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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一章

    閣老的位置空出來一個。

    因為焦芳致仕了。

    內閣的人數一直沒有定數, 只是前朝一直維持在三個人的數量中長達六年,后來陛下登基人數也是多多少少,捉摸不定的。

    但是現在內閣空出一個位置, 那不少人就自然很想擠進去的。

    “焦芳走了?”江蕓蕓震驚,“他舍得走?”

    謝來抱臂,用唏噓的口氣說道:“肯定是不舍的,但這不是也沒辦法嘛, 外面的人都要罵死他了。”

    “那他就聽了?”江蕓蕓還是頗為不解。

    原來焦芳本來也不想走的,但實在是壓力太大了, 出門甚至還會被人扔垃圾,彈劾他的折子壘起來也絲毫不遜色平日里的江蕓。

    他自然也很想學前朝劉吉劉首輔做一個巍然不動的泥糊閣老,奈何陛下今日午后直接讓張永婉言要他保持一個體面。

    焦芳在家中呆坐著, 大哭了許久,這才不得不提筆寫下致仕的折子。

    他是萬般不情愿的,但這個世道到底已經不是他的世道了,京城再也容不下他了。

    “劉瑾倒得太快了, 朝廷中的官員都沒回過神來,也就跟著換了一大批人,那個張彩, 就是一直卡著楠枝的那個人也被抓起來了,焦芳本來就是靠劉瑾入閣,現在一下成了眾矢之的, 陛下肯定是容不下他的。”謝來已經主動坐下來, 準備吃飯了。

    張道長一看他們準備討論正事,就提溜著兩個小孩去和樂山他們一起吃飯了。

    “咱們好好吃飯, 不聽她們吃飯還忙著事情。”張道長張羅著, “來來, 先吃飯,都這個時候了,別餓壞了。”

    “算起來,排在其歸前面的人也不少啊。”黎循傳憂心忡忡說道,“現在突然越過去,可不是要被人戳著罵了。”

    謝來點頭,伸出手指來數了數:“確實不少,劉宇、曹元、梁儲、劉忠、費宏、靳貴、楊一清、蔣冕,八個呢。”

    內閣自來是按資排輩的,這幾人確實都是排在江蕓蕓前面的。

    “但是劉宇和曹元現在瞧著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瞧著這官身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個問題。”謝來又說。

    “梁儲是個好人選,他一直兼詹事府的位置,陛下的老師,按理這次也該上去了,算是最合情合理的一個人。”

    “劉忠也不錯吧,但無功無過,但資歷擺在這里,成化十四年進士。”

    “費宏和靳貴也是年少成名的神通狀元和探花,但是論起功績確實差你一點的,但誰叫人家考上的日子比你早呢。”

    “楊一清,這人你熟,成化八年的進士,你師兄,其實資料都在上面這些人上,但奈何常年在邊境,也有很多功績,在京城根基一般,而且陛下有意讓他在邊境先把城墻修好了,怕是趕不上這一波了。”

    “蔣冕,父母接連喪,丁憂還沒回來呢,這個好機會是撈不到了。”

    謝來顯然對這些人了然于胸,手指一根根比劃著,有條不紊說道:“那你算算,這里面也就梁儲和劉忠和你頗有競爭關系,但內閣的事情雖要閣老們提名,陛下也要首肯的。”

    “我的名字也在這里?”江蕓蕓猶豫說道,“可我怎么對這事一點風聲也沒有。”

    “哎,要不說李閣老天生是個搗糨糊的好手……哎哎,別瞪眼,隨便說說的,外面的人都這么說的,罵我做什么。”謝來嘟嘟囔囔著。

    “李首輔給其歸提的名?”黎循傳敏銳察覺到,“這,怕是有很大的爭議。”

    “沒,一開始根本沒人提江蕓的名字。”謝來沒好氣說道,“就江蕓這個年紀,三十都沒到呢,誰沒事提她,這不是平白挨罵嘛。”

    “不會是……陛下吧。”江蕓蕓一聽,幽幽說道。

    謝來撫掌:“果然是江其歸啊。”

    原來焦芳致仕的折子一上,朱厚照就迫不及待請李東陽去商量閣老人選了。

    李東陽是個謹慎的人,建議不如廷推。

    朱厚照也是個說干就干的性子,直接把人都叫過來,還有個原因大概就是受劉瑾牽連,現在六部尚書,大小九卿都不是齊的,所以召集的速度出人意料得快。

    大家也是被陛下這個風風火火的態度驚到了,一時間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開口,眼神閃爍,面面相覷。

    吏部尚書一向是廷推的主要力量,是有職責在身上的,王恩被眾人的目光催促著,猶豫上前,謹慎說道:“吏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梁儲職居輔導,才德允稱,精力有余,可擔此重任。”

    上首的朱厚照平靜點頭:“梁愛卿春宮舊臣,學行端謹,譽望素隆。”

    眾人一聽,眼神相互交錯。

    明明事情辦的格外順利,但怎么瞧著就莫名有點不對勁呢。

    “還有嗎?”朱厚照繼續問道。

    眾人震驚,一時間分不清這是客氣還是真的想要再找一個。

    若是加上梁儲,內閣就有四位閣老了,雖然內閣閣老人數最多的時候有十二人,但那一般都是上下人皇帝交接的時候,后續也會慢慢縮減到五人之人,這幾年也大都維持在三四人的位置。

    “成化十四年進士,掌翰林院,仍直經筵的劉司直性格沉穩,持正不阿也是極好的人選。”

    朱厚照笑說著:“劉學士自來體弱,且又有五十六,內閣事務繁忙,非常辛苦,朕不忍心看他如此勞累。”

    “楊總制曉暢邊事,悉中機宜,也是極好的人選。”

    “如今邊境城墻修建要緊,不急于一時回到京城。”

    “禮部費侍郎學行純正,才猷弘遠,日侍講讀,備著忠勤,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頗有良德,朕有意都加鍛煉。”

    “光祿卿靳充遂簡重靜默,從不輕易藏否人物,性格侃侃正言,無所顧忌,是為良選。”

    “靳愛卿人品貴重,可堪大用。”

    一番皇帝和臣子的極致拉扯后,眾人是看出來了,陛下心里是已經有個人了,想要他們提出來,自己再順坡下驢,借機同意,也算是和和美美的君臣美談,但奈何他們沒發現陛下心中那個人,一時間氣氛開始格外焦灼。

    “滿朝文武皆才學出眾,品德兼優之人,諸位大臣幾番挑選只覺各個都是忠臣良臣,微臣斗膽,不知陛下心里可有想法,內閣人選當慎之又慎。”最后還是李東陽出面委婉挑明這個想法。

    朱厚照有點失望他們的不上道,但又覺得李東陽這個首輔當得也不錯,關鍵時候還是能扛事的,便出聲,委婉提醒道:“雖說內閣人選應論資排輩,但靳充遂和費子充也是年紀輕輕就能擔無數重任的,可見能力總該是第一位的,我們內閣選人要不拘一格,外面的讀書人才會覺得我們朝廷只看實力說話。”

    此話一出,眾人啞然,四目相對,隨后腦海里詭異地齊齊想到一個人。

    陛下饒了這么一大圈,不會就是為了這人吧。

    —— ——

    “然后大家就都同意了?”江蕓蕓震驚,“這么好說話。”

    “哪能啊。”謝來嘆氣,捧著飯碗,無奈說道,“你知道的,他們怕你也怕的不行,一個個都開始裝傻充愣了。”

    “那陛下不是會生氣。”黎循傳猶豫問道。

    謝來頷首:“是有些生氣的,但還是你師兄出面,說此事頗為慎重,還是要先行考察,不若先問問你的惡意見,陛下這才勉強同意了。”

    江蕓蕓坐在椅子上沉默。

    “我怎么聽說有人提議劉閣老和謝閣老回來。”黎循傳看了一眼江蕓蕓,隨口問道。

    謝來哎了一聲,突然壓低身影小聲說道:“是有這事,但陛下嫌他們太一板一眼了,直接把折子駁回了,還把提出這個意見的人狠狠責罵了一頓,罰了三個月的俸祿呢,大過年的,沒錢拿回家過年了。”

    兩人說完又齊齊去看江蕓蕓。

    江蕓蕓笑說著:“看我做什么,這事吧……我也有些始料未及。”

    “那就先吃飯吧。”謝來一聽,迫不及待說道,“你知道的,我為了給你送這個消息,飯也沒吃。”

    江蕓蕓拿起筷子,其他兩人便也跟著開始吃飯。

    一時間小飯桌只剩下吃飯的聲音,隔壁那一桌歡聲笑語倒也格外熱鬧。

    “其實你當官也挺久了。”吃完飯,謝來摸著肚子,老神在在地說道,“弘治九年丙辰科的進士,過了年也就做了十三年的官了,而且你履歷還豐富,去了瓊州和蘭州,還去徽州做了過欽差,也不耽誤你給陛下授課。”

    “那些翰林院的人都是在苦熬資歷,你師兄也是八年八年的熬上來的,所以大家都下意識覺得你也要熬個二十來年。”

    謝來側首去看躺在小躺椅上的人,笑說著:“但你就算熬了二十年,也就才三十來歲,四十不到的年紀,放在進內閣的時間中也是很早很早的。”

    江蕓蕓聞言只是閉眼笑,椅子一晃一晃,慢慢悠悠的:“謝指揮吃了人家的飯,說話也跟著好聽起來了。”

    謝來促狹了:“你可沒錢了,誰不知道你是一個小窮鬼啊,我今天吃的可是黎郎中的飯,是吧,小青梅。”

    黎循傳正在削著蘋果,拿著刀的手頓了頓,隨后平靜說道:“你們自己說話,不要扯到我,無妄之災。”

    “那這事能成嗎?”顧知按捺不住湊了過來,“我那以后是閣老的徒弟了!”

    謝來下巴一抬,對著江蕓蕓的方向抬了抬:“問問你老師愿不愿意。”

    “當閣老還能不愿意!”顧知大為吃驚,連忙跑到她老師椅子邊,扒拉著她的胳膊,“老師你不愿意當閣老嗎?”

    江蕓蕓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腦袋:“玩去,少摻和大人的事情。”

    顧知還沒得出一個答案,就被陳禾穎拉走了。

    “明天這上朝有的熱鬧看了。”江蕓蕓嘟囔著,接過蘋果,哼哧哼哧咬了起來。

    —— ——

    江蕓蕓自一進城門就若有若無地被人圍了上來,但她一概裝傻充愣,完全不接招,好不容易艱難回到內閣,就看到李東陽、王鏊和楊廷和正齊刷刷看向她。

    “這是做什么?”江蕓蕓勉強露出一個笑來。

    “進來。”李東陽深深看了她一眼,第一個轉身說道。

    “好運道啊,江其歸。”王鏊感慨著。

    楊廷和沒說話,只是再看他一眼后,垂下眸來。

    “陛下有意讓你入內閣。”李東陽坐下來就開門見山說道。

    江蕓蕓眼珠子一轉,還沒想好是用震驚,迷茫,還是坦然的神色來迎接這個消息時,就聽到李東陽面無表情說道。

    “家中還有老師遺留的棍子。”

    江蕓蕓立刻老實了。

    “都坐吧,站著做什么。”李東陽揉了揉額頭,聲音溫和下來,“這事我們內閣關起來門來,先說道清楚。”

    如今的內閣經過之前的修整,大院子里只剩下四位閣老的位置了,倒也符合關上門的樣子。

    “這事你知道嗎?”李東陽直接問出其他兩個人的心聲。

    “昨天晚上謝指揮來我家吃飯,隨口說了一句。”江蕓蕓交代道。

    “謝來如今貼身伺候陛下,知道并不奇怪。”李東陽說道,話鋒一轉,“你和錦衣衛關系倒是親密。”

    “我的一個徒弟想學武,我也請謝來幫忙看看合不合適了。”江蕓蕓鎮定解釋著。

    江蕓蕓確實收了兩個女弟子,這在京中不是秘密。

    “陳知府倒是心大,直接把這么小的孩子留你這邊了。”王鏊笑說著。

    “拜師了,肯定要跟我走的。”江蕓蕓一本正經解釋著,“而且我又不是壞人,跟我是去讀書見世面的,也不是壞事,陳知府為人坦蕩,自然也無所畏懼。”

    “這次能扳倒劉瑾,陳知府之前救人的事情功不可沒。”一直沒說話的楊廷和看著江蕓蕓,若有若無試探說道。

    江蕓蕓充耳不聞,只是順勢夸道:“好人有好報吧。”

    “說這事做什么,都過去了。”李東陽拉回正題,看向江蕓蕓,“那你對這事怎么看?”

    江蕓蕓緩緩眨了眨眼。

    “你素有功績,做事認真,為人有擔當,但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李東陽說出目前眾人的擔憂,“還未滿三十就入內閣,聞所未聞,若今后封無可封,自來就不是好兆頭。”

    ——但現在最大的問題又是江蕓入閣,是陛下一力堅持的。

    ——誰也不想做這個出頭反對的人。

    “這事說起來,要從我十五歲開始考上狀元說起……”江蕓蕓慢吞吞說道,“既然前面的話都是夸我的,那后面的年紀應該是錦上添花才是。”

    王鏊不解:“這是什么意思。”

    “我當年在翰林抄書的時候,聽聞過一則我那一屆丙辰科的小傳聞,覺得頗有意思。”江蕓蕓慢條斯理說道。

    王鏊和楊廷和面面相覷,頗為不解,李東陽卻好似鬼使神差想到什么,眉心微動。

    “聽聞當年先帝在選定狀元時,在朱懋忠和我之前猶豫不決。”江蕓蕓心平氣和說道。

    “怎么會如此?朱侍讀雖學行醇篤,但當年的文章我都看過……差你一些。”當年北直隸會考的主考官,王鏊就是其中之一。

    朱希周雖是南直隸人,但同年和南直隸的考官交流時,說過這人。

    王鏊自己就是制行修謹,文章修潔的人,對朱希周的行文也是頗為喜歡的,但若是和江蕓比,那便是少有人及,她素來是文理結合到出神入化,得天下之文而化之的人。

    李東陽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整個人突然輕松下來。

    “因為朱侍讀的名字?”楊廷和猶豫說道,“先帝猶豫的是這個,而不是文章。”

    江蕓蕓微微一笑。

    王鏊錯愕,隨后又了然。

    朱希周,確實是一個好名字。

    這個故事一出來,三位閣老也都齊齊沒了聲音。

    其實先帝當年把江蕓蕓安排到內閣,朝野一直有隱隱的傳聞,這是陛下留給年幼的陛下的,要不是這個留言實在傳得太廣了,當日江蕓落難,也不至于人人都各懷心思。

    “既然說起這事……”李東陽咳嗽一聲,拉回另外兩人的心聲,低聲說道,“其實當年還有一件事情本該是由當年的劉首輔宣布,奈何如今瞬息萬變,此事到現在也不知該不該提。”

    王鏊側首看了過來,心中微動。

    “當年陛下寫遺詔時,內閣去了四個人。”李東陽低聲說道。

    屋內剩下兩個先是一怔,隨后神色大變。

    “你是……”楊廷和猛地扭頭去看江蕓蕓。

    江蕓蕓平靜地坐在那里,明明還很是年輕的面容卻多了些深沉的姿態。

    “那你們當年怎么……”王鏊回過神來,但又沒有繼續說下去。

    屋內四人瞬間陷入沉默。

    “那,此事……”王鏊先一步開口,隨后喟嘆道,“怪不得陛下如此堅決。”

    “事已至此,我們內閣對外要同心同德。”李東陽看向三人,“你們可還有其他想法?”

    王鏊沉吟片刻,隨后緩緩搖頭。

    片刻后,一直看著江蕓蕓的楊廷和神色僵硬,目光發怔,但最后也跟著緩緩搖頭。

    李東陽松一口氣:“那我去寫折子。”

    他先一步離開,王鏊站起來背著手走了幾步,最后看向江蕓蕓:“江其歸,你難道還真是天命所歸不成。”

    “人人都說你是紫微星,是大明立國百年一見的神童,還真的是不成。”他靠近江蕓蕓,想要仔仔細細打量著她,可剛一走進,就看到她漆黑的眼眸,突然回過神來,拍了拍額頭,“罷了,我都老了。”

    他說完就也跟著轉身離開了。

    屋內只剩下楊廷和和江蕓蕓兩人。

    楊廷和自來就不愛說話,但他辦事能力極好,心中自有溝壑。

    李東陽就一直夸楊廷和——“吾于文翰,頗有一日之長,若經濟事,須歸介夫。

    “那你當年為何沒說……”許久之后,他似乎恢復了之前平靜,低聲問道。

    江蕓蕓坐在他的對面,同樣平靜說道:“多說無益。”

    楊廷和抬眸看她,那雙深邃的眼睛在此刻露出難言的神色,可最后還是歸于眼下,隨著眉眼輕垂而逐漸被覆蓋。

    “原是如此。”他的聲音被初冬的風一吹,便也跟著縹緲起來,“愿今后群策群力,共鑄盛世,江閣老。”

    —— ——

    江蕓蕓就任閣老的事情就在正德四年的春節悄無聲息地宣告天下了,和她一起入閣的還是梁儲。

    梁儲任吏部尚書兼少傅兼太子少傅,江蕓蕓以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專典制詔。

    雖兩人一同入閣,但默契的都沒有加大學士的官銜。

    但這事能想到的人寥寥無幾,實在是江蕓的名聲太大了,全部的焦點都聚焦在他身上,導致梁儲毫無動靜地就搬到內閣上班去了。

    雖然朝野上下震動,但內閣和內廷不為所動,開始為新的一年開始的工作計劃布置。

    這是一場年初要定下今年要花的幾個大錢的去向的大會,分別是內閣大臣和各部官員在乾清殿召開。

    在一群留著花白胡子的老頭中,悄悄混進一個年輕貌美的年輕人。

    朱厚照一眼就看中了站在內閣最后一排的江蕓,越看越滿意。

    “去年四川大旱,這里至少需要一筆糧食。”戶部尚書顧佐率先說道。

    朱厚照點頭:“打算在這里撥多少錢財。”

    “至少一百萬了。”顧佐說。

    朱厚照沒說話了。

    “四川受災范圍之大,近乎全省淪陷,若是不及時安撫,怕是會多生波折。”顧佐一板一眼分析著,甚至還拿出一本拇指厚度的折子,認真打起了心里的小算盤,“今年漳州的海貿收了一波銀錢,應該是夠用的。”

    “漳州收到國庫也就三百萬了,顧尚書一口氣拿走一百萬,明年和蒙古的邊貿正式開始,雖說兩邊已經簽訂協議,但對蒙古人我們也是不得不防,各地的邊防,還有閑置的景泰城都要修建,也至少需要一百兩。”兵部尚書劉大夏保守說道,“還有各地的軍餉也要預料。”

    “官員的工資也要預留起來。”顧佐又說道。

    幾句話的時間,殿內鴉雀無聲。

    “兩位尚書一人一句直接把錢都那走了,我們工部明年可要陵寢之地,雖然是前期的工作,但五十萬兩肯定是要的。”工部尚書慢條斯理開口。

    朱厚照其實也是第一次開,聽著他們用萬做結尾,不由心中咋舌。

    ——本來漳州去年收了三百萬,他還高興壞了,畢竟他爹的國庫都沒這么富裕過,可現在錢還沒焐熱呢,一眨眼就要沒了。

    可他也不好多說,只能沉默著,繼續聽著底下的人說話。

    “禮部收到不少藩王的折子,請求按時封發月俸。”禮部尚書李遜吞吞吐吐說道。

    終于是逮到一個軟柿子,朱厚照立馬板著臉說道:“天下之事還未定,這些藩王不思為國奉獻,現在來添什么亂。”

    李遜挨罵了,但也不生氣,低眉順眼站著。

    這一罵,殿內的氣氛倒是莫名活躍起來了,大家像是突然熱情愛國起來,接二連三吐出無數需要用錢的地方。

    吏部今年官員考核需要一點錢買賣筆墨紙硯。

    刑部說各地的監獄都需要招募女監,需要一點錢,哦,南北直隸的監獄也都壞了,也要修繕一下。

    朱厚照都聽傻了,到最后忍不住問道:“都是花錢的地方,難道明年就沒有一點進賬的地方?”

    眾人一聽,面面相覷,心中咯噔一聲。

    李東陽委婉問道:“陛下是想加稅賦?”

    朱厚照當然不是這么想的,但百官的神色突然緊繃起來,他便也跟著一愣——哎,我嘛?

    “微臣翻閱近五年折子,發現兩浙鹽課多年未核查了,正好可及借著今年巡查浙江土地清丈的工作后續,追論歷次巡鹽御史及運司官賠償商課。”就在此時,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上前一步,慢條斯理說道。

    朱厚照眼睛緩緩變亮……

    ——我就說江蕓應該來內閣吧!

    第四百九十二章

    鹽課是指食鹽產制運銷所征收的稅, 也被稱為鹽稅。

    浙江鹽課起源非常早,早在春秋越國時期,《越絕書卷八》就有記載:“朱余者, 越鹽官也,越人謂鹽曰余。”,可見那個是時候的制鹽已經被納入官僚體系統一管理了。

    鹽課一向是朝廷重要的財政來源,夏朝時, 鹽就以上貢的形式被國家統一管理。西周時,鹽課更是被列為山澤之賦的一部分, 漢武帝時期,鹽鐵全都被收歸國家專賣,后世不少鹽務政策, 大都依次為開展。

    江蕓蕓說的巡浙江鹽務倒也不是奇怪事,之前好幾年沒展開大抵是因為之前朝局不太穩定,朱厚照自己也不知有這事,現在這算舊事重提。

    浙江自古就是產鹽之地, 產量極大,兩浙地區很多鹽場,也為此設立了很多監管部門, 用來管理鹽的生產和銷售。

    “前朝憲宗爺就在時,就把兩浙鹽區擴展到四十余個,若是這次要巡查, 需要的人怕是不少。”戶部侍右郎胡富直接說道, “聲勢浩蕩也會勞民傷財,不然直接讓當地自己巡查。”

    “那不是自己關起門來, 左手打右手。”有人反駁道, “而且自來鹽政就是要朝廷派人去地方的, 不然如何能查清這個問題。”

    “可這一筆確實是大的開支。”胡富說道,“各地百姓也很受累,馬上開春就要種地了,這也太折騰人了。”

    “鹽稅好幾年沒查了,自然也是要查的,哪有因為種地的事情就荒廢這個。”

    朱厚照看到一半的折子,察覺又要吵起來的架勢,忙不迭抬起頭來緊張安撫道:“查要查,種地也要種地,并不沖突,快,給諸位愛卿送杯茶水,潤潤喉嚨。”

    內閣的人也沒想到江蕓蕓突然掏出這本折子,楊廷和借著大家說話的動靜,悄悄看了她一眼。

    江蕓蕓眉眼不動,巍然如山,一板一眼回道:“昨日不是說了嗎?要開源節流。”

    楊廷和欲言又止。

    昨日內閣是開了一個小會,重點也是今年的財政支出,不過是幾位閣老先自己悄悄把需要的錢都劃定一個大致的范圍,務必讓各部門都能分到錢,順勢找好理由,回頭也好面對各部門的責問。

    每年的財政大會都是能吵起來的,平日里文質彬彬的大臣們擼起袖子就是罵,帽子一頂比一頂大,內閣里的人大都是年紀大了,禁不起這么折騰。

    小會上,王鏊對于一筆筆明目上的事情算得頭皮發麻,畢竟怎么算,現在國庫里的錢都是不夠的,真是哪哪都需要錢。

    楊廷和隨口說道:“節流也要開源,就是不知今年邊貿那邊的情況會不會充裕國庫。”

    “內廷的人年前就走了,我們的調令也跟著下了,但這些人赴任,有些遠的可要從廣東開始走,最快也要夏季了。”李東陽對此并不看好,“而且第一年的貿易定然會摩擦不斷,最后能上繳到我們這里的收益屈指可數。”

    “連著好幾年各地都陸續有災情,但也不能隨意增加賦稅,免得有人生事,但若是正常救災,這里就是一筆錢。”王鏊憂心忡忡,“不知今年老天爺的心情。”

    “就看浙江的情況了。”楊廷和安慰道。

    “浙江的情況應該不會差,畢竟當年一個瓊山縣就很可觀,但也要看當地的官員是不是盡心竭力了。”

    “王尚書之前又打又殺,下了一大批官員,應該不會有人在今年這么不像話讓王尚書難堪的。”楊廷和倒是有些信心。

    “你怎么不吭聲。”李東陽一看江蕓蕓一連沉默地坐在最后面,隨口問道。

    江蕓蕓回過神來,看著李東陽,突然說道:“浙江是個好地方。”

    “可不是,還不是你欽點的風水寶地。”王鏊打趣道。

    江蕓蕓摸了摸下巴:“確實可以從他這里開源。”

    “你也對賦稅的事情很有信心?”王鏊一聽她這么說,也跟著來了信心,“你江其歸要是都覺得行,那我就安心多了。”

    “你算過今年浙江的賦稅大概能收入多少嗎?”李東陽操心問道。

    江蕓蕓把早有準備的折子遞了過去:“這里還要算上路上的損耗,數據未必準確,但大體也能推斷一二。”

    三人的腦袋立刻湊過去看。

    “能有這么多?”楊廷和驚喜說道。

    江蕓蕓點頭:“王尚書在浙江還推行過農田冊,從揚州那邊調來很多種子,只要好好照顧,應該能提早十來日收,也算是縮短兩季的時間,但這些多要看天時給不給力,所以一切都是未知數。”

    “你要是這么說,我又開始擔心這國庫了。”王鏊說。

    江蕓蕓安慰道:“不用擔心,還有別的事情呢。”

    “是啊,還有漳州,還有邊貿,總不會倒霉到三個都有問題吧。”王鏊自我安慰著。

    江蕓蕓沒說話,眼神閃躲了一下,只是眾人都忙著說浙江稅收的事情,就連最警覺的李東陽都把她忘記了。

    浙江確實可以開源,但賦稅的工作不是都做好了嗎,怎么算開源,那肯定是要另辟蹊徑啊。

    江蕓蕓對此非常理直氣壯。

    李東陽對此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出門和稀泥:“鹽務之事我們內閣自然是知曉的,但具體事務都是江閣老處理的。”

    江蕓蕓就被內閣推了出來。

    “清查鹽政的工作也不是稀奇事,今年去查明年去查并無區別,只是今年去查,正好還能去看看清丈土地的成果。”江蕓蕓笑說著,“一舉兩得而已。”

    “那欽差的工作量也太大了。”劉大夏平靜說道。

    “那我們找一個年輕力壯的。”江蕓蕓也開始學著和稀泥。

    “人多動靜大,怕各地各有準備,反而不好查。”吏部的人開口。

    “但人少消息傳得也不慢。”工部的人緊跟著說道,“需深諳制鹽的人出面。”

    六部爭了一輪也沒說出過所以然來,不由去看上首的朱厚照。

    “兩浙鹽場僅次于兩淮,太、祖年間,全國食鹽總產量是一百一十四萬九千一十三引。其中兩淮鹽廠出鹽一共三十五萬兩千五百七十六引,而兩浙鹽廠出鹽二十二萬七百五十七引,河東鹽廠出鹽是十五萬兩千引,三大鹽廠出鹽合計占到全國食鹽總產量的六成以上,而兩淮兩浙的鹽廠又獨占天下之一半。”朱厚照對著折子上的內容照本宣科,隨后話鋒一轉。

    “此事要慎重,不知江閣老可有什么想法?”

    “就是因為此地此事如此重要,關乎萬千百姓的飯桌,卻已有五年不曾巡查,故而覺得此事有了落實的必要性和緊迫性。”江蕓蕓說。

    “浙江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現在弄這些會不會再起是非。”兵部侍郎謹慎問道。

    “鹽務看似涉及百姓,但卻只關乎官員。”江蕓蕓說道。

    言下之意,要殺也是殺官員,不會驚動百姓。

    劉大夏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又扭過頭去沒說話。

    江蕓蕓一臉正氣站在最中間。

    眾人面面相覷,其實清查鹽政不是問題,歷朝歷代都有這樣的工作,但是人選真的很重要,大家一開始吵得這么熱鬧也就是因為事情太過措手不及了,好端端的財政大會,說的是錢的分配,兜里的錢還沒分配干凈呢,你說掙錢的事情做什么!

    “各部把今年需要多少錢的折子寫上來。”最后還是朱厚照拍案說道,“鹽政的事情是要好好考慮的,不知諸位可有人選。”

    下面自然也是一陣熱鬧,這是一個苦差事,但也肯定是個好差事,自來能巡鹽的都是陛下的心腹,能占到一席之地,那可不得了。

    朱厚照也犯難,看了一眼激情討論的官員,又看了一眼一聲不吭的江蕓蕓,把剛才遞來的折子放在手心翻了翻,最后小手一揮,又說道:“各自寫好折子,擬好人選推送上來。”

    眾人大喜,大呼圣明。

    一場財政大會就這么落下帷幕。

    一月的京城還在下雪,一出殿門,就感覺一陣寒風立刻涌了過來,不少人都打了一個哆嗦,頭頂的烏云黑沉沉的,空氣中細微的小雪子,瞧著沒一會兒就要開始下雪了。

    小黃門殷勤都給閣老部堂們打傘。

    “江閣老怎么好端端說起這事,一開始也沒個風聲。”工部尚書畢亨才一看江蕓蕓走在最后面,就立馬自己揣過傘,朝著江蕓蕓走過去,“自來查鹽就要有好手,各項數據可是要核對清楚的,不如地下的人糊弄我們,我們也是睜眼瞎。”

    江蕓蕓也接過自己的傘,笑說著:“確實是一個很需要注意的點,畢尚書可要把這些要點都寫上去,也好讓陛下定奪。”

    畢亨才眼珠微動。

    “江閣老心中可有人選?”兵部尚書張子麟直接問道。

    眾人有些震驚不虧是搞刑事的,做事說話就是直接,一邊毫不客氣地湊過耳朵聽著。

    “自來和諸位閣老是一心的。”江蕓蕓和氣說道。

    眾人又看向李東陽。

    李東陽走路的速度更快了,衣袂翻飛,細小的雪子都要鉆進衣服里。

    江蕓蕓笑瞇瞇跟在三人身后,對著諸位尚書侍郎告別,然后撐著傘慢慢悠悠回了內閣。

    “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一聲不吭的。”一回內閣,王鏊就開始抱怨道,“嚇了我一跳。”

    “其實還準備了很多折子。”江蕓蕓從袖中倒出三本折子,“但都是要錢的,我看陛下臉色也不好看了,不好意思拿出來,鹽務的本子本打算結束時悄悄遞上去的。”

    三人看著那三本厚厚的折子,齊齊咋舌:“怎么準備了這么多。”

    “我倒要看看都是什么幺蛾子。”李東陽冷笑一聲,拿起一本打開一卡,“邊貿的,集市確實要規劃好,邊貿的政策也要大字貼起來,這個錢我瞧著你要多寫點,也不是人人都是你江其歸清清白白的,讓他們拿點也沒事,讓他們安心做事最重要。”

    “你打算拿藩王開刀,雖說我覺得陛下對藩王還算嚴厲,但你這個太大刀闊斧了,陛下仁慈,怕也舍不得。”王鏊看第二本折子,隨后又回過神來,“但你這個辦法確實不錯,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漢武帝推恩令的效果。”

    “限制鎮守總兵養廉田數額,這確實是個很重要的事情,但怕是不好操作。”楊廷和簡單明了說道。

    “一件件來,總要努力一下的。”江蕓蕓含含糊糊說道。

    三人一看她這個樣子就心中開始打起算盤。

    ——自來江蕓的努力,那肯定和其他人的努力不一樣的。

    “說好的同心同德,你這個小閣老竟然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同我們商量。”王鏊率先把手中的折子一扔,“鹽務的事情你打算讓誰去,直接說吧,我們也好心里有個數。”

    “沒商量好。”江蕓蕓也直接說道,“但我想著風聲先放出去。”

    “那不是打草驚蛇?”楊廷和不解。

    “就要驚蛇,不然我們如何能在四十幾個鹽場中一把抓住要殺的雞呢。”江蕓蕓小手用力一握,義正言辭說道。

    “你要對太監動手?”李東陽很快跟上思路。

    朝廷是有在各地制鹽的地方設鹽法道,輔佐監察使的,但一般也會安插一個制鹽太監。

    “只是想試試浙江鹽務的水而已。”江蕓蕓委婉說道。

    “所以你江其歸根本不是不小心遞上去這本折子的。”一側的楊廷和幽幽拆臺說道。

    江蕓蕓立馬把桌子上的三本折子順走:“這幾個內容我再仔細琢磨琢磨。”

    “江、其、歸。”李東陽咬牙切齒的聲音響起。

    江蕓蕓頭也不回就走了。

    王鏊看熱鬧不嫌事大,故意火上加油:“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聽話了,哎,我們首輔消消氣,那個棍子在哪啊,我回頭給你擦擦。”

    楊廷和也緊跟著慢慢吞吞說道:“同、心、同、德啊。”

    —— ——

    江蕓蕓今日下值還算早,但外面已經下起大雪。

    周發見她來了,熱情站起來迎了上去:“閣老可要慢慢走,外面雪下了,要不還是奴婢送您到宮門口吧。”

    “外面天冷,你在這里烤烤火吧,回頭記得把門關好,別風寒了。”江蕓蕓擺手拒絕,隨后撐起傘邁入大雪中。

    周發看著她的背影,隨后摸了摸腦袋:“哎,就這態度,怪不得老祖宗一顆心都在她身上了。”

    街上因為大雪已經空空蕩蕩的,攤販里早早離開,只留下一地狼藉,不少店門也都關了一半,只依稀能看到隱約的豆光。

    春節剛過,街面上的紅布顏色依舊鮮艷,在風中烈烈作響,為即將到來的元宵佳節慶祝著。

    “買……買蒸餅嗎?”一個小女孩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江蕓蕓順勢看去,只看到一個衣著單薄,穿著草鞋的瘦弱小姑娘正躲在屋檐下,手指凍得通紅,腕上還挎著一個竹籃子,上面用布蓋著,整個人都在寒風中發抖。

    她的臉被風吹的裂開,察覺到江蕓蕓的視線,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立馬消了下去,整個人也開始不安起來。

    ——瞧著不是好糊弄的小娘子。

    “多少錢?”江蕓蕓走了過去,順勢問道。

    “一個兩文。”小姑娘小聲說道。

    江蕓蕓笑,戳穿道:“我以前可就被騙過了,粗面的蒸餅,一文錢一個,買多還會便宜呢。”

    小姑娘立馬紅了臉,整個人更是不安,但過了一會兒還是堅持說道:“那,那是我記錯了,是,是一文錢一個的,小娘子要不要啊,都是很干凈的,買回家也不用做餅了,很方便的。”

    “要吧。”江蕓蕓嘆氣,“都要了,五文錢,快回家吧。”

    小姑娘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小娘子人美心善,肯定能,能和那個江閣老一樣……做大事的。”小姑娘手腳麻利用荷葉把蒸餅包起來,嘴甜說道。

    江蕓蕓失笑,把五文錢遞了過去,又把手中的雨傘遞了過去:“打傘回家吧,雪要下大了。”

    小姑娘握著還滾燙的傘柄,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

    “不要在外面逗留了。”江蕓蕓把自己的蒸餅拿過來,傘塞到她手里,轉身就要走了。

    小姑娘捏著傘,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

    ——大雪落在那人清瘦的肩膀上,沒一會兒就淺淺覆了一層,但瞧著跟個廟會里的觀音菩薩一樣。

    小姑娘心中莫名覺得興奮和喜歡,覺得自己今天真幸運,看到神仙了,回家也不用挨餓了,還得了一把傘,能換不少錢呢。

    “小姑娘可把你的傘賣了呢,你的餅又買貴了。”就在江蕓蕓即將要進小巷的時候,一把傘撐在她頭頂,為她遮住滿肩的風雪,含笑的聲音緊跟著傳來。

    江蕓蕓驚訝轉身:“你怎么回來了?”

    “可不是,好久不見啊。”

    “江閣老。”

    第四百九十三章

    黎循傳見到祝允明也頗為驚喜。

    “之前我在浙江聽聞你自請去了湖廣邊境的勛陽府的鎮河縣當縣令, 我還頗為擔心,沒了顧將軍鎮守,那里一直不太太平, 多族交融也有矛盾,一個不慎就容易牽連到自己。”

    祝允明拍了拍身上的雪,笑說著:“這才安全,你看現在還不是平平安安見到我了嗎。”

    黎循傳嘆氣:“確實, 到底還能見上一面,伯虎和夢晉到底是許久未見了。”

    “黎小公子以前可不是覺得他們是教壞其歸的第一人。” 祝允明打趣道, “感情還是有幾分情誼在的啊。”

    黎循傳笑了笑:“唐伯虎年輕時也太不靠譜了,當然我覺得他現在也不太穩重,但多年情誼, 許久不見也很是想念。”

    “我坐船回來還特意回了蘇州一趟,人現在的日子過的可比我們好,對了伯虎還帶了好幾瓶桃子醬,說是自己做的, 我回頭拿給你們,人家現在抱著自己女兒九娘逢人就夸是神童才女,還說等五六歲啟蒙了, 給其歸送過來。”祝允明忍笑,看向江蕓蕓,“你小時候說想當老師, 現在可是當爽了。”

    江蕓蕓連連擺手:“我又不是托兒班, 最近收的學生全是小孩。”

    “那兩個就不安分。”黎循傳下巴一抬。

    原來兩個小姑娘正圍在一起堆起來,玩得不亦樂乎, 手套都不見了, 顧知最是夸張, 衣服都脫了一件。

    “張靈呢?”黎循傳又問。

    “寫書去了,和林家有了合作,續寫你的書去了。” 祝允明看向江蕓蕓,滿臉含笑,溫和的目光注視著江蕓蕓,“我叫他存點錢,也娶個媳婦,過上唐伯虎這樣的日子,你猜怎么著,說要找個和你一樣的,不然終生不娶。”

    江蕓蕓拍案大笑:“壞了,娶不到了。”

    黎循傳眨了眨眼,臉上笑意緩緩斂下。

    祝允明看著她肆無忌憚的笑容,眼波微動,隨后收回視線,也跟著笑了起來:“可不是,我說他要打光棍了,真是倒霉的人。”

    江蕓蕓慫恿著:“趕緊去讓九娘認他做干爹,反正他就愛和唐伯虎一起玩。”

    “九娘也太倒霉了,要養兩個酒鬼。”祝允明認真說道,“我家也有小女孩,我可是不愿意小姑娘這么辛苦的。”

    “哎,也對。”江蕓蕓回過神來,“那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享福了這么久,老了吃點苦也不是不行。”

    “行了,胡說八道什么。”黎循傳起身,把人笑歪的身子扶起來,“準備吃飯吧,樂山看了好幾眼了,天冷,飯容易涼。”

    “哦。”江蕓蕓乖乖坐好,“昨天說晚上可以吃清燉羊肉的。”

    “做了,還能少你一口吃的不成。”黎循傳挑眉,“前幾日還不是信誓旦旦說自己有錢嗎,胸脯拍得啪啪響。”

    江蕓蕓傻笑著。

    “起來吧,去洗手。”黎循傳把人提溜起來,“順便把你那兩個活寶也帶走,大冬天玩雪不帶手袋,長了凍瘡,可別給我哭。”

    “哦。”江蕓蕓上前,一手一個把人揪走了,“完蛋了,楠枝罵你們了,你們回頭的作業量可要小心了。”

    顧知也跟著緊張起來:“我可是作業寫好了才來玩的,老師,你可不能當甩手掌柜。”

    “那我管不了這事的。”江蕓蕓移開視線,然后悄悄說道,“回頭我也要挨罵的。”

    顧知大怒:“太沒出息了!你可是閣老!!”

    “可我沒錢。”江蕓蕓破罐子破摔。

    顧知怒了一下也跟著歇火了:“老道也沒錢,太過分了,一分錢難倒一個好漢,天理不公啊。”

    陳禾穎慢條斯理說道:“我有錢,但我也覺得你應該挨罵。”

    顧知更怒了:“你爹也是最近給你寄錢的。”

    “沒辦法,多了一個閣老老師。”陳禾穎唏噓說道。

    “快去洗手。”黎循傳幽幽的聲音響起。

    三人立馬目不斜視,抓緊腳步。

    祝允明坐在椅子上看著渾然熱鬧,好似一家人的場景,突然輕聲嘆了一口氣。

    —— ——

    “這次是來吏部述職的嗎?”飯后,江蕓蕓問道。

    “要不說你當官了,還能惠及一下我呢,三年一到,立馬吏部給我下了調令,讓我去都察院經歷司做一個正六品的經歷呢,雖然品階沒有變,但好歹以后就是京官了,回頭家里祭祖,我往前面再站一位。”祝允明打趣道。

    “如今都御史空缺,不知吏部可有推選人來?”黎循傳把兩個小孩的作業檢查完回來后,順勢問道。

    上一任右都御史屠勛年老體弱,去年年底剛退了,之后都御史便一直空缺,吏部擬起用退休的右都御史林俊或總制四川右都御史彭澤,但折子遞上去后陛下默不作聲,按下不發。

    “我昨日聽同僚說,吏部打算再推擬南京右都御史劉洪,或者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戈瑄復命。”黎循傳又說道。

    “折子早上就遞上去了,但陛下并未讓司禮監傳話過來。”江蕓蕓也是知道這事的,想了想又說道,“但我瞧著難。”

    祝允明不太在意,反而開心說著:“罷了,上頭沒人,說不定工作好輕松呢。”

    江蕓蕓笑了笑:“明日就去報道嗎?”

    “差不多了,在揚州待得時間有點久,卡著點回來的。”祝允明說,“只是一回來就聽說你打算清算鹽政,去吃個飯買個饅頭都有人在議論,可不是抓緊時間來看看你,免得你到時候打算親自上陣的話,我又要見不到你了。”

    “我就是想去,內閣怕也不同意。”江蕓蕓笑說著,“少套我話,滾回家去。”

    祝允明笑著站起來:“行,也是我外祖父那邊的關系,這些年多虧了他們照拂,我也不得不還回去這些恩情,回頭我請你吃飯賠罪。”

    “行,我到時候拖家帶口來的。”江蕓蕓也不客氣應下。

    祝允明笑著離開了。

    “我也以為你打算親自去。”等人一走,黎循傳也跟著說道。

    “有這個打算,卻沒這個機會了。”江蕓蕓笑說著,“進了內閣是好事,但也不全是好事。”

    “瞧著下值是一日比一日晚了。”黎循傳看了眼天色,“回屋子休息去吧,周夫人送了一些衣物來,你試一下合不合適。”

    江蕓蕓的眼睛順勢往他衣服上一瞟,驚訝說道:“我就說這衣服花里胡哨的,還以為是誠勇給你買的新花色。”

    “周夫人給我做的!”黎循傳張開手繞了一圈,“好看嗎?”

    “好看,襯得人氣色好,還在年節,看著也喜慶。”江蕓蕓滿意點頭,笑說著,“我回去看看我衣服去。”

    “好~看~”蹲在屋檐下剝豆子的張道長突然陰陽怪氣說道。

    蹲在他腿邊睡覺的小貓也跟著喵了一聲。

    黎循傳站在白雪皚皚的庭院中,也緊跟著笑了起來,轉身也準備回自己的院子了。

    —— ——

    朝廷還在挑選鹽政的事情,司禮監那邊早早得了消息去提點在浙江的人。

    “那個江蕓真是晦氣,碰到他就沒好事。”浙江某一處鹽場的太監籠著袖子,不耐說道,“整天拉著浙江做什么。”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老祖宗話都傳來了。”小黃門擔憂說道,“聽說她算數極好,那些賬本……”

    “哪來的賬本,過年時不是不小心被燒了嗎?”小太監不悅呵斥道,“把那些就知道偷懶耍滑的人都抓起來,也好給欽差大人們看看,我們這邊的事情也不容易,誰家沒個難念的經啊。”

    “干爹厲害啊。”小黃門奉承著,“這沒了賬本,我看他們從哪里開始查。”

    “手腳干凈點,最近把你這雙招子放亮一點,在外面的時候看看是哪條強龍來了,也別失了禮數讓京城的祖宗們為難。”小太監提點著,“咱們做太監的,可不能讓那群文官拿去開刀立威風了。”

    小黃門連連點頭應下。

    “浙江道監察使那邊可有什么消息?”小太監問,“這人是個兩面三刀的人,有錢就跟你親親熱熱,一有事情保準推我們出去擋刀,可要盯著他一點,別回頭把我們賣了。”

    “早早就盯著了,這幾日看他一直給京城寫信,大晚上都不睡的,向來是擔憂人選,其他人都好糊弄,這萬一是那個煞神親自來了……”小黃門沒繼續說下去,也跟著咋舌,“就是不知道京城那邊到底是誰來?”

    小太監也臉色一臉凝重。

    “我也求別是那個煞星親自來,你看看那些老祖宗們,之前多風光啊,什么李廣,劉瑾,馮三啊,還不是一個個被她給拉下來了,我們這些人啊……”小太監唏噓,“她一根小手指就能捏死我們。”

    小黃門也順勢感慨了一下。

    “罷了,我去給老祖宗們寫封信,也好摸摸京城的脈,別讓人打得措手不及了。”小太監到底還是有點不放心的,戰起來,憂心忡忡地離開了。

    江蕓蕓按下周發遞來的小條子,半晌之后才笑了起來:“原來我這么兇啊。”

    “鹽政的事情,遞上這么多折子,陛下怎么一直按下不說。”王鏊端著茶走了過來,“我這出門就要被人攔住,大冬天的,我都五十九了,你這一點也不尊老愛幼啊。”

    江蕓蕓把條子塞了回去,笑說著:“陛下沒決斷,我有什么辦法。”

    王鏊索性坐在她屋子里嘆氣,瞧著是要賴上她了。

    “這是做什么?”新人梁儲經過時,大為吃驚地問道。

    王鏊老神在在說道:“給我們小閣老工作增加一點壓力。”

    江蕓蕓還是笑瞇瞇的,瞧著是個好說話的樣子。

    梁儲是江蕓是相處過的,還相處得頗為頭疼,就那些破教案,真是看一眼頭疼一次,所以一看她這個神色就是扭頭走。

    ——那種糟糕的,又要夾帶私貨,鬧得人心驚膽戰的感覺又來了。

    “哎,你們之前在詹事府有矛盾?”王鏊立馬湊過來說道。

    江蕓蕓笑瞇瞇說道:“在詹事府的時候,您不是也在嘛。”

    王鏊只是喝了一口茶,盯著她看沒說話。

    江蕓蕓視若無睹,繼續低頭看各地藩王送上來的折子。

    “陛下的名單。”沒多久,外面突然傳來小黃門殷勤的聲音。

    江蕓蕓和王鏊抬頭,隨后對視一眼,立馬腦袋往窗戶門口看去。

    只看到一個小黃門正站在門口,把手中的折子遞了過去。

    李東陽心中激動,但面色平靜,只是親自出門去接折子,順勢打開一看,隨后就跟著笑了起來:“知道了,辛苦公公了。”

    “不辛苦不辛苦。”小黃門笑說著,“陛下也是考察了許久這才確定的人選。”

    小黃門離開后,幾位閣老直接涌了過來。

    “是誰?”王鏊直接問道。

    “右副都御史石邦秀。”李東陽笑說著,“石侍郎才識閎深,器資端亮,此人之前提刑督學,功著臬司,后來宣化承流,又澤加藩省,現在擢居都憲,振風紀于邊關,可謂是德才兼備,極好的人選。”

    “他不是正在巡撫大同,出關撫諭嘛,聽說自上而下,皆受約束,陛下很是高興。”楊廷和說道。

    “陛下召回,拜兵部右侍郎,我親自來擬旨。”李東陽把折子遞給諸位傳閱,終于露出真心實意地笑來,“終于可以安心回家了,不用擔心半夜被人驚醒了。”

    江蕓蕓排在最后一個,簡單掃了一眼,就合上了。

    這個動作很是隨意,站在她便是的王鏊卻警覺看了過來,故意說道:“怎么瞧著胸有溝壑啊,不會是早就知道了吧。”

    江蕓蕓老實巴交說道:“未曾見過,不知如何評價,只聽聞他有一兄名石珤,目前任南京國子監祭酒,之前在揚州時有所耳聞其人。”

    “你之前在揚州府學舌戰群儒,當時任陛下講經官的石珤可對你這個行為不甚贊同。”王鏊笑說著,“瞧著你喜歡他,他可不喜歡你嘍。”

    “行了,少打趣她。”李東陽護短,不高興提起此事,看了王鏊一眼,隨后點了江蕓蕓,“還是你來擬旨吧,剛好也認識認識,石邦秀之前對于你在蘭州的政策很是喜歡,還問我討要了幾分你的信件呢。”

    江蕓蕓哦了一聲,背著小手,溜溜達達進了李首輔的屋子。

    王鏊也慢條斯理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年紀大了,對于這些彎彎繞繞,一點興趣也沒有。

    楊廷和和梁儲對視一眼,也緊跟著離開了。

    ——看樣子,這人還真不是江蕓自己選的?!

    —— ——

    元宵節,江家小院熱鬧極了。

    兩個小孩買了好多煙花炮竹,蹲在一起玩了起來。

    顧仕隆也從軍營回來了,興沖沖抱著一堆吃食來江家蹭飯,一眼就看到穿著紅色衣服的黎循傳正熟練接過各家的拜帖,又回了送來的禮物,態度自然大方,神色溫和鎮定,不由皺了皺鼻子。

    蔣平見他擋在門口,不解說道:“站在這里做什么,擋住人家了,你不是買了禮物給江閣老嗎?”

    黎循傳看了過來,隨后笑說道:“幺兒來了,廚房里有枝山買的很多渴水,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吧。”

    顧仕隆抱著一堆吃食走了進來,站在院中,一時間暗恨自己嘴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幸好這個時候,江蕓蕓換了身新衣服走出來。

    “這衣服也太紅了吧。”江蕓蕓扯了扯袖子,對著樂山說道,“確定是我娘做的?”

    “是啊,這可是揚州現在最流行的繡法和布匹了,現在京城也很流行這種呢,外面買這件衣服可要一兩銀子,您看,你和黎公子一人一件呢。”樂山笑說著,“不紅,襯得氣色多好啊。”

    “好看的。”黎循傳笑說著。

    江蕓蕓半信半疑,一眼就看到臭著臉的顧仕隆,笑說著:“誰惹你不高興了,怎么大過節的還不高興了。”

    從永樂七年起,每年自正月十一日至二十日都是元宵假期,全國放假,萬民同樂,是目前大明官員最長的假期了。

    顧仕隆想了想,搖頭:“你家里也太熱鬧了。”

    “當閣老了嘛。”江蕓蕓自嘲著,“晚上留這里吃飯啊,我讓樂山買了烤雞。”

    顧仕隆想了想,先是不高興了,隨后又高興起來,大聲問道:“是給我一個人吃的烤雞嘛!”

    他說完虎視眈眈地盯著江蕓蕓看。

    江蕓蕓眼珠子一轉,很快就看到站在幺兒后面的蔣平正對著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后無奈地搖了搖頭。

    江蕓蕓了然,笑說著:“我就知道你要來我家蹭飯,讓樂山烤的,是吧,樂山。”

    樂山憨憨一笑:“就是之前在瓊山縣學的蜂蜜烤雞呢。”

    顧仕隆哦了一聲,突然笑起來:“是啊,還是和你在瓊山縣的日子快樂。”

    “去廚房端渴水喝吧。”黎循傳笑著站在江蕓蕓邊上,對著樂山問道,“幺兒喜歡喝什么類型的渴水?”

    “都愛喝吧,幺兒不挑食的。”樂山笑哈哈說著。

    “是嘛,那還真是孩子性格呢。”黎循傳微微一笑。

    顧仕隆立馬就不笑了。

    江蕓蕓眼珠子一轉,察覺出莫名的不對勁,然后腳步一撤,悄悄跑了。

    遠遠站在一起的張道長和祝允明端著茶碗,一邊喝渴水,一邊看了一出好戲,又看著主人公不明所以,躡手躡腳離開的小心樣子,立馬笑得前仰后合。

    晚上江家開了兩桌,張道長一看氣氛不對,就拉著兩個小孩去找樂山他們了,祝枝山慣是促狹的人,屁股一坐,就選了江蕓蕓左手邊的位置坐下。

    顧仕隆眼睛一撇,直接拉著江蕓蕓右手的位置:“我好久沒和你見面,我要和你坐一起。”

    江蕓蕓被拉了一個踉蹌,哭笑不得:“坐就坐唄,你扯我衣服做什么,我新衣服呢。”

    顧仕隆立馬對著黎循傳得意一笑。

    黎循傳平靜說道:“過年元宵就要回神機營了,今日多吃點,誠勇,把烤雞端到幺兒面前。”

    誠勇哎了一聲。

    顧仕隆皺了皺鼻子,扭頭去看江蕓蕓:“我怎么感覺黎楠枝還是這么討人厭啊。”

    江蕓蕓正在悄悄撕小魚干給小貓吃,現在被逮了個正著,訕訕說道:“哎哎,大過節的,怎么還吵起來。”

    “是啊。”祝允明看熱鬧不嫌事大,故意蹙眉,一臉凝重,“你說,江其歸你仔細說說,手心手背到底哪里肉,你更喜歡呢。”

    江蕓蕓被顧仕隆和黎循傳看著,突然抱出小貓:“我剛取的名字,肉肉,喜歡嘛?”

    小貓四肢蜷縮著,奶奶地叫了一聲。

    黎循傳看著四肢臟兮兮的小貓,咬牙切實:“臟死了,快放下去。”

    “他不喜歡貓,他不是好人。”顧仕隆馬上錯過去,給人上眼藥,“我喜歡貓,那你也喜歡我唄。”

    黎循傳只是盯著江蕓蕓看,面無表情:“貓和人都給我下去。”

    江蕓蕓舉著小貓,一時間只覺得冰火兩重天。

    祝允明看了一天的好戲,再也撐不住了,笑得直拍桌子,不曾想動作有點大,只聽到嘎吱一聲……

    “啊,我的飯!”江蕓蕓再也顧不得這個狗屎的氣氛,手忙腳亂要去扶桌子。

    一場元宵飯,就在一聲清脆的碗筷破碎中響起。

    “祝!枝!山!”

    祝允明再也笑不出來了。

    “等會,別打我,我年后要跟著石侍郎去浙江了!”在江蕓蕓發火前,他故作冷靜,嘴皮子麻溜,“我有錢,我再去買一桌,大過節的,來都來了,歲數大了、都不容易,你先別生氣。”

    “別別,廚房里還有多余的,我們這里有什么喜歡的,也拿走點吧。”樂山連忙站起來說道,“誠勇哥,麻煩你和終強哥先打掃一下,我去端飯菜。”

    一院子的奇怪氛圍也跟著消散了,樂山很快又拾掇出一桌子飯菜,無奈說道:“我們那桌的魚動了……”

    “不用不用,這么多就我們四個人夠吃了。”江蕓蕓揮手,把小貓放在地上,“也給他一點小魚干。”

    “不能吃了,今天喂了好幾條了。”樂山板著臉說道,“哪有這么溺愛的,吃胖了對身體不好。”

    “行吧。”江蕓蕓被罵了也就乖乖坐了下來,看向祝允明,“這頓給我記得,等浙江回來我再問你要。”

    “好啊,回頭我親自去最貴的酒樓給你開一席。”祝允明笑說著。

    “那吃飯吧。”江蕓蕓舉起筷子,看向顧仕隆和黎循傳,猶豫問道,“你們還吃嘛。”

    “吃啊,雖然沒了烤雞。”顧仕隆笑說著,“那你回頭記得請我吃烤雞。”

    “行。”

    江蕓蕓最后悄悄去看對面的黎循傳。

    “吃吧,飯菜都冷了。”黎循傳無奈說道,“枝山要去浙江的事情是剛定下的嘛?怎么沒聽說。”

    “嗯,選了五個辦事的,下值前悄悄讓副都御史跟我說的,說我跟過去是算賬的,我這一看賬目就頭暈的人,也不知怎么挑上我了,對了,我今日來還是來取經的,看看有什么辦法能臨時抱佛腳,后日就要安靜走了,我們五人要先行去浙江,石侍郎也是直接從大同去浙江的,到時候在哪里匯合就是。”祝允明說。

    “跟著石侍郎走就好。”江蕓蕓笑說著,“石侍郎履歷光輝,跟著他走,回來肯定能升一升。”

    “這一路上若是有太監阻攔……”

    “太監和官員都不可信,但多看少說總沒錯。”江蕓蕓提點著,“和百姓多說說話,還有鹽場的工人,百姓的聲音最重要。”

    祝允明眼睛一亮:“那說不定石侍郎讓我們早些去,還要求我們不要太過高調,就是希望我們先去看看浙江的鹽價。”

    江蕓蕓欣慰點頭。

    “但不要和他們硬碰硬,而且我聽說浙江私鹽也很猖狂,總之要小心。”黎循傳說。

    “你要是需要人,我在浙江也有認識的人。”顧仕隆也緊跟著說道。

    祝允明本來還有些忐忑,卻在此刻只覺得滿心熱血,不由舉杯,一臉真摯:“能認識諸位,真是枝山之幸,來,同飲此杯。”

    —— ——

    元宵過后,顧知和陳禾穎的課程已經學好四書五經,按理該緊起來了,但奈何黎循傳的工作徹底上手后,回家的日子也開始跟著晚了起來。

    而江蕓蕓更是忙碌,去年李東陽突然血痰咳嗽,連著兩次請求致仕,朱厚照都駁回了,但是年后就送了太醫給人看病,還讓人在家休息了幾個月,后來鹽務的事情確定后,李東陽就歸家休息了,現在內閣忙的不得了。

    兩個小孩的課程就被耽誤下來了。

    去年考上進士的顧靄因為沒選入翰林院,就去了戶部觀政,但緊接著他祖母去世,便跟著他爹丁憂去了,他在南直隸聽聞小師妹的功課緊卻沒人教后,就自告奮勇說等丁憂結束就去幫忙教學,現在可以書信教學。

    江蕓蕓和黎循傳求之不得,連忙把兩個小孩交代出去了,真切希望他早些回來,孩子甚至可以送去他家托管。

    顧知聽聞消息后,自覺被嫌棄了,又覺得多了兩份功課,鬧著要離家出走。

    張道長拿著棍子陰惻惻地看著她:“我看你是真的想挨打了。”

    顧知抱著陳禾穎哭哭唧唧,大喊著不想寫作業。

    陳禾穎一臉沉重地拖著她去做功課了。

    顧靄聽聞這個消息后,不解說道:“感覺兩個小師妹很是活潑,膽子也大,不知道老師怎么收了這兩個性子的學生。”

    顧清從浙江回來后就升了禮部員外郎,只是現在丁憂歸家了,聞言哭笑不得:“你老師,江其歸,小時候的膽子可太大了,也是不消停的小孩,誰見了不頭疼。”

    “是嘛,那肯定是老師有道理的。”顧靄自帶濾鏡說道,“老師多聰明啊,不可能是不聽話的孩子。”

    顧清跟著笑了起來:“那你以后生了孩子,我也托關系給你老師送過去。”

    顧靄眼睛一亮。

    “別逗趣了,說起這事我就著急,我之前說早些挑選親事,你說要先考取功名,能選到好的,現在也考上了,你兒子也不小了。”顧夫人嘆氣說道,“婚姻大事你是一點也不急啊。”

    顧清摸著胡子,突然說道:“我倒是不著急他的。”

    “那你著急誰的?”顧夫人不解。

    —— ——

    “江蕓,江蕓!!”正在內閣處理折子的江蕓蕓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她抬頭去看,正看到二殿下朱厚煒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內閣,身后跟著一群小太監。

    邊上的閣房的人聽到動靜也跟著探出腦袋。

    “怎么了?”江蕓蕓出門,不解問道。

    “哥哥和娘吵架,氣得早飯和午飯都沒吃,誰都不見呢。”朱厚煒委屈壞了,牽著她的袖子,“你去勸勸吧,發了好大的火呢。”

    ——陛下怎么生氣了?

    所有閣老的腦海中閃過這句話。

    第四百九十四章

    朱厚照和張皇太后大吵了一架。

    一開始還是老生常談的催婚, 畢竟朱厚照登基也四年了,結果婚事一拖再拖,到現在都沒成婚, 別說皇太后著急了,就連大臣也急得不行,禮部一天三本折子,本本石沉大海。

    今日朱厚照帶著朱厚煒和她娘一起吃早飯, 還有兩位舅舅破天荒一大早來一起吃飯,本來一開始還吃的頗為高興, 只是沒多久張太后就開始提起皇帝的婚事。

    “陛下過了年也都十八了,也該成婚了,不如讓禮部下召, 備選天下適齡女子,再選幾個心腹去民間篩選……”

    “是啊,陛下喜歡什么樣子的,完全可以先提前告知太監們, 讓他們多多留意,總會選出你中意的。”張延齡也跟著勸道。

    “你便是喜歡知書達理,容貌出眾的也是大有人在的。”張鶴齡笑說著。

    張太后見朱厚照埋頭吃飯, 就跟著嘆氣說道:“是啊,太皇太后都開始催了,你可不能再拖了。”

    本來專心埋頭吃飯的朱厚煒一聽這些老掉牙的話, 就忍不住悄悄嘆了一口氣, 嘴巴塞得鼓鼓的,腦袋低得更下面了。

    這事隔幾天就能提一遍, 誰都能念叨幾句, 朱厚照一開始還覺得煩, 生了好幾次氣,后來單純就是面無表情,完完全全不搭話。

    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聽人說起這事,他就覺得煩,有種無法宣泄,不能言語的煩躁。

    張太后一看,緊接著又問道:“真是年紀大了,娘說話都沒用了,哪里有問題,只管提就是,整日一聲不吭,瞧著和娘都生疏了。”

    朱厚照低著頭,隨意說道:“也不急,才十八呢,還有這么多事情要做,哪有功夫選皇后,再說爹二十一歲才生下我呢,我也不晚啊。”

    “你還打算和那些折子過一輩子不成。”張太后聽笑了,“你爹的情況和你不以言,當年,當年你娘的壓力多大啊,好不容易生出一個你,你現在到哪這些話排揎我。”

    她說著說著還傷心起來了,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到底是年紀大了不中用了,開始讓孩子厭煩了。”

    “陛下沒這個意思,姐姐別太傷心了,身體剛好呢。”

    “是啊,陛下最是孝心了,定然會替姐夫照顧好你的。”

    朱厚照只好把茶盞放了下來,勉強安慰道:“沒有的事情,是現在確實不急,事情真的很多,鹽務的事情還沒著落呢,馬上就要春耕了,我還要去郊外呢,事情這么多怎么考慮怎么事情。”

    “這些事情自有大臣給你做,再說了你千辛萬苦把江蕓叫回來做什么,不是就是要她給你干活嘛,而且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誕下繼承人,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說呢,我這都難開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這個太后要求高,讓你這個年輕的皇帝到現在都沒成婚呢。”

    朱厚照有些不耐,口氣急躁:“我又不是不會生,我都說等這些事情結束先,現在事情這么多,想什么兒女情長的事情,再說了,他們在背后嚼舌根,那是他們的事情,娘何必庸人自擾,”

    張太后一聽就變了臉色:“是是是,我是庸人,你總是說這事結束這事結束,可你的事情永遠都沒法結束,現在你爹沒了,你就這么糟踐我,你知道外面人怎么怎么說嗎?他們都說你到現在都不肯成婚就是為了江蕓!你說,是不是為了江蕓。”

    朱厚照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張太后盯著他難看的臉色,神色僵硬地沉默下來,隨后神色憤怒。

    “我就知道是為了江蕓,我就知道那個江蕓是個禍害,她可真不是個好東西,小時候就喜歡誘騙你,她好好的一個讀書人不好好讀書,就知道媚上欺下,能是什么好東西,你說,她到底哪里好,她到底哪里讓你喜歡了,你現在竟然要為了她斷了自己的繼承人,當年我就應該殺了她,也好徹底斷了你的心思……”

    “夠了。”朱厚照站起來,嘴角緊抿,“不要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張太后更是激動,一把甩開勸架的張家兄弟兩人,“朱厚照,你是我生的,你什么心思我不清楚,你別以后我不知道你殿里的那些小玩意,江蕓一個小小臣子,竟如此禍害你,我今后定要殺了她。”

    眼看太后越說越不像話,朱厚照頭也不回就甩袖離開了,朱厚煒一看這架勢,也連忙跟著他哥跑了。

    張太后見人走了,緊跟著大哭起來:“江蕓,我要殺了江蕓。”

    慈寧宮已然是混成一團,乾清宮也不逞多讓。

    “是誰給太后告狀的。”朱厚照一回來就對著小黃門連連開火,最后對著張永冷冷質問道,“張永,你就是這么看管朕的寢殿嘛。”

    張永嚇得大驚失色,連連磕頭認錯,沒一會兒額頭就磕得血肉模糊。

    “奴婢一定查清此事,還請陛下息怒。”

    朱厚煒悄悄上前,牽著他哥的手,小聲說道:“讓他抓緊去查人,把這些嚼舌根的人都趕走。”

    朱厚照冷笑一聲:“我就是對這些奴才太好心了,凡是抓到的人全都給你當眾打死,我到要看看這個皇宮到底誰是主人。”

    朱厚煒嘴角微動,悄悄去看他哥,欲言又止,可到底也沒開口阻止。

    張永忙不迭領命下去了。

    兄弟兩人坐在一起,一時間格外沉默。

    春日的宮殿一道道光透過格子倒影在金磚上,光澤明媚閃耀,照的殿內明亮溫暖。

    很多年前的兄弟兩人就是這么坐在地上,無憂無慮地玩著江蕓送來的禮物,玩到激動起來時甚至還能大打出手,可現在回想起來卻又只覺得快樂。

    那個時候爹還在。

    那個時候他還只是太子。

    那個時候,他可以肆無忌憚纏著江蕓……

    “哥,你真的喜歡江蕓啊?”沒多久,朱厚煒的腦袋就伸了進來

    —— ——

    “和太后吵架了?”江蕓蕓腳步一頓。

    朱厚煒卻拉著她繼續走:“其實哥總是和娘吵架。”

    江蕓蕓哎了一聲:“這事不用和微臣說。”

    朱厚煒側首看了她一眼。

    江蕓蕓低眉順眼,和顏悅色,瞧著是一副不插手家務事的態度。

    “江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他突然低落說道,“你以前還會把我提溜起來。”

    江蕓蕓哭笑不得,請罪道:“微臣年輕的時候,特別不懂事。”

    “不是不懂事。”朱厚煒嘟囔著,卻又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拉著她腳步匆匆,繼續說回他哥的事情,“哥不吃飯,我特擔心,你勸勸他。”

    “不知陛下和太后為何爭吵?”江蕓蕓隨口問道。

    “因為你。”朱厚煒口氣沉重。

    江蕓蕓臉上笑意緩緩斂下,要不是知道朱厚煒是個老實孩子,沒什么壞心思,這場景還真想拉她去送死啊。

    “這樣的話,我去勸就不合適了。”江蕓蕓壓低聲音說道。

    朱厚煒歪了歪腦袋,突然板著臉:“你是不是不想去啊,你每次都喜歡躲我們。”

    “哪能啊!”江蕓蕓義正言辭說道,“二殿下想啊,太后因為我和陛下吵架,結果二殿下現在來找我去找陛下,回頭這話傳出去,外面怎么說!”

    “怎么說啊?”朱厚煒果然上鉤,大眼睛撲閃了一下。

    “你幫著陛下找我,那不是和陛下站在一起,和太后不是一條心了,一下子兩個兒子都不和太后好了,太后豈不是要傷心了!”江蕓蕓嚇唬小孩,“大臣還要說你們不孝順,說我破壞母子感情。”

    朱厚煒果不其然皺起眉來:“和娘好的,但是哥生氣了,我只是想要你勸勸他吃飯。”

    “二殿下肯定是好孩子啊,外人的嘴可不是這么說的。”江蕓蕓繼續說道。

    朱厚煒突然古古怪怪看了她一眼,也跟著生氣說道:“都是外面人的嘴壞事,下次被我知道了,我肯定撕爛他們的嘴巴。”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當務之急是要讓陛下和太后和好如初,陛下好好吃飯。”江蕓蕓拉回正題。

    朱厚煒連連點頭:“對,就是這樣的。”

    “敢問陛下和天后因為我什么事情吵起來啊。”江蕓蕓笑瞇瞇問道。

    “選皇后。”朱厚照老實交代。

    江蕓蕓震驚:“那和我有什么關系?”

    “因為他們都說是你……”朱厚煒突然腦袋一激靈沒說話了,最后含含糊糊說道,“反正就是你的問題。”

    “難道是因為我沒上折子勸陛下。”江蕓蕓摸了摸下巴。

    朱厚煒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江蕓蕓沒好意思開口,禮部天天上折子勸陛下大婚,最夸張的時候一天三道褶子,這事朝野上下誰不知道。

    去年的時候禮部的人還會來內閣堵內閣的閣老,要他們也同他們一起上折子給陛下吹吹風,不過所有閣老都找了一遍,就是沒找江蕓蕓,反而一見她就開始支支吾吾。

    江蕓蕓正好樂得清閑,她覺得滿朝文武整天盯著皇帝后宮也太無聊了,有這閑工夫,多干點事情,清理清理政務才是。

    ——朱厚照這性子,要是真想結婚,誰也攔不住啊。

    她心里嘟囔著。

    現在人死撐著,不肯低頭,那就是不想結婚啊,沒必要因為這事和他吵起來,壞了君臣關系,不利于她后續干活。

    “這事吧……”她勉強找出一個借口,“最近事情有點多,我給忘記……”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哥成婚啊。”朱厚煒冷不丁問道。

    江蕓蕓驚得瞪大眼睛,和二皇子大眼瞪小眼,差點嚇得跪了下去:“不是!沒有!不可能!”

    朱厚煒一聽就滿臉失望,失魂落魄說道:“那真是完蛋了。”

    江蕓蕓不明所以:“完蛋什么了?”

    朱厚煒背著小手,溜溜達達走了一步,隨后回過神來,伸手,又把人拉了過來:“不說了,去看看我哥也行,我現在管不了這么多了,我哥不吃飯,我很著急的。”

    —— ——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早上的呆,尤其是在聽到朱厚煒的問題后,他一直猶豫模糊的想法卻在那一刻似乎突然有了撥云見霧的前奏,可很快,眼看就要得出真相的一刻,他突然回過神來,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手,不敢讓自己繼續想下去,順便把嚇傻了的朱厚煒趕走了。

    現在他聽到動靜,心中正是不耐,抬起頭時只看到大門打開,然后江蕓被人推了進來,隨后大門咯吱一聲重新關上了。

    她穿著大紅色的官服,站在一格格的陽光下,白皙的面容,深邃的眉眼,被一塊塊分開,卻讓整個春日都跟著亮了起來。

    “江蕓。”他喃喃自語,“你怎么來了。”

    江蕓蕓摸了摸腦袋:“二殿下拉我來的。”

    “哦,我還以為……”朱厚照重新頹廢地坐回椅子上,“罷了,你自己找個位置坐吧。”

    殿內的小太監都被趕走了,空蕩蕩的大殿只剩下上方神色錯愕的朱厚照。

    他有些疲憊,也有些迷茫,整個人好似當年先帝去世時,她在乾清宮的偏殿見到的人。

    他瞧著很是沮喪,年輕的陛下明明有了大人模樣,在今日卻又好似重新回到當年還是太子時的樣子。

    江蕓蕓自然不會膽大包天自己尋個位置坐下來,陪著他發了許久的呆,但在思索良久后,還是忍不住猶豫問道:“陛下為何不肯娶妻?”

    上首的朱厚照猛地抬頭看了過來,那雙淺色的眸子在頭頂陰影的照耀下也跟著陰沉下來,他不說話時,那種高坐皇位,手握權力的威嚴便也緊跟著涌了出來。

    江蕓蕓一怔,萬萬沒想到皇帝對這件事情的反應這么大。

    “你,想我娶妻?”上首的朱厚照緊盯著江蕓蕓,緩緩問道。

    第四百九十五章

    江蕓蕓收過不少徒弟, 好好學習如顧靄,知錯能改的馮喜春,又或者單純養孩子一樣的顧知和陳禾穎, 但她從來沒把朱厚照當成過學生,也很難把這位生在皇城中,注定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當成自己思想的衍生。

    當年第一次見太子殿下,他不過三歲, 才剛到她的大腿,抱著粉色的小豬玩偶, 說起話來奶聲奶氣的,那雙眼睛直溜溜地看著她,雖有些天真, 但也有些殘忍。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被金玉富貴層層包圍著,有一種近乎無知的可愛。他總是軟軟糯糯地依偎在江蕓蕓的懷里,說著稚氣的話,就是生起氣來, 也不過是瞪著一雙眼,氣鼓鼓說道——“不和你玩了。”,很少動用權力喊打喊殺。

    他長了一張極為出色的面容, 世世代代挑選出來的美貌皇后,一代接著一代的改良,是以這張面容格外能蠱惑人, 一開始的江蕓蕓明明心懷警惕, 但還是被年幼的太子殿下所蠱惑。

    很多年后,經歷過無數風雨的江蕓蕓在想起此事時, 都會覺得自己是第一步路就走錯了。

    年輕的朱厚照沒有任何錯。

    他勇敢熱情, 快樂大膽, 甚至還幫過自己躲過無數次明爭暗斗。

    他生于皇家,長于內廷,被無數血肉滋養著,所以注定會走到至高無上的地位。

    “陛下的想法……”沉默片刻的江蕓蕓垂眸,平靜說道,“微臣無權干預。”

    朱厚照看著他平靜的模樣,怔坐了許久,突然站了起來,整個人扶著桌子,咬牙切齒說道:“你又敷衍我,江蕓,你為什么從小就喜歡敷衍我,你信不信我會殺了你。”

    江蕓蕓依舊平靜,她站在一格格的日光下,渾身被日光沐浴著,卻唯獨沒有走到他面前,可明明第一次見她時,她就是這樣從日光走走了過來,身形挺拔好似翠竹,她緩緩走進他,毫無膽怯和討好,那雙眼睛明亮地好似一顆星星,一眼就看到他心里。

    年輕時,她總是溫柔和氣地看著自己笑,他做什么都能得到她的夸獎。

    她總能在所有人都不理解時,清晰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從而為他說話。

    那雙眼睛好像春日的花,夏日的水,秋日的天,冬日的冰,只一眼就能看的人心曠神怡,少年時的無數憂愁都會消失,他時常覺得自己只要牽著她的手走過長長的宮殿,跑過黝黑的游廊,就好像能破除一切困難。讓一切都重新回到正軌上。

    所有人都問他為什么這么喜歡江蕓。

    那個時候他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一時不知從哪里開口,到最后只剩下那雙含笑的眼睛,直到今日,那雙眼睛猝不及防得成了那張笑臉盈盈的臉。

    ——他恍惚想明白,因為他已經在年少時見過這世上最優秀的人,所以今后見了誰,便都差了點意思。

    “為什么不肯看我。”

    朱厚照心口只覺得有壓抑不住的憤怒,不由大步下了臺階,走到江蕓蕓面前,大聲質問道:“你以前都會看著我說話的,你現在看著我,跟我說……”

    “你,想我成婚?”他的聲音微微低沉下來,甚至還有幾分委屈。

    明黃色的衣擺因為憤怒而搖擺。

    帝王身上的龍涎香第一次闖入江蕓蕓的鼻尖。

    ——原來這個味道湊近了聞,這么霸道強勢。

    她有些錯愕,想不明白朱厚照為何這么生氣,但很快那點錯愕突然成了毛骨悚然,在短短片刻的呼吸間,所有的情緒又突然成了一把刀,讓她所有的下意識的思考都被斬斷。

    “陛下大婚……”她依舊低頭,平靜說道,“關乎社稷。”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沒有繼續暴怒開口。

    因為自小喜歡騎馬射箭,他長得很高,肩膀寬闊,很難和先帝的文弱斯文聯系在一起。

    當年他降生之際,先帝說他有太.祖像,似乎也不無道理。

    他突然不再說話,沉重的呼吸也逐漸安穩下來,但他的身形就這么沉默地籠罩著面前清瘦的讀書人,他的視線依舊緊緊盯著面前的江蕓蕓,沉默而威嚴。

    “你為什么不成婚。”朱厚照伸手,手指緩緩靠近,卻在最后也只是輕輕拂去她肩上的浮塵,低聲說道,“王閣老就一直想把他家的子弟嫁給你呢。”

    江蕓蕓一直緊繃的肩膀慢慢放松,微微側了側身子,避開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指。

    “微臣無意此事。”她笑著解釋道,隨后又解釋道,“王閣老也只是開玩笑罷了。”

    朱厚照盯著自己的手指發呆了片刻,最后只是平靜收回手,眸光微動看向江蕓蕓:“我也無意此事,江蕓,我想要我的妻子,是我喜歡的人,就跟我爹一樣。”

    江蕓蕓終于忍不住微微側首,看向從小看著長大的朱厚照。

    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所以腦子想叉了。

    先帝一生一世一雙人,陛下也想要如此也情有可原。

    先帝的處境和陛下的處境又大為不同。

    陛下想要自己親自找,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就祝愿陛下得償所愿。”江蕓蕓微微一笑。

    朱厚照盯著她嘴角的梨渦,垂落在身側的手指微微一動,許久不見的少年心思不知為何成了即將西去的日光,順著她平和的話語,心無旁騖的目光就這么洶涌而出。

    ——渾然不知事的朱厚照還能毫無顧忌都牽著她的手,走過一層又一層的宮殿,去奔赴即將開始的煙花。

    ——大權在握的朱厚照卻不能再輕輕靠近她,期望得到一個誰也不敢聽下去的答案。

    “那我到底要怎么愿?”他無聲地注視著江蕓蕓的背影,喃喃自語,"朱厚照,你一定是瘋了。”

    —— ——

    江蕓蕓回了內閣,李東陽就帶人圍了過來:“陛下怎么了?”

    “聽說是和太后因為大婚的事情吵起來了。”江蕓蕓笑說著,“陛下畢竟還年輕,不想大婚也情有可原,最近禮部一天三道折子,陛下難免有點不高興。”

    李東陽一聽這事就松了一口氣:“我還以為是最近選遼東清丈土地人選的事情呢。”

    原來之前劉瑾倒了,朝堂上就劉瑾之前推行的政策討論了幾番,不少人堅持全部廢除,江蕓蕓等少數人覺得糾正就可,今年開春沒多久,江蕓蕓就上了關于清理遼東等地的土地清丈的折子。

    ——邊境即將開設邊貿口,理應先一步清理田畝,安置前些年被蒙古抓走的百姓,吸納棄暗投明的蒙古人。

    折子一出,自然又是一陣吵鬧。

    之前江蕓蕓在蘭州安置了很大一批蒙古人,朝廷就早有爭論,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事引狼入室,又說江蕓這事勾結蒙古人,給蒙古人買好,毫無大國威嚴。

    折子遞上去,朱厚照照常批準了,如今又因為人選而爭論不休。

    “陛下年紀也不小了。”王鏊操心說道,“十八了還不成婚,說出去那不是禮部失職。”

    “不是才十八嘛,陛下正是有自己想法的年紀。”江蕓蕓委婉說道,“是吧,介夫。”

    楊廷和嘆氣:“拉上我做什么。”

    “你二十九歲生了一個神童,說明好飯不怕晚啊。”江蕓蕓慢慢悠悠說道。

    楊廷和氣笑了,扭頭去看李東陽:“我在她面前好歹還有點虛歲,也算半個長輩,你師妹就是這么打趣我的。”

    李東陽也跟著慢悠悠說道:“我二十八生的徵伯,她早就打趣過我了。”

    楊廷和和李東陽對視一眼,隨后都笑了起來。

    王鏊咋舌:“那我三十三,這么一說也太沒立場了。”

    “但這個一直不成婚,也太不像話了。”梁儲憂心忡忡說道,“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其實閣老門前幾年就已經見識了朱厚照之前的性格,心里也清楚他要是不愿意,誰來了都不能按頭,自己就別湊上去觸霉頭了。

    “哎,那你是怎么勸陛下啊。”王鏊回過神來,隨口問道。

    “還能咋樣。”江蕓蕓嘆氣,“和稀泥唄。”

    王鏊豎起大拇指:“還得是你啊,這樣還能全身而退。”

    江蕓蕓微微一笑。

    “行了,人多口雜,鹽務的第一本折子來了,我們來說這事吧,看看浙江到底什么情況。”李東陽打斷兩人的對話。

    江蕓蕓跟在幾人身后,臉上笑意斂下,用力搓了搓臉,這才跟著走了進去。

    “真是瘋了。”

    “江蕓蕓。”

    —— ——

    鹽務的事情說難差其實也好差,但你要說好差,也要睜大眼睛了。

    祝允明從酒席上出來后,揉了揉發蒙的臉,這才找回點清醒。

    “一群王八蛋。”同行的工部的主事暗罵了一聲,“屁個賬本不見了,怎么火沒把他們燒死。”

    “宸辛,你喝多了。”石玠淡淡呵斥道,“希哲扶著他點,別摔了。”

    祝允明笑說著:“我看你喝了半壇酒呢,臉都是紅的,可不是醉了。”

    工部的主事被人捏了捏小臂,便也跟著沒說話了。

    “來這里也半個月多了,一直住在驛站,有違圣恩啊。”戶部的員外郎萬貴低聲說道,“就怕內閣那邊有意見呢。”

    石玠點頭:“此事我知道分寸,之前讓你們在邊上走了走,情況如何?”

    “到處都被人跟著,我都不敢跟老百姓說話,就怕給人帶去麻煩。”

    “可不是,我就是去買個蜜餞,第二次去的時候,那個老板見了我都要嚇哭了,我蜜餞都不敢買了。”

    “我不懂,清理土地真的會耽誤制鹽嗎?鹽又不是從土地上提取的。”

    “不是說鬧得人心慌慌,好多人都跑了,才耽誤工作嘛。”

    “我真是信了他們的鬼。”

    一直沒說話的祝允明安靜聽著。

    他自然也跟著外面聊了一圈,但他不是去找百姓,他撿起自己的老本行,有故意裝出醉心畫畫的模樣,借著浙派和吳門畫派自來的爭端,整日去找讀書人挑戰,應邀而來的讀書人絡繹不絕,甚至隔壁縣市的人都要趕過來比上一比,半個月下來倒也有些收獲。

    ——浙江的鹽務比自己想得還要牽連得深。

    “聽聞司禮監的大太監對江閣老頗為禮遇?”進了驛站后,石玠突然說道。

    眾人面面相覷,唯有祝允明快速反應過來。

    “內臣和外朝怎么會有交際,不過是那些太監們表面功夫做得好而已。”他笑說著。

    石玠看了他一眼,笑著點頭:“那至少也愿意做一做表面功夫,可見江閣老定是有些本事在的。”

    祝允明不笑了,平靜說道:“現在就去內閣求援,只怕是要被笑我們無能了。”

    “只是想著用最快的辦法解決此事而已。”石玠和氣說道。

    “何必勞煩內閣,我這里就有一個辦法。”祝允明抿了抿唇,低聲說道。

    —— ——

    “這個祝允明倒是有些本事。”李東陽看完折子,吃驚說道,“我記得當初推介此人,只是說他是蘇州人,說可能對浙江的情況有些了解,而且書畫極好,沒說還有這些本事啊。”

    “上一份折子還只是說鹽務的大概情況,看上去頗為困難,現在怎么就直接兵行險招了,這辦法可別出事了。”梁儲擔憂說道,“好端端自己一個人輕裝簡便去隔壁鹽場,萬一出事了……”

    “巡鹽的欽差出事了,浙江的鹽務官才是真的不想活了。”楊廷和淡淡說道,“這個祝允明敢這么孤軍深入,倒也有些膽魄在。”

    江蕓蕓嘆氣:“他大概是想要各個擊破,鹽場可以控制鹽價,要是真的如折子所說,鹽場把價格買個鹽商,任由這些私鹽抬高鹽價,現在主動出擊,未必不好。”

    “不過石欽差希望內閣能上折子,配合他先一步召回制鹽太監,這里怎么說?”王鏊指了指最后一句,“現在無憑無據就要把太監們都召回來,陛下肯定是不愿意的。”

    “但是這些太監也確實耽誤事情。”楊廷和說完悄悄看了一眼最后面的江蕓蕓。

    江蕓蕓只是低著頭看折子,沒說話。

    “先放出點風聲,看看外面怎么說。”李東陽把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隨后拍案說道,“邊貿也要開始了,那有事情一直盯著鹽務,朝廷既然選中了石玠,那就是看重他的能力,無需太過操心。”

    “今日可是清明節,沒事就早些回家,不要等天黑了再走。”最后李東陽笑說著,“要是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可千萬不要回頭啊。”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

    —— ——

    夕陽西下,暮鼓聲過半。

    周發開始催著就江蕓蕓趕緊走,別天黑了再走,院子就剩下她一個人了,最后還神神秘秘地嚇唬著,哪間哪間以前死過人,每逢這個時候就奇奇怪怪的。

    被念久了,江蕓蕓只好收拾收拾東西離開了,周發熱情送她離開。

    路上,江蕓蕓還想著浙江的事情,突然聞到一股香氣。

    “最后一只烤雞,便宜賣哦。”老板一見她停下來,大聲招呼著。

    每逢過節,顧仕隆就會來她家過節。

    “來一只。”江蕓蕓果斷掏了錢。

    “行了。”老板打包好烤雞,笑說著,“今日天黑得快,客官可要早些走,路上遇見人可不要停啊。”

    江蕓蕓笑著點頭,眼看她就要出了主大道,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一個喊她的聲音。

    “江蕓。”

    江蕓蕓腳步一頓,隨后腳步加快,不肯回頭。

    “江蕓!”背后傳來憤怒的聲音。

    匆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眼看就要拐進小巷了,巷子口突然出現幾個仆人。

    “我家主人喊你。”仆人看似畢恭畢敬,實則神色倨傲,伸手把人攔住,“還請留步。”

    江蕓蕓不得不停下腳步,面無表情轉身,看向在夜光將至的清明節時分,毫無眼力見,把人攔住的人。

    第四百九十六章

    攔人的是個熟人, 當然也不太熟。

    “壽寧侯。”江蕓蕓拎著烤雞,慢條斯理打了聲招呼。

    “原是認識我。”張鶴齡朝著她走了過去,譏笑著, 神色陰陽怪氣,“我還當江秘書貴人多忘事呢。”

    江蕓蕓只當沒聽出他的嘲諷,平靜說道:“清明節的規矩不是就是背后有人喊也不能回頭嘛,我還是很守規矩的。”

    “江秘書要是愿意守規矩那自然是最好的。”張鶴齡笑說著。

    “侯爺怕是對我有些許誤解, 我自來是愿意守規矩的,只要是個好規矩, 我都是很愿意遵守的。”江蕓蕓慢慢吞吞說著,隨后微微一笑,露出幾顆雪白的牙齒, “但若是不好的規矩,我自然會想辦法打碎重新再建一個。”

    張鶴齡臉上笑意驟然斂下,隨后冷笑一聲:“江閣老真是好大的口氣。”

    “我的口氣大不大自來都是看我做的。”江蕓蕓也不想和他虛與委蛇,淡淡說道, “侯爺清明節攔著我,才是好大的架子。”

    張鶴齡見她這個態度,立馬不悅質問道:“我好歹也是侯爺, 你就是這么和我說話的,江蕓,你也太目中無人了。”

    “在下是文官, 和侯爺這類的勛貴保持距離是應該的。”江蕓蕓慢吞吞說道, “而且回頭被人看到了,我是被彈劾習慣了, 但侯爺不想也跟著難受好幾日吧。”

    大明文官一旦開始聯手彈劾人, 那可是前仆后繼的架勢, 爭取罵不死你,就用折子扔死你,更別說還牽連到本就多是非的江蕓,基本上沒個十天半個月是消停不下來的。

    張鶴齡臉色難看:“你就非要這么和我說話,我看你對顧仕隆,甚至對英國公都頗為殷勤的,次次好言好語。”

    “這天下誰不知英國公資性嚴明,才識通敏,乃勛閥之杰,可無褒之典。”江蕓蕓一點也不慣著他,大義凜然呵斥道。

    “張家世代忠烈,先國公為人雄毅威嚴,治軍整肅,戰功卓著,征交趾之功被譽于“復我中華數百年之故地”的大功,現國公,九歲襲父公爵,為人敦重,可見人只要守著規矩,外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這番話的動靜不小,引來不少還未回家的人的觀望,不少店家躲在門后探頭探腦袋。

    “這不是江閣老嗎?”江蕓蕓在京城一直是個大紅人,有人看到她別人攔著后,忍不住咳嗽一聲,強裝鎮定說道,“巡城隊馬上就要來了,今日清明,還是早些回家吧。”

    張鶴齡神色青白交加,盯著江蕓蕓油鹽不進的樣子,半晌之后到底還是先低頭,上前一步,低聲說道:“我家中有人在鹽務道上……”

    江蕓蕓義正言辭打斷他的話:“勛臣不得預九卿事。”

    張鶴齡死死盯著她,最后咬牙切齒說道:“你忍心讓陛下為難嘛。”

    江蕓蕓沉默。

    “張家冒著風險賺這個錢,為的可是陛下和太后。”張鶴齡一看她這個模樣,立馬抓緊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些文官,還有那些勛貴都看不起我們張家不過是小門小戶,先前先帝這般維護也得不到你們一聲好,但沒關系,張家的體面,張家自己拿,錢就是最重要的,但你要是斷了我們的錢路,第一個收到影響的可是太后的臉面,陛下的聲譽。”

    江蕓蕓抬眸看她。

    面前的張鶴齡依舊消瘦伶仃,和當初在揚州,第一次見到他一樣,膚色過分雪白,便帶出幾分青意,只是臉上的奢靡之氣越發明顯,看人的眼神也渾濁飄忽。

    若是年少時的那人還有點意氣風發的囂張模樣,看人時下巴朝天,還有點少年得勢的勁,現在大抵只剩下被酒色財氣填充成了一個腳不沾地的枕頭,看似艷麗,實則好無攻擊力,但就是會在不經意的冷不丁的給你一腦袋。

    張鶴齡被她這么冷冷的一眼看得頭皮發麻,有一瞬間的膽怯,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其實他一直有一個說不得秘密。

    ——他一見江蕓就會不自覺腿軟。

    不是尋常人嘴巴里罵罵咧咧的那些害怕,是那種青天白日都會從骨頭里冒出來的寒意。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江蕓這些年能做出這么多事情,絕不是世人說的單純就是嘴巴厲害,又或者只會欺下媚上的手段,又或者是夸大其詞,泛泛而談,江蕓一定是靠著血腥雷霆,用著常人難以忍受的意志去推行她覺得對的事情。

    就像當年她為了那些不值錢的賤民,直接穿著那雙血衣穿過人群,盯著巨大的壓力,出現在乾清宮門口,那雙冰冷,充滿銳氣的刀就成了她手中的那把刀,她曾冷冷注視著李廣,也曾遠遠看向他,后來李廣被千刀萬剮了,而他得了再見也見不得刀劍的毛病。

    江蕓想要做的事情,無不哀嚎遍野,無人能幸存,但也無不成功,因為她不會因為任何權力停下這把刀,也不會因為軟弱地屈服于任何權勢。

    當年那把太子高高舉起的那把刀不曾親自殺了李廣,但現在那把刀落到當日站在他身邊的江蕓手里。

    而江蕓也不是當年年幼的太子。

    許是她出名時年紀實在太小了,但她做的事情又太過不可思議,所以她身上總有一種難以描述的,詭異的荒誕。

    這種荒誕太過迷人,讓和她相似的人趨之若鶩,也會讓厭惡她的人忍不住一直看著她,張鶴齡就從始至終一直注視著江蕓,所以在他早早察覺到陛下對她不一樣的感情時,竟有種荒謬的贊同。

    她這樣的人太容易吸引到任何人,但也同樣……會傷到所有人。

    “江蕓,你這是在和陛下作對。”張鶴齡緊緊握著拳頭,壓低聲音警告道,“你真不怕陛下厭棄你了嘛。”

    江蕓蕓只是平靜地看向他,半晌之后低聲說道:“這是你的事情,不是陛下的事情,若是陛下因為你的事情名節有愧,我作為內閣閣老,自有義務為陛下清理這樣的污名。”

    張鶴齡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指著她的腦袋:“江蕓,你別逼我……”

    “張侯爺,你壓到我的烤雞了。”背后傳來慢慢悠悠的聲音。

    原本緊張的氣氛渾然一變。

    “小孩們都在都等她吃飯呢。”顧仕隆背著小手擠了進來,順手把江蕓蕓手上的烤雞拿走,“您大概不知道,這條路總是有很多人看著,回家好好過清明,明日才有精力應付彈劾的事情。”

    他說完就扭頭對著江蕓蕓抱怨著:“菜都冷了,還沒回來,樂山哥都要我去宮門口逮你了,我還以為你們內閣這么不把你當人呢,大過節的還這么沒眼色的攔人呢,也太沒規矩了。”

    江蕓蕓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行。”顧仕隆跟在她背后,手指勾著烤雞的麻繩,姿態閑適,態度自然,“烤雞是買給我吃的嗎?”

    “對啊,之前不是元宵沒吃嘛,買這份補給你。”

    顧仕隆心中大喜,但一點也不耽誤告狀:“都是黎楠枝的問題,這次烤雞不給他吃了。”

    “那萬一閑閑和穟穟要吃呢?”江蕓蕓逗他。

    顧仕隆神色糾結,半晌之后哼次哼次說道:“吃啊,才不能讓黎楠枝把人都哄走呢,我明天開始就給她們帶糖吃。”

    江蕓蕓大笑起來。

    張鶴齡看著兩人消失的背影,臉色陰沉。

    仆人小聲靠了過來:“剛看到幾個刺頭御史不小心經過了。”

    “要不還是先回去吧,實在不行去找大小姐幫忙。”管家也跟著勸道。

    張鶴齡的目光逐漸收了回來,神色發木,站在夜色中半晌沒有動靜,但許久之后突然冷不丁說道:“找姐姐沒用,要找陛下。”

    “陛下若是知道了……”管家為難,“只怕更生氣了。”

    張鶴齡沒說話,只是臉上突然冒出詭異的笑來:“我有別的辦法。”

    —— ——

    “張鶴齡王八羔子,沒憋過好屁。”一回家,顧仕隆就江蕓蕓耳邊嘀嘀咕咕著。

    江蕓蕓正洗著手,突然嚴肅說道:“家里有小孩呢,不要說臟話。”

    顧仕隆摸了摸腦袋,委屈說道:“軍營都這么說的,你不說很奇怪的。”

    江蕓蕓一聽,語重心長:“素質教育很重要的。”

    “什么是素質教育?”顧仕隆大眼睛撲閃了一下,一臉不解。

    “神機營里的人識字嗎?”江蕓蕓隨口問道。

    “都是苦孩子出生,估計也就幾個人認識幾個大字吧。”顧仕隆不客氣說道,“所以我說跟他們說話不能說的太文雅,就我剛才那種他們才聽得懂,大老粗!”

    江蕓蕓笑:“士兵的訓練決定軍隊的高度,士兵的文化決定軍隊的紀律。”

    顧仕隆眼珠子一動:“你這話聽得我心里一顫一顫的……”

    “叫你們士兵多讀書的意思。”黎循傳笑說著,“吃飯吧,烤雞先放在爐上考,吃好再當零食吃吧。”

    顧仕隆垮著臉,不高興說道:“怎么長大了還要讀書啊。”

    江蕓蕓笑:“他們是小時候沒讀,現在是補起來而已。”

    “讀書好貴啊,哪里花得起,而且那些文官也不愿意教他們讀書的,那些賬房里的人看士兵也都是下巴朝天的。”顧仕隆語重心長說道。

    江蕓蕓順勢把分筷子的手一轉,親自遞到他手中,輕巧地送上一頂高帽:“那就要看顧小將軍的本事啦。”

    顧仕隆盯著那雙筷子,又看向繼續分筷子的江蕓蕓,最后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行啊,我肯定能辦成。”

    “老師說話也太好使了。”顧知在邊上聽了一耳朵,隨后跑過來和陳禾穎咬耳朵,“跟給人下了迷藥一樣。”

    陳禾穎一本正經點頭:“確實,和話本里的狐貍精一樣……嗷……”

    “胡說什么呢。”張道長把筷子收了回去,壓低聲音說道,“話本的事情被黎楠枝和江其歸知道了,我可要完蛋了。”

    兩個小孩齊齊捂住嘴巴,大眼睛一閃一閃的。

    —— ——

    第二天上值,王鏊就靠了過來,神神秘秘說道:“聽說昨天我們小閣老被人拍肩膀了。”

    江蕓蕓露出佩服的神色,豎起大拇指:“論八卦,王閣老老當益壯,當為翹楚。”

    因為她的神色過于認真,老人精王鏊一時也沒分出是不是被諷刺了。

    “嗨,促狹。”王鏊只好端著茶盞去找首輔八卦了。

    梁儲是個嚴肅人,每天專心批折子,不喜歡聽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尤其是江蕓的事情,只要提起這個名字,屬于抬屁股就走的那種。

    楊廷和作為內閣倒數第二年輕的青壯力,工作壓力也不小,不愛和人說八卦,若是你一說八卦就端起那種假笑臉,明明也是非常英俊的中年人,愣是能讓人毫無興趣。

    看來看去也就李賓之能抽空和他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了。

    “負責總兵養廉田的人選好了。”眼看就要到中午了,楊廷和捧著早上太監遞來的折子,隨后興沖沖說道。

    幾個閣老的腦袋齊齊探了出來:“誰?”

    “江西安福人,福建參政劉子賢。”

    “這人我記得是當年中進士后是授兵科給事中,對邊境只事很有研究。”李東陽記性極好,甚至還把他的履歷簡單說了一遍。

    “這次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延綏地區。”楊廷和說。

    李東陽滿意點頭,隨后又問道:“就這次就只去延綏地區嘛。”

    “還有一處,寧夏,任命的人是山東萊陽人,陜西按察使曲朝儀,這次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寧夏。”

    “我記得他以右僉都御史的身份巡撫過寧夏。”李東陽又說。

    王鏊點頭:“按道理也該回來了,現在是又留在那里了。”

    “應該是。”楊廷和把手中的折子遞了過了,“這次陛下就選了這兩個地方。”

    李東陽看完之后就遞給完稿王鏊,又對著楊廷和說道:“那你擬旨吧。”

    江蕓蕓隨口問道:“怎么甘肅這次沒算上。”

    楊廷和看了她一眼,眼神波動。

    “前幾日蘭州的折子傳來,不是說很多人蒙古人特意來蘭州做生意嘛。”

    “你之前在蘭州的清丈不是做了很好嘛,連軍屯都清了,這次估計先放放吧。”李東陽說道。

    江蕓蕓沒說話。

    “三邊總制,你這次推了陳繼,陛下還沒給答復嗎?”王鏊問道。

    江蕓蕓搖了搖頭:“事關重大,慎重一些也是應該的。”

    “陳繼這些年守蘭州,功勞也不小的。”李東陽安穩著,“估計事情多吧,對了,浙江的折子來了,大家還是先來看看這事吧。”

    —— ——

    宮內,午后

    朱厚煒突然火急火燎跑過來,直奔朱厚照的校場,也不顧太監們的阻攔,只顧著圍了過去:“我剛聽娘說,打算從后宮下旨,召令天下適齡女子選秀,還說要選十七八個太監一起下各地,要為你選十七八個妃子來。”

    朱厚照正苦悶地射箭,聞言連忙把手中的弓箭放下:“真的?”

    “對啊,舅舅更離譜,還說年紀可以大一下,只要知書達理,精通四書五經,要是還能騎馬射箭的,可以放寬一些限制。”朱厚煒腦袋湊了過來,神神秘秘說道,“你猜他說幾歲?”

    朱厚照眼皮子一跳:“幾歲?”

    “三十!”朱厚煒大為吃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最后篤定說道:“舅舅瘋了。”

    “你猜娘怎么說?”朱厚煒說著說著又坐不住了,開始背著小手,繞著他哥打轉,口氣一驚一乍的,“娘竟也同意了!!娘也瘋了嘛!!!那都要大你十二歲了,也太離譜了!!哥,娘他們在搞什么啊,傳出去要被人笑話的。”

    誰知朱厚照竟然沉默了。

    朱厚煒的腦袋悄悄湊了過來:“哥,你怎么不說話……”

    他眼睛微微瞇起,猶豫問道:“你不會……也瘋了吧!!!”

    第四百九十七章

    內閣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大驚失色, 李東陽呆坐在椅子上,半晌也沒回過神來。

    “這,這也太荒唐了。”梁儲磕磕絆絆說道。

    王鏊端著茶盞, 想了想,突然小聲說道:“聽聞陛下最近在讀史,是不是憲宗爺的故事……”

    “咳咳。”李東陽連忙咳嗽一聲,用眼神制止了他。

    王鏊也緊跟著用茶堵住自己的嘴, 淺淺抿了一口。

    “太后發出的懿旨,也就是說太后也同意?那司禮監送來的, 那陛下也同意?”楊廷和猶豫問道。

    眾人對視一眼,齊齊沒說話了。

    “這年紀也差得有點太多了,而且民間女子二十還未成婚的都是少數, 三十歲的女子大都孩子都生了,陛下是覺得二婚也無所謂?”李東陽猶豫說道。

    “陛下是不是喜歡年紀大一些的。”王鏊端著茶盞,悄悄看了一眼坐在最后面,一直一聲不吭的江蕓蕓, 但那目光也只是點到為止,很快又收了回來,繼續說道, “其實年級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呢。”

    李東陽又咳嗽了一聲,用目光警告了一下王鏊。

    王鏊只好繼續開始喝茶。

    “這事若是傳出去,怕是要惹人非議……”李東陽目光環視一周后, 主動站起來說道, “罷了,我親自去和陛下說吧。”

    “行了, 都去干活吧。”等人離開后, 次輔王鏊揮手說道, “到底是皇家娶親,我們也頂多建議建議,做不得主的。”

    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跟在眾人身后慢慢吞吞離開了。

    王鏊端著茶盞的手晃了晃,腳步一轉,也緊跟著江蕓蕓的屁股后走了過去。

    “王閣老是來和我討論浙江鹽務的事情嗎?”江蕓蕓回到自己的官署后,笑問道。

    王鏊早早就尋了個凳子,屁股坐了下來,老神在在說道:“都行吧。”

    “那就正好,浙江這邊牽扯到了京城里的人,希望王閣老出面,親自彈劾一下。”江蕓蕓把折子遞了過去,“也是我們的老熟人,哎,王閣老躲什么,不看看嘛。”

    “你江其歸能不能有什么八卦,我是說,有什么好事的時候,記得點我,分我點辦辦,讓我也痛快痛快,開心開心,這些挨罵的活我是一個也不想沾手了。”王鏊語重心長,“我馬上就六十了,六十你知道嗎。”

    江蕓蕓收回折子,嘆氣說道:“六十耳順,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啊。”

    王鏊淡淡一笑:“就怕擋了年輕人的路啊。”

    “還好不是說我的,我算您孫輩的,還不算年輕人。”江蕓蕓笑說著。

    王鏊一聽,緊跟著笑了起來:“哎,怪不得你師兄這么愛和你聊天,真是有趣。”

    江蕓蕓皺了皺鼻子,開始安心看浙江的折子。

    一番笑后,王鏊也沒了打聽消息的心思,也是真怕江蕓等會大殺四方,把他不小心帶上了,他家里有兒有孫,有子有女的,可不能跟著這么個小刺頭混,還是先跑為敬。

    王鏊走后,屋內只剩下她一人,小小的屋子堆滿了政務,她自己的物品屈指可數,夏日幽幽,綠蔭層層,如今不過初夏,今年的夏天就有了炎熱的跡象,院中的樹上的知了開始時不時叫喚起來,地面上的陰影一層接著一層。

    她盯著手邊窗欞的影子半晌沒有說話。

    —— ——

    李東陽憂心忡忡地揣著折子走在宮道上。

    他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陛下剛才突然問——不知諸位閣老是什么態度?

    閣老們能是什么態度?

    內閣自來是對外一心,同心同德的,諸位同僚也都是非常配合這一點原則,想來這么多年的君臣共事,陛下早已明白。

    那陛下這點突兀的問題就很值得深思了。

    李東陽走在夏日的日光下,卻突然覺得后背冒出一陣冷汗。

    ——所以陛下到底要誰的態度?

    周發遠遠看到李東陽走了過來,熱情給人開門:“首輔小心臺階,今年可太熱了,院子里有準備冰水,首輔可要?”

    李東陽腳步停了下來:“怎么這么早就準備冰水了?”

    周發笑說著:“是陛下吩咐的,說院子小,閣老們事情又多,別熱到了,所以早早就讓冰窖的人每日送了冰過來,過幾日就有各類渴水準備了。”

    李東陽捏著折子,站在臺階下,看著院中的幾件院子,又問道:“瞧著也就幾個稍微年輕的人用用吧,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還是要喝些熱茶的。”

    “可不是,江閣老用的最多了,年輕人,怕熱嘛。”周發笑說著。

    李東陽盯著江蕓的屋子,隨后垂眸,再說話已經是以前笑臉盈盈的樣子:“讓她少吃,年輕也不能這么折騰身子。”

    “哎,下次一定把您的囑咐說給她聽。”周發殷勤說道。

    李東陽抬腳回了自己的屋子,盯著那本折子半晌沒說話,隨后輕輕嘆了一口氣。

    “真是瘋了。”

    —— ——

    “內閣都不同意,到了禮部估計也要鬧了。”朱厚煒一本正經從后面饒了出來,“算了唄,你們神神叨叨的,做什么呢。”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沉默,手里轉著一把桃花扇。

    朱厚煒腦袋一歪,悄悄打量著自家哥哥:“哥,你想什么呢?”

    “早上李閣老親自來,說內閣的人都覺得年紀定得太大了。”朱厚照盯著朱厚煒冷不丁說道。

    “對啊,我也覺得年紀太大了,而且閣老不是說了嗎?哥要是喜歡年紀大一些的,二十還未出家的人就已經很少了。”朱厚煒悄悄擠著他哥的龍椅坐了上去,掏出荷花糖碎碎念著,“難道哥要找二婚的,我讀過書的,宋朝就有這樣的例子,也不是不行,但這樣會不會年紀太大了。”

    朱厚照低著頭,過了一會兒又說道:“不是二婚的。”

    “哦,那三十歲沒結婚的人!怎么可能!!”朱厚煒大聲說道,“哥,二十歲還有守孝原因還未嫁娶的,你現在要的是三十歲,那可是三十歲啊,誰家好姑娘到現在沒嫁娶啊,話本里都說,一家好女百家求呢,這么晚沒成婚的,指不定有些毛病……哎,看我做什么啊,不說了不行。”

    原是朱厚照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朱厚煒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只好站了起來,磕磕絆絆說道:“看,看我做什么啊,你要吃糖嘛。”

    朱厚照撥開他的手,半晌之后說道:“不要了,我都不要了。”

    “哎,好吧。”朱厚煒果斷把好吃的糖果塞回自己的兜里,糖果在嘴巴里滾來滾去,說話也跟著含糊不清,“哥,你喜歡怎么樣的女人啊,大嫂能選一個脾氣好點的嗎,你和娘的脾氣都太壞了,總是吵架,我想找個脾氣好的,一起聽你們吵架。”

    最為肖像脾氣軟和生父的小叔子朱厚煒開始膽大包天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 ——

    “年紀調整到二十歲?”張太后震驚,“你哥親口說的。”

    “對啊。”朱厚煒和她娘擠在一起坐著,“內閣也不同意呢,李閣老親自來找哥說此事不合適呢,哥肯定是想通了。”

    張太后捏著小兒子的手,神色糾結反:,隨后不可置信地再一次確定道:“你哥親自跟你說的?”

    “對啊!!”朱厚煒不高興說道,“我才不會騙人。”

    “那他不想要……”張太后一怔,一看到自己小兒子天真單純的側臉,突然不再說話,喃喃自語,“這是想通了?”

    “想通什么啊?”朱厚煒的小腦袋瓜子擠了進來,不信邪地打量著他娘,猶豫質問道,“你和哥有事情瞞著我?”

    “怎么會,你這個跟屁蟲一樣的小玩意,就知道圍著你哥打轉,還能有什么瞞得住你不成。”張太后疼惜地摸了摸小兒子細膩肥滑的小臉蛋,“快去讀書吧,整日在外面跑,別以為我不知道。”

    “不想讀書。”朱厚煒跳下椅子,不高興地嚷嚷著,“不是江蕓教書,一點意思也沒有,我不去,我不去!!”

    張太后捏著帕子的手一頓,抬眸,警覺地盯著自己的小兒子,不可置信問道:“你也喜歡江蕓?”

    “對啊!誰不喜歡江蕓!她脾氣可好了,說話也好聽,講課也有意思,哦,長得還好看呢。”朱厚煒掰著手指頭,理直氣壯,“還會給我帶好吃的,還會給我講故事,哎,太多好處了,我真想搬過去和她一起住,哎,娘,我能去她家住幾天嘛。”

    張太后聽得眼前一黑,天雷滾滾,只覺得朱家列祖列宗都在頭頂盯著她看,不由頭疼喊道:“快,快送二皇子讀書去,春桃,我的頭好疼。”

    朱厚煒大驚,大喊著掙扎起來:“我不讀書,我不讀書!”

    張太后聽著小兒子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逐漸走遠,忍不住揉了揉額頭:“我就不信,治不好兄弟兩人的瘋病。”

    春桃小心翼翼上前揉著她的腦袋,溫和勸道:“現在陛下想通了也是好事,總不能到時候真選了她入宮,那才是真的后患無窮,前朝后宮哪個能安寧。”

    “要不是聽人說自從那日江蕓走后,他飯也不好好吃,睡也不好好睡,整日把自己關起來,我何來如此擔憂,鶴齡的話我其實不太贊同,但實在是舍不得好好的孩子因為這些事情耽誤了,真壞了身子,我以后如何和先帝交代啊。”張太后拉著春桃的手,一臉傷心,最后又忍不住焦躁起來。

    “這天下這么多佳人才女,怎么就一個也沒看上呢。”

    “陛下到底還年輕,見過幾個女人。”春桃安慰道,“這次選秀,選個十來,他就知道這天下的女人各有各的模樣,也非單一種,陛下自小就聰明,肯定是能回過神來的。”

    張太后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唉聲嘆氣:“真是造了什么孽,憲宗帝之前的后宮你也不是不知道,就為了一個大他這么多的貴妃亂成這樣,我和先帝的日子過得如此艱難,我是一點也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春桃輕輕撫摸著張太后的后背,神色倒是頗為篤定,口氣溫柔:“別的不說,那人也未必是樂意入宮的。”

    —— ——

    太后下旨選妃,全國震動,皇城的太監都像是少了一半,不少眼熟的面孔都消失不見了,就連經常來內閣傳話的高鳳也都換了個面生的小太監。

    “高公公去南直隸了。”新傳話的小太監熱情說道,“太后娘娘說了,務必要找到知書達理,精通四書五經的可心人,要是還喜歡騎馬射箭最好,還能和我們爺有共同話題。”

    “這不是少了些母儀天下的端莊。”梁儲忍不住說道。

    小太監笑說著:“首先肯定是讀書人啊,諸位閣老也不是不知道我們爺就是喜歡騎馬射箭,好不容易拖了這么久才松口,可不是也要顧及一些爺的想法嘛,那些太過嬌滴滴的,爺不喜歡的,若是能文武雙全,說不定爺就開心起來了。”

    李東陽笑著打岔道:“這些事情你們這些宮內人肯定上心,定能選出陛下滿意的人,我們這些人只需要辦好政事就好。”

    小太監連連點頭稱是,氣氛其樂融融。

    “陛下能松口,倒也挺好,也省得禮部的人看我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王鏊笑說著,“就是不知道是哪家閨秀入選。”

    “總歸是要陛下滿意的。”楊廷和簡單說道。

    “高鳳是陛下心腹,既然要選會騎馬射箭的,怎么不去邊境找。”梁儲不解,“之前因為蘭州的女衙役,連帶著邊境不少地方也設了女衙役管理,聽聞現在北方各地女眷讀書的氛圍很是濃郁。”

    李東陽心里作苦,只能含含糊糊說著:“南方女眷讀書的傳統悠久,肯定是水平更好的,而且說不定陛下就喜歡南方的長相呢。”

    “行了,說這些做什么。”王鏊笑說著,“我們管好外朝的事情就好了。”

    “哎,其歸,你怎么躲起來喝綠豆湯啊。”楊廷和一扭頭,就看到坐在小花壇邊上喝綠豆湯的江蕓,笑說著,“喝好幾碗了,這冰塊堆得真多,也太冰了,馬上就要入秋,可別吃壞肚子。”

    “最后一碗,今年夏天到現在也沒下過雨,不知道浙江推行的那批水稻收割了沒。”江蕓蕓果斷岔開話題。

    一說起這事,閣老們一個個就開始唉聲嘆氣了。

    “可別是要旱了。”李東陽憂心忡忡說道,“外面人還等著看浙江的這一波種植呢。”

    江蕓蕓把最后幾口綠豆巴拉進來,含糊說道:“先看看鹽務的事情吧,聽說他們已經把制鹽太監抓起來了。”

    “哦,陛下怎么說,要打還是要殺?”王鏊好奇問道。

    —— ——

    浙江,鹽使司

    “這次多虧了希哲孤軍深入,好不容易拿到那半本賬本,怎么就殺不得太監了。”工部主事不悅說道,“就該殺雞儆猴,讓那些人都看看,免得都敷衍我們。”

    萬貴無奈搖頭:“我們殺太監,不劃算,既然折子遞上去了,就該讓內閣和陛下煩惱去。”

    “就是看不得這些人給我和稀泥。”主事嘟囔著,“那個浙江道監察使瞧著也不是好人,一開始和太監穿一條褲子,現在發現不對勁了,直接把太監踹出來了,我要是那些太監,我能氣得把他們老底都掀了。”

    “在人家地盤還罵上人家主官了,小心把我們抓起來。”賬房先生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終于插進去話來,隨后抬起頭來,“對上了,祝經歷帶回來的賬本是真的,這些錢的流向整合起來也沒有問題,就是還需要一波證詞,倒是可以審一下那些太監,若是能成,我們也可以收網了。”

    石玠終于露出這幾日第一個笑來,對著祝允明說道:“回京之后,我定然為你表首功。”

    祝允明抬眸,淡淡說道:“功勞不敢當,全看陛下的決心了。”

    —— ——

    朱厚照看著桌子上的兩道折子,都是浙江鹽務的。

    一道是內閣遞上來的,內容是請求把制鹽太監召回,一道是巡鹽御史直接遞上來,說的是浙江鹽務目前遇到的最大的難處。

    他背著手在屋內來來回回走著,神色有些焦躁,但他一直忍著沒有開口,張永則目不斜視地站在角落里的陰影處。

    “陛下,壽寧侯來了。”門口的小黃門輕聲說道。

    朱厚照腳步一頓,隨后咬牙說道:“讓他滾進來。”

    身后的張永抬了抬眼皮,掃了掃桌子上的折子,隨后輕輕嘆了一口氣。

    其中一本折子大開,一眼就能看到正中的‘壽寧侯’三字。

    張鶴齡本來還頗為高興,因為朱厚照很少單獨召見他,雖然他對張家還是同樣照顧,但完全沒有之前先帝那般親厚,平日里他們兄弟兩人都要借著去找姐姐的目的,才能見到來用膳的陛下,然后不咸不淡說了幾句。

    只是他剛入內,還未行禮,一本折子就扔到他眼前。

    “看看吧。”頭頂是冰冷的聲音,”我的好、舅、舅。”

    張鶴齡一眼就看到散開的折子中有‘浙江’二字,突然心中一涼,在心里積壓了許久的不安立刻澎涌而出,隨后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張口就哭喊著:“臣這么做都是為了您啊,還請陛下明鑒。”

    “你的人打著朕的名頭,在浙江勾結鹽商,賄賂官員,高價販賣私鹽,導致浙江百姓鹽價五十文一斤,你說是為了我。”朱厚照大怒,“你真當我不敢殺你嗎,壽!寧!侯!”

    張鶴齡跌坐在地上,隨后大哭道:“還請陛下息怒,臣做這么多,不是為了張家,不是為了自己,只是想著給我姐姐撐個場面啊。”

    “娘?”朱厚照神色一怔,“和太后有什么關系?”

    第四百九十八章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半晌沒說話, 直到天快黑了,二皇子朱厚煒的聲音嘰嘰喳喳傳來,人也緊跟著從外面跑了過來:“哥, 哥,吃飯啊!怎么不吃飯啊!我想吃大豬肘子!哥!哥!哥,你干嘛不說話啊!”

    朱厚煒的腦袋湊到他哥面前,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突然一臉警覺,大驚:“你怎么又不高興了!?”

    “你跟著娘參加過這么多次宮宴, 可有什么看法?”朱厚照盯著自己弟弟,冷不丁問道。

    朱厚煒大眼睛眨了眨,盯著自家哥哥看了好幾眼, 隨后了然,一屁股坐在他身邊,大聲嘟囔著:“哎,娘不是說不能說嗎, 你怎么知道的啊,這可不是我說的,你回頭可不能找娘去告狀, 這事我也說不好的,你別……啊啊啊,掐我干嘛!!”

    “你這個啰嗦的毛病哪里學來的。”朱厚照簡直是被他弟弟磨得沒脾氣了, 咬牙掐了掐他的臉。

    朱厚煒連忙把自己的小臉蛋救了回來, 捧著臉,一臉不高興說道:“哥, 你的脾氣越來越大了。”

    “所以她們真的會擠兌娘?”朱厚照緊盯著他弟問道。

    朱厚煒揉著臉, 仰著頭仔細想了想:“那沒有的, 娘以前是皇后,現在是太后呢,怎么會有人不長眼擠兌她呢。”

    “那你剛才的表情……”朱厚照不信質疑道。

    朱厚煒掏出包裹里的小糖果,塞進嘴里,含含糊糊說道:“可就是不擠兌,那她們也是不合適啊,怎么說呢,就好像今天把我扔到蒙古人堆里,我也和他們說不上話的。”

    “娘是皇后!現在是太后!誰敢和她說不上話。”朱厚照突然大怒。

    朱厚煒滾糖的動作頓了頓,隨后眨了眨眼,悄悄靠近他哥,故作大人模樣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和他擠坐在寬闊冰冷的龍椅上,想了想就說道:“其實我覺得,人和人在一起,難免是有些區別的,說不上話也正常……”

    “他們都打趣上張家了,難道還不是擠兌。”朱厚照不悅說道,“這關乎皇家顏面。”

    “你就算不喜歡兩個舅舅,但也不能任由張家的門楣被人打壓。”他語重心長補充道,“這是娘的面子,也是我們的面子。”

    朱厚煒貼著他哥的胳膊,腦袋靠在他手臂上,軟軟說道:“那哥哥覺得張家做的事情都是正確的嗎?”

    朱厚照下意識皺了皺眉。

    張家做的事情,他爹在時候他就看不下去了,但爹臨終前一直拉著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顧他娘和張家,別讓其他人欺負了他們去。

    他繼位后也隱約察覺到張家的處境,文官平等的看不上任何勛貴,武將也看不起靠嫁女兒富貴的貴人,勛貴更是看不上毫無底蘊的張家。

    他確實不喜歡張家,但也不喜歡別人這么排擠張家,所以他也開始學著他爹的樣子給了張家很多榮耀,但又避免讓他們插手各種政務。

    ——他的兩個舅舅才大志疏,還是少禍害人了。

    “江蕓說過,人自己立不起來,不論外力如何幫扶,都是很難站起來的。”朱厚煒小聲說道,“我覺得張家就是這個情況。”

    “怎么就站不起來,若是還不行,我就封他為國公爺。”朱厚照賭氣說道。

    “你知道外面怎么說張家嘛。”朱厚煒在他身邊扭了扭,隨后哼哼唧唧說道,“人人都道生女好,覓得人間百千錢。二八年華添喜色,宜來何必是男兒。”

    朱厚照一愣。

    “若是他們能安分一點,肯定能得一個好名聲的,你看周家之前這么不安分,還和大舅舅在靈堂上大打出手,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但爹愛護,當日只是輕輕放下,看著多囂張啊,那個時候誰見了周家不是阿諛奉承的,可現在靠山沒了,還不是乖乖夾起尾巴,若是一直得人庇護,那這個人如何能長大,大樹下長的只能是小草。”朱厚煒小聲說道。

    朱厚照低頭,錯愕地看著自家弟弟。

    “哪里聽來的?”他驚訝問道。

    在他印象中,他弟弟不是一向是吃吃喝喝,玩玩睡睡的小孩嘛,怎么一下子還能說出這么大的道理。

    “之前肅王吵得很兇的時候,我借機和江蕓的妹妹寫過信了,本來就是想問問肅王這一天天的發什么瘋。”朱厚煒一本正經的掏出一封信,“喏,最新的,江渝寫的字還挺好看的,但是和她姐姐又有點不一樣。”

    “江蕓是為了考科舉才練的字,她妹妹肯定是專門找的小體,是挺好看的。”朱厚照只是看了一眼封面,沒有接過去看,只是回過神來,繼續說道,“那她們也是不對的。”

    朱厚煒把信件塞到袖子里,隨口說道:“張家風評不好,是因為人人都認為張家能有這樣的輝煌,是因為生了一個好女兒,爹爹愛護,哥哥也看在爹娘的面子上庇護。”

    “既然都知道,為何不肯好好和娘說話。”朱厚照冷冷說道。

    “不是好好說著的嘛。”朱厚煒不解,隨后想了想挑出一個最近的例子。

    “你別聽舅舅們胡說八道,娘是太后肯定是有人捧著的啊,比如之前她們討論京城現在流行揚州的衣服樣式,還比劃自己衣服上的花紋是哪里哪里的,但娘深處內廷,肯定是不如這些外朝夫人知道得快,娘只是覺得自己插不上話,后來舅媽不是給了很多揚州的布料嗎,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娘后來又不喜歡了。”

    “那她們為何說這些,別的不能說嗎?”朱厚照挑剔問道。

    朱厚煒撓了撓腦袋:“那我就不知道了,這些人聊天不就是衣服首飾,夫君兒子,哦還有誰家結婚嫁娶了,這聊后面兩個也不合適吧。”

    眾所皆知,陛下死倔,不肯成婚,僵持四年了,誰不長眼說這事啊,又者,太后守寡,也說不得夫君的事情,那聊來聊去還是衣服首飾更合適。

    朱厚照冷笑一聲。

    朱厚煒突然靠過來,趴在他肩上和他小聲嘟囔著:“哥,我和你說一句話,但你聽了,可別生氣。”

    朱厚照輕輕嗯了一聲。

    “娘對張家太過縱容了,要是外戚可以當官,娘肯定讓首輔都給舅舅們當。”朱厚煒嘟嘟囔囔著。

    “那肯定不行。”朱厚照想也不想就反駁道。

    “之前小舅舅喝醉了,□□了一個宮女,后來被一個小黃門阻攔后,你猜怎么著,娘直接把宮女和小黃門處理了,我后來再也沒有見過她了。”朱厚煒說起這事就有些傷心,“但我覺得這樣是不對的。”

    朱厚照眉心微動,但還是面無表情地聽著。

    “那個宮女其實長得也不好看,我不知道小舅舅看上她哪點了,但她說話溫溫柔柔的,以前還會給我編花環,五顏六色的,可好看了。”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整個人往里面挪了挪,小腿便也跟著晃了晃,神色落寞,“我戴在頭上,我就感覺是春天來了。”

    朱厚照扭頭去看失落的弟弟。

    朱厚煒捏著小手,有些傷心:“哥,娘要是想要張家富貴,得人尊重,就要自己站直了,江渝說,她的同僚中有一個人叫周青云的女衙役,她雖然是商賈出身,但所有人都很尊敬她,因為她當年帶人跋山涉水送了貢稻來京城,也是她在蒙古攻城的時候站在城墻上不肯退下,她……她就跟江蕓一樣令人可靠,值得人信服,就連知府都對她的意見很是重視。”

    年輕的二皇子抬頭去看自己的哥哥,低聲說道:“哥,要是娘也這樣,又或者張家能這樣,那張家今日的境遇肯定也不是這樣的。”

    朱厚照不說話了。

    兩個年輕的皇城兄弟安靜地坐在一張龍椅上,他們面容頗為不同,但又相互依偎著,占據了這張冰冷空蕩的椅子。

    這個皇城真的落到他身上,他才突然發覺有好多東西都好似變了樣子。

    他對張家也是真的維護,因為張家到底是他的至親,是娘的手足。

    但他也真的不喜歡張家,張家在外面做的事情,他在宮內都有所聞。

    若是他真的處置了張家,那娘怎么辦?

    后宮的女人都空落落的,他不想他娘也這樣,張家再不好,能陪娘說說話也是極好的。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殿外的燈籠逐漸亮了起來。

    小黃門輕手輕腳說道:“陛下,該用膳了。”

    “你剛才說的那個宮女的事情,我怎么沒聽你說過……”朱厚照回過神來,隨口問道。

    “娘不讓我說,說這些都是小事。”朱厚煒低著頭,“娘還總說你忙,叫我不要一直纏著你,可宮里好無聊,哥,我能去找江蕓玩嗎。”

    對于圖窮匕見的朱厚煒,朱厚照直接冷笑一聲,揪著他的后脖頸就去吃飯了。

    “太過分了!我要江蕓!我要江蕓!”朱厚煒掙扎著,哭唧唧喊道。

    —— ——

    張鶴齡手腳發軟從宮里出來,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剛才在殿內的一瞬間,他突然感覺到面前年輕的皇帝已然有了駭人的威嚴。

    他全然冰冷厭惡,絲毫沒有先帝的關愛溫和。

    “怎么了,侯爺。”一進屋,夫人就上前把人扶住。

    張鶴齡盯著夫人的臉,眨了眨眼,額頭的冷汗便也跟著落了下來:“之前給太后的布料送了嗎?”

    “送了啊,還說了點八卦呢,太后果然不太高興了。”夫人笑說著,“聽說后面都沒用呢。”

    張鶴齡還是出神地盯著她,許久之后問道:“你覺得張家能走到這里,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侯爺英明神武啊。”夫人笑說著,掏出帕子要給人擦擦汗,“這是怎么了,瞧著魂不守舍的,都入秋了,這風吹得一陣一陣的,可別著涼了。”

    “是太后,我一直想著只要讓太后一直站在我們身邊,我們張家就會永葆富貴。”張鶴齡喃喃自語著。

    “這樣說也沒錯啊。”夫人不解問道,“這次入宮不是陛下召見嘛,怎么就扯到太后身上去了。”

    張鶴齡沒說話,只是原本沉重的呼吸開始逐漸平和下來。

    “鹽務的事情被發現了。”他許久之后,低聲說道。

    “什么!”夫人大驚失色,”那我們的那些事情……”

    “閉嘴。”張鶴齡呵斥道,“還嫌不夠亂嘛。”

    “那我們快去找太后,讓太后幫忙說情。”夫人連忙起身說道,走了一步突然回過神來,“現在都天黑了,明日,明日我一大早就入宮。”

    “你覺得陛下會聽太后的嘛?”張鶴齡幽幽問道。

    夫人腳步一頓,隨后不高興質問道:“那錢每年可是有一大筆是給了太后娘娘的,娘娘還打算不認不成。”

    張鶴齡沒說話。

    “那陛下怎么說?”夫人轉身重新撲了過去,“是打算……不,我們張家做這么多,還不是要在外面給陛下撐場面,怎么又是我們的錯了。”

    “我們自然是沒有錯的。”張鶴齡慢慢轉動著手指上的綠寶石扳指,冷冷說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那怎么辦?”夫人彷徨問道。

    張鶴齡沒有說話,他整個人放松下來才發現渾身都是冷汗,手腳還克制不住在發抖,他知道陛下大了,他已經不是當年懵懵懂懂的太子殿下,也不是剛登基時警覺不安的新帝,他開始適應帝王這個身份,開始展露出自己真實的性格。

    強勢,霸道。

    “我只是覺得太后靠不住了。”許久之后,他低聲說道。

    夫人神色迷茫。

    “我有意在皇后之事上給陛下和那人賣個好,誰知道一個個都不吃這套。”張鶴齡扯了扯衣領,企圖把那種窒息的感覺趕走,“新選的皇后又是新的外戚,自有她的家人來扶持,我們也指望不上了……”

    “侯爺,你這話說的,說的我好心慌……”夫人驚慌說道。

    張鶴齡拍了拍夫人的手背,閉上眼低聲說道:“我以前以為陛下什么樣子都是無所謂的,現在看來卻還是有些差別的。”

    “侯爺,你說這些做什么!”夫人嚇得連忙捂住他的嘴。

    張鶴齡緊緊握住她的手,呼吸又開始急促起來:“你家中有人做生意,你讓你家中子弟幫忙去找一個人……”

    “誰?”夫人不解。

    張鶴齡低著頭,嘴皮子張了張,到最后說話的聲音輕得幾乎被風一吹就散。

    “面容相似……江蕓的人。”

    —— ——

    浙江的巡鹽歷時八個月,終于趕在下雪前回來了。

    制鹽太監在十月初就被召回,新的太監已經趕赴途中,這一批制鹽太監因為無一幸免,全部牽連其中,陛下大怒,殺了不少人,剩下的人全都滾去南京守皇陵了。

    浙江鹽使司的人也都換了一大批人,浙江道監察使更是直接被摘了官帽,沿途押送回京,大大小小的涉事官吏也整合了一大波證詞,正在送往三法司會審。

    被抓住的私鹽販子在石玠各自了解他們的情況后,罪大惡極的直接就地斬首,因為家境困難走上這條路的,或關押,或安置,或放回原籍,都一一安排好。

    浙江的鹽價很快就恢復正常,一時間浙江百姓歡呼雀躍。

    至于張家則因為一件送呈給太后的衣服被陛下責罵了一番后,禁足三個月,此事再一次被高舉輕放。

    清楚內情的人知道這事做給他們看的,不知道也只當是張家囂張跋扈,終于是被陛下罵了而已。

    十月的北京雖然還未下雪,但內閣里已經升火盆了。

    “今年浙江運道真不錯,那個稻谷提早了十來天,但也幸好是那十來天,后面幾日蝗蟲就都來了,也算把夏稅都收得差不多了,秋稅那一波,江閣老上折子說稅收減半,陛下也同意了。”李東陽坐在首位,對著下面的四位閣老笑說著。

    “今年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鹽務的事情都辦好了,把害群之馬都拉下來了,還收繳了一大批錢,也能充當明年國庫的使用了。”

    “不用交一部分給宮里?”楊廷和小聲問道。

    李東陽搖頭:“陛下說這次讓浙江的百姓辛苦了,這筆錢就充當今年秋稅減少的那一部分錢,充到國庫里去。”

    王鏊摸著胡子,一臉欣慰:“陛下已有明君之姿了。”

    “你的折子給諸位大人看看。”李東陽想是突然想起來一樣,對著坐在最后面的江蕓蕓說道,“也好讓同僚們都參詳一下。”

    “什么折子?”王鏊笑問道,“我們工作繁忙的江閣老是有什么工作要矯正嘛。”

    “不敢當,就是整理里這次鹽務的折子,外加看了近三次巡鹽御史上的全部內容,覺得鹽政如今有些弊端,若是能修改一下,也能避免這次的問題,有利于民生。”江蕓蕓笑說著。

    王鏊看完折子,盯著其中一處說道:“別的我倒是沒意見,就是其中一處,你說——國需甚重自當優恤,凡商灶非犯真正人命強盜重情,其余訴訟就近聽鹽法衙門歸結,不許隔府關提以滋擾害,不許赴部越告。”

    他把折子遞給一側的楊廷和,想了想措辭,委婉說道:“鹽務事,鹽務管,只怕監守自盜。”

    “兩淮兩浙地區的鹽場地域廣袤,格外分散,大小塊域之多,若是都事無巨細強求三分司分管,讓本就事務冗繁的三司更是難以顧忌,我看過石御史遞上來的折子,還有前幾任御史都說過這樣的事情,在收到案子后,三司會下放權力給和鹽場關系密切的鹽政官員,也就說在實際審理中,這一部分的權力本就已經在鹽場手里。”

    “那至少權力還在三司手里,若是鹽場的人官官相護,他們還能去找三司。”梁儲反對道,“而且現在管理鹽場的大都是吏,只怕利益熏人心,會照成大量冤假錯案。”

    “官府在鹽場的權力本就不大,我看過成化年間的一次巡鹽,欽差暗訪時竟看到鹽場官員毆打縣令,以致衣服破碎,披頭散發,可見鹽務之事發展到現在,內部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章法,故而這次我們巡鹽,能抓出這么多人,鬧出這么大的風波。”

    楊廷和回過神來,緊跟著說道:“說起這事,我也想起一件事情,一般來說派到鹽政上的御史大都是朝廷指定,也就是外來之人,這些人上需為國征繳鹽課,下需安撫鹽場各方勢力,一般來說非能人不能為,但最大的問題還在于,鹽場里還有很多本地人,譬如那些鹽戶就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里,鹽商也是經營日久的鄉紳,我也看過無數折子是鹽務官痛罵這些人欺上瞞下。”

    “就因為這樣的小問題,就把權力都放出去了嘛,那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梁儲更是不悅,言辭嚴厲,“若是那些人屢教不改,就應該派軍隊前往,也好讓他們知道這天下到底誰說的算。”

    王鏊笑著打圓場,緩和氣氛:“叔厚,先聽聽年輕人的意見。”

    梁儲沉著臉沒說話。

    “既然當地已經有了舊的秩序,那我們不妨開設一個新的秩序。”江蕓蕓慢條斯理說道,“第一,提高鹽場管理人的素質,鹽場大使不再以吏充當,而由吏員銓選,且納入當地考核。”

    “你打算給人正八品的職位。”楊廷和就著折子念道,“謹飭之人應于知縣州同州判縣丞揀選引見命往效用,授為正八品,不算高,但也是一般進士,或者候選人的起步。”

    江蕓蕓點頭:“其余大使則由舉人候補,這樣整個鹽場就由當地的豪強控制的變成朝廷直管,且由不入流變為入流,由吏升格為官,這樣于整個鹽場而言,主事的官員有了籌碼,自會有人愿意投誠效勞。”

    李東陽摸著胡子,打量了一下諸位的表情。

    楊廷和自來是平靜的,但瞧著他反反復復看折子的事情,應該對此事并不排斥。

    王鏊瞧著是萬事不沾,比他還能和稀泥。

    梁儲是個要強嚴肅的人,但現在看起來也并無太大的不悅。

    “若是可以的話,那就簽字吧。”李東陽笑說著,“我已經簽了,只是內閣自來就要上下一心,共進退,所以也需過問大家的意見。”

    楊廷和第一個提筆,在條子上寫上自己的名字:“那我先簽。”

    王鏊也緊跟著開口:“那我也來。”

    梁儲見狀,沉了沉臉,但還是無聲接過王鏊遞來的筆。

    “今年九邊的貿易是不是差點意思,蒙古人之前不是很積極啊,怎么買賣的情況比想象中的差,就蘭州那片的市集還不錯。”沒多久,梁儲拿起另外一本折子問道。

    “邊境正在清理養廉田,那些蒙古人很警覺,怕有危險,在此之前的各地的榷場生意還是很繁華的。”江蕓蕓解釋著,“等明年養廉田之事結束,應該就會恢復正常。”

    “這個是的,邊境現在有不少人圍著,蒙古人來交易自然警覺。”楊廷和也說道。

    “費這么大勁辦的事情,可別到最后不成事。”梁儲最后說道。

    “養廉田的事情也快結束了吧,等明年再看看。”李東陽拍板說道。

    王鏊一看,又抽出其他幾本折子,笑說著:“還是先關心關心我們自己這些老頭吧,又有人上折子要求申嚴休退官員留京師之禁,折子遞上去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

    李東陽緊跟著嘆氣:“我這個老頭啊,惹人嫌了。”

    “我也是。”王鏊促狹說道。

    兩人對視一眼,隨后齊齊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收拾收拾,今日說的這十三本折子都遞上去吧。”李東陽最后收尾道。

    最后要出門前,王鏊隨口問道:“選秀的人怎么到現在還沒回來?”

    “聽說選了不少人。”楊廷和冷不丁說道。

    王鏊一聽是楊廷和來搭話,立馬來了興趣:“怎么,你也聽說了?聽聞太后有意直接選八位女子,用來充實后宮。”

    楊廷和笑了笑:“我這也是聽人說的,沒有您知道得多,還知道具體數據。”

    王鏊摸著胡子:“介夫也是知道的,我這人就愛和人聊天,可不是多聽了點。”

    “一下選這么多人,禮部明年開支定要拿走很多錢。”梁儲憂心忡忡說道。

    王鏊大笑起來:“是了,高興早了,還是叔厚細心。”

    李東陽無奈搖頭,對著站起來的江蕓蕓說道:“天色也不早,你早些歸家去,這幾日寫這個鹽務的折子次次都要宮門落鑰才回家。”

    “知道了,今天家里也說要做好吃的。”江蕓蕓點頭。

    李東陽目送她離開,臉上的笑意緩緩斂下。

    江蕓蕓今日確實早早就歸家了,所以錯過了后面的熱鬧。

    “陛……陛下,二……二殿下。”周發一開門就看到門口站著的兩座大佛,嚇得直接跪倒在地上。

    “哎,江蕓走了嗎?她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晚很晚才走嗎。”朱厚煒腦袋一伸,一看黑漆漆的一排屋子,大驚失色問道。

    周發硬著頭皮說道:“江閣老說今天家里有人有小孩過生辰,所以早些回家了,難得和諸位閣老一起下值的,說要早些去買禮物。”

    “那我十二月五日生辰呢。”朱厚煒不高興說道,“怎么不陪我過生辰啊。”

    但他很快又想道,開心說道:“算了,哥,你九月份的生辰我看江蕓也不上心呢。”

    周發聽得冷汗淋漓,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哎,那我們去找江蕓吃飯吧。”朱厚煒突然靠近他哥,露出諂媚的笑來,“她家那兩個小孩我都沒見過呢,見見嘛,見見嘛。”

    —— ——

    今日是陳禾穎的生辰。

    這事還是樂山偷偷和她說的,原是她哥千里迢迢來京城見她了,還給她送了很多新衣服來,小姑娘偷偷哭了好幾場,這是顧知這個大嘴巴拉著張道長說的,被樂山聽到了。

    江蕓蕓猛地回過神來:是了,陳禾穎一向比較敏感堅韌的小孩,別看平日里乖乖讀書,跟著顧知胡鬧,但小姑娘離家這么久,難免有些想家,但現在也回不去,不妨給她過個熱鬧的生辰,也好讓她開心開心。

    “江蕓!”顧仕隆也跟著來湊熱鬧,“來吃,我做的糖葫蘆。”

    江蕓蕓剛到巷子口,就看到顧仕隆拎著一大串蘋果塊,一見到她就熱鬧沖了上去,還把顧閑閑的腦袋往后推了推,爭取自己走到第一個。

    “吃我的,閑閑沒洗手就摸山楂了。”顧仕隆大聲告狀,一邊說,一邊插了一塊蘋果塞進江蕓蕓嘴里,“我削的,我削的,好吃嗎,好吃嘛。”

    顧知也沖了過來,一腦袋撞到江蕓蕓的腰上,大罵道:“顧大哥一個人圍著爐子,非要給老師你做糖葫蘆,還嫌棄山楂不好吃,山楂怎么不好吃,吃我的,吃我的,別吃他的!!”

    她高高舉起簽子,鮮紅的山楂裹了糖漿,在巷子口燈籠的照耀下,瞧著格外誘人。

    “別吃她的。”顧仕隆把江蕓蕓拉走,“吃我的,我聽黎楠枝說你喜歡吃蘋果,特意買的,我削的可比黎楠枝好看。”

    江蕓蕓不堪其擾,一手接過一個簽子:“都吃都吃,外面這么冷,衣服怎么不多穿點,快回去吧。”

    顧閑閑吸了吸鼻涕:“不冷,院子里可暖和了,黎老師還支起紙棚,放了好幾個火盆,正苦思冥想名字呢。”

    “那有得想了,我以前和他踏青,他想個名字要想很久的。”江蕓蕓嘲笑著。

    “江蕓!!”

    三人說說笑笑,正準備回去時,背后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喊聲。

    江蕓蕓一聽這個熟悉的聲音只覺得眼皮子一跳,剛一轉身,就被人整個人抱住了。

    “你怎么背著我吃好吃的!江蕓你,你……”朱厚煒從原處哭著跑了過來,一下撲倒江蕓蕓身上,“嗚嗚嗚,我冒著風寒來找你,你吃好吃的不帶我,什么糖葫蘆,我要吃……”

    他眼睛一睜,伸手就抓走了山楂糖葫蘆。

    顧知回過神來,立馬大怒:“我的,是我的,你別吃,我老師的……”

    兩小孩立馬扯著糖葫蘆的細竹竿拉扯起來。

    江蕓蕓不得不一手拉開一個,頭疼說道:“別吵了,二殿下,你怎么有一個人溜……”

    她還未說話,突然鬼使神差抬起頭,好似心有所感,朝著某一處看去。

    夜色的街道拐角處,一道人影明暗兩面,漆黑的夜色籠罩著肩膀,只依稀能看到寬闊的輪廓,可身后微弱燭光又開始照耀著膝蓋下衣擺的金絲花紋,色澤明艷張揚。

    那雙淺色的眼睛明亮深沉,正穿過空曠的街道直直看了過來。

    “溜兩個!!”江蕓蕓神色逐漸僵硬。

    ——天塌了啊。

    第四百九十九章

    江家是真的熱鬧起來了, 一間小小的院子不僅能圍滿人,甚至還分出三個區域。

    廚房邊的游廊下,陳禾穎堅持不懈用糖漿裹一切, 顧知在她邊上一邊碎碎念她浪費東西,一邊看到自己喜歡的就塞進嘴里。

    朱厚煒一向沒心沒肺,吃了人家糖葫蘆,到了院子又想追著兩個女孩跑, 非要和她們一起玩,現在又蹲在兩人前面, 也想要玩。

    “煩死了!!”顧知大怒,啪得一下打開朱厚煒的小手,拉過陳禾穎手, “這是我的小青梅,你不要扒拉她。”

    朱厚煒被打了也不生氣,只是咧嘴笑道:“那我當你小竹馬行不行啊,我想和你一起玩。”

    陳禾穎抬眸睨了朱厚煒一眼:“殿下要吃就搬個椅子來, 蹲這里太不像話了。”

    朱厚煒哦了一聲,屁顛屁顛去搬凳子了。

    “他剛才吃了我山楂。”顧知抓緊時間告狀。

    陳禾穎直接重新繞了一塊山楂遞給她:“二皇子,少說話。”

    顧知舉著糖葫蘆放涼, 呆呆的哦了一聲。

    小孩組如此鬧騰,大人也卻詭異的安靜。

    張道長一看氣氛不對,端著蘋果塊就遛進第二個板塊——廚房, 和樂山等人擠在一起, 眼睛偏不死心地往外張望著。

    “來燒火。”誠勇見他站在這里礙手礙腳的,就拿了一條木頭遞給他, 打發去灶臺下蹲著。

    張道長捏起條子也不死心, 手指掐來算去, 嘴里碎碎念著。

    “碎碎念什么啊。”樂山就在灶前燉肉,忍不住低頭恐嚇道,“小心把你抓起來。”

    “你還別說,皇帝長得還挺好看的。”張道長抬頭,只是一臉糾結,神色驚恐,小聲嘟囔著,“但我瞧著他,嘶……怎么是命中無子的……嗚嗚嗚……”

    “你不要命啦!!”樂山眼疾手快把他嘴巴捂住,咬牙切齒,“你瘋啦,頭頂的錦衣衛你是一個也沒看到啊,你不想活了,我還不想死呢。”

    張道長眼珠子一轉,恰恰好和頭頂謝來皮笑肉不笑的死魚臉撞在一起,立馬嚇得一個抖索,徹底蔫巴了。

    “哎,幺兒要干嘛啊!!” 終強正在窗口的位置蒸包子,其實每個人的眼睛都一直盯著第三塊區域,他一看原本安靜各坐一方的人有了動靜,連忙擔心問道。

    小院院中種了一棵樹,冬日寒風瑟瑟,吹得樹葉嘩嘩作響,樹影晃動,落在每個人的臉上都神色明暗不定,游廊的燈籠照得半個小院頗為明亮,半成品的四方小天地里就對坐著四個人。

    不遠處廚房炊煙裊裊,香氣撲鼻,游廊下小孩的玩鬧聲此起彼伏。

    朱厚照明明是不速之客,但直接占據了主位,且瞧著心情不好,捏著山楂糖葫蘆的竹叉子一直沒說話。

    他右手邊坐著江蕓蕓,她倒是悠然自得,洗了手就開始吭哧吭哧吃削好的蘋果,順便空出一只手來擼貓。

    她的下手位坐著黎循傳,黎循傳剛搭好紙閣外殼,還未取名字所以面前堆滿了筆墨紙硯,此刻正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顧仕隆坐在朱厚照的左手位,也跟著卡嚓卡嚓吃著自己做的糖葫蘆,眼珠子時不時看了眼對面的三個人。

    小院的氣氛有種詭異的安靜。

    雖然大家都沒說話,但大家又好像說了千百句話。

    江蕓蕓終于在無聲的氣氛中吃好自己的大蘋果,大眼珠子一掃這個奇怪的氣氛,咳嗽一聲,指了指朱厚照手中的山楂糖葫蘆,熱情說道:“吃一口,還挺好吃的。”

    朱厚照垂眸盯著手中的山楂糖葫蘆看,輕輕冷哼一聲:“看著就不好吃。”

    他雖是這么說的,卻又沒有把東西扔了,只是來來回回放在指尖打轉。

    剩下的兩個人也緊跟著坐直身子,一時間分不清朱厚照是不是在生氣。

    江蕓蕓打眼一瞧,一下就發現他大概就是在賭氣,許是一開始見面的神色太過震驚,導致小少年敏感脆弱的心受到傷害了。

    “好吃的,吃一口,新熬的糖。”江蕓蕓繼續和稀泥,熱情邀請著,“來都來了,吃一口民間小特產。”

    不曾想朱厚照不接招,只是陰陽怪氣說道:“我來都來了,但你瞧著卻不是很高興。”

    “怎么會。”江蕓蕓一本正經盯著朱厚照,順便齜出一口大白牙,“高興,我特高興。”

    朱厚照被她那雙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看,她總是能充滿真摯,哪怕心里格外不情愿。

    ——大騙子。

    他垂眸,最后轉了一次這個難看的小山楂,山楂外形圓圓的,裹得糖漿也大小不均勻,所以有的地方晶瑩剔透,有的地方就一層薄薄的,簽子也是胡亂插進去的,一開始江蕓蕓為了安撫小孩,一手叉了一個,順便也給了他一個。

    他塞進嘴里,咔嚓一聲咬碎了,隨后瞇了瞇眼,含糊說道:“好酸。”

    江蕓蕓終于露出笑來:“那等會吃個別的水果。”

    朱厚照哼哼唧唧了一聲,擺明要人哄。

    黎循傳著看了如釋重負的江蕓蕓一眼,抿了抿唇,隨后低聲問道:“陛下微服出宮,不知是為何事?”

    江蕓蕓一聽,果然也緊跟著盯著朱厚照看。

    朱厚照看向黎循傳,他也不是沒見過黎循傳,很多年前,他悄悄跑出宮去找江蕓玩的時候,躲在馬廄的草叢堆里,就透過縫隙看過他。

    他總是和江蕓站在一起,動作親密,說話自然。

    ——所有人都說她們很是般配。

    “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門找江蕓玩。”朱厚照扭頭,不高興說道。

    江蕓蕓大驚失色。

    黎循傳面無表情,看向江蕓蕓。

    江蕓蕓和他打了頓眼神官司,黎循傳便也跟著扭頭。

    江蕓蕓立馬覺得棘手,揉著小貓腦袋的手也跟著急促起來。

    顧仕隆就在這個時候,端著空了的盤子走了過來,擠在她和黎循傳中間,咳嗽一聲,大聲說道:“沒錯,出來玩而已,陛下這么大人了,玩好了肯定自己回去,這么擔心做什么。”

    朱厚照點頭,看顧仕隆多了幾分順眼:“就是。”

    顧仕隆立馬對著江蕓蕓眉飛色舞起來。

    朱厚照的那幾分順眼,緊跟著消失不見了。

    ——也頗為礙事。

    “你之前可有答應給朱厚煒過生辰了?”朱厚照故作隨意地問著江蕓蕓。

    三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江蕓蕓看。

    江蕓蕓嚇得連連擺手。

    “那朱厚煒怎么突然說起這事?”朱厚照依舊充滿疑心。

    “不清楚,不了解,許是有些誤會。”江蕓蕓想了想繼續說道,“進了十二月,內閣根據慣例要開始整理今年所做的工作,還要規劃明年的事務,我實在是挪不開日子陪二殿下過生辰。”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朱厚照滿意點頭:“我就知道是這個小兔崽子要出門玩瞎說的。”

    江蕓蕓松了一口氣。

    氣氛很快又安靜下來,朱厚照往后一躺,懶洋洋說道:“該干嘛就干嘛去,我其實是陪著朱厚煒來的,小孩子一鬧起來我也經不住。”

    朱厚煒完全不知道自己背了這么大的鍋,正在顧知的指揮下,哼哧哼哧地蹲在地上開始串水果呢。

    院中的四人還是沒動彈,江蕓蕓先回過神來。

    “你的名字取了嗎?沒有繼續取吧。”這是對黎循傳說的。

    “你去喂小毛驢和馬,晚飯還沒吃呢,別餓壞他們了。”這是對顧仕隆說的。

    囑咐完這兩人,江蕓蕓便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晃了晃小躺椅,修長的雙腿明明只能卷曲,卻還是強勢霸占著這個位置不肯動彈,察覺到她的視線就對著她挑了挑眉。

    “您坐著好好休息得嘞。”江蕓蕓一本正經說道。

    朱厚照終于露出笑來。

    黎循傳和顧仕隆對視一眼,一個個皆面無表情,隨后移開視線。

    江蕓蕓全當沒看到,開始蹲在地上抓緊時間擼貓。

    小貓嬌嬌俏俏地豎起大尾巴,快樂地搖來搖去,整個腦袋都擠著她的手臂,來來回回地蹭著。

    剛才氣氛太緊張了,小貓都沒空摸了,她飛快地從頭摸到尾,然后松了一口氣,開始掏出小魚干喂小貓。

    “你每日一回家就摸貓,瞧著也太不務正業了。”朱厚照隨口問道。

    “嗯,不然肉肉會不高興的。”江蕓蕓低著頭,隨口說道。

    朱厚照沒說話,目光從小貓身上挪到她身上,片刻之后輕哼了一聲:“小貓開不開心你都倒是關注。”

    江蕓蕓一聽這話,不對勁,端著小貓就跑。

    朱厚照臉上瞬間僵硬。

    顧仕隆則毫不客氣地嘲笑起來。

    黎循傳一直不茍言笑的臉也終于露出笑來。

    朱厚照有些不高興喊道:“江蕓!江蕓!!你陪我說話啊!”

    江蕓背對著他愣是沒動彈,但是伸手扯了扯朱厚煒的衣服。

    朱厚煒被煩到不行,反手拍開江蕓蕓的手,大喊著:“哥,你別喊了,煩死了。”

    朱厚照擼起袖子就要去找江蕓,卻被黎循傳的借著貼門簾的動作擋住。

    “其歸回家也就這個時候開心點的。”黎循傳面容溫和,循循善誘,“陛下若是真的心疼,就該讓她安靜一些。”

    朱厚照冷著臉,下巴微微一抬,打量著面前的黎循傳。

    黎循傳神色平靜而溫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他心里閃過無數念頭,到最后只剩下喉嚨中一口氣,到最后便輕輕冷哼一聲。

    “等吃好飯,江蕓就要去干活了。”顧仕隆給小毛驢和小馬喂好吃的,就溜溜達達去廚房拿了小餅,掰了一半遞給朱厚照,自來熟說道,“她平日里這個時候不是在擼貓,就是在喂驢,要不就是坐著發呆等吃飯呢,別煩她了,白日干活就很累了。”

    “其歸身子不好,難得放松的時候。”黎循傳又說道。

    朱厚照抿了抿唇。

    他不知道江蕓平日下值之后還要干活。

    他不喜歡江蕓不理他,但他更不喜歡這些人熟稔的口氣。

    “你晚上不住在神機營,怎么整日往江家跑。”朱厚照接過半張餅,突然回過神來,臭著臉問道。

    顧仕隆三下五除二就把小餅吃完了,隨口說道:“明日休沐,晚上來給穟穟過生辰呢,等會吃完飯我還要陪顧知打拳呢,再等會江蕓拉弓的箭壞了,我得給她修一下呢。”

    他突然咧嘴一笑,得意說道:“江蕓可離不開我。”

    朱厚照臉色立馬沉了下來。

    黎循傳一時間沒想明白顧仕隆是不是吃糖把腦子吃壞了,想也不想就把顧仕隆拉走了:“幫我貼一下門匾。”

    “青梅閣。”顧仕隆順勢念道,嫌棄道,“看上也太普通了,怪不得江蕓說你取名字水平一般。”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黎循傳和氣說道,“這不就是青梅竹馬嘛。”

    顧仕隆一聽,瞇了瞇眼,扭頭去看黎循傳。

    黎循傳微微一笑。

    “不好聽,不貼了。”顧仕隆心思一動,想要毀滅證據。

    沒想到黎循傳能想到他的下一步動作,眼疾手快搶了過來:“你要是不喜歡,自己取一個去,這個是我的。”

    顧仕隆冷笑一聲:“不準貼,我不喜歡,你換一個。”

    黎循傳還未說話,一只手緊跟著把他手中的紙張拿走,然后順手團成一團,扔到火盆里,火盆里的火焰瞬間跳了起來,把紙張吞沒。

    “我也不喜歡。”朱厚照皮笑肉不笑,“自來青梅竹馬聽著都是小孩玩笑,今日生辰的主人是要長大的小孩,也該說些大人話才是。”

    “哎,好像要打起來了。”謝來的聲音不知何時出現在江蕓蕓的背后,“不去勸勸。”

    “不行,我感覺我去了更亂。”江蕓蕓一本正經分析著,“我剛才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謝來扭頭看她。

    躲在樹后裝死的江蕓蕓神色嚴肅,一邊用力擼貓,一邊眉頭緊皺,那雙漆黑的大眼睛在此刻滴溜溜地轉著,瞧著是對著面前的一切束手無策。

    “這到底怎么回事?”江蕓蕓喃喃自語。

    她剛才有一種覺得自己說什么,都有罪的錯覺。

    謝來蹲在她邊上,沒多久,小貓的后背上也出現了一只手。

    “哎,你說,陛下到底為什么來?”江蕓蕓忍不住問道。

    謝來笑了笑,懶洋洋說道:“聰明的江閣老不是料事如神嘛,怎么猜我的猜這么準,猜別人的猜不出來啊,不會是柿子撿軟的捏吧。”

    江蕓蕓幽幽扭頭,那雙眼在他臉上上上下下打量著。

    兩人現在肩并肩蹲在樹后,江蕓蕓這猛得一下的動作,謝來腦袋下意識往后挪了挪,結巴了一句:“看,看什么啊。”

    “看你今天也陰陽怪氣我。”江蕓蕓摸了摸下巴,目光一掃,“謝指揮哪里不高興啊,我給你把把脈。”

    就在此時,謝來也不知道哪里惹小貓生氣了,小貓張嘴咬了一下謝來的手指,然后頭也不回就跑了。

    江蕓蕓被打斷了思緒,只能震驚看著小貓離開的方向:“它平日不咬人的!”

    謝來捧著手,疼的齜牙咧嘴,嘴里嘟嘟囔囔著,頭也不回就走了。

    江蕓蕓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跑了,又回頭去看院子里的三人,不曾想,三人現在各自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又不說話了。

    “可以吃飯了。”

    幸好,廚房的樂山及時出聲喊道:“快去洗手,支桌子,可以吃飯了。”

    小孩那桌立馬歡快叫了起來,蹦蹦跳跳準備來吃飯了。

    江蕓蕓見狀也慢慢悠悠站起來,背著小手溜達回去了。

    “陛下,晚上留這里吃飯嗎?”她隨口問道。

    朱厚照一怔,隨后慢慢扭頭看了過來,一看到江蕓一本正經的臉,突然冷哼了一聲:“原來你不打算留我吃飯。”

    “那你還請我進來做什么?”

    “和你的小青梅,顧幺兒獨自吃飯,你倒是過得快活。”

    “原來都是敷衍我,好你個江蕓。”

    “不吃了,那我走唄。”

    江蕓蕓摸了摸腦袋,好似突然想起來,這人已經不是太子了,不需要掐著點趕回宮去,現在他已經是那座皇城的主人。

    朱厚煒警覺,立馬去拉陳禾穎的袖子:“我可不走,要走你走。”

    朱厚照氣得咬牙切齒。

    咔哧咔哧咬著糖塊的顧仕隆:“怎么還生氣了,沒說不請你吃飯啊,吃唄,江蕓肯定把你還當成小孩太子了,你以前不是都要被叫走了嘛,習慣了,被抓這么多回了。”

    朱厚照瞪他。

    顧仕隆仗著和朱厚照有幾分年少情誼在,站起來把手里的蘋果塊遞過去,沒心沒肺說道:“坐下坐下,樂山的飯很好吃的,我之前和你說過好幾次,這次終于能吃到了。”

    朱厚照看了一眼江蕓蕓。

    “陛下能來江家吃飯,是江家榮幸,還請上桌。”黎循傳替江蕓蕓輕聲說道,“不知錦衣衛的兄弟都吃了沒,要不要也下來吃一口?廚房里有多余的面。”

    “哦,對,讓樂山也煮點面吧。”江蕓蕓連忙說道。

    “誠勇,你去幫忙一下。”黎循傳又說。

    朱厚照更是生氣了。

    “這個裹蘋果也挺好吃的。”江蕓蕓笑說著,“不吃的話也沒事,留著肚子吃飯。”

    朱厚煒一聽也立馬轉身撲倒他哥身上,直接搶走塞進自己嘴里,笑瞇瞇說道:“你不吃我吃啦。”

    他話還未說完,就開始咬了半個蘋果。

    朱厚照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家不爭氣的弟弟,手指微動,愣是忍著沒當場掐上去。

    奈何朱厚煒完全沒有發現他哥洶涌波濤的心情,還在咬著糖塊:“好吃好吃,脆脆的。”

    “少吃點,等會吃飯呢。”江蕓蕓笑說著。

    朱厚煒已經非常粘人地坐在江蕓蕓邊上了,小臟手直接在她身上按上一個指紋:“對了,還沒問,誰過生辰啊。”

    “穟穟,來,二殿下要送你生辰禮物了。”江蕓蕓清了清嗓子,開始活躍氣氛。

    本來就是客氣一問的朱厚煒迷茫抬頭,看著還真走過來的陳禾穎嚇得手忙腳亂,隨后突然扭到他哥身邊,在他衣服上來回掏著。

    朱厚照不勝其擾,抓住他的手:“你自己身上不是有玉佩嗎?”

    “舍不得。”朱厚煒理直氣壯揪走他哥腰間的玉佩,對著走近的陳禾穎,大氣說道,“喏,給你。”

    陳禾穎端著一大盆裹好糖漿的水果走了過來,看著朱厚煒臭屁的樣子,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扭頭去看她老師。

    江蕓蕓一看撿到一個大便宜,立馬開心點頭:“接過來唄,今日你生辰呢,你最大呢。”

    陳禾穎乖乖接下,還跟朱厚照道謝了。

    “我給你的,你怎么跟我哥道謝。”朱厚煒不高興說著。

    朱厚照受不了這個傻子,站起來把人拎走:“吃飯,去洗手,臟死了。”

    “這個東西放在冰窖里,還能吃兩天,來給我吧。”張道長把東西端走,又對著黎循傳說道,“幫我看著她們洗手。”

    沒多久洗手池上就擠滿了人,三個小孩洗著手還開始潑起水來。

    黎循傳和朱厚照對視一眼,隨后齊齊喊道。

    “顧!閑!閑。”

    “朱!厚!煒!”

    —— ——

    顧知本來想和老師坐一起,被張道長眼疾手快,連帶著陳禾穎都拉走了。

    “小孩桌,我們坐小孩桌。”

    朱厚煒一聽也捧著碗,跟在她后面擠過去,嘴里鸚鵡學舌:“小孩桌,我也坐小孩桌。”

    張道長安頓好小孩,然后悄悄去看主桌,出人意料的是,位置的安排格外順利。

    朱厚照坐在主位,江蕓蕓坐在右手邊,顧仕隆坐在左手邊,黎循傳坐在對面。

    江蕓蕓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問道:“諸位,還吃飯嗎?”

    “吃吧。”朱厚照拿起筷子,“我倒要吃吃樂山的飯有多好吃。”

    “很好吃,樂山會揚州菜,瓊山菜,蘭州菜,后來又學了徽州菜,京城的硬菜也都會。”顧仕隆得意說道,“他的烤雞和小魚干最好吃了。”

    朱厚照扭頭去問江蕓蕓:“你喜歡吃什么?”

    “都行吧,不挑食。”江蕓蕓笑說著,“陛下喜歡吃肉,這道紅燒肉是揚州特色,有些甜味,陛下可以試試。”

    朱厚照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這個白灼蝦,現在可不好買,你多吃點。”對黎循傳說道。

    “這個油炸肉條冷了不好吃,明日要是還想吃,還要再復炸一遍。”對顧仕隆說道。

    在江蕓蕓的一頓和稀泥的操作下,這頓飯出奇和諧地吃完,大家安安靜靜埋頭苦吃,間歇聽著隔壁桌的歡笑聲。

    飯后,朱厚煒耍賴不想走了,抱著顧知不松手,張道長大驚失色,膽大包天把二殿下的爪子扒開,把自家白菜火急火燎帶走了,順手還把第二株小白菜陳禾穎也拉走了,朱厚煒不死心要跟上去,朱厚照嫌丟人,反手把弟弟丟給錦衣衛。

    “我送送陛下。”江蕓蕓見氣氛嚴肅便笑說著,“巷子里黑。”

    顧仕隆想跟上去,謝來眼疾手快把人攔住。

    “天黑了,你晚上住在我那里吧。”黎循傳抬眸掃了一眼廊檐下等著樂山取燈的江蕓蕓,平靜說道,“明日休息,也不急著去營里,早點洗漱,也好休息。”

    顧仕隆看了一眼江蕓蕓,又看了一眼站在他邊上的朱厚照,不高興地撇了撇嘴。

    冬日天色漆黑,頭頂的月亮依稀落下冷白的光,巷子里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嗎,萬籟寂無聲,正聽到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唯有一盞燈籠正安靜籠罩著兩道影子。

    朱厚照和她走在一起,盯著面前的兩道并肩站立的影子,突然晃了晃腦袋,影子便也跟著動了動,瞧著靠得更近了。

    朱厚照眼尾一掃,卻見江蕓蕓并無任何異色,提著燈籠的手穩穩的,只好訕訕把腦袋收了回來。

    兩人一路無言走到巷子口。

    謝來已經駕著馬車停在巷子口,還有朱厚煒抽抽搭搭的哭聲。

    “樂山的飯真的很好吃。”朱厚照咳嗽一聲說道。

    江蕓蕓笑:“陛下喜歡就好。”

    朱厚照說完又沒說話了,盯著她看:“你沒什么話跟我說嗎。”

    “天色已黑,陛下該回去了。”江蕓蕓后退一步,笑說著。

    朱厚照欲言又止,卻聽到謝來提醒的聲音回過神來。

    “太后派人催了兩次了。”

    朱厚照低著頭,半晌之后才沉默地上馬車離開了。

    江蕓蕓松了一口氣,臉上笑意緩緩斂下,轉身回了家,桌子早就被收拾好,紙閣還搭在院子里,張道長帶著兩個小孩去休息了,樂山等人正在廚房收拾,原本熱鬧的院子瞬間冷冷清清起來。

    “楠枝。”江蕓蕓歪了歪頭,地上的影子邊也跟著晃了晃,“你怎么還沒去休息。”

    黎循傳聽到動靜,松了松手勁,膝蓋上的小貓落荒而逃,他便拎著給它擦身體的抹布,看著站在臺階上的人,臉上露出溫柔笑意:“等你回來。”

    —— ——

    進入十二月后,江蕓蕓就開始承包內閣的賬務,算今年的帳,理明年的需求,某一日突然看到王鏊神神秘秘走了進來。

    “彈劾我的折子我都處理好了。”江蕓蕓想也不想就說道,“說八卦,下次來。”

    出人意料的是,王鏊來了卻沒說話,只是一直盯著她看。

    “怎么了?”江蕓蕓不解抬頭。

    王鏊看著面前年輕貌美的江蕓,突然說道:“我聽說壽寧侯給陛下送了一個女子。”

    江蕓蕓不解。

    “算了,我也是聽說的,當不得準。”不曾想,一向八卦的王鏊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心事重重地端著茶盞走了,腳步一轉,去了李東陽的院子。

    江蕓蕓不明所以。

    午后,周發躡手躡腳,但神色急躁地走了進來,在江蕓蕓耳邊低聲說道:“二殿下請您馬上過去一趟。”

    第五百章

    江蕓蕓還未靠近乾清宮, 突然察覺到前面有些混亂,不由站在原地思考著,只是還未看出什么, 朱厚煒就猛地從角落里跑了進來,一臉驚慌失措的抱著她。

    “哥,哥殺人了。”他哆哆嗦嗦說道。

    江蕓蕓震驚:“什么。”

    “他還提著刀,一身是血的說要把舅舅都殺了, 我把他關起來了。”朱厚煒嚇到渾身都在發抖,“都是血, 我害怕,江蕓,怎么辦?”

    江蕓蕓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撫道, 很快就抓到重點,安撫道:“是壽寧侯做了什么嗎?”

    “我聽說,他給哥哥送來一個女人。”朱厚煒小聲說道。

    “女人?”江蕓蕓冷不丁想起早上王鏊說的話。

    “我不知道是誰?等我知道的時候就是張永派人跟我說我哥發火了,叫我過去勸一下。”朱厚煒在江蕓蕓的安撫下冷靜下來, 口氣平穩,“然后我過去就看到有個女人倒在地上,地上都是血, 哥瞧著,瞧著跟瘋了一樣,我很害怕……”

    他把腦袋埋在江蕓蕓懷里, 抽泣道:“哥這么看我, 我害怕,江蕓。”

    江蕓蕓眉心緊皺。

    朱厚照肯定不是殺欲重的人, 但他現在卻提刀殺了人, 可見那個女人, 或者說張鶴齡做了一件他無法忍耐的錯事。

    “我去看看,殿下去偏殿等著。”江蕓蕓拍了拍朱厚煒的后背,安撫道。

    朱厚煒抽抽搭搭地嗯了一聲:“會出事嗎?”

    “不會。”江蕓蕓篤定說道。

    乾清宮亂成一團了,張永到底是有些本事的大太監,把所有人都控制在前殿的空地上,錦衣衛更是直接把整個大殿包圍起來。

    許是誰也沒想到江蕓蕓會來,鎮定如張永瞬間呆站在原地,站在臺階上不知所措。

    有小黃門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張永神色一冽,惡狠狠地瞪了小黃門一眼,這才親自整了整衣裳,快步迎了上去。

    “江閣老。”他和氣說道,“殿中有些事故,今日陛下不方便見人。”

    江蕓蕓冷眼看他,并不說話。

    張永被那一眼看得心跳加速,忍不住一開始視線。

    “我要見陛下。”江蕓蕓冷靜說道。

    張永急得口舌干燥,壓低聲音小聲說道:“真沒事,江閣老,您別讓我們為難。”

    “還有五日就除夕了,現在鬧出事情,傳到外面去,陛下如何自處。”江蕓蕓柔聲說道,“我既然知道這件事情,就不能置之不理,想親自和陛下商定這件事情,孰是孰非,外人不許分辨,但這到底是壽寧侯送來的人,太后那邊難道不需要交代嗎?”

    這簡直是戳到張永的心窩子了,一下子也跟著急躁起來。

    ——他更焦躁的是,不知道江蕓說的知道這件事,到底是知道哪件事情,知道到哪一步了?

    “我只是和陛下說說話,不摻和宮廷內務,但自來皇家無小事,不是嘛。”江蕓蕓循循善誘,“見了血,就不會是小事。”

    張永心里對這事也很震驚,他是目睹全過程的,他萬萬沒想到陛下會動手,甚至因為陛下發難得太快了,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等那人倒在血泊中,陛下竟然提刀走向張鶴齡,張永這才反應過來,一把抱住朱厚照,隨后示意小黃門趕緊把壽寧侯拉走。

    現在陛下大門緊閉,一個人坐在大殿內,他也不敢上前。

    現在江蕓來了。

    按照往日習慣,他肯定早早就讓江蕓過去了擋火氣了。

    ——陛下不會同江閣老生氣。

    這簡直是內廷中不言而喻的小秘密了,所以次次陛下生氣,江閣老就會莫名其妙來到乾清宮勸人消火。

    但今日……

    他不敢再這么做,他怕江蕓一出現,這事真的徹底無法收場。

    張鶴齡,天煞的蠢貨,這王八羔子到底有沒有腦子,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鬼事情!!

    他在心里罵了無數次,動作上卻還是躊躇不前。

    他不敢賭啊。

    張永是個聰明人,江蕓蕓和他打過這么多年的交代自然是早早就知道的,現在這事能讓他這么為難,她心中警鈴大響。

    ——朱厚照不會把張鶴齡殺了吧。

    她直接把張永推開,大步朝著緊閉的大門走去。

    張永站在她背后,反而悄悄松了一口氣。

    江蕓蕓站在大門前,想了想突然高聲說道:“陛下,江蕓求見。”

    殿內安靜無聲。

    江蕓蕓很快又喊道:“陛下……”

    大門很快咯吱一聲打開。

    江蕓蕓飛快一掃,只看到一個穿著男裝的女人躺在血泊中,只是還未細看,眼前的視線就被人擋住了。

    朱厚照一身是血的擋在她面前,把殿內的情形遮得嚴嚴實實的。

    江蕓蕓大驚:“怎么都是血?有沒有受傷?”

    朱厚照垂眸看著她,站在她面前沒有說話,只是瞧著有些委屈。

    江蕓蕓見他不說話,一顆心沉甸甸往下掉,真當是不小心把張鶴齡給捅了,一時間也頗為心神不寧,只好自己想去看看到底陛下殺了誰。

    “別看。”朱厚照帶血的手一把捂住她的眼睛。

    江蕓蕓眼前一黑。

    “別看。”朱厚照聲音緩緩低了下來,血腥味撲面而來,他似乎彎下腰,衣袖摩擦的聲音在耳邊窸窸窣窣響起,“江蕓,沒事的。”

    江蕓蕓下意識伸出的手便停在他的手背上……

    “陛下……”她低聲喊道,“怎么了?”

    朱厚照彎下腰,仔仔細細看著江蕓的面容。

    名動天下的江閣老確實有一張尋常人難以媲美的美貌,哪怕遮住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睛,那點美貌依舊不會被消散。

    ——這世上怎么會有人和她相似。

    ——她明明是獨一無二的。

    他靠得這么近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細小的絨毛,那張細膩得好似白玉一般的臉龐。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氣,就像太陽的味道,只要靠近聞到了,就令人愛不釋手。

    ——她總是鎮定自若,風度翩翩,怎么會在他面前露出這樣的神色。

    “沒事……”

    江蕓蕓感覺到他的手指搭在自己肩膀上,甚至在微微顫抖。

    “我會自己處理好的。”他說。

    冬日的北風呼嘯而過,吹得兩人的衣擺都在嘩嘩作響,朱厚照指尖地溫度冰冷而沉默,江蕓蕓的鼻尖縈繞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有一瞬間的茫然。

    他讓江蕓蕓轉個身,背對著他,他注視著江蕓蕓的側臉,許久之后,下巴好似要輕輕靠了過來,卻又在最后點到為止,只是把人往前一推。

    “你走。”他說。

    江蕓蕓眼前一片血污,好不容易睜開眼,只看到一大群的宮娥黃門跪在臺階上,錦衣衛們兇神惡煞圍著他們。

    整個乾清宮都被大火烹飪著,只等著最后沸騰的一刻,所以所有人都誠惶誠恐,唯恐被大火侵蝕,死無葬身之地。

    她站在寒風中,衣袖上是被沾染上的血跡,風吹到臉上生疼,她覺得所有人都盯著她看。

    ——他們在看什么?

    謝來不知怎么就出現在她身邊,盯著她臉上的道道血跡失神片刻,隨后低聲說道:“我送你回家。”

    江蕓蕓想要揉眼睛,卻被謝來抓住手腕:“都是血,別揉進眼睛了。”

    “難受。”江蕓蕓眼睛火辣辣得疼,連帶著眼皮和瞳仁都泛出血意來。

    謝來盯著她臉上的血痕出神,嘴角微動,最后還是垂下眼眸,低聲說道:“閉眼。”

    江蕓蕓再也撐不住了,只好閉上酸澀的眼睛。

    謝來盯著她過分精致的眉眼,半晌之后,從袖中掏出帕子,開始仔仔細細給人擦了擦眼睛周圍的血跡。

    鮮血滾燙的血在此刻凝結在雪白的皮肉上,成了一道擦不干凈的血痕。

    謝來擦了好幾遍都沒擦干凈,嘴角緊抿:“擦不干凈了。”

    骯臟的血痕留在潔白的臉上只覺得刺眼和褻瀆。

    “沒事。”

    江蕓蕓重新睜開眼,扭頭看了一眼大門緊閉的宮殿。

    謝來站在她身后,低聲說道:“陛下已經不是孩子了。”

    江蕓蕓收回視線,抬腳離開:“我知道,陛下身上的血是……張鶴齡的嗎?”

    “現在不是。”謝來說道。

    江蕓蕓明白,這事確實是張鶴齡惹出的禍事,那個女子大概是無妄之災。

    他現在不會出事,不代表以后。

    “張鶴齡畢竟是太后的弟弟。”江蕓蕓走到宮道上,揉了揉額頭,“你怎么不攔著點。”

    謝來哼了一聲:“罪有應得。”

    江蕓蕓沉默,忍不住:“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謝來沒說話,只是神色冷峻,只是臨近宮門的時候,一輛馬車安靜停在那里,他扶著人上了馬車,隨后低聲說道:“我從瓊山縣時就一直跟著你……”

    江蕓蕓扭頭看她。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可以名垂青史。”他低聲說道。

    “謝謝。”江蕓蕓笑了起來。

    謝來抬眸看著她,許久之后也緊跟著露出笑來:“你成了閣老,我成了指揮,當年的玩笑話都成真了,我們都在自己的路上走著,我記著,希望你也記著。”

    “我記著的。”江蕓蕓說。

    “那回家去吧。”謝來送了她一股力,把她輕輕松松托舉了上去,“就當今日無事發生。”

    —— ——

    朱厚照站在冰冷的大殿里,倒在地上的尸體早已冰冷,眼睛不甘心的睜大,剩下的血似乎要流盡一般,四處向外蔓延。

    張永硬著頭皮,躡手躡腳走了過來:“陛下,血跡污穢,奴婢把尸體拖下去。”

    朱厚照回過神來,目光從那具尸體上移開,緩緩看向張永。

    年輕繼位的皇帝實在不像先帝一般溫和,他鼻梁高挺,眉目深邃,一旦不笑時,眉眼間的威嚴冷漠就會淹沒唇角的柔和。

    他再也不是當年在東宮快樂自由的太子殿下。

    他是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張永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今日的事,外面若傳出半點風聲……”朱厚照冰冷的聲音緩緩響起。

    張永連連磕頭:“奴婢一定牢牢叮囑此事,絕不會讓這樣的晦氣事自宮內傳出……只是,壽寧侯這么大張旗鼓……”

    朱厚照突然冷笑一聲,神色冷漠嚴酷。

    “朕真是待他們太好了。”他低聲說道。

    —— ——

    江蕓蕓回家時,樂山正在準備過年的東西,聽到動靜開了門,一看到臉上帶著血跡的江蕓蕓大驚失色。

    “受傷了?哪里受傷了?怎么衣服上也有血,我去找張道士來?”他急得團團轉,最后被江蕓蕓抓住。

    “沒事,出了一點事情,給我打盆水來。”江蕓蕓低聲說道。

    “哎。”樂山緊張問道,“真沒事嗎?可不能受傷了。”

    “沒事。”江蕓蕓安慰道,“去吧。”

    樂山只好心事重重去燒水,眼睛時不時去看坐在椅子上的人,一臉擔憂。

    院子里的紙閣還沒拆了,正安安靜靜坐落在這里。

    楠枝說等入了春再拆,冬天在這里吃飯暖和,她站在紙閣邊上,感受著無處不入的北風呼嘯而過,吹得她臉頰生疼。

    她覺得今日的事情有些奇怪,卻又一時間找不到到底哪里奇怪。

    但站在殿門口的那一瞬間,朱厚照顫抖的手讓她莫名覺得不安。

    “衣服換下來,我看看還能不能洗,先擦了擦臉,這血哪來的,看著真嚇人。”樂山端著溫水走了過來,“廚房里有桂圓紅棗湯,等會喝一碗。”

    江蕓蕓坐在凳子上,接過帕子隨意擦了擦臉。

    “怎么擦這么用力。”樂山連忙說道,“我來我來,臉都紅了,小心花了臉。”

    江蕓蕓只要任由他小心翼翼地把臉上的血跡擦干凈。

    “怎么了?是碰到什么事情了嗎?”樂山猶豫問道,“要不要緊啊。”

    “不要緊。”江蕓蕓說道,“就是,就是有些累了。”

    樂山心疼說道:“一天天得這么忙,大晚上都沒得休息,可不是累了,馬上就過年了,家里寄來了大人參,我給您做好吃的。”

    “行。”江蕓蕓勉強笑了笑。

    “小姐想吃什么好吃的,回頭過年我都做。”樂山又說,“夫人昨日還來叫我照顧好您呢。”

    “隨便吧,想不起來吃什么。”江蕓蕓想了想又問道,“娘還說了什么。”

    “來來回回不過是照顧好您,不要省錢,衣服少了就寄過來,吃食不要太省著,不要擔心家里的事情,叫您早點去休息。”樂山笑說著,“夫人和您一樣,報喜不報憂呢。”

    江蕓蕓便也跟著笑了起來:“怎么還開始打趣我了。”

    樂山笑:“都要下值了,還要回去嗎,晚上想吃什么?”

    “天冷了,想吃面。”江蕓蕓坐在椅子上眼神發空,“想吃你做的大排了。”

    “行啊,那我等會就去買,看看有沒有小魚,做個魚湯補補身子。”樂山笑說著,“我最近還新學了菜丸子,過年做菜丸子,小姐要吃油炸的還是油煎的。”

    “油炸的吧。”江蕓蕓想了想,突然說道,“我有點想吃以前讀書的時候在黎家吃的燒茄子了。”

    “那我明天請教一下誠勇哥。”樂山說,“肯定能學會,小姐就等著吃吧。”

    江蕓蕓笑了笑,坐在椅子上開始發呆。

    樂山見狀就說道:“那我去買菜,等會有人敲門不要隨意開門,年底了有很多壞人的,衣服要換了,等會放在那里,我晚上洗一下。”

    江蕓蕓點頭。

    小院很快就只剩下江蕓蕓一人。

    她坐在椅子上,小貓兒聽到動靜溜溜達達跑了過來,聞到血腥味在她邊上徘徊了片刻,隨后又翹著尾巴,嬌滴滴地跳到她的膝蓋上打起了呼嚕。

    江蕓蕓伸手摸著小貓腦袋,看著倒映在自己身上的樹影,許久之后才輕輕嘆了一口氣,聲音飄忽到風一吹就散了:“一個像我的女人……”

    —— ——

    正德五年的春節注定是要被載入史冊的熱鬧。

    內閣首輔李東陽不知為何開始猛烈彈劾張家等一眾外戚,架勢之兇,一反平日和稀泥的態度,瞧著過年也不消停。

    本以為這事會和以前一樣高舉輕放,萬萬沒想到,剛結束緊閉沒幾日的壽寧侯不知怎么又得罪了陛下,陛下直接剝奪了張家的爵位,只留下指揮使一個虛名。

    一時間眾人嘩然,議論紛紛,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緊接著,太后病重,缺席所有重大宴會,太皇太后三緘其口,一聲不吭。

    又后來,不知是誰又惹得陛下心情不好,一個過年,數十位官員被貶或被責罵,所有人戰戰兢兢。

    在這個熱鬧的節骨眼下,宮里放出一大批宮娥黃門,外加抬出數十具尸體。

    最要緊的事,選秀選上來的十三個秀女如今被安排在儲秀宮,至今沒有動靜。

    江蕓蕓去拜年的時候,朱夫人還對她打了眼色,李兆先對著她碎碎念道:“爹心情可不好,你多勸勸,這么大的歲數了和誰置氣呢,氣壞了身子,不值得,那些外戚不都這副死德行嘛。”

    因為李東陽心情不好,所以李家書房格外安靜。

    “師兄。”江蕓蕓笑著進門,“難得日頭好,我們去花園里賞賞花。”

    李東陽看了她一眼,停下筆來:“我沒事,好得很,練練字而已,一把老骨頭放太陽底下曬也浪費。”

    江蕓蕓眼珠子一轉:“誰惹你生氣了。”

    李東陽放下筆,冷靜想了想:“沒,氣早就消了,和那些酒囊飯袋生什么氣,就是忍不住說你幾句。”

    江蕓蕓大為吃驚:“說我做什么?”

    李東陽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道:“外面糊涂人太多,我希望你不要糊涂。”

    “我肯定不糊涂啊。”江蕓蕓不解。

    “外面自來是是非非,不絕他人之口,可那都是別人的事情,你不一樣,江其歸,你是注定要往上走的,你走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只有你自己知道,再多的富貴,再多的感情都比不上你自己,不要被這些東西迷了眼。”李東陽又說道。

    “我知道的。”江蕓蕓點頭說道。

    李東陽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只好嘆氣說道:“大過年不說這些了,走吧,去曬曬太陽,我家那小子昨日帶小孩帶到自己生氣了,說小孩太皮了,你和他說道說道,你的經驗。”

    江蕓蕓得意炫耀道:“這事我經驗多。”

    “可不是,什么軟的硬的在你手里都聽話得很。”李東陽嘟囔著。

    江蕓蕓笑瞇瞇地聽著。

    “幾個閣老也要親自記得去拜年。”

    “都安排好了,一家家過去的。”

    “劉師兄家別忘記了。”

    “帖子送過去了,禮物退回來了,十有八九我是見不到人的。

    “禮數不能丟。”

    “知道了。”

    “以前的那些同僚家也要記得送帖子,不能荒廢了,也不能自己往上走,就看不上他們了。”

    “樂山昨日就都送去了。”

    “那些商賈的禮物不能收。”

    “沒收呢,都退回去了,但他們圍在門口,把兩個小孩嚇住了,都不敢出門玩了。”

    “大過年的拐子也多,在家休息一下也好。”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李兆先遠遠一看,松了一口氣。

    ——小老頭一個人生了半個的氣,誰問都不說,果然還是要江其歸出馬啊。

    —— ——

    殿內

    張太后神色憔悴,額頭帶著湛青色的抹額,看著走進來的朱厚照,移開視線,譏笑道:“怎么還驚動陛下了。”

    朱厚照接過春桃的藥碗,坐在邊上,平靜說道:“娘病了,我肯定是要來看望的。”

    張太后大怒,直接把他手中的碗筷推翻,大怒:“我病了,我為什么病了你不知道。”

    藥碗被摔在毯子上,藥水卻濺了朱厚照一身。

    春桃驚呼。

    朱厚照撥開她的手,面無表情說道:“張家做出這樣的事情,是在欺負誰?你當是在欺負江蕓嗎?是我,是爹,是你,江蕓是爹親自選出來的狀元,是我的老師,是內閣的成員,她是大明的肱骨之臣,豈容張家如此放肆。”

    “你……還不是因為你喜……”

    “娘。”朱厚照打斷她的話,冷靜說道,“這是我的事情。”

    張太后看著他決然的面孔,不由垂淚:“那你現在這么對張家,難道不是在打我的臉嗎?你要外人如何看我。”

    “你的臉……”朱厚照看著他娘,神色平靜,“是我給的。”

    張太后驚呆在原處。

    “我是皇帝,我若是個明君,身邊都是良臣,歷代史書自然會褒獎你的功勞。”朱厚照輕聲說道,“你給張家再多的榮耀,后人只會覺得你偏私,算不得公正。”

    “那是我的家!”張太后大喊著,“這是我的弟弟,我和他們一起長大,朱厚照,你怎么,怎么如此無情。”

    “此事張家若是能吸取教訓,我自然也會讓他們重新回到那個位置,一個爵位,大明又不是養不起。”

    “好啊,真是我養大的好兒子,竟然要這么對我。”張太后哭得真切,整個人撲倒在朱厚照的肩上,崩潰說道,“我還不如去見你爹,你爹都不曾這么對我,嗚嗚,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朱厚照沒有說話,只是對著春桃說道:“再去煮一碗藥來。”

    春桃猶豫。

    朱厚照冷冷說道:“你若是聽不懂,朕就換個人來。”

    春桃臉色煞白,驚慌離開。

    張太后錯愕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好似第一次才發現他的冷酷。

    —— ——

    三月初,顧清守孝回來后仍然去了通政司做右通政,但擢升為侍讀學士。

    顧靄也跟著去了戶部觀政,但是一回家,就發現家里排排坐了兩個小師妹,娘開心得正給人比劃著做新衣服。

    “喏,你接的活,自己拿去吧。”她娘見他回來了,嘲笑著。

    樂山背著兩個包裹站在邊上,一本正經說道:“這是目前的功課,之后是我來負責兩位姑娘的接送的,功課作業都在您這邊做,您盡管教,小姐說,揍他們都沒事。”

    兩個小師妹齊齊站起來,鞠躬:“師兄好。”

    ——好乖!

    顧靄立馬升起驕傲的師兄情,拍著胸脯保證道:“肯定好好教。”

    樂山露出笑來,也頗為高興。

    ——少了兩個搗亂的,家里能干凈不少。

    顧夫人也笑了,家里有小孩也熱鬧一些。

    兩個小孩也笑了,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玩了。

    日子一晃而過到四月,江蕓蕓正在看邊境傳來的折子,眉頭緊皺。

    “怎么了?”楊廷和不解問道。

    “全都是彈劾折子。”江蕓蕓說。

    “這不是正常,之前哪一次涉及土地的事情不是聲勢浩蕩,你江閣老還不是每次態度強硬,次次都給人抹平了嗎?”楊廷和笑說著。

    江蕓蕓從折子中抬起頭來,猶豫片刻,又把手中的這本折子遞過去:“寧夏的折子。”

    楊廷和見她神色嚴肅,心中一凝,也緊跟著斂下笑來。

    “安惟學行事太過苛刻。”江蕓蕓低聲說道,“這人去清理養廉田的事情,負責寧夏,怨聲載道,曲御史壓制不住。”

    楊廷和看完折子后不解:“瞧著也是普通的彈劾折子,畢竟這人年紀也不小了,應該是想盡快完成任務,如今寧夏和甘肅在進行兩件大事,都坐著兩位御史呢,大家應該都是憋著一口氣的。”

    江蕓蕓眉眼低垂:“他沒有安撫好士兵。”

    楊廷和不解:“這些事情本就和士兵有牽連,如何能搞好關系。”

    “不論是屯田還是養廉田,只和官吏有關系。”江蕓蕓平靜地看著楊廷和,認真說道,“士兵在這兩件事情上只是執行者,若是要推行此事,強壓士兵有何用,便是對上鎮巡太監,我都能替他壓下,但刻薄士兵不行。”

    楊廷和眼神波動。

    “曲御史做的就很好,雖然推行得慢,但自來打蛇打七寸,能成就行。”江蕓蕓抽出另外另外一本折子遞了過去。

    “那你現在是擔心什么?”楊廷和接過折子,卻不曾打開,只是又問道。

    “擔心寧夏有事要發生。”江蕓蕓神色凝重。

    楊廷和捏著折子,半響之后猶豫反駁道:“不過是一群士兵,不會出什么大事的。”

    江蕓蕓沉默不語。

    四月的天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內閣各院大都人來人往,中書舍人遞東西拿折子,江蕓蕓院子里的人是一個年輕的中書舍人,姓沈,名云輕,也是南直隸蘇州人,瞧著和江蕓蕓差不多的歲數。

    據說他格外欽慕江蕓,是自告奮勇來給她當中書舍人的。

    臨近午時,院子里格外熱鬧,都想要趕在吃飯前,把事情都做好,就在眾人忙碌間,突然聽到外面似乎有急促的馬蹄聲。

    江蕓蕓驚得抬起頭來。

    王鏊等人也出了門張望著。

    “什么動靜?”梁儲不解。

    “瞧著是八百里加急。”李東陽神色驚駭。

    江蕓蕓神色凝重,沒過多久,她們就知道這陣馬蹄聲到底怎么回事了。

    ——四月初五日,安化王朱寘鐇,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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