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傅秉淵還在呼呼睡著,身側的葉湑慢騰騰地睜開眼,饒是先前已經給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乍一醒來,看著身邊躺著的人,他還是嚇了一跳,緩過神來,捂著胸口吁了口氣,才驚覺這腦袋疼得似是要炸開一般,他猛錘了兩下,一時竟想不起昨夜發生了什么。
他記得,自己捧著酒壺猛灌了好些酒,自傅秉淵從他手里搶走酒壺,便不省人事了,如今見身上只著里衣,喜服被隨意搭在炕頭的衣柜上,他不由得晃了晃神,該不會...該不會傅秉淵趁著他醉死,就像那...那冊子上所畫那般,將他給這樣那樣了吧。
傅秉淵昨夜快到子時才有了困意,這會兒正困乏得很,迷迷糊糊間見葉湑跪坐在他身側,目光呆滯,神情恍惚,他一個翻身,像前世尋常那般,環住小夫郎的腰際,不尚清醒的腦袋沉甸甸地埋在他胸口處,啞著聲音道,“阿湑,我好困,想要阿湑抱抱睡。”
葉湑身子僵立,一動也不敢動,任由傅秉淵抱著自己可勁兒地黏糊,半晌,窗外雞鳴聲起,他陡然回神,想起出嫁前,秀娘曾叮囑他今日要早些起床給公婆請個早安。
葉湑拍了拍自己兩頰,揉搓揉搓眼睛,努力地讓自己清醒過來,他掀開窗簾,朝院子里張望了兩眼,只聽著東屋的門“吱悠”一聲,隱隱有說話的動靜,想必是傅家爹娘已經起來了,記掛著秀娘的囑咐,他推了推抱著他死不撒手的傅秉淵,“你去炕上睡吧,我得去做早飯了。”
傅秉淵閉著眼,腦袋窩在他懷里蹭了蹭,口齒不清地哼哼唧唧道,“再睡會兒,娘一會兒做好早飯,會進來喊咱們的。”
“哪有新夫郎頭天早上就賴床的。”葉湑暗自嘀咕道,見傅家爹爹端了盆在院中漱口,就更是坐不住了。
傅秉淵聽了他的小話,哼哼兩聲,勉強睜開眼,使勁地揉搓了一把臉,坐起身子來,“那我和你一道兒吧。”
......
傅老二兩口子一早就醒了,起來見西屋的門還緊閉著,便沒出聲,想著自家兒子和兒媳昨日折騰一天,怕也是累壞了,就合計著叫他倆多睡會兒,待做好了早飯再喚他二人便是。
可誰知,李二花剛把灶臺里的火生起來,正準備燒鍋熱水時,就見西屋的臥房門被人從里到外推開,葉湑一身常衣急急慌慌地走出來,身后跟著的是打著哈欠,眼還沒睜利落的傅秉淵。
她放下汲水的木瓢,笑呵呵道,“湑哥兒,天還早,咋不多睡會兒。”
葉湑整整衣衫上被傅秉淵扯皺的褶子,低眉,溫溫和和地喚了聲,“娘”。
李二花聽著這聲“娘”,眼底不由得生出幾分笑意,又瞧著葉湑有眼力見兒地將自己手里的活兒給接了過去,更覺高興。
“娘,你咋不讓我回去睡會兒呢。”傅秉淵跟在葉湑身后探出腦袋,見他娘笑得一臉褶子,撇撇嘴道。
李二花白楞了他一眼,手中的木瓢毫不客氣地招呼到他的腦袋上,“睡個屁,都幾時了,湑哥兒都起來了,你還有臉在床上賴著?!”
“得嘞,我算是知道了,這個家,論地位,原本我就是老末,能喘氣的大黃都排在我前頭,如今阿湑進門了,我這地位啊,那是更低了。”傅秉淵捂著胸口作受傷狀,說話的語氣聽上去委屈極了。
“自己知道就行,能娶上阿湑這樣又勤快又善良的夫郎,那可都是你們老傅家祖墳冒青煙的福氣。”李二花沒有絲毫要安慰自家兒子受傷心靈的意思。正說著,她握住葉湑的手,輕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湑哥兒,咱們家沒那么多亂七八糟的禮數,甭個拘謹了,早飯想吃啥,只管跟娘說便是,多睡一會兒也無妨,既是你入了咱家門,娘就拿你當一家人看待,這都一家人了,咱就無需這些虛頭巴腦的規矩,怎么自在怎么來。”
葉湑對李二花突如其來的親昵有些不適應,反應過來,被她一席話說得心里暖烘烘的,都說這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誰不愿入個好夫家,夫君貼己自己,婆母通情達理。他記得,同村家哥兒,便是因著成親第二日起得稍稍晚些,被婆母甩了好幾天的臉子,他家婆母還四處說他好吃懶做,難堪大用,如今看來,這傅家爹娘人還是好的,他抿唇笑了笑,羞赧道,“謝謝娘。”
“同娘客氣什么。”李二花見葉湑低眉頷首的乖順模樣,愈發喜歡得緊。
“娘,咱啥時候吃早飯,我餓死了。”傅秉淵揉了揉肚子,不滿地給自己爭取存在感。
“阿湑今個兒想吃什么?昨日喜宴余下的葷菜,娘給前來幫忙的嬸子們分了些,還剩下不少,給你們做個燉菜可好?”李二花沒得給自己便宜兒子一個目光,只柔聲柔氣地詢問葉湑。
葉湑瞧了一眼被李二花忽略地徹徹底底的傅秉淵,歪著腦袋淺淺笑了幾聲,把袖子一挽,“娘說什么便是什么,我不挑的,娘既然要做燉菜,那我搟些面條吧,娘別嫌棄我笨拙就是。”。
李二花哪里有這心思,葉湑平日有多勤快,滿村里有目共睹,她只嫌傅秉淵長手長腳,干杵在那兒跟座山似的礙事,想著攆他出去,可誰料自己這兒子黏糊著他家夫郎怎么也不肯走,還搬來個小木板凳,坐在灶臺旁邊,像模像樣地給火灶里添柴扇風,她心頭涌上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憂傷,自己做了這么多年的飯,怎么從前就沒見這掃帚在屋子中央倒了都不帶扶起來的小子,來給自己搭把手呢。
她咂摸咂摸嘴,總覺得哪里不是個滋味,不曾想她那便宜兒子和兒媳,二人倒是腦袋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不知在說些什么小話,瞧上去親昵得很。
李二花看順了眼,又覺得現世安好,遂也不再去想這些雜七雜八的。
等到做好飯,日頭已經升高,期間傅有良進來催了一茬,被李二花提著搟面杖給攆了出去,“這一家子老小都在灶臺前忙活,就你閑著,不幫忙也就罷了,還敢進來催促!”
傅老二虎壯的身形立在門口像一堵門神一般結實,卻愣是不敢反駁一句李二花,只吃癟地摸了摸鼻子,端起食盆子去喂院里的雞鴨,一面喂,一面眼神還不時地往庖屋方向張望,肚子餓得咕嚕咕嚕響,也不敢去催了。
好不容易盼著這飯菜端上了桌子,傅有良和傅秉淵倆壯漢早餓的前胸貼后背,不等李二花吆喝吃飯,便都拿起了筷子,傅秉淵挨著葉湑身邊坐下,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巴拉。
婚宴剩下的葷肉都被李二花一鍋亂燉,澆在葉湑手搟的筋道爽滑的面條上,這一筷子夾下去,油滋滋亮汪汪的掛著油花,香的讓人直咽口水。
傅秉淵悶頭吃著,還不忘了給拘謹到不咋動筷子的葉湑夾些菜肉,“阿湑,你多吃點,我娘的手藝可好了。”
“數你嘴甜。”李二花接了話茬過去,她見葉湑瘦瘦的,一小只端坐在飯桌前,外衣掛在身上空空蕩蕩的,一時心下不落忍,又給他夾了滿滿一筷子,“湑哥兒,想吃啥吃啥,不合胃口就跟娘說。”
“謝謝娘...”葉湑托著碗接住,滿登登一碗菜肉著實有些墜手,他在家時,早上頂多一碗稀粥草草對付過去,誰能想來傅家的第一頓早飯,吃的這么硬實,他飯量一向不咋大,但還是硬著頭皮都吃完了。
傅秉淵看他這一碗冒尖兒的飯菜,還想說他倘若吃不下,自己幫忙分攤一二,總不好將他家夫郎給撐著,誰料他三碗面條子下肚,一抹嘴的功夫,葉湑的碗里也空了。
“阿湑,吃不了你可別硬撐,剩在碗里便是,還有你家夫君我哩”
葉湑將最后一口急急忙忙地咽下了肚里,正要開口,“嗝”冷不丁打了個飽嗝上來,他連忙手捂住嘴,暗罵自己也太沒出息了,抬眸見傅家爹娘的注意力并沒有放在自己身上,才稍稍寬下心來,他抹干凈嘴,對上傅秉淵的視線,“我...我吃得下”。
傅秉淵不同他爭辯,只覺葉湑剛過門,尚有些拘束不適應,興許過兩日便好了。
見一家人都撂下了筷子,傅有良拍拍衣擺起身,“今個兒隔壁村辦紅事,請我過去殺豬,中飯你們趕早吃,不用等我了。”
“行,那你早去早回。”李二花應聲,尋常趕上這種時候,主家都會留傅有良在那兒吃一頓殺豬飯,自是餓不著他的。
傅有良說罷,又簡單地問了葉湑兩句家常話,便收拾他那一整套殺豬用的家伙什兒走了。
葉湑想起自己今日還得去村長那一趟過田契,趁著收拾碗筷時,同李二花說道,“娘,家里有幾畝田地是爹娘當時給我備下的嫁妝,廣鄉叔喊我去把田契給過戶了。”
“去吧去吧,那田地你倆愿意折騰,就種起來,不愛動就還是讓你爹娘種著,咱家糧食不缺,按年收上來的那些,養活咱一家子綽綽有余...”當初媒人說葉湑家陪嫁幾畝地時,李二花便想好了,她自打嫁給傅有良就沒再收拾過地,平日得閑在院里種種青菜罷了,葉湑要種,她就去搭把手,不種的話,租出去或者留給他爹娘,自己是沒有什么意見的。
傅秉淵一聽種地就頭疼,他長到這個年紀,從沒下過地,吃不了種地的苦,也不想讓葉湑辛苦,直言說不種了,想些別的營生。
葉湑雖一早知道傅家不種地,但也沒想好這陪嫁過來的幾畝地如何處置,想著先把田契過戶,別叫公婆心里有個疙瘩,等過了這幾日,再看看是跟著傅家的地一塊租出去,還是另尋他法。
幫著李二花把碗筷收了,二人頭頂著草帽,緊趕慢趕地往葉廣鄉家去。
進門,葉廣鄉先遞給他倆一人一個紅雞蛋,又從柜子里扒拉出田契來,交予葉湑簽字蓋手印。
葉湑雖沒上過幾天學,但自己的名字還是會寫的,瞧他一筆一劃,認真寫著自己的名字,葉廣鄉倏地想起些往事,捋了把胡須,娓娓說道,“當年秀娘和二花前后腳生下你倆,那會兒,村里還有個教書先生,葉榮和有良便結伴去求了先生,給你倆取了名字,盼著你倆將來能夠成龍成鳳,沒想到,一晃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不過,你倆倒也算是有緣分,如今還走到了一起去。”
傅秉淵起了興致,“我就說嘛,我爹大字不識幾個的,還能琢磨出我這名字來?廣鄉叔,那教書先生呢,我咋從沒見過?”
“你知人事的時候,那教書先生就不在,只留下娘倆,在村里相依為命。”葉廣鄉唏噓道。自那以后,村里就沒有學堂了,孩子們開蒙,要么送到鎮上去,要么就去別的村里,再余下的,便是大字不識草草過日子的了。
“娘倆?誰家的呀?趕明兒要是碰上了,我得謝謝人家去”傅秉淵把村里人在腦子里都過了一遍,也不知道村長說的娘倆是誰。
葉廣鄉斜睨了他一眼,語氣涼涼道,“就是你去年帶著耿年把人堵在河邊,揍得人家鼻青臉腫的那個葉鴻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