:“嘎嘎——”
大娘氣喘吁吁跑過來,伸出臂膀,十分熟練地一把摁住這水鳥的脖子,便將它整個拎了起來。
水鳥也不掙扎,一臉死相,就這樣隨她被拎起,長長的喙邊還沾著雜醬面的殘渣。
將水鳥收拾妥帖,大娘才終于松了一口氣,站定,轉過身。
她上下打量陳馥野,仿佛是沒想到情況這么慘烈,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姑、姑娘啊,你這……我……”
“沒事的大娘。”陳馥野淡淡,“不過它把我面吃了。”
大娘大驚失色,連忙揪起小桌上的抹布,就來擦拭身上的醬汁,一邊擦拭一邊道歉:“抱歉抱歉,姑娘,這……你看,要不大娘把面錢雙倍賠給你!再……呃,幫你洗洗衣服?”
“洗衣服倒也不必……”
“沒事沒事!”大娘很熱情打斷,“這個天,上午洗,掛出去,下午就干了!”
“真不用了大娘。”陳馥野回絕,“我們今天還有事兒呢,也不麻煩您這么多。”
全程,水鳥被她夾在腋下,伸著個長脖子聽,一邊發出委屈的嘎嘎叫。
“大娘。”金蕓心謹慎提問,聽見它的叫聲,忍不住往陳馥野身后縮了縮,“所以這是什么鳥?好大一只啊……”
聞言,大娘雙手捏著翅膀根,將水鳥捧了起來,一臉驕傲:“這個啊,是我家養的摸魚公,用來在江上抓小魚的!今天我來趕集,順便也帶它出來轉轉。”
“摸魚公?”陳馥野想了想,“是傳說中的那種,可以通過訓練來幫漁民捕魚的水鳥嗎?”
“正是如此。”大娘點頭。
“我想起來了。”陳馥野小聲,“這鳥好像是叫鸕鶿。”
“很好,你現在知道了它的學名。”金蕓心說,“你準備怎么辦,以后見到就精準擊殺嗎?”
“來,這串銅板你拿著!”大娘塞錢到陳馥野手里,“既然姑娘不計過錯,大娘也多給了些,去多買些吃的啊。”
陳馥野過意不去,只好推脫:“真不用了大娘,賠兩碗面差不多得了。”
“不行不行,這錢你必須拿著!都是我家摸魚公作惡多端,惹你出行不利,大娘該賠的!”
“真不用啊大娘!”
“接著吧姑娘,你不收大娘過意不去啊!”
“大娘您要是過意不去就把那鳥揍兩頓好了,錢我不能多收啊!”
金蕓心站在中間,茫然地看著兩人打太極拳,想插嘴插不上,屢次抬手張嘴,又以沉默告終。
“收著!”“我不!”
“收著!”“我不!”
“……”
“嘎嘎!”
正推拉中,一聲大叫響徹天際。
只見那只鸕鶿從大娘腋下脫了身,飛到了面攤老板的鍋子邊緣。
三人的動作同時凝固下來:“……”
老板的動作也凝固了下來:“……”
“莫動啊……”大娘聲音顫抖,“我的祖宗,你可千萬莫動啊……”
鸕鶿站在鍋邊,若有所思地歪頭盯著案板上切得碎碎的,肉香濃郁的臊子。
“很好,很好。”大娘目光尖銳,抬腳緩慢上前,不斷接近,“乖乖回奶奶這里來。”
就是現在!
“給我乖乖……”
“吧唧。”
眾目睽睽下,鸕鶿把喙往案板上的臊子里一插。
然后它一仰脖,三下五除二,盡數吞進了喉嚨里。
“…………”
起猛了,看見老鷹了。
陳馥野拍拍大娘的肩:
“您還是先去賠那邊的錢吧。”
過了一會兒,大娘掐著鸕鶿回來了。
鸕鶿犯了重罪,被大娘用繩子把腳脖子和翅膀都捆住,只留一個腦袋,還在左顧右盼,非常精神。
“哎!”大娘抱著鸕鶿,一聲重嘆,“也不知道這東西今天是犯什么神經,怎么跟餓死鬼似的,魚也沒少喂啊!”
那鸕鶿不知怎的,也跟鵜鶘似的,喜歡用嘴到處夾來夾去。陳馥野往旁邊坐了坐,把袖子從它嘴里抽了出來。大娘示意“不聽話就抽它!”,所以陳馥野又賞了它一巴掌。
“嘎嘎!”鸕鶿說。
“不過它能長這么大,跟老鷹似的,胃口肯定也大吧?”金蕓心說。
“那是肯定的。”大娘說,“你們不知道啊,這東西一天抓一條船的魚,光是自己就能吃半條船呢。”
根據林娘子家那個瘦小工的消息,昨日閉店之前,特意去問了街口那家生鮮店的老板,說是冰塊確實是從碼頭的采冰船這邊進的貨。
只是這采冰船跟旁的貨船歸港時期不一樣,再加上最近天氣炎熱,行蹤不定,除非一直有穩定的交易往來,否則初次想訂購冰塊,就得在碼頭生等,然后去和采冰船的船長交涉,簽訂單云云。
碼頭不斷有船只歸港,然后工人們卸貨。
只是并不見采冰船的影子。
收了大娘賠的三十文錢,三人重新找了家早餐攤,大娘又堅持要請客,便只好點了些清粥小菜。
“兩位姑娘看樣子是內城人吧?”大娘問,“這會兒到這碼頭,是來趕集的嗎?”
“是啊。”陳馥野點頭。
“我對這片倒是熟悉得很。”她摁著鸕鶿的腦袋,把它剛又要抬起來的頭按了下去,“你們想買些什么?”
“買冰塊。”陳馥野隨口應道。
“原來如此。”
“那大娘,您是來做什么的?”
大娘:“賣冰塊。”
“……”
陳馥野和金蕓欣對視一眼:“?”
天底下還有這么巧的事情?
吃完早餐,大娘便帶著兩人到了她擺攤的地方,只見她的攤位上果然立了個牌子,上面寫著:
【山中窖藏冰塊,夏日炎炎,一年一售!
價格詳談,請聯系東聯村七棟二十八號窖主黃葉英】
“窖、窖主……?”金蕓心不解,“這什么詞?”
“當然就是冰窖的主人了。”大娘拍拍胸脯。
走到這里,陳馥野才發現,這條街上,一大排都是賣冰塊的。
當然了,他們都只是拿了張牌子坐在地上,冰塊的實物估計還在山下面的洞窟里保著鮮。
之前確實聽說過古代有專門從事儲存冰塊的行業,都是冬天將冰凍好,保存起來,一直等到夏天再
拿出來販賣。
據說這行,在這個時代可是暴利行業,平民哪怕只靠這一年一次賣冰塊的錢,都可以安心躺平了。
正有些來往的路人在詢問冰塊的情況。只不過看起來都是散客。
水街上各類需要冰塊的小商小販并不少,但絕大部分都是把冰塊用作旁的食材的保鮮手段。陳馥野特意留意過,街上雖有冷飲,但都是用杯碗盛著白水,放在冰塊里冷卻,或者是楊梅湯、綠豆湯、米酒等等,倒是沒有直接把冰塊丟進水里的。
畢竟在古人的思維里,這樣可能不太利于身體健康。哪怕現代人在爺爺奶奶面前喝口冰水,都免不了被說兩句,更何況這個時候。
所以相信即將問世的冰鮮檸檬水,絕對是獨樹一幟。
“原來如此,你們是想等采冰船啊?”大娘用胳膊夾著被捆得嚴嚴實實的鸕鶿,“那采冰船都是按照城里現有的訂單,采多少送多少的,你們這樣在碼頭等著,哪里等得來?”
她伸手一指:“喏,直接拿我家窖子里的貨不就行了,都是現成的。姑娘你要是拿,我也給你算便宜些!”
這好像是一個送上門的好主意。
細想來,在應天府這樣的南方,大夏天能拿到冰塊的渠道,不是靠采冰船,也就是靠冰窖了。
“那,我們現在就去您家冰窖看看?”陳馥野說。
大娘很欣喜:“好好好,正好我還可以替你洗洗衣服!”
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對洗衣服耿耿于懷。但是看著衣裳上面沾滿的鳥毛和不明雜醬,陳馥野只好應了。
這黃大娘所居住的東聯村在將軍山邊上,路途有些遠。
先是沿河坐船坐了半個時辰,離開碼頭,直到高樓大廈也不見了蹤影,視野里的金陵便滿是田園風光。
繼續往南,破開兩側的翠綠丘陵,一座山峰便出現在了眼前。
那便是將軍山,山上是明朝開國將領沐英及其家族后代的陵墓,這也是這座山名字的來源。
日上三竿,太陽正烈,播撒在江水上,如同碎金散落。
一路河道上倒是十分熱鬧,有不少來回渡人的船,都是從將軍山邊到碼頭的往返船只。
估計其中不少,都是鄉里鄉親來回趕集的,就連船夫互相之間也很熟知,一路上歡聲笑語不少。不知道為什么還有惡臭情侶互相潑水,結果被船夫一頓熊。
其實那只鸕鶿也非常興奮,嘎嘎大叫,被黃大娘果斷地捏住了嘴巴,只能用眼珠子提溜轉,到處瞅人。
“這鳥這么跟狗似的。”陳馥野不解。
終于,水路一路到了將軍山下。
下了船,走上鄉村柔軟的土地,正是植物瘋狂生長的盛夏,空氣中散發著草木獨有的濃郁氣息。
如果忽略這過于炎熱的天氣的話,倒是郊游的上好去處。
走過盛開著野花的小山丘,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漂亮的村莊。
房屋田壟錯落有致,池塘上石橋折轉。黃大娘指著一邊的黛瓦房:“喏,那個是我家屋子。”
“太漂亮了!”金蕓心忍不住夸贊。
“漂亮嗎?”黃大娘似乎習以為常,“我們這兒一直都這樣。你們要是冬天來,趕上了下雪,那才是真漂亮,不少人都喜歡來吟詩作畫。”
說著,她又一拍石橋墩子:“看著這個墩子了沒有?”
陳馥野蹲下來:“看見了。”
“這可是張首輔拍過的!”黃大娘說。
“看見那棵大松樹了嗎?”
“看見了。”
“那當年明武宗可是用它栓過馬的!”
然后她又指著池塘對面的山坡:“看見那個開滿雞冠花的山坡了嗎?”
“看見了。”
“當年我們中山王徐大將軍就走過那個山坡,據說常大將軍跟在他后頭嘻嘻哈哈,一個不注意,險些腳滑,差點撞翻了徐大將軍,還留下了腳印呢!”
陳馥野皺眉,心想這民間傳說給常遇春安排的都是啥迷惑人設。
一邊聽黃大娘激情介紹著這片村莊,不知不覺就走了她家。
陳馥野把外面弄臟的素衫交給她,黃大娘又塞給了雞圈旁邊一個正在大聲念書的小女孩,看模樣大概十一二歲,估計是她孫女。
“把這衣服洗干凈,奶奶等會兒進山一趟啊!”黃大娘嗓門很大。
“哦!好啊!”小女孩嗓門也很大。
住在山邊的人大多數都這樣,聲帶摩擦系數極大,在山丘這邊喊,山丘那邊的人都能聽到。
“你們真要跟我一起去看冰塊?”黃大娘問。
“嗯。”陳馥野點頭。
其實,這趟確實沒有必要跟著黃大娘進冰窖,但是來都來了,而且陳馥野真的挺想看看,這傳說中的冰窖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于是黃大娘又從屋子里取出了三件厚衣裳,一件自己卷在手腕上,兩件交給陳馥野和金蕓心。
“一會兒進到山里,還要往地窖下面走,特別冷,這是一定要穿的。”她囑咐道。
想來能在大夏天儲存冰塊的地方,氣溫一定極低,若是只穿著身上的薄衣衫,估計會凍死。
拿上了衣服和方便走山野路的手杖,這會兒便立刻出發了。
走過村莊,向將軍山的山腳進發。
其實下船之后,走到村莊里,就能明顯感覺到這片村莊的氣溫已經比金陵城內要低了。
越往山旁邊走,那夏日的酷暑被丟之腦后,草木清涼,遮蔽烈日。
從山腳到村莊有一條明顯是被許多車轍壓過的路,估計那就是用來運送冰塊的道路。
順著道路不斷前進,頭頂已經被山上茂密的竹林遮蔽,涼風習習,陳馥野抱臂發了一回抖,便立刻將黃大娘給的厚衣裳穿上了。
終于,眼前出現了一個石門山洞。
黃大娘上前用鑰匙開了大鎖,推開石門。
里面一眼看過去,修得又大又深,冷颼颼黑洞洞一片。
“前邊就要開始往下走了。”黃大娘把筒燈舉了起來,照在前面,“千萬看著點路啊,挺深的,快二十尺呢,那摔倒可不得了。”
陳馥野算了算。
二十尺……那就是將近七米。
在這深山老林的山洞下面,怪不得大夏天的也能藏住冰。
順著陡峭的臺階,一路往下,氣溫越來越寒涼,身邊的石壁上散發著股股寒氣,穿透衣裳,刺入肌膚。
這冷和冬天的冷并不一樣,直透骨髓,通體發涼。
“啊嚏!”
金蕓心打了噴嚏。結果那噴嚏的回聲就順著地洞,無限延展開來。
“哇,這么夸張啊……?”她摸摸鼻子。
直到走完最后一個階梯,黃大娘把手中的燈舉了起來。
昏暗搖晃的燈火下,拱形的冰窖映入眼簾——
只見,中間是一個巨大的池子,里面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冰磚。
晶瑩剔透!
第36章 第卅六回 冰鮮檸檬水。
池子一共連接兩道水渠, 前后兩道出入口。
水應該就是在冬天的時候順著水渠進入池子,然后在極低的氣溫下凍成冰。
池中的冰塊中間已經被掏空了一大塊,估計是別人買走的。剩下的部分都已經切割好了, 也就是眼中看到的方形冰磚, 十分方便運輸。
偌大的冰窖, 在暗光照耀下,簡直和冰雪城堡一樣,讓人想在這里披件袍子高歌《Let it go》。
“哇……”
陳馥野忍不住順著池中冰塊抬眼, 轉身四處打量。
呼出的白氣不斷向上飄散。
這里的氣溫與城中地面上的酷暑簡直就是兩個世界, 太奇妙了。
“你們別看這里冷,現在其實氣溫都已經上來了, 這手一摸冰塊,上面還沾水珠呢。”黃大娘放下燈,隨手從池中抓起一塊冰磚,放到陳馥野手上,“我們這冰窖一年也就夏天開這一次,要賣冰也就是這幾天了,你們今天也算來得巧。喏, 你看看?”
捧著冰磚, 指尖一陣寒涼。氣溫其實還是太低,冰塊表面只有一丁點被體溫融化的水分,仍然粘手。
這冰磚重量非常,凍得又緊又結實。光是這樣一塊磚,估計
敲下來的小冰塊,就足夠做三四十杯冰水了。
陳馥野心中喜悅,問黃大娘:“大娘,那您這冰塊怎么賣?”
“看你們打算要多少吧!”黃大娘爽快道, “我家其實是漁民,也不是靠這冰窖當營生的,只是正好有這個條件,便盤下來了儲冰,掙些外快罷了。今日又是大娘和你們撞個巧,給你們便宜,再替你們送到城里去。”
于是陳馥野走到池邊,蹲了下來。
“你覺得鄉試日,我們一共能賣多少?”
金蕓心掰著手指頭:“鄉試一共考三日,假設這三日都像今天一樣熱死人不償命的話,保守估計,我們完全可以直接用之前每天的營業額翻倍來計算,也就是平均一天可以賣三百五到四百杯。”
“如果一塊冰磚可以做三十杯檸檬水的話,那……”她說,“四十塊?”
“這樣吧。”黃大娘說,“四十塊磚還裝不滿一車,冰塊又是得每天趁太陽升起來之前送貨,路上多多少少還會化一些水。大娘給你們六十塊冰磚,加上三日送貨一起,一共三兩銀子,如何?”
三兩銀子……
陳馥野想了想,三兩銀子那也就是三千文錢。假設一杯冰鮮檸檬水賣十文錢的話,按照預計的保守算法,總營業額應該是遠遠超出這個成本的。
只不過,天氣是其中一個變數。而且直到目前為止,仍然尚未得知,明朝人對于冰水的態度究竟如何。
一下子交出三兩銀子的成本有些冒險。
不過對于冰塊在這個時代的珍稀程度了解來看,黃大娘給的價格,加上還要三天往返送貨的人力成本,確實也非常實惠了。
這確實是一項風險投資。
但如果只是因為懼怕風險而舍下這一筆錢的話,實在不是本奶茶店的風格。
畢竟這家奶茶店的鋪子本身,就是從風險中誕生的(需要重點點名房守仁其人)。
所以陳馥野沒有猶豫:“成交。”
從冰窖回到地面,氣溫再次回升。
下來的時候不覺得,上去的時候才發現這冰窖修得實在是非常深,體感上根本不止七米,簡直像登了一幢五層小樓似的。
從山林里走出來,身上回溫,陳馥野連忙脫了黃大娘給的厚衣裳。
山野中蟲鳴四起。
頭頂的山坡上是一片極其茂盛的竹林。正是中午,鄉村田野間是十分安靜的,四處只有偶爾傳來的鳥鳴蟲名,遠遠的,田間的老黃牛哞哞叫著,一片安詳。
一路回到了黃大娘家,陳馥野看見,自己那件被鸕鶿弄臟的衣裳已經掛在了院子里面,隨著熱風飄蕩。
黃大娘很滿意,上去用手摸了摸,回頭道:“你看,這果然干了吧?”
陳馥野瞥了一眼還在院子角落狗狗祟祟的鸕鶿。它估計今天是被訓怕了,蹲在一邊打瞌睡。
收了衣裳還給自己,黃大娘去屋子里找紙筆寫單子。
六十塊冰磚,分三日送,每日凌晨五點半鐘到達。這個冰塊的時限其實非常緊鑼密鼓,以現在金陵城內的氣溫,如果是像這樣大塊的冰磚,估計在五個小時之內就會完全融化。
不過幸好自己的鋪子在秦淮河畔,臨水溫度稍低,又有陰涼屋檐遮擋,融化時間要慢一些,不過最慢也只能推遲到七個小時以內,而且這個時間指的是從冰磚完全融化成水。
實際上要想達到冰鎮的作用,預計時間還得繼續縮短。
所以最理想的情況是現敲現冰,冰完就買,才能最大程度地利用冰磚。
寫完之后,黃大娘將單子遞給陳馥野:“定金的話……說實話,我自家也都是養孫女的,看你們在外面奔波,心里喜歡又心疼,這下便也不想收了,你們到時候直接付吧,送來了多少付多少就行!”
陳馥野笑笑:“多謝大娘。”
隨后,又跟黃大娘互相留了地址,這冰塊訂單,便預定完成。
中午溫度實在太過炎熱,連池塘里的水都發燙。所以便只能先避暑,等到午后兩三點鐘再返回城里。
黃大娘非要留吃飯,所以也就順便應了。
她生火煮了些清淡可口的瘦肉粥,炒了兩盤青菜,又切了兩個圓滾滾的西瓜,便叫上那小孫女一起來吃午飯。
這大夏天的中午實在沒什么胃口,這些飯菜倒是很能下肚。
西瓜熟透了,菜刀往上一碰,便自己爆開,流出鮮紅的汁水。籽不多,沙脆也適中,是標準的來報恩的西瓜。黃大娘用刀切了六塊,每塊大到得用雙手捧著吃,一口下去,清甜可口,非常解暑。
那鸕鶿也嘴饞,跑上來想搶。黃大娘眼疾手快,撿起一塊吃完的西瓜皮往院子外面一丟,鸕鶿便嘎嘎一聲,跟著西瓜皮就飛出去了。
……這完全就是狗的形態啊。
陳馥野想。
在這山腳鄉村待了兩個時辰,耳邊完全沒有城中車水馬龍的喧鬧,安逸又悠閑,與印象中的那個金陵,就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怪不得古時這么多文人墨客都想隱居田園,如果真是這種田園的話,倒確實是個很好的生活去處。
不過看黃大娘所居住的這片村莊的樣子,住在這里的村民,說不定比不少城里人都要富有。
在大明這片偌大的王土下,真正貧窮的農村,可能只是尚未見識到而已。
但光就這將軍山下的東聯村而言,實在是漂亮。陳馥野暗想,等到天氣再涼些,譬如到了黃大娘所說的下雪冬季,一定要專程來這里好好郊游一番。
等到太陽微微傾斜,氣溫不再悶熱,正是回去的時候。
黃大娘將二人送到了河岸邊,船夫撐桿來了,還有些別的客人也一同上船。
水路飄飄蕩蕩,逐漸遠離了將軍山,兩側河岸從蒼翠的青綠變為房屋、街道,距離金陵城也就越來越近。
接下來的一天半,主要工作內容是摸魚。
說“摸魚”稍微過了一些,其實是在緊張的摸魚。不難發現,雖然前幾日滿大街都是準備參加鄉試的趕考生,但是這兩日,街上顯然冷清了許多,想必大家都是在臨時抱佛腳。
回給學姐周怡的那封信,她也并沒有回復。考慮到她所處的情況,估計也是實在沒有心思再信件來往,只能等鄉試日,再在貢院見到她了。
貢院就在國子監旁邊,也就是離店鋪基本呈一條直線,非常近。
為了迎接鄉試,最近街上開始控制馬車隊貨商隊出入,所以客流量大大減少,就連大碗茶也沒什么人買了。
營業額非常慘淡,一天半下來總共才八百多文。
“沒關系,不要擔心。”金蕓心把最后一枚銅板丟進罐中,“欲揚先抑,明日鄉試,我們將奪回屬于我們的一切!”
陳馥野:“哦。”
麻溜收拾東西回家睡覺。
關上店門時,陳馥野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云朵十分細碎,層層疊疊,也就是民間常說的“天上魚鱗斑,曬谷不用翻”的魚鱗斑。
這意味著,明天將會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大晴天。
明日五點半黃大娘就會把冰磚送過來,得起個大早收貨,然后為接下來緊鑼密鼓的一天做準備。
傍晚回小河灣時,最后一批掐著時間到達應天府的趕考生也到了。
河上客船堵塞,許多考生都是拖家帶口的。這里的拖家帶口指的并不是爸爸媽媽帶著孩子來趕考的意思,而是考生本人拖家帶口。
像學姐那樣年紀輕輕就有機會參與三次鄉試的人才很少,絕大部分考生的年紀都在三十歲左右,還有四五十歲的,帶著自家妻子,亦或是老公,然后還要把孩子也給帶上。
在路過的游船中,陳馥野還看見了一幫頭發胡子花白的趕考生,那年紀,做自己爺爺奶奶都綽綽有余。
“哇。”金蕓心伸頭,看著那條相反方向過去的船,“那什么?夕陽紅趕考團?”
不過又一想,在名篇《范進中舉》里,那范進鄉試成功上岸的時候都已經五十四歲,這說明,鄉試者的平均年齡從來就沒有小過。
而且看那幫人的勁頭,總覺得科舉只是業余愛好。
回到了小河灣,果然整片廂房區燈火輝煌,都快趕上水街的夜市了。
今夜,對考生們來說,估計會是一個想睡也睡不著的不眠之夜。
“緊張死我了!”金蕓心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這下完了,根本睡不著!”
聽見她的聲音從隔斷屏風后傳來,陳馥野:“你明天也要去鄉試……?”
“瞧你這話說的。每次期末周的時候,你們開著燈復習,我在床上睡得有多香你又不是不知道。”
想了想,陳馥野覺得
她說得有道理:“那你緊張什么。”
“我只是緊張,萬一他們不肯喝怎么辦?萬一明天突然下雨怎么辦?萬一我們生意不好賣不出去怎么辦?萬一我們生意太好被人眼紅怎么辦?更可怕的是——
萬一我們突然掙大錢了,路上被人一拳揍暈了搶劫怎么辦!?”
陳馥野:“你究竟是活在哪個世界觀里?俠盜獵車手?”
她又說了幾句,陳馥野懶得聽,盯著窗外的輝煌不夜城。
金陵和自由城從某些方面來說,倒確實是有些相似。
這個點了,依然有人不斷乘船進入小河灣。小河灣也有臨時出租房子的業務,類似于快捷酒店,很受趕考生歡迎。
迷迷糊糊,便在船槳燈影中睡著了。
“……”
外面一聲雞叫。
陳馥野警覺地睜開雙眼,坐起身。
窗外的天色尚未亮起。
熟練地通過天色判斷了一下時間,現在應該正是卯時,或者……應該還差一丁點。
陳馥野默數:“五、四、三、二、一。”
“咚——咚咚——卯時已至——”
外面果然傳來更夫的聲音。
打完這更,那更夫還補充了一句:
“應天府攜南京國子監祝諸位考生答卷順利,旗開得勝,金榜題名——”
很好。
起床的時間不早也不晚,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陳馥野面色嚴肅地走到金蕓心床邊,晨音沙啞,陰暗喃喃:“起床。”
后者則心理上恐懼,但是生理上從善如流地立刻彈起,便完成了慣例的起床流程。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也是趨于完美的配合。
昨晚睡前就把一切都準備就緒,兩人立刻洗漱穿衣,很快便推門出發。
每天五更過十幾分鐘時,正好是一批船夫接客的時間。夏日天亮得早,這會兒天邊剛露出一抹魚肚白。
太陽雖然沒出來,但空氣中仍然彌漫著一股熱流。
很快,順著秦淮河道,兩人便來到了小鋪。
黃大娘的貨車已然送來。
是個小工送的。陳馥野上前,一把推開箱子,里面正擺放著滿滿當當的冰磚,表面稍微有一層水滴,正散發著逼人寒氣。
果然是完美的冰塊!
于是陳馥野便付了這一趟的銀子,也就是整一兩。
那小工自我介紹,說他也是經常在東聯村和城里之間往返打零工的,聽說今日是鄉試,便打算在城里多轉轉,看看有沒有活干。意思是萬一有活的話可以找他,他如果有空,會在瓦匠鋪那里坐著。
熱鬧的時候街頭巷尾會有不少這樣打零工的人,在秦淮水街上一天下來能賺不少銅板,更別提今天了。
陳馥野應下來,說知道了。
鄉試是上午十點開始,那也就是說,八點左右秦淮水街上就會開始不斷涌現巨量的人群。
其實現在的街道上,已經有這個趨勢了。因為許多應天府之外的趕考生,都是掐著時間,準備一到應天府就正好能考試的。所以從昨夜到現在,仍然有人在不斷進入應天府。
現在不到六點,準備時間也不算特別充裕了,得立刻開工。
今天主打的就是冰鎮果飲,仔細思量,陳馥野決定干脆直接放棄奶茶的營業額。
因為如果要同時做奶茶,就得耗費比冰鎮果飲多得多的精力。天氣炎熱,奶茶就算做出來售賣,估計銷量也就平平無奇。
而冰鎮果飲就不一樣了,一是喝得快,杯子回收得也就快,二是今天街上的行人和平日不一樣,往往都是來取匆匆,因此一杯冰水,是他們最愿意買的。
把裝著冰塊的箱子推進店鋪里,然后起鍋燒水,于此同時開始給水果榨汁。最重要的就是檸檬,先把箱子里剩下的三十多顆全部榨完。
然后還有同樣適合做冰鎮果飲的,梨子、葡萄和柑橘,也全部削皮,開始榨汁。
用之前嘗試的比例攪拌好檸檬水,然后用小錘在冰磚上敲下冰塊,放進檸檬水里,蓋上蓋子搖晃。
寒氣立刻順著杯壁傳導到手上,結了一層濕潤水氣。
隨后,喝下一口——
“……就是這個感覺。”陳馥野不可置信地緩緩開口。
“……這種稍微有點不健康的,會被說胃寒的感覺……”
冰爽!
檸檬汁和糖都恰到好處,酸甜可口,被冰塊急速冷卻之后,冰鮮檸檬水入口,滑進胃中,渾身細胞顫了一顫,身心舒爽,有種被煥然一新的喚醒感。
夏日的炎熱頓時被一掃而空。
管他什么明朝人能不能接受。陳馥野認為,別說明朝人了,無論是古今中外,還是太陽系銀河系,全宇宙的同胞在這炎炎夏日都應該愛喝冰鎮檸檬水才對。
就是這個了!
漸漸的,街道上的馬蹄聲響起,人們從應天府各條接道匯聚于此,紛紛涌向夫子廟國子監的方向。
那是巨量的考生以及考生家人們。
白水單獨用最大的鍋煮了三桶預備,然后是用大碗盛放的各類果汁,分別有檸檬汁、葡萄汁、雪梨汁和柑橘汁,屆時可以直接與白水攪拌混合。
今日的菜單,專門提供這四種飲品。
至于價格,則每杯定價為十文錢,其實根據冰塊和水果的成本來計算,十文錢賣得實在是有些便宜了,但是今天既然是爭取銷量,在每一杯上面少賺點倒是可以接受。
而且,一旦解決了冰塊的問題,這些冰鎮果飲做起來確實是不麻煩。
今日營業正式開始前,剩下來的唯一工作就是敲冰塊了。
不過這個事情完全可以現敲現賣,凡事要趁早,所以陳馥野一把撐開了前窗,將今日特供菜單掛了出去。
上面分別畫上了四種水果,然后重點標出了四個大大的字:
【內含冰塊】
店鋪里面堆積著足足二十塊大冰磚,后門又臨水,跟小空調似的,體感溫度非常涼爽。
而一推開前窗,熱氣便頓時滾滾而來。
只能希望這些冰塊可以堅持久一點不被融化。
做完所有這些準備,秦淮水街已然變得人聲鼎沸。
送考的人群一波接著一波,從四面八方而來。
人擠人,摩肩接踵,明明太陽還未完全當空,卻已經熱得滿頭大汗。
很快,菜單剛掛出去,就有人在店前駐足。
那是三個牽著孩子的女人,看起來像是送考的。她們仿佛不自覺地被鋪子里的涼風吸引,用手帕抹著汗從人群中擠了過來,氣喘吁吁,打量了一番菜單:
“冰、冰水?”
“白水和菜單上的這四種果飲都可以選。”金蕓心說,“白水七文,果飲十文。”
聞言,女人們很驚喜:“真沒想到,這賣得還挺便宜的,我還以為今天這秦淮水街上的鋪子指定要宰客呢!”
于是她們爽快下了單。兩杯白水,三杯雪梨水,和一杯橘子水。
街道嘈雜,金蕓心在前面大聲報單子,陳馥野蹲在后面,舉起錘子哐哐砸冰塊,砸完就完杯中一丟,加水加果汁,合起杯蓋一搖晃,放在木碟上,唰的一聲推到前窗前。
女人欣喜接過,陳馥野嗖的一聲從窗口鉆出來。
女人:“?”
陳馥野目光灼灼:“你先喝口。”
于是她晃了晃里面的冰塊,仰脖喝下一口冰鎮雪梨水。
“嘶——”女人摸著臉頰,“好冰!”
“還有呢?”
“誒呦,我這牙床都在發抖!”
“很好。”陳馥野說,“所以——你感覺怎么樣?”
女人口渴似的又灌下一大口,直接一飲而盡:
“舒爽!冰鮮可口,實在是解暑!再來一杯!”
陳馥野嘴角隱笑,很滿意,拿過杯子,一溜煙重新鉆了下去。
要都是像她這樣的客人,冰塊說不定還能節省不少。
開著前窗,只要有風,屋內就會往街道上輸出一陣涼氣。陳馥野擔憂地看了一眼冰磚,發現除了表層的水珠,距離融化估計還有不少時間,便放下心來。
這么大塊的冰磚堆積在一起,即使外面炎熱,一時間也很難徹底融化。
很快,受涼風的感召,又有客人駐足。這回是幾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其中那個老頭眉毛都白了,長眉垂下來,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見前面。
那白眉老人掀開眉毛,打量了一下菜單,突然大嗓門道:“你們可知道這檸檬味道如何啊!?”
陳馥野剛想開口,然后發現他這句話并不是對自己說的。
后面另外兩個老人高聲道:“黃果子,酸溜溜的,說是能生津、止渴、祛暑呢!”
“這樣啊!”白眉老人回答,隨后又沖窗口道,“姑娘!”
金蕓心咳嗽一聲,攀上他的音量:“我聽著吶?”
“三杯……呃,三杯這個這個……”
“三杯冰鮮檸檬水!”金蕓心直接沖陳馥野喊道。
陳馥野繼續砸冰塊,忍不住仰臉看了一眼窗口,心想這都什么動靜。
然后金蕓心又提醒道:“這個冰塊,我們可是直接放到檸檬水里的啊!”
老頭回答:“我知道啊!不冰還不樂意喝呢!”
很快,三杯冰鮮檸檬水也送到了老頭老太們面前。白眉老頭喝下去,牙齒打顫,誒呦誒呦直叫喚。
叫喚完了,他長出一口氣:“好!過癮!”
很快喝完之后,放下杯子,只聽老頭說了一句“走走走,考試去了”,然后他們三個就丟下銅板離開了。
……真是老當益壯啊。陳馥野想。
以這樣的速度,店門前不斷有人駐足,不過一會兒,陳馥野已然敲完了五塊冰磚,而果汁的余量岌岌可危,得立刻榨汁。
雖然在正式營業之前,陳馥野早就幻想過,這樣的炎熱天氣,冰鎮果飲到底能有多好賣。
然而等到這會兒有了實感,陳馥野才感覺到——
這些人根本就不是在買,而是在搶!
不斷有客人擠到窗前,伸手遞銅板要購買。金蕓心干脆把草紙一撕,讓他們自己寫單子牌號。
窗口差點都被擠破了。
好不容易處理完一波顧客,金蕓心逃難似的蹲到窗口下面,正好和暴力砸冰塊的陳馥野眼對眼:“這可怎么辦啊!?”
“不行……不行……”陳馥野說,“再這樣下去根本來不及。”
“那單子都排到百來號了!”金蕓心說,“好像有個單子是什么老板請客,一下子從九十一號變成了一百四十一號,我甚至都不知道這號碼到底對不對,我就隨他們寫了!”
冰塊還得敲,果汁還得榨,榨完了還得攪拌,可是現在就連白水都要用完了,還得再開火繼續煮。
焦頭爛額。
“我知道了。”陳馥野站起身,“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盡可能拖住他們,我去找今天早上那小工來幫忙。”
“可是萬一他都接到活了,根本不在那瓦匠鋪可怎么辦?”金蕓心問。
“那……”陳馥野拉開后門,“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去街頭隨機boss直聘總可以吧?”
然而剛站起身,陳馥野就看見人頭攢動的街道,遠遠的,有三個熟悉的身影正蹦蹦跳跳地向這邊走來。
那身影小小的,優哉游哉,快樂非常,仿佛只是這趕考潮中的湊熱鬧圍觀群眾。
……
咦?
“嗯?”
陳馥野皺眉。
金蕓心:“啊?”
“我真有辦法了,你先等我一會兒。”
丟下這句話,陳馥野直接從后窗縱身跳了出去,聽見金蕓心在身后丟下一句驚恐的“不是,你還真打算去boss直聘啊!?”。
一路擠開人群,飛速沖到那三小只面前,只聽一聲歡快驚喜的高呼:
“哇——”
陳馥野已然知道下一句會是什么。
“是兇惡大姐姐——!”
果然。
抬起頭,只見這三個丐幫小孩兒似乎剛從哪里下了學,還背著小包,小女孩臉上不知道為什么還有幾道墨痕。
“我們聽說今天水街上的人可多了,就想來湊熱鬧,找姐姐玩呢!”小女孩跑過來拉陳馥野衣角,笑嘻嘻抬眼,“好久不見啊,姐姐,你怎么滿頭大汗的?”
陳馥野抹抹額上的汗,笑了笑,心想,姐姐這段時間經歷得可實在不少啊。
“你們這是下學了?”陳馥野問。
“嗯,下學了!”其中的那小胖子回答,“上學真沒意思!回家還要寫作業!”
小女孩接話:“這里好多人,我想在這里玩一天。”
看著小胖子那背包里還直直伸出來了一根打狗棒,陳馥野又想,你這上課都帶打狗棒了,還能沒意思?
最后,那沉默寡言的小瘦子冷不丁開口:“姐姐的鋪子,今天應該非常繁忙吧。”
終于說到重點上了。
聞言,陳馥野直起身子,叉腰看他們:“那這么說來,你們現在應該非常閑咯?”
“閑死了!”小胖子朗聲道,“我們都不知道要玩什么游戲好。”
“很好,很好……”陳馥野點頭,“既然如此的話——你們想不想一邊喝免費的冰飲料,一邊賺點零花錢?”
第37章 第卅七回 這是什么天選童工啊!……
聽到陳馥野這么說, 小女孩和小胖子的眼睛頓時射出亮閃閃的星星:“真的嗎!?”
然而,小瘦子轉轉眼珠,皺起眉頭, 用手摸了摸下巴, 像個小大人。
“姐姐。”他謹慎道, “那么,你的這個邀請,算是一個臨時用工勞務合同嗎?”
陳馥野:“?”
原來她剛剛說的話, 在這小孩聽來是這個意思嗎?
“不算。”陳馥野篤定搖頭, “臨時用工勞務合同需要用紙面協議規定甲方乙方的權責、崗位、報酬、紀律和休息時間等等,我可沒有這個。”
小瘦子招招手, 示意兩個小伙伴到一邊來。
三個小腦袋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陳馥野回頭看了一眼鋪子的方向,那邊仍舊人山人海,也不知道金蕓心現在生命體征情況如何,只好焦急等待。
片刻后,他們商量好了。
由小瘦子代表提問:“那么,姐姐, 我們如果同意了你的這個口頭協議, 就相當于給你打黑工咯?”
陳馥野抱臂,微微仰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沒錯。你們有什么意見嗎?”
“那也就是說,我們的工作時間和崗位等等都是靈活的,報酬的內容,也就是免費飲料的品種,也可以再跟你商量?”他又問。
“就是這樣。”陳馥野說。
越讓這個小瘦子說下去,陳馥野越覺得她是在大明律的灰色地帶反復橫跳。
“走嗎?”小瘦子看向另外兩個。
“走!”小胖子震聲。
“走咯~!”小女孩興奮地往起一蹦, 把上學堂的小書包高高舉起來,高喊道,
“給兇惡大姐姐打黑工去咯——!”
陳馥野:“…………”
原本,陳馥野還打算詢問一下關于“招聘童工違不違法大明律”之類的問題,結果話音剛落,三道影子從面前一閃而過。
面對旁邊路人驚異地眼神,陳馥野試圖挽回面子,只好堪堪用手遮臉,從趕考送考的人群中,也連忙擠了過去。
返回店鋪,金蕓心已經陣亡得差不多了。
她兩手拿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訂單號,臉上的神情進入了一種神似入定的狀態,仿佛即將圓寂在窗口。
三小只站在店鋪前面,一臉震驚:
“這是……這是姐姐原來的那個地方嗎?”
陳馥野肯定:“當然。神奇吧?”
“——!”他們齊齊發出驚嘆聲。
畢竟,上一次
見到自家鋪子時,那還是一個擺在街邊丟人現眼的地攤。
金蕓心僵硬地回過頭,面如死灰:“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都這種時候了,你說個話前搖怎么還這么長?”陳馥野質疑。
“好吧!”她直接道,“好消息是,訂單號已經排到三百七十二了。壞消息是,這樣繼續下去,我們的冰塊好像不夠用了。”
“……”陳馥野看了一眼箱子里剩下的冰磚。
當前的儲量倒還能堅持一會兒,但問題是,現在連中午都沒到。
今天鄉試,街上人流的第一波高峰期是當前的送考潮,第二波是炎熱的中午,第三波是傍晚散考。
如果生意能保持這個火爆的勁頭持續一整天,冰塊確實不夠用。
“你,走。”陳馥野果斷道。
金蕓心左右看了看,警覺道:“?”
“走哪兒?”
“這里交給我。”陳馥野說,“你去找那個今早給我們運冰塊的小工。”
“!”她頓時反應過來。
于是,金蕓心把身上的訂單條全部堆到了陳馥野身上:“祝你好運。”
她逃難似的離開后門,向瓦匠鋪的方向小跑而去。
在窗口前等待的顧客們的目光,便齊齊轉移到了陳馥野身上。
非要形容的話,其實有點像非洲大草原上的一群狐獴。
“誒呦,真是熱死人了!”
“我都等多久了,這好了沒有啊?”
“真是奇了怪了,那該送考的也都送過去了,怎么水街上還這么多人啊?”
“哪個天殺的在踩我的腳!?”
面對混亂嘈雜的窗口,陳馥野露出一個營業假笑:“……呃,歡迎光臨?”
然后她立刻背過身,緊急翻看訂單。
在這三百多杯冰水冰果飲的訂單中,其實只有五十多杯來自于散客,剩下的,則全部都是由某些群體組織集體訂購的。
所以現在,可以先把焦急等待的散客訂單全部做好。至于集體訂單,相對而言沒有那么焦急,可以稍微放到后面制作。
陳馥野拿過一塊木牌,低頭寫上四個大字:
【暫停出售】
掛到外面再說。
錢和命相比,命還是更重要一點。
現在,只要集中精力解決這三百多杯就好了。
陳馥野拍拍手:“快快快,聽我指揮,時態非常緊急,動起來!”
三小只立刻雀躍地鉆進店鋪。
他們對里面的鍋碗瓢盆,榨汁機大冰磚都充滿了興趣。
“現在,我們需要先把五十三杯冰飲制作出來。”陳馥野說,“一共靠我們四個人,所以現在聽我分工。”
三個小孩專注無比,緊緊盯著陳馥野的眼睛,隨時待命:“是!”
看起來,他們已經完全沉浸進了這個現實經營小游戲的情景中。
“首先,你……”陳馥野指著小胖子,又指向小瘦子,“還有你……”
小瘦子舉手。
陳馥野:“怎么了?”
“在分配崗位之前,給每個員工定一個代號會不會比較方便稱呼?”他提議,“我們在烏衣巷看見一些大人都是這樣玩的。”
陳馥野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
如果一直都是“你”“你”“你”的,也確實不好指揮。
“好吧。”陳馥野點頭答應,“那你們三個的代號分別是?”
小女孩捏著一顆檸檬,急切地舉手搶答:
“凌霄玉流截脈锏天命玄鳥真君。”
陳馥野:“?”
小胖子:“我叫無敵暴龍戰士!”
小瘦子一臉嚴肅:“我比較樸實,我行走江湖的代稱一直都是——穿山甲。”
陳馥野:“………………”
她深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在這個世界,如果一直忍住不吐槽的話,估計會活活被憋死。
“這樣吧。”陳馥野說,“簡略一點,小鳥,小龍和小甲怎么樣?”
“雖然氣勢上下降了不止一個層次,但是為了工作效率,只能勉強屈從了。”小瘦子“小甲”說。
陳馥野攏起衣袖:“那么,小龍。”
“我在!”小胖子小龍說。
“你負責用錘子敲冰塊和給水果削皮,一定要當心別傷到手。”
“好!”小龍自信道,“如果姐姐你看過我使用打狗棍,就不會有這個擔心!”
“接著,小甲。你負責聽我指揮,把不同的水、果汁和冰塊配比裝進杯子里。”
“這個簡單。”小甲點點頭。
“那么,最后,小鳥,你負責給我們所有人匯報訂單上的內容,一定一定不能看錯了。”
“嗯!”小鳥興奮地點頭,“我最會讀課文了,今天我還被先生夸了呢!”
“嗯嗯你真棒啊寶寶。”陳馥野趕流程急速夸獎。
“嘿嘿,謝謝姐姐。”
“至于我……”
陳馥野捏了捏手腕,把沉重的一箱檸檬搬到桌子上來:“……哎。”
——榨果汁。
這是最苦最累的活。
一共就兩個榨汁機,而且明朝這榨汁機的效率屬實不高,基本上靠人力,只能一個個把水果塞進去,然后摁著木棍,讓水果在兩塊木板之間榨出果汁。
但是,現在好歹招聘了三個童工,勞動量大大減輕。
如果分工合理,流程順利的話,散客的五十三杯可以在半個小時之內完成。而趁著這一波把純果汁等原料再多囤積幾盆,后面的三百多杯效率也就快了。
這一通分析,差點給陳馥野分析吐血。
相當于告訴自己“很快啊!剩三百多杯就完事了!”。
現在陳馥野終于知道,每每那些奶茶店和大熱IP開展聯動時,面對堆積成山的訂單條的店員的心情了。
除了崩潰二字,根本無解。
窗口外依舊人聲鼎沸。
好在看見了【暫停出售】的牌子,那些等待的顧客估計也知道這家小小的店鋪,一時間無法負擔,倒也沒有過分埋怨的人。
因為今天的秦淮水街,就像黃金周的旅游景點,做什么事情都需要等待。
大家心知肚明。
“姐姐,開始嗎?”小甲問。
陳馥野將手搭在榨汁機的木槌上,蹙眉點頭:“開始。”
小鳥立刻開始朗聲讀著訂單上的內容。
她很聰明,把相同類別的果飲種類放在一起報。加多少冰塊,額不額外加糖等等,都讀得非常清楚。
在這五十三杯里,一共有二十三杯檸檬水,十五杯雪梨水,十杯柑橘汁和五杯葡萄汁。
葡萄無需剝皮,橘子很好剝,只有梨子和檸檬比較難剝皮,偏偏這兩個反而賣的好。
陳馥野擔心小龍處理不來檸檬和梨子,一手摁著榨汁機,一邊向蹲在地上的小胖子看去——
“?”
只見小龍正熟練地使用著小刀和菜刀,把檸檬剝得光溜溜的。
“哇。”陳馥野低聲悄悄贊嘆,“……不會吧,剝得比金蕓心好多了。”
——這是什么天選童工啊!
那檸檬剝得之完美,完美到陳馥野準備等金蕓心一回來,就對她說“恭喜你,你被辭退了”。
很快,處理好的水果和冰塊從小龍手中傳遞給陳馥野。陳馥野榨出果汁,再傳遞給小甲。小甲按照陳馥野的語言指導,輕易配比出了好喝的果飲。最后,再由小鳥接過,放到窗口——
“一百三十八號!不知道是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還是爺爺奶奶的,你們的冰鮮檸檬水好了!!!”
聲音清亮,傳播范圍巨大。
對于這個誕生即巔峰的冰飲制作流水線,陳馥野無比滿意。
第38章 第卅八回 反正是好玩的模擬經營游戲。……
半個小時內, 流水線便做好了散客的五十三杯訂單。
看這三小只的樣子,完全樂在其中。根本不像是來未成年打黑工的。
不過,如果不是被訂單催得急, 這個流程倒確實很像模擬經營小游戲。
“早知道, 我們就應該天天來姐姐這里玩這個!”小鳥說。
“對啊, 對啊。”小龍一邊敲冰塊,一邊點頭贊同,“比我們在烏衣巷擺地攤好玩多了!那里的人都不怎么愿意跟我們玩, 還是水街好!”
“地攤?
“陳馥野接話, “就像是你們上次擺的那個斗蛐蛐攤嗎?”
“嗯。”小甲點頭,“和姐姐一起的那個爺爺, 是我們唯一在他身上賺到錢的人。”
陳馥野:“……”也不知道房守仁知道了這個真相,會不會更慪氣。
接下來,是剩下的五筆大訂單。
其中一個三十杯的訂單要求在午時之前完成,單主是某個組織趕考送行的民間治安隊。
于是流水線再度開啟。
金蕓心氣喘吁吁地拖著腳步走進來:“解、解決了。”
“怎么說?”陳馥野一手摁一個榨汁機,像在健身房舉鐵。
“他現在就出發,去東聯村找黃大娘,加送冰磚過來。”她一屁股坐下來, 將小桌上的冰水一飲而盡, “估計,路不堵的話,兩個時辰能到吧。”
“啊!”小鳥尖叫。
“啊?”金蕓心懵逼。
“這個是要給客人的!”小鳥說。
“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金蕓心連忙道歉,目光一滯,“……”
“嗯?”她皺眉,“怎么是你們……嗯?誒?”
仔細一想,金蕓心和這三個小鬼頭, 只有好多天之前在地攤前的一面之緣,也怪不得他們之間并不熟悉。
“我boss直聘來的。”陳馥野說,“招的童工,牛吧。”
她反應過來:“牛。”
所謂人脈,正是如此。
“我剛剛暫停了營業,現在還有三百杯等著我們。”陳馥野言簡意賅,“你看看,你想打什么位置?”
“我打游走行嗎?”金蕓心問。
陳馥野莫名理解了她的意思,點頭:“好。”
根據剛剛的做五十三杯的速度,一共只用了二十幾分鐘。現在流水線又加入了第五人,并且鮮榨果汁的儲備大大充足,主要就是裝杯配比的活計。此外,還有之前喝完的顧客,回頭把杯子送回來,得清洗后再使用,這個會稍微占用一點時間。
在所有原料準備好的情況下,十秒鐘就能混合好一杯冰鮮果飲。現在人手充足,放涼的白開水還有三大桶,中途補充果汁冰塊,完全可以同步進行。
那么三百杯的訂單,保守估計,一百分鐘之內足以拿下。
于是,重新分配了崗位,流水線再次開始。金蕓心則是哪個位置不足就補上哪里,俗稱游走位。
水街上的人潮稍微沒有那么擁擠了。
并且,現在國子監內正在進行鄉試,要求附近安靜,所以街上也沒那么吵鬧了。
由于第一波準備時,原料充足,所以經過流水線全神貫注工作了一個小時,竟然直接拿下。
三百杯各色冰飲,整整齊齊。單主及時來窗口取走了。
四兩銀子入賬。
那三個小鬼頭完全沒有累的意思,無比興奮。小鳥拽著陳馥野的衣角,擔憂道:“姐姐,怎么沒人來買了?我們要倒閉了嗎?”
聽到她這么說,小龍先崩潰了:“那我的錘頭往哪里砸!?”
小甲把她拽回來,小聲批評:“你不能這么跟做生意的人說話!”
“喔……”小鳥對對手指,認錯道,“對不起姐姐。”
滿頭大汗雙腿發軟的陳馥野和金蕓欣癱坐在小桌前:“…………”
“寶貝們。”金蕓心聲音顫抖,“你們完全不知道累的嗎?”
“一點都不累啊。”小鳥回答。
小龍更是:“我感覺明明什么都沒干嘛。”
果然,小屁孩就是小屁孩。
七八歲的年紀,正是摸爬滾打瘋玩一整天,躺床上還要繼續打滾的年紀。
“骨骼清奇,骨骼清奇。”金蕓心只好抱拳,然后朝著小桌轟的一聲倒了下去,“誰能行行好,給我一杯水啊?”
陳馥野瞥了她一眼,無奈站起身,拿起陶碗:“你們呢?你們想喝什么?”
小鳥把手指放在嘴邊,想了想:“紫霧流星孤問茶!”
陳馥野:“……”
這又是什么名詞?
“請問那是……?”
“是我們學堂最近特別流行的小說里的飲料。”小鳥回答,“是南海紫色蓮霧、碎貝殼、珊瑚和青茶做成的,可以治療蠱毒,增加法力,驅邪除魔。女主角就很喜歡喝這個。”
小甲否定:“不對,女主角不是喜歡喝這個,因為她當時離開了水,法力非常虛弱,所以不得不靠喝紫霧流星孤問茶來維持法力。”
“哦,那姐姐沒有。”陳馥野篤定,“你要不挑點我們這里有的?”
于是小鳥只好皺皺鼻子:“冰塊橘子汁。”
他們三個很失望,但也能認清現實,便各要了一杯。
陳馥野給他們倒了橘子汁,丟進冰塊,然后又給自己和金蕓欣倒了冰水,重新坐下來。
冰涼的水入喉,頓時消解夏日炎熱,渾身細胞像是被冰鎮了一樣,非常舒爽,就連疲勞也消減了不少。
他們也搬了小板凳,圍坐在小桌邊。
不過因為個子太小了,所以陳馥野只能看見他們的半個腦袋。
他們嘰嘰喳喳的,開始討論起剛剛小鳥說的那本小說。
聽名字,似乎是叫《南洋孤俠傳》,講的是一個大俠誤入了南洋海底,在那里發現了一個隱藏在珊瑚宮殿的神秘門派的故事。
有玄幻元素,還有愛情元素,很像某點上的男頻文升級流風格,聽起來倒是挺有意思的,于是陳馥野還多問了幾嘴,得知作者是一個叫做“房日守心逍遙客”的神秘人,從來沒有露過面,也從不向出版社提供個人信息。
“但是啊,我們學堂最近有傳言——”小鳥說,“這個逍遙客,很可能是朝廷中人!”
“就像有人傳言蘭陵笑笑生是王世貞一樣的嗎?”陳馥野問。
三小只一臉迷惑:“蘭陵笑笑生是誰?”
“……”意識到哪里非常不妥,陳馥野連忙,“不,什么都沒有,沒有這個人,我亂編的,你們千萬別記住,記住了也別說是我說的。”
好險。差點就向兒童傳播不良信息了。
現在趁著這暫停營業的空檔,抓緊時間休息。計劃是等到正午最熱的時候,再賺一筆。
店內還剩下七塊冰磚,跟之前二十整塊放在店里的時候相比,明顯已經蓋不住夏日的炎炎氣溫。
金蕓心這時候已經復活得差不多了,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抬起頭,摸了摸肚子:“我買飯去啊?”
說完,她又自言自語道:“哇,我這句話說得好順口啊。”
“那是。”陳馥野接話,“你之前說完這句話,接下來會去的地方一般是學校食堂。”
陳馥野正和三小只聊《南洋孤俠傳》聊得起勁,聞言看向他們,“你們想吃什么?今天全部姐姐請客,機不可失哦。”
小鳥興奮地剛要開口,陳馥野早有預料,抬手:“書里的不行。”
“喔。”她嘟嘟嘴。
簡單討論了一下,大熱天的中午胃口不是特別好,想吃點清淡的,但小孩子又對肉情有獨鐘,于是金蕓心便在街口買了涼粥、冰粉和大份蘸醬白切肉回來。
打包放在紙盒里,滿滿擺在桌子上,讓人食指大動。
白切肉是豬骨拆肉的厚切大片,醬則是蝦醬和醋。用筷子夾一片,沾了醬整片塞入口中,肉質軟糯,絲絲縷縷,瘦肉上面一層薄薄肥膘,油香正好。
再喝一口清淡白粥,加上爽口小菜,腌豆角,糖醋生姜,榨菜,十分可口。
冰粉里有山楂條,蘋果條,葡萄干,又加了紅糖,一勺下去,把晃晃悠悠的透明晶凍送入口中,甜蜜冰爽,果然是適配夏日的小吃。
并且非常符合小孩子口味。三小只一口接一口,吃得跟花臉貓似的。
金蕓心則在一邊抱著罐子數錢。
她先把里面的碎銀挑揀出來,然后是成串的銅板,最后是底下的散銅板。數好數量記在賬上,和訂單對比。
“姑娘!”窗口傳來聲音。
陳馥野走到窗前,是其中一個大訂單的訂購代表,將喝完的杯子送回來了。
“多謝。”她接了過來,泡到水里,放著一會兒再洗。
然后又陸續送回來了一百多個杯子。其中一個人還問下午的能不能繼續預定。
想了想,反正下午也要繼續開張,便答應了,讓那人又寫了一份新訂單,三十杯量的。
看著泡在水里的杯子,陳馥野直發愁:“算起來,這段時間,我們已經丟了快
三十個杯子了……”
金蕓心:“啊!?”
陳馥野:“你的反應是不是稍微大了一點?”
因為這個時代并沒有生產什么一次性杯子的能力,所以一直以來出售飲品,除了別人自帶容器的,一般都是喝了再把杯子退回來。時間一長,哪怕別人不是特意偷的,也難免丟失。
陳馥野最近一直在思考,用什么便宜的材料來代替一次性杯子的可能性。
“不是不是。我聽見你說的話了。”金蕓心回答,“我啊的是——我們這一上午,營業額快五兩銀子了……!”
“多少?”陳馥野不敢置信。
“竟然還有好心組織給了我們小費。”她捏起一塊碎銀,疑問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給多了,但既然沒人來認領,那我就當做是小費了。”
這樣算下來,今天的營業額,可以輕易突破十兩銀子。
——更高說不定也可以做到。
而這才是第一天。
午后,黃大娘那邊的第二份山中窖藏冰磚正好送到。
小鋪內的冷氣重新充足。
三小只精力充沛得很,干脆跑去一邊洗杯子,一邊玩冰塊。
國子監內,考生們都是在各自的小房間里吃飯的。這會兒,下午場估計才剛剛開始。
暗地里,陳馥野禁不住為學姐周怡捏了一把汗。
如果她這回再上不了岸的話,也不知道她爹周柏意,還有縣衙那一幫后援團該做何反應。
看時間也差不多了,陳馥野把窗外【暫停出售】的牌子取了下來。
在背后用金粉墨水寫上另外四字:
【歡迎光臨】
中午的太陽實在毒辣,加上國子監附近要求低聲細語,防止打擾考生,所以人們要不各自躲到屋檐樹蔭下,要不干脆蹲在水上的游船里納涼。如果這個時候向秦淮河旁邊看去,會發現那里蹲的全是人。
牌子掛上之后,不過一會兒,尋求消暑解渴冰水的人們,便再次自動被吸引過來。
第39章 第卅九回 冰水自取,七文一碗。……
這回來的大部分都是散客, 在國子監旁邊等著接考生放考的。優點是他們只是納涼中途炎熱口渴,想買杯冰水解暑,所以很愿意等, 十分有耐心。
缺點則是, 他們人納涼中途炎熱口渴, 會站在窗口的狹窄屋檐外面一直等。
所以最后形成的效果,很具有壓迫感。
就像某些模擬經營小游戲里,雖然客人們頭頂的耐心條一直都是綠色的, 但是他們會就這樣站在門口眼, 巴巴地注視著你,并且排成井然有序的長隊。
而作為店主, 你就只能在這強大的壓迫感下,一杯一杯地解決問題。
陳馥野蹲在窗口前,稍稍起身,只露出一雙眼睛,極速掃了一眼。
“十四個,虎視眈眈。”
小童工們已然將店面變成自己的主場。小甲催促道:“姐姐,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去看客人的反應了, 我們得抓緊時間。”
陳馥野只好:“……你說得對。”
一直持續到下午四點鐘, 第二波人潮終于結束了。
小小的店面里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飛濺出來的果汁、果渣,冰塊融化的水等等。
而此時,訂單號已經達到了驚人的一千號。
“第一千號,還是檸檬水。”金蕓心往外瞥了一眼,突然壓低聲音,“以及——終!于!沒人了!”
陳馥野:“沒人了?”
“暫時是沒有了。”
“今天的鄉試幾點結束?”
“剛剛的客人說是還有一個時辰。”
“那就是六點結束咯?”
“沒錯。”
“那結束之后,是不是又會來一大波客人?”
“當然啊當然。”
“好的。”陳馥野送出了第一千杯冰鮮檸檬水。
待那個客人的背影遠去, 陳馥野果斷將【歡迎光臨】的牌子一翻,狠狠拉上窗口。
“砰!”
店鋪內驟然安靜。
“結束了。”陳馥野說,“一切罪惡都將在這第一千號終止。”
“啊——?”三小只意猶未盡,拖長了音調,遺憾道,“這就結束了?”
看著他們滿頭大汗,渾身衣服都被汗水浸濕,并且由于一邊干活一邊暢快喝飲料而像花臉貓一般的小臉蛋,陳馥野點頭:“結束了。”
小孩會累,只是他們感覺不到累。如果繼續壓榨到第三波,估計今晚等到他們回家,有的他們后悔的。
而且即使他們嘴上說不累,這個時候也已經趴在小桌上徹底停機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陳馥野累了。
掌管榨汁機,她感覺自己在健身房推了一整天的鐵,胳膊差不多失去了知覺。
如果這時候再補充些蛋白質,說不定第二天,健壯的肱二頭肌就能從她的胳膊上長出來。
冰磚還剩下最后一大塊。
即使想咬牙再努努力,其實也到頭了。
所以這最后一塊冰磚,就當空調用用算了。
在下午賣出的六百多杯里,包括了將近三百杯純冰水。
這是雙向選擇的結果。因為一些客人等得匆忙,急迫想消暑解渴,便直接要求“你干脆給我來杯冰水吧!”。
正好榨汁配比費時費力,便索性把冰磚放到室外,極速融化,然后把這些半化不化的冰塊水用陶碗舀出來,七文一碗,賣得飛速。
甚至到了最后,放在外面的大冰磚已經成為了全自動售貨機。
把陶碗堆放在冰磚箱旁邊,然后在旁邊掛上牌子,銅板就源源不斷地收入瓦罐。
至于牌子的內容,陳馥野寫的是:
【冰水自取,七文一碗;
喝完洗碗,店主太懶。】
今天確實靠這個點子,偷了好大一個懶。
否則,要真是在這三個多小時內純手做一千杯冰果飲,那大明人力機械的誕生,也指日可待了。
把最后一塊大冰磚放到小桌上,僅剩的寒氣彌漫。
大家圍著冰磚休息了好一會兒。
金蕓心算完了賬:“……十、十二兩銀子。”
這個數量,比之前一周的營業額加起來都多了許多。七湊八湊,甚至約等于一匹小紅。
現在看來,房守仁剩下的地契錢簡直不值一提。
然而,歡呼的力氣已經徹底耗光。
所以大家平和地鼓了鼓掌,為這驚人的營業額露出平和的微笑。接著,大家從善如流地趴到小桌上,一臉平和地打算睡會兒。
醒來的時候,冰磚剛好化完。
下午六點,鄉試的第一天結束了。
街道外面頓時人山人海,熱鬧非凡,仿佛要把憋了大半天的寂靜通通發泄出來。
聽著外面的動靜,金蕓心醒來后的第一句是:“明天可怎么辦啊?”
陳馥野保持著俯趴的姿勢沒動,只開口道,“我們把果飲做成限量版的,一天只賣三百杯,剩下的全部賣冰水,就當全自動售貨機,怎么樣?”
“姐姐,如果你把有果汁的冰水做成限量版的話,完全可以賣的再貴一點。”小甲已然坐了起來,認真道,“我們在烏衣巷的時候,那里無論什么東西都可貴了。大人們約定俗成的規矩是,要在原來的基礎上再加一部分價格,這樣才能不約而同地一起宰人。”
陳馥野:“……”
她此時很想說,小伙子,你很有來姐姐的家族當頭領的天賦啊!
目前,陳馥野短期內的目標是擴大店面,增加人手。可以的話,最好能把秦淮驛的小紅給買回來。
所以錢還是要掙的。
不過,坐地起價終歸不好。今天賣出去的價格沒辦法改變了。況且短短一天之內掙了十二兩,放在平民之家,這些銀子足夠滋潤地躺平一年,已經非常滿足。
只聽,緊閉的窗口外隱約傳來客
人的聲音:
“呦,這怎么就關門了?我還想再打兩杯冰水呢。”
“就是這家!要不咱們明天再來?”
“今天那冰水搶得叫一個快啊!”
“得得得,那說好了,明兒個來你請我喝啊。”
大家屏息凝神,等客人走過去。
“第一次見沒干虧心事但是怕被客人發現的店主。”金蕓心小聲。
“你胳膊抬得起來嗎?”陳馥野斜睨。
“待會兒站起來的時候,你如果看見我的胳膊像大猩猩一樣垂在地上,就會知道我有多抬不起來了。”她回答。
“那你就小點聲!”
外面接考的人群源源不斷。
“姐姐,我肚子餓了。”小鳥實誠道。
正好,反正今天營業也結束了,賺了銀子,又休息了一會兒,緩了過來。
陳馥野一拍桌子:“走,我們吃大餐去。”
話音剛落,小鳥和小龍便再次精力充沛地一躍而起:“好——!”
大家簡單打掃了一下店內的狼藉,擦干凈水,便從后門走出去,關店。
走到街上時,才發現這個點吃飯實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肉眼可及之處,每一家都擠得滿滿當當,毫無落腳之處。
但是,又怕小鬼餓得慌,所以就先給他們買了點街邊小吃墊墊肚子,等這一波人流散去之后再做打算。
他們還沒吃夠冰粉,于是就給他們又一人買了一碗。在街邊又看到了賣奶酥山的小攤,那是奶制的酥油和蜜糖淋在碎冰上,神似冰淇淋,便一人也買了一份。
看這家店鋪里的冰磚,也用的化的差不多了。并且正在打碎冰的店主,也同樣一臉死灰的模樣,陳馥野莫名內心平衡了不少。
捧著手上冰冰涼涼的小吃,小鳥將手一指:“書鋪!”
陳馥野問:“你想去?”
“嗯!”她狠狠點頭,“據說,《南洋孤俠傳》要出第3部 了,我們最近都還沒上書鋪看呢。但是學堂里,有的同學都已經拿到了。”
反正現在也沒地吃飯,索性消磨時間,又見他們實在渴望,便帶著他們走進了相對冷清的書鋪。
走進去,三個小鬼便很有目的性地直奔【武林風影】的分區。
陳馥野有些好奇地打量著書鋪。
這還是穿越之后,第一次走進這種地方,不免好奇。
書鋪的外墻上,正是小鳥所說的武俠小說《南洋孤俠傳》的宣傳海報。水墨畫,畫工尤為精細,還有文案:
【金陵出版社攜神秘作者房日守心逍遙客最新力作:
《南洋孤俠傳三:海上升明之歌》
珊瑚宮中尋明珠,鮫人悲泣念長歌。
南海平,山河闊。
孤俠執劍,逍遙天地,一日下九重!
新書搶先價:三部合訂本,只需一兩銀!】
“三本書一兩銀子?這么貴?”金蕓心忍不住感嘆。
“這個已經很便宜了。”小甲解釋,“正常的八十章回小說單行本,一本都要半兩銀子。在我們學堂,大家都是湊錢買一本互相傳閱的。”
陳馥野了然點點頭。
之前就聽說古時候書籍昂貴,材料和人工都占模,現在看來,果不其然。
第40章 第卌回 關于自動化的內包轉外包。……
里面的書目琳瑯滿目, 并且各自按照分區擺放。有報刊雜志一類的,入眼的倒是很眼熟的名字,絕大部分都在林娘子那兒看到過。然后就是海量的故事小說, 按照風格區分出了許多板塊。
一路邊看邊逛, 走到最深處, 陳馥野抬頭,看到了木書架上的板塊名稱:【活色生香】。心里想著,明朝不至于這么開放吧, 難道是菜譜區?
結果瞥了一眼, 看到了赫然其列的《金瓶梅》。
這倒還算好的,同列的還有其他市井小說, 光看名字就有些不可描述,少兒不宜。
“……”
她悄悄瞥了一眼柜臺前悠閑喝茶的店主,見沒人注意到這里,便暗自尷尬地離開了。
——這種全年齡向書店,好歹也要分個級吧。
三個小鬼頭正蹲在【武林風影】的書架下,一邊用小勺挖奶酥山吃,一邊讀得津津有味。
書鋪的屋檐下也有不少蹲著避暑的人, 書店里空氣不流通, 反倒悶熱。金蕓心耐不住熱,滿頭大汗,跟水老鼠似的,找過來:“不行了,我到外面吹吹風去。”
說完,她便干脆跑到外面的屋檐下去等待。
見接考的人流已經漸漸緩和下來,陳馥野又看了看那三個抱著書不放的小孩,只好走過去, 蹲下:“這下肚子不餓了?”
小龍抬起頭來:“吃了奶酥山,餓倒是不餓了,但是這個是甜的,我現在特別想吃肉。”
“是呢是呢。”小鳥連連贊同,“據說,吃甜的肚子和吃肉的肚子是兩個不同的肚子——那有許多個肚子的話,我們不就是像牛一樣了嗎?”
“不是這樣的。”小甲否定,“這只是一種形象的說法而已。實際上你只有一個肚子,但是……”
于是,他們就莫名地激烈討論起“人有幾個肚子”這樣的話題了。
陳馥野隨手拿了一本書架上的三部合訂版《南洋孤俠傳》。
捧在手上很重,厚厚一大本,裝訂也很精美。翻開來,是古代印刷術的墨香,字跡清晰,紙頁泛黃,聲音清脆。
看文章內容,用的是當下流行的半白不白的寫法寫的,所以字數非常多,保守估計得有一部《三國演義》。書頁中間有隨贈的周邊書簽,還有栩栩如生的劇情插畫。
倒確實是一本用心的出版物。
書簽上面有本書作者的簽名,以及男女主角的肖像畫——或者用現代術語來說,就是人設圖。
男主角是一個很典型的武俠小說成長型傻蛋,女主角則是南洋里的鮫人公主,有點《聊齋志異》的意思,但其實是很爽快的劇情流,升級過癮,奇幻愛情元素也纏綿悱惻,怪不得這么火。
看著上面龍飛鳳舞的簽名,陳馥野將書簽抽了出來,想細細看看。
書鋪老板留意到,連忙開口阻止:“哎姑娘!那個是買書的贈品,可別弄壞了!”
“哦,抱歉。”陳馥野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書簽夾回了原位,“我就看看。”
“無妨,你小心點便好。”老板是個看上去心寬體胖的中年男人,倒也沒放在心上,只是念道:“最近這新書上架,出版社非要附贈書簽。可這書簽多容易壞,多容易丟啊?還不如像以前那樣,隨書里面角色使用的小物件多好,真是的。”
那個簽名的字跡看起來很眼熟。
陳馥野攤開書,只用眼睛打量著書簽,隨口答應:“小物件?”
“是啊。”書鋪老板應道,“像什么大俠用的小荷包,仙女用的胭脂盒,花樣多得很呢。都是那金陵出版社和別的商家合伙出的主意,又能賣書又能做宣傳,就是難為我這小小書鋪老板,哼……”
像是想起了什么,陳馥野蹙眉。
書鋪老板后面的抱怨,她沒怎么聽進去。
這個字跡……
不對勁。
她絕對在哪里見過。
陳馥野忍不住腦中打開Photoshop,創建了一個新項目,然后把書簽拖進去,用色彩范圍摳出了這個【房日守心逍遙客】的簽名,然后用畫筆工具,給它刷上了一層金粉色。
“…………”
“房日守心逍遙客”。
——房、房守仁??
不是吧阿sir?!?
陳馥野崩潰。
原來,那老頭竟然在背后偷偷賺大錢!
怪不得他之前優哉游哉坐在河岸邊無所事事,原來是靠吃版權費過的日子,也難怪活得這么滋潤。
得出這個結論,陳馥野下巴差點驚掉下來。
主要是這個筆名給人的感覺,迷惑性十足。一般看到“房宿”這個詞語,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二十八星宿中房日兔的“房宿”,至于“守心”,也只是跟“熒惑守心”同款的用法,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個天文詞語,哪里會想到,竟然是這老頭用自己的名字杜撰出來的?
一時間被震撼到,陳馥野半天說不出話來。
……不對啊。
——那他臨要南下遠游的時候,又跟自己哭什么窮?!
想到這里,陳馥野九分驚訝,半分生氣,最后只能半分涼薄地笑了出來。
呵呵。
真
是裝模作樣!
要不是現在他估計還在南下臨桂的路上,行蹤不定,到現在也沒個來信,陳馥野真想當場寫封信質問他,有錢人一天到晚跟我這流落市井的可憐小女孩裝什么裝,竟然還讓我請你吃燉生敲?
可惡啊可惡。
然而此時,三小只關于“人有幾個肚子”的討論已經臨近尾聲。
“姐姐,你覺得呢?”小鳥說,“我還是覺得人像牛一樣,有四個肚子!”
小甲發出一聲覺得他的兩個朋友沒救了的嘆氣:“哎……”
陳馥野合上了手中的合訂版《南洋孤俠傳》。
見書鋪外街上的行人也少了些,書店蹲得差不多了,肚子咕咕叫,確實也得吃飯了。
“要不,姐姐給你們買一本這個?”陳馥野問。
“……”三小只頓時瞪大了眼睛,噤聲。
“真的嗎?”小鳥聲音顫抖,兩只小手捂住了嘴,“給我們買,這一本?”
陳馥野:“真的啊,就當你們打黑工的工錢。”
一兩銀子一本書,用現代的匯率來換算確實是貴得離譜,基本相當于一千塊錢買一本書,是實實在在的奢侈品。不過今天營業額爆棚,陳馥野自覺手上寬裕,倒是無所謂。再加上這三個小鬼頭也確實給店里幫了大忙,哪怕當成工資送給他們,也合情合理。
三小只狂喜得原地起跳。
陳馥野拿著書放到柜臺上:“老板,一本《南洋孤俠傳》。”
“哦?好嘞!”老板轉身去取紙包書。
“等等。”陳馥野一轉眼,看到了柜臺上的小架里放著的書籍,“這個也買一本吧。”
那是一本新編版的,來自于宋代楊介的臟象著作,《存真圖》。似乎是因為前些日子東壁堂教授李時珍來訪應天府參加學術研討大會,所以這些醫學書籍都擺到了各家書鋪的推薦書架上。
臟象著作,顧名思義,就是醫學人體解剖圖。
陳馥野覺得,這本小書應該可以解決他們“人究竟有幾個肚子”的疑惑。
老板這個時候已經包好了書。加上這本《存真圖》,一共一兩半銀子,陳馥野便把碎銀遞給他。
……貴是真貴啊!
拿到精美包裝的小說,小鳥雙手捧著接住,眼中放出無比崇敬的光芒,小龍和小甲立在一邊,目不轉睛,向來吵鬧的三小只竟然陷入了難得的肅穆中。
看他們的模樣,陳馥野感覺自己給他們買的仿佛不是什么武俠小說,而是一把天底下最強的劍。
鄉試還剩下兩天。
第二天,小鬼頭們上午一下學,便目的明確地直直往店里跑。陳馥野拉開窗口,遠遠看見了他們的身影,放心地把【歡迎光臨】的牌子掛到了外面。
接下來的兩天營業都由此開始。
就像計劃的那樣,果飲限量,剩下的冰水全部半自動出售,省時省力,賣得飛快。
看著那些客人手中的銅板自個兒往瓦罐里面砸,金蕓心坐在小桌前敲算盤,抬頭:“你記不記得,之前我們在宿舍樓下,從自動售貨機里面買水的時候,總是會玩梗,說這種自動售貨機里面肯定蹲著一個人?”
“記得啊。”陳馥野蹲地敲冰塊,無語道,“然后你剛剛用很大的音量說完,結果就真的從里面鉆出來了一個人。”
“嘖,那維修師傅正好在里面修系統,我又不知道!”她說,“不過你看現在的樣子——我們是不是很像售貨機里的人?”
“……”陳馥野沒法反駁。
本來店面就小小一個,只靠一個窗口與顧客交流,再加上現在冰水甚至不需要自己動手,顧客站在前面交錢拿水,確實很像。
小童工們正興致勃勃地做果飲,根本玩不膩。
并且,他們還特意將嶄新的《南洋孤俠傳》也帶了過來,說是要休息的時候抓緊時間讀書,說得那叫一個正氣凜然。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努力學習呢。
陳馥野就在一邊隨手給水果剝剝皮,榨榨汁。
圓滾滾的檸檬剝掉橙黃色的外皮,迸發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放進榨汁機里面,按壓木樁,檸檬汁流淌出來。
檸檬汁酸溜溜的,刺激性十足,如果一不小心濺到眼睛里的話,會當場痛哭。
陳馥野被濺到了好幾次,但是為了保護面子,她選擇默默紅著眼睛,背過身流眼淚。
看著接了滿滿一盆的檸檬汁,陳馥野的手慢了下來:“……”
嗯?
眼前,全部都是剛剛榨好的果汁。檸檬汁,梨子汁,葡萄汁,柑橘汁,尤其是葡萄和柑橘榨出來的顏色,天然色素鮮亮,紫色橙色,十分漂亮。
然后是正在緩慢融化的冰磚,晶瑩剔透的冰塊上不斷滲出細密的水珠。這些冰磚,是黃大娘用井水濾過泥沙雜質之后凍的,所以很干凈,融化的水也清亮。
這些液體就這樣一盆盆地擺在面前。
三小只正在激情混合配比
——這是流水線的一部分。
“我突然。”陳馥野說,“有了一個更自動化的想法。”
聞言,金蕓心質疑:“先提醒你一下,特斯拉發現交流電還要等到1882年,但是現在才1580年,所以你的那個自動化跟電有關系嗎?”
“完全沒有。”陳馥野說,“純靠人力。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們做市場調研的時候,發現有些網紅店很喜歡把原本屬于商家的活計,通過一些哄人的包裝,直接交給顧客,然后顧客還得反過來給商家交錢?”
“……”金蕓心用毛筆戳著下巴,微微戰術后仰,謹慎道,“記得倒是記得……當時我們把這個稱之為《就像我們在學校受苦但還要給校長交錢》奇觀。”
陳馥野頷首肯定:“就是那個了。”
“所以你想干什么?”
“你看。”陳馥野重新打量了一圈面前的果汁冰水,“我們把剩下能榨汁的水果品種全部加上,這不就是一套可以DIY的冰鮮果飲自助嗎。”
“你的意思是,我們只負責榨汁,提供容器,然后把流水線上剩下的所有活都反過來外包給顧客,然后他們還得給我們付錢……?”
“沒錯。”
“——!”
金蕓心情不自禁地搖頭鼓掌:“奸詐啊,太奸詐了,我喜歡!”
陳馥野哼哼一笑:“謬贊了。”
外面依舊烈陽高掛,人頭攢動。就連兩人在里面合謀這個計策的時候,窗口外,冰水也在不斷被取走。
如果這個主意能成,那么阻礙銀子往口袋里鉆的唯一因素,就只有原材料的多少了。
陳馥野恨不得黃大娘能立刻開飛機再給她送兩箱冰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