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同床共枕這種經歷,讓葉允習慣性地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從不記事的時候開始,葉允就和媽媽在各地輾轉流浪,最后落腳在一處被開發商擱置的破房子里。
外城最不缺的就是外觀早已破敗、搖搖欲墜的爛尾高層公寓,人口急劇減少的當下,外城房地產商停工的停工、破產的破產。
這也讓相依為命的孤兒寡母二人,得以擁有一間被人遺棄的居所棲身。
像她們一樣無家可歸的人多了,就會在爛尾樓里滋生、抱團取暖,這里被人偷偷接上了電,又墊了點錢,交了點仨瓜倆棗的保護費,管著片區的人看他們可憐,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他們接上了水電氣。
這片鬼城居然也有了些許生機,苦中作樂的人們親手創造出自己的家園,這里化作一片屬于流浪者的街區。
夜晚的毛坯房子里成了一群人遮風擋雨的家,媽媽在光禿禿的窗戶上糊了別人不要的玻璃紙,防止風灌進來,但這點東西仍不保暖,寒風凜冽的時節依舊能凍死人,她們沒有火,只有一條薄薄的毯子。
媽媽給小葉允仔仔細細地裹起來,抱進懷里捂熱了,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哄她入睡。
那時候的葉允餓得有點昏昏沉沉,只聽見媽媽哼唱的旋律在耳邊盤旋,她小小年紀就早已深諳不能睡得太熟的秘訣,到了后半夜,就在葉允即將墜入熟睡時,哼唱聲從斷斷續續變得戛然而止。
小葉允猛然清醒過來,昏暗的視線內,她媽媽原本裹在外面的那層外套已經被她脫下來了,只穿著一件單件薄衣服,她的嘴唇有點發白,全身卻沒有再凍得顫抖了。
小葉允直覺不對勁,她把自己身上的毛毯脫下來給媽媽披上,把她冷得已經不似活人的手放進自己的頸窩,想給她暖暖,卻不見好轉。
但風雪依然不肯放過這對可憐的母女,脆弱的玻璃紙再也難以支撐,被凜冽的寒風卷起撒向無邊的天際,小葉允明顯感覺到,室內的溫度瞬間下降了好幾度。
小葉允想哭,想要媽媽抱,但連流出的眼淚都凍在睫毛和眼角里,當體溫融化的雪水漸漸凝固時,她驟然意識到,現在家里能依靠的就只有她了。
小葉允一邊拼命地拖著媽媽往外,一邊流著淚大聲喊著救命,她喊得嗓子嘶啞得像是被凍結了一樣,渴望著上下鄰里能有人幫幫她們,至少不要凍死在這個狂風大作的寒夜。
終于有一戶人家開門的聲音傳來,緊接著是好幾戶,整棟樓的人們都擠在葉允家的門口,把兩人都挪進了有充電式取暖裝置的一戶人家里。
他們貼心地貢獻出了最舒適的床墊,把小葉允和媽媽安排在了最靠近取暖器的位置,還有曾經做過醫生的鄰居來給媽媽進行診療和急救。
那個夜晚,小葉允擠在媽媽的被窩里,用自己的體溫讓她冰冷的軀體重新暖和起來,她困得神思昏昏,卻死活不愿意入睡。
她害怕再一睜眼,這天寒地凍的世界就只剩自己一人了。
從此以后,葉允就像患上了ptsd一樣,再也沒有辦法接受和人同床共枕,她下意識地害怕自己醒來摸到一具冰涼的尸體,被自己噩夢般的回憶折磨得無法入睡。
就像今天這樣,薛晝眠哼哧哼哧跑過來找她一起睡,她卻在另一半的豪華大床上翻來覆去,生怕明天身邊的這位小姐就變成死人。
等等,她應該沒事吧?
葉允的ptsd好像又犯了,她轉頭看過去,一片黑暗中只能描摹出薛晝眠沉睡的輪廓,身邊人的呼吸聲很輕,近似于無,她忍不住開始往壞處想。
只是試探一下,輕輕地碰一下,確認她沒有死就好,葉允忍不住撐起身子,朝一點動靜都沒有的薛晝眠伸出了手。
她略帶體溫的手指摁在了薛晝眠的大動脈處,感受到對方動脈血液有力的跳動,顫抖著手松了一口氣。
但還沒等她這口氣緩過來,一雙冰涼的手就“啪”的一聲攥緊了她的手腕,薛晝眠的聲音從枕畔傳來:
“這么著急確認我死沒死透?”
話音剛落,床頭柜上的一盞小夜燈亮了起來,薛晝眠躺在床上,攥住葉允手腕的一只手緩緩放開,她只穿了一條真絲吊帶睡裙,胸前的褶皺泄露出幾分奶油白的裸露皮膚,撐著頭望著葉允。
葉允當場被人抓住,辯無可辯,她顫抖的嘴唇蠕動片刻,卻還是連解釋的話都說不出來,只好低眉耷腦地跟薛晝眠道歉。
“對不起,我......”葉允在她面前被抓了個現行,往常好使的厚臉皮卻不合時宜地失效了,仿佛只要薛晝眠一個或嫌惡或厭棄的眼神,就能讓她此刻搖搖欲墜的心神碎個徹底。
“你好像不太適應和人同床共枕?”薛晝眠的目光像她所穿的那件真絲睡裙一樣柔順滑膩,說出的事實卻顯得一陣見血,她打斷了葉允打算道歉了事的念頭,看上去是要問個究竟。
但葉允顯然不想揭露這道血淋淋的往事,她偏過頭,惡人先告狀般地狡辯著開口:“你剛剛是裝睡的吧,繞這么一大圈到底是怎樣,監視我?”
“我確實是睡著了,是被你的動作驚醒的,”薛晝眠依然是笑語盈盈地撐著頭,湊近了葉允一點,兩人鼻尖幾乎要相觸,她睡前刷牙后的留蘭香氣息噴吐在葉允的面頰上,葉允忍不住動了動鼻子,“就在你摸我的時候。”
“我沒......”葉允的臉瞬間漲得通紅,與薛晝眠拉遠了距離,心里像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心跳聲震如雷。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極度愚蠢的事情,把手伸到了自己的雇主脖頸上,哪怕她在跟自己曖昧,這事也太過分了。
但薛晝眠還是不肯放過她,湊得更近了,她重新牽起葉允的手,按在了自己微鼓的白皙胸口上,然后順著脖頸的血管一路向上,最終停留在了自己跳動的大動脈上。
她用開玩笑的語氣道:“要摸就光明正大地摸,葉小姐對我的身體是有特權的。”
“......”
葉允的臉羞得通紅,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鉆進去,她已經分不清此刻的羞赧到底是因為自己的“罪行”被抓獲,還是手底下傳來滑膩的皮膚質感,讓她對于薛晝眠的撩撥無計可施。
葉允試圖把手掌捏成拳頭,不再繼續觸摸她的皮膚,并掙扎著要把被她抓住的手收回來。
“別動。”薛晝眠的聲音顯得愈發蠱惑,她就像有魔力一樣,讓葉允不自覺聽她的話,張開了手掌,將兩根手指都摁到了薛晝眠的大動脈上。
葉允不明所以,閃爍著目光抬頭看她。
薛晝眠摩挲過她的手指,柔聲問:“確認過了,可以放心了吧?”
“我還活著,還有心跳、呼吸和脈搏,我不會變成一具冰涼的尸體的,所以你不用擔心。”薛晝眠假裝瞥見葉允眼里的水光,輕輕松開了她的手。
薛晝眠像逗小孩一樣摸了摸她的頭,問她:“你這是輕度的應激障礙,對于在你身側的人,沒來由地有著強烈的危機感,你害怕我會死,對嗎?”
“是......”葉允被她柔和的嗓音安撫下來,她抬起自己的手,發現居然已經不再顫抖了。
“來吧,一起睡。”薛晝眠發出一聲略帶困意的喟嘆,她率先鉆進暖和的被窩,拍拍自己的身側,對她做了個“過來”的手勢。
葉允深呼吸了幾次,反復告誡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是將信將疑地掀起床單,小心謹慎地躺在了她的身邊。
“過來點,我有點怕黑,一會兒燈滅了你得抱著我。”薛晝眠的聲音聽上去很像撒嬌,莫名帶了點頤指氣使的味道,卻并不令人反感,反而有點驕橫的天真感。
葉允感覺薛晝眠的聲音悶悶地傳過來,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胳膊,不合時宜地在心里吐槽,剛剛悄悄溜過來的時候也是一片漆黑,怎么沒見大小姐害怕?
但......葉允還是神使鬼差地伸出手,被埋伏已久的人一把拉住,然后順勢滾進了懷里。
薛晝眠在她懷里調整了一下姿勢,拉過葉允的胳膊給自己墊在腦后,把自己蜷縮起來的后背抵上葉允的胸口,兩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對面心跳傳來的搏動。
薛晝眠拉過葉允的另一只手,覆蓋在自己柔軟的小腹上,正好將自己的身體整個囊括在懷里。
她倚靠在葉允胸口,聲音聽上去有點昏昏欲睡,但她還是努力地讓自己清醒了一點,對葉允說:“這樣,你就不怕我在半夜會......涼掉啦......呼......”
最后一個字出口時,她像是終于支撐不住一樣,徹底墜入了夢鄉,在如此近的距離里,任何輕微近乎于無的呼吸,落在葉允耳朵里,都顯得綿長均勻又清晰。
她無意識地摸了摸薛晝眠腹部的肉肉,像果凍似的一戳一彈,懷中人的呼吸像是最好的助眠白噪音,將她帶入了前所未有的安然沉睡。
柔軟的大床上依偎的二人中,還有人未曾知曉此后殘酷的真相,但至少在今晚,兩人坦誠相對,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