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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一章

    安化王, 是寧夏慶靖王,明代九大塞王之一朱栴的分支,靖王第四子。

    第一任安化郡王襲封于永樂十九年, 封地在甘肅安化,但王府則是在寧夏銀川。

    造反的這位安化王叫朱寘鐇,是慶靖王朱栴的曾孫,安化郡王朱秩炵的孫子, 因父早逝,以子襲封, 弘治五年嗣封為安化郡王。

    造反直接理由則是因為巡撫都御史安惟學對將士非常苛刻,多次無故鞭打將士,甚至對將士的妻子加以凌辱, 朱寘鐇就是利用眾多將士反抗的心情,開始聯合寧夏武職官員何錦、周昂、丁廣及生員孫景文等人。

    據說造反當日,朱寘鐇邀請眾多官員們赴宴,隨后何錦、周昂率牙兵入內, 儀賓韓廷璋等率伏兵殺出,直接殺死赴宴的太監李增、少監鄧廣,留守在寧夏的總兵官姜漢反抗被殺。

    宴會第二日, 丁廣又在公署殺死欽差周東和安惟學。

    都指揮僉事楊忠和李睿因不服此事皆被殺。

    “這個百戶張欽?”江蕓蕓在折子上看到一個眼熟的名字。

    “就是你認識的那個人。”李東陽淡淡說道,“原先在揚州衛辦事不利,后來被流放, 不過很快就因為殺賊有功, 被提拔成了百戶。”

    江蕓蕓眨了眨眼,在遙遠的記憶里終于恍惚想起那張陰鷙的面容, 多年前的巷子里, 兇神惡煞的圍捕差點斷送了她的未來, 若非那個突然出現的小姑娘和師娘,只怕她難以逃脫,可如今這樣的人物也不過是成了紙上寥寥一筆帶過的名字。

    “他不愿作亂,但也不想反抗,想要逃到雷福堡去,路上被叛軍殺害。”李東陽繼續說道,“趨利避害的小人,當年被流放也不冤枉。”

    “分守參議侯啟忠也被擒住囚禁。”楊廷和擰眉,“不知邊境現在情況如何?”

    眾人沉默看向上首的朱厚照。

    朱厚照在腦海中思索片刻,突然坐直身子,認真問道:“安化王不思朝廷恩惠,策、反士兵謀反,其罪當誅,朕待他們不薄,他竟如此回饋朝廷……”

    江蕓蕓一聽朱厚照這口氣,突然伸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所以……”朱厚照一本正經,目光透過琉珠往外看去,認真說道,“朕想御駕親征。”

    他說完,一臉期待的看向眾人。

    回答他的是李東陽帶頭下跪大喊:“陛下萬萬不可啊。”

    原本站著的大臣嘩啦啦跪了一地,緊接著痛心疾首大呼:“陛下往往不可啊。”

    一聽朱厚照這話,眾人就想起前朝的血腥教訓,幾經起落的兩代帝王,以及后續牽連數十年的政治風云,好巧不巧,這位陛下也有一位弟弟,此話一出簡直是聽得人膽戰心驚。

    朱厚照不悅質問道:“區區一個藩王,有什么不可的。”

    李東陽立刻涕淚縱橫,來來回回說道——龍體貴重不能涉險、小小藩王如何能讓陛下冒險等等一系列車轱轆的話。

    朱厚照頗為不滿,眼珠子一樁就想去找同盟。

    不曾想,同盟火速移開視線,甚至腳步微微往后一側,把自己藏起來了。

    朱厚照更生氣了,咬牙切齒說道:“朕出征就是為了給這些藩王一個小小教訓,也免得其他藩王多生是非。”

    “自有數不盡的大臣愿意為陛下效勞。”李東陽義正言辭說道,“定能生擒安化王,震懾其余藩王。”

    朱厚照環顧四周,發現竟然沒有一個人同意自己御駕親征的偉大夢想,立刻氣悶地坐在椅子上,冷著臉沒說話。

    “陛下麾下都是良將忠臣,區區一個小小安化王膽大包天,如何值得您親自出馬。”江蕓蕓遠遠一瞧,立馬上前一步慢條斯理安慰道。

    朱厚照看著她隨后輕輕哼了一聲:“既然區區,為何不準我親自出馬。”

    “陛下雄才偉略,膽識過人,自然是要高居后方,才能指揮天下啊,如此才能顯示出陛下非凡的謀略。”江蕓蕓和和氣氣說道,“自來往前沖的是前鋒,真正厲害的可都是后方指揮的將軍啊,可見會指揮,能識人,才最能體現陛下的才能。”

    朱厚照覺得自己是被大騙子那好話哄了,但還是忍不住嘴角勾了勾。

    江蕓蕓順勢說道:“不知陛下可有屬意之人,做您的前鋒?”

    朱厚照哼了哼,但還是順勢下坡:“不知三邊總制楊一清是否就在寧夏附近?”

    李東陽松了一口氣,連忙出聲答道:“三日前有折子報邊地有敵情,參將仇鉞、副總兵楊英率軍出防,總制楊一清后方坐鎮,若要回援,應該是來得及的。”

    朱厚照對楊一清一直都頗為喜歡,見狀就直接說道:“楊一清既然在總制寧夏、延綏、甘、涼軍務,那就提督軍務,討伐朱寘鐇。”

    “如此就能有效回防,鎮守后方,陛下真真是英明。”李東陽立馬夸道。

    朱厚照得意一笑。

    “如此還需要幾位主將。”劉大夏緊接著提醒著。

    “其他人選,你們可有想法。”朱厚照本還想繼續指點江山,只是到了嘴邊的話一邊,立馬問道。

    “寧夏當地需要熟知情況的人,不若升時任協守寧夏副總兵都指揮僉事的楊英為右府署都督僉事,掛印充總兵官,發延綏官軍一千五百人歸其統領。”

    “當地情況多變,聽聞時任鎮守寧夏游擊將軍都指揮僉事仇鉞指揮能力出色,不若充副總兵官,又以靈州守備都指揮僉事史鏞充游擊將軍。”

    這些都是早早就在內閣商量過的人選,所以陛下一開口,李東陽就有條不紊說道。

    兵部的人也早早通了氣,所以順勢附和道。

    朱厚照依稀記得這些人的名字和關系,眉心微動。

    “這個仇鉞雖是楊總制以前的部將。但仇鉞一家老少都在寧夏,若是此刻已經投降叛軍。”一直沒說話的張永見狀說道,“以防萬一,不若讓戶部侍郎陳震代替。”

    朱厚照點頭:“這個仇鉞確實有些冒險了,不若換一個。”

    “讓陳侍郎千里迢迢趕往寧夏,兵馬疲憊,不是上策,而且邊境沒有傳回仇鉞叛變的消息,若是我們只因為仇鉞人在寧夏就篤定此事,怕會寒了人心,再者若是仇鉞真的投靠叛軍,加官正好可以離間叛黨。”楊廷和上前說道。

    朱厚照沒說話。

    眾人一時間沒摸準陛下的態度。

    江蕓蕓沉吟片刻,上前一步說道:“陛下若是擔憂此事,不若派人去監軍。”

    劉大夏臉色一沉,幾乎想立刻反對,侍郎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袖子。

    “那就讓司禮監太監張永總督寧夏軍務。”朱厚照順勢點頭說道。

    一側的張永眉心微動,悄悄抬起頭來。

    李東陽神色微微僵硬,但并沒有說話。

    兵部尚書劉大夏直接說道:“自來沒有過總督軍務太監關防。”

    “那今日起,就有了。”朱厚照堅持說道。

    幾位閣老部堂悄悄對視一眼,腦海中情況設想了無數遍情況,都沒想過陛下要派大太監去前線,太監監督不是稀奇,但給了總督便太高了,簡直和楊一清平起平坐。

    江蕓蕓卻開始有了模糊的觸動,面前這位皇帝是長大了,之前宮內的事情被他瞞得滴水不漏,可見他的權欲只會越來越盛,李東陽提議的幾個人自然沒有問題,但全都是陛下不熟悉的人,他自然不放心前線的事情,再加上他本來就對打仗的事情格外熱衷,讓自己信任的張永去也無可厚非。

    所以江蕓蕓和李東陽對視一眼后,輕輕點了點頭。

    李東陽心中并不情愿,但也知道在此事上和陛下有了糾紛并不值當,便出面應下:“遠征寧夏也頗為辛苦,衣食住行都不如京城,可要張公公多擔待了。”

    張永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定然為陛下守好寧夏。”

    朱厚照滿意點頭。

    一場邊事會議便也跟著進入尾聲。

    “那個檄文可要反駁?”臨走前,李東陽突然問道。

    王鏊悄悄去看江蕓。

    因為檄文打著清君側的名義,第一句話就是罵江蕓的。

    ——霍亂君王,任用奸臣,胡作非為,欺下瞞上,攪邊境安全,壞百姓生計……

    總而言之,罵得很是難聽。

    朱厚照一聽就黑了臉,想也不想就說道:“簡直是胡說八道,勞煩李閣老親自出馬痛罵這群叛軍才是。”

    李東陽頷首應下。

    一行人出了殿門卻又沒有多余的交談,部堂的閣老侍郎各自相攜離開,內閣的人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江蕓蕓慢慢吞吞走在最后面。

    ——今日陛下的態度不知為何突然強硬起來了。

    “不知此戰要打多久。”回了內閣李東陽的屋子,王鏊憂心忡忡,“別耽誤了今年的收獲。”

    “這些叛亂如何能快速結束。”梁儲嘆氣,隨后抱怨道,“之前就說如何能操之過急,又是總兵的養廉田,又是清理屯田,這壓力太大了,可不是一下就鬧出矛盾了,這次這么多士兵跟隨士兵,就是因為這些事情太多了,士兵又要種地又要訓練,還要應付這些事情,可不是心力憔悴。”

    王鏊一聽他的矛頭,就不說話了,甚至悄悄躲到李東陽身后。

    楊廷和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吶吶解釋道:“其實都是處理土地問題,一并處理也能更好地發現問題。”

    梁儲面無表情:“我們自然是輕松了,但士兵們呢,我們也該為這些士兵想一想才是,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現在鬧出這么大的問題,耽誤的是一家生計。”

    楊廷和被懟得沒話說了。

    李東陽見狀,便出聲溫和說道:“叔厚此言言之過重了,大家也都是想要士兵過得更好,邊境能一直長治久安,發生這樣的事情怎么會是這次欽差的問題,明明是安懷王性格狂妄,受人挑唆覬覦皇位,錯在他,眾人都是一心為國的。”

    首輔開口,梁儲自然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冷冷說道:“做事在民,而非名。”

    這話就差直接點名江蕓蕓了,眾人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不得不出面,認真說道:“這次叛亂不會演變成大亂,也不會耽誤百姓太久,若是有被損壞的農田,讓地方官上報,我們核實后可以為他們減免賦稅。”

    她一開口,梁儲瞬間嚴肅起來:“你倒是說得輕巧,你的一句減免,百姓家的口糧呢,難道不需要購買嘛。”

    梁儲的發難,氣氛緊跟著嚴肅起來,

    王鏊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

    江蕓蕓沉默片刻,隨后認真說道:“梁閣老說的極是,百姓之事為重,但百姓為何能生存,難道不是土地嗎?”

    “是土地,所以才要更謹慎不是嗎?”梁儲反問。

    “謹慎不是裹步不前,浙江的事情已經明確說明,清丈土地才是目前讓百姓吃上飯的最好的辦法,只有百姓人人有地,就能滿足溫飽,不論是開海還是邊貿不過是錦上添花,那如今清理屯田和養廉田就是這個事情的延伸,既是好辦法但現在且沒有得到好結果,那就是過程出了錯。”

    江蕓蕓嚴肅指出問題:“那過程出了錯就是錯了嗎?我們不能因為出現這樣的一點問題就開始反推整個清丈是不對的。”

    “寧夏的折子大家應該都看過,人人都說,黃河害天下,唯富銀川,但寧夏鎮作為“九邊重鎮”之一,以軍屯為主,所以商貿不興,即便后來高皇帝“徙五方之人實之”,依舊人口稀薄。”

    楊廷和聽她這么說,心中了然,便從一堆折子里掏出幾本折子。

    “這是今年寧夏賦稅的折子。”他把折子一一遞了出去。

    “寧夏有五衛,“設每百戶,軍三屯七”,也就是說軍戶所二人就要養一個鎮守兵,如此是不是壓力。”江蕓蕓繼續說道。

    “再則經過一百三十多年的開墾,寧夏衛目前領五千戶所,五十百戶所,目前有三千三百七十多公頃田地。去年賦夏秋征糧為三萬七千九百二十石四斗八升三合八抄,不到四萬石糧食。”

    “左屯衛領五千戶所,五十百戶所,田二千九百九十多頃,賦夏秋征糧三萬五千三百多石,他們的駐扎的位置是平原腹地了,土地肥沃,所以產量高于寧夏衛。”

    “寧夏前衛領五千戶所,五十百戶所,有田二千二百五十多頃,賦夏秋征糧二萬五千三百一十多石,這里的產量按照人均明顯低于前面兩所。”

    “寧夏右屯衛同樣領五千戶所,五十百戶所,有田一千二百七十多頃,賦夏秋征糧二萬一千八百多石,對比前衛,少了近半的田畝,卻又差不多的糧食。”

    “寧夏中屯衛領五千戶所,五十百戶所,有田一千九百三十多頃,賦夏秋征糧二萬二千四百七十多石。”

    江蕓蕓對這些數據了然于心,脫口而出后竟沒有一點錯誤。

    “諸位可有發現問題,每年差不多是四十多萬的糧食,除了近十五萬要上繳朝廷,剩下的糧食如何能溫飽軍戶,百姓,鎮守兵,這里的錢銀甚至還要供養藩王宗親,整個慶王一脈在此地落地生根,諸位可知道有多少宗親,如今已經嫡藩已經傳到第五代,目前的慶王朱臺浤就是安化郡王朱真鐳的侄子,慶王一脈至今已近兩百多戶宗室,此后這些人代代繁衍,破千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眾人大都是知道藩王人數之多,但短短六代就能這么多吃糧食的人,他們也是萬萬沒想到的。

    江蕓蕓口氣依舊平靜,只是神色悲憫。

    “邊民之苦,我如何不知,那些虜寇時常埋伏在溝壑中,只要百姓出來種田,就會趁其不備,直接擄人而去,哪里不需要勞動力,蒙古自然也很需要漢人。”

    “寧夏擁有廣袤的平原,他應該有很多土地可以開墾,可這些年卻一直止步不前,為何,因為沒有百姓愿意去抱著生命危險去開墾,那保護他們的士兵呢?因為衛所早已十去六七,所以那些錢,那些地,那些本該在他們手中的東西到底哪里去了?”

    江蕓蕓口氣微微提高,目光環視眾人。

    李東陽像是明白她后面要說什么,打斷她的話:“罷了,梁閣老也不過是憂心百姓,何來如此高聲,還不退下。”

    江蕓蕓輕輕吐出一口氣,垂眸,也跟著沒有說話。

    李東陽見狀,開始緩和氣氛:“此番作亂不會長久的,寧夏如今的情況只是士兵不服,只要應寧處理好士兵的關系,此事定能平安落地。”

    梁儲沉默。

    “此番大都是邊地軍官攪弄渾水,只要楊總制能善待底下的士兵,便能分化他們的勢力。”江蕓蕓輕輕嘆了一口氣,“不是微不足道的炮灰,是大明城墻上的堅固的一塊磚。”

    楊廷和扭頭去看江蕓蕓,突然明白那一日江蕓說的——安撫好士兵。

    “楊應寧什么本事,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何須我們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替人操心的。”王鏊出聲笑說著,“只怕他現在已經先一步回援。”

    江蕓蕓被李東陽罵了一頓后就先被趕回家休息了——眼睛都熬成血絲了,要不要命了。

    “江蕓。”馬上就要回到家了,背后突然傳來氣喘吁吁的聲音。

    心事重重的江蕓蕓聽到熟悉的聲音,不由扭頭,驚訝問道:“幺兒,怎么跑得滿頭大汗。”

    顧仕隆一看到她回了頭,就突然停了下來,站在不遠處遠遠地看著她,好似第一次發現,面前的人怎么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少年時的江蕓還有些孩子氣,再見時依舊意氣風發,可現在再看她又多了氣定神閑的溫和。

    他陪著江蕓從和他刀一樣高的小孩一起長大到現在,兩人分離多年卻又一次又一次相遇。

    “幺兒,該回家收拾行李。”蔣平突然也緊跟著出現。

    顧仕隆卻沒有回頭看他,只是盯著江蕓蕓,大步向前走到她面前,可一靠近江蕓蕓,被她的眼睛溫和注視著,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勇氣便也緊跟著好似在漏氣一般,逐漸消退。

    “我,你……江蕓,你有喜歡的人嗎?”他還是小心翼翼問了出來。

    江蕓蕓震驚。

    “外面好多人想嫁給你呢,你有,你有喜歡的人嗎?”他舔了舔嘴角,低下頭來,忍不住靠近她,看著她迷茫的神色,好似要看到她心底里去。

    “這,不是都是胡說八道的嘛。”江蕓蕓猶豫問道:‘你到底怎么了?’

    顧仕隆看著她的神色,眼底隱藏的期冀一點點熄滅,到最后露出要笑不笑的神色,瞧著卻好似要哭了一般:“以后……以后不要請別人吃烤雞行不行,江蕓。”

    江蕓蕓看著面前委屈極了的幺兒,最后悄悄看向蔣平。

    “陛下剛剛下旨,讓幺兒外任漕運總兵官,提督漕運兼守淮安府。”蔣平看著面前幺兒傷心欲絕的側臉,忍不住開始心疼起這個孩子,“江閣老,你沒有話要跟我們幺兒講嗎?”

    第五百零二章

    漕運非信任之人不可任, 所以朱厚照讓顧仕隆外任漕運總兵官,提督漕運兼守淮安府,可以說很是一場君臣信任的高升。

    江蕓蕓想對顧仕隆說恭喜, 但話到嘴邊還是停了下來,她看著面前沉默壓抑,卻又不肯甘心的人,好一會兒才嘆氣說道:“走吧, 先回家吃飯去。”

    顧仕隆低著頭沒說話,瞧著有點不高興。

    江蕓蕓就只好拽著他的手腕往前走:“好端端的怎么與我生氣。我又沒惹你。”

    顧仕隆盯著她的后腦勺出神, 不知何時,頭頂的月色逐漸明亮起來,連帶著落在行人身上都好似蒙上一層朦朧的水光, 到最后兩人的影子開始若隱若現的重疊起來。

    “不和你生氣。”顧仕隆上前一步,和她并肩在一起,像是小時候一樣,突然捧起江蕓的手, 開始一根根玩起他的手指頭,“我們小時候總是牽手。”

    “是你總是牽我。”江蕓蕓強調著,“冬日便罷了, 夏天如此的炎熱,還是不肯松手,我又不會把你丟了, 做什么都要緊緊跟著我。”

    顧仕隆不高興反駁道:“可我每次不牽著你, 你一眨眼就不見了,回頭還理直氣壯問我哪里去了。”

    江蕓蕓皺了皺鼻子:“怎么可能, 我才不會丟小孩。”

    “我才不是小孩。”顧仕隆捏了捏她的手指, 強調著, “我只比你差三歲,我總會趕上你的年紀,你也一直在經過我的年紀,我們本來就是可以一起,永遠地在一起。”

    江蕓蕓一聽,歪了歪腦袋,突然豎起大拇指:“讀了書就是不一樣,說話都顯出幾分文化了。”

    顧仕隆側首看她:“那你為什么不親自教我?”

    “因為我太溺愛了。”江蕓蕓如是說道。

    顧仕隆盯著她看,眸光微動,直到月光落到他眼中,他突然彎下腰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盯著面前依舊無知無覺的人,冷不丁問道:“那你為什么,不能偏愛我一點。”

    江蕓蕓停下腳步,眉頭微微皺起。

    顧仕隆原本還躍躍欲試試探的心情立馬一沉,呼吸也緊跟著急促起來,但很快隨著江蕓的視線看了過來,那不受控制的喘息變成了緩慢的,不能對人言的屏息對視。

    “你不會是……”江蕓蕓瞇了瞇眼,注視著面前和自己相伴多年的顧仕隆,意味深長說道,“你想吃烤雞?”

    顧仕隆眼睛微微瞪大,看著她篤定的目光,剎那間恍惚起來。

    這么一瞬間,他明明覺得江蕓只距離他手掌長短的距離,卻又在下一秒覺得自己回到瓊山縣,坐在高高的屋頂上看著正在匾額下審案的年輕少年。

    她是這么鎮定,這么從容不迫,也這么明亮耀眼,明明衙門前擠滿了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會落在她身上。

    他那個時候只是無知無覺地看著她,一看就是一整天,然后等人群都散去,便下了屋頂,學著她的模樣,兩人溜溜達達一起回到內衙。

    ——“哪來買的烤雞,都冷了還賣給你,哪有這樣的奸商欺負小孩。”

    顧仕隆只好打著馬虎,把人推進內衙準備吃飯了。

    那個時候,他只是平平無奇的顧幺兒,一天中最大的事情就是一日三餐和江蕓一起去吃飯,便是在外面打了架,進家門前也是要收拾干凈,抹干凈臉,捋平衣服,然后故作無事地踏進家門。

    若是某一日,江蕓能給他買個烤雞,又或者廚娘,樂山給他做了烤雞,他就會覺得今日真是好快樂的一天。

    他太喜歡江蕓了,那種喜歡是日復一日累計起來的,在他還懵懂無知的時候就時時刻刻惦記著江蕓,每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找江蕓,時間久了,他自己也分不清心里那種瘋狂生長的執念到底是什么。

    人人都開玩笑說要嫁給江蕓,可他是發自內心地想要嫁給江蕓的。

    可江蕓,還在開玩笑……

    顧仕隆太傷心了,可他甚至不敢表現出來。

    他久久沒有說話,江蕓蕓卻突然大笑起來:“嚇你的,怎么這么嚴肅,我偏愛你可沒有用,我喜歡上天偏愛你,可以讓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過一生。”

    顧仕隆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伸手用力把她抱住,呼吸加重,到最后只是說道:“上天的偏愛給你,你的偏愛給我就行……”

    “我要回家收拾行李了,即日啟程。”他想了想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蹭了蹭江蕓的脖子,深深吐出那口憋在心底的氣,然后松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江蕓蕓站在夜色的巷子中沉默,直到那道大步走開的背影消失不見,原本還有幾分熱鬧的小巷徹底安靜下來,家家戶戶的人間煙火氣息便開始無孔不入涌了進來,重新填充這個短暫安靜過的世界。

    她想要顧仕隆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一生,從來都是真心的。

    誰也不曾想,年少時那個站在院墻上抬頭看她的稚兒,會跟著她從揚州到南京,去了北京也去了江西,到最后隨她奔波去了萬里之外的瓊州,那么小的一個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風吹日曬長成現在高大英俊的青年。

    她待他,報以真摯濃郁的感情,愿意為他遮風擋雨,卻唯獨不能報以他無處宣泄,不能言語的熱情。

    這個聰明優秀的年輕人應該走得更高,走到更多需要他的人面前……

    江蕓蕓長睫微動,伸手摸了摸已經沒有任何余熱的脖子,在最后,也只是輕聲嘆了一口氣,露出無奈苦笑,隨后決絕轉身離開。

    —— ——

    寧夏的戰事出人意料地結束了。

    短短十八日,捷報便傳了過來。

    “還真是烏合之眾,也算免了百姓之苦。”楊廷和看完折子說道,“若真是大逆不道殺了就是,偏是這么一群糊涂人,如何處置便也犯難了。”

    “楊一清到的時候反叛已經圍剿到一半了。”王鏊緊跟著說道,“楊英楊僉事督靈州兵防守黃河,還能判斷出仇鉞為詐降,派人去接應,可見膽識和謀略。”

    李東陽摸著胡子,滿意說道:“仇鉞也有幾分本事,在內誤導叛軍,招募壯士,對外傳遞消息,身先士卒,乘叛軍和楊英在黃河邊作戰,城內空虛先殺周昂后又親自披掛上馬,指揮壯士楊真等百余人去王府殺了朱霞、孫景文、史連等十一人,還了生縛朱寘鐇及其子朱臺溍、儀賓謝廷槐、韓廷璋及黨羽李蕃、張會通等人,可以說因為他,這件事情才能如此快得結束。”

    “這么一看,楊一清等人是都沒撈到什么功勞了。”王鏊笑說著。

    李東陽和他對視一眼,隨后都笑了起來:“只要能守住寧夏,區區功勞,應寧個人是不在乎的。”

    “折子應該遞到宮內了,先看看陛下可有什么吩咐。”最后李東陽說道,“都散了吧,后續還有很多事情,其歸,你自來是負責藩王事項的,這事你自己要多加注意。”

    江蕓蕓起身應下。

    “馬上就要鄉試了,這事叔厚也要多加提醒陛下選順天府考官人選。”李東陽又說。

    梁儲也跟著應下。

    “行了,就這樣吧,都去忙吧。”李東陽揮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老了啊,說了這些話就累了。”

    江蕓蕓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昨日李東陽咳血了,她正在李兆先的書院里上課,聽聞消息,嚇得連忙趕往李府。

    ——不礙事,老毛病了,只是如今時局不穩,不敢走罷了。

    李東陽見狀,對著她搖了搖頭。

    江蕓蕓便心事重重離開了。

    沒多久,陛下對這次的處理意見就送了過來。

    慶王朱臺浤雖因對朱寘鐇稽首行君臣禮,削護衛,革俸祿三分之一,慶王府承奉、長史貶謫戍邊。

    “這點確實不像話。”中書舍人沈云輕譏笑著,“哪有叔叔給侄子低頭的道理。”

    江蕓蕓笑著搖頭:“少摻和皇家事。”

    “哦,那然后呢,其他人呢?”沈云輕好奇問道。

    江蕓蕓直接把折子遞過去:“仔細研讀后,回去好好擬旨。”

    “總兵官姜漢因兒子姜奭上奏,得詔賜祭葬,加祭一壇,由有司造墳安葬,姜奭承襲榆林衛原職,且升了一級成管事了。”

    “參將馮禎進署都指揮同知。嗯?李首輔怎么也加特進、左柱國了……”他悄悄問道,“怎么內閣就他一個人進了啊。”

    “這些人都是首輔推薦的人,再者資歷輩分在這里呢,給首輔是應該的。”江蕓蕓笑說著,“而且曹雄都升了,首輔老老實實做事的,升了不是很正常。”

    “聽說曹雄的兒子曹謐本是劉瑾的從女婿,后來劉瑾事發后,他妻子也不瞧病故了,直接扭頭娶了張永的干女兒……”沈云輕彎腰和她說起八卦。

    江蕓蕓嘆氣:“我只是單純根據他的行軍路線,認為他的軍隊大概是在兵敗后才抵達的,所以這次大概是奏捷冒功。”

    沈云輕眼睛逐漸亮了起來。

    “這也能算出來不成,外面的人都說江閣老能掐會算呢。”他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江蕓蕓看,小臉都開始逐漸通紅。

    江蕓蕓失笑:“我這里不信這些胡說八道,再胡說就給我滾出去。”

    沈云輕立馬捂住嘴巴,但是眼睛還是一臉興奮地盯著她看,嘴里勉強說道:“這次曹雄被進為左都督,曹謐也得官為千戶,可我看仇鉞怎么沒有封賞啊,難道因為他假意投敵的事情。”

    江蕓蕓嘆氣,卻沒說話。

    “怎么了?”沈云輕敏銳問道。

    江蕓蕓笑說著:“用你的腦袋瓜子想一想,想好了就去擬旨,擋到我的光了。”

    沈云輕哦哦兩聲,連忙往后大退了兩步,眼巴巴地看著江蕓蕓,奈何江蕓蕓并不打算當這個小老師,只顧著看手中的折子,便垂頭喪氣離開了。

    ——他好想和南北兩京美貌第一的江閣老好好說說話,沾沾仙氣哦。

    “也不知后續如此處理?”家中,黎循傳聽到消息后隨口問道,“這里面也有不少糊涂人,聽說抓了一千多人,要是不分個主次都殺了,有辱陛下圣明。”

    “楊總制會處理好的。”江蕓蕓笑,“他甚至還會處理好和張永的關系,我瞧著他要回京城了。”

    黎循傳一聽也跟著坐直身子:“當真?”

    “我還未見過他呢?”他緊張問道,“你見過了嗎?”

    江蕓蕓也跟著搖頭:“但聽聞過好幾次,而且經手過很多次他的折子。”

    “那你覺得他……如何?”黎循傳湊過來問道。

    “與邊境而言是個人才。”江蕓蕓想了想說道,“在政務上是個全才。”

    “這么高的評價。”張道長也不知為何湊過來,眼神一閃一閃的,大聲嘟囔著,“我怎么聽說長得,頗有意見啊。”

    江蕓蕓上下打量他一眼,嫌棄說道:“你自己也照照鏡子吧。”

    張道長反而笑嘻嘻說道:“你騙人,我老師一直說我長得好看呢,他就是看我以前長得白白嫩嫩才收的我,我才不會被你騙了呢。”

    “背后說人壞話,為心不美。”黎循傳一本正經說道,“外貌再好看也會變得丑陋。”

    “太丟臉了,快跟我去吃飯。”顧知連忙把張道長灰溜溜拉走了。

    等人走后,江蕓蕓和黎循傳對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

    ——楊一清,確實長得不好看。

    “不對,張道長,你好端端說人家的容貌做什么?”樂山端著飯菜出門時,不解問道,“你平日也不是這么注重外貌的人啊。”

    張道長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說道:“京城里突然一本新倩集賣的很好,說里面寫的,畫的,都是南直隸的大美人,我今日收攤回來后就好奇去看了看……”

    原本安安分分躺在躺椅上的江蕓蕓緩緩坐直身子,臉上笑意緩緩斂下。

    “你瞧我發現什么,第一頁就是江蕓!哈哈哈哈,把她夸得跟個神仙下凡一樣,現在這本書在京城都買脫銷了,男女老少各一本呢,然后就聽人也說要給京城里的人排一排美貌,你猜怎么著,江蕓又在第一位……”

    黎循傳越聽越想笑,到最后開始拍著椅背笑了起來。

    “你別笑,新倩集里面還有你。”張道長扭頭說道,“但作者嫌棄你粘人,從小就知道跟著江蕓,美貌也跟著遜色三分了,但依舊不失為是一個斯文雋秀的小郎君呢。”

    這次輪到江蕓蕓開始大笑:“我同意,他讀書的時候就是跟屁蟲。”

    黎循傳莫名惱羞成怒,伸手要去捂住她的嘴。

    江蕓蕓敏銳地避開他的手,甚至還一把抓住,下巴抬起,腦袋一歪,挑釁一笑:“你想反駁我們讀書時的情誼嘛。”

    黎循傳錯愕,隨后紅色不可抑制從脖頸涌到臉頰,到最后連著耳朵都通紅起來。

    第五百零三章

    楊一清認為罪分主謀、脅從, 若是全部押送回京,不僅京中監獄壓力增大,再若是有激進之人要求全部處死, 陛下仁義兩難全,便也會很為難,所以在和張永商定后,一行人騎快馬前去安撫和阻止, 先一步將這群人攔截在靈州。

    “此番共被捕一千余人,這些都是被押解的單子, 只是有些人雖然糊涂,但也不致死,一旦全都押送進京, 便難保性命。”楊一清聲音含笑,語調有些斯斯文文的緩慢,哪怕千里迢迢趕路而來,也依舊有著如沐春風的溫和。

    神英和陳震對視一眼, 他們是打算押送朱寘鐇等人到京師的,按道理應該日夜兼程不能停留的,現在被同樣是欽差的人楊一清和張永攔下, 一時間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對。

    “多虧諸位將士英勇,此事才能如此順利快速的解決, 記功御史自然會為諸位表功, 只是我們作為這次的總督,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考慮的。”

    楊一清口氣和善, 溫和注視著面前兩人, 許是因為這張臉上常年被風雨侵襲, 長滿皺紋的臉沒有文官的傲氣,反而足夠誠懇,神英先一步開口:“還請楊總督指教。”

    “如今群臣正是激憤時,十幾日的時間如何能讓大臣們消氣,就連陛下大概也是余怒未消,諸位認為這些人上京,大都是什么下場?”

    “有膽子謀逆,自來是一個死字。”陳震冷酷無情說道。

    楊一清嘆氣:“法者,國之權衡也,民之準繩也,他們犯錯自然是要懲罰的,才能予其懲而毖后患,只是自來水自清則無魚,這天底下多少的藩王正在看著陛下呢。”

    神英琢磨出他的意思,但還是不解問道:“那不是正要殺雞儆猴,絕了這些人的心思。”

    “藩王自然要敲打,可這些跟隨他們的糊涂人若是也一并處死,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在今后一旦交手認為再無退路,便只會死扛,今后這只雞孱弱,可若是往后的雞不一樣呢。”楊一清循循善用說道。

    “那也該讓陛下下旨才是……”神英繼續提出質疑。

    楊一清嘆氣,無奈說道:“這就回到剛才的問題,大臣和陛下都余怒未消,若是大臣們態度強硬,若是陛下不肯下旨呢,這些人死了便死了,若是之后陛下后悔了呢。”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陛下瞧著并非先帝一般仁厚,好說話。

    神英和陳震對視一眼,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此事有我和楊總制擔著呢,何來如此扭扭捏捏,被耽誤了押送犯人的時間。”一直沒說話的張永不耐說道,“放不放,你們就一句話。”

    張永可是陛下身邊的心腹大太監,現在他都開口了,兩人也只好點頭應下。

    楊一清遞出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名單:“這里有一百三十七人,還請諸位一一核實,好生敲打一番,就放人離開吧,也好讓他們沿途宣揚陛下的仁德。”

    神英接了過去,打開掃了一眼,確實都是無關緊要的小嘍啰,心思微動,故作隨意的問道:“自來記功可都是按人算的,這樣一來,諸位的功勞可就少了。”

    楊一清微微一笑,看向張永:“有我們張總督在呢,如何能少了你們二位的功勞。”

    張永騎在馬上,下巴微微抬起,神色倨傲。

    神英一聽便知道這事出了事和自己沒關系,沒出事也能有功勞,便順勢下坡說道:“二位才是陛下信任的總督,這事自然是聽你們的。”

    兩人攜手而去后,楊一清便轉身對著趾高氣揚的張永和氣說道:“這次多虧了張總督相助。”

    張永隨意露出一絲笑來,微微點了點頭:“還是您想得細心,只要不要讓陛下為難,一切都是我該做的。”

    楊一清也不計較他的態度,反而笑說著:“陛下這次讓您來也是想著要圓滿解決寧夏的事情,誰知道叛軍們如此不堪一擊。”

    說起這事,張永的面色就格外不好看,他也是抱著雄心壯志來的,不曾想人剛到,戰爭就結束了,他就跟來過個場一樣,吃了幾口飯就要往回趕了。

    “聽聞叛軍還有不少余黨就在附近。”楊一清話鋒一轉,憂心忡忡說道,“神兵官和陳侍郎都還在清理名單,我也要坐鎮后方,這些余黨也不知為何還未散去,如此也是一場禍害呢。”

    張永一聽,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不知張總督可否愿意出面幫忙?”楊一清神色誠懇問道。

    張永眼原本的悶氣立馬被消散得一干二凈,痛快說道:“給我點人馬,我這就去平定這些余黨。”

    楊一清笑著點頭:“人人都說張總督豪爽,今日一見,還真是如此。”

    張永矜持地點了點頭:“為陛下效勞是我們這些做奴婢的本分。”

    “那就請張總督清點五百騎兵即可啟程,隨后追趕上大部隊即可。”楊一清熱切說道,“路上可要注意安全,陛下可離不得您。”

    張永對著他露出真切的笑來:“楊總督也要防備那些叛黨的家眷,我去去就回,定和楊總督共擔此事。”

    楊一清依舊和氣說道:“那就預祝張總督大獲全勝。”

    張永離開沒多久,楊一清家的仆人就忍不住上前說道:“好狂妄的人,全程都不曾下馬……”

    楊一清睨了他一眼。

    他便訕訕閉上嘴。

    “宮里的太監沒必要得罪。”他淡淡說道,“此人也不算大奸大惡之人。”

    “但也太……”

    “也不睜大眼睛看看,現在和我們說話的人到底是他還是他后面的人。”楊一清無奈搖頭,“今后入了京,可不許再胡說八道了,京城不比邊境,謹言慎行。”

    仆人眼睛一亮:“此番可以回京了?”

    楊一清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矜持地點了點頭:“記功御史已經先行一步了,先看看吧。”

    仆人激動地搓了搓手:“老爺說行那肯定行啊,老爺什么時候算錯過,那我可要仔細挑選院子了,對了要不要備禮物啊,幾位好友可要拜訪一下。”

    楊一清神色一凝,特意交代過:“李首輔喜歡筆墨,沿途看看可有特色一點的筆和墨,還有,江閣老,不知她喜歡什么,你若是碰到了張永身邊照顧的小黃門,小心打聽一下。”

    仆人皺了皺眉頭:“這個江閣老可比老爺小好多呢,而且算起來也是您的師妹……”

    楊一清訕笑:“人家現在可是閣老了,這次說不定要摘下尚書的位置,你這關系攀的,你家老爺回頭可要被人笑了,不要再多話了,這次路上再讓我發現你這張嘴靠不住,我就給你縫起來。”

    仆人立馬閉緊嘴巴,眼睛瞪大看向前面。

    楊一清心中卻并不平靜,直到回到自己的衙帳還是心事重重。

    ——他確實對江蕓很是好奇。

    —— ——

    楊一清拜為戶部尚書,論功加太子少保、銀五十兩、纻絲五表里。

    張永祿米每年四十八石、賞銀五百兩、纻絲五十表里。

    仇鉞的封賞在朝廷的交鋒后也終于下來了,被封咸寧伯,歲祿千石,被授予世券。

    內閣的諸位閣老除了一開始的李東陽被賞賜后,后面四人的封賞也都來了。

    王鏊在入閣第二年就任戶部尚書,加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士,所以只蔭三子王延陵為國子監學生,賞金一百兩。

    楊廷和進少傅兼太子太傅、謹身殿大學士,其三子楊恒得官,蔭中書舍人。

    梁儲進吏部尚書兼太子少保,文淵閣大學士,蔭次子梁鈞為中書舍人。

    江蕓則進為兵部尚書,兼太子少保兼文華殿大學士。

    本來她一直在內閣不尷不尬的,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沒有尚書身份的人,靠著先帝的口諭和皇帝的暗示,這才一直留在內閣的,一開始讓她正式入閣,各位都不同意晉升為尚書,就連李東陽都覺得太過年輕,朱厚照不好一口氣既要這又要那的,就只好忍了下來,現在借著這個機會,直接把她提拔了上來。

    “這個蔭子嗣的名額?”他有些苦惱,“給誰啊。”

    ——大家都有的,江蕓也得有!

    江蕓蕓至今沒有成婚,也沒法蔭庇子嗣,按道理也就算了,多給點錢就行,但朱厚照卻有點不甘心,苦思冥想要把這個好處也給補上,奈何江家實在子嗣單薄。

    還是一側伺候的谷大用突然提醒道——不是還有一個親妹妹一直在蘭州嘛,之前聽馮三說她一直在緩和漢人和蒙古人的矛盾,但因為是個白身,收效甚微,還處處被人說閑話呢。

    朱厚照還沒說話,在邊上練字的朱厚煒卻眼睛一亮,抬頭大聲夸道:“是小魚兒嘛,她可厲害了,既會寫字,還會打架,還會說很多外邦語言呢,聽說上個月還一拳打倒一個不聽她話的蒙古人呢,真厲害啊。”

    朱厚照聞言撫掌:“我也早早聽聞現在蘭州漢蒙關系極佳,原來都是這個江渝的功勞,真不愧是江蕓的妹妹,那我封什么好呢?”

    “其他人都是七品的,小魚兒也不能低了,我是說江蕓不能比他們低了呢。”朱厚煒的腦袋湊過來一本正經說道,“小魚兒一點也不差的。”

    “那就蘭州調解經歷吧,專管蒙古人人事宜,不是也開邊貿了嗎,就很需要這樣的人。”朱厚照大筆一揮,直接新設了一個官位。

    這事吧……先傳到了內閣。

    眾人齊齊看向江蕓蕓。

    江蕓蕓大驚失色:“我真不知道,我這幾日一直在處理藩王的事情呢,王閣老可以作證的。”

    “這倒是真的。”王鏊被她一看,先一步開口,“陜西巡按御史周廷征奏請對宗室子弟嚴加教養,以免重蹈朱寘鐇覆轍,后續也很多人對宗室提出很多彈劾,也有很多為他們說話的,江閣老最近都在加班整理這些折子呢。”

    江蕓蕓連連點頭。

    “女子做官?”楊廷和終于回過神來,卻摸了摸袖口,冷不丁說道,“其實我這個三子雖然有些愚鈍,但要是逼一逼,還是可以繼續讀書的,但我的大女兒雖只有十二歲,但才識驚人,和我的大兒子不相上下,我一直很是遺憾她若是男孩,說不定也和我們江閣老一樣,是個美貌年輕的進士呢,早知道這事能這樣辦,我就把名額給她了。”

    梁儲冷笑一聲:“胡鬧,太過胡鬧!我要上折子。”

    他甩袖離開后,李東陽無奈搖頭:“確實有些驚世駭俗了,但仔細一想……”

    眾人一聽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來。

    這位陛下一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性子,又碰上江蕓的事情,再加上江蕓到現在也沒生子,家中也只有一個妹妹,算來算去,在陛下不打算讓江蕓吃虧的情況下,蔭庇妹妹似乎是最好的選擇。

    “這事就這樣吧,我也這把年紀了,我的教書匠兒子能得一個尚寶丞,也算是不辜負我們李家祖先了。”李東陽先一步,慢慢悠悠說道。

    王鏊更是沒意見,他是個人精,早早就知道關于江蕓的事情,最好是陛下想干嘛就干嘛,少摻和進入,免得江蕓安然無事,自己惹了一生腥。

    楊廷和則開始盯著江蕓看。

    江蕓蕓像是明白他想做什么,慢條斯理說道:“您的長子鄉試都要開始了,還是先管好一頭吧,以后也不是沒有機會。”

    楊廷和一想也是,故而自信說道:“犬子雖然比不上十五歲的小狀元,但博一個二十四歲的進士,應該還是沒問題。”

    此事傳到外面自然也是一陣軒然大波,彈劾江蕓的折子也又開始堆滿房間,一下子是如此年紀輕輕就晉升尚書,天理不公啊!一下子怎么還能讓她妹妹也做官了,憑什么!我不服!甚至還有人把其他閣老們都彈劾了一邊,認為他們實在太過尸位素餐,都應該滾下來。

    奈何江蕓現在沒空管這些板上釘釘,三瓜兩棗的事情了,只是回家后寫了好幾份信讓給江渝低調一些,也寫信去了揚州,讓周笙也大門緊閉,最近避避風頭,然后開始一頭扎進桌子上壘起來比她人還高的折海中,開始著手干一件大事了。

    半月后,在楊一清的等人踏進京城的那一日,她上了一道關于藩王的折子。

    ——改革藩王制度。

    這個折子一處,其余的討論都顯得無關緊要,瞬間被此事淹沒了。

    江蕓蕓在折子上提出三種訴求。

    其一:加強對宗室違法行為的懲戒力度,納入大明律中,做到一以貫之,以此規范藩王們的行為準則,不再重蹈安化王之亂。

    其二:賞賜諸王歲祿和莊田不能以侵占百姓的土地為先,且今后以金錢賞賜為代替,土地和鐵鹽林木等權利逐步回收。

    第三:鎮國中尉、輔國中尉和奉國中尉后的宗室若是因為家境貧困,可放棄皇族身份,以白身進入科舉。

    三條訴求每一條單拎出來都能攪得朝廷大亂,現在一起發了出來,更是讓各位大臣忙得手不離筆。

    反對和贊同的人一天寫了三本折子還覺得有很多話要講。

    江蕓蕓反而在這么熱鬧的時候,悄悄準備提前下值,準備回家回家慶祝楠枝生日了。

    “別走了,陛下請您呢,江尚書。”臨出宮門前,謝來把人堵住了,慢慢悠悠說道,“好好想想怎么回答。”

    江蕓蕓笑說著:“因為藩王的事情?”

    謝來沒說話,但是挑了挑眉。

    “走吧。”江蕓蕓嘆氣,回頭又對謝來說道,“麻煩替我回家傳句話,說今日晚些回家,叫他們先吃飯。”

    謝來背著手跟在她身后,笑說著:“早就讓人傳話去了,嘖,有些人可失望了。”

    江蕓蕓歪了歪腦袋:“你之前生日我不是也送你禮物了嗎?怎么還開始打趣起別人來了。”

    謝來哼了一聲:“請你吃飯你都沒來。”

    “忙啊!”江蕓蕓抱怨著,“你整日蹲我屋頂,你難道不清楚。”

    謝來眼珠子一轉,開始裝死不說話了。

    江蕓蕓哼了一聲:“陛下是看了誰的折子嗎?”

    “可太多了,你的彈劾折子是梁閣老負責的,基本上沒什么好話的。”謝來暗搓搓挑撥離間。

    “還行吧,你和牟指揮的那個兒子不是相處得也不錯。”江蕓蕓皮笑肉不笑說著。

    謝來腳步一頓,隨后快走一步,走到江蕓蕓邊上:“你怎么……跟個大奸臣一樣!”

    “你剛才也是呢。”江蕓蕓不甘示弱說道,“梁閣老只是和我政見不合,你這話說的他人品堪憂一般。”

    謝來撇嘴:“你眼里都是好人,什么狗屁毛病。”

    “謝指揮。”江蕓蕓側首,和顏悅色說道,“你眼里人人都是壞人,瞧著也有點毛病的。”

    謝來被那坦坦蕩蕩的一眼看得有些刺眼,心跳加快,便連忙往后退了一步,甚至伸手,膽大包天把她的腦袋推回原來的位置,粗聲粗氣說道:“看路,快走。”

    朱厚照一看江蕓蕓來了就直接問道:“藩王的事情是祖例,我不想動。”

    江蕓蕓也不見生氣,只是坐了下來,擺開架勢,一本正經說道:“這事吧,先聽微臣和您,仔細分析一下。”

    朱厚照皺了皺鼻子:“你要說服我,那說吧。”

    他腦瓜子一動,索性讓谷大用再拿一把椅子搬到她面前,自己下了龍椅,直接坐在她面前,甚至還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非要和她只剩下一臂的距離,然后下巴一抬:“說吧,讓我聽聽江閣老的高見,可我先說好,我的態度是很堅決的,很難被說服哦。”

    躲在角落里的,新來的史官眼睛都瞪大了,正想提醒一下,谷大用伸手悄悄比劃了一下,示意他別說話。

    史官只好憤憤在紙上大寫特寫——為人臣,行不恭事,為大不敬!

    江蕓蕓和朱厚照對視一眼,隨后露出淺淺一笑,梨渦一閃一閃的:“藩王乃國家大患,陛下會被說服的。”

    第五百零四章

    藩王的權力在朱元璋在《皇明祖訓》中, 就已經被規定他們超脫在法律外的特權。歷朝歷代雖然在不斷減除他的政治權利,但無限擴大了他們的經濟權力,

    “陛下覺得藩王是為什么存在的?”江蕓蕓看著面前興致勃勃的人, 提出第一個問題,“他一開始存在的目的和現在的目的一樣嗎?”

    朱厚照充滿好勝之心,仔細思索著這句話,隨后謹慎開口:“最開始是要鎮守九邊, 抵御外敵,后來嘛, 太祖和太宗把蒙古人都打了一遍了,這些人也沒有以前這么強了,他們后來也都內遷移了, 算起來目的肯定是不一樣了,現在邊境都有衛所了,也不需要他們帶兵打仗了。”

    他想了想突然湊過去,眉飛色舞和江蕓蕓小聲嘀咕著:“說不定他們現在還不如我呢。”

    “陛下自然雄才偉略。”江蕓蕓笑說著, 只是話鋒一轉,繼續問道,“那現在可有還在邊境的藩王?”

    朱厚照想了想, 突然沒說話了。

    太宗在一開始確實讓藩王系數都內遷了,但萬萬沒想到咱們大明的土地也逐漸往里面挪了不少,所以至今也有幾個藩王距離最前方, 也不過一日的距離。

    比如之前差點就翻車的蘭州的肅王, 直接就是在最前線。

    “那我直接把他們再換個地方。”朱厚照嘟囔著,“瞧著他們也沒用。”

    現在大部分的藩王都是酒囊飯袋了, 朱厚照每日都能收到不少藩王遞上來的折子, 不是說今年的歲祿少了很多, 全家老少要餓死了,要不就是想要制鹽權,海貿權,商稅權,最差也是要大量的土地田莊的。

    若是以前的朱佑樘肯定就是大手一揮都給了,但朱厚照這幾年也開始跟著江蕓蕓掐著手,自己一個人沒事就開始今年的收入,明年的支出,最后總結出錢財的用處和去向。

    這一算就發現這些藩王屁事沒干,就知道吃飯睡覺生孩子,兩手朝上,就是大要特要,跟要把國庫都搬空了不說,還整日哭著喊窮含淚到處告狀。

    幸好大臣們每次都配合的要死要活,哭著說不能給啊,國庫都要空了的話,所以他就順勢當沒看到,但這些都是對付那些關系遠一些的藩王了。

    要是碰上他爹的兄弟,又或者他祖父的兄弟,這些關系近一些的藩王親自上折子討錢,他又不得不捏著鼻子給一點,但他始終記得要牢牢抓住江蕓說的要牢牢抓住土地和鹽鐵,所以就只要讓戶部加緊給他們一點銀錢,早早把人打發走才是。

    久而久之,朱厚照特別不喜歡這些藩王。

    江蕓蕓輕輕咳嗽一聲,隨后委婉說道:“那不是就辜負了高皇帝的期望。”

    朱厚照冷哼一聲,立馬反駁道:“你這三個要求瞧著也是辜負了啊。”

    江蕓蕓笑瞇瞇說道:“恰恰相反,微臣這是順著高皇帝想要照顧好所有子嗣的想法,只是進一步想要深化改變宗室的生活,為所有人都謀取更好的未來。”

    朱厚照一臉不信邪:“不可能,你知道有多少藩王寫折子來罵你嗎,就連肅王都覺得你瘋了。朱厚煒這個小傻子都不高興呢,擔心自己以后沒錢了!”

    他手指往后一翹,上面的案桌前疊滿了密密麻麻的折子,促狹地眨了眨眼:“你放心,我不愛聽他們說話。”

    江蕓蕓忍笑,但還是一本正經嘆氣:“微臣是真的處于為國健康長遠的發展。”

    朱厚照不由擰眉,盯著在燭火下熠熠閃光的臉,低聲說道:“我是信你的,但此事牽連祖制,不好改。”

    “陛下不若先聽微臣詳細說完這三條意見,若是聽完還是不同意,直接打回內閣就是。”江蕓蕓笑說著。

    朱厚照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皇明祖訓》開篇就言:‘皇親國戚有犯,在嗣君自決。除謀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輕者與在京諸親會議,重者與在外諸王及在京諸親會議,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許法司舉奏,并不許擅自拿問’,這些條例想來陛下早早就得知。”

    朱厚照點頭,甚至直接說道:“這次對于朱寘鐇的事情我也是打算這么處理,朱寘鐇謀逆不赦,獲賜死,以免當眾處決傷及皇族體面,尸體就地焚棄,不準下葬,子孫朱臺溍等五人嚴送到鳳陽高墻,密囚于西內。”

    “安化王府隨侍百戶旗軍九十一名改撥食糧當差,家丁三百余名隨營居住,其中逃跑和去世二十一名勾銷,與王府妻妾相關三十五戶發配充軍,至于那些隨他反叛的官兵誅滅三族,以儆效尤,此事遍諭諸王。”

    這個處置很符合朝廷自來對藩王的一貫處置,只殺主犯,對于大部分的子孫則以囚禁為主,至于其他人則是該殺就殺,改流放就去流放,完全不講情面,甚至連帶著家人都判得格外重。

    江蕓蕓心中悄悄嘆了一口氣,但也沒開口反駁。

    ——此事群臣激憤,只怕大家還覺得這罰得還不夠重。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便跟著又解釋道:“你覺得太重了,可歷朝歷代我這樣算輕的,若是以前,朱寘鐇子孫都要死,我這樣的決定并不算重……罷了,楊一清之前上折子想要我大赦天下,那我等會就降詔書,大誥天下,我雖不能赦免造反的人,但也愿意給其他罪犯一個機會。”

    江蕓蕓笑了笑,順勢說道:“大赦天下的名單可要讓下面人仔細核對,欺負幼小的慣犯,殺人見血的罪人可不能所以放了,對治安不好。”

    朱厚照哦了一聲,對著一側的谷大用隨口說的:“記下江閣老說的話。”

    谷大用連聲應下。

    史官眉心緊皺,立馬提筆給江蕓穿小鞋——江蕓大逆不道指點陛下!陛下竟然還聽了!有失體統!實在太有失體統了!

    “雖說高皇帝愛護子嗣之心拳拳,但高皇帝一向嚴厲治下,所以能穩住諸位親王,洪武二年,周王朱因擅自棄國居風陽,被謫遷云南,靖江王朱寧謙因“不謹憲度,狎比小人,肆為□□,國人苦之,而被削爵,最后因為屢教不改,被召至京師笞杖,禁錮至卒,不說這些人在當地的行徑,光是嚴重到需要宣召入京的事情,在太宗時期就有六次,皆是不軌之事。”

    江蕓蕓說完第一代的例子開題,很快又找了一個陛下肯定聽過的例子來點題,循循善誘:“便是先帝也因荊王朱見潚因不孝于親,手刃親弟,瀆亂人倫,先帝遣太監白俊,駙馬都尉蔡震拘之至京,最終廢朱見潚為庶人,禁錮于鳳陽皇宮西內之中。”

    朱厚照果然點了點附和道:“這事我聽說過,爹還特地那他舉例子要和我朱厚煒好好相處呢,據說這人格外殘暴,生母親弟都痛下殺手,庶弟,王府眾人更是想殺就殺,更別說那些無辜之人,死在他手中的不計其數,事情傳出來爹都震驚了。”

    “都梁王妃何氏賜自盡,都昌王妃茆氏削去封號及冠服,王府輔導官員則全部罷黜,就連告發的樊山王朱見澋也因為長期隱瞞朱見潚罪行,被削去三分之一的歲祿。”江蕓蕓嚴肅說出朱佑樘未必會說出的其他人的下場。

    “兩位王妃被無辜牽連,一死一傷,就連身邊的人也都盡數被牽連,他們本就因此活的戰戰兢兢,到最后還是沒落到好,可見若是藩王作惡,不僅牽連自己,也會牽連他人,甚至會波及遠在京城的陛下。”

    朱厚照震驚:“和我有什么關系?”

    “眾所皆知,藩王不能被風憲官彈劾,三司不得審查,這就回到了最開始的那句話——‘皇親國戚有犯,在嗣君自決’,百姓自然不會明白陛下日理萬機如何能分管這么多不著調的藩王,但他們遭了大罪,甚至丟了性命,眾人只會怪陛下為何不青天昭昭,為他們主持公道。”

    朱厚照聽得臉色嚴肅。

    “若是把他們納入大明律中,自有人會提陛下監察他們,也免得治下百姓受苦,但是最后決斷依舊在陛下手中,不是嗎。”江蕓蕓笑著反問道。

    身后的史官奮筆疾書,他自己寫著寫著都覺得這個邏輯毫無破綻,早就該如此了。

    ——畢竟藩王能有幾個好東西。

    “不是有王府長史他們嗎?”

    朱厚照卻完全沒有被她繞進去,反而眉心一挑,往前傾了傾身子,眼睛直視著面前之人,故意反問道。

    江蕓蕓微微一笑,再開口就一反溫和的姿態,反而直接辛辣:“王府官者大都為平庸老疾之人,素無學行,又無本事才會去了那里,種種事跡表明,這些人不僅無法承擔對藩王的監察職責,甚至還會與藩王沆瀣一氣。”

    “英宗朝就曾諭旨給都察院,認為——‘荊去灃踰三百里,遼府歲差內使再至,其處驚擾如是,湖廣三司及巡按御史何得不以聞,其移文責問之’,若是王府官不行,那三司及巡按巡撫官也并非都是酒囊飯袋才是。”朱厚照意味深長反駁道。

    有小黃門正在小心翼翼地添油加燈,嚇得大氣也不敢喘。

    “自有能人,只是三司及巡按巡撫官工作量極大,如今還能受理王府輔導官與人役對藩王及王府內部事務的訴訟,但難免也有不足,且歷來若是藩王真有不法,可倒究起來官員卻為首罪,難免有些畏手畏腳。”江蕓蕓平靜甚至尖銳地指出其中引而不發的問題。

    “武臣與鎮守宦官靠得最近,性格最是強勢,總不會思慮許多?”朱厚照冷笑一聲,往前前傾身子,繼續逼問道。

    “聽聞正統時期,慶王朱橢與寧夏總兵官都督史昭恩怨糾結十數年,互相訐奏,又聽聞史昭所上之事,多系誣枉,但英宗介于邊境安全,并沒有給史昭實質性處罰,但對慶王慰諭,多加賞賜,算起來,一時間分不清誰更吃虧了。”江蕓蕓眉眼低垂,燭火下的面容格外溫和,可細細聽去口氣卻有些似笑非笑的譏笑。

    朱厚照被連懟了三次,不得不和她大眼瞪小眼。

    誰更吃虧,當然是遠離京城的英宗了,左右為難,還給了好多錢,虧死了!!

    身后的史官感受著這個驟然的沉默,這才猛地回過神來,看著筆下凌亂的字,最后摸了摸鼻子上的冷汗,自己先悄悄松了一口氣。

    剛才的氣氛實在緊張,陛下態度一反常態,格外咄咄逼人,少年帝王的架勢威嚴強勢,任誰看了都要冷汗淋漓,偏和他不過一臂之遠的江閣老卻瞧著面容文質彬彬,慢條斯理,就是說出口話一句比一句在雷點上蹦跶,聽的人汗毛直立,就怕她直接犯了大不敬,被拉下去砍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朱厚照慢慢吞吞說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直說就是。”

    “先帝之前頒布的《問刑條例》不知陛下可有讀過?”江蕓蕓慢吞吞問道。

    朱厚照點頭,隨后瞇了瞇眼:“你是覺得太輕了,你好大膽,江蕓,爹待你可不薄啊,你的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問刑條例》中對王府宗室的限制條例為二十條,可諸王所犯之事,何止二十,所以想著不若再全面一些。”江蕓蕓一本正經解釋著。

    “藩王乃是陛下親人,陛下愛護他們,他們也該體諒陛下才是,可這些年藩王的那些作為,卻又總讓人覺得他們并不顧惜和陛下的情誼,便是不能以大明律一以貫之,也該有專門的家法才是。”

    朱厚照盯著面前和顏悅色的人,突然明白他今日大概是真的要被說服了,江蕓這個大尾巴狼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一瞬間露出的狡黠,讓他恍惚回到了年少時和她在文華殿讀書時的日子。

    她總是對書上那些自己并不贊同的話似而非似,意有所指,無奈一笑時,眉心微聳,便有幾分風高云淡的譏諷和閑適,任誰看了都會跟著笑了起來。

    所以這次朱厚照也跟著笑了起來,意味深長說道:“行了,下一條,說來我聽聽。”

    “第二條更簡單了。”江蕓蕓慢慢吞吞說道,“因為這些人直接把陛下的錢占去了。”

    “怎么說?”朱厚照隨口問道,“你們這些文官也不太過分,我對親戚好一點,一個個整日就來哭天喊地的,我有時候也覺得煩,我是說兩邊都煩。”

    “按照高皇帝規定,親王歲祿在每年十月支撥,文武官吏與軍士按月支給,并且有司無須奏聞,務必按時發放,稽遲者斬。賞賜另有則例。”江蕓蕓和氣說道,“也就說在各地方秋稅結束后,這筆錢要直接給到親王,而不是給朝廷。”

    “來回路上奔波的損耗不少,也是情有可原。”朱厚照不為所動,還替人解釋道。

    “所以各地也就交不上多少錢了,國庫沒錢了。”江蕓蕓話鋒一轉,又問道,“陛下可知如今藩王的全部數量。”

    朱厚照掐了掐手,隨口說道:“不記得,但好像很多了。”

    他的親戚之多他自己根本記不住很多時候折子遞上來,他都不認識是誰。

    “現在人太多,我們算不清,按我們就去找最早的案例,最少的人數開始算。”江蕓蕓一看就是早有準備,說起例子數據來毫不費勁。

    “親王歲支米五萬石,靖江王二萬石,郡王六千石。除米之外,還有鈔、錦、纻絲、紗、羅、絹、冬、夏布、綿、鹽引和茶,數目不等。郡王襲封比始封郡王減半支給。”江蕓蕓說,“算到這里是因為到洪武二十八年時,共計有親王二十五位,郡王一位,是目前按道理最少的藩王人數,這一點,陛下同意嗎?”

    朱厚照點頭,但隨后忍不住悄悄和她嘟囔著:“還真能生啊。”

    不知道是不是朱元璋生多了,后續繼位的皇帝子嗣一個比一個單薄,到朱厚照這一輩就只剩下一個傻弟弟朱厚煒了。

    江蕓蕓握拳輕輕咳嗽一聲,一本正經說道:“陛下慎言。”

    朱厚照哦了一聲,也跟著坐直:“那你繼續說。”

    “此后郡王諸子,滿十五歲,撥田六十頃,以為永業,除租稅。陛下算過這里需要多上錢給他們嗎?”

    朱厚照擺手:“你直接說。”

    “不算郡王諸子,這里就需要一百二十七萬六千石的糧食,這還只是糧食的數據,若是加上后面賞賜的東西,上兩百萬綽綽有余。”江蕓蕓直接報出數據。

    朱厚照咂舌。

    “那老祖宗那時候,一年的稅賦多少?”

    江蕓蕓微微一笑,笑容在燭火的照耀下變得有幾分譏諷:“在最開始,高皇帝核定的天下稅畝為八千五百零七萬六千二百二十三頃,那征收的總數應該為三千兩百多萬石,最后因為各種折損,有史可查的是兩千九百五十萬萬石。”

    “那不是拿走一半了!”朱厚照吃驚,“老祖宗是真大方啊,老百姓不吃飯了嗎,六部不干活了嗎,這要是加上鈔、錦、纻絲、紗、羅、絹等等,自己也別吃飯了,都給他們了唄。”

    熊孩子的話就連外來人江蕓蕓都覺得有點過分直接難聽了,悄悄用膝蓋撞了撞他,示意他這里有史官呢,可要說話注意點。

    朱厚照只好閉上嘴,不高興地睨了她一眼,由不解氣,便又瞪了史官一眼。

    奈何史官正瞇著眼,奮筆疾書,恨不得直接貼著江蕓站,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記下來,所以完全沒注意皇帝的小心思。

    “所以洪武二十二年二月,因四川糧供給云南,民甚艱苦,百姓食不果腹,所以高皇帝詔命蜀王祿米且停五年。”江蕓蕓說出兩個例子輔助自己的話,“后高皇帝又定岷王歲祿為六百石,因岷王之國云南,而當地糧餉不敷。”

    朱厚照大眼睛一閃一閃的,瞧著是又有話要蛐蛐老祖宗了,只是江蕓蕓眼疾手快看了他一眼,便只好把嘴里的話都咽了下去。

    “可見在最開始,歲祿便無法給足,傳承到現在各地宗藩要求上疏祈求增加歲祿也是因為此,并非他們貪得無厭,是百姓無地納不出糧來,天災人禍一旦形成,地方官再不體恤民情,下以狠手,百姓動亂,不僅沒收到錢,還要倒貼一筆撫恤的錢。”江蕓蕓的神色在昏暗的燭火下依舊能看出嚴肅認真。

    “所以土地必須握在陛下手中,陛下可以再行分配,而不是直接讓藩王自己拿去了,既不納稅,也不為民,但最后若有錯事,又都是陛下擔去了。”

    江蕓蕓想了想還舉出一個例子:“截止到目前,光山西一省的宗室人員已達千余名,歲祿合計至少需要七十七萬。”

    朱厚照吃驚擰眉:“山西一年也不過這么多賦稅。”

    江蕓蕓一聽就跟著滿意點頭,朱厚照記得這些數據,說明這些年各地上來的折子他都是有看的。

    “爹在的時候我們就是給錢的,可那個時候也沒錢啊,所以就買了很多鹽引,還有捐官。”朱厚照直言不諱,“但我瞧著你應該是不想要這么干的。”

    “若是土地,鹽鐵,商貿都在陛下手中,陛下怎么會沒錢呢。”江蕓蕓笑說著。

    朱厚照一聽,突發奇想:“那我要是干脆錢都不給他們……嘶……”

    史官敏銳抬頭:什么動靜。

    江蕓蕓依舊和顏悅色都看著朱厚照:“陛下真愛開玩笑。”

    朱厚照悄悄用腳背蹭了蹭凳子,盯著小太監們正在點燈的動作,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什么。

    江蕓蕓只當沒聽到。

    江蕓蕓見狀直接說道下一條:“也就是說現在各地的宗室尤其是傳承到第五代奉國將軍后,大部分宗室衣食告難,婚姻愆期,祖宗在天之靈,必戚然不安,第三條就是為了解決他們的困境。”

    她大膽說道:“‘通變乃大圣人用權濟世之道’,若是他們愿意放棄王族身份,以科舉入朝廷,朝廷自有包容之心,允許有識之士為國盡忠。”

    “那他們要是考不上呢。”朱厚照對此充滿偏見,“一個個瞧著都不是讀書的料子。”

    “四民之業并不受限制。”江蕓蕓笑說著。

    朱厚照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你是要他們變成……百姓!”

    ——這可太大逆不道了!

    好好的宗室直接在五代之后成為平民,簡直是驚世駭俗之語。

    江蕓蕓神色悲憫:“自來吃飯才是人生大事,陛下既然無法庇佑所有宗室,便也該放他們一條生路才是,大樹下無法同樣長出大樹,歷經五代庇護,后人也該真正長大才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祖輩的榮耀若是不能轉換成自己的才學,終究充滿遺憾。”

    朱厚照看著她出了出神,許久之后他突然說道:“這話便是說給我爹聽,你都要被殺頭的。”

    江蕓蕓笑了笑:“所以說陛下當真是寬宏大量之人。”

    朱厚照沒說話了,只是低著頭,盯著江蕓蕓膝蓋上的花紋看,許久之后才說道:“知道了,我會好好考慮的,可江蕓,我也不是一直都聽你的。”

    江蕓蕓點頭,溫和說道:“陛下心中自有萬方。”

    朱厚照點頭,隨后話鋒一轉,眼巴巴問道:“晚上留下來吃飯嘛。”

    江蕓蕓看了眼完全黑了下來的天色。

    “多謝陛下厚愛,只是今日家中有事……”

    “黎循傳生辰唄,我已經送飯過去了,你就陪我吃飯唄。”朱厚照不高興說道,“哪有讓黎循傳既吃了我的飯,還要拉著你一起吃的,那不是他最賺了。”

    江蕓蕓失笑,看了一眼史官,無奈說道:“陛下慎言。”

    朱厚照虎視眈眈盯著她看:“吃飯,御膳房有一個揚州廚子,做你愛吃的行不行。”

    谷大用見狀,便上前一步笑說著:“二殿下惦記您許久了,之前入了夏還病了一場,一直嚷著要見您呢,若是今日能見到您,肯定很高興了。”

    江蕓蕓便只好點頭應下。

    史官大為吃驚,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蕓。

    ——因為他跟著陛下一年多了,陛下從未留過大臣吃過飯,甚至還會掐著飯點把人趕走,當然后面這個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

    七月初,關于江蕓的拿到折子的討論聲還是沒消停,甚至越演越烈,開始演變成對藩王一事的思考,大部分都認為藩王實在太多了,國家根本無法供奉,但大部分也認為江蕓的辦法太過大逆不道了,有違祖制,罪該萬死啊。

    是了,整個大明朝對于開國皇帝朱元璋的話那可是奉為圭臬,你要是說他不好,那肯定是你有問題。

    八月底,馬上就要入秋的時候,內廷終于發出對于這道折子的回復意見。

    ——著《宗藩條例》,各位大臣和藩王都可參與,折子全都給到內閣,由內閣閣老江蕓和二皇子朱厚煒督辦此事。

    一時間朝野議論紛紛,有遠見的人已經出門去拜訪各大閣老了,尤其是江蕓的院子。

    江蕓蕓來者不拒,甚至放出七個指導意見,希望諸位同僚同心同德,勠力同心。

    ——寬宗祿、重恩典、肅閫教、杜交結、杜交結、擇王官、通多路。

    一場熱鬧的,曠日持久的宗藩變革終于在正德五年的秋日拉開序幕,此事歷時之久,后果之深遠令后代嘖嘖稱奇。

    朱厚煒早早就搬了小桌椅,非要和江蕓擠在一起,義正言辭表明要好好把這事落實下去。

    正德六年的春節如日而至,江蕓蕓坐在院子里逗貓時,突然聽到門口傳來朱厚煒大聲的喊聲:“小魚兒,是小魚兒叫我來吃飯的,不是溜出來的,不過哥,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門啊。”

    江蕓蕓一聽這聲音就一躍而起,先行一步開了門,只看到便裝出行的朱厚照牽著穿著紅衣服的朱厚煒笑瞇瞇地站在門口。

    “慶與時新,江閣老,新年好啊。”朱厚照歪了歪頭,笑說著。

    江蕓蕓便也跟著笑了起來,看著他悠閑自得的笑容:“新年快樂啊,陛下。”

    “還有我呢。”朱厚煒被忽視了,腦袋不甘心地擠了進來,“是沒看見我嗎?我長高了啊。”

    “祝二殿下朝朝暮暮,歲歲平安。”江蕓蕓低頭,溫和說道。

    朱厚煒歡呼一聲,掙脫他哥的手,快快樂樂跑去找穟穟和知知玩了。

    “江閣老的新衣服真好看啊,和我的一個色呢。”朱厚照扯了扯衣服,懶洋洋走了進來,張嘴就問道,“哎,你的那個跟屁蟲呢。”

    “楠枝最近很忙,晚上還要在官署值夜。”江蕓蕓笑說著。

    朱厚照抱臂,環視著空蕩蕩的院子,得意一笑:“忙就對了。”

    第五百零五章

    得益于二皇子朱厚煒整日來內閣晃悠, 說是要看看藩王們的折子,時間久了,整個內閣的生活質量直線上升, 天色剛剛熱了起來,冰塊就送過來了,沒多久,每日的冰飲也變著花樣送來, 就連晚飯也開始逐漸提供了,且菜色逐漸豐富。

    “你怎么整天留在這里吃晚飯。”朱厚煒在外面晃蕩一圈回來后, 一眼就看到唯一亮著光的房間,背著小手就溜溜達達走了進來,然后站在江蕓蕓面前, 不高興說道,“怎么回家都這么不積極,我早早就看到內閣的人都跑了。”

    江蕓蕓笑著抬頭,順手把燭臺往里面挪了挪:“宮里的飯好吃吧。”

    朱厚煒懶洋洋用腳勾來一個凳子, 隨后坐在她邊上,整個人往后一靠,雙腿伸開, 神色舒懶:“胡說八道,還是樂山做的飯好吃,你怎么忍得住去辜負樂山的飯, 真是不珍惜啊。”

    江蕓蕓對他孩子氣的話, 只是笑了笑。

    朱厚煒也不生氣,只是繼續坐在江蕓蕓身邊發呆, 目光在她屋子堆起來密密麻麻的折子上環視一圈, 半晌之后又說道:“當官也挺辛苦啊, 李閣老病了這么久,但是朝廷離不開人,哥不放人,他就走不了,你也是,一天天的,白頭發都有了,江蕓你之前讀書的時候想過有這么一天嗎?”

    江蕓蕓認真想了想,然后搖了搖頭,隨后笑說著:“我以前就是不想待在江家,所以拼了命的讀書,就算考不上科舉,也想著讀書讀的好一點,然后去遠一點的地方當教書老師的。”

    朱厚煒也是在他哥的耳融目染的熏陶下,對江蕓的過往可以說比本人還了解,畢竟他哥瘋起來,連人家人云亦云的八卦都要打聽出來琢磨一下的,要是聽到不喜歡的,還能自己和自己生悶氣,連帶著朱厚煒不得不從小開始扮演安慰人的角色。

    ——不過江家確實是一筆爛賬……

    “你那個哥哥……我是說曹家夫人生的那位……”朱厚煒腦袋靠在背椅上,隨口說道,“他不做官了,這些年也沒有一個人為他說話呢,你說是不是老天爺也是站在你這邊的。”

    江蕓蕓停筆,看著面前密密麻麻的字跡,不由側首看了年輕單純的二殿下一眼。

    朱厚煒一直觀察著她的動靜,一察覺到她的目光,立馬把晃晃悠悠亂動的腿縮了回來,正兒八經坐好:“不說就不說了,你別生氣,我怕我哥罵我。”

    江蕓蕓笑說著:“殿下想說什么就說吧。”

    朱厚煒摸了摸腦袋,哈哈一笑:“你也太聰明了吧。”

    “是有人為他說話,遞到二殿下面前了。”江蕓蕓隨口問道。

    朱厚煒沒說話,就是大眼睛一閃一閃的,隨后小腦袋湊過來:“那我說了你別生氣哦。”

    “我不生氣。”江蕓蕓想了想又多說了一句,“我是說我并不生江家的氣,更別說江蒼這些小輩了。”

    “有一年,就是你被抓的那一年,你那個哥哥不是也在差不多時候,碰上盜賊生死不明了嗎?他的姐姐江湛找到舅舅他們,想要他們幫忙找人。”朱厚煒不解說道,“但江蒼那個時候不是被盜賊抓去了嗎?報官就是,怎么還找到我舅舅他們去了,但我舅舅也怪不是東西的,收了好多錢,但沒辦事……”

    江蕓蕓恍惚想起此事,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個江湛也有點本事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打通了宮里的關系,前幾日有一個小黃門借著和我說揚州最流行的衣物時,意外和我提起此事,說曹夫人現在病得厲害,又說江蒼如今如今開學堂教書,整日閉門不出,有大儒之像呢。”

    朱厚煒說完眼珠子一瞟,又立馬義正言辭說道,“那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狠狠把人罵了一頓的,所以你千萬別生氣。”

    江蕓蕓眨了眨眼,隨后輕笑一聲:“該罵的,你身邊都要成篩子了,小黃門不靠譜可不行。”

    朱厚煒哦了一聲,坐在她邊上發了一會呆。

    “殿下不是不管這些事情嘛。”江蕓蕓收回視線,繼續提筆開始整理這幾日關于宗室修改的各方意見。

    “我,我之前也聽人說過……”朱厚煒撓了撓腦袋,“他好像做官做的不錯,哥說朝中一直都挺缺人的,我就想著要是真得行,等曹夫人死了再把人召回來。”

    他說完又停了下來,湊過來,小聲說道:“但我和你關系好,我肯定要先考慮你的意見的。”

    江蕓蕓失笑:“殿下要考慮的是社稷,不是微臣和他人的糾紛。”

    朱厚煒沒說話了,索性把下巴靠在江蕓蕓的肩膀上,低著頭,盯著她寫字。

    幽幽燭火的照耀下屋內所有的一切都有些灰蒙蒙的,偏落在江蕓身上,好似照在玉上一般,溫潤細膩,連帶著空氣都明亮了不少。

    江蕓的記性極好,不僅能一邊看折子上啰嗦密集的內容,還能大致差不多的整理出這份折子上的重點內容,最重要的大腦在進行這么復雜的運動時,下筆的字跡一個錯字壞字都沒有。

    “江蕓……”年輕的二殿下小聲說道,“哥哥說社稷要考慮,但你也要考慮的……”

    江蕓蕓下筆一滑,盯著那個刺眼的墨痕,揉了揉額頭,緊接著把二殿下的腦袋推了回去,繼續提筆把那個字劃掉:“時間也不晚了,殿下回去休息吧,明日不是還要讀書嘛。”

    “不讀書。”朱厚煒耍賴說道,“我可是要做藩王的人,要盯著你整理折子的,好多人來找我了呢,你可不能對我們這些藩王太差。”

    江蕓蕓笑說著:“那二殿下去找您哥哥更有用。”

    朱厚煒皺臉:“不要,不敢和我哥說起工作,我怕他拉著我干活,我害怕,我就想曬曬太陽,釣釣魚,我以后可要當一個好吃懶做的大藩王呢。”

    江蕓蕓眨了眨眼,突然問道:“去年選秀的那一批人呢。”

    “在儲秀宮呢。”朱厚煒捏著她腰間的玉佩帶字,隨意說道,“不清楚的,小太監很早就跟我說過了,我不能隨意去那里的,不規矩。”

    江蕓蕓嗯了一聲:“陛下可有看中的?”

    “不清楚耶。”二殿下抬了抬頭,絞盡腦汁才磕磕絆絆說道,“哥好像也沒看過,哥也很忙的,陪我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娘一直在生病,要靜養,太皇太后說自己年紀大了,不便插手此事,所以這事才一直空著呢。”

    先帝的后宮就一位皇后,現在太后撂擔子,這些事情確實進行不下去。

    江蕓蕓沒有說話。

    “說這些做什么?”朱厚煒打了個哈欠,“前幾日李閣老也說起這事了,想要哥盡快大婚,誕下皇子呢,哥直接冷下臉,不高興地把人請走了。”

    江蕓蕓并沒有附和此事,只是繼續把這個折子上有用的意見一點點,全都整理好,然后輕輕合了上來:“去睡吧,殿下。”

    “那你也去休息吧。”朱厚煒直接按住她打算拿下一本折子的手,笑嘻嘻說道,“工作可是干不完的,但是身體就一個呢,走走走,我送江閣老出宮門,如果你要請我回家睡覺,順便吃一個夜宵和早飯,我也可以勉為其難答應哦。”

    江蕓蕓一本正經說道:“如何能讓殿下為難。”

    朱厚煒皺了皺臉,不高興哼了一聲:“你這人就最是過分了,罷了,我從小就是大度的孩子,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他直接把江蕓拉了起來,然后拖著她往外面走,大聲嚷嚷道:“周發,周發!!人呢!我們都在干活,你怎么睡得著啊!!快,給爺一盞燈籠,爺要跟江閣老回家吃飯去。”

    江蕓蕓哭笑不得,往屋頂看了一眼,謝來正一臉深沉地蹲在屋頂上,然后對著她打了一個放心的手勢。

    ——笑死,只要二殿下敢跟著江蕓回家,陛下就敢大晚上殺到江府把他暴揍一頓。

    朱厚煒自然也是知道這個道理,不愿為了一口吃的,讓自己明日被那群文官大罵特罵,所以把她送上早已等在宮門口的馬車后,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揮了揮手:“回去回去,好好休息。”

    謝來便也悄無聲息坐在車轅的位置,熟門熟路,那個車夫愣是當沒看到。

    朱厚煒見狀,背著小手,長長嘆了一口氣,對著身后的周發說道:“看到了嗎?”

    周發不解:“爺看到了什么?”

    朱厚煒睨了小黃門一眼,慢條斯理往回走,任由那道長長的影子落在鮮紅的宮墻上,晃動的燭光一點點照亮眼前的路。

    “你家那位老祖宗聰明得很,不然江蕓也不會看上他,怎么就收了你這么個不開竅的。”

    周發憨憨一笑,捏著燈籠,不敢說話了。

    —— ——

    四月初,江蕓蕓和黎循傳難得有空聚在一起,說說朝中的八卦,順便考教一下玩瘋了的兩個小孩子。

    “這點也不會,還想出去玩。”江蕓蕓看著手中稀爛的功課,氣笑了,“直接搬到大馬路上住算了,出門玩也方便。”

    陳禾穎低著頭,一臉懊悔:“對不起老師,我肯定好好學。”

    顧知同樣低著頭,但瞧著有點不服氣:“又不能科舉,為什么要學這些啊。”

    “不是科舉就不讀書了?”江蕓蕓冷靜問道。

    顧知悄悄看了她一眼,但還是忍不住說道:“顧家有一個鄰居,幾天前莫名其妙把我們攔下來笑我們,說我們讀書這么認真做什么,也不能考試,還說以后會和您一樣嫁不出去的,還罵你了呢。”

    黎循傳擰眉,嚴肅看了過來。

    原本站躲在廚房里看熱鬧的張道長認真呵斥道:“胡說什么!”

    顧知喪氣地低下頭。

    陳禾穎硬著頭皮說道:“知知沒別的意思,顧家對我們很好,顧夫人得知后,直接沖到他家把那人大罵了一頓呢,顧師兄也很是懊惱呢。”

    江蕓蕓捏著作業,輕聲嘆了一口氣:“在我當年收你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我能科舉是是因緣巧合,你的未來我并不能保證。”

    陳禾穎點頭:“我知道的。”

    她捏著顧知的手,認真說道:“老師,我不是非要科舉,我也知道女人不能科舉,我就是想證明給所有人看,女孩也不差的,我也不想嫁人,那個老伯說的我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我這幾日心不在焉也不是在于這個,是因為他對你的誤解和詆毀,讓我覺得生氣,我覺得這些人怎么可以這樣說您。”

    “那你不該因為他人的看法,耽誤你的讀書。”黎循傳溫和說道,“你老師當年任誰來阻止都不肯放棄讀書,在她之前,她獨自一人,現在你的面前有了你老師,更應該好好讀書才是。”

    陳禾穎宛若雷擊地站在遠處。

    “可我,我不喜歡他們這么說老師……”她喃喃自語。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雖說人言可畏,但也無需在意。”黎循傳把作業撿了起來,安慰道,“去把作業重新寫一份來給老師看看。”

    陳禾穎去看江蕓蕓。

    “你們該好好讀書的,至少讀書是你們目前最需要也是最有用的辦法。”江蕓蕓平靜說道,“未來也許會有轉機,也許不會有,但這不是你們在今日學會放棄的理由。”

    陳禾穎垂眸深思,隨后拉著顧知一起折腰:“多謝老師提醒,這次是我和顧知錯了,還請老師不要生氣。”

    黎循傳扭頭看她。

    張道長覺著鍋勺也一臉緊張。

    江蕓蕓親手把她們扶起來,笑說著:“好好讀書吧。”

    兩個小孩走后,張道長站在臺階上大聲罵道:“沒事,我回頭一定好好教訓顧閑閑,還把乖穟穟帶壞了,簡直是過分!”

    江蕓蕓笑說著:“做給我看是不是。”

    張道長眼神躲閃。

    “罷了,但閑閑做事確實太過魯莽,為人也太過單純,日后若是沒了你我的庇護,說不定要吃大虧的。”江蕓蕓無奈說道,“你好好教一下吧。”

    “你剛才傷心了?”黎循傳隨口問道。

    江蕓蕓想了想,點了點頭:“但不是因為那些話,是覺得我教的孩子這么容易被外人帶偏,覺得自己是不是這個老師當得太不稱職了。”

    “確實不稱職,都扔給顧家了,顧靄都憔悴了,你是一點也沒看見。”黎循傳把削好的桃子遞了過去,“你這邊老師當的一般,蘇州也有人打算試一試水了,這是伯虎寄來的桃子,他打算和張靈一起開學堂,想要你的字畫呢,都一個月多月了,準備好了沒。”

    “準備好了,過幾日一起寄給他。”江蕓蕓想起唐伯虎的性子,無奈說道,“他這個性子不做官肯定是好的,就是不知道做老師如何?”

    “還行吧,整天就是我家三娘長,我家三娘短的,耐心應該有的。”黎循傳笑說著。

    江蕓蕓笑:“算了,還是先擔心他收不收得到弟子吧。”

    黎循傳一聽也跟著笑:“這一點確實很重要。”

    兩人說笑間,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樂山聽到這個敲門聲,不悅喊道:“別敲了,做什么敲這么急。”

    他一開門,就看到祝允明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

    “枝山。”江蕓蕓驚訝,“快,扶進來,怎么了?”

    祝允明看著她,一雙通紅的眼睛含著眼淚,把手中皺皺巴巴的信件遞了過來,神色顫抖:“昌谷走了。”

    江蕓蕓神色大驚。

    “上個月來信,不是還說打算去敬止還未建好的新庭院里看看,給他取取名字,怎么如此突然。”黎循傳驚訝上前接過那份信。

    “看了,還說敬止打算根據晉代潘岳《閑居賦》中“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是亦拙者之為政也”的意境取名“拙政園”,以后他也要修身養性,去敬止家住。”祝枝山再也含不住眼淚,喃喃自語,“怎么,怎么就這么突然呢。”

    “伯虎報的信。”黎循傳對這一側的失神的江蕓蕓說道,“昌谷還說不要告訴你,希望你不要為他傷懷,專心自己的事情,但是伯虎想著,你們多年情誼,還是要跟你說一聲……十日前的事情。”

    江蕓蕓緩緩閉上眼,掩下眼中的熱意。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她和這群揚州故人終究是風雨飄散,歸途難去,徐禎卿因她被免,王獻臣背道而馳,唐伯虎張靈辭官歸鄉,今日種種,皆是往日非非。

    祝允明接過樂山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臉,這才緩和了些許情緒:“我打算寄點東西回去,其歸可有要帶的東西。”

    “有的,還不少,之前就托了徐家的馬車,還有不少伯虎的東西,不若一起送去,好叫伯虎幫我們上炷香。”黎循傳說,“也該給我們點時間準備準備,一應喪儀都要花點時間。”

    祝允明頷首,看向沉默的江蕓蕓:“你別傷心了,昌谷不愿看你這樣。”

    江蕓蕓便也跟著勉強抹了一把臉:“知道的,還麻煩你特意跑一趟過來了。”

    “不礙事,徐家那邊也得知消息了,徐叔剛從南京回來,你東西慢慢準備,不著急的。”祝允明臨走前叮囑道,“我今日來送信,只是希望你能得知這個消息,并非要你思慮傷身的。”

    “知道的,謝謝你了,今日不方便留你吃飯,改日空了再來找你。”江蕓蕓把人送到門口,勉強笑說著。

    “好。”祝允明也不久留,抬腳離開了。

    江蕓蕓站在臺階上,目送他遠去,最好對著黎循傳說道:“你看,一個個都走遠了。”

    黎循傳把手中的熱帕子遞了過去,安慰道:“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勉勵。”

    江蕓蕓用帕子揉了揉眼,冷不丁喃喃自語道:“怎么突然想起有一年揚州下了好大的雪,他們千里迢迢趕回來給我撐場子,還把我的雨傘扔了……說是一路唱戲回來的……”

    她突然不說話了,把喉嚨間的哽咽咽了下去,只是用力按了按眼睛。

    黎循傳沉默著,隨后輕輕帶過她的肩膀,把大門關上,然后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場喪事平淡無波的過去了,徐禎卿雖然在弘治十八年考上進士,又做了大理寺左寺副,后來因為一次事故丟了一名囚犯,因而被直接罷官,所以在官員如流水般走動的京城并無引起太大的波動,只是新倩集突然不再出版了,大家驚訝時多問了幾句,也就毫無下文。

    只有李東陽從朋友的書信中得知消息后,某一日的午后見到江蕓后多問了一句。

    “東西早早就都托人送過去了,之前昌谷對師兄頗為不敬,還請師兄別放在心上。”江蕓蕓滿懷歉意說道。

    李東陽無奈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后一臉唏噓:“人都去了,我這把年紀和誰計較去,這些才子的脾氣到底還是要隨著風散去了。”

    江蕓蕓低頭沒說話。

    “先做好你的事情,王尚書母親去世了,但陛下準備奪情,這事你也要注意點,還有應寧,陛下格外看重,之前應寧給你送了一塊茶餅,你有空記得回禮,今后還有機會相處呢。”李東陽提點道。

    “楠枝替我買了一塊墨,早早就回了。”江蕓蕓說道,“只是瞧著楊師兄對我頗為避嫌。”

    “劉師兄不是也避嫌,你風頭太盛了,他初來乍到京城,可不是要多看看。”李東陽安慰道,“楊用修考中了狀元,授翰林院修撰,算日子也該在七月上任了,你記得恭喜一下介夫。”

    江蕓蕓哭笑不得:“早早就恭喜了,殿試剛結束第二日,介夫就突然來到我窗邊,說要和我聊聊詩詞歌賦。”

    李東陽摸著胡子笑:“他素來以這個兒子為榮,罷了,其他的也沒什么要注意了,你記得好好休息,這個藩王的事情讓你憔悴了很多,我家中新得了一條人參,我讓人給你送去。”

    江蕓蕓連連擺手:“還是師兄吃吧,前幾日聽聞師兄又請了大夫,可要多補一下。”

    李東陽看著外面明亮的日光,斑駁的樹影,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正在緩緩西去:“罷了,年紀大了,去年我彈劾張家,結果別人彈劾我尸位素餐,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我年紀大了。”

    江蕓蕓勉強笑了笑:“師兄說這些做什么,聽得我也有些害怕了。”

    “不怕的,其歸。”李東陽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慈祥溫和,突然伸手比劃了一下,“我那個時候剛見你,你才這么點高呢,一團孩子氣,現在比我還高了,長得也真俊啊,時間,真快啊。”

    江蕓蕓聽得直接紅了眼睛。

    “好孩子,多情可不是好事。”李東陽無奈搖頭,輕輕推了她一把,“坐下做事吧。”

    江蕓蕓目送他蹣跚著離開,那道長長的影子跟在身后,到最后緩緩吞噬著面前的老人,直到他去了自己的屋子,再也消失不見了。

    一滴晶瑩的水光自下巴處閃爍,到最后歸于塵埃。

    七月初,江蕓蕓拉著朱厚煒正在整理宗藩條例的大致框架,朱厚煒自覺肩負各位親戚交代的使命,嚴正以待,但最后被江蕓蕓哄得暈頭轉向,只能磕磕絆絆地左一句‘也行吧’,右一句‘聽上去很有道理’,到最后還會自我反省一句‘我是不是太好說話了,不行,我要學會拒絕!’。

    一個月的時間,整個內閣都是二皇子時不時在暗地里給自己打氣,出謀劃策,然后被說服,昏昏沉沉走了出來,然后又給自己打氣的死循環中,就連李東陽旁觀了好幾日,忍不住悄悄來提醒了一句,讓她注意點,宗藩的事情不能太過嚴苛。

    直到八月的某一日,二皇子哭唧唧跑走了,王鏊就在隔壁的房間,聽了一早上的動靜,見狀,探出腦袋教訓道:“別看太過分啊,江其歸,到底是皇家子弟呢。”

    江蕓蕓哭笑不得:“我真沒說什么,是二殿下自言自語,然后自己說生氣了。”

    王鏊摸著胡子一臉不信。

    ——眾所皆知,江其歸的嘴巴厲害得很。

    “廚房今日送來了冰鎮綠豆湯,閣老們可要先休息休息。”周發身后跟著兩個小黃門,手里提著一桶冰飲,笑問道。

    江蕓蕓最是怕熱,第一個相應:“喝,現在就喝。”

    “涼涼再喝。”李東陽連忙說道,“太冰了,廚房最近給的冰可太多了。”

    “確實要好好養身子了,是比不上你們年輕人了,用修最近看案卷看到深夜,第二日還能神清氣爽爬起來,我這稍微熬一熬,早上就累得很。”楊廷和笑說著。

    “聽說陛下有意讓毛翰林掌管翰林院事務,教導庶吉士。”梁儲笑說著,“你可要早早先給你兒子做好準備啊。”

    楊廷和笑著點頭,指了指江蕓蕓:“毛翰林對她都不假辭色呢,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可不去挨這個罵了。”

    這邊江蕓蕓出了門,也不說話,只是眼巴巴盯著冰冷冷的木桶看,然后悄悄對周發打了一個眼色。

    周發接收到信號,勺子就跟長了眼一般,在桶里撈來不少冰,叮叮當當倒在海碗里,嘴里卻嚴肅說道:“放著晾一會兒給您。”

    李東陽被這樣的暗度陳倉氣笑了。

    “有請!陛下有請諸位閣老入殿議事!”眾人正準備和綠豆湯消消暑的時候,谷大用滿頭大汗出現,神色凝重,“還請閣老們速速前去。”

    “怎么了?”李東陽放下筷,直接問道,“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眾人面面相覷,最近難得平靜,并無大事發生。

    “海貿……”谷大用一臉嚴肅,“出問題了!”

    第五百零六章

    其實算不上海貿出問題, 是海貿交易的路上出現強盜了。

    最開始發現不對勁的是瓊山縣的那邊的海貿司,七月份開始,海面上就突然出現很多金發綠眼的外邦船只出現, 他們長成自己看不懂的樣子,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話,開的船也奇奇怪怪的,手里還有他們沒見過的木倉, 總而言之,這么奇怪的人還裝備了武器, 肯定不能是好人。

    “爪哇,是不是距離我們很遠?”梁儲看著折子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猶豫問道, “那邊出現這些怪人也并不奇怪。”

    “不遠,從瓊山縣開始走,順風順水只需要十五天。”江蕓蕓神色凝重,她盯著折子的那些內容, 有一瞬間的驚疑。

    ——折子上描述的金發碧眼的人,怎么感覺很像是外國人!!

    歷史書上說就在明清的中國閉關鎖國時,外面的國家卻開始了大航海的時代, 所以……是這個時候?

    江蕓蕓至今都不明白自己現在到底身處在哪個歷史的節點,不明白漫漫長河下的歷史到底有沒有被她改變,她甚至時不時會恍惚自己是不是本來就是歷史節點上的一個人物。

    “這些人也不曾來到大明, 只是一直在爪哇徘徊, 是不是他們自己的內斗啊。”王鏊謹慎說道,“這些彈丸小國自來迭代很快, 政權不穩, 是不是誰家請來的外來勢力。”

    大明邊緣的小國家十幾年甚至五六年就換一波領主是很常見的事情, 就連蒙古也會時不時更換話語人,故而大明讀書人對這些蠻夷都頗為輕視。

    “現在應該不是他們內斗的問題,折子上說,貿易因為這些人霸占著狹長的港口,和當地人交火,我們的船只很容易被波及,致使生意進行不下去。”楊廷和回過神來,“漳州可有這樣的折子遞上來。”

    “不曾見過,是不是瓊山縣的海貿司大驚小怪了。”梁儲隨口說道。

    朱厚照一聽也頗為贊同:“我也是這么想的,而且這事遠在爪哇,我們本就沒必要參與,爪哇也并未向我們求救,現在瓊山縣的海貿司特意把折子遞上來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若是真的有問題,漳州那邊怎么一點反應也沒有。”

    李東陽因為年紀大,被賜了座位在御前坐下,聽了眾人的討論卻一直沒開口,只是在眾人盯著那份折子來回沉默間,扭頭輕聲問著最后面的江蕓蕓:“其歸,你怎么看?瓊山縣海貿司你最是熟悉了。”

    江蕓蕓抬眸,猶豫問道:“前些日子,微臣有個好友去世,在置辦木材時發現兩京木材價格大漲。”

    眾人不解。

    “最近天熱了,是不是路上耽誤了?”王鏊想了想甚至補充道,“今年水量也不多,是不是江河水少了木材運不進來,所以木材價格大漲。”

    “我還聽說,銅錢用量很是緊張。”江蕓蕓又慢慢吞吞說道。

    一說到錢,朱厚照就來了精神:“錢,銅錢怎么緊張了?是有人把錢藏起來了?”

    李東陽輕輕咳嗽一聲,溫和說道:“這事從哪里得知的,可要消息準確,人云亦云可不行。”

    “最近剛好碰上夏稅,和戶部的人聊天時意外得知的,兩京現在納稅,要求實物和銅錢都行,之前大家都喜歡直接用銅錢,但今年很多人都用實物來納稅的,都說現在銅錢不好兌換了,大家現在買買其他東西也都喜歡直接用物品換。”江蕓蕓和氣說道,“若是調取戶部的折子,應該能查到這方面的問題。”

    楊廷和對經濟也格外敏感:“今年是造了新幣發下去的,年前我和你親自統計的數據,不應該有錯的。”

    “這也需要戶部去查了。”江蕓蕓和氣說話,但很快話鋒一轉,“但據微臣說知,目前幾條熱門航線上,有著著我們近三分之二的屬國,和我們關系極為密切,每年我們都需要從他們那邊得到大量的礦產、木材、香料、黃金、珠寶和大米,還有錫。”

    “錫是什么?”朱厚照不解問道,甚至一時間想不起來這個字到底是指那個字。

    “你是說,造錢需要的錫?”楊廷和很快就問道。

    江蕓蕓點頭:“正是,當我還在瓊山縣的時候,兩廣所需的銅錢原料大部分從海貿送來,一枚銅錢最低需要百分之五,最高要百分之十二十的錫,全看當地鍛造銅錢的技術。”

    她想了想掏出自己兜里的兩文錢:“這一枚,高錫含量的銅錢較之一般銅錢更為堅硬,但更容易被腐蝕。”

    她順手扔在金磚上,聲音清脆,在地面上甚至彈了彈。

    “這一枚,錫含量低,則銅體柔軟,但更加耐用。”

    這一枚掉下去不會滾動,只是直挺挺的摔倒在地上,就連聲音也低了些。

    “但不論如何,光是瓊山縣的海貿司一年最少需要過手近百萬斤粗粗煉好的錫塊。”江蕓蕓思索片刻后又補充道,“現在大概只多不少,聽聞那些屬國開挖出不少錫礦,銅礦,鋅礦,我們不少人去那邊做生意。”

    梁儲皺眉:“人都跑出去,兩廣的地誰種。”

    “兩廣歷來地少人多,自來就是地更為值錢的。”江蕓蕓平靜說道。

    梁儲還想繼續說,楊廷和就打斷他的話,繼續問道:“那你覺得,這事要管?”

    江蕓蕓卻突然沉默了。

    她不敢開口,她知道自己若是堅持這個折子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已經很是清晰得知道,現在自己這個位置再也不是當年在瓊山縣的小縣令了,那個時候縣里真得太窮了,大家吃口飯都很難,所以底線太低了,她只要一顆心是好的,就很難做錯事走錯路,而只要誤打誤撞走對一條路,那整個縣是肉眼可見的有變化。

    她的清丈土地,她的海貿,她的整頓吏治,甚至堅持要給符家伸冤,鬧出這么大的動靜,這些事情讓現在的江蕓蕓回頭去看,簡直是一塌糊涂,開頭磕磕絆絆,進度斷斷續續,幸好結果是好的。

    這些辦法沒有章法,甚至有些激進,只有一番熱情心情和年輕的體魄,不論做的好不好,她都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及時調整過來,再壞,頭頂還有提督兩廣軍務兼巡撫的鄧廷瓚,鄧公是個極好的人。

    可現在她站在內閣,內閣的官署格外小,但她所能操控的世界卻再也不是當初的一小塊地,大明這艘船已經行駛近兩百年,他很難為一次錯誤買單。

    “此事還需要兵部的人參與進來。”李東陽見她不說話,便出聲緩和說道,“但若是爪哇內亂不止,海貿之事怕是要被耽誤了。”

    “海貿本就不是正途。”梁儲低聲說道。

    不等其他人反駁,朱厚照先人一步開口:“海貿確實可以帶來很大的收益,瓷器,綢緞,茶葉,甚至是造船都因為這件事盈利甚巨,爪哇的問題是爪哇,和我們的海貿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梁儲一板一眼說道:“可如今商業之風盛行,讀書人有幾個人耐得下心來讀書的,就連種地的也是張口閉口就是錢的。”

    士農工商,自來商人才喜歡談及利益錢財,這才用滿身銅臭味來羞辱這樣的人,可現在百姓已有這樣的趨勢。

    “不加賦而國用足,只擔心是設法陰奪民利,其害甚于加賦。”梁儲最后說道。

    王鏊眉心微動。

    “說這些作什么,討論爪哇的事情。”李東陽低聲說道,“不若陛下先請戶部把剛才提及的銅錢,還有兩京的物價上折子說明情況,再請兵部的人來討論到底要不要慣這事。”

    朱厚照點頭應下。

    內閣一行人心事重重出了乾清宮。

    “你剛才為何沉默了?”楊廷和問道。

    江蕓蕓笑說著:“不敢回答。”

    “不敢回答就好。”王鏊摸了摸額頭不存在的汗,無奈說道,“我真怕你腦袋一熱就說打過去了,你可知道打仗,尤其是這么千里迢迢去打仗,需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嘛,窮兵黷武,現在國庫好不容易能省點錢出來了,大家也都是省著錢花的,可不敢隨意浪費。”

    “這兩年的蒙古邊貿好不容易上了正途,但蒙古人的野心不得不防,一旦把他們喂肥了,只擔心我們若是真遠赴海外,很容易陷入兩線開戰,甚至多線。”梁儲硬邦邦說道。

    李東陽摸著胡子笑說著:“叔厚考慮得極對,我們身處內閣,每一項考慮都要走一步想十步,很多事情我們乍一看現在是對的,但往后看未必同樣正確。”

    江蕓蕓知道這些人都是在點她的,便跟著說道:“多謝諸位提醒,我省的了,我會仔細考慮的。”

    李東陽對著梁儲笑了笑。

    梁儲自然不好再說什么。

    內閣中,眾人開始重新處理政務時,周發借著分發冰盆悄悄靠了過來,一臉難為情:“江閣老,我聽說您認識一些做生意的人,能幫我問問哪家的香料便宜點嗎?現在的香料漲價實在太快了,我全身家當一兩也買不起。”

    江蕓蕓抬頭:“怎么想到買香料了?那東西一直都不便宜的。”

    “想送人走走門路,我有個弟弟也想進宮來。”周發搓了搓手。

    江蕓蕓搖頭,小聲勸道:“宮內現在小太監進得少,我聽說陛下有意借著太后生辰,裁剪宮女黃娥,你弟弟要是走私下的途徑,不若再外面找個手藝活,至少還能養活自己。”

    周發大驚。

    “你弟弟會什么手藝,識不識字,說話干活利索嗎?我回頭幫你看看哪里需要人手的。”江蕓蕓話鋒一轉,和顏悅色說道,“但先說好,不許拿著我的名義做壞事,只能好好干活,踏踏實實學點本事來。”

    周發一聽連忙跪下,重重磕頭說道:“多謝江閣老,是我的小弟弟,前幾年不是都遭了災,又有兩個妹妹出嫁,家里的錢財都搭進去了,今年我大弟弟娶親,把爹娘都累病倒了,家里的田因為一直不下雨,小弟弟一個人也都照顧不過來,這才想著換條路走,至少在宮內也是吃穿不愁的。”

    他老老實實說道:“我弟弟做事最是本分,絕不會讓您為難,就是不太會說話,一急起來還會結巴,不識得幾個字……但,但干活覺得利索,是個勤快人,您放心,不會給您丟臉的。”

    “行了,站起來吧,外面人走來走去的,看到了影響不好。”江蕓蕓笑說著,“這事我記下了,有消息我通知你,我這里有點錢,你先拿回去救急吧。”

    周發聽得眼睛都紅了:“不了,不需要的,誰不知道江閣老清廉,我已經送錢出去了,就是擔心弟弟的未來而已。”

    “未來會越來越好的。”江蕓蕓安撫道,“對了,你剛才說的香料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胡椒漲價了,外面已經一個時辰一個價呢,說是外面的船買不到這個東西,現在就這么點東西存量了,可不是把價格抬起來了,其實不止胡椒的,不少貴東西都漲價了,行情亂得很,對了,我聽說是因為外面有什么地方打起來了,打的很激烈呢,那個外來的人叫什么佛什么機,他們頭發卷卷的,黃黃的,眼睛還是藍色的,跟妖怪一樣。”

    周發手舞足蹈比劃著,隨后又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都說出去。

    “還有還有,我還之前問了問他們這些妖怪殺完人會不會跑啊,這不是擔心他們一直不走,胡椒的價格就下不去嗎?結果您說怎么著?那個商人神神秘秘地跟我說,沒關系只要這兩邊人消停了,一切都會好的,那些妖怪也都承諾保護我們的大明商人的,但我們大泥關系也不錯,反正都不會虧的……”

    江蕓蕓瞇了瞇眼:“你是說大明的商人也摻和到這場戰中了?!”

    周發摸了摸腦袋:“商人不就干這些活嗎?”

    江蕓蕓站了起來,笑說著:“你這個情報不錯。”

    周發迷茫。

    “哎,你去哪?”王鏊一早就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了,再一抬頭就看到江蕓蕓匆匆走了,忍不住開口問道。

    他一出聲,剩下三人也都看了過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去打聽打聽消息。”江蕓蕓先是抬頭看了看,發現是不認識的人,就緊接著快步離開了。

    “哎,周發,你和他說什么了?”王鏊看她興奮的樣子,不解問道。

    周發站在臺階下,茫然地摸了摸腦袋:“不知道啊,我就說外面胡椒漲價了。”

    江蕓蕓出了宮門,腳邊一轉,直接去錦衣衛找謝來。

    謝來吃住都在錦衣衛,今日難得休息,吃了飯喝了酒,到頭就是大睡,懵懵懂懂間對于突然出現在自己屋內的人,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大喊著用被子捂住胸口,惱羞成怒,破口大罵:“你瘋啦!我睡覺呢。”

    “不好意思啊,太激動了。”江蕓蕓眨了眨眼,但愣是站在門口沒動彈,“也不是沒看過,你之前受傷了,不是還是我給你包扎……”

    “等會!閉嘴!快住嘴!好端端說這些事情做什么。”謝來警覺看了四處,然后壓低聲音神經兮兮說道,“我那個時候又不知道你是女的,我這要是知道我這個黃花大閨男可不是流光血也要死撐著嗎。”

    江蕓蕓嫌棄:“你快穿衣服,我真有急事。”

    “那你快滾啊!!!”謝來崩潰,他不敢遷怒江蕓,只好對錦衣衛這么沒有骨氣,直接把江蕓放進來的行徑大為譴責。

    “等會罵,這事不急,先幫我一個忙,我這事急。”江蕓蕓看著慢慢悠悠走進來的人,眼睛亮晶晶說道。

    “我是錦衣衛指揮,錦衣衛!你到底知不知道。”謝來擺起架勢,抱臂冷笑。

    江蕓蕓哦了一聲:“可我是來找閑人謝來的。”

    謝來一聽,和她大眼瞪小眼。

    “哎,閑人謝來不肯幫我嘛,我一直覺得謝來此人雖文采平平,但為人熱忱仗義,做事周到體貼,武功高強,最重要的是一顆為國為民的好心腸,放在整個大明,那也是一等一的厲害人,我最是佩服這樣的人了,恨不得和他結為兄妹……”江蕓蕓開始忙碌地織起高帽子,一頂接著一頂,到最后還是謝來先扛不住了。

    “等,等會……”謝來用力搓了搓臉,“好好說話,你這樣我害怕,我沒開玩笑,我真害怕。”

    江蕓蕓背著小手,靠近他,瞇了瞇眼,小聲說道:“你能幫我悄悄地抓幾個人來嘛?”

    謝來瞪大眼睛。

    “悄悄把人抓過來,你找人出面,給我問幾句話,然后再悄悄把人放回去。”

    “你清清白白江小蕓還能干這種事情?”謝來震驚,“公報私仇啊,好你個江蕓啊。”

    江蕓蕓施施然點頭:“是你閑人謝來出面,又不是我清清白白江小蕓。”

    謝來氣笑了:“果然是害我。”

    “謝來,我會把張道長塞過來給你的兄弟姐妹看看傷行不行。”江蕓蕓開始給予利誘。

    謝來不可抑制地心動了。

    ——張道長的醫術確實了得。

    “不會是要殺人放火吧?”他抓著殘存的理智問道。

    “沒呢,就一件小小的小事。”江蕓蕓義正言辭說道。

    “那行,抓誰?”謝來放心,握拳擊掌說道。

    江蕓蕓笑瞇瞇說道:“這一月中曾參與海運回來的商人。”

    謝來驚呆了,隨后瞇了瞇眼:“瓊山縣也有我們錦衣衛的兄弟。”

    江蕓蕓大喜:“真不錯,那你們肯定有更好的消息,來來來,謝兄,入屋詳談。”

    第五百零七章

    海運的問題在民間也只是略有傳聞, 畢竟涉及的都是寶石香料這些東西,覆蓋面本就有限,在朝堂上更是因為‘蠻夷’之事而被忽略, 但這事在專門辦海貿的商人眼里可謂是頗為關切的大事。

    謝來回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潮濕悶熱的味道。

    他把手中的幾張紙遞了過來,然后說道:“確實在里面攪混水了,不過他們的想法也沒錯, 既然兩邊都保證了不傷害大明商人的利益,他們肯定是希望兩邊快點結束, 但也有人希望慢慢來,然后把手里的東西高價賣出去,最近兩京的胡椒, 金銀漲價就都是他們搞的鬼。”

    江蕓蕓接過紙張仔細看了看。

    “交代了不少內容,但也不少車轱轆話,你也不準我們用刑,所以這些內容就這樣了, 真假我可不保證。”謝來坐在她邊上,隨口說道。

    “他們還把滿剌加國的情報給外來人。”江蕓蕓皺眉,低聲說道, “如此倒霉情報,在這些屬國眼里說不定要覺得是大明授意的。”

    謝來驚訝:“你怎么看出來的?不是說那群紅毛鬼強迫的嗎?”

    “你看這張說他在七月初看到的外來人,但從未有過接觸, 但在外來人二十四日進攻時, 這人,還有這人, 再這一次都默契地沒有出海, 因此沒有收到順勢。”江蕓蕓把其中幾張拿了起來, 放在一起。

    “這幾張說他們只是遠遠看過,但沒想到在二十四日出海時遭到無差別的攻擊,損失慘重,以至于對整個外來人都頗有微詞。”

    “這幾個人沒說實話。”江蕓蕓反手指了指第一堆的幾張紙,“他們對外來人頗有好感,你看這人說的‘紅毛鬼答應他們占領了此地也會對明朝的商隊格外優惠’,再結合一開始的這些被波及到的商隊,這句話應該是‘對和他們合作的人有優惠’。”

    “這幾人二十四日沒出海,說不定就是運氣好,當日沒準備出去呢。”謝來提出質疑。

    江蕓蕓笑說著:“這幾人我恰好也認識,都是在瓊山縣開海貿后從兩廣各處落戶瓊山縣的,從瓊山縣順風順水去爪哇大概需要十五天。”

    她慢條斯理解釋著:“他們說他們是六月五號一起結伴走的船,走了十八天,也就是說在六月二十三號到的,他們也就耽誤一個月了,別小看這一個月,船只維護,人員補給,都是很大的一筆開銷,很多人在當地找不到生意的時候,大部分選擇都是啟程去其他地方,不可能空船回大明,這樣來回一趟的損失太大了,大部分人二十四日被襲擊都是因為他們打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你是覺得他們停留一個月不太正常。”謝來問道。

    “是太不正常了,不是一個逐利的商人會做的事情,除非是有一個更大的利益在等著他,讓他不得不犧牲掉眼前的利益。”江蕓蕓意味深長說道。

    謝來佩服說道:“你這個辦案能力就是好的,真該在你還讀書的時候,把你抓來錦衣衛干活,諾,第二份供詞。”

    江蕓蕓失笑:“跟我來這一招。”

    “我怕你腦子一熱要摻和這事。”謝來老實巴交說道,“好多人給我打過招呼了,叫我不要在和你一起胡鬧了。”

    江蕓蕓笑著那個紙張沒說話:“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么這么關注這條海峽。”

    “海峽是什么?”謝來不解問道,“這不是他們打仗嗎?和海峽又有什么關系?”

    “錢掉在地上你知不知道撿。”江蕓蕓笑問道。

    謝來想也不想就說道:“那肯定撿啊。”

    “是啊,好東西才有人搶啊。”江蕓蕓低聲說道。

    謝來突然一怔,想是回過神來:“你是覺得那個,位置很重要?”

    江蕓蕓把手里所有的內容都看完了,隨后捏著那幾張紙的邊角無意識地卷了卷,神色迷茫,但又格外凝重。

    “還看出什么問題來了嗎?”謝來好奇問道,“說來我和你一起分析分析啊。”

    江蕓蕓許久之后抬起頭來,盯著面前抓耳撓腮的人,猶豫說道:“這兩邊人,不是一路的。”

    她舔了舔嘴巴,突然靠近謝來,認真說道:“我是說,還真不是東南小國之間的內斗。”

    謝來看著驟然靠近的人,腦袋往后移了移:“什么意思?難道還真的是這些人嘴里的鬼,從海里上去打他們不成,皮膚慘白的水鬼嗎?”

    江蕓蕓陷入沉思中,隨后指著其中一句話說道:“這些商人,野心竟然長得這么快,他們根本不是無辜路過被牽連,他們想要霸占這個港口,海貿越來越多,這代表利益瓜分的熱越來越多,若是可以直接釜底抽薪,占據這個海峽,肯定是最好的選擇。”

    謝來眼珠子往下一看,也看不到幾個字,但看她的腦袋還沒縮回去,只好伸出兩根小手指,悄悄地把她腦袋推回去,然后自己的腦袋緊跟著擠了進來:“哪里啊,我看看……‘海峽來來往往這么多船都是大明的商船,我們根本不會害人的……這些人長得跟鬼一樣,我們看一眼就心里害怕的……’,看上去也沒什么問題啊。”

    “青天白日如何能是鬼,但這個樣貌的人肯定也不是我們我們這一片的人,我是說他搞不好是歐洲人……我是說他們搞不好是海另外一邊的人。”江蕓蕓繼續說道。

    “海另外一邊有人?”謝來從紙上抬頭,驚訝問道。

    江蕓蕓語塞,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但很快又回過神來,點頭:“肯定有人啊。”

    謝來皺眉,一臉不信:“真的假的?你哪里聽來的?海這么大也有盡頭,之前在瓊山縣那些在海里航行三十日都沒走到盡頭呢,是哪個商人去過了嗎?”

    江蕓蕓沒說話,只是故作無事地轉移話題:“這些人還說他們手里的木倉很有意思,你們能拿回來給我們看看嘛?”

    謝來想了想,隨后一臉匪氣地開口:“那些商人手里肯定有,一個個奸詐得很,一句話里半句話都是虛的,等我回頭給你問問,肯定搶一把回來。”

    江蕓蕓連連擺手:“你看看能不能低價賣一把來。”

    謝來和她四目相對,突然冷笑一聲:“一兩銀子,我就問他賣不賣。”

    江蕓蕓低著頭繼續看紙張,就當沒聽到錦衣衛的強盜行為。

    “他們打聽到,在七月一日時,這群外來人就開始十八艘戰船、一千五百多人的隊伍要求釋放戰俘、商量賠償以及割讓一塊土地來修建要塞的要求。”江蕓蕓對著其中一句看似微不足道的話,小聲地重復了一句,“好眼熟的做法。”

    “這是專門做木材生意的張聲說的。”謝來不甚在意,“不過這群外地佬瞧著很是囂張,再被拒絕后,沒多久就發動了第一次攻擊,但因為不熟悉當地潮水漲落的規律,所以戰船沒有進入河道,再等待潮水漲起時被當地人組織的隊伍打跑了。”

    “后面沒打了嗎?”江蕓蕓反問。

    謝來不解:“被打跑了那自然就是跑了啊。”

    “這些人千里迢迢,遠赴重洋,被打跑了就算了?”江蕓蕓心思微動,“這樣遠的路途過來,就這么灰溜溜走了,多不劃算啊。”

    謝來和她對視一眼,畢竟和她共事多年,猶豫一會兒又繼續問道:“你覺得還會打?”

    “自然是還要打的。”江蕓蕓篤定說道,“還一定會攻下這個地方,從而扼制整個海洋的關口。”

    謝來聽不懂:“海洋也有關口?”

    “自然有,還是天然的一個關口,大明所有船只都需要經過滿剌加,去更遠的地方。”江蕓蕓甚至直接掏出小炭筆在紙張北面畫出一個堪輿,“你看這是我們的瓊州,若是貼著海岸走就是安南,但我們一般出海的都是從這里繞一圈,一般看到這個獨豬山一直往南開就能正式出海了,出發后我們沿途會經過……”

    江蕓蕓直接畫了一個瓊州的大小左右,左右各給咱延遲出兩邊海岸線,最后對著右邊的島嶼說道。

    “這里是呂宋,他們的南端是蒲端和古麻臘郎,他隔海的西面有一個占城的航口,這里也是一道生意線,又或者,你從這里補給,開始更遠的形成。”

    江蕓蕓很快就把那塊地域上的幾個小國家都畫了出來:“這是真臘,這是暹羅,在北上就是我們大明的各種宣慰司,滿剌加在哪,就在暹羅這狹長地形下接壤的。”

    一張簡單但分布格外清晰的堪輿圖突然就出現在謝來面前,謝來看的眼睛都直指了。

    “你,你怎么會知道……”他連忙把紙張蓋住,警覺說道,“我之前在蘭州就見識過你走路畫圖的本事,你現在已經厲害到聽到別人走幾句就能畫出外面的輿圖了!”

    江蕓蕓哭笑不得:“自然不是,我之前在瓊山縣是研究過的。”

    ——當日還外加前世的一點記憶,她總擔心自己會隨著時間而全部忘記,便借著那次機會,抓緊時間寫下來。

    “你確實有讓他們提供過地圖,但那些商人畫的更鬼畫符,而且每個人都不一樣,你怎么總結出來的。”謝來質疑,隨后嚴肅說道,“私藏輿圖可是死罪。”

    “在腦子里的。”江蕓蕓想了想又說道,“你知道的狀元的腦子肯定是特別好使的。”

    謝來和她對視一眼,突然嫌棄地哎了一聲:“哎,你江蕓,你這人,好了,別說了,不愛聽,你就直接說吧,不要畫了。”

    他順手把那張紙直接撕掉。

    “滿剌加和蘇門答剌隔海相望,中間就有一個狹長的港口,這就是這次外國人需要的地方。”江蕓蕓用手掌在空中輕輕比劃出這條海峽的形狀,“但是大明需要海貿,更需要這個地方。”

    大明的海貿非常依賴這個地方,不管是交易還是繼續南下,只有完完全全控制這片海域,才能保護過路商人的安全,命脈要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

    甚至若是有了這條海峽作為戰略緩沖區,完全可以更好的控制這片土地上的所有屬國,讓他們安分一些,最重要的,這條海峽丟了,最南端的海上大門大開,之后憑借大明的水軍,很難阻止外來的入侵者。

    謝來盯著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劃過,卻好似帶著刀鋒,有片刻的兇狠和冷酷,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我怎么感覺我闖禍了。”他喃喃自語。

    江蕓蕓臉上笑瞇瞇的,隨后意味深長說道:“自來功過,那都是后世評說的。”

    謝來盯著她看,隨后用力掐了掐額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等會等會,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現在漳州那邊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朝廷肯定不會因為瓊山縣這個折子而有多行動。”

    他說著說著,腦袋就忍不住湊過去,在她耳邊小聲嘟囔著:“你知不知道兩個海貿司可不對付,一個成立早,一個體量大,后面朝廷有意再開港口,誰不想先爭個第一個出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爭斗,這些年兩邊海貿司都要打到明面上了,為了吸引更多的商船來自己這邊出海入港,也是想了很多對策,比如減少抽成,比如造船技術的競爭。

    “謝謝你的幫助,回頭我請你吃飯。”江蕓蕓沒有順著這話說下去,只是站起來,把手中的紙張一卷一收,笑說著。

    謝來長腿一伸,懶洋洋說道:“那我晚上來你家吃飯,主要是樂山的飯實在太好吃了,和你可沒關系,我這好久沒吃了,很是懷念。”

    “記得提點豬肉去。”江蕓蕓打趣道。

    謝來隨意揮了揮手:“知道了,你快走,別待在我錦衣衛了,我害怕。”

    江蕓蕓就揣著東西,快步離開了。

    謝來見人走遠了,臉上的笑意這才緩緩斂下,最后輕聲嘆了一口氣。

    —— ——

    “聽說你要找永樂三年到宣德八年的東西?”李東陽大中午吃完飯,直接進了江蕓的屋子,“你要做什么?”

    江蕓蕓也直接說道:“我想找鄭和太監下西洋的一些東西。”

    “找這些做什么?”李東陽盯著面前的年輕人,緩緩皺起眉頭,“聽聞前幾日有幾個海貿回來的商人突然失蹤,又突然被放回來,但是誰問都不肯開口,現在京城傳得疑神疑鬼的。”

    江蕓蕓笑了笑:“現在京城物價頗高,大抵是有些人不高興吧。”

    李東陽不信邪:“真和你沒關系啊。”

    “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和我能有什么關系,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江蕓蕓信誓旦旦說道。

    李東陽想了想也覺得江蕓雖然有些膽大包天,但也不該這么膽大包天。

    “你說要找鄭和太監的東西,他們都不敢給你找,所以找到我了。”李東陽無奈說道,“漳州那邊沒消息,誰不知道他們別苗頭,說不定就是瓊山縣他們故意上的折子,想要攪弄人心。”

    江蕓蕓搖頭:“不會的,向茂是我親自選的,他不是這樣的人,而且符家也給我來信了,符穹更不是這樣的人,他做事很有主見,不是人云亦云的人。”

    李東陽皺眉:“商人的話如何能信,一個個為了自己的利益,滿嘴謊言。”

    讀書人自來就對商人意見頗多,江蕓蕓也不好多言,只是最后委婉說道:“多了解一些外面的事情也并非不好,鄭和太監留下這么多資料,若是好好利用起來也是極好的,至少現在大明水軍如此薄弱,便是能找到船只的建造圖也能……”

    “胡鬧!”李東陽打斷他的話,嚴厲說道,“錢從哪里來,人又從哪里來,那些士兵都想著軍功往上走,造了船心就野了,你知道會鬧出什么混賬事情嗎?”

    江蕓蕓抿了抿唇。

    “鄭和的東西一向是最高的機密,在宣德時就已經入封,外人不能隨意打開,你不要再想這些事情了。”李東陽冷冷說道,“做好你的宗藩事情,內閣這么多事情還不夠你做嗎。”

    江蕓蕓便低著頭不說話。

    “算了算了,她做事也是謹慎。”王鏊出來打圓場,順便把李東陽拉走,對著江蕓蕓說道,“行了,快坐下休息休息,等會再看折子,別熬壞眼睛了。”

    李東陽嘆氣,看了王鏊一眼。

    王鏊對他擠眉弄眼,但也沒繼續說話。

    “漳州急報!漳州急報!”就在兩人準備回自己的官署時,只聽到一聲尖利的聲音,隨后一個小太監捧著一本折子滿頭大汗跑了過來。

    第五百零八章

    “屠城!”王鏊大驚。

    “八月十日, 不就是我們剛收到瓊山縣折子的第三日。”楊廷和把漳州的折子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隨后看向最后落款的時間,心中咯噔一聲。

    “殺的也都是滿剌加人, 和我們有什么關系?”梁儲不明所以。

    “外來人組織了第二次攻擊,就能占領主要通道的大橋,不僅把滿剌加占領,甚至和蘇門答剌也都達成協議, 讓他們按兵不動,可見這一批人的戰術和兵力都頗為精銳, 不可小覷。”楊廷和敏銳說道。

    “麻那惹加那難道沒有軍隊嘛?為何最后還派出大象,也太可笑了,而且他們城中這么多火炮和士兵, 竟然攔不住這兩三千號人,也太奇怪了。”梁儲質疑道,“漳州的折子有太多奇怪之語,可別是看著瓊山縣上了折子, 便也跟著來胡言亂語。”

    “不奇怪。”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開口解釋道,“滿剌加和蘇門答剌都是靠海航起家,大部門航船只是在這里中轉, 所以這里的人口并不多,雖然建立了富甲一方的城池,但說是王朝可更像是一方大使, 他們對城中百姓并無太多憐憫, 他們積累了數以萬計的珍寶,聘用的這些軍隊大都是私人的雇傭的, 現在怕是護送逃亡的皇族眾人, 哪里會管民眾。”

    那一份折子轉了一圈, 終于又回到李東陽手中,他心中微動:“這些外來人占據這里,說起來也不過是當地改朝換代。”

    眾人沉默,似乎覺得此事大概就是這樣才是,兩地海貿司說不定也只是報備一下此事。

    “此事會被海貿產生影響嗎?”楊廷和猶豫一下后看向江蕓蕓,“這些人瞧著并非良善,大肆屠城,殺光百姓的人,瞧著并非好人。”

    “滿剌加的皇族潰敗而逃,必然不會甘心。”王鏊猶豫說道,“若是兩邊一直交戰,定然會對貿易產生影響。”

    “這些皇族會逃到大明來嗎?”梁儲問道,“會讓大明出兵幫忙嗎?”

    李東陽看向江蕓蕓。

    在座幾人只有江蕓是密切接觸過海貿,對此有著不少的經驗。

    “此事不容樂觀。”江蕓蕓想了想,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你看這是這條海峽,兩側分別是滿剌加和蘇門答剌,這條海峽在這里,只要我們的商船南去錫蘭,甚至更遠的地方,這是唯一的通道。”

    “為何要去其他地方,大明地大物博,再加上周邊的小國,足以自給自足。”梁儲反駁道。

    江蕓蕓有一瞬間的啞然,目光環視面前神色冷淡的同僚,。

    這確實是大部分大明官員百姓的想法,天朝上國自家百姓都是最下面一層的,其他國家百姓更不會放在眼里。

    “不是這樣的。”半晌之后,她再抬起頭來,認真說道,“國家的邊境問題不是我們如何,外面就會如何,尤其是大明海岸線格外漫長,我們不可能完完全全忽視外面國家的安全。”

    “我們只要國門關起來,這些人到時候便是打得血流成河,那又如何?”梁儲冷酷反問道,“就讓他們自己去分出個勝負來,我們再和最后勝利的人結交,難道不是更方便嘛。”

    “這確實是最有利,最簡單的辦法。”王鏊也跟著說道。

    “這座城池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他向北可以去往暹羅和緬甸甚至是大明海岸,向南可以接觸蘇門答剌國,從而更好控制這片海域,又或者可以去到更南的羅娑斯,向西則可以去天竺,錫蘭,向東則可以去柔佛、渤泥等地,甚至繞過我們防線去往更被的朝鮮和日本。”

    江蕓蕓看向諸位同僚,認真說道:“這樣的地理位置,在如此狼子野心的人手里,只怕他人必成大禍。”

    “自來打勝仗后屠城是慣例。”梁儲背著手,冷冷說道,“如此就判定他們狼子野心,是不是太過草率。”

    “這些外族人千里迢迢,若只是搶一波就走,這樣的人自然不足為患,和當年的倭寇并無區別,但他們卻趕走了原先的皇族,自己占領此地修建城堡,便不可能只是看中今日的這點錢財。”江蕓蕓神色篤定。

    現在的世界線節點大概是西方在大航海時代,東方處在閉關鎖國的這一時間段,只是不知這一批航海而來的人到底是哪個歐洲國家的人,也不知道他們的世界線進行到哪一步了,但馬六甲海峽的重要性她卻是知道的。

    這樣重要的地理位置必須要握在自己手里,閉關鎖國,只會故步自封,徹底讓整個大明和世界脫軌,從而一發不可收拾地繼續重復后面的老路。

    誰也不知道大洋彼岸的蝴蝶煽動翅膀到底會不會引起海對岸的風暴,就像江蕓蕓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決定在這條漫漫長河中到底正不正確。

    可她無法做到,在明知若是不改變這個情況的結果后是如此慘烈的情況,依舊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必須做點什么。

    如今的她站在內閣如此重要的位置,環顧四周,想破腦袋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所以只能想到與其讓這群人得到馬六甲海峽,不如讓大明先一步掌握這樣的位置。

    “可這些都是你的猜想。”最后,李東陽看向他平靜說道,“江蕓,我們安撫蒙古是為了更好的發展,而不是為了這場遠赴重洋的戰爭,國家需要更好的修生養息。”

    江蕓蕓沉默。

    “你不是也不喜歡打仗嗎?”王鏊小聲說道,“怎么現在態度這么堅決,而且這個說到底也是別人家的事情,哪里輪得到我們插手。”

    “窮兵黷武,只會讓大明陷入多線開戰的困境中。”梁儲冷冷說道,“這只會害了百姓。”

    “不然再看看,別輕舉妄動。”最后,楊廷和也如是說道。

    江蕓蕓低下頭,不再說話。

    “那就先觀望吧,看看我們的海貿隊伍會不會被影響。”李東陽最后拍板說道,“介夫你給陛下寫回折。”

    九月初三

    “京城的物價越來越高了,現在連米都高起來了。”樂山抱怨著,“我們的米難道也是從那個海外買來的嘛?肯定是那些商人哄抬價格,太過分了。”

    張道長坐在小板凳上疊黃紙:“現在寶石香料才叫過分呢,一兩香料要一兩黃金了呢,就這樣還有人等著再漲,不肯出手呢。”

    江蕓蕓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九月的樹葉依舊濃密,落在臉上陰影斑駁,腿上的小貓睡得香甜,左手邊的小矮幾上放著幾份已經拆了的信件,依稀可見‘符’的字樣,還有一個小小的緊系著的包裹。

    “我知道大米為什么漲價。”顧知背著小書箱蹦蹦跳跳走進來,身后是穩重的陳禾穎,最后是下值后送人回家的顧靄。

    “呦,幾日不見很憔悴啊。”張道長一看到那張臉就嘲笑著。

    顧靄板著小臉沒說話,對著兩個師妹說道:“快去把作業做了。”

    顧知站在那里沒動彈,揪著書箱帶子,義正言辭說道:“我還說完我聽到的故事呢。”

    張道長一聽就罵道:“怎么和你師兄說話的,還不道歉。”

    顧知哦一聲,能屈能伸,立馬彎大腰道歉:“對不起,師兄。”

    顧靄也是被磨得沒脾氣了,只好勉強說道:“那你說吧,說完就去寫功課。”

    “他們說海外的糧食本來是買過兩廣的,現在海外的糧食賣不到了,兩廣那邊就去南直隸買糧了,本來我們京城的糧食就是靠南直隸送來的,現在可不是價格高了。”顧知口氣抑揚頓挫,跟個說書先生一樣。

    樂山聽得直笑:“哪里聽來的消息,兩廣沒有人自己種地嘛,要去南直隸買,就是奸商哄抬物價,才弄得現在京城糧食這么貴。”

    顧知不高興說道:“我感覺是真的,兩個海貿司正好在兩廣一前一后,他們本來就地少,清丈土地一直也沒推到他那邊去啊,而且他們人可多了,家家戶戶都是聚集在一起生活的,所以家里面只要有一個人出海了,十有八九一家族的人都出海去了,哪里有人會去種地。”

    張道長咳嗽一聲:“小小年紀怎么還指點起江山來……嗷,你干嘛,嚇唬人……”

    原來是江蕓突然緩緩坐了起來,面無表情的那種,可不是把她對面的張道長嚇得夠嗆。

    院子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眾所皆知,江蕓這幾日心情不好。

    “怎么了?老師。”顧靄擔憂問道。

    江蕓蕓看向顧知,顧知被她一眼,立馬正兒八經站直身子,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我是中午休息的時候出門玩聽見的,有在好好讀書的。”

    “京城這些流言多嗎?”江蕓蕓緩緩問道。

    顧知摸了摸腦袋,悄悄去看陳禾穎。

    陳禾穎思考了片刻后說道:“不算少,因為米是所有人都需要的東西,所以才傳得多一點,但是寶石香料什么的,是不清楚的。”

    江蕓蕓摸了摸下巴:“誰在搞鬼。”

    她一個人陷入深思,兩個小孩見狀手牽手就跑了,張道長也躡手躡腳捧著黃紙溜達到廚房的臺階下坐下了,顧靄來來回回看著,就跟著張道長坐在一起去了,張道長順手把一疊黃紙塞到他手中,樂山則開始今日的晚飯。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蕓蕓突然起身,把信件和包裹粗魯塞到自己的袖子里,然后對著驚訝的眾人說道:“我去去就回。”

    顧靄欲言又止,沒曾想江蕓蕓的腦袋又從門外伸了進來,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顧靄:“晚上留這里吃飯,等你爹來領你。”

    顧靄哭笑不得:“我爹忙死了,才不管我呢。”

    “她說來,肯定來,她江蕓估計都算到了。”張道長隨口說道,“別墨跡了,快幫我一起做,馬上就要重陽了,這個生意可好了。”

    顧靄是個老實孩子,還真的和張道長并肩坐在一起,哼哧哼哧開始折起來了。

    —— ——

    開門的仆人看到面前站著的江蕓,有些猶豫說道:“我家老爺尋常不見客,我得先去問問。”

    江蕓蕓和氣開口:“去吧,這是我給師兄買的果干。”

    “我家老爺不收東西的。”老仆連連擺手。

    “你先提進去說是我送的,只是一袋紅棗干而已,聽聞師兄前幾日有些累倒了,這是我作為師妹的心意。”江蕓蕓和顏悅色解釋道。

    仆人一看也只好點頭應下,接過東西,虛虛合上門,然后去通知老爺了。

    沒多久,仆人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久等了江閣老,老爺請您進去。”

    江蕓蕓頷首:“有勞了。”

    “不敢不敢,小心臺階。”

    這是江蕓蕓第二次踏進劉大夏的宅院,依舊是狹小卻又幽靜的小院子,實在是劉大夏這人太過孤直,一下值就大門緊閉,誰也不見。

    一入內,江蕓蕓就看到劉大夏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衣衫,背著手,站在正堂的畫前,正面而來的日光模糊了他臉上的神色,只是他的背后依舊是那幅黃河流淌的長畫,畫卷被保存得極好,一切人物,甚至是月光都栩栩如生。

    這一幕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和第一次來劉家時有著相似的畫面。

    陌生的是,劉大夏已經七十多歲了,哪怕依舊腰桿挺直,但年邁衰老的氣息還是遮擋不住,就連江蕓自己也再也不是當日女扮男裝的人。

    “進來吧。”劉大夏低聲說道,“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江蕓蕓并不意外,直接踏了進來:“那劉師兄愿意為我站臺嘛?”

    劉大夏坐了下來,頭也不抬就說道:“工作上請稱職務。”

    江蕓蕓摸了摸鼻子,坐了下來:“我以為劉尚書是因為我們之間相處多年的情誼才愿意請我進來的。”

    劉大夏親自為她倒了一盞清茶,里面飄散著幾片茶葉。

    “不知江閣老可愿再喝一盞這杯薄茶。”他平靜問道。

    “我自來就是如此喝的。”江蕓蕓接過去,同樣溫和說道。

    劉大夏看向她:“那我不能答應你。”

    “劉尚書為何不聽我一句。”江蕓蕓認真問道,“我并非一拍腦袋決定的,我也不是為了自己,控制海峽的主動權真的很是重要。”

    她聲音驟然輕了下來,輕輕嘆了一口氣:“師兄,你知道的,我從來都不是腦袋一熱就想要去做事情的人,你知道的,我不是他們說的要踩著百姓去爭名奪利的人。”

    劉大夏原本緊繃的神色微微柔和下來:“我知道的,但世人不知,你也無法保證一旦開戰后,后續的戰況,誰敢陪你去賭這個不確定性,其歸,你做過這么多事情也該明白,做成一件事情太難了。”

    江蕓蕓身形前傾:“劉尚書,事情難,難道就可以不做嗎?清丈土地不難嘛?開海貿不難嘛?促邊貿不難嘛?可我自始至終都覺得,只要君臣一心,至少這件事情的結果就不會太壞,當日議論非非,可后世史書會公正記下我們所有人。”

    “滿剌加作為一個靠著貿易交流為生城池,有當地人,天竺的泰米爾人、孟加拉人和古吉拉特人,歐邏巴洲和更西面來的突厥人和亞美尼亞人,中南半島上的安南人、暹羅人和緬甸人,東面的渤泥人和呂宋人,如此大的人流,如此多的外族,意味著什么?這是各國交易必經的地方。”

    “便是大明不去交易,自然也有的人是要和我們交易。”

    劉大夏的話是目前朝野說的最多的話。

    他們對商人鄙夷,便會鄙夷所有的一切。

    目前來看,這些外邦人打得也都是其他國家的人,他們自然是事不關己。

    “一朝權入手,看取令行時。”江蕓蕓眉眼低壓,漆黑的眸光中有一瞬間的駭人的強勢,但很快拿點強勢就演變成克制的端方。

    “這樣的城池竟然擋不住外人兩次的攻擊,眾所皆知,因為地理位置便利,當地城池中有多大兩千多的火器,甚至還有近兩萬人的衛隊,還有二十頭經過訓練的天竺站象。被人出賣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變數,這群外來人手中有著我們所不知道的利器。”

    劉大夏眉心微動。

    “這是他們的火器,火繩木倉。”江蕓蕓順勢從鼓鼓的袖中掏出一把長形的木倉統。

    劉大夏小心翼翼捧起這個和大明火器并不太相似的東西,瞇著眼睛仔細看著:“這些和神機營的那些火器可有區別?”

    “此火器槍管長,有準星照門,扣扳機可以用火繩引燃火藥,彈丸射程遠、威力大、而且射速快、精度高。”

    江蕓蕓又摸出一個小紙包,“看這里的火藥。”

    “這火藥……好細密!”劉大夏震驚。

    “據說他們的船上還裝備另外一種大炮,一旦進攻時,發射速度快、散熱也快、所以可以快速更換,快速的效率。”江蕓蕓繼續掏出東西,“這是他們的大致模樣,但這些都是商人畫的,只有形似。”

    劉大夏看著她早有準備的樣子,心中大致有些想法,便說道:“還有什么都拿出來吧,一次性把話說請。”

    “還有他們的船只也很是引人注目,據說一艘船不僅可以容納五百多人,還可以容納大量的火器,船艙底下還能裝下無數的貨物。”江蕓蕓又掏出一張圖,推到劉大夏面前,“也是商人們畫的,聽說這搜船叫什么海洋之花。”

    “這個最顯眼的是前后塔樓,這里加裝了大量的小型火炮,可以居高臨下攻擊大部分的船只,且準頭記號,這兩邊則是安裝側翼炮門與輪式炮架,是遠程武器。上下交錯的武器配置模式,這一所船足足安裝了五十門火炮。”

    江蕓蕓的手指指了指船體上下和左右的位置。

    “倒是有些本事。”劉大夏揉了揉眼睛,但神色不屑一顧,“但我大明當年遠洋時也并非沒有這樣的重型船只,甚至更為精巧。”

    江蕓蕓眼睛一亮:“我早早就聽說您是目前唯一見過鄭和海船圖紙的人。”

    劉大夏揉眼睛的手一頓,抬眸看她。

    江蕓蕓圖窮匕見:“這樣配置的軍隊絕不可能就只占據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國,前朝據說有一個馬可孛羅的人,他寫過一本游記,說我們中國處處有黃金,您說,有沒有可能這些人最后的目標本來就是我們中國,只是目前還未來到這里,或者說還未準備好和我們交手。”

    劉大夏沒說話。

    “占據一個不起眼的,距離我們不遠不近的小城池,試探試探我們的態度。”

    劉大夏的目光看向那張地圖和火木倉。

    ——他是兵部尚書,自然對這些東西更是了解,一旦整齊裝備,威力便是翻倍的。

    “這樣的船只和火木倉不可能是突然奇想做出來的,一定是一次又一次的實踐才能改良出來,他們今日如此裝備來到我們的附近,就不可能是順道路過。”江蕓蕓篤定說道。

    劉大夏其實也對這群突然出現的外貌奇特的人并無好感,甚至也充滿敵意。

    但讓他同意打仗,造船,那是萬萬不能的。

    國家的發展需要和平,漢亡于強,漢武帝窮兵黷武就已經埋下伏筆,他身為兵部尚書要為世世代代的后人考慮。

    “誰不看好我們天朝上國啊,地大物博,處處都是寶貝,既然北面的蒙古虎視眈眈,沒理由這邊外來的外國人就能是個好東西啊。”江蕓蕓繼續循循善誘說道,“我們必須要有充足應對他們的準備。”

    劉大夏一聽又覺得不對勁了,便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直接說道:“說吧,江其歸,你到底為了什么來?繞了一圈又一圈。”

    “水軍,是不是可以訓練一下。”江蕓蕓眼色閃爍了一下。

    第五百零九章

    明朝水軍也曾明星煌煌, 但到如今已經很是衰敗,甚至可以說孱弱,也就廣東還有一些衛所有保留些許的海上訓練, 南北直隸和浙江的海上士兵早已逃得差不多了,這些年也一直在收縮人數,到現在就連長江上保衛出行船只的士兵也大都不是海軍出身,還有不少人一上船就暈的。

    這些事情江蕓蕓在很漫長的時候就斷斷續續的聽過。

    在揚州讀書時, 和徐經討論過當時只能偷偷摸摸進行的海上貿易,徐家至今都有不少世代師從水上工作的水手, 又后來在翰林院抄書的時候也看過幾本關于裁撤水軍的折子,大都是吃著空餉的事情,為了節省開支, 不少人都贊同直接裁撤水軍,再后來便是在瓊州,偌大的瓊州衛,面對海盜毫無還手能力, 完全沒有水軍的影子,大部分都是等倭寇登陸之后,城墻□□鋒。

    直到這次她隱約覺得自己似乎碰到了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歷史交鋒的痕跡。

    ——一個不可能對大明毫無影響的馬六甲海峽。

    在滿朝文武都不建議出面的情況下, 江蕓蕓很難說服他們,便不得不做其他打算,比如先把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戰斗力的水軍訓練起來, 以備不時之需。

    但這個同樣困難, 在大明各處受災交替進行,南面的海貿穩步前行, 北面的邊貿剛上正軌, 浙江的清丈亟待各地觀望, 甚至還有南北直隸如今的吏治考核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中,突然要求訓練一個不受重視的海貿聽上去實在令人奇怪,甚至大家都會下意識反駁。

    ——這不是浪費錢嗎!

    是的,錢。

    大明現在哪里都需要錢。

    應該說一個國家本來就是哪里都需要錢的。

    最為中心的內閣首先要考慮錢財的問題,每年的收入就這么多,各地支取供應不求,六部一到年初開財政大會的時候都是擼起袖子來掏錢的,各個都有名頭,人人都有折子,戶部和內閣掐著錢袋子,可不是要一分一分的算。

    重建水軍的事情一旦成立,錢從哪里來,人從哪來來,船只火器都是一筆筆開支,如此匯聚成的巨大開支,誰也不敢做第一個點頭的人。

    這也是江蕓找到劉大夏的原因。

    劉大夏的兵部尚書,若是他愿意出面,這件事情就有一半成功的概率。

    但顯然劉大夏拒絕了,因為他想也不想就把人請走了。

    江蕓蕓走在路上,秋日已經到了尾聲,整個天空有種灰蒙蒙的冷意,路上的行人正吆喝著做生意,米店門口,有人站在門口低聲下氣跟著小二砍價,希望能稍微低一下也好買一些回家填報一家老小的肚子,一向熱鬧的首飾店也都門可羅雀,但顯然掌柜的并不焦慮,反而正優哉游哉喝著茶。

    江蕓蕓和那個掌柜對視一眼,那個掌柜先是迷茫,隨后嚇得臉都白了,整個人都恨不得躲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江蕓蕓摸了摸臉,隨后扭頭往后看去。

    謝來連忙收起嚇唬人的架勢,齜個大牙直樂。

    “就他最不老實,我查過了,京城最近的物價沒少他在后面興風作浪。”謝來踱步走了過來,“要不要我在幫你抓過來大刑伺候。”

    江蕓蕓搖了搖頭,抬腳離開了。

    “哎,你不是很關注這個嘛,怎么瞧著又不感興趣了。”謝來背著手跟在她后面,踩著她影子上緩緩悠悠的錢袋子,隨口問道。

    江蕓蕓笑說著:“商人的存在是為了金錢的流動,海貿是拓寬商人的邊界,我一窮二白的,對他們感興趣什么。”

    謝來抬頭看她。

    “我只是憂心一些事情。”江蕓蕓平靜說道,“他們還排不上號。”

    “你……也有解決不了的事情。”謝來腦袋歪了歪,靠得更近了,似乎想要看清面前這個熟悉但又陌生的年輕人的真是想法。

    “商人生了不該有的野心,我自然也有辦法讓他們管好自己的手。”江蕓蕓環顧四周,突然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嘆了一口氣,“可后續呢,蝴蝶已經扇動翅膀,也許早早就扇動了,可我卻……”

    謝來吃驚,突然發現現在京城議論紛紛的事情,也許比他想的還要嚴重。

    在他眼里,江蕓不論是什么時候,想做什么事情,到最后大都是能做成的,她聰明,執著,認真,更有幾分運氣,還有一顆為民的赤忱之心,不只是他,朝野上下這么覺得人不再少數,是以在她每次都有突發奇想的時候,往往他們都很緊張。

    江蕓蕓沒說話,只是目光看著京城熱鬧的人群。

    熙熙攘攘的京城。

    海面上磕磕絆絆的大船。

    認真好好生活的百姓。

    不知明日是何日的自己。

    她面對劉大夏失望的神色也產生一瞬間的遲疑。

    ——也許,說不定,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呢?

    不過是一次小小的爭斗,也許未來在最后這座城池的歸宿還要騰挪,未必就是自己設想的那樣。

    “你到底怎么了?”謝來把人攔了下來,嚴肅問道,“劉尚書罵你了?”

    江蕓蕓看著面前的錦衣衛,輕輕的,長嘆一口氣:“沒有的,劉師兄是個極好的人。”

    “我可從未見過你露出這么迷茫的樣子。”謝來思索片刻,低聲強調了一句,“我今日是閑人謝來。”

    江蕓蕓笑了笑。

    “不愿意說也沒關系。”謝來見狀,伸出兩個手指推著她往前走,安問道,“快回家吧,馬上就可以吃晚飯了,吃飽飯也許就有新的轉機了。”

    江蕓蕓抬腳繼續走著,一條本就漫長的路在此刻似乎更是漫長,路上的行人大都神色匆匆,緊皺眉頭,手里的東西捏著格外緊,并不因為邊上的動靜而停留。

    ——普通人的生活本就不夠輕松,更別說現在的物價漲得飛快。

    家里,樂山正和誠勇在廚房做飯。

    顧靄正低眉順眼站在他爹面前,耷眉拉眼的,瞧著是被罵了。

    張道長面前圍著一大堆黃紙框,一邊聽著熱鬧,一邊手上動作不停。

    兩個小孩一人拿著一個梳子,閑閑正抓著小貓給小貓梳毛,穟穟忙著給年老的小毛驢和小白馬刷毛。

    “好久不見,顧侍郎。”江蕓蕓一見到他,就笑說著。

    顧清一看到她便也跟著站起來,溫和一笑:“好久不見啊,江閣老。”

    “倒是打趣起我來了。”江蕓蕓笑說著,看了一眼對她悄悄打眼色的顧靄,一本正經問道,“怎么把我徒弟教訓得蔫噠噠的。”

    顧清倪了一眼顧靄,顧靄頭低得更低了。

    “做事不認真,被上峰當面告到我這里了,今日知道我在家,借著送兩個師妹躲起來了,你說該不該罵。”

    江蕓蕓笑說著:“他性格靦腆,不善言辭,他上司性格風風火火,未必是工作對錯的事情。”

    “你也太慣著孩子了。”顧清一臉不贊同,“他上峰什么性格他自己不清楚,做事為何還這么墨跡。”

    “他要這些年的軍費支出,還要每一年都要。實在太多了,幾天時間我哪里算得清。”顧靄嘟嘟囔囔地頂了頂嘴。

    顧清一挑眉,顧靄又嚇得不說話了。

    “幫穟穟一起刷毛去吧。”江蕓蕓笑著把人支走了。

    顧清一臉不贊同地看著她。

    “他也輪到兵部觀政了,這事說起來還和我有關。”江蕓蕓解釋道,“你大概也清楚這事,你有什么看法嘛。”

    顧清無奈搖頭:“無法評斷,外面說得也有道理,出海勞民傷財,當年太宗不就因此才斷了鄭和下西洋的事情,而且這些年好不容易平穩一些,也該修生養息,讓百姓也過幾年安穩日子了,但我相信你江其歸也不是他們口中為了名利不擇手段的惡人,也許你是看到的更遠更多,但……”

    他溫和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平靜說道:“總不能要求所有事情都十全十美,當前之下就該先發展好大明內部的事情,不是嘛,外面的事情便是真打起來了,一時半會也總不會牽連到我們這里。”

    江蕓蕓沒說話了,坐在椅子上沉默。

    顧清便也跟著沉默。

    頭頂的謝來索性盤腿坐在屋頂。

    ——所有人都在反對這件事情!

    終于被顧知放開的小貓,溜溜達達跑到江蕓腳步,輕輕一躍跳到她的膝蓋上,小尾巴蜷縮著,安安靜靜睡在她身邊。

    江蕓蕓摸了小貓的脊背,突然笑了起來:“原來這才是閉關鎖國最開始的思路。”

    顧清不解地看了過來。

    一個政策不可能一開始就是差到讓人一眼就發現不對勁的,他的出發點一定是好的,但到最后是一步步演變出壞的來,比如不合時宜的條件,無法擔責的決策者,茫然無知的百姓,還有,蠢蠢欲動的敵人。

    “我當真,在這個時代里。”她喃喃自語。

    在她頭頂彌漫了多年的最后一層迷霧,終于在此刻跟著煙消云散。

    這些年,她總時時有點迷茫,她懵懵懂懂來到這個世界,看不懂已發生的事情,也看不清未來的前路,她無法預知此段歷史,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身處在歷史的哪一個節點,那些似而非似的歷史名人,那些被她推動著的事情,她時不時分不清到底是本來就會發生,還是因她而改變。

    “那我不是更要做些什么。”江蕓蕓輕輕松了一口氣,反而有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之前堅持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在她眼里是每一本歷史書上都要做的事情,土地的歸宿,安穩的領國,商業的活躍,多變的民族,所以她做起來并沒有太大的為難,甚至覺得理應如此,所以外人對此的意見也有分歧。

    只有這一次她突然想明白了,因為之前的事情是對內的,蒙古人再兇悍,在她眼里‘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的思想已經深入人心,但現在對外了,那些古老的天朝上國的思想終于被赤裸裸地暴露出來。

    可江蕓蕓從未受過這種教育,在她心中時代是發展的,需要所有人都追上去。

    “馬六甲海峽,就是很重要的,從古至今。”她看向顧清認真說道。

    “馬六甲海峽?”顧清不解,“不是說滿剌加的事情嗎。”

    “我才不管這些王朝更替。”江蕓蕓突然用力地拍著小貓的屁股,睡夢中的小貓迷茫地動了動腦袋,“我要的一直都是那道海峽。”

    顧清還是一臉不懂:“海峽有什么用嗎?”

    “大用。”江蕓蕓站起來,把自己小貓塞到他懷里,“我寫個折子去,晚上留在這里吃飯啊。”

    顧清看著她匆匆離開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眼掙扎的小貓,輕輕松開手,小貓刺溜一下跟著江蕓蕓的屁股溜溜達達跑了。

    “哎,你老師還是這樣的。”他嘆氣說道,“這次怕是很艱難。”

    顧靄拎著兩個毛刷子,渾身濕漉漉地站在他他身邊,呆呆地應了一聲:“老師不是一直這樣嗎。”

    —— ——

    朱厚照盯著朱厚煒的功課,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

    “鄭和的檔案在哪里啊。”他抬起頭來問道。

    谷大用低聲說道:“燒得燒,丟得丟,剩下的目前都在內閣和翰林院的案卷室放著呢。”

    “這些東西怎么也不保護好。”朱厚照不悅說道,“那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來吧,江蕓說在鄭和之前,馬六甲舊不稱國,無有國王,歸暹羅管轄,年交稅40金,后永樂七年,命正使太監鄭和統寶船前往賞賜,建碑封城,遂命名為馬六甲國,是后暹羅莫敢收稅侵擾,之后還修建了港口和民房給船員居住,這才吸引了很多人來這里交易最后定居。”

    站在邊上的朱厚煒一聽,摸了摸下巴:“哥哥也覺得這個地方像本來就是我們的,對不對。”

    朱厚照眼睛一亮:“我也是這么想的。”

    “而且,你看江蕓還說,在當年鄭和下西洋時,有一個海外華商名叫施進卿,曾協助鄭和平定陳祖義的海盜,之后施進卿派遣女婿來見太.宗,得了“忠義之舉”的牌,還賜封施進卿為舊港宣慰使,后來在施進卿去世后,封其女施二姐為王,一切賞罪黜陟皆從其制。”朱厚照也跟著摸了摸下巴,“這不就是我們的嘛,那后來是怎么丟的呢。”

    “不過江蕓干嘛和你講這個。”朱厚照把谷大用打發走,隨口問道。

    “我聽說她最近老被人罵,就想著去安穩安慰她,正在看到她和周發研究一個巴掌大小的木船呢,然后我也跟著玩了會兒。”

    “你今天不是有課嗎?”朱厚照不為所動,甚至冷笑一聲。

    朱厚煒眸光微動,神情閃爍。

    “可作業不是在這嗎。”朱厚煒尤為不怕死,手指把作業往前戳了戳,“心得感受啊,這些人的教書哪里比得上江老師,我就要江老師給我上課。”

    “什么心得感受,被江蕓耍得團團轉!”朱厚照氣笑了,“笨死了。”

    “什么被耍得團團轉,她跟我說了,想要重整海軍,維護出海的船只,但是不太了解船的構造,然后讓周發買了點小玩意回來,哪句話在騙我了,明明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朱厚煒理直氣壯說道。

    朱厚照聽得嘆為觀止,板著臉說道:“江蕓膽子越來越大了,連皇子都敢哄騙了。”

    “胡說八道,沒有的事,我自愿的。”朱厚煒不高興皺了皺臉,“你不看算了,我去找江蕓看去。”

    朱厚照順手拉著他弟弟的后脖頸,懶洋洋說道:“少給我纏著江蕓,人家多忙,你多閑,多討嫌啊,說不定江蕓也煩你呢。”

    “怎么可能。”朱厚煒不高興了,“江蕓最好了。”

    “行了,整天江蕓江蕓的,也不害臊,正好研究一下最近一直吵架的事情。”他把他弟弟拉過來坐在一起,隨口說道。

    朱厚煒一躍而起,不高興說道:“你的活,我不干!我去找人玩去!”

    朱厚照看著他弟弟頭也不回就跑了的樣子,嘆氣說道:“孩子大了,都不愿意陪我了。”

    朱厚煒走了沒多久,谷大用就搬來幾本折子先走了回來:“正在讓下面的人去找了,這事最開始和滿剌加有關折子,奴婢先一步給爺送來。”

    朱厚照便接過來仔仔細細看著。

    這些年的歷練,他看折子已經很有耐心了,但幸好鄭和大概是個不啰嗦的人,除了開口和后面拍了拍太.宗爺的馬屁,中間的內容可以說是非常簡潔明了了。

    他自來就喜歡看這樣的折子,只這一眼就對鄭和的印象好上一個臺階。

    “這么看,這次兩大海貿司上說的紅發碧眼的人,以前是沒有的。”不知過了多久,殿內早早點滿了燭火,燈火通明,朱厚照揉了揉眼睛,突然說道。

    谷大用及時說道:“聽說是從很西面的位置來的。”

    “多西面?海的西面。”朱厚照不解,“海的西面有東西?”

    谷大用故作愚蠢:“許是那些人染了頭發,故意騙人的呢。”

    “蠢貨,一個個染得這么好,有著技術,染指甲上的啊,我看娘每次染得沒多久就掉了。”朱厚照罵道,隨后高聲說道,“快,去叫江蕓!”

    內閣中

    周發調亮了江蕓蕓面前的燈盞,猶豫說道:“都這么晚了,閣老還是先回家吧。”

    江蕓蕓難得沒有再看折子,反而坐在那里閉眼小憩,只是神色嚴肅,不茍言笑。

    “今日二殿下走了后,就連王公臉色都不好了,梁公好端端還罵人了。”周發又勸道,“不過梁公說的也對,那群紅發鬼還能翻天不成,我大明還能怕那幾千號人。”

    江蕓蕓睜眼,打量著面前的周發,笑說著:“新衣服啊,你弟弟給你做的?”

    周發露出笑來:“是啊,多虧了閣老給他介紹的好手藝呢,老師傅人也好,學徒就給開一百文的工錢了,教得也仔細,他之前還跟我念叨您的好,一直想做件衣服給您。”

    江蕓蕓笑著搖頭:“你也不用替他攬活了,學手藝也很辛苦,讓他好好干才是。”

    周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

    “做衣服需要布,布需要棉線,可現在一臺機子只能紡出一條線,所以一匹布制作至少需要半個月。”江蕓蕓低聲說道.

    周發笑說著:“您怎么還知道這個?”

    “我娘就是干這個的。”江蕓蕓也跟著笑,“以前看見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甚至覺得這樣慢慢悠悠的也沒什么不好的,頗有種歲月悠長的安靜。”

    “這有什么不對嗎?”周發不解。

    “應該是可以紡出許多根棉線才是。”江蕓蕓說。

    周發震驚:“還能有機子一臺做出很多條棉線,那這家店要是有這個機子,不是賺翻了,一個人比得上好多人呢,生意一定很好吧。”

    江蕓蕓盯著跳動的燭火,喃喃說道:“是啊,一個人比得上好多個人,幾千外國人的背后是一群人,也不知道外面是不是變成這樣了。”

    “外面已經這樣了?”周發更是震驚。

    江蕓蕓閉上眼:“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周發,我怎么就找不準這個時間線呢。”

    周發楞在遠處不敢說話,許久之后才訕訕說道:“您,您可是狀元啊,別這么擔憂。”

    “陛下尋你。”話音剛落,門口就傳來謝來平靜的聲音。

    他盯著被那盞燭火下照得明暗不定的側臉,很多年前,他也總是在這樣的深夜看到她憂心忡忡的眉眼,從不甚在意到佩服,又到擔憂,故而最后也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江蕓,我希望你不會走錯,今晚的路。”

    第五百一十章

    十月初一的深夜, 皇宮內依舊燈火通明。

    領路的謝來走在江蕓蕓身后,前頭的小黃門一左一右抬著照燈在前面領路,長長的紅色甬道上倒映著幾道斜橫搖曳的影子, 漆黑夜色被燈光一點點照亮,前方的道路便也跟著有了些許的光照。

    一行人的腳步沉默而快速,巡邏的衛隊看到他們也跟著避開。

    乾清宮外。

    寬闊的平臺,長長的階梯, 江蕓蕓站在最外圍看著在黑暗中蟄伏的宮殿,高聳飛翹的屋檐好似張牙舞爪的巨獸, 一切都在夜色的籠罩下初顯輪廓,又在夜色的遮擋下模糊痕跡。

    “請吧。”謝來站在她身后,低聲說道。

    江蕓蕓抬腳上了臺階, 一步又一步的臺階在今日也跟著幾分漫長,走不完的感覺。

    守門的小黃門看到她后早早就站在邊緣處候著,見了人就熱情地招呼道:“閣老總算來了,陛下等了好一會兒了。”

    沉重的大門被推開, 里面燈火通明的燭光被泄了出來,整個大殿亮堂到有些刺眼。

    朱厚照坐在皇位上,聽到動靜便跟著抬起頭來, 看著緩緩走進來的人,大紅色的衣袍被燭火一照,熠熠生輝, 好似一小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躍, 他盯著看了一會兒,這才把最后一本折子合上, 隨后放在一側的折子堆里。

    桌子的兩邊疊滿了折子, 層層疊疊, 幾乎能把這位年輕的帝王吞沒。

    多年前被人為塵封的檔案在這個夜晚終于重見天日。

    “別行禮,聽說你一直在內閣辦公?吃飯了嗎?谷大用,給她拿個椅子來,沒吃飯,我讓御膳房給你做個面來,你知道外面人都怎么罵你嗎?天天有人來我面前哭呢,哭得我頭都大了。”朱厚照笑問道,“我這么胡鬧的人,都覺得這事有點胡鬧了。”

    江蕓蕓一聽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朱厚照斜眼看她:“你也覺得我胡鬧?”

    “自然不是。”江蕓蕓義正言辭拍起馬屁,“陛下自有決斷。”

    朱厚照盯著她,哼哼兩句:“那你為什么寧愿去哄朱厚煒也不和我說這事了。”

    江蕓蕓一本正經解釋道:“沒有哄二殿下,微臣確實在寫關于重組水軍的折子。”

    她說完還真掏出一本折子來,谷大用一看,機靈地下去接了過來。

    朱厚照和她大眼瞪小眼。

    “大明水師脫胎與巢湖水師,最輝煌時莫過于當年鄭和下西洋,共有二百四十多艘大戰船和二萬七千多名水手,其中有一艘寶船長達四十四丈四尺,寬十八丈,既結實又耐風浪。”江蕓蕓坐在凳子上,身形挺直,面容平靜,“類似的船只我們本有三十六艘。”

    朱厚照震驚:“我怎么從未見過。”

    “因為水師的士兵如今在運河運輸糧食,浙江,南直隸的士兵大半以上都被派去種地開荒屯田,剩下的人因為海貿之事無法禁止,都被派去造船,還有,大批水師如今散落京城各處,修建宮殿、城墻和官員住宿等無數工程。”

    谷大用聽得臉色微白,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的朱厚照和下首的江蕓。

    這些事情大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卻在今夜被第一次被赤、裸裸捅了出來。

    “可我怎么記得今年年初,各部在商量錢財去向的時候,兵部提議要給水軍一些錢造船,用來維護出海治安的。”朱厚照猶豫問道,“雖然不多,但至少也是三十萬兩。”

    “兩廣一代目前仍有水軍。”江蕓蕓有條不紊回答道,“這批錢用來造船,如今水師的裝備以福船為主,乃是福建沿海所造的一種船型,其高大如樓,其底尖,其上闊,首昂而口尖,尾寬兩頭翹,以當地的松、杉、樟、和楠木為主要材料。”

    “福船如今共有六種形狀。一號二號勢力雄大,便于沖犁。三號哨船,又稱草撇船;四號冬船,又稱海滄船。哨船與冬船比福船小,便于攻戰追擊,海滄船吃水七、八尺,風小亦可動。五號鳥船,六號快船,鳥船與快船又稱開浪船,開浪船又更小,吃水三、四尺,容納三十到五十人,便于哨探。”

    江蕓蕓顯然也是真的對目前水軍的裝備有非常多的了解,說起船只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甚至說起來完全沒有艱澀難懂的詞匯。

    “那這些錢能造多少?”朱厚照果然來了興趣。

    “若是船體照價大概需要四百兩,再加上火器裝備,譬如大發貢、碗口銃、鳥嘴銃、噴筒等大小火器,那就需要再添至少兩百兩。”

    朱厚照歪了歪腦袋,大致算了算:“那就當一艘船一千塊,今年不是可以制造出三百艘……”

    他說完又覺得有些奇怪,驚疑問道:“我怎么沒聽說過有人報喜的折子。”

    按照他對大臣的了解,這些人就是治下地里的水稻要是多產了幾斤,都要寫上來大夸特夸,廢話連篇,真要造出這么多船,可不是要路過的狗經過都要上折子來夸一下嘛,他怎么到現在都沒聽說這些事情。

    他盯著面前的江蕓蕓看,有一瞬間不明白她臉上的悲憫到底是為何,但是很快突然回過神來,神色暴怒:“好個兵部的人,他們竟敢挪用公款,兵部尚書侍郎呢,都叫他們入宮給我答復。”

    谷大用被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想要出門尋人,但剛走一半就被江蕓攔住。

    江蕓蕓站了起來,對著谷大用微微一笑,谷大用下意識停下腳步,回過神來,只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著頭愣是不敢說話。

    氣氛突然變得格外凝結,大殿內的燭火依舊跳躍,照得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都清晰可見,被蒙上一層蒙蒙的亮度,可卻又安靜的連著呼吸聲都好似消失了一般。

    “陛下,此事怪不得兵部。”江蕓蕓在朱厚照的質疑目光中平靜說道。

    朱厚照冷冷看著他:“不是兵部尚書的錯,那總該是兩位侍郎,郎中的問題,批下這么多錢卻沒有落實到實處,難道不是他們的錯,還是朕的錯嗎?”

    “仁宗元年,內閣上書要求停止海上遠征,其所節省的經費后被用來賞賜張家和徐家等諸多外戚勛貴之家。英宗正統元年,戰艦制造的經費被大大削減,多出來的經費被用來修造英宗皇陵。”江蕓蕓抬眸,膽大包天的透過層層燭火看向面前的帝王。

    朱厚照大怒:“江蕓,你好大的膽子。”

    “九邊需要大量的金錢來裝備士兵和武器,國內的大運河需要士兵來巡航保證安全,兩地的海貿司需要士兵來維持秩序,南北直隸需要士兵來保證安定,哪里不需要錢。”

    江蕓蕓眉頭微微皺起,那道眉宇間的陳年舊疤就這么突兀得顯露出來,好似當年的刀鋒依舊清晰可見:“兩廣一地,從師海貿之人數不勝數,就是裝備目前已有的船只和人員也需要一點點填上去。”

    朱厚照神色平靜,居高臨下打量著面前的江蕓。

    “錢的用處讓兵部和都指揮使司去查清楚即可。”江蕓蕓最后說道。

    朱厚照收回視線,隨意掃了一眼跪在兩人中間的谷大用。

    谷大用就像頭頂有眼睛一樣,想也不想就磕頭說道:“奴婢這就去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傳旨。”

    大門一關一合,十月初冬的冷氣就無孔不入地涌了進來,吹得江蕓蕓的衣擺微微擺動,偏她整個人巍然不動,難以撼動。

    朱厚照看著她,隨后下了御座,大步來到江蕓蕓面前。

    “你打算重建兩廣水軍?”他猶豫片刻后問道。

    江蕓蕓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笑,神色卻又格外認真:“我想要,重建水軍。”

    朱厚照有片刻的茫然,但很快就回過神來,想也不想就反駁道:“你瘋啦,你知道這是多少錢嗎?有不少人都上折子說此事禍國殃民呢,一直跟我說你壞話呢,我一直壓著不發,你沒痛改前非就算了,怎么還獅子大開口啊。”

    江蕓蕓并不意外,只是另起話題問道:“陛下對這次占領滿剌加城池的人有何了解嗎?”

    朱厚照沒好氣地坐了江蕓蕓原本的椅子,邊上的小太監一看,立馬機靈地搬了個小凳子來。

    “紅發綠眼,跟個寺廟里畫的厲鬼一樣。”朱厚照沒好氣說道,“我看過以前的折子,里面好像都沒提及這樣長相的人,這幾日的折子里他們都說是從最西邊來的,你說不會真的是水鬼化形吧?聽說皮膚白的跟鬼一樣,嗯,比你還白的呢。”

    江蕓蕓失笑:“哪來的怪力亂神,不過是跨海而來的外國人。”

    “難道真的是從最南邊過來的?那邊上不是不是都是懸崖嗎?”朱厚照對此秉持疑惑,甚至突發奇想,“從懸崖上爬上來難道不是鬼嗎?”

    目前社會上主流的依舊是“天圓地方”的說法,并未認為中國居于這塊大地的中心,是以天朝上國的思想深入人心。

    江蕓蕓盯著面前認真的年輕人,神色又開始沉默。

    她太清楚自己要邁出如何的一步,她不能保證這一步一旦踏下,到底會發生怎么樣的后果。

    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賭注。

    她不敢想賭贏了如何,只想著若是輸了,不僅自己萬劫不復,整個大明的官員百姓都會跟她被拖入這道深淵。

    “怎么了?”朱厚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隨口問道,“怎么一整個晚上都是魂不守舍……你,你干什么!!”

    原來是江蕓蕓一把握住朱厚照的手。

    她的手指修長白皙,指尖是多年的繭子,哪怕只是虛虛握著他人的手腕,那種刺啦的感覺已經不容忽視。

    朱厚照耳朵瞬間紅了起來,瞪大眼睛,盯著她的手出神,卻又沒有抽回自己的手。

    江蕓蕓盯著那只手,許久之后才決定攤開他的手心,在他手心輕輕畫了一個圈,認真說道:“地球是圓的。”

    朱厚照先是被酥酥麻麻的感覺弄得三魂不找六魄,耳朵慢半拍的聽到動靜,又過了許久才進入大腦,最后猛地回過神來,發出一聲:“嘎。”

    他想反駁,但是一看到江蕓蕓認真的樣子又下意識沒說話了。

    “前朝有一人名叫趙友欽,在他的《革象新書》中說道——“地體雖渾圓,百里數十里不見其圓,人目直注,不能環曲。試泛舟江湖,但見舟所到之處隆起,而水之來不見其首,水之去不見其尾。洞庭之廣,日月若出沒其中,遠山悉在環曲下,不為障也。”,這句話的意思是人無法通過肉眼觀測、湖中的船只,但在視線佳的時候可以看到遠處的大山來判斷距離,因為山作為一個參照物是很大的。”

    朱厚照懵懵懂懂說道:“然后呢,所以翻船了,是因為他們到圓的對面了?”

    江蕓蕓搖頭:“不是的,船翻船是技術天氣人的問題,和地球沒關系。”

    “那你說的好奇怪,你要是在圓的下面,不是都要掉了。”朱厚照皺眉說道,“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都開始胡說八道了。”

    江蕓蕓有一瞬間想要脫口而出不合時宜的內容,但很快又阻止了這個愚蠢的念頭,只是揉了揉額頭繼續說道:“還是前朝的一些內容,譬如當時的僧一行、郭守敬就曾發現,南北兩地的紫微星出現在天際的高度是不同的,隔得越遠相差的高度越多,這就是外面人說的維度。”

    “同樣是前朝的耶律楚材觀察過尋斯干城和開封城的月食,結果發現開封城的要早約一更半,這就是經度,也就是說在測紫微星出地面的高低,及東西各方月食的早晚不同,就可以得出地體渾圓,地度對應天度。”

    江蕓蕓直接在他手心比劃了一下:“若是天圓地方,那就說明世界在同一水平面上,那么月食就該是全天下看到的時間都該是統一的。”

    朱厚照聽得眉心緊皺。

    “這個,這個,不是不是,這個和你要重建水軍有什么關系嗎?”他勉強拉回自己的思緒,“是圓是扁和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大明不會動不就行了。”

    江蕓蕓嚴肅說道:“這次來的人就是我們對面來的,他們的人已經來到我們這里,但我們的人還未去過他們那里,也就是說他們即將對我們格外了解,而我們對他們還是一無所知,陛下難道不覺得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嘛。”

    “什么問題?”朱厚照完全沒跟上江蕓蕓的思路,猶豫問道,“那我們把他們……殺了?”

    江蕓蕓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們的船只已經有了能跨越大海來到大明的本事,他們的火器已經先進到可以一日之內打下一座富裕,守兵數千的城池。”

    朱厚照一字一字聽著,臉色也跟著一點點嚴肅起來。

    “陛下熟讀兵書應該也知道這事意味著什么,若是鄭和的船隊一直在航行,也許我們就會先一步來到他們的國家,若非我們的海貿一直對外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我們這次也不能如此快速發現,大明的家門口出現在這樣的人。”

    江蕓蕓把朱厚照的拳頭輕輕攥緊,嚴肅說道:“只有拳頭硬,才能說話響,我們只有走出去也能打出去,關起門來自然可以圖得一時安靜,但未來呢,任由這些人把持著海峽,吸取著我們的財富,最后壯大自己的國家嗎,若是他們有一天的船只不再停靠在滿剌加,而是停在大明的港口呢……”

    “他敢!”朱厚照厲聲罵道。

    “他們現在不敢。”江蕓蕓平靜說道,“大明如今依舊是雄獅,還不曾病弱。”

    朱厚照沒說話了,他盯著自己的拳頭,又看著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指,片刻之后握著她的手,看著她清瘦的手骨,低頭問道:“江蕓你當真能未卜先知不成。”

    江蕓蕓垂眸,隨后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自然不是。”

    朱厚照的手腕馬上有一陣空落落的感覺,便緊跟著抬眸去看她。

    江蕓蕓神色平靜溫和,任由他審視的打量。

    ——很早之前,他就隱隱感覺到朱厚照已經長大了,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帝王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朱厚照低聲說道,“你是這個國家的閣老,你怎么,怎么就突然這么兇了。”

    江蕓蕓不解:“何為兇?”

    “喊打喊殺的。”朱厚照伸手重新抓著她的手,看著手心細膩的皮肉,這是一雙拿筆的手,好看的跟玉雕的一樣,一節一節的,透出瑩白的秀氣,“你不是最好脾氣了嘛。”

    江蕓蕓笑:“我一直如此。”

    朱厚照抬眸看她,似乎覺得面前的人他似乎有些不認識了。

    “我想要再想想。”他很快又垂眸,像是小時候一樣,一根根捏著江蕓蕓的手指,直到五根手指都被他捏了一個遍這才有繼續說道,“你把你的折子也留下來。”

    “今夜的事情誰都不要說。”他又說,“不想聽人嘮叨,吵死了。”

    “微臣明白。”江蕓蕓依舊好脾氣地點頭應下。

    朱厚照便又抬眸看她,似乎想要把這個籠罩下燭火下的人仔仔細細映在腦海中。

    “谷大用,你親自送江閣老出門。”片刻后,他松開江蕓的手,站起來說道。

    江蕓蕓便也緊跟著站了起來。

    她并沒有繼續追問這個事情,很多事情只有自己在推進時,才能感覺到輕輕挪動一步的艱難,這件事情也絕非她以前辦的事情,似乎做什么都有人贊同,也有人反對,這一次她幾乎面對的是全部人的壓力。

    ——至少努力過了。

    她自我安慰道。

    歷史的車軌是如此沉重,便是從她身上碾過去,她也無能為力。

    朱厚照注視著她的背影離開,直到大門咯吱一聲關上,他才抬頭看著自己的手心。

    那個圓圈的痕跡似乎還停留在手心,久久難以喪去。

    “江蕓……”他握緊掌心,喃喃自語,“你是不是變了啊。”

    谷大用親自把人送到宮門口,真打算扶著人上了馬車,就聽到江蕓蕓說道:“不用了,有人來接我了。”

    “有勞谷公公了。”黎循傳的聲音想起,隨后一件披風被蓋在江蕓蕓的肩上。

    谷大用看著那件披風,又看著站在一起的兩人,有一瞬間的欲言又止,但很快便又低下頭,恭敬說道:“那奴婢就不多送了,江閣老,黎郎中慢走。”

    “你今年忙得厲害,怎么有空來接我。”馬車內并未點燈,故而一切都黑漆漆的,只是不是晃動的車簾外,隱隱傳來氣死風燈的光亮照了進來,晃得車壁布料的紋路一閃一閃的。

    “你近日魂不守舍的,今日我回家看你,結果你還沒回家,樂山這才告訴我,原來你日日回來這么晚。”黎循傳坐在她的對面。

    他看不清江蕓蕓的面容,卻也能清晰感覺到她的沮喪。

    夜色中,兩人對坐著,耳邊是吱吱呀呀的動靜聲,可對面之人的呼吸都平靜的幾乎像個玩偶。

    “江蕓,陛下已經不是當年的太子了。”許久之后,黎循傳低聲說道,“你敢對二殿下下套,陛下定然會多想的。”

    “陛下一旦對你起了疑心……”黎循傳靠近她,想要觸摸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可近在咫尺的距離后,那手指卻又只是輕輕攏了攏垂落在膝蓋邊的披風,輕輕蓋住她的大腿,“你已經很努力了,何來如何著急。”

    “著急?”江蕓蕓摸了摸自己的臉。

    “嗯。”黎循傳無奈說道,“大概只有你自己察覺不出來,你沒發現最近大家都不敢和你說話嗎,就連顧閑閑這么調皮了,見了你都乖乖的。”

    江蕓蕓在夜色中輕笑一聲:“怪不得……”

    “天下之以躁急自敗,窮暮而無所歸宿者,這么簡單的道理,我卻重蹈覆轍。”

    黎循傳安慰道:“你自來想得遠,今日之事,未來之言,會有人明白你的。”

    江蕓蕓抬眸看了過去。

    “我今日不小心進了你的書房,發現了你桌子上有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條,我猜你打算重建水軍,我也猜這事大概是不順利的。”黎循傳的手終于輕輕拍了拍江蕓蕓的手背,“多思多等,戒急戒躁,也許水軍的時機不在現在呢。”

    江蕓蕓沉默,隨后低聲說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我竟然忘記了。”

    黎循傳安靜地注視著對面的那道被夜色籠罩的輪廓:“定然是你遇到了難事,立志欲堅不欲銳,成功在久不在速,其歸,我永遠都希望你能成功,但即使現在力有不逮,也沒關系的。”

    江蕓蕓在夜色中笑了一聲,隨后又是一陣止不住的笑意,只是笑著笑著,那聲音便也跟著沉默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

    黎循傳并沒有伸手安慰,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面前和他一起讀書的小同窗,這么多年的朝夕相處,他太明白她的壓力。

    她自來就是極好的,年少讀書就敢一腔熱情為百姓伸冤,站在衙門口不肯后退,直到這些年,也不曾改過她的熱忱,外人說的那些攻擊,不過是蜉蝣不知朝暮,蟪蛄不知春秋。

    他們知道什么江其歸,他們憑什么評價江蕓。

    江其歸,她是蕓草,她的人生路明明有無數條選擇,她卻選擇了最難的一條,自此,他人便沒有指責她的立場。

    黎循傳在夜色中,聽著她失態的笑意,到最后是顫抖的肩膀。

    夜色朦朧,冬日漫長,可面前的人似乎還是多年前躲在樹洞里的那個小姑娘啊。

    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一日,是老師提著燈籠找到她,那今日也該是他陪著她度過這樣漫長的夜色。

    ——不要怕,江其歸。

    他在心里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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