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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一章

    朱厚照的腦子亂亂的, 他坐在皇位上出神地注視著下面隨意擺放著的兩張椅子,江蕓的身形似乎還停留在那張椅子上,挺拔俊秀如同一根翠竹。

    這么多年, 他總是一直都是看著這樣的她轉身離開,衣擺飛揚,神色鎮定,萬千事情在她眼中都是自信從容。

    他有一瞬間的茫然, 因為今晚江蕓說得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過驚奇了。

    如此輝煌的水上軍事。

    生活在球上的眾人。

    被莫名抹去的水軍。

    甚至還有她突然為之一變的態度。

    “陛下,該休息了。”張永上前, 柔聲安慰道,“都子時了,事情再多也該休息休息, 馬上就要上朝了。”

    朱厚照的視線從椅子上收了回去,冷不丁問道:“你覺得她,變了嗎?”

    張永眼皮子一顫,悄悄抬眸看了過來。

    對于江蕓, 大部分的觀感都是很復雜的。

    就事論事的說,江蕓此人確實算得上一個極為圓滑和善的人,對上并不諂媚欺瞞, 對下也全無威勢冷眼,凡是和她有關交往的,無不佩服嘆服, 心生歡喜, 若是和她做朋友,那定然是極好的, 人人都需要一個能為他們托底的人, 江蕓就是最值得可靠的人。

    她柔情, 溫和,少有戾氣,既像太陽一樣明媚耀眼,也像流水一般無害平靜,任誰見了都很難不喜歡她。

    但若是站在各自的立場而言,這樣煌煌如日月,璨璨如星辰的人就會變成一個礙眼的存在,她推行的每一道政策占據高義,所以總會傷害到其他人,官吏群中有這樣的一個人,百姓對他們的要求變也會跟著提高,在太監眼中,自己手中微薄的權力都被她剝奪殆盡,簡直是不讓人有活路。

    張永在陛下還是太子殿下時就跟在他身邊,前頭有劉瑾和谷大用擋在前面,便也一直悶聲不響地觀察著所有靠近陛下的人。

    江蕓無疑是最出色的。

    年幼的太子殿下憑借著本能總是想要靠近江蕓,這樣的喜歡在東宮身上亦然顯眼,太子身邊的權貴和太監們便已生出戒備,奈何她江蕓總有幾分本事在,次次化險為夷,每每以更為輝煌的姿態回到太子身邊。

    如今當年的東宮殿下成了現在的大明人主,這樣的喜歡哪怕在江蕓不在的那幾年依舊不曾減弱對她的喜歡,甚至越演越烈,到最后不惜順著蒙古人圍攻蘭州的事情,順勢把人叫了回來。

    自家爺向來與眾不同,離經叛道,這些事情他做的全無仁義禮教的束縛,宮內的獨特的生存環境讓這位爺自來就是個霸道的性子。

    近二十年的信任讓所有人都恍惚以為,這樣的君臣關系大概要一輩子這樣下去了。

    江蕓是不可撼動的存在。

    可現在,這樣的關系出現了一道裂痕,這樣的痕跡還是以深得君心聞名的江蕓親自劃下的裂縫。

    她太著急了。

    她太想要表現了。

    張永心中激蕩,卻又很快收斂心情,只是低眉順眼時還未說話,就聽到朱厚照抹了一把臉,低聲說道:“但她肯定不是那些人說的那樣。”

    張永到嘴邊的話便緊跟著咽了回去。

    朱厚照繼續拿起她重建水軍的折子,仔仔細細讀了起來。

    江蕓的折子一如既往的通俗易懂,且少有廢話,開篇就是直截了當的介紹情況,發現問題,提出辦法,展望未來,只這篇文章的最后,她寫道——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水軍之衰,數年而已,外番之變,眨眼之間,一夕三變,人心驚疑,安于不妄起,永劫幾時沉,陰陽變化之際,萬事已有端倪,還請陛下圣裁。

    “端倪?”朱厚照看著最后兩個字,似乎能感受到她下筆時澎湃的心情和急促的內心,不由用指尖輕輕撫摸了片刻,“水軍還真如此重要不成?”

    安靜的乾清宮內,年輕的帝王坐在上首不知道自己手中這份折子的重量,卻同樣感受到左右為難的處境。

    “不若明日情閣老們來問問。”張永再一次提出意見。

    —— ——

    江蕓蕓一早上來的時候,就看到首輔李東陽在小黃門的帶領下匆匆離開了,沒多久王鏊也跟著走了。

    楊廷和不解:“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都安靜點才好。”梁儲平靜說道。

    楊廷和一聽,便也跟著訕笑一聲,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江蕓蕓心里清楚這件事情,卻也沒說,也跟著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個時辰后,楊廷和和梁儲也跟著被叫走了,隨后李東陽和王鏊就憂心忡忡地回來了。

    李東陽遠遠看了一眼江蕓蕓的院子,但王鏊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兩人便各自沉默回了自己的屋子。

    身后的周發一看就借著給江蕓蕓倒水的時候,憂心忡忡安慰道:“剛才還看到兵部尚書帶兩位侍郎來了呢,不過陛下這么看重您,肯定會找您的,說不定就是最后一個,讓您過去拿拿主意的。”

    江蕓蕓笑說著:“少說話多干活,別的屋子記得倒過去。”

    周發憨憨一笑:“馬上就去。”

    但是一圈人都叫完了,小黃門小腿肚子都走累了,江蕓蕓還是沒有被叫走,就連楊廷和下值時也忍不住扭頭看了她一眼。

    王鏊笑說著:“你兒的婚事打算定在何時啊?”

    楊廷和笑說著:“開春后再說,眼下冷,就不折騰新人了。”

    “好好好,那我到時候可要喝一杯。”王鏊笑著把人帶走了。

    楊廷和欲言又止,王鏊只是看著他微微一笑,他便很快也跟著不言語,隨著他離開了。

    梁儲興致極高,難得精神抖擻地大步離開,他走后沒多久,李東陽也慢慢吞吞跟著離開自己的屋子,站在臺階下看著隔壁屋子里正俯身在整理折子的江蕓,輕聲嘆了一口氣。

    江蕓蕓察覺到動靜抬起頭來。

    李東陽看著她卻沒有走過來,只是搖了搖頭就離開了。

    江蕓蕓垂眸不語,繼續整理手中的折子,藩王的折子在今日也都寫的差不多了,她要開始大框架謄寫條例了。

    周發見人都走了,這才繼續端著飯盒走了過來,絞盡腦汁安慰道:“還是先吃飯吧,事情哪里干得完。”

    “每日幫我拿吃飯也是辛苦你了。”江蕓蕓笑說著。

    周發連連搖頭。

    “怎么鞋子臟了,快去換一雙來。”江蕓蕓又說。

    “路上看到兩位國舅爺沒及時避開,不小心踩到水坑了。”周發哈哈一笑,“這就去換衣服,免得臭到您。”

    江蕓蕓笑:“聽聞太后娘娘還未病愈。”

    周發眼珠子一轉,隨后低聲說道:“錦衣衛千戶錢寧您知道吧,據說可以左右開弓的那位,陛下很是喜歡,一直帶在身邊,今日就是他引路的。”

    江蕓蕓一臉厭惡。

    錢寧是太監錢能的家奴,性格圓滑,所以錢能很喜歡他,后因一身武藝又被引薦給了陛下,當日和劉瑾臭味相投,但后來劉瑾出事了,他落井下石成功,歷升為錦衣衛同知,掌南鎮撫司。

    之前江蕓在揚州時,宮內總有很多樂工、回回人以及各個番僧都是這人牽頭引進的,后來江蕓回來后,這些人就被她找機會送走了,朱厚照也總算被她拉回正途,自此錢寧見了她倒也是謙卑,但那雙老鼠眼睛總是低下來轉來轉去。

    周發一見,立馬開始大聲告狀:“這人肯定沒憋好屁,今天是他值班乾清宮的,一大早我就看他身邊的人鬼鬼祟祟的,現在這么積極,可別是故意來給您添亂子的。”

    江蕓蕓笑了笑無奈搖頭。

    皇帝身邊總有數不清的人,他自己把持得住,這些人便都是好人,若他自己也想跟著玩,其他人也是攔不住的,江蕓蕓深知朱厚照并非先帝這樣能聽進去話的人,便一直對他身邊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充耳不聞。

    只要皇帝還干活,這大明朝就不算太完蛋。

    “算了,不和您說這些事了,您早點吃完,早點做好手中的事情也好回家休息。”周發見她不太在意的樣子,便笑著轉移話題,“今年瞧著有點冷,出門記得加衣服。”

    夜色將黑,江蕓蕓把框架整理出來后就準備回家,誰知冤家路窄,真好碰上錢寧帶著人不知要去哪里。

    “呦,這不是江閣老嘛,你在日日這么晚回去,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就是總是讓兄弟們難辦啊,這城門光顧著要照顧您一個人了。”

    錢寧今日一反常態把人攔下,嬉皮笑臉說道。

    江蕓蕓把手中的燈籠往前一抬,燭火便也跟著晃動幾下,照得錢寧臉上的笑容格外猙獰。

    “不若回頭請錢指揮提議把內閣搬出這里,兄弟們難辦,你這個做指揮的就是嘴皮子花花,這不是讓他們更難辦嘛。”江蕓蕓慢條斯理譏笑著。

    錢寧笑容逐漸斂下,惡狠狠地盯著江蕓蕓。

    “煩請錢指揮讓一下,我早一點走,兄弟們也就都松快下來了,不然被您這一耽誤,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江蕓蕓又陰陽怪氣說道。

    “囂張什么,還真當日子一成不變不是,有你以后哭的時候。”錢寧真是一看這張笑臉盈盈的臉就忍不住急躁,現在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諷著,不由冷下臉來,破口大罵。

    江蕓蕓平靜說道:“指揮使的日子確實有些枯燥,您也別太難過,回頭不想當了,我會上個折子幫您一下就是。”

    錢寧氣得一把打落她手中的燈籠,燈籠摔落在地上,燈油散了一地,紙做的燈籠瞬間被火勢吞沒,灼熱的火光撥撩著兩人的衣擺,留下漆黑的痕跡。

    “我說你呢,少給我花言巧語,現在可沒人聽你的。”錢寧冷笑,“今日的事情你難道不清楚,還真當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不是。”

    “錦衣衛窺探朝政。”江蕓蕓抬眸,神色平靜地注視著面前囂張的人,“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嗎?”

    “哈,還是管好你自己吧。”錢寧嘴角勾起,逼近江蕓蕓,“我看你不爽很久了,江、閣、老。”

    “等一會兒,我不得不先提醒一下,今日是我護送江閣老出宮門哈。”頭頂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的,江閣老平白在我手里出事了,回頭陛下責怪起來,可別怪我把你推出去啊。”

    江蕓蕓并沒有抬頭去看,只是笑了笑,沒有繼續說話。

    錢寧震驚抬頭:“你一個指揮使還親自護送朝臣?”

    “是啊。”謝來輕輕一躍,跳到江蕓蕓身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腰間的繡春刀順手把圍著江蕓的人一個個都戳開了,漫不經心說道,“我們江閣老多寶貴的人,陛下對她可是眼珠子一樣看護的,去年下雪路滑磕絆了一下,當天護送的人都挨打了呢,可是我們錦衣衛最高機密人物呢。”

    “可她都失寵了!”錢寧不悅質問道,“要你一個指揮使鞍前馬后,沒出息。”

    “不好意思啊,陛下沒下旨讓我們撤回,我們就是要一直護送的。”謝來隨口說道,“倒是你今日好端端把人攔下來,還燎了人家新衣服,我肯定也是要寫上一筆的。”

    錢寧不甘心問道:“你知道今日發生什么了嗎?”

    謝來笑了笑:“我只聽陛下的命令,不看朝廷上的事情,錢同知,看在大家同屬錦衣衛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人,要分得清輕重。”

    錢寧看著面前謝來近乎冷冽的神色,神色僵硬,又看著事不關己的江蕓,咬牙說道:“江蕓要完蛋了。”

    “完蛋了再說吧。”謝來嘆氣,扭頭去看江蕓蕓,“是吧,江閣老。”

    江蕓蕓施施然點頭:“是這個道理。”

    謝來跟著點頭,又看向錢寧:“看吧,大家都這么說的。”

    錢寧一看這兩人狼狽為奸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好好好,你們等著。”

    他怒氣沖沖帶人離開后,原本還有幾分擁擠的甬道就只剩下謝來和江蕓蕓兩人。

    “哎,你說這事。”謝來從腰間抽出折疊的燈籠,又掏出一根蠟燭和火燭,做出一個簡易的燈籠,“沒事和錢寧這個大傻子對罵什么,這人除了有兩膀子力氣,蠢得跟頭豬一樣。”

    江蕓蕓笑:“是他先攔住我的。”

    “那你直接喊我唄,好好的壞了一件衣服。”謝來抬了抬燈籠,“走吧,勇敢的江閣老。”

    兩道影子被燭火一照忽大忽小,成了肉眼可見的宮廷內唯一的動靜,江蕓蕓盯著那火苗便也跟著笑了起來:“主要也是看他不爽很久了,忍不住找了個機會罵一頓。”

    “巧了不是,我看他也格外不爽,和他說話都覺得費勁。”謝來走在她邊上,嘆氣說道,“但他射箭本事好,之前那個弓箭就是他找的人,陪著陛下設計出來的。”

    “聽上去有一技之長的人總不會活得太差。”江蕓蕓隨口打趣著。

    謝來聽得直笑:“拍馬屁也算的話,那他是兩技之長了。”

    “本事果然還是越多越好啊。”江蕓蕓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謝來把人扶上馬車后,自己順手拿起韁繩,輕輕一抖繩子,得意說道:“那我也多得很,坐穩了,江閣老,駕。”

    江蕓蕓坐在沒有光亮的馬車內,臉上的笑意緩緩斂下,只剩下平靜的沉默。

    —— ——

    水軍的事情石沉大海,但壬申年的春節卻不期而至。

    年前一個月京城流傳著隱秘的一則八卦——江蕓好像失寵了。

    因為陛下兩個月時間都沒有單獨召見江蕓,這可不符合我們陛下對江蕓的態度,就連二殿下最近去內閣也不勤快了。

    ——聽聞是因為水軍的事情鬧翻了!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有人拍手稱快,有人憤憤不平,也有人沉默不語。

    年前的京城因這個爆炸小道消息一下子走動都頻繁起來了。

    “今年來拜訪的人都少了,真是勢利啊。”樂山小聲嘟囔著,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頗為開心,“正好休息休息,不然大過年也沒得休息了。”

    張道長憂心忡忡說道:“你倒是好心態,外面的人都要落井下石了。”

    “那我們就回家投奔夫人去。”樂山皺了皺鼻子,不高興說道,“京城一點也不好,我們在揚州養的肉都沒了。”

    張道長一聽,也跟著說道:“那不如跟著我出家去,哎,我跟你說,出了家肯定長命百歲……干嘛干嘛!”

    顧知抓著他的胡子,不耐說道:“要出家自己出家,干嘛拉著我老師,我老師以后是要做名垂千古的大人物的。”

    “做道士也可以啊,呂洞賓你知不知道,大文盲!”張道長罵罵咧咧說道,“你老師這本事去那里不是大有作為,做官這么累,跟我去做道士,還可以云游四海,那可是能長命百歲的。”

    他還沒說完,就捏了捏胡子,站起來說道:“好久沒給江蕓把脈了,我去看看。”

    “要是有毛病,盡管開藥啊,我有錢!”樂山連忙對著他的背影喊道。

    張道長揮了揮手表示知道了。

    江蕓蕓正在看故人的來信,一個月就能收到不少。

    “你也忒忙了。”張道長一看就齜牙,抱怨著,“回信也是個忙事,就應該在上值的時候見縫插針的回,哪有帶回家的道理,倒反天罡,來來來,我給你把把脈,瞧著小臉也太白了。”

    江蕓蕓失笑:“你真是摸魚的一把好手。”

    “還行吧,我們做道士的講的是樂觀,我摸魚的時候就特別樂觀,感覺日子都是好日子,來來,我給你把個脈。”

    “我看江渝說,談大夫教的第一批學生出師了,有一批人來京城了,領隊的是吳安的朋友,你見過的。”江蕓蕓一邊被人把脈,一邊說道。

    張道長按著脈搏,眉頭緊皺,氣呼呼說道:“早早就碰上了,一個月前的事情,黃花菜都涼了,別說了,把脈呢,這些事情都操心,怪不得身體這么虛。”

    江蕓蕓便也跟著不說話了。

    “太虛了,江蕓,你不要命了。”張道長松開手,嚴肅說道,“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你讀書比我多,難道這些道理都不懂嗎。”

    江蕓蕓抽回手,笑說著:“你張道長養生的道理說的一套又一套的,還不是該喝酒就喝酒,該吃肉就吃肉。”

    張道長語塞,聽得面紅耳赤的,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長命百歲,你少生氣。”江蕓蕓笑瞇瞇問道,“那些人你都安置到哪里去了,我都不知道呢。”

    “你知道什么啊,一天天回家這么晚。”張道長沒好氣說道,“你知道婦人看病有多難嗎,這些女大夫多搶手啊,更別說這些女大夫之前救了一個難產的農婦,母子平安,現在在京城內名聲可不錯了,大都找了醫館掛職了,也算是安定下來了,之前說過年要給你拜年的,我說你太忙了,好不容易過年了,好好休息,讓她們挑別得時候來。”

    江蕓蕓這才露出真切的笑來:“那可太好了,總算是有了出路。”

    張道長嗯了一聲,抓耳撓腮開始寫藥方。

    江蕓蕓便開始看下一份信。

    沒多久,就聽到外面傳來敲門聲。

    “誰啊,這個時候過來。”張道長很是警覺,“大過年談事情,可太不吉利了。”

    “是徐郎中來了。”陳禾穎快步走了過來,“說是來拜年的,送了好多好吃的。”

    “哇,是徐富戶來了。”張道長眼睛一亮,“肯定有很多新鮮玩意。”

    “確實好多好吃的,這個季節竟然還有螃蟹,送了一筐呢。”陳禾穎也興奮說道。

    張道長把草擬的草藥卷走,拉著穟穟開心說道:“走走,去看看。”

    江蕓蕓背著手,慢慢悠悠走了出來。

    如今京城流行年輕男子不蓄胡,白臉龐,所以徐經也并未蓄胡,穿著翠綠色的衣服,腰間繡著金絲繡袋,玉佩香囊縈繞,完全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秀氣公子,更別說白皙秀氣的臉正一臉笑意地聽著顧知和他說著話。

    “衡父。”

    徐經聽到動靜,扭過頭去,看著自游廊下走出來的人,神色恍惚,但嘴角已經緩緩露出笑來:“好久不見,江閣老。”

    江蕓蕓走到他面前:“在外面歷練了一番,還真的有些認不出來了。”

    “確實很鍛煉人。”徐經頷首,“我也有些認不出你了,當年來京的船只上,我們都說你最有可能封侯拜相,你看我們說的準不準。”

    江蕓蕓一聽也跟著笑了起來:“那個梨可太燙嘴了。”

    徐經輕輕嘆了一口氣:“是你太心急了,其歸。”

    “大過年的……”領著螃蟹的張道長幽幽提醒著。

    “是我失言了。”徐經無奈搖頭,“今日就是來給你們送吃的,新得的螃蟹和牛腿,還有一些新鮮蔬菜大米,你這一大家子人是越來越多了,楠枝呢?”

    “馬上就回來,今年不是說凡被寇賊侵擾過的府州縣,概免租稅一年,年底了這個金額和人數還在算呢,整個戶部都連著加班十來日了,他今年也去了戶部總部的郎中,可不是要以身作則好好干。”江蕓蕓無奈說道。

    “是一項德政,聽說還是你上的折子。”徐經嘆氣說道,“這些年各地總有災情,能讓百姓喘一口氣不亞于放人一條活路。”

    “你們最近的海貿還順利嗎?”江蕓蕓笑問道。

    徐經并不意外江蕓說起此事,便跟著點頭:“我們徐家是大戶,那些人有意借著我們來大明,自然是順順利利的,但是小商人卻不好說了,聽說經過他們就要繳稅,還不低,一趟下來的利潤少了許多。”

    江蕓蕓神色凝重。

    “明年海貿司就會把這些事情呈上去的。”徐經想了想又說道,“其實你的想法,我認為有可行之處,這些人據說叫佛郎機人,據說他們已經占據天竺的一個重要港口,鎮壓殺害了無數當地人,現在還在各個小國之間挑起戰爭,最后把他們全都吞并,如今所圖滿剌加,只怕野心不小。”

    “他們的目標自然是東方的大國。”江蕓蕓平靜說道,“再看吧,許是馬上就要搭上你們的船來了。”

    徐經嚴肅說道:“我已經嚴厲告誡徐家,不可和他們有更多的交往。”

    江蕓蕓抬眸看他。

    “我年后準備上折子要求重新恢復遠洋護航,保衛船只遠行。”徐經注視著面前的年輕人,認真說道,“江蕓,你當年說的事情都一一實現了,徐家搭上你,如今往北往南都有了出路,安安分分做生意就是,再者,我會找你說的……土豆的。”

    江蕓蕓聽著這個熟悉的名字,竟有一些恍惚。

    “壞了,想吃土豆了。”她摸了摸嘴角,突然笑了起來,“你都不知道這東西有都好吃。”

    徐經看著她笑:“我以為你給什么吃什么的,沒想到還有惦記的東西。”

    “那也是有喜好的。”江蕓蕓強調著。

    兩人說話間,大門再一次被人敲響。

    黎循傳心事重重走了回來。

    “楠枝。”江蕓蕓笑說著,“辦事不順利嗎,怎么心事重重的。”

    黎循傳看著她,目光在她額頭一閃而過,最后勉強笑道:“剛看到誘降未果的馬御史被押解進京了,有些感慨。”

    “這事我也聽說了,此事頗有冤情,聽說是僉事許承芳對此事有顧慮,才導致失敗的,當時馬御史已經在半路上了,年后我也要上折子說道此事的。”徐經說。

    黎循傳也跟著說著:“我亦打算如此。”

    但顯然黎循傳的心事并非如此,江蕓蕓一眼就看中他的心事,奈何黎循傳顧左而言他,便也只能當不知此事。

    不過很快江蕓蕓就知道,當日黎循傳那個難看的面容是為何了。

    原來押送馬中錫入京的武將名叫江彬,原是大同游擊將軍,以狡黠有力出名,善騎射,偏面容白皙,身形修長,最重要的是他的眉宇間也有一道傷疤,據說是曾和敵人戰于淮上身上中三矢,其一中面頰,鏃從耳出,其二擦眉宇,深可見骨,其三中胳膊,只是左手難以使勁。

    江蕓蕓和他在皇城里不期而遇,兩人對視一眼,隨后各自平靜移開視線。

    第五百一十二章

    江彬原是江彬蔚州衛指揮僉事, 但隨著劉六、劉七起義在霸州發動起義,數千百姓紛紛響應,先后轉戰南北直隸、山東、河南、湖廣等地方, 肆虐為患,河北附近的衛所幾次交手都失敗,去年就有人提議調邊軍入內平亂。

    江彬就是以大同游擊將軍的身份領邊兵前來,聽聞此前有一人殺二十人的光輝戰績, 起義被暫時壓制,但他并沒有參與后續的追擊工作, 反而押送提督軍務的馬中錫、張偉等人入京審訊。

    江蕓蕓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在皇宮內的校場,原是朱厚照新得了一只老虎,不知怎么突然咬傷了看管太監, 原本正在匯報賊匪事情的江彬自告奮勇前去馴服。

    “好厲害的功夫。”朱厚照觀摩全程后,大為吃驚,“你竟有這般神力。”

    江彬一身是血,赤裸著上身, 恭敬謙卑說道:“陛下威嚴驚人,微臣不過是借力為之。”

    朱厚照眨了眨眼,在他帶血的臉上一掃而過, 隨后突然沒了笑意,對著張永意興闌珊說道:“給他件衣服,春日乍暖還寒, 可別著涼了。”

    張永眉心微動, 悄悄看了他一眼,卻見陛下完全沒了剛才的興趣, 便對著小黃門打了個眼色。

    “爺, 江閣老求見。”一個小黃門快步走了過來, 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朱厚照猛地坐直身子:“她怎么來了,還不快快請進來,快把這里都收拾收拾,都是血,別污了她的衣服。”

    小黃門連忙把受傷的老虎拖走,又用干凈的泥土把帶血的土地掩蓋一下,江彬披著衣服站在一側,眉眼低垂,只是突然在一片混亂中抬起頭來,看向穿著朱紅衣服走進來的人——江蕓。

    他在大同多年,剛當兵時就聽聞蘭州來了一位神人,名叫江蕓,他心生向往,苦練箭術,只是后來隨著大同等邊境九鎮清丈土地正有條不紊地進行時,他又開始厭惡此人的手伸得如此長。

    如今這樣如雷貫耳的人卻在今日猝不及防相見,他的心跳莫名開始加快。

    面前的人迎風走來,衣袂翻飛,才高氣清,沿途的小黃門侍衛無不偷偷去看她,就連灰撲撲的校場也隨著那身大紅的官服而明亮燦爛。

    “你怎么來這里找我了。”朱厚照見人來了,先是一怔,但還是忍不住快速下了臺階,朝著她走了過去,“回頭讓周發來傳話,我回乾清宮后你再來就是。”

    江蕓蕓笑說著:“陛下也難得休息,但政務也不好耽擱,陛下可以先拿著,回頭得空了再看。”

    朱厚照聞言嘻嘻一笑,接過她遞來的折子,順手交給一側的張永。

    只有江蕓特別理解他的喜好,他就喜歡看看獅子老虎豹子這樣的猛獸打架,也喜歡射箭騎馬帶著侍衛打架,但其他人見了就是一臉不悅,大力勸阻。

    “那你今日陪我來看老虎嗎?”朱厚照眼巴巴問道,“我新得了一只老虎,剛剛還吼我呢。”

    江蕓蕓擔心說道:“老虎畢竟是猛獸,陛下身邊不可少人,不可被他們沖撞了。”

    “江彬替我馴服了……”他還未說話,突然臉色古怪起來,想也不想就拉著江蕓蕓的方向朝著門口走去,“算了,這里臟死了,走,我們去外面玩。”

    江蕓蕓卻沒有走,只是笑說道:“是新來的大同游擊將軍嘛?”

    朱厚照腳步一頓:“你怎么知道?”

    “江將軍氣質不凡,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江蕓蕓和氣說道。

    朱厚照又哦了一聲,低著頭,避開她的視線,只是抓著她的袖子想繼續把人帶走:“沒什么好看的,走,今日休息,我們出宮玩去吧。”

    江蕓蕓失笑:“微臣事情還沒做完呢。”

    “事情是做不完的。”朱厚照把人拉走,“這么認真做什么。”

    直到兩人離開都不曾再看江彬一眼,張永慢條斯理走到他身邊,無奈說道:“陛下和江閣老多年情誼,雖說之前有了一些沖突,但陛下最是心軟,從不會責怪江閣老。”

    他和顏悅色地看著江彬,甚至伸手輕輕拉了拉他肩上的衣服,目光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但陛下一向喜歡你這樣的人,早早回去休息,別著涼了。”

    江彬收回視線,臉上露出熱情笑來:“這次多謝張公公引薦,您說的我都記得,只是不知道今日我還要去跟著去伺候陛下嗎?”

    張永神秘一笑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示意小黃門把人帶下去休息。

    朱厚照拉著江蕓蕓上了自己的玉輅。

    馬車慢慢悠悠朝著乾清宮走去。

    “你今日來就是給我送個折子的?”朱厚照捏著那本折子,隨意看了一眼,不過是簡單的邊境折子,心中微動,不由故作隨口問道,“難得見你主動找我。”

    江蕓蕓笑了笑,盯著上首坐著的人,直接說道:“聽聞陛下去了豹房,微臣很是擔心,故而想要帶陛下離開是非之地。”

    朱厚照捏著折子的手一頓,最后緩緩抬起頭來,一臉不可置信:“就因為這個?”

    “不可以嘛。”江蕓蕓微微一笑。

    朱厚照怔怔地看著她,似乎想要看清楚她到底是虛情還是假意,可到最后一看到那雙清澈明朗的眼睛還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最后嘴角都壓不住,咧出笑來。

    江蕓蕓只是和氣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雖然事實確實如此,卻不是她主動來的,是李東陽聽聞江彬帶皇帝去了豹房訓老虎,又聽聞那老虎前腳剛要死一個小太監,正是兇性大發的時候,嚇得臉都白了,連忙去找江蕓。

    能把朱厚照帶回來的,遍看滿朝文武,除了江蕓再無他人。

    “老虎一點也不兇,你別擔心。”朱厚照湊過來,小聲嘟囔著,“但你能來,我還是很開心的。”

    江蕓蕓盯著那雙真摯的眼睛,有一瞬間的啞然。

    那雙眼睛又圓又亮,睜大眼睛看人時總讓人感到真摯。

    熱烈直白的少年帝王總是格外少見,也讓人難以招架。

    所以江蕓蕓移開視線,低聲轉移話題:“陛下保重身體最為重要。”

    “哦。”朱厚照高興極了,把手中的折子都要翻出一朵花來,笑嘻嘻說道,“晚上留在宮里吃飯行不行,上次的揚州廚子你喜歡嘛,我讓他再給你做飯吃。”

    江蕓蕓笑著搖頭:“張道長給我燉了藥膳,之前先答應他回家吃飯了。”

    朱厚照立馬不笑了,瞧著有點不高興了,但很快又覺得不對勁,緊張問道:“藥膳?你生病了?我找御醫給你看看。”

    “只是普通的調養身體而已。”江蕓蕓解釋道。

    朱厚照哦了一聲:“你確實太瘦了,是內閣的飯不好吃嗎,要不我給內閣換個廚師,再給你們加餐,讓周發多拿一份給你,你多吃點。”

    江蕓蕓失笑,但還是點頭應下:“廚子很好,但也多謝陛下了。”

    朱厚照只覺得今日的江蕓特別好,就和記憶中的江蕓一樣好,整個人肉眼可見的雀躍起來:“那我去你家玩好不好。”

    江蕓蕓哭笑不得:“上次過年彈劾微臣的折子現在還堆在內閣呢。”

    朱厚照不高興地皺了皺鼻子:“管這些人做什么,真是給他們閑的,我不管,我一定要去,什么藥膳啊,我也要吃吃咸淡。”

    “藥有什么好吃的。”江蕓蕓無奈勸道。

    朱厚照已經讓張永轉道了。

    “這個車不合適。”江蕓蕓想了想又說道,“陛下還是換件衣服,要不也把二殿下帶來吧,之前因為宗藩條例,二殿下也很忙,正好一起去家里吃頓飯。”

    朱厚照立馬扭頭瞪她。

    江蕓蕓一臉無辜。

    “朱厚煒這個笨蛋到底哪里值得你惦記了。”

    他怒了怒,然后轉身去了文華殿把正在摸魚睡懶覺的朱厚煒提溜走了。

    “干嘛,干嘛啊!!”朱厚煒衣冠不整,大怒,“又發什么瘋啊。”

    朱厚照冷笑一聲:“我到要看看江蕓憑什么要帶你吃飯。”

    朱厚煒嗯了一聲,也不生氣了:“江蕓請我吃飯!”

    “等會,我要打扮打扮。”

    “禮物呢,我去準備個禮物來。”

    “干嘛!!我還沒換衣服呢!!”

    朱厚煒就這么罵罵咧咧被人拉走了。

    隔壁院子,誠勇看著書房的公子,小聲說道:“真不去隔壁看看。”

    “陛下微服出宮,我們只當不知道就是。”黎循傳正在雕刻一只小老虎的木雕,眉心緊皺,“是不是有點不好看?”

    “距離江閣老生辰還有一段時間呢,怎么這么早就做準備了。”誠勇笑說著,“不過確實不太好看,沒有當年江閣老送您的那個小雞好看。”

    黎循傳臉上露出笑來:“她自來是做什么都是極好的。”

    誠勇一看那笑,就忍不住說道:“年前老爺來信,說老家那邊有一為世交姑娘容貌極好,知書達理,想要問您的意見,您回信了沒。”

    黎循傳不笑了,低著頭沒說話。

    誠勇自小和他一起長大,事已至此還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可再一想卻越發覺得此事酸澀艱難,不由傷心低語:“這可如何是好啊。”

    “我不甘心。”許久之后,黎循傳盯著那只初具輪廓的小老虎,聲音輕飄。

    —— ——

    水軍的事情就這么被沉默擱置了,剿匪不力的馬都堂的事情上了朝野眾人的口中。

    徐經和黎循傳的折子打了頭陣,很快朝堂就關于馬中錫的處置而吵翻了天。

    此事看似是因劉六、劉七兄弟及楊虎等賊首的起義事情而起,但最本質的是因為河北百姓深受‘馬政’的危害。

    馬政原是為了保證邊境戰馬的供應,太祖強令河北等地百姓充當養馬戶,服馬役。

    此事看似簡單,不過是一家多養一匹馬,但其實養馬需要很大的糧食,也就是說當地農民不僅需要種地繳普通的賦稅,也需要承擔飼養馬匹的徭役,而一旦馬匹死亡或種馬孳生不及額時,不僅要賠償還會被懲戒。

    民間流傳著‘江南之患糧為最,河北之患馬為最’,這些當地的百姓一旦受災,不僅今年的口糧沒了,還會因為飼養的馬匹死亡從而欠上一屁股的債,據說起義那一年,當地大多數的百姓已經開始賣田產、鬻男女,日子苦不堪言,卻無人愿意為他們伸冤。

    朝廷后續的處理也頗有問題,御史寧杲為捕盜,采用極為殘酷的手段,大肆屠殺和鎮壓百姓,不僅要求立什伍連坐法,而且每此械盜賊回真定時,就用鼓吹在前面領路,導致當地金鼓之聲整日不絕而耳,人心惶惶。

    這場霍亂持續了三年,京城派去的督戰官員換了一批有一批,卻都完全不敢和起義百姓交鋒,甚至因為這些隊伍打出了‘建國扶賢’的口號,還豎起“直搗幽燕之地”和“重開混沌之天”的旗幟,再加上這些人不妄殺平民,所以得到了當地很多百姓的支持,不少縣城甚至開門迎人。

    直到今年正月,其中一支隊伍已經達到深入近京的霸州,此時,另外一直甚至打到河南泌陽,竟然直接燒了前閣臣焦芳的家。

    目前兩只隊伍,一支在霸州和京師附近僵持,另外一支則是在湖廣襄陽等府縣兵戎相見。

    朝廷震驚,人人驚恐不安,有人提議重新再一次換人,這一次換的人是熟人,如今的右都御史彭澤被調去提督湖廣的軍務,同時再增調大同等處邊兵回援京城,且進一步要求當地的湖廣士兵一起和一路追擊起義軍的隊伍,四面圍堵。

    馬中錫就是在這個緊張的時候回到京城。

    京城因為大敵當前,正處在空前的憤怒中,要求直接處死馬中錫的聲浪并不小。

    “如今邊貿馬市的交易成交量已經很大了。”江蕓蕓掏出去年各地邊貿的折子,“馬政的政策也該變一下了。”

    “這不是寄希望與蒙古嘛,萬一他們反悔,那我們不久因為馬匹短缺而受制于人嗎。”楊廷和反駁道。

    “其實,邊境的戰馬已經不缺了。”江蕓蕓掏出一本折子,解釋道,“光是蘭州民間的大馬場就有二十幾家,還有小馬場不計其數,這次因為邊貿各大馬場都引進了很多不同的種馬,這事目前排查出來的蘭州當地的馬場數量和大概的馬匹數。”

    “蘭州調解經歷。”李東陽一看這個抬頭,就忍不住挑眉。

    “哦,拜托江經歷幫我查的。”江蕓蕓一本正經說道。

    王鏊聽笑了:“你們姐妹倆還玩這個。”

    “工作上請稱呼職務。”江蕓蕓一本正經說道。

    “江經歷一個調節漢蒙矛盾的人,查馬的數據能準嗎?”梁儲提出質疑。

    江蕓蕓點頭:“準的。”

    “這么自信?”楊廷和半信半疑接過折子,“雖說有你這個江閣老做背書,但這些商人自來狡猾,欺負小姑娘不懂,胡言亂語也是有可能。”

    “不會的,他們不敢。”江蕓蕓在李東陽的注視下,故作不在意地緩緩移開視線,最后看向楊廷和真誠說道,“都是實打實的數據。”

    “若是這么看,至少蘭州的馬匹確實不少了。”楊廷和合上折子,在她熱情的注視下,猶豫片刻后說道,“江經歷這些年調和漢蒙矛盾也是出了名的厲害,又是你江其歸的妹妹,總是有幾分本事在的。”

    江蕓蕓滿意點頭。

    “這也太胡鬧了,太祖的規定是以防萬一,你們姐妹倆倒是嘴巴一長一合就說要改。”梁儲不悅說道,“前腳不是說要提防蒙古人,后腳就自斷養馬之路,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太祖之前我們的戰馬確實少,這才有了這個辦法,但現在河北動亂三年,禍及南北直隸,湖廣,蘇州等人,究其根本就是馬政太過擠壓百姓生存空間,一匹馬要太多的草料和人力了,一家種地尚且能圖一個溫飽,再養一匹馬,可不是多一張口這么簡單。”

    “你家不是就有一匹小白馬,一年要多少錢?”王鏊問道。

    江蕓蕓臉色凝重:“還真不便宜,我這馬平日里都不騎的,所以馬鞍這些裝備都沒有,光是草料費,一個月就需要二兩銀子,一年至少要二十兩。”

    王鏊咂舌:“你有錢養?”

    “我娘給錢養的。”江蕓蕓咧嘴一笑,“還有我家小毛驢。”

    李東陽咳嗽一聲:“說回正題。”

    “哦,另外我還查過遼東有專門的馬市,是自來就有的,最好的馬需要五石麥谷外加五匹布,最便宜的小馬駒也需要一石麥谷和兩匹布,算是非常公道的價格,所以交易如云,如今雖然也加入鹽、鐵和茶葉等,但隨著邊貿的放開,生意越來越好。”

    “這是徐郎中的折子。”江蕓蕓又從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

    徐經正是從大同做縣令回來。

    “朝廷每年用于馬匹購買多達二十萬兩,今年不是就預定了二十萬,按照當下的價格,一石麥谷售價是五錢銀子,一匹布售價是一錢銀子,換算下來,今年就至少可以購買戰馬六萬五千匹。”

    江蕓蕓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在根據目前在編的騎兵來配置戰馬,我們可以從太宗時的兵部畜馬賬冊的記載來看,當時各處有兩萬三千七百匹戰馬,七千人騎兵,也就是說,一個騎兵配三匹馬。”

    “目前,我們騎兵在冊四萬人,那道理需要十三萬的戰馬,我查過歷年的記錄,每年增加兩千騎兵,六千馬,也就是說,目前光在官方馬市的交易就是綽綽有余的,更別說衛所里還有自己配種飼養的馬匹,這些都是每年會撥錢下去的份額,再加上私人馬場的數量在穩步上升,而且隨著邊貿逐步穩定,這些馬匹數量會逐漸擴大,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并不缺馬匹。”

    “若是我們和蒙古再一次打起來,被人斷了馬匹呢。”王鏊問道。

    “若是短時間的戰役,我們目前的馬匹完全可以支援,若是長時間,那必然是舉國之戰,不僅全國各地的戰馬會被源源不斷送到九邊,我們的百姓定然是愿意再一次養馬的。”江蕓蕓平靜說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樣的家國大義,百姓自然也懂。”

    眾人沉默。

    ——是了,真到了這一步,家家養馬,戶戶上戰場是肯定要的。

    “若是直接取消馬政,至少當地百姓不會再開門迎接反賊,也算是斷了他們的力量。”楊廷和想了想,“是一個陽謀。”

    “百姓安居樂業,以土為依,才能生息繁衍,心定神怡,如此社穩家興。”江蕓蕓認真說道,“河北的百姓身為京畿重地,已經為國家奉獻一百多年了,也該休息休息了。”

    李東陽嘆氣,隨后看了一眼其他同僚。

    “馬政笑,叛亂止。”王鏊頷首,“倒是可以一試,也能緩解一下目前的危機。”

    “需要馬,但也不能太多的馬,如此大的負擔也該停止了。”沒想到梁儲表示贊同。

    楊廷和笑說著:“我自然也是贊同的,早些讓百姓恢復正常日子才是。”

    “那你去寫折子吧。”李東陽摸著胡子點頭說道。

    誰知道江蕓蕓還沒走,繼續認真問道:“那馬中錫怎么辦?”

    “這……”李東陽為難,“怎么,他們家人求到你那里了。”

    “這是一方面。”江蕓蕓又掏出一本折子,“這是他的喊冤折,寫的很是清楚。”

    眾人四目相對,王鏊忍不住去看她的袖子:“到底塞了多少東西啊。”

    江蕓蕓攤手:“這次真沒了。”

    馬中錫,成化十年的鄉試第一,成化十一年中進士,隨后授刑科給事中,性格嫉惡如仇,導致九年不曾升遷,后任右副都御史,巡撫宣府,曾在邊寇犯邊時大敗敵人,陛下剛登基時,不少朝臣上折推薦此人,故而重新啟用了此人,命其巡撫遼東,但剛上任沒幾天就得罪了劉瑾心腹、遼東鎮守太監朱秀,隨后很快就被抓捕進京下獄,據說當時用囚車押赴遼東,招搖過市,欺辱至極,百姓見狀嘩變,還是馬中錫自己坐在囚車里安撫的,最后被褫其官職,令其歸家思過。

    這次反賊一路斬關奪城,撼動京畿,朝廷這才重新啟用馬中錫率兵剿滅義軍。

    “其實這次百姓作亂說到底是官貪吏虐所致,馬都堂一個外來的,強龍不壓地頭蛇,時間緊急也做不了什么。”江蕓蕓說,“而且他在折子里說,他是打算一面武力鎮壓,一面力主招撫的,所以才親自帶著酒食到劉六、劉七大營開誠慰諭。”

    江蕓蕓又掏出一張紙。

    王鏊似笑非笑:“不是說沒了嗎。”

    “是一張口供紙,不是折子。”江蕓蕓嘟囔著,“錦衣衛詢問了被抓入京的百姓,他們說是因為佩服馬都堂,所以才約定不侵害故城馬都堂家的,并非和他勾結了。”

    如今朝廷上對馬中錫的攻訐也大都是因為此事。

    畢竟上一個焦芳家里可是被燒得精光,這一位卻是完全不受到傷害,自然也是令人懷疑是否是“以家故縱賊”。

    他如今被押解進京,除了作戰不力,還有縱賊的罪名。

    “而且也都當地也有人說,當時這些反賊聽了馬都堂的話是愿意歸降的,只是僉事許承芳對此事有顧慮,這才請求增兵,驚動了賊人,這才導致戰況突然混亂起來。”江蕓蕓雙手一攤,“但是沒有當地官員愿意上折子愿意說明此事。”

    李東陽摸著胡子,不好多言,便又去看同僚。

    “能寫出中山狼傳的人,總不會太壞。”王鏊嘆氣說道,“總不會咬我們一口。”

    李東陽咳嗽一聲。

    江蕓蕓低下頭沒說話。

    “在官八千有余日,算老六旬余六年,馬都堂不論如何與國有功。”梁儲沉重開口。

    “剿匪之事為表,馬政為內,總不能因內失表。”楊廷和也跟著說道。

    “那你現在可以去寫折子了吧。”李東陽看向江蕓蕓,笑著打趣道。

    江蕓蕓點頭,心滿意足地走了。

    王鏊看得直笑:“瞧著是早有準備啊啊,這袖子也不嫌沉。”

    “別人是擔風袖月,她是擔紙袖折啊。”楊廷和也跟著打趣著。

    李東陽只能無奈搖頭。

    梁儲看著離開的背影,神色松動了一些。

    兩道折子遞上去沒多久,朱厚照就批示同意了。

    隨著取消馬政的政令一處,還有河北要正式開展清丈土地的工作,原本凡被寇侵擾過的府州縣,概免租稅一年,如今擴大到全河北。

    至于這次反叛的百姓只要放下刀,就既往不咎,回家種地去。

    此令一處,各地的躁動立馬減少,聽說河北家家戶戶還有人跪在地上大哭的,原本圍困冀州的起義軍果然緊跟著退去歸家去了。

    與此同時,江蕓的威名再一次響徹河北。

    “好端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江蕓蕓震驚。

    “不知道,但瞧著……”黎循傳擰眉,憂心忡忡,“太過盛名了。”

    江蕓蕓嘆氣:“有人要害我啊。”

    黎循傳沉默地點了點頭。

    “河北那邊的土地背后一個個都是響當當的人。”張道長腦袋湊過來說道,“我之前想給知知置辦一些田地的,你猜這么著,要價高不說,根本輪不到普通人手里,不過那些人牙真是眼尖,認出我和你的關系,又非要賣給我,不過我給拒絕了。”

    江蕓蕓挑眉:“那可真是大工程啊。”

    “是啊,你還不如先把兩廣的土地弄了些,那邊種田的人也少。”張道長搖頭晃腦說道。

    “也不打算這么早推行到河北,實在是時機到了,也該給這些京城人一些警醒了,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旗幟寫給誰看的。”江蕓蕓冷笑一聲,“河北之亂能拖延到今日,這些人功不可沒,不放點血出來,怎么對得起這些百姓和士兵。”

    張道長沒說話:“也該讓米價往下走了,也太高了,要逼死人啊。”

    黎循傳低聲說道:“那這次的人選就很重要了。”

    江蕓蕓嗯了一聲。

    只是她還沒思考出一個適當的人選,就聽聞有人攛掇著皇帝要京營邊軍互調操練,增加京城兵的實力。

    江蕓蕓一臉頭大的被李東陽抓了出來。

    “又是那個江彬,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個好東西了。”王鏊糟心說道,“陛下本就愛武,這人武將出身還嘴甜,哄起人來一套又一套的,只有你治得了這人了。”

    江蕓蕓揉了揉額頭:“陛下同意了?”

    “這次停兵冀州,陛下也是對京城士兵的能力頗為不滿。”李東陽委婉說道。

    江蕓蕓只好有隨手揣了一本折子,去豹房找人去了。

    ——是了,最近朱厚照沉迷豹房。

    第五百一十三章

    “江蕓來了。”朱厚照一聽張永的話, 下意識看了眼天色,很快又把手中的弓箭放了下來,拉著韁繩慢慢悠悠朝著看臺走去, 有點偷玩被抓包的苦悶。

    “陛下之前處理馬都堂的事情這么辛苦,今日放松放松也是應該的。”張永見狀,快步小跑跟在馬屁股后面,“朝中大事自有內閣處理。”

    朱厚照最近確實有些沉迷玩樂, 畢竟左一個錢寧,右一個江彬, 比起騎馬射箭來,實在是痛快。

    “爺怎么走了,這不是剛熱身嗎?”錢寧殷勤上前說道。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 收回視線后不悅呵斥道:“要你多嘴,滾一邊去。”

    錢寧臉上笑容一怔。

    “那今日先收弓,讓士兵和獵物先回來。”江彬見狀文質彬彬說道,態度溫和。

    朱厚照漫不經心點頭, 目光落在遠遠的校場門口:“你們處理吧,動靜小些。”

    錢寧還打算說話,就被江彬拉走了。

    “拉走我做什么?”錢寧現在是看江彬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的,冷哼一聲,“沒了你大秀風采的時候, 怎么還這么冷靜。”

    江彬不笑起來, 面容很是冷峻,斜眼看了這個蠢貨一眼, 沒說話, 轉身離開了。

    錢寧氣得直跳腳, 眼看就要大發雷霆,突然看到校場門口出現的那個人,立馬嚇得瞪大眼睛,隨后雙眼冒火星,雙拳緊握,但最后還是一聲不吭隱忍不發,轉身把自己藏起來,悄悄看著遠處的動靜。

    “你怎么來了?”朱厚照坐在馬上,慢慢悠悠朝著江蕓蕓走了過去,最后兩人相遇后,他也沒下馬,只是臭著臉問道,“來抓我回去的。”

    江蕓蕓和氣說道:“之前反賊圍困冀州,陛下有心抽調京城精銳,親自帶兵平叛,雖然被阻止了,但可見之前京兵的表現確實不盡如人意,故而這幾天兵部有意把武將考核細化,就委托我去軍營看看,我想著陛下這邊有現成的,所以斗膽來看看。”

    朱厚照一聽,眉頭皺來皺去,目光閃爍地看向江蕓蕓,最后忍不住彎腰,朝著江蕓蕓探去,緊盯著她的眼睛,猶豫反問道:“真的?”

    江蕓蕓面不改色,施施然點頭。

    朱厚照眼珠子一轉,隨后臉上咧開大笑:“走,我帶你見識見識我訓練起來的新兵。”

    江蕓蕓便慢慢悠悠跟了上去,朱厚照一看也跟著下了馬,牽著馬和她走在一起,興奮比劃著:“我昨日看了很多書,研究出如何對抗蒙古騎兵的陣法。”

    江蕓蕓溫和點頭:“愿聞其詳。”

    “其實對付騎兵有三種辦法。”朱厚照得意說道,“最直接的就是前朝漢武帝的用騎兵打騎兵,從西域采購優秀的馬匹,后在中原訓練騎兵,擁有一支更強大的騎兵后,就和匈奴的騎兵對沖。”

    他嘆氣,兩手一攤:“沒錢,人家漢武帝把前代數十年的積累都耗完了,我要是敢這么開口,你師兄他們能哭暈在我殿門口。”

    江蕓蕓噗呲一聲笑了起來:“我們確實也沒錢。”

    “第二種則是像唐朝這樣委婉一些的,讓胡人將領來擔任軍隊的將領,用他們的辦法來訓練騎兵,也可以一邊打一邊收編胡人騎兵。”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其實我祖宗以前也干過這事,但現在人都跑了,可見這個以胡制胡的辦法在戰時可以,平時不行,這些人養不熟,一有不對就跑,一有對不起他們的就造反,這可是一個大問題。”

    江蕓蕓含笑不語。

    “第三種嘛,就是前宋的用步兵打騎兵,但在端平入洛中,以精悍善戰的淮西步兵都慘敗在蒙古的鐵騎上,雖然這些步兵戰斗力驚人,戰場從早打到中午,甚至繳獲了三百余面盾牌,但最后還是被騎兵沖破防線,幾近全軍覆沒。”

    江蕓蕓眉心微動。

    朱厚照興致勃勃說完,話鋒一轉,低頭和她咬耳朵:“騎兵沖刺能力強大,步兵防御本事出眾,宋朝雖然在這場大戰中失敗了,但究其原因,糧草地形,甚至是千里迢迢北上都是問題,但我研究過他們的戰術,我老祖宗還借鑒過呢。可見這個辦法還是很有效果的。”

    江蕓蕓一本正經提醒道:“陛下已應該稱呼為高皇帝,又或者太祖。”

    朱厚照哦了一聲,膽大包天說道:“那說起來我也不是高皇帝選定的那一支……嗷嗚……”

    江蕓蕓眼疾手快用胳膊肘讓他閉嘴了。

    “陛下研究出什么了?”江蕓蕓轉移話題問道。

    朱厚照揉了揉胳膊,繼續說道:“我從我那老祖宗,我是說我太祖的小檔案里翻了翻發現,宋朝一般采用密集方陣,也就是讓士兵們排成方陣,外圍的士兵手持長矛,第二層為弓箭手,中間是最后掃尾的士兵,兩側還會布置弩手和火炮。”

    “不是長木倉嗎?”江蕓蕓驚訝問道。

    朱厚照露出了然之色:“這就輪到我們朝了,淮右步兵甲天下想來你也聽過,這就是專門使用長木倉的步兵,也就是后來專門被用來對付蒙古騎兵的淮右槍兵。”

    “現在邊境的步兵也都配有一支專門克制騎兵的長木倉。”江蕓蕓順勢說道,“木倉頭較尖銳,便于刺擊,槍桿為柔韌的白蠟桿,比劈砍的矛更為合適,也趁手。”

    朱厚照眼睛越聽越亮,連連點頭。

    “但現在邊軍之戰不推崇貼身肉搏,也不喜歡主動出擊。”江蕓蕓話鋒一轉說道,“他們平日需要守備城池、維護治安,甚至還要修建城墻,種地插秧,日常訓練幾乎為零,這和平日里便是去跑馬也是在鍛煉自己和馬的默契程度而言的蒙古人而言就已經拉開了差距。”

    朱厚照一聽不高興反駁道:“那邊軍也不是孤軍奮戰啊,還有騎兵、車兵組成車營啊,蒙古人可沒有這些,算不得差距。”

    江蕓蕓笑說著:“陛下還忘記說火器了,九邊如今裝備了大量的火器和弓矢,也是利器。”

    朱厚照滿意點頭。

    江蕓蕓話鋒一轉,繼續說道:“蘭州民間一直有一句話,不知陛下聽過沒有。”

    朱厚照搖頭。

    “中國之長技,莫先于火器,弧矢次之,其卒然以短兵相接,而二者莫施,則勝敗非余所能,近賭矣。”江蕓蕓認真說道,“要克制蒙古軍隊,既然做不到騎兵和騎兵對沖,那步兵就一定要有優秀的近戰能力和相互配合的作戰能力,過度依賴遠程火器,只會把戰線拉長,一旦火器弓矢消耗殆盡,我們的步兵在騎兵之下毫無還手能力。”

    朱厚照沉默,眉心緊皺,思考著江蕓說的話。

    “江閣老說得極對,但也有一點不對。”

    江蕓蕓腳步一頓,扭頭看去。

    那人立馬下跪請罪:“微臣斗膽,忍不住想要請教閣老一二。”

    朱厚照一看江彬不知何時出現了,莫名有些緊張,悄悄拉著江蕓蕓的袖子,想要走。

    江蕓蕓卻是好脾氣,微微一笑:“你就是江彬嗎?聽聞江將軍是從大同來的,有過以一敵二十的驚人戰績,陛下有意調整京城軍營的戰力,不若一起討論討論。”

    “那讓他寫個折子來……”朱厚照含含糊糊說道。

    “既然人在這里,當面說不是更方便嘛。”江蕓蕓笑說著。

    朱厚照一看只好拉著臉,示意他站起來回話。

    “火器對騎兵的殺傷力是巨大的,不僅可以直接摧毀士兵的戰力,馬匹也能損耗,騎兵最需要的是馬,只要這些馬死了,騎兵不攻自破。”江彬冷酷說道,“只要我們加大火器的投入,微臣這幾日在京城聽聞外面有叫弗朗的人,他們的火器比我們的更為精進,若是能大力引進,定能為邊境之戰錦上添花。”

    江蕓蕓笑著點頭:“你說的佛郎機炮的射程可以達到發及百余丈,確實能先一步阻擊蒙古人,但我也聽聞過,這門炮的火藥氣體很容易外泄,經常影響射程。”

    “這只是偶然事件。”江彬不服氣說道,“這門火器射速快,每炮母炮載以炮車,配子炮三門,射時,直接把子炮裝入母炮,發射完直接拿出,再裝填第二個子炮,前三炮需要花費的時間總共費時不到二十秒。”

    “還有散熱快,不容易炸膛,子炮是鐵鑄的,不僅可以承擔一部分火藥的壓力,便是其中一個子炮壞了,也不會影響火炮的射擊,如此重重的優點,怎么能因為一個偶爾事情而否定呢。”

    江蕓蕓仔細聽著,隨后反問道:“這是你找海貿的商人打聽的?”

    江彬點頭,隨后悄悄看了一眼朱厚照,虔誠說道:“微臣向其中一位商人買了一個火木倉,可以拿在手里的那種,正打算孝敬陛下。”

    朱厚照眼睛一亮。

    江彬見陛下終于對他露出笑來,臉上的神色也跟著輕松起來。

    江蕓蕓微微一笑:“那這個商人可有跟你說,裝炮需要的火藥比我們目前研制的要好?”

    江彬眉心微動。

    “我猜商人也沒有和你說,這門火炮的精度并不高,只能進行無差別的掃射,要是想要用這個沖散第一波騎兵,我們需要的火藥量遠遠會超過我們的預算。”

    江彬臉色逐漸凝重。

    “那我更猜,想要做這筆買賣的商人還是沒有和你說,攻破滿剌加用的是他們的重型炮,更長更厚的大家伙,和我們現在手中的門炮有類似之處,那為什么推薦輕便一些的長炮呢。”

    江蕓蕓明明眉心微微皺起,但眉宇間卻有一閃而過的飛揚,顯出幾分洞察人心的譏笑。

    “因為這門炮也并非這么好。”

    江彬臉色大變。

    朱厚照聽得連連點頭,語出驚人:“是了,要是真的好東西,早打過來了。”

    一側的史官聽得倒吸一口冷氣,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江蕓蕓笑說著:“但也并非這么不好,想來若是經過我們的手,總該會變得更好。”

    朱厚照一聽,撫掌說道:“是了,就是這個道理,一群洋鬼子能知道什么好東西啊,等我搶……我是說拿一門來,我們好好研究一下。”

    “江閣老瞧著對這個東西頗為熟悉,怎么沒有早早敬獻給陛下,也好讓陛下看看。”一直躲在角落里沒說話的錢寧,忍不住暗搓搓說道。

    朱厚照震驚:“你偷偷藏好玩的!”

    江蕓蕓哭笑不得:“我那個院子能藏什么,馬和驢都整日打起來呢,若是院子大些,還能把他們分開關呢。”

    “這倒是,主要是你的驢太肥了。”朱厚照不知為何頗為吃醋,“好好的驢,你也養得這么溺愛,你對誰都這樣嘛。”

    “兵部徐郎中家中就是做海貿生意的,我好友的母親,揚州秦夫人也是做海貿的,他們的船只被弗朗人打落后心中怨恨,這才知道了不少消息,我已拜托他們,若有廢棄的,哪怕是殘破的大炮,也只管拉回來,我們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也該好好改良一下經年不曾改過的火器了。”

    朱厚照一聽,目光炯炯的看著江蕓蕓,臉上喜不勝收。

    “陛下不是說訓練了新兵嗎?不若去看看。”江蕓蕓轉移話題說道。

    朱厚照眼神閃了閃:“我又別的想法了,先不給你看了。”

    江蕓蕓笑:“陛下是對京城兵有想法,還是邊軍?”

    “都有吧。”朱厚照說。

    江蕓蕓順勢進入今日的正題:“邊軍赴京防守,京軍赴邊操練這個辦法確實不錯,可以調動兩邊積極性,也能更好的讓京兵見見邊防的殘酷,激發他們的斗志。”

    江彬萬萬沒想到江蕓是贊成這個事情的。

    錢寧更是神色大喜。

    朱厚照卻是突然警覺起來。

    ——江蕓什么脾氣他還不清楚嘛!

    “但若是一批又一批的來,實在是去往疲勞,無故常動,如今邊貿正積極開展,會惹得蒙古戒備,再者九邊正在清理土地和軍屯,來回走動容易讓人又可乘之機,從而壞了這件國之根本的事情。”

    江彬和錢寧對視一眼,正打算說話,就突然察覺到江蕓輕飄飄的一眼,雖格外冷靜但眸光威嚴,面容平靜,好似豹房中氣勢不減的猛虎,獸瞳冰冷。

    “河北戰事剛停,陛下體恤百姓,免除一年賦稅,如此奔波,虛費糧餉,若是陛下想要抽空打造火器,兵部和戶部從哪來抽出錢來。”

    朱厚照不悅:“京兵這樣的能力,難道不該去邊境鍛煉鍛煉嘛。”

    “自然要。”江蕓蕓表示肯定,“祖宗成憲:京軍衛內,不無故外出,恐有四方窺伺之虞,之前冀州之事實在是有違祖宗成制,這群被京城生活滋養的完全沒有戰斗力的士兵早就該訓練了。”

    朱厚照臉色微微好看起來。

    “微臣建議,從宣府調三千人,京營調三千人,集合在一起訓練,一個合格的軍隊不僅需要武器,更需要紀律,但如今軍紀渙散,陛下為何不研究出更有利于士兵訓練的辦法,之后整理成冊推行各處。”江蕓蕓敏銳指出朱厚照的擔憂,“至少京兵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是可以時時考核到的,兵部有意細化武將考核,陛下的考核辦法自然也在考核之中,如此邊軍的成效也能及時反饋出來。”

    朱厚照的眼睛開始緩緩亮了起來。

    江彬忍不住去看江蕓,一臉欽佩,要知道這件事情不知有多少大臣上了折子,但陛下皆充耳不聞,就連李東陽的話都聽不進去,偏今日江蕓這么徐徐道來,陛下明顯是心動了。

    但這點敬佩很快就剩下微不可言的嫉妒。

    他的目光在江蕓眉宇上那道傷疤上一閃而過,最后緩緩低下頭來。

    “你果然是說客。”朱厚照最后忍不住抱怨著,“你總是會替他們說話。”

    江蕓蕓神色溫柔,平和說道:“兵部的話雖然直白,但也是事實,只是陛下的才略也該讓他們看看才是。”

    朱厚照大喜:“你也覺得我有帶兵的天賦。”

    江蕓蕓含笑點頭:“陛下自來下棋就很厲害。”

    其實朱厚照打仗的本事,江蕓蕓很早就有所察覺,而且他的騎射確實很是厲害,江蕓蕓并不認為這是文官嘴里的拿不出手的技能。

    文韜武略,占一樣便已是難得。

    之前李東陽和王鏊對此事如此反駁,她一直沉默不語,并不是贊同,但也不是反對,畢竟如此大規模的來回調換確實勞民傷財,但同時這件事情的出發點是對的,所以說到底是方法的問題。

    文官的勸解大都是提出反對卻不找出辦法,朱厚照這個脾氣肯定是看也不看的,所以江蕓蕓便選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正好也消磨一下朱厚照的精力!

    “那你覺得我帶兵去把那些洋鬼子打跑如何。”朱厚照充滿期冀地看著江蕓蕓。

    江蕓蕓臉上笑容一僵,隨后面無表情說道:“不行。”

    朱厚照大怒:“你果然是騙我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京營邊軍互調操練的事情總算歸于平靜, 朱厚照得了六千的兵,就開始沉迷校場。

    對于這事雖然大家也都是有意見的,但兩相比較之下, 這樣的結果已經是最好了,大臣們對陛下的唯一要求就是安分一點,所以不少人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那些小聲量的折子, 朱厚照自然是全當沒看到。

    但是引起更大爭論的是,這件事情原本朝臣內閣吵了一個多月, 就連首輔李東陽出面都不好使,陛下硬是不肯低頭,鬧到最后又開始不肯見人, 不曾想最后還是一直不動聲色的江蕓去了一趟校場事情就這么順順利利地解決了,故而原本躁動的朝堂再一次安靜下來。

    “你最近這個名氣也太大了。”徐經再一次拜訪江家的時候,神色頗為憂心忡忡,“外面都有多嘴的人拿你自比董仲穎, 瞧著謠言越來越多了。”

    “好端端的非要去校場,可不是要被人指指點點。”黎循傳正在輔導小孩作業,抽空罵了一句, “乾清宮燙腳是不是。”

    江蕓蕓果斷把椅子挪了挪,背對著他,權當沒聽到, 認認真真給小貓梳毛。

    徐經一看, 噗呲一聲笑了起來。

    “其實大家都是嘴巴說說吧。”顧知坐在小板凳上一邊瘋狂補作業,一邊抽空大聲嚷嚷著, “老師喜歡穿藍色, 綠色的衣服, 現在京城就這個顏色賣得最好呢,老師之前過年穿了一件大紅色的新年衣服,那一年京城的大紅色衣服都買脫銷了,現在京城揚州菜館可多了,哪家都是爆滿的,你看,大家嘴里都說老師不好,心里恨不得都學老師呢。”

    黎循傳挑眉,似笑非笑:“你功課寫成這樣,還有心出門打聽消息去了。”

    顧知低著頭不說話了,小腳卻悄悄提了提邊上的陳禾穎。

    陳禾穎只好硬著頭皮替人解釋道:“就是中午休息的時候不小心聽到的,功課都是好好做的,師兄布置的有點難。”

    黎循傳對著兩人的小動作視而不見:“秋老虎太曬了,去屋里寫吧。”

    顧知直接左手凳子右手桌子,頭也不回就跑了。

    “你這個徒弟……”徐經看得咂舌,“還挺活潑。”

    “小孩嗎,不是都這樣嗎。”江蕓蕓隨口說道。

    徐經歪頭:“你怎么還這么溺愛小孩啊,一個幺兒還不夠嘛。”

    江蕓蕓抬頭,和他四目相對,然后嘴硬反駁道:“沒有溺愛的。”

    黎循傳懶洋洋說道:“單純就是眼睛糊而已。”

    江蕓蕓皺了皺鼻子,提溜小貓,大聲嚷嚷著:“眼睛這么亮,一看就是好貓。”

    小貓被梳毛梳得頗為不耐煩,只能尾巴不耐煩地一甩一甩的,卻也沒有動嘴咬江蕓。

    “嘴巴這么硬,一看就是壞貓。”黎循傳站起來慢慢吞吞說道,“衡父坐下吧,今日難得休息,中午可有什么想吃的。”

    “剛才聽顧小姑娘這么一說,許久揚州菜了,聽說樂山做的揚州菜很好吃。”徐經笑說著。

    樂山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了出來:“徐公子想吃什么,我今日一定好好做。”

    “都行。”徐經笑說著,隨后看向還在堅持不懈給小貓梳毛的人,“你這每日大門緊閉不見客,還真有你劉師兄的風范。”

    “人多嘴雜,樹大招風。”江蕓蕓放走小貓,笑說著,“你無事不登三寶殿,可是有什么事情嗎?”

    徐經摸了摸鼻子:“我就不能單純來找你玩嘛。”

    “也不是不行,但也不太像你會做的事情。”江蕓蕓摸了摸下巴,“你上次還給我帶好吃的,這次都沒帶,肯定不是你舍不得這些東西,應該是你心思不寧,忘記了。”

    徐經聞言,臉上笑容斂下,緩緩嘆了一口氣。

    黎循傳皺眉,把手中還未放下的茶水警覺收了回來:“怎么了?”

    “有人想見你。”徐經老實說道,順手把茶水自己端回來了,說完還抿了一口,唯恐再被人端走。

    “誰?”黎循傳緊張問道。

    “弗朗人。”

    江蕓蕓抬眸,看著他真摯的目光,隨后指了指自己:“他們要見我?”

    徐經點頭:“指名道姓。”

    院中三人有這片刻的安靜,便是江蕓也沒想到這些人想見她,但很快她又從細枝末節中發現一些緣由。

    黎循傳則是頗為緊張,現在這個時刻,江蕓本就被人架在火上烤,又好端端突然多了一個外邦人要求見江蕓,這可不是好消息。

    徐經也頗為為難,他并不想傳這句話,但他祖母親親自來信,徐家海貿的生意正需要一個跳板才能完成進一步的飛躍,而他是徐家唯一的子嗣,深受徐家蔭庇,又不得不承擔起這個責任。

    “他們想要和大明進行貿易,但是沒有人引薦,所以挑中了目前,名聲顯赫的我?”江蕓蕓如此說道。

    徐經苦笑:“果然瞞不過你,一句話都沒說,你自己都猜出來了。”

    江蕓蕓又沒說話了。

    “其歸是大明的閣老,其實他們想見就見的。”黎循傳怕江蕓為難,替她回絕道,“這些人一看就不安分,京城好不容易安靜下來,豈能再生是非。”

    徐經也是這么想了,這么直白被人拒絕了,反而松了一口氣,便跟著不好意思說道:“是我疏忽了,我這就回信給我祖母。”

    “你雖是家中獨子,但現在到底做了官,多少雙眼睛盯著,家中的事情還是少插手,免得被御史彈劾。”黎循傳提醒道。

    徐經點頭:“我知道的,這件事情我讓他們不準對外說的。”

    “我這就回家寫信去。”他坐立不安,隨后站起來,滿懷歉意地看向江蕓蕓,“你別生氣,其歸。”

    江蕓蕓抬眸,歪了歪腦袋:“我還沒說話呢。”

    “那你罵我吧。”徐經低著頭,耷眉拉眼地說道。

    江蕓蕓笑說著:“罵你做什么,還是被提醒了,才發現這事原來還有別的辦法。”

    “什么?”徐經不解問道。

    “我可以見他。”江蕓蕓笑瞇瞇說道,隨后話鋒一轉,“但他們要交一門他們的大炮上來,另外他們要從瓊州的海貿司上岸,跟著我們學會大明的禮儀,合格了,我自然會帶他們引薦陛下。”

    黎循傳震驚:“你又要做什么?”

    “與其盲目等待,不如先發制人把人控制住,出奇制勝,掌握主動性。”江蕓蕓摸了摸下巴,冷不丁說道,“就是不知道來的人是不是什么歷史名人。”

    歷史書上說的航海人,麥哲倫?哥倫布?葡萄牙人還是西班牙人呢?

    “什么名人?你認識他們?”徐經不安問道。

    江蕓蕓和他們面面相覷,突然莫名其妙來了一句:“所以其實你們也是名人?”

    “又癔癥了。”黎循傳認真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沒病啊,每次病了都會說胡話,小心被抓起來。”

    江蕓蕓撥開他的手,眉頭微微皺起,一本正經地自言自語:“那我到底是不是啊,不會真的有我吧,不過我這么厲害,我怎么一點也沒聽過啊。”

    “算了,別理她了。”黎循傳看她越說越莫名其妙,只好先把徐經支走,“你去廚房看看你要吃什么。”

    徐經自覺也不好多聽,便端著茶水溜溜達達去了廚房看看中午的飯菜,邊上的黎循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別說胡話了,家里有客人呢。”

    江蕓蕓嘆氣,苦悶坐在椅子上,又順手撈起經過她腿邊的小貓,狠狠吸了一口。

    —— ——

    朱厚照在觀摩了幾天這些人的訓練,無師自通將手中的六千人分成兩類,又設立東西兩官廳,每個月進行大比武,前三千名在東廳,后三千名在西廳,前三千名每月多一兩銀子,江彬和許泰分管兩廳。

    錢寧幾乎要咬碎了牙,奈何朱厚照只是冷淡說道:“人家一個打過仗,一個是武狀元,你哪里比得上人家。”

    “總該要給臣一點機會鍛煉鍛煉。”他不甘心說道。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也是,不能一開始就否定你。”

    錢寧眼睛一亮。

    “宮里的小太監我一直覺得不行,之前搬個東西都搬不動,也太沒用了。”朱厚照一臉認真說道:“你訓練一下,都是宮里人,我只信任你呢。”

    錢寧瞪大眼睛,但又不得不含淚領下這個差事。

    周發和江蕓蕓說起這事也忍不住眉飛色舞,用嘴巴都能把人排擠死,最后滿意說道:“瞧他還得不得意,之前還把您攔住,真是膽大包天,不知死活,后來被陛下冷落了,又不知從哪里找來豹子老虎,才重新回到陛下身邊,呸,佞臣!”

    江蕓蕓笑說著:“你也是小太監,就不怕他把你拉走?”

    周發瞪眼:“他敢!我可是內閣的人,我可不會聽他的。”

    江蕓蕓忍笑:“錢能好歹是大太監,你就這么不服錢寧。”

    “錢能算什么,宮內大太監多得很,就張永,谷大用,還有我干爹,閣老您又不是不知道,一個個都是笑瞇瞇的,但哪個又是好相處的,他錢能也就在我們這些小太監面前威風威風,別看我干爹人現在在蘭州,瞧著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個月要和陛下寫兩份信呢,就這樣,他都不敢對我干爹動手呢。”

    江蕓蕓眼波微動:“我好久都沒看到谷公公了,這些年瞧著都很安靜。”

    “張永這人別看一張笑臉,但心兇得很。”周發壓低聲音低聲說道,“牢牢把持著陛下呢,但谷公公也是有幾分本事的,這次東西兩廳的事情可是他主要負責的,據說他對帶兵打仗也很有自己的心得。”

    江蕓蕓笑著點頭:“之前和楊尚書一起平叛朱寘鐇時就有所聽聞他的本事。”

    周發豎起大拇指:“要不怎么爭得過。”

    “聊什么呢,河北清丈土地的人選,賓之已經選好了,走吧。”王鏊笑說著。

    “選了誰?”江蕓蕓站起來隨口問道。

    王鏊笑了起來:“說起來你也認識。”

    “那我認識的人可就多了。”江蕓蕓無奈一笑。

    “本來有三人,但其中一人姜洪,也就是奏陳除寇安民事宜折子的,但是他四月時,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山西,不曾想六月二十二日卒于官,喪報半月前才送到京城。”

    王鏊一臉惋惜。

    江蕓蕓也跟著說道:“之前在吏部大考時,看過他的政績,歷官清介,不避權貴,本是個好人選。”

    “那就剩下兩位,一位就是三個月前剛出獄的馬中錫,有意讓他將功折過,也好讓人看看他的本事。”

    “極好。”江蕓蕓笑說著。

    “第二位,不知你記不記得,就是當年接替你徽州事務的彭澤。”

    江蕓蕓眼睛一亮:“是他。”

    王鏊摸著胡子點頭:“就連挑剔的石玠也都要說一句‘彭某好人’,可見人品清貴。”

    李東陽遠遠聽到了,打趣道:“好你個王濟之,你都說了,我說什么。”

    王鏊大笑起來。

    幾位閣老碰了碰頭,幾項合計,對這樣的人選自然也都沒有意見的。

    “這次起義結束得這么快,大抵是之前浙江清丈土地做得好,大家也都想好好過日子,人選很重要,這事也一定要稱,彭澤有多次的剿匪經驗,態度上很強勢,但性格卻不會太過剛直,正是好人選。”楊廷和附和道。

    眾人點頭表示同意后,李東陽親自寫好折子讓太監遞上去。

    “其歸,你稍微留下來,我有話和你說。”眾人又商量了不少事情,眼看天色就要下值了,眾人便打算散去各回各家,不曾想一直在內閣對江蕓蕓頗為避嫌的李東陽突然開口把人留下。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王鏊看了李東陽一眼,隨后帶人先一步離開。

    “首輔很少會單獨和江閣老說話。”楊廷和故作隨意地問道。

    就連一直不關心這些事情的梁儲也側首看了過來。

    “看我做什么,許是有私事吧,這兩人師兄妹,要我們擔心什么。”王鏊隨意打折馬虎說道,“走吧走吧,都十月了,這天黑得快,早些回家吧。”

    楊廷和踏出內閣大門時,忍不住朝著正中的屋子看去。

    ——江蕓的身影依舊站在窗邊,李東陽的身形被遮擋著,看不清到底有沒有在說話。

    狹小的內閣很快就只剩下李東陽和江蕓蕓兩個師兄妹。

    夕陽西下,整個屋內有一種朦朧的黃昏暗淡,一本又一本地折子堆滿了幾張桌子,年邁的李東陽坐在首位,花白的頭發被微弱的光照著,卻依舊黯淡。

    “我打算致仕了。”還未等江蕓蕓開口,李東陽看向面前的年輕人,摸著胡子,先一步開口,面容平靜溫和。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天順八年殿試, 李東陽以二甲第一的成績被選為庶吉士,自此踏入官場,但一開始的升遷不算順利, 基本上是九年任滿才一遷。

    據說因為‘貌寢,好詼諧’,故而不被人看重,做了很久的侍講學士, 卻沒有參與經筵和日講等能被陛下看見的活動,但年輕時的李東陽卻格外豁達, 并不在意此事。

    直到弘治朝,先帝愛才,故而開始被委以重任, 弘治八年,李東陽以禮部右侍郎兼任侍講學士受命入內閣參預機務,到如今,十七年的內閣歲月。

    江蕓蕓臉上笑容緩緩斂下, 神色仲怔。

    “我都六十五了,眼睛看字看久了很吃力,還留在這里豈不是要被人罵了。”李東陽見狀, 笑了起來,“每年彈劾我尸位素餐的折子可不少,我再留下來可就是老而為賊了。”

    江蕓蕓嘴角微動, 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怎么, 怎么這么突然啊。”片刻后,她又吶吶開口。

    “我自來體弱, 弘治辛酉年, 我以昡暈等疾病想要請辭, 奈何先帝不準,此后我二次請辭,先帝依然不準,直到七月,兆先大病差點殞命,我自感生命無常,就在十一月京城的落下第一場雪后,去房山為自己挑選了墓地。”

    當年李兆先病重得厲害,群醫束手無策,還是張道長用了偏方,及時把人就回來,但李兆先的身體再也不復年輕,但之后師兄竟然去挑選了墓地,卻是無人知道的事情。

    “從弘治甲子年到如今,我至今以身體之病癥請辭數十次,奈何陛下和先帝次次挽留,甚至多加寬慰,后來的情況你也是知道,朝政動蕩,劉希賢和謝于喬齊齊離開朝廷,我不得不留了下來。”李東陽摸著胡子,眸光悠遠,年邁衰老的臉上被夕陽西下的日光一照,顯出幾分暮年垂垂的老氣。

    “時政艱難,他人以鷓鴣啼罷子規啼來罵我,甚至有人畫了一幅丑老嫗騎牛吹笛的諷刺我,可若是禍到臨頭,人人都圖一時暢快,扔了笛,棄了牛,誰來‘笛中吹出太平歌’。”

    他看向江蕓蕓,面容平靜:“我們深受先帝囑托,至今不敢忘懷,故而我在這內閣,留到今日。”

    “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江蕓蕓安慰道,“師兄為何要顧忌他們的說法,內閣之難,他們只當是春日花開,秋日落葉,是是非非定要爭個長短,那里知道不管士林還是宦官,又或者外戚,處處都是掣肘。”

    李東陽笑著點頭:“你江其歸自來就是個看得清的人,朝政之事沒有對錯,只有時機,你素來是個會抓時機的人。”

    “師兄何來促狹我。”江蕓蕓勉強笑說著。

    “陛下身邊總是不缺陽奉陰違,狼狽為奸的奸佞之人,去了一個劉瑾,也會來張瑾,谷瑾,但如何處理,何時處理,怎么處理,這些都不是靠一腔憤怒可以去辦成的。”李東陽注視著面前年輕的師妹,壓低聲音,神色凝重。

    “那個江彬瞧著是個有野心的,他能不顧臉面來京,自然就不可能只止步于玩伴這一步,他和劉瑾一個內侍不一樣,你如今是內閣閣老,但你的目光應該不單單看向陛下。”

    “我知道。”江蕓蕓冷靜說道,“我并不在意這人。”

    李東陽仔細打量著她的神色,見她當真沒有異樣這才點了點頭:“你能想得開就好,江彬之流不足為據,但誰把他帶到京城,你要小心一些。”

    江蕓蕓點頭。

    窗外輝煌的太陽只剩下一縷日光,但很快那刺眼的太陽也跟著消失殆盡,只剩下山頭還未散去的紅霞,一層疊一層,是今日最后的光亮。

    “王濟之性格豁達,脾氣溫和,素來不惹事端,他對你看重,但你也要仔細對待。”

    李東陽在夜色中沉默,感受著最后的時光,悠悠歲月數十載,他在內廷日夜穿梭,從不曾停下腳步,如今也終于到了要離開的日子。

    “楊介夫忠誠剛正,性度褊逼,你要與他好好相處。”

    “梁叔厚雖蒙物議,但大節無玷,他雖對你有意見,但你不可怠慢。”

    江蕓蕓點頭:“三位閣老都是眾論所推,方切委任,我自當謹慎對待。”

    李東陽摸著胡子不再說話,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看著最后一縷日光消失在眼前,屋內的日光徹底暗了下來,面前的小師妹只剩下一個隱約的輪廓。

    許久之后,他低聲說道:“我也算履行當年對老師的臨終之言,今后的路,你一個人要小心一些。”

    夜色中的江蕓蕓抬眸,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師兄,瞬間鼻酸。

    三位師兄中,李東陽明明最為促狹,但也是對她最為體貼細心的,他對她當真宛若小輩,小心呵護,仔細照看。

    “陛下長大了。”李東陽透過飛快昏暗下來的重重夜色,看向對面之人,聲音悠遠飄忽,近乎風吹散去。

    —— ——

    十二月二十七日

    李東陽以身老生病懇求退休,陛下準許,賜敕褒譽李東陽,下令有司時加存問,給月食八石待遇,恩蔭其子李兆先為中書舍人。

    十二月三十日,李東陽上疏謝恩。

    這位占據內閣十七年,功名利祿,是是非非無法言說的李首輔終于退出朝政,得以安享晚年。

    同日,王鏊升內閣首輔,楊廷和為次輔。

    當日傍晚,內閣有人準備換房間,楊廷和和梁儲沒有動,但江蕓蕓的房間也終于往前挪了一個,等待年后看看會不會有新的閣老入職。

    “我聽說你另外一個師兄也要退了。”今日早早就掛印了,王鏊也不是熱愛工作的人,故而自己搬好東西,就端著茶溜達到還在整理折子的江蕓蕓屋子,隨口和人閑聊著。

    江蕓蕓震驚抬頭看她。

    “瞧著年后就會上折子,陛下大概率會批準的,說起來,劉時雍過了年也都七十六了,確實也該休息了。”王鏊心有所感,憂心忡忡嘆氣,“過了年我也六十三了,那間屋子也不知能坐多久。”

    江蕓蕓笑了笑:“王首輔老當益壯,自有時間。”

    “馬屁精。”王鏊得意笑了笑。

    讀書人誰不想做到這個位置,他王鏊自然也不例外,可朝堂起伏,時政變化,很多年前他也曾失望之極,想要引退朝廷,可到底還是磕磕絆絆走到了這里,坐上了首輔的位置,今日大功告成也忍不住感慨快意。

    “別收拾了,早點回去吃除夕飯了,走,一同走吧。”王鏊招呼道。

    江蕓蕓把最后的折子疊在一起,笑著點頭:“與君同歸。”

    正德八年就在李東陽引退后緩緩拉開序幕。

    年后,劉大夏上疏懇求謝辭,陛下陛下準許,賜麒麟服,又賜彩籹衣,給月食五石,恩蔭其其子從六品文職。

    走了不少人,也也有不少人升了上來,首先空缺的內閣位置由禮部尚書費宏兼任文淵閣大學士,入閣參政。

    兵部尚書的位置由何鑒代之,加太子太保,階光祿大夫,勛柱國,推恩三代封贈如其官,蔭男一人錦衣衛百戶。

    朝中好一陣動蕩風波,直到三月才徹底平息下來。

    江蕓蕓和費宏也就是當初在詹士府的時候見過幾面,印象不深,反而是之前清算劉瑾時,他是難得幾位同意江蕓蕓要對劉瑾政策進行客觀看待的人。

    ——“賢路宜辟,四省才日盛,瑾雖私,此何必革。”乃是當日費宏折子上最為鮮明的觀點。

    “十九的進士,十九的狀元,十五的狀元,好好好,都是神童。”王鏊一看兩個年輕人,外加一個格外年輕的人,滿意地摸著胡子笑了笑,“天下英才盡在此啊。”

    “在江其歸面前,誰敢稱神童。”費宏笑著打趣道。

    江蕓蕓笑了笑:“費宰相的后代,家風悠遠,何來打趣我起來了。”

    費宏故作矜持地笑了笑。

    楊廷和無奈一笑,慢慢悠悠離開:“倒顯得我格格不入了,不與你們這些人輪長短了。”

    朝臣們的工作日常進入正軌,朱厚照則開始忙于自己訓練新兵的事情。

    江彬所代表的東廳次次勝利,且軍紀嚴明,士兵列陣整齊劃一,朱厚照越看越滿意,對他也逐漸開始信任,每次都和他一起聯騎而出,鎧甲相錯,沒多久許泰奉命領敢勇營,江彬領神威營,于此同時這兩人有各自引薦了不少人一同入豹房。

    朱厚照已經五日沒有上朝了!

    群臣又開始寫一日三次的勸諫折子。

    王鏊正打算擼起袖子干點首輔該干的事情,就看到瓊州海貿司發來折子,弗朗基人歐華利,想要與我們進行香料貿易。

    他捧著折子,想也不想就看了一眼江蕓蕓,不只是他,剩下三人也都看了過來。

    “之前略有耳聞。”江蕓蕓矜持點頭,但又很快強調著,“只是略有,具體做什么不清楚。”

    梁儲質疑:“按道理漳州比瓊州要大,這些弗朗基人怎么就選中瓊州了?

    “近吧。”江蕓蕓笑瞇瞇說道,“他們這么多船只要開去漳州,還有幾日的船程呢,我們瓊州又不差,也是一應俱全的。”

    “若是貿易直接貿易就是,之前對于其他人不是也都如此,瓊州海貿司的這個折子倒是有些意思。”楊廷和看完折子,笑說著。

    “謹慎一些總是沒有錯的。”江蕓蕓四兩撥千斤說道。

    話題輪了一圈,江蕓蕓去看費宏。

    費宏在眾人注視中,微微一笑:“初來乍到,我只能先看看,但又覺得各位說的都有道理,故而不好開口。”

    王鏊大驚:這是來對手了!

    江蕓蕓也跟著嘆氣:好一條滑不溜秋的魚。

    “內閣自來要求上下一心。”王鏊最后說道,“諸位覺得,要不要同意這次貿易?”

    梁儲神色凝重:“這些人占據了滿剌加,現在又來大明,只怕居心不良,不如早早打發走,也免得多生事端。”

    “自來與我們做生意的都是朝貢的小國,現在他們來意不明,若是簡單同意了,對那些小國也頗為不公。”楊廷和也緊跟著表態。

    江蕓蕓慢條斯理說道:“我倒是覺得遲早要見,不如在他們主動的時候,我們化客為主,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們天朝上國的威嚴。”

    費宏挑眉:“不知何意。”

    “來一個小小商人算什么,這不是完全不把我們大明放在眼里,不若請他們國家的重要人物,比如國王的兒子直接來京城,若是要和我們做生意,也該有規矩才是。”江蕓蕓和顏悅色說道。

    王鏊捏著折子的手微微一動,輕輕嗑在茶幾上,朝著江蕓蕓看了過去:“朝貢?”

    “倒是好主意,就是不知道他們愿不愿意。”楊廷和說道。

    “試試不就知道了。”江蕓蕓笑說著。

    “那現在這個事情如何處理?”坐在最后一位的費宏追問道。

    “讓他們先送一門大炮來。”江蕓蕓話鋒一轉,意味深長,“開門做生意也該有些誠意才是。”

    王鏊皺眉:“這么機密的東西,萬一不同意呢?”

    江蕓蕓歪頭,和顏悅色說道:“怎么會呢,我們以理服人,他們肯定是聽的。”

    —— ——

    瓊州海貿司。

    羅素珍和符穹左右各自沉默地坐著。

    “你覺得如何?”羅素珍率先問道。

    “可行,你呢?”符穹謹慎說道。

    “有點冒險,但我也挺喜歡的。”婁素珍微微一笑。

    “也不知朝廷什么意見。”符穹又問。

    婁素珍低著頭,摸了摸手背上的傷疤,隨口說道:“有江其歸呢,我們先去嚇唬嚇唬那群洋鬼子,來我們地盤上還這么囂張,真是看著礙眼。”

    符穹一聽,也跟著起身:“拿走吧,多點幾個人,我們去會會這些人去。”

    “聽說他們手里有火木倉,給我撿一把來。”吳安見他們走后,連忙提醒著。

    歐華利站在碼頭上,看著繁茂的生意只覺得一切都好似有了馬可波羅書中的東方大國的影子。

    這才是真正的東方大國!

    他激動想著,大喜自己終于來到夢寐以求的地方。

    只是他還沒高興多久,就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走了過來。

    “你好,有興趣談判一下嘛。”羅素珍站在他面前,彬彬有禮說道。

    歐華利盯著面前神色大方的女子眼睛微微發光。

    一側的翻譯緊跟著反應了這句話。

    “若是沒有的,我們也有拳頭。”羅素珍露出和煦的笑來。

    歐華利只當事成,心中大喜。

    翻譯被震驚地只能瞪大眼睛。

    “實話實說就是。”符穹見狀,淡淡威脅道,“好客人自然是美酒美食,有異心我們也有弓箭火木倉。”

    歐華利嘴角笑意緩緩斂下。

    ——中國人好兇,說好的禮儀之邦呢!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朱厚照覺得自己好忙, 一邊要去訓練自己手里的士兵,打算在江蕓面前好好顯擺顯擺,一邊心里又開始對洋鬼子蠢蠢欲動, 非常想抓一個過來看看。

    紅毛綠眼睛,白皮膚高個子,一聽就跟個畫里的修羅一樣,多稀奇的人啊。

    “朝貢的事情你們自己商量。”朱厚照繞著江蕓蕓打轉,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膽大包天說道,“我們能把這些人先抓起來嘛。”

    “為何?”江蕓蕓不解。

    朱厚照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 在她耳邊小聲嘟囔著:“沒見過呢,能抓一個來給我看看嘛。”

    江蕓蕓失笑:“等朝貢的時候不就可以見了嗎。”

    朱厚照急得抓耳撓腮,伸手比劃了一下:“可我想伸手……”

    江蕓蕓和他四目相對, 隨后一臉震驚,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外面的人都說他們是鬼。”朱厚照擠眉弄眼強調著。

    江蕓蕓哭笑不得:“其實我們從北面過去,經過絲綢之路的時候也能看到這些差不多長相的人。”

    “不一樣!”朱厚照強調著,“這些人說他們從海那一邊來的。”

    “而且拂菻那邊是金發碧眼!我見過的!京城里一些食店里有那邊來的舞姬, 她們長得可好看了。”他眼睛炯炯地看向江蕓,就差和小時候一樣拱到江蕓蕓邊上鬧了,抓著她的胳膊用力晃了晃, “抓一個來吧,抓一個來吧。”

    江蕓蕓嘆氣,想了想謹慎說道:“到時候瓊州那邊會有人押送火器來京, 應該也會捎帶幾個弗朗基人上來, 但,他們真的是人, 而且算起來也是外國使者, 陛下不可胡亂動手, 免得傷了未來兩國的情誼。”

    朱厚照眼睛一亮,咧嘴大笑:“江蕓,你可真好,我最喜歡你了。”

    江蕓蕓臉上笑意微微一僵,隨后移開視線,笑說著:“陛下真是高興糊涂了。”

    “我最近訓練了士兵,你要不要看看。”朱厚照的腦袋火速捕捉到她的視線,彎腰低頭,蹭得一下就繞到她的視線中,緊盯著她看,“看嘛,看嘛。”

    江蕓蕓便只好跟著他去了豹房。

    豹房不單單是養豹子的,還有老虎,黑熊等等,還養了一些小動物,又后來也不知朱厚照怎么想的,又養了幾只孔雀,白鶴等等。

    “好漂亮的孔雀。”江蕓蕓看到正在開屏的孔雀,驚訝說道,“之前都沒看到。”

    “哦,別人非要養,我看著也挺好看的就同意了。”朱厚照故作不經意地問道,“要不要去摸一下啊,很乖順的,而且長得可漂亮了。”

    江蕓蕓遠遠看了一眼,隨后搖了搖頭:“算了,他們也各自忙著呢,就不去打擾了。“

    朱厚照盯著她的側臉看,隨后失望地哦了一聲:“他們一孔雀,能忙什么啊,摸一下又不會怎么樣。”

    江蕓蕓冷不丁扭頭,歪了歪頭,似笑非笑:“看來陛下很喜歡孔雀呢。”

    朱厚照猝不及防被她抓住了視線,火急火燎移開視線,隨后不甘心又繼續目光炯炯地盯著江蕓蕓看:“誰說我喜歡孔雀,徒有其表,就是長得好看而已,我才不喜歡,我就喜歡老虎豹子!”

    “好看也很好啊。”江蕓蕓和顏悅色說道,“孔雀并沒有被人賦予好斗的天賦啊。”

    朱厚照看著她嘴角小小的梨渦動了動嘴角,最后只是哼哼兩聲:“好看,好看也行。”

    不遠處的孔雀完全不知道自己差點就要見祖宗了,正專心致志對著對面的母孔雀死纏爛打,時不時開著自己的大尾巴,爭取閃瞎母孔雀的眼睛,一舉把人拿下。

    奈何母孔雀對他并不感興趣,開始和他玩起了捉迷藏。

    一時間兩只孔雀你追我趕,熱鬧非常。

    校場上,六千人的隊伍還是非常威武壯觀的。

    江彬帶著的隊伍明顯更為整齊劃一,士兵的精神面貌也更為飽滿,他們訓練的就是之前朱厚照和江蕓蕓說的步兵方陣,最前方是手拿長木倉的士兵,后面一層則是盾牌手,再后面則是裝備了火器的士兵,最中間則是一輛戰車,正中間是鮮紅的一桿的‘壽’字旗。

    “‘壽’是誰的旗子?”江蕓蕓不解問道。

    朱厚照沒說話。

    江蕓蕓扭頭一看到他臉上的小表情,立馬警鈴大作:“這幾人也沒人名字中帶壽啊。”

    朱厚照得意一笑,身后指了指自己。

    江蕓蕓還是不解。

    朱厚照大手一揮兒:“朱壽,我新改的名字,如何?”

    ——不如何!!!

    江蕓蕓眼前一黑:“先帝取的名字,如何能輕易更改。”

    朱厚照見她大驚失色的樣子,連忙解釋道:“肯定不是改這個玉牒上的名字,這事為了我以后御駕親征取的名字,壽,好看好記,這些士兵被沖亂之后一眼就能看到,快速向我這邊聚攏。”

    江蕓蕓眼前更黑了。

    ——御駕親征,什么時候走到這一步了!!!

    朱厚照看她這個表情,便不愛繼續說下去了,只是不高興的抱著手臂,斜眼看她。

    “還是先看看他們的訓練吧。”江蕓蕓果斷轉移話題,“江將軍確有幾分本事。”

    朱厚照見她不說話,只好懶洋洋收回視線,隨口說道:“我就說他不錯吧,但我瞧著你們都不喜歡他。”

    誰家好將軍不去前線奮斗,黏在陛下身邊做這些小事,可不是佞臣幸臣。

    朝廷那些御史向來是看不慣這些事情的,自然是擼起袖子就是罵。

    “許將軍的人瞧著也有些瘦弱,可是邊軍較多。”江蕓蕓隨口問道。

    “你怎么知道!”朱厚照震驚。

    江蕓蕓笑說著:“宣府的士兵,趕路十日才來到京城,自然虛弱,而且自來邊境糧食發放并不準時,不可能太過強壯,但宣府對外戰不少,讓他們緩一個月,會追上來的。”

    朱厚照眼睛更亮了:“是!他們最近的比武已經大有進步,和東廳打得不相上下了。”

    江蕓蕓笑著收回視線:“也該讓兩位將軍借著這個機會,好好比劃比劃,訓練好陛下手中的人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情。”

    朱厚照滿意點頭,越發覺得只有江蕓更懂他的心思。

    “就是這些人安置起來太擠了。”朱厚照又愁眉苦臉說道,“江彬跟我說,想要積慶、鳴玉二坊建兵營來安置。”

    江蕓蕓笑了笑:“積慶、鳴玉二坊多為民居,士兵安置在這里,百姓如何生活,而且外面的誘惑這么大,士兵還能好好訓練嗎,不訓練好,這不就是對不起陛下的雄圖偉志。”

    “可也沒別的地方給我們住啊。”朱厚照皺眉,“他們現在十五個人住在一間呢,太擠了。”

    江蕓蕓眼神微動,盯著校場的幾人,隨后慢條斯理問道:“若是放到郊外,陛下可能接受?”

    “太遠了。”朱厚照不高興說道,“回頭見你,我還要來回跑。”

    “那若是安置在三大營地里呢?”江蕓蕓又問。

    “不太喜歡,會有人一直盯著。”朱厚照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江蕓蕓笑說著:“當年微臣千里疾行大小松山時,風餐露宿,日行千里,一群人哪來十五個人一間的講究,兩眼一睜就是趕路,若是當真要打起來,自然是天為被地為席,現在這些人是陛下手中的精銳,也該早早習慣這些辛苦,也免得關鍵時刻吃不得苦。”

    朱厚照一聽她說起這事,就心生向往:“我看到當年錦衣衛的折子,你可太厲害了,你竟然一聲不吭就翻了兩座山,只是為了去殺那個蒙古人。”

    江蕓蕓只是平靜笑了笑,并不多語,目光盯著看臺下的士兵,有一瞬間的恍惚。

    朱厚照也悄悄盯著她的側臉,越發覺得心中雀躍。

    江蕓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她的三起三落,她的痛苦,她的快樂,她無法對人言語的悲憫,外人只能聽到一個模糊的大概,可他卻能知曉那些細枝末節,哪怕如今時過境遷,那些種種事跡依舊讓他澎湃,讓他歡喜,讓他恨不得……一直和她在一起。

    “陛下要是覺得他們委屈了,吃食月俸不要苛刻就是。”許久之后,江蕓蕓看著最后的訓練收了尾,心中感慨。

    朱厚照嗯了一聲,看著被日光籠罩著的側臉,明亮通透好似一塊潔白無瑕的玉石,可哪怕是天底下最珍貴的玉石都不及她臉上片刻的細膩溫潤,他鬼使神差,下意識想要伸手,卻在江蕓蕓微微側首的同時手指微動,只憑空抓住一根細小的羽毛。

    “有羽毛。”他下意識握緊拳頭,最后緩緩收了回去,干巴巴說道。

    “豹房的動物也太多了。”江蕓蕓和顏悅色說道,“東廳邊上的那個小士兵看了好幾眼了。”

    朱厚照嗯了一聲,松開手,任由那根羽毛繼續隨風飄揚,無所憑依地在風中搖搖晃晃,朝著不知未來的風向大膽飛去。

    江蕓蕓離開后,朱厚照只是失神地看著她的背影,垂落在一側的手緩緩收緊。

    張永見狀,上前不悅說道:“江閣老也太忙了,陛下這么挽留她吃飯都不肯留下來。”

    朱厚照低頭,看著空蕩蕩的手心,隨后轉身,只是期間目光平靜掃過張永,淡淡說道:“閣老國之重器,忙一點也是應該的。”

    張永心中咯噔一聲,再也不敢說話。

    江彬和許泰訓練結束,各自回到朱厚照身邊。

    朱厚照低著頭,隨口寬慰了幾句。

    “士兵如今情緒高漲,就是和三大營打一打也是不遜色的,就是一直睡不好。”許泰和江彬對視一眼后,故作隨意地說道。

    朱厚照坐在上首,低著頭,捏著手中的一個早已褪色的香囊,隨口說道:“打起仗來哪個不比現在舒服,真覺得不舒服,今日起伙食費每人每餐多一盆肉,月俸提高三十文。”

    江彬萬萬沒想到之前明明已經松動的陛下怎么一個早上就又反悔了。

    “行了,退下吧。”朱厚照今日莫名覺得意興闌珊,先一步站起來轉身就要離開了,“對了,把那些動物都賞人吧,孔雀留著,空出來的位置再建幾個宿舍,有這些動物在,士兵們都不好好訓練了。”

    張永震驚。

    許泰不服,正打算追上去,張永對著他們打了個眼色。

    江彬眼疾手快把人攔住。

    “攔我做什么。”見人走遠了,許泰咬牙低聲問道,“明明都說好了,我們錢都收了,現在說不干就不干了。”

    江彬神色冷淡說道:“我剛看到江閣老來了。”

    “江蕓!江蕓!又是她!”許泰氣得直咬牙,眼睛好似能噴火一般,“碰到她就沒一個好事,這個該死的佞臣,真想一把火燒了她。”

    江彬沒說話,只是下意識摸了摸眉宇間的那道顯眼的傷疤。

    “剛才陛下一直拿著的那個破荷包是誰的啊,瞧著破破爛爛的,針線也差得要死。”許泰臨走前,隨口問道。

    江彬沒說話,只是抬腳離開。

    許泰也只是隨口一問,見狀便也跟著離開了。

    —— ——

    六月底,一門大炮被押送入京。

    帶頭的人正是歐華利,他如今也會一些漢語了,對著一同和他入京的婁素珍大聲抱怨道:“你們大明真大啊,我們都要走兩個月還沒到。”

    “哪跟哪啊,你再往上走,那也是我們的土地,要走更遠呢。”婁素珍隨口說道。

    歐華利眼神微動:“那還要走多久啊。”

    婁素珍哪里知道,但她本著輸人不輸陣的架勢,張嘴就是胡說八道:“至少還要走三個月呢。”

    歐華利肅然起敬:“大明竟然如此之大。”

    “可不是。”婁素珍毫不心虛,小手一揮兒,罵罵咧咧著,“我們大明厲害得很呢,你們這種大炮我們也有,就是樣子不一樣而已。”

    歐華利質疑:“真的?那為何非要我們的東西。”

    “就是想要比劃比劃,看看誰厲害……”婁素珍胡說八道到一半,就被符穹拉了拉袖子。

    “這些都是軍事機密,少說一些。”符穹背著手,慢慢吞吞走了上來,打斷兩人的對話,一臉嚴肅呵斥道,“小心壞了江閣老的計劃。”

    婁素珍和他四目相對后,隨后長長哦一聲,抹了一把嘴巴,也順勢下了臺階:“差點說漏嘴了。”

    歐華利心中大為震動,神色莫名不安。

    ——大明難道真的已經這么厲害了!

    朱厚照聽聞洋鬼子來了,練兵也不練了,頭也不回就跑了。

    歐華利一路上被婁素珍親自教育了幾番,也學會了大明的跪拜,但心里再不高興,但在婁素珍虎視眈眈的注視下,也只好跪下來說著蹩腳的漢語。

    朱厚照緊緊盯著他,隨后大驚,最后篤定:“皮膚白的跟個鬼一樣,還說不是水鬼復活。”

    “咳咳。”江蕓蕓輕輕咳嗽一聲,緊跟著從這個弗朗基人身上收回視線。

    ——確實是個外國人!

    已經學會一點官話的歐華利自然聽懂了,還未惱怒,又覺得被一群人盯著,又是尷尬,又是不高興,只能盯著自己蒼白的手背,心里罵罵咧咧著。

    ——這個大明皇帝看上去不太聰明。

    朱厚照只好坐直身子,故作平靜說道:“起來吧。”

    歐華利開始用自己的語言開始自我介紹,一旁的翻譯緊張地翻譯著。

    朱厚照聽著他嘰嘰咕咕的話,沒一會兒就因為聽不懂走神了,只好盯著他的臉,隨后摸了摸自己的臉,最后又看了看下方江蕓蕓的臉。

    江蕓蕓細看這些人發現他們高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膚,大概確定他們應該是出自地中海附近,想了想便問道:“你們原本可以通過絲綢之路來到大明,為何現在又從海上經過?”

    歐華利一聽這個聲音,就下意識抬起頭來,他早早就聽聞大明出了一個很厲害的女人,從還未踏上大明這塊土地時,他就在各大大明商船的口中一直聽到這個名字——江蕓。

    他一看到站在前方的江蕓,就眼睛大亮。

    他一路上見過很多江蕓的畫像,甚至有人會把他懸掛在船只上,期望這位第一個開海的大明官吏能保佑自己在海貿上平安無事,但大明的畫像和他們的畫像頗為不同,他那時完全察覺不出眾人口中被人贊不絕口的人到底如何美貌,如何厲害,可今日一見,那些原本他覺得浮夸的口氣瞬間落到實處。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一臉虔誠,對著她比劃著雙手,說了一句眾人都聽不懂的外邦話。

    翻譯臉色瞬間白了。

    朱厚照更是直接沉下臉來。

    江蕓蕓反而微微一笑,用弗朗基語回道。

    歐華利眼睛更是一亮,又說了一句話。

    “聽聞您要來,故而學了一些。”江蕓蕓用漢語平靜說道,“如今在大明,您應該也會學漢語才是。”

    “他說什么?”朱厚照直接氣勢洶洶質問道,“他剛才第一句說什么。”

    翻譯不敢說話,他是商人,但也是土生土長的大明人,就是因為一些弗朗基語才被人帶上來做翻譯的,在他看來剛才那個弗蘭基人的話就是找死。

    朱厚照更是生氣。

    江蕓蕓緩和氣氛:“弗蘭基人風情民俗和大明不同,他們認為直面夸獎是一件熱情,表達友好的事情,他剛才只是夸我而已,第二句問微臣,為何會他們的語言而已。”

    朱厚照更是不高興,直接對著翻譯局的人,發怒道:“這里是大明,應該學會大明的禮儀,帶下去,好好學習。”

    翻譯局的官員齊刷刷跪倒一片,害怕請罪著。

    歐華利迷迷瞪瞪站著,也跟著被嚇住了,不敢再放肆。

    江蕓蕓無奈搖頭。

    朱厚照尤嫌不知足,等把這些礙眼的朝臣都趕走后,留著江蕓蕓非要她把剛才說的第一句話仔仔細細翻譯一遍。

    “既然沒關系,有什么不能說的。”朱厚照抓著江蕓蕓的胳膊,虎視眈眈問道。

    江蕓蕓無辜:她一個現代人肯定覺得沒關系,但是還沒被外國人沖擊過的大明人可不好說了。

    朱厚照看她不說話,氣得直跳腳:“他是不是說很過分的話了,我要把他們都殺了,我早早就聽說他們很做風很大膽了,女人會穿露胳膊的衣服,野蠻人!野蠻人!!!”

    江蕓蕓只好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他只是夸我呢。”

    “夸什么?”朱厚照堅持問道。

    江蕓蕓突然歪了歪頭,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用弗朗基語把那話重新念了一遍,隨后用官話慢條斯理翻譯出來:“你的存在讓萬物都在發光。”

    朱厚照盯著她出了神,隨后那句外邦語在耳邊飄了飄,他還沒嘴里嘟囔幾句,就突然聽到江蕓含笑的聲音不經意的傳了進來,耳朵就先不爭氣地紅了起來。

    “太,太,有辱斯文了。”朱厚照磕磕絆絆說道。

    江蕓蕓微微一笑:“聽聞那邊的人比較熱情直白,這是他們說話的語言邏輯。”

    朱厚照哦一聲,隨后又不高興說道:“以后不準他說這些蠱惑人心的話了,來大明了就要聽大明的規矩。”

    江蕓蕓笑著點頭:“自然是這個道理,回頭讓禮部和會同館仔細教一下。”

    朱厚照嗯了一聲,拉著江蕓蕓的袖子,過了一會人說道:“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我也學一下。”

    江蕓蕓失笑:“陛下學這些做什么,自會有翻譯。”

    “不管,我要學!”朱厚照大聲嘟囔著,“我還要學弗蘭基話,我可要盯著他,不準他繼續說胡話,太沒規矩了。”

    —— ——

    歐華利在京城住了下來,他一路上打聽了很多人,但是真上門拜訪卻一個個都被拒之門外,但他也不氣餒,拎著禮物就要去江家拜訪。

    “不準出門哈,找江閣老更不行哈。”姜磊慢條斯理把人攔下,“我們江閣老忙得很,誰有空見你啊。”

    歐華利嘟嘟囔囔著:“之前說的也不是這樣的。”

    “什么之前之后。”婁素珍眼疾手快把人拉回來,“學會禮儀了嗎?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嘛,我跟你說京城里的人都兇得很,我可是大好人,只是嚇唬嚇唬人,這里遍地都是貴族,真的會殺人的。”

    歐華利一臉不情愿被人拽了回來:“你們之前可不是這么跟我說的,要是還這樣,我就要去找你們大明的皇帝了。”

    婁素珍笑著安慰道:“急什么,東西交上去了,我們只要安心等著,我們大明有句古話叫‘欲速則不達’,這事肯定能通商,但你規矩點!什么地界啊,你看現在誰敢見你,現在去找我們江閣老不是給人添堵呢。”

    歐華利其實也有點著急,畢竟他肩負重任,但婁素珍這人兇歸兇,但有事也是真上,故而便也只好耐著性子等下來。

    “哎,那個符穹呢?”他被安撫下來后,隨口問道。

    婁素珍眼神躲閃,隨后平靜說道:“人家大商人,在京城有生意的,你別管。”

    符穹在哪呢?

    符穹自然正在江家。

    “好久不見。”江蕓蕓看著面前穿著道服,一夜白頭的人,笑著倒了一盞茶。

    符穹看著面前早已脫去稚嫩面容的人,神色恍惚:“是啊,差點不敢上前說話,誰能想到,當年未及弱冠的江縣令竟能走到這一步。”

    江蕓蕓笑說著;“從瓊州縣走到這里,我走了十六年。”

    “十六年。”符穹看著她的眼睛,苦澀地笑了笑,水光波動,到最后只剩下滿眼敬佩,“自古英雄皆寂寞,是非留給后人評,會有人理解您的。”

    江蕓蕓笑了笑。

    “那個弗蘭基人如何?”她說起正題。

    “我覺得他們目前是真心想來貿易的,但也是想要打探一下我們大明虛實的。”符穹先一步說道,“他們說他們國家出現的那一年,是因為拂菻國滅國了,君士坦丁堡陷落,我算了算日子,大概是在景泰癸酉年。”

    江蕓蕓吃驚:“羅馬滅國了?”

    “羅馬是說拂菻國嗎?如今我們對這些國家的稱呼大都多變,故而史料多變。”符穹很快就回過神來,繼續說道,“是的,而且他們的這個羅馬帝國,也經過東西兩朝,總而言之,在他們那邊也是類似我們大明帝國的存在。”

    “那取代他們的是誰?”江蕓蕓急切問道。

    “肉迷國。”符穹說。

    江蕓蕓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很早之前有過朝貢記錄的一個國家,據說地域遼闊,但誰也沒想到這么多年后他居然能發展到如此壯大,在永樂癸卯年,洪熙元年、宣德丁未年、宣德癸丑年、正統乙丑年,此后就沒有任何朝貢記錄,但我猜測是因為他們打敗了拂菻國,成了當地雄踞一方的霸主。”

    江蕓蕓并沒有說話,只是機繼續認真聽著。

    “之前拂菻國一直位于我們在西面絲綢之路的重要位置,但隨著肉迷國占據了這個地位,來回商路就徹底斷了,但我們的絲綢、瓷器和香料一直是當地不可或缺的東西,所以那些周邊小國不得不開始考慮通過海路到達大明。”

    “歐華利說他們的國家就是第一個出海的人,他們也順利來到了大明,明年他要帶著一船香料和瓷器還有綢緞,回到他們的國王,曼努埃爾一世身邊。”

    江蕓蕓的大腦在接受了重重消息后,突然回過神來,驚訝說道:“奧斯曼土耳其帝國。”

    ——因為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突然崛起,阻斷了陸上絲綢之路的通道,歐洲各國不得不向外發展,企圖獲取新的前往中國的路線,自從第一次大航海時代終于到來。

    讀書時,課堂上老師那句微不足道的,一筆帶過的話,再此刻卻成了震耳欲聾的時代震音,轟得江蕓蕓耳朵空鳴,大腦一片空白。

    ——這個在大名鼎鼎的一戰中還有名字的古老帝國,竟然就在此刻輕飄飄地出現了。

    她呆坐在原地,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歷史的風正溫柔地吹拂著她的臉龐,她曾茫然不知所措的時代在此刻清晰地露出龐大,不可戰勝的面容。

    是寬闊遼源的中國。

    是廣袤無邊的大海。

    是那本薄薄的一冊的歷史書。

    是時代正不可阻止地往前推動著。

    江蕓蕓渾身發顫,唯有緊緊握緊手中的信件,才能控制住自己外溢的情緒。

    ——她來到了大航海剛開始的年代,她見到的是人是葡萄牙人。

    一切才剛剛開始!

    不晚,一切都不晚!

    江蕓蕓突然大笑起來,拍著自己的大腿:“來得及,都來得及。”

    符穹不解,茫然問道:“來得及什么?怎么了?”

    —— ——

    朱厚照看著面前的大炮,摸了摸下巴:“瞧著和我們的確實不一樣。”

    “就是靠這個東西弗蘭基人能打敗滿剌加的武器,我們可以與他們交易,讓他們大量賣給我們。”錢寧笑說著。

    朱厚照大手一揮兒:“拆了,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了不起的。”

    工部虞衡清吏司的人早就在等著這句話了,軍器局和內府管轄的兵杖局的工匠們早早就圍了上去,幾人負責分門別類拆開,幾人負責在邊上一次填寫拆卸出來的東西,還有幾人根據他們拆東西的順序,一一畫起來。

    朱厚照津津有味看著,時不時和江彬等人交頭接耳。

    “瞧著和我們的大炮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哦,好像不對,這個子銃安裝好方便。”

    “這個看上去比威遠炮還輕,更方便移動。”

    “這個火炮的火藥鉛子不是直接接觸炮管壁的,填裝很方便,怪不得攻城這么快。”

    江彬是在場唯一直面對火炮,和蒙古人真刀真槍打過的人,他在此之前一直聽聞過這個東西,心生向往,想要讓陛下大量引進,之前被江蕓反駁后,一直心生不滿,但今日看著這門大炮被逐步拆解,他不得不承認,這門大炮很好,但優缺點實在明顯。

    “要好好改良一下。”在拆解的最后步驟后,江彬謹慎開口,最后不得不低聲說道,“江閣老說的有一些道理。”

    朱厚照得意說道;“江蕓說得肯定有道理啊。”

    “江閣老看也沒看過,她是怎么知道這事的。”錢寧不甘心質問道。

    “人人都說江閣老是文曲星下凡呢。”谷大用在一側笑說著,“如今文曲星輔佐陛下,可見陛下當真是天命之人,真真要做出一番大事業的。”

    朱厚照咧嘴一笑:“江蕓就是最厲害的。”

    錢寧等人聞言只好低下頭去,幾人目光交錯,卻又不再言語。

    “行了,你們好好研究一下,記得到時候好好裝回去,別讓人看了笑話,再看看能不能造出比這個更厲害的火器。”坐得無聊的朱厚照提出要求后,就背著小手,溜溜達達準備去找朱厚煒的晦氣了。

    宗藩條例目前有了初稿,朱厚煒整天借著這個由頭,一大早就跑去找江蕓了,還左邊吃食右邊玩具,真是無法無天了!

    —— ——

    八月底的時候,爭論不休的大明王朝最終還是同意了這場東西方兩國的第一次的貿易,但下一次貿易要讓他們派大臣帶著國書來。

    “若是能給我們一塊土地歇腳……” 歐華利得寸進尺提出要求。

    江蕓蕓微微一笑,和顏悅色說道:“那大明的炮火就會對準你們。”

    歐華利被那口氣嚇了一跳,但很快還是垂死掙扎:“我們遠道而來,非常需要休息。”

    “大明除了目前的瓊州和漳州有海貿司,今后也會在其他地方開設海貿司,如此多的地方,還不夠你們幾個商人歇歇腳嘛。”江蕓蕓平靜注視著面前的葡萄牙人,“我們大明的土地很大,但也只屬于大明,把這句話帶回歐邏巴。”

    這句話,她是用弗蘭基語說的。

    歐華利臉色僵硬,被這位天下聞名的江閣老注視著,他好似被兇猛的猛獸注視著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日月明光之下,都是大明土地。”上首的朱厚照也緊跟著用弗蘭基語慢條斯理說了一句,隨后對著江蕓蕓挑了挑眉。

    歐華利失魂落魄準備回家時,突然聽婁素珍一臉殷勤地說要帶他去逛逛。

    “不去了,你們大明人都好兇。”他蔫噠噠說道。

    婁素珍嘴里哦了一聲,但是手上直接把人拉走:“看看嘛,不看看的話,你回頭怎么跟你們大王說我們大明的首都有多厲害啊。”

    符穹看著離開的兩人,笑了笑,對著一側的錦衣衛點了點頭。

    “得嘞。”坐在屋頂上的姜磊立馬起身離開。

    直到傍晚,歐華利失魂落魄回了驛館。

    婁素珍手里拎著三瓜兩棗,一臉唏噓的安慰著:“怎么回事,大炮又不是沒見過,怎么還嚇得走不動路了,哎,紅棗,你們那邊有沒有啊,吃一點補充補充力氣。”

    符穹也跟著慢慢吞吞走了過來:“你們不會不小心去了三大營附近吧,聽說神機營最近在訓練,要和陛下訓練的新兵對打呢,別不小心被誤傷了。”

    “你們的炮……” 歐華利忍不住嚷嚷著,但很快又飛快閉上嘴。

    婁素珍笑臉盈盈地看著他,漫不經心說道:“我們的炮怎么了?我早早就說過了,你們珍惜的好東西,我們的大明早就有了,只是平日里低調一些不想給你們這些人壓力,你也知道的,我們大明可是禮儀之邦,都是以理服人的。”

    九月底,歐華利在一陣陣炮轟聲中,頭也不回就跑了。

    ——大明人,真的很兇!!!

    ——他要去找國王,他要去告訴歐邏巴的所有貴族,要告訴這些人,東方的大國,圣神威嚴,不可侵犯!

    —— ——

    婁素珍站在江蕓蕓邊上,擠眉弄眼,得意炫耀著:“怎么樣,我就說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小小洋鬼子,還不是統統拿捏!”

    江蕓蕓看著大船遠去,隨后和顏悅色地看著面前再也看不出一絲文人千金嬌貴之氣的婁素珍:“好久不見,婁素珍。”

    婁素珍揚眉,肆意一笑:“你也是,江其歸。”

    兩人對視一眼,隨后齊齊大笑起來。

    歲月荏苒,此心已去,多年前的白鹿洞書院,誰能想到當初同進同出,各負秘密的同窗,會有這樣輝煌燦爛的一天。

    “走,去你家吃飯,來京城好幾個月了,都還沒和你好好說過話呢,過幾日我就要和符穹一起回瓊州了。”婁素珍直接挽上江蕓蕓的胳膊,朝著明媚的夏末日光走去,嘴里大聲炫耀道。

    “我進了海貿司,厲害吧,我現在已經會很多國的語言,我算數也厲害得很,我一眼就能在人群中發現那些一肚子壞水的人……”

    她的面容不再精致白皙,她的動作不再斯文秀氣,她的笑容不再凄苦不安。

    江西廣信府的婁家姑娘在潮濕冰冷的海風中痛痛快快地迎風長大,成了堂堂正正的婁素珍,成了她心中無拘無束,獨立自由的婁素珍。

    —— ——

    朱厚照手中的精兵大成,他心里得意,總覺得心中癢癢的,想去干點什么。

    奈何他不論提出意見,都被人駁回,而且大臣們口氣一次比一次嚴厲,甚至還搬出了他的倒霉祖先,那個被抓的英宗。

    “竟然拿我和英宗做比較,他有我這么本事嘛。”朱厚照頗為不悅,直接把寫這個折子的御史打發去做縣令了。

    內閣聽了內廷傳來的圣旨,一臉無奈。

    江蕓蕓深知朱厚照的脾氣,只是對此搖了搖頭。

    王鏊嘆氣:“也太不會說話,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么,也該去吃吃苦頭了。”

    梁儲欲言又止。

    “陛下至今還未立后宮。”一直沒說話的費宏冷不丁說道,“聽聞己巳年選上來的秀女還在儲秀宮呆著呢。”

    原本正在各忙各的閣老們紛紛抬頭。

    “陛下也都二十二歲了。”費宏又說道,“至少也該成婚才是。”

    王鏊也不知在想什么,端起茶來,嘴角捧著盞邊,愣是沒說話。

    梁儲皺眉:“聽聞太后的病情一直不好,之前有人上過折子,但是石沉大海。”

    楊廷和也跟著沒說話,他捏著手中的折子,一臉沉默。

    “我身為禮部尚書,若是對此事視而不見,乃是我的失職。”費宏又說,隨后話鋒一轉,“內閣一心,不知諸位可否與我一起上這道折子。”

    王鏊抬眸,看了面前大義凜然之人。

    “今年戶部的預算有些緊,不若明年吧。”楊廷和不想摻和到這件事情中,下意識甩鍋。

    “陛下現在有自己的主見,我們大臣們一起上折子,只怕又要生波折了。”王鏊緊跟著說道。

    費宏也不生氣,只是看向梁儲。

    梁儲板著一張臉,認真說道:“此事事關社稷,豈可因為這些理由而畏縮,我署名。”

    王鏊只是笑了笑沒說話,只是垂眸間,那點笑意瞬間消失不見。

    費宏看向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笑問道:“江閣老呢。”

    江蕓蕓抿了抿唇。

    “她江其歸自己還孤家寡人呢。”王鏊淡淡說道。

    “只是想著內閣上下一心,故而多嘴一聞。”費宏察覺到王鏊的不悅,果斷轉移話題,“那我就去寫折子了。”

    朱厚照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立刻勃然大怒。

    朱厚煒一看他哥是真生氣了,立馬把腦袋縮起來,專心玩著手中的玩具,不說話了。

    “我娶不娶妻和他們有什么關系。”朱厚照大罵道,“要他們多管閑事。”

    張永撿起地上的折子,笑說著:“內閣素來就是什么都管的,陛下消消氣,您看,江閣老他們都沒署名呢,可見也就是禮部尚書職責所在上的折子。”

    朱厚照一聽江蕓的名字,臉色更是難看。

    “江閣老可不會管這種事情。”張永又笑說著,“陛下消消氣。”

    “她難道還不知道此事不成。”他嘟囔著,“江蕓,我要見江蕓。”

    張永笑說著:“奴婢這就去請江閣老。”

    朱厚煒抬起頭來欲言又止。

    江蕓蕓看到傳話的小太監,心中咯噔一聲。

    王鏊也警覺問道:“現在喚你可有說什么事情?”

    “沒說呢,但陛下頗為生氣。”小黃門嚴肅說道,“還請江閣老謹言慎行。”

    內閣四位閣老齊齊目送江蕓蕓離開。

    王鏊立刻眉心緊皺。

    楊廷和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到最后也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費宏則是平靜收回視線,繼續手中關于彈劾格外藩王的折子。

    梁儲并未察覺出內閣波濤洶涌的氣氛,只看了一眼就開始埋頭干活。

    江蕓蕓一入內,就看到朱厚照憤怒的注視,朱厚煒對著她瘋狂擠眉弄眼。

    “這個折子你知道嗎?”朱厚照直接問道。

    江蕓蕓一眼就看到熟悉的字眼,垂眸:“費閣老在內閣說過此事。”

    朱厚照一聽,更生氣了:“你知道!那你,那你……”

    他看著下面低眉順眼的人,嘴角微動,到最后眉心充滿不可置信:“你沒有意見,江蕓,是不是,你沒有意見?你說啊!”

    他一聲比一聲急促,一聲比一聲委屈。

    江蕓蕓沉默。

    若是一開始她還不清楚陛下這般親密的態度到底是為何,可人心到底是肉長的,一日復一日,隱秘而沉默地注視,歡喜而雀躍的笑容,她又非頑石,又如何不得而知。

    江蕓蕓不覺得欣喜,只覺得惶恐。

    原來當年入宮為妃的那句話并非劉瑾的攛掇之言,又或者說,陛下那一瞬間的恍惚失言,已經足夠清晰。

    她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錯。

    這個她幾乎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太子殿下,年輕帝王,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心思。

    她不敢探究,便也不敢細想。

    二十一年前,她懵懵懂懂來到這個時間,之后從揚州走到京城,又從瓊州走到內閣,她走了十六年,她不敢停下一步,不管挽留的是何人。

    “你沒意見。”

    江蕓蕓長時間的沉默像是壓垮了朱厚照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喃喃說道:“江蕓,你當真不知道嘛,我對你……”

    “陛下。”江蕓蕓下跪,打斷他的話,叩首,聲音低沉而認真,“太子關乎社稷安危,還請陛下慎言。”

    朱厚煒猛地站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江蕓蕓。

    朱厚照失魂落魄看著下面跪著的人,萬千言語在她的言語中都消失殆盡,那一腔不可言說,蓬勃激昂的感情在此刻成了冰冷刺骨的笑話。

    他的歡喜,他的隱晦愛意再此刻全都不復存在。

    她不要他。

    她江其歸憑什么一次次把他推開。

    他是太子,她不要他!

    他是皇帝,她還是不要他!

    好,好你個江蕓。

    你為什么不要我!

    朱厚照大怒,把桌子上的折子摔落在地上,一雙眼睛通紅,崩潰大喊道:“滾,你給我滾,江蕓!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江蕓閉眼,隨后緩緩起身,平靜離開。

    朱厚照盯著她的背影,跌坐在龍椅上,喃喃自語:“走了……你怎么又走了。”

    ——她甚至不愿意和以前一樣哄哄他。

    ——為什么,騙也不愿意騙他了。

    他突然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聲音近乎破碎:“那我也不要你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陛下好像突然學壞了!

    他已經一個月不早朝, 整日帶著錢寧、江彬這些武人出入宮門,時常晨夕馳逐,甲光照宮苑, 呼號聲能達九門之遠,鬧出的動靜一次比一次,有一次甚至在內閣前縱馬玩樂。

    文武百官怎么也沒想到之前還好好的皇帝,怎么眨眼就這樣了, 一時間群情激昂,大家紛紛上折子勸誡, 奈何石沉大海,眾人只好把矛頭對準內閣。

    內閣的氣氛也很是沉重,被人彈劾的折子堆滿了庭院, 幾位閣老再也沒有平日閑聊的心情,大門緊閉,專心看著手中的政務。

    周發借著倒水的功夫,憂心忡忡說道:“陛下又跟著他們出去了。”

    江蕓蕓低著頭, 謄寫折子,沒說話。

    “要不您還是勸勸吧。”周發嘆氣,“聽聞昨日差點被老虎咬了。”

    江蕓蕓手中的筆鋒一動, 留下一道刺眼的痕跡。

    “真的,本來豹房的動物都遣散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一只老虎了, 陛下突然說要留著, 結果昨天逗老虎的時候,那老虎獸性大發, 差點被咬了。”周發著急說道, “陛下最近心情也很差, 聽說每天都要罵人呢,一有不順心就把人拖出去打了呢。”

    江蕓蕓把手中的折子換了一本重新謄寫,冷靜說道:“我去了,陛下更生氣。”

    “怎么會!”周發想也不想就反駁道。

    江蕓蕓苦笑,只是轉移話題:“你去給其他房添水吧,最近出門低調一些。”

    周發哎了一聲,心事重重走了。

    江蕓蕓盯著空白的折子,半晌沒有說話。

    正德九年的春節就在這樣的日子總悄無聲息來臨。

    整個小院過年的氣氛不高,哪怕顧知和陳禾穎正嘰嘰喳喳討論著等會放煙花的玩法,黎循傳看著眉心緊皺的江蕓蕓忍不住低聲問道;“陛下到底怎么了?”

    江蕓蕓沒睜眼,只是含糊說道:“鬧脾氣了吧。”

    黎循傳看著她欲言又止,卻又沒繼續問下去,只是轉移話題:“洗手吧,等會可以吃飯了。”

    江蕓蕓輕輕嗯了一聲。

    正月初三日,南京十三道御史羅鳳等人聯名上疏疏劾寧王。

    奈何根本折子遞不到陛下手中。

    陛下正在豹房玩樂,看門的小黃門嬉皮笑臉,根本不愿意遞折子進去。

    內閣毫無辦法,只能干著急。

    江蕓蕓看著這個熟悉的名字,接過折子放到一側。

    正月十六日,吏部會都察院,開始六年一度的考察天下諸司官員,也就是大考。

    江蕓蕓看著吏部遞來的折子。

    “大考需要陛下出面,不然我們這些人自我考核的折子怎么遞上去,我們的事情不完,后面的人如何開展。”王鏊憂心忡忡說道。

    梁儲皺眉,不悅呵斥道:“這些奸佞整日拉著陛下出門游玩,陛下如今住在豹房夜不歸宿,成何體統。”

    楊廷和猶豫地看了一眼江蕓蕓。

    費宏說道:“大年三十那日,寧王獻燈宮廷,據說那些花燈別出心裁,奇巧異常,陛下令送燈者入宮懸掛,附柱壁、以取新異。聽聞陛下今日回乾清宮賞燈,不若今日我們把這些折子都遞過去。”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

    誰送,是個問題。

    按平常,陛下鬧脾氣,只有江蕓能把人哄好。

    但現在這個情況,王鏊心知肚明,讓江蕓過去,那才是火上澆油,搞不好要鬧出大問題的。

    “陛下最近都喝的醉醺醺的,現在看燈多危險啊。”梁儲皺眉,“而且現在折子遞上去也未必看,也不知這個脾氣何時能消。”

    “總比沒遞上去好。”費宏低聲說道,隨后看向江蕓蕓,“陛下對江閣老有幾分高看的,不知江閣老能否出面一趟。”

    王鏊終于忍不住開口,不悅呵斥道:“送折子的事情讓太監去就行,何來要閣老親自跑一趟。”

    費宏一臉歉意道歉:“是我考慮不周。”

    江蕓蕓揉了揉額頭:“我去送吧。”

    王鏊欲言又止。

    江蕓蕓對著他安撫地笑了笑:“寧王的折子正好送過去,千里迢迢從江西送花燈來,不知何意,還是要多加小心。”

    楊廷和見狀點頭說道:“如此耗費巨資,和京城人人夸寧王的賢明,略有不同。”

    “聽聞寧王府的人去年就在京城很是活躍。”費宏似笑非笑,“這次能送燈近皇城,也不簡單。”

    “朝中也不少人因江西多匪患,想要恢復寧王護衛的折子。”梁儲冷冷說道,“看來也是居心叵測。”

    “先不說這些了。”王鏊一直盯著江蕓蕓看,越看越心煩,只好勉強打斷眾人的話,“先把折子送了吧,看不到陛下也沒關系,折子要先送上去,不然外面的人真的要罵我們尸位素餐了。”

    江蕓蕓點頭,踹了幾本起身離開。

    正月的天還很是冰冷,前幾日下了大雪,到今日還未完全融化,宮壁紅墻上還有殘留的雪痕,越靠近乾清宮,沿途的花燈便越來越華麗。

    庭軒間還有依欄設立的一座座華麗的氈房,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火藥味。

    江蕓蕓眉心緊皺。

    ——有火的地方有放置火藥,實在太不安全了。

    乾清宮內的小太監們都換了一撥人,打頭那人看到江蕓,就笑著迎了上去,陰陽怪氣說道:“不湊巧,我們爺說了,不見您。”

    江蕓蕓平靜說道:“這是內閣緊要的折子,還請公公遞送給陛下。”

    那個小黃門斜眼一看,冷冷說道:“大過年的,誰看折子啊,我們爺喝了酒,可不愛看這些。”

    江蕓蕓沒說話。

    小黃門得意一笑:“請回吧,江閣老。”

    江蕓蕓揣著折子,頭也不回就走了。

    但她不打算走,她打算去一個高塔的位置,盯梢朱厚照,非要把人逮到不可。

    高臺上是士兵巡邏的地方,遠遠看去乾清宮的花燈燦爛奪目,確實好看。

    江蕓蕓安靜坐在這個熟悉的位置上,感受著四面八方的冷風穿梭而過偌大的宮廷。

    巨大的皇宮好似巨大的猛獸蹲立在這里,巡邏的士兵,走動的黃門宮娥,成了渺小的螞蟻,在這座猛獸的神色爬行,不起眼,卻又時時刻刻讓人看到的他們的存在。

    多年前的春節,她是剛到內閣的小新人,被輪到在宮內值班。

    那一日煙花燦爛,還是太子的朱厚照突然出現,拉著她在公道狂奔,要帶她去看最大最好看的煙花。

    那煙花確實燦爛,卻又轉眼即逝。

    江蕓蕓輕輕嘆了一口氣,攏了攏肩上的披風,白霧模糊了臉上惆悵的面容。

    只是不知過了多久,乾清宮那邊突然有了不小的動靜,江蕓蕓瞇眼看去,許久之后才臉色大變。

    ——著火了!

    乾清宮到處都是花燈,還碰上火藥,借著冬日的北風,眨眼的功夫,原本的小小的火勢瞬間成了不可阻擋的大火。

    小黃門尖叫聲此起彼伏。

    她猛地回過神來,心中一沉:朱厚照還在里面。

    她慌亂地下了高臺,朝著乾清宮飛奔而去。

    乾清宮沒有大太監,早已亂成一團,火藥發出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炮火聲,誰也不敢靠近被大火籠罩的乾清宮。

    “陛下呢,陛下出來了沒?”她的瞳仁被大火籠罩著,抓著一個亂跑的太監大聲問道。

    小太監早已沒了章法,只能胡亂大喊著:“不知道,不知道啊,救火,快救火啊。”

    江蕓蕓看著茫然的眾人,在看著已經完全把乾清宮堵住的大火,心一橫,搶過一個小太監手中的水桶,直接倒在披風上,然后披上披風沖進大火中。

    宮內也掛滿了花燈,隨著地面震動,整個宮內也開始燒了起來。

    “陛下……”

    殿內已經濃煙滾滾,精致華美的花燈在此刻成了一切的元兇,江蕓蕓大喊著,卻絲毫沒有動靜。

    她又想起剛才太監說的陛下喝醉了,當心他是已經昏睡過去,便朝著內間走去。

    大火越燒越旺,頭頂的懸鏈都發出不肯重負的聲音。

    火舌灼人,瞬間就能吞沒一切,江蕓蕓眼前的視線已經看不太清,但她卻絲毫沒有聽到任何回響,一顆心直勾勾地往下掉。

    “朱厚照!”

    “朱厚照!!”

    她大喊著,卻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她不甘心撲倒床鋪上,卻摸了一個空,不料這個床已經被燒空了,她一用力,整個空架子就朝著她倒過去。

    燃燒的火架子帶著還未吞沒的黃帶子,灼熱而兇猛的朝著江蕓蕓倒去。

    —— ——

    豹房內。

    朱厚照和眾人比完武,原本的興奮很快被冷風一吹,就感到莫名的興致缺缺。

    他覺得有點沒意思,卻又一時間這不知道作什么才有意思。

    “寧王送的花燈已經掛好了,陛下不如擺駕回乾清宮看花燈。”張永見狀,笑說著。

    朱厚照這才打起幾分興趣:“煙花,不是還有煙花嘛,再放幾天煙花吧,再準備幾壇好久,我要喝酒,我要痛痛快快喝酒。”

    眾人說話間突然看到光焰沖天,震動聲不止。

    “乾清宮大火。”報信的小黃門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朱厚照皺眉。

    錢寧大笑著:“這是慶祝陛下今日大勝呢。”

    朱厚照可有可無笑了笑:“那還真是一棚大煙火呢。”

    “可不是。”眾人一時間歡笑盈盈。

    “不好了,江閣老以為陛下在火場,至今沒出來。”第二個小黃門連滾帶爬跑進來大喊著。

    朱厚照臉色的笑意驟失,隨后眼睛瞪大,想也不想就朝著乾清宮跑去。

    —— ——

    乾清宮內

    江蕓蕓猛地避開這個火架子,卻還是被框子砸傷,火舌瞬間點燃了披風,江蕓蕓飛快披風甩開,手臂上的鮮血與此同時也跟著流了出來。

    就在此刻,一件帶血的披風蓋在她身上。

    “陛下還未回宮。”謝來不知何時冒險沖了進來,一把抓住江蕓蕓,把人緊緊護在懷里。

    江蕓蕓被嗆得全然神志不清,卻又清晰聽到‘朱厚照不在這里’的消息,不由輕輕松了一口氣。

    ——是了,幾個大太監都不在乾清宮。

    ——她真是冷糊涂了。

    門口朱厚照氣急敗壞被人攔住,失聲力竭大喊著:“江蕓,我要去找江蕓!”

    聽到動靜匆匆趕來的王鏊死死把人抱住:“不可啊,陛下,乾清宮要塌了。”

    朱厚照眼睛通紅,看著被大火被大火籠罩的宮殿,大火沖天,幾乎要把整個乾清宮吞沒了,他突然跌坐在地上:“江蕓,我要江蕓,江蕓……”

    “出來了,出來了。”好似過了許久,又好似是在片刻,滅火的小黃門突然大喊著。

    朱厚照滿眼含淚看了過去,正看到江蕓蕓從謝來懷里出來,披風下出來的人,衣服被燎得七零八落,臉頰漆黑,唯有那雙眼睛已經明亮。

    她站在大火前的臺階下,被刺眼的光一照,只覺得恍惚,但她還是一眼就看到遠處跌坐在地上的朱厚照。

    地上是一灘血跡。

    獻血順著手臂落下,她的手不正常的垂落著。

    所有人都有一瞬間的安靜,不知如何開口。

    他們既沒想到江蕓剛沖進火場。

    也沒想到這么大的火江蕓還能活著出來。

    “江蕓,江蕓……”朱厚照再也顧不得他人的目光,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江蕓蕓看著他又哭又笑的面容,目光卻落在那些衣冠楚楚的武人身上,心中有一瞬間難以言說的失望。

    所以,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冷漠撥開朱厚照顫抖著伸過來的手,只是平靜說道:“陛下無事就好。”

    說完,江蕓蕓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座大火蔓延的宮殿。

    鮮血在她腳邊蔓延而去,成了一道道不可越過的鴻溝,

    朱厚照茫然站在遠處,任由漫天大火轟得他臉頰發熱,一顆心卻好似跌入冰窟。

    ——江蕓,江蕓剛才這么看他……

    ——她是不是生氣了,她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江蕓差點就死了。”同樣一臉漆黑的朱厚煒忍不住把手中的水桶重重扔在地上,冰冷的水瞬間賤滿了兄弟兩人的衣服。

    “你這次真的太過分了。”他大罵道,隨后頭也不回就追著江蕓而去。

    “江蕓,江蕓……”朱厚照一顆心幾乎要碎了,滿腦子都是江蕓,他想要追上去,卻被匆匆趕來的張太后一把抱住,“兒啊,兒啊,有沒有受傷,娘看看,娘看看……”

    “陛下,快快,乾清宮要塌了……”

    在眾人圍過來間,朱厚照只能眼睜睜看著江蕓消失在自己面前。

    “江蕓……”他迷茫低喃道。

    乾清宮一場大火,徹底把過年的氣氛消除。

    與此同時,朝堂上有一些隱晦的傳言。

    當然最重要的是,當官到現在都不曾缺勤的江閣老突然病了。

    一個月都不曾上朝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江家小院

    樂山一臉憂心忡忡地坐在臺階下, 心不在焉地磨著藥,時不時看向陳禾穎端出來的血水。

    “好了沒?傷的深不深啊?嚴重嗎?”在陳禾穎跑了兩趟之后,樂山忍不住把人抓住, “怎么里面沒動靜啊。”

    陳禾穎眼睛紅彤彤的:“骨頭斷了,都是血,手都被燒到了,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一直坐在門口的黎循傳臉色大白, 猛地站了起來。

    “怎么會這么嚴重!”誠勇大驚失色。

    陳禾穎撥開樂山的手,匆匆回屋子里了。

    黎循傳抬眸去看屋頂的謝來。

    謝來還是那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 盤腿坐在屋頂上沉默,臉上難得沒有嬉笑怒罵的神色,只剩下死般的寂靜。

    他察覺到黎循傳沉默的視線, 卻只是平靜地搖了搖頭。

    黎循傳在院中來回走動著,到最后還是忍不住站在江蕓蕓的屋門口,里面有很多動靜,卻唯獨沒有江蕓說話的聲音。

    他沉默著, 心中澎湃擔憂如潮水把人淹沒,可最后只是安靜地站在門口,面露悲戚。

    直到天黑, 張道長才心事重重出了江蕓的屋子。

    一堆人都圍了過來,就連屋頂的謝來也都翻身下來。

    “骨頭接起來了,本來右手就有舊傷, 怎么就逮著一個地方霍霍啊。”他氣到破口大罵, “宮里著火跟你有什么關系,你沖進去做什么, 手上要留疤了, 好好的一雙手竟這么折騰。”

    “還有別的問題嗎?”黎循傳緊張問道。

    “嗆了幾口濃煙, 不知道嚴不嚴重,但我瞧著晚上大概會發燒,看著點吧,本來身體就跟個破簍一樣,還受了這么重的傷,到底要怎么辦啊。”張道長心事重重,抬腳準備去開藥方,可一抬頭就看到一院子的人,更生氣了,“都是一群大男人,關鍵時刻一點用也沒有,晚上只能讓顧知和陳禾穎看著點。”

    夜深沒多久,顧家夫人和毛家夫人就匆匆來到江家。

    “我們來照顧,兩個孩子會什么。”兩位夫人憂心忡忡說道,“消息傳出來,我們都頗為擔心,路上看到李家也準備送人送東西過來,晚上看門的人多看注意點。”

    黎循傳看著屋內慌亂的人群,想要往里面看一下江蕓的情況,卻又發現一切都被屏風遮擋著,完全看不到動靜。

    “啊呀,你怎么還在這里啊,像什么樣子,快些回去。”顧家夫人眼尖,連忙把人趕走,想了想又低聲說道,“人多口雜,晚些再來吧。”

    黎循傳聲音沙啞:“她怎么樣了?”

    顧夫人嘆氣,把人推走:“要受點罪的,下次再說吧,你先回去吧,這里太亂了。”

    黎循傳被人趕到角落里,卻沒有離開,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聞著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一顆心幾乎要被碾碎。

    哪怕當年在漳州受制于人,他也從未有過如此無助的時候。

    原來他不能光明正大出現在她身邊,不能第一時間知道她的情況,不能親自守在她身邊,在今日,他終于知道,原來她的一切和他毫無關系。

    他們的情分也不過是外人口中的少年情誼。

    到底要怎么樣,才能站在她身邊。

    黎循傳紅了眼睛,緩緩閉上眼,掩蓋住滿眼的心碎。

    “黎循傳。”頭頂傳來謝來同樣低沉的聲音,“君在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愿,你后悔嘛。”

    —— ——

    江蕓蕓自小就很少生病,可每次一生病就是大病,這一次她燒了兩日還未退燒,御醫來了一波又一波,卻又絲毫沒有作用。

    她安安靜靜躺在那里,若是有著微弱的呼吸,就像玉雕一樣被一層又一層的陰影所籠罩。

    陳禾穎一直睡在她床邊,每每半夜驚醒,就要伸手去摸摸她的手,又趴在她臉上聽著她的呼吸,直到聽到那細微動靜,這才繼續爬回去睡覺。

    直到第三日早上,張道長摸著她的額頭,反反復復確認著,最后才松了一口氣:“退燒了,終于退燒了,我真怕把人燒傻了。”

    “一看就是小時候都不讓人不省心的孩子,倔脾氣。”顧夫人一邊嘆氣一邊摸了摸她的臉,“退燒了就好,真是阿彌陀佛保佑。”

    等再睜開眼,便是第五天,屋子里有一種窸窸窣窣的熱鬧,她聽在耳里,卻又總覺得霧蒙蒙的,有一種不真切的距離感。

    張道長正在和沈雯探討藥方。

    顧家夫人正勸陳禾穎去休息。

    顧知睡在她手邊,倒也睡得深。

    樂山和誠勇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還有許多她不認識的人。

    她安安靜靜都睜開眼,看著頭頂的房梁,有片刻的恍惚。

    在夢中,她回到有些陌生的屋子,看到了小姨和坐在輪椅上的外婆,她們的面容被光籠罩著,便是她努力瞇起眼睛也看不清她們的模樣。

    她們也全然沒有發現屋子里多了一個人,兩人一個站在廚房里,一個坐在廚房門口,說說笑笑,飯桌上已經擺了三個熱氣騰騰的菜。

    “這道可樂雞翅好,蕓蕓就喜歡吃甜口的。”

    “怎么堵門口,跟江蕓蕓小時候一樣煩。”

    “她從小就餓得快,一回家就像吃飯了。”

    “你快些吃去,回頭我燒給她,你就別念了。”

    “念念好啊,把她魂叫回來,她小時候可不好帶,一生病就醒不過來,嚇死人了。”

    小姨嘆氣:“那你念吧,讓她下輩子可要乖乖的。”

    江蕓蕓想要去拉小姨的手,可手指卻只能穿過她的衣袖,她堅持不懈去找外婆。外婆的眼睛已經灰蒙蒙了,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宛若雷擊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間的孤獨感由內而外,不可抑止的噴涌而出,可依舊沒有人能察覺到她隱秘細碎,不可對人言的痛苦。

    渾渾噩噩的感覺令她有種懸空飄浮的不安感。

    ——她怎么在這里?

    她覺得自己好像來錯地方了,那雙通紅的眼睛,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看到那張熟悉的黑白照片。

    這里的一切明明是這么熟悉,卻又這么陌生。

    她已經不屬于現代了。

    江蕓蕓不可置信地閉上眼,可再一睜開眼,眼前的一切依舊讓她陌生。

    可她也融不進古代啊。

    她只能怔怔地睜開眼,看著漆黑的屋頂,巨大的橫梁,任由一顆心在巨大的悲痛中支離破碎,這樣難以忍受的折磨,讓她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里人,就連那些聲音都變得讓她難以忍受。

    “到底什么時候醒啊。”

    “再睡下去也不行啊。”

    “不知道,我去看看……啊啊啊,你醒啦!”

    張道長一看到那雙通紅的眼睛,就緊張得撲了過來。

    “怎么不說話,不會真燒傻了吧。”張道長尖叫,抓著她的手腕,就要給人把脈。

    江蕓蕓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沒說話,到最后只是抽回自己的手,沙啞而平靜地說道:“沒事。”

    張道長松了一口氣,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胡言亂語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無量天尊保佑,阿彌陀佛保佑。”

    一群人也緊跟著圍了過來,顧知半夢半醒間把腦袋挪過來,趴在她身上,嘴里嘟嘟囔囔著:“老師老師。”

    江蕓蕓閉上眼沒說話。

    “人醒了就好,先讓其歸休息休息。”顧夫人一看她的樣子就連忙把人趕走,“快,讓人去廚房把粥端來,再來點溫水,都散了都散了,你們也都去好好休息休息。”

    江蕓蕓醒了,籠罩在江家的烏云也算徹底散了,樂山臉上也終于露出笑來,快步去廚房端粥。

    “熬粥的水是用一整只老母雞熬出來的,一點也不油膩,很補身體,是誠勇教我的。”他開心對著來端水的陳禾穎說道,“吃了肯定身體就好了。”

    陳禾穎也跟著露出笑來,重重點了點頭。

    宮內

    朱厚照聽到江蕓醒過來的消息,猛地一下從床上站了起來,抓著小黃門來回問道:“醒了?真醒了?人怎么樣?說話了嗎?”

    “醒了醒了,沒說過話呢,說要休息休息,瞧著有些憔悴了。”小黃門連忙說道。

    “那奴婢讓廚房端點吃的來,陛下也好幾天沒吃飯了。”谷大用見狀,殷切說道,“可別熬壞了身子。”

    朱厚照在屋內打轉,隨后急切說道:“不吃了,我去江家看看。”

    谷大用欲言又止。

    “看什么,嫌人家還不夠鬧心嘛。”朱厚煒端著飯菜走了過來,沒好氣說道,“先吃飯吧,你要有個好歹,外面說什么的都有呢。”

    朱厚照眉頭緊皺,認真說道:“可我想去見江蕓。”

    朱厚煒抬頭,同樣認真說道:“但我想著江蕓現在是不想見到你的。”

    朱厚照臉色大變。

    “吃飯吧,哥。”朱厚煒收回視線,平靜說道,“你休息休息,也讓江蕓休息休息,人干活這么多年了,也難得休息。”

    江蕓蕓就這么在家中休息起來,這一休息就是一個月,每個人都好似記得她病了,但是又通通忘記讓她去上班,偏她自己也絕口不提這事。

    所以她每日都是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地等待著吃飯,時不時摸一下小貓,逗一下小驢,哄一下白馬,然后就是坐在樹下發呆。

    她不愛說話,時常一個人一言不發地躺在小躺椅上等著天色漸黑,一呆就是一天。

    顧知和陳禾穎都不愛胡鬧了,每天一放學就回家,還會時不時帶好吃的回來,嘰嘰喳喳說著外面的熱鬧。

    黎循傳每日一下值,換了衣服就給她削水果吃,蘋果梨又或者其他,總歸是吃了對身體好的東西。

    家里人來人往,客流不息,大部分人也就是送了東西就走。

    醒后第三天,王鏊帶全體成員的美好祝愿,送了一根老人參,又簡單說了幾句話,就趕回內閣干活。

    “好好休息,就當放個假。”臨走前,王鏊神色是遮掩不住的憂慮。

    就連一直養病的李東陽也親自來了,看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那雙眼睛的憂愁幾乎要溢出來,可最后也只能嘆了一口氣,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慶幸說道:“福大命大,真是老天保佑。”

    江蕓蕓咧嘴笑了笑。

    李東陽算是知道一些內情的,可如今事已至此,他卻不知如何開口。

    陛下的感情在多年前,他便初見端倪,他竭力阻止,盡力掩飾,期望少年只是未曾見過更大的世界,從而無法自求,可到現在,事情被猝不及防捅破,所有人不得而為,只能任由那些流言漫天飛舞。

    三十一歲的江蕓若是放在外面,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年紀都算大了,可她如今還有一個身份,是大明的閣老,那便是正年輕的時候。

    她的未來應該一路往上走才是。

    于公于私,他都希望江蕓可以做得更好。

    “好好休息吧。”最后,他只是拍了拍江蕓的胳膊,無奈說道,“你應該好好保護自己。”

    江蕓蕓心中微動,慢慢眨了眨眼。

    李東陽只是笑了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意味深長說道:“紫微星長亮,文曲星少見,不可輕易怠慢這份時機。”

    李東陽走后,江蕓蕓重新躺回躺椅上,小貓兒聞著味道又溜溜達達跑了過來,跳到江江蕓蕓的膝蓋上,用腦袋蹭了蹭她沒受傷的手臂,然后盤腿在她膝蓋上睡了下去。

    “晚上吃炒飯行不行。”樂山一進門就看到江蕓蕓躺在那里,原本陰沉的臉瞬間露出笑來,笑臉盈盈問道,“我買了一點火腿,炒飯可香了。”

    江蕓蕓閉著眼,藤椅一搖一搖的,便也跟著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

    “還有什么想吃的嗎?”樂山進廚房前,每日一問。

    “想吃點雞翅,甜甜咸咸的雞翅。”江蕓蕓摸著小貓的背,突然說道。

    樂山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那我研究一下,肯定做出來。”

    廚房的動靜多了起來,樂山一向對廚藝頗有天賦,又見江蕓難得有想吃的菜,可不是擼起袖子就是干,說什么也要把這道菜研究出來。

    沒多久黎循傳也跟著下值回來了,他手里拎著一捆打包格外精致的紅棗,對江蕓說道:“王尚書托我帶給你的紅棗。”

    江蕓蕓還是沒睜眼,聲音卻又拖著長長的,有幾分詼諧促狹:“謝謝王尚書的三瓜兩棗。”

    黎循傳氣笑了:“這個可是府前店買的,這一小包要小一兩呢。”

    江蕓蕓睜開一只眼,掃了一眼那個棗子,又說:“那謝謝王尚書昂貴的三瓜兩棗。”

    黎循傳把東西放好,又洗了手換了衣服,再拿著新買來的膏藥,來到江蕓蕓面前,想了想還是捏著鼻子和小貓并肩坐著,看向她包裹著嚴嚴實實的右手:“好點了沒,要是有癢癢的感覺不要撓,這是我新買的膏藥,說是對燙傷很有用。”

    江蕓蕓沒接過來,只是百無聊賴嗯了一聲:“你這每天都這么念叨,耳朵都生繭了。”

    黎循傳看著她無所謂的神色,最后只能無奈一笑:“洗手吧,可以準備吃飯了,誠勇明日說給你做燉湯,他之前在漳州學的,你有什么想吃的肉嗎?”

    “最近生活不愁,吃喝都有,好吃就行。”江蕓蕓坐起來笑瞇瞇說道。

    “那就吃排骨吧,你吃起來也方便。”黎循傳把人扶起來去洗手,“最近想吃什么水果嗎?眼下開春了,我看路上還有人在賣枇杷,不知道好不好吃。”

    “還有一些野果,酸酸甜甜的,買來不好吃,燒湯也不錯。”

    江蕓蕓一只手被捆著不能動彈,另外一只手胡亂在水里拔了拔就拿出來,理直氣壯伸到黎循傳面前,讓他幫忙擦一下。

    黎循傳拿著帕子仔仔細細擦干凈,就把人帶到飯桌前準備開飯。

    “張道長怎么還沒回來?”樂山端著飯菜出來時,不解問道,“難道又碰上難纏的人了。”

    “窮人問卦,富人問藥,他兩筆錢都賺,可不是要忙一些的。”江蕓蕓已經拿起筷子,眼巴巴地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

    直到開動前一會兒,張道長這才罵罵咧咧舉著招幡走了回來。

    “怎么了,張道長,生氣短人壽命啊。”江蕓蕓夾起一個雞翅,懶洋洋問道。

    張道長冷笑一聲,一本正經說道:“不礙事,生氣就是把火發出來,氣到別人,別人短命,我消氣了,我長命百歲。”

    “是問卦的人還是問藥的人啊?”江蕓蕓隨口問道。

    張道長低頭吃飯,含含糊糊說道:“是無聊的人,沒關系,我已經罵回去了,對了,閑閑她們怎么還沒回來。”

    樂山端著炒飯走了出來:“讓誠勇哥去接了,在路上了吧,你先慢慢吃,等穟穟回來喂你。”

    江蕓蕓哦一聲,用左手慢慢吃飯。

    “閑閑和穟穟留在顧家吃飯了,顧家夫人今日包了餃子,說晚上讓顧師兄把人送回來。”誠勇接小孩回家沒接到,只拎著一盒子餃子回來,“顧家送的。”

    “這天還冷,放在外面凍凍。”樂山接過來放在窗臺的位置,“明天早上就吃了吧,新鮮一點。”

    “我來喂你吧。”黎循傳見她吃得緩慢,忍不住說道。

    江蕓蕓抬眸。

    氣氛隨著冬日的北風有片刻的凝結,桌子上的幾人吃飯的動靜更大了,所有人都埋頭苦吃,只當餓死鬼投胎,滿眼都是眼前的炒飯。

    黎循傳抿了抿唇,在她的注視下,低聲說道:“等會飯都冷了,吃了壞身體。”

    江蕓蕓垂眸,捏著手中的筷子,隨后對著樂山說道:“還是給我那個勺子吧。”

    樂山頓了頓,眼珠子往兩人身上一瞟,很快又哎了一聲,低著頭訕訕走了。

    黎循傳心中是抑制不住的失落,但他到底不愿意讓江蕓為難,只是收回視線,繼續吃著自己碗里的飯。

    一頓飯吃得安靜又迅速。

    冬日的夜色黑得快,江蕓蕓被樂山裹得嚴嚴實實,正躺在樹下休息,黎循傳拿了一條新作的披風想要替他蓋上。

    江蕓蕓卻又冷不丁睜開眼,看著面前那張熟悉的臉,笑了笑:“聊一聊吧。”

    黎循傳盯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心中莫名咯噔一下,但猶豫了片刻,還是跟著坐了下來:“聊什么?”

    “今年吏部大選,你怎么也該得一個上等。”江蕓蕓笑說著。

    黎循傳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應該吧。”

    “是你應得的。”江蕓蕓盯著頭頂的樹葉空隙,零星黯淡的星光沒有月光襯托,整個天空遼遠寂寞,樂山大概是忘記掛燈籠了,整個院子便也跟著在暮冬的夜色中沉默。

    兩人和往常一樣一坐一躺,各自看向面前的墻垣,在還帶寒意的夜風中無言。

    “你愿意自請外放嘛。”許久之后,江蕓蕓的聲音輕聲響起。

    黎循傳神色逐漸僵硬,隨后不可置信扭頭看了過來。

    江蕓蕓卻沒有看他,只是把小臉往披風里挪了挪,只露出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

    那雙宛若玉雕一般的漆黑眼珠冷靜而溫和,卻又帶著玉制的冰冷淡薄。

    “外面更安全一點。”她的聲音透過披風多了幾分沉悶。

    黎循傳手指輕輕搭在扶手上,身形微微前傾:“你要做什么?”

    江蕓蕓沒說話,只是看著頭頂的點點星光,那雙眼睛倒映著萬千星光,閃爍耀眼,漂亮極了。

    “那你和我一起嗎?”許久之后,黎循傳明明不抱任何期望,卻還是鬼使神差問出口,“我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遠離這趟渾水,我們就跟小時候一樣,好不好?”

    江蕓蕓大概是笑了,眉眼彎彎。

    黎循傳看著她帶笑的眼睛,臉上卻露出哭笑難看的神色。

    “小時候真的好快樂。”江蕓蕓的視線終于看了過來,卻再也沒有小時候那般快樂,平靜得好似一池深邃的湖水。

    她笑說著:“可我們長大了。”

    黎循傳握著扶手的手猛地收緊,他也想露出笑來,可嘴角卻還是忍不住露出哭意來。

    “那個時候揚州府的事情,我差點牽連到你,是老師把我們帶了回去。”

    江蕓蕓神色幽遠,想起了許久不曾想起的陳年往事,竟覺得有些恍惚。

    那一年的煙花此生都在她的大腦里無法散去,但幸好,一切又都是平安無事。

    “老師不在了,我就想著我是不是也要保護好你,讓你先一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她伸手,輕輕握住黎循傳的手。

    黎循傳下意識握緊她,隨后緊緊握在手心。

    江蕓蕓也跟著反握著他的手。

    多年前的揚州街道,兩人也曾攜手走過一條又一條漫長的街道。

    他們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

    是共同進退的同窗知己。

    是相逢揚州的萍水緣分。

    黎循傳渾身都在顫抖,神色又哭又笑,卻又心痛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到底要怎么樣才能留在她身邊。

    “我沒有壞心,但人間萬事總是不如意,你我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以為未來總會好的,可世事無常,可我也真的希望你過得更好,不要再被我波及。”她輕嘆一口氣,“遠離我,你總會更幸福的。”

    黎循傳滿眼含淚,他看著面前波瀾不驚的人,忍不住哽咽道:“不會的,江其歸,我想……我們不是一起長大嘛,你,為什么,為什么總是這么狠心。”

    江蕓蕓緩緩閉上眼。

    院中是黎循傳難忍的喘息聲。

    二十多年前,兩人在江家小院里初見,一個是落魄,朝不保夕的外來人,一個是矜貴,不諳世事的小公子,誰也想不到他們的人生會在那日起開始從此交錯,分別,重逢,再一次分別,又一次重逢,分分合合多年,直到今夜,有人親手斬斷這樣的纏繞。

    夜風拂過樹梢,樹葉溫柔作響,些許的陰影落在兩人身上,支離破碎,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樣子。

    “我和你……”許久,江蕓蕓抽回手,卻又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失神了片刻,隨后那點不平靜最終歸于平靜。

    她這輩子有很多事情要走,若她還在揚州,若她只是一個教書老師,若她這輩子快快樂樂的過一生,也許一切都會不同,可她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她為這條路付出了血淚和心力,她回不了頭,也不愿意回頭。

    “走吧。”最后,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幾乎要被晚風吹滅。

    黎循傳失魂落魄地看著她。

    江蕓蕓卻已經閉上眼,不再說話。

    黎循傳伸手想要去牽她的手,江蕓蕓卻不再回應。

    她冰冷地,無情地斷了這場青梅竹馬的鬧劇。

    黎循傳心中大慟,終于忍不住趴在扶手上大哭起來。

    —— ——

    夜深人靜時,誠勇終于還是悄悄來到他身邊,猶猶豫豫說道:“子時了,公子先回去休息吧。”

    “她的一生到處都是人,來了顧仕隆,又有了謝來,甚至還有太子,她的身邊總有絡繹不絕的人,這些人時常讓我嫉妒。”黎循傳苦笑一聲,“可我的一生,從懵懂到長大,從揚州到京城,卻一直都有她。”

    誠勇沉默,那一瞬間的惆悵,外人看著尚且覺得悲痛欲絕,身處其中的悲痛根本無法言喻。

    “你說她……全然不懂嗎?”黎循傳滿懷期待的看向誠勇。

    誠勇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不敢言語。

    黎循傳啞然,眼底的光瞬間暗了下來,這一刻任何言語,所有沉默都成了一把把刺向他的刀,讓他疼到無法呼吸。

    “再給江姑娘一點時間,說不定是最近太累了。”到最后,誠勇只能如此干澀的安慰道,“讓她再想想,說不定就改變主意了。”

    黎循傳衣裳凌亂,雙眼通紅。

    江蕓蕓走后,他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一動不動,不錯眼地看著這件被散落在搖椅上的披風,神色麻木悲慟,卻又在最后笑了笑:“不要再給她壓力了。”

    誠勇不解地看著她。

    “要她的時間,就是在給她壓力。”黎循傳喃喃說道,“我怎么能給她壓力呢。”

    誠勇悲憤:“可她怎么能趕您走,她怎么這么無情。”

    黎循傳沉默,伸手想要去撫摸這件近在咫尺的披風,卻又在觸及的瞬間停在原處,最后握緊拳頭,任由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

    “我第一次見到她,我以為她是小鳥,坐在高高的假山上……”黎循傳最終還是收回手,茫然痛苦,“所以那一年的冬日,我就告訴自己,小鳥注定要高飛。”

    那個時候的兩人擠在狹小的院子里,外面是漫天大雪,她也不過是停在這里歇歇腳。

    那一年,她去往江西求學。

    這一年,她飛向更高的地方。

    “我怎么舍得讓她為難。”也不知過了多久,誰家小狗被驚醒,他吐出一口濁氣,任由白煙彌漫自己的視線,聲音近乎哽咽:“她要自由……那就永永遠遠的自由。”

    誠勇也跟著落淚,憤憤不平:“她這么這么無情,一點也不知道少爺的心,這么多年的情誼……難道……難道……真的不要了嗎?”

    黎循傳從袖中拿出早已雕刻好的木雕,放在手里久久難以忘懷。

    小老虎的木雕,他去年就雕刻好了。

    無數個日日夜夜,他坐在椅子上虔誠認真地學著雕刻,期待江蕓收到禮物的一天,卻又在關鍵時刻猶豫著沒有拿出來。

    他想,再等等吧……

    子時的更聲越來越近,而他的心卻只能越走越遠,不知過了多久,他手腳冰冷僵硬,手中的木雕驀然摔落,他看著滾落在披風上的木偶,呼吸終于平靜下來。

    他宛若幽魂一般起身,跌跌撞撞離開江家小院。

    屋頂上的謝來也緊跟著吐出一口氣,看著遲遲不肯出來的月亮,抹了一把僵硬茫然的臉。

    “黯然銷魂,唯別而已,戲曲里說的竟然是真的。”他笑了起來,黯淡的星光落在眼底似有水光閃動。

    三月初八,大考還未結束,戶部郎中黎循傳突然上折子,自請外放,朝野震驚,一時間輿論甚囂之上。

    十日后,朝廷批準,升為江西承宣布政使司當右參議,即日啟程。

    那一日,樂山悄悄去看江蕓蕓,磨磨唧唧問道:“要去送一送嗎?”

    江蕓蕓瘸著一只手也要給小貓梳毛,聽到這話一個走神,小貓呲溜一下就跑了。

    她嘆氣,隨后把梳子一扔,坐回小板凳上:“你去送送,衣服銀子都給點,路途遙遠別餓到了。”

    樂山聽得直嘆氣:“我,我去像什么樣子啊。”

    “什么話!”江蕓蕓不悅說道,“這么多飯白吃了,你可是江家的門面代表,最有資格了。”

    樂山看著被封起來的拱門,忍不住又跟著嘆氣:“這,這都是怎么回事啊。”

    江蕓蕓已經背對著他,坐在椅子上開始每日一發呆,小腦袋瓜子圓溜溜的,頭發衣服胡亂弄起來,主打一個隨心自在。

    碼頭船只上,誠勇和終強看著岸上送行的人,那些人來了又走,一茬接著一查,就連張道長都扛著招幡擠了進來,給了他不少草藥和平安符,嘴里嘟嘟囔囔了許久,最后雙眼通紅地離開。

    船只馬上就要啟程了,鼓聲陣陣,催人離開,岸上人群開始躁動,船上的人也開始激動,分別的腳步踩著日光匆匆而來。

    “怎么還沒來。”誠勇嘟囔著。

    “要不再等等。” 終強小心翼翼說道。

    黎循傳看著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站了許久,在家門口,在碼頭上,如今上了船,一切終于要重新開始。

    “就這樣吧。”他最后一眼看了這座北京城,隨后緩緩轉身離開。

    ——他們曾有過很長很長的故事,很多很多秘密,說不完的話,使不完的精力,可,都過去了。

    自從大海從魚躍,長空任鳥飛,愿她鵬北海,鳳朝陽,此去提衡霄漢上。

    ——江其歸,此后山水,莫停留。

    第五百一十九章

    江蕓蕓已經三個月不曾上朝, 百官好似過了一個春節都耳聾眼瞎了,全然沒發現少了一個人。

    日頭也跟著來了到四月,暮春的風吹得人暖洋洋的, 這是最舒服的季節,路上的行人也都多了不少,隔壁的院子好像被人買走了,這幾日一直有進進出出的聲音, 卻遲遲不見人搬進去。

    江蕓蕓整日抱著不知從哪里溜達回來的肥貓,懶洋洋地躺在躺椅上, 任由春風拂面,也任由外面鬧翻了天。

    原是剛進入四月,吏部會都察院考察天下諸司官員的結果就出來了, 這一次革職、罷免、降調布政使、按察使、寺卿等官,共計二千八百八十六人。

    這樣混亂的日子,有人喊冤,有人認命, 但朝堂上突然出現幾本彈劾江蕓的折子,先是零零星星的一兩本,眾人并不在意, 但后來這些折子越來越多,罪名從最輕的恃寵而驕,演變到排除異己, 黨同伐異。

    因為涉及閣老, 內閣直接把折子都遞了上去。

    朱厚照雖然還是時不時就去騎馬射箭,但好歹恢復了之前上朝干活的勤奮。

    折子遞上來, 他想也不想直接扔了。

    張永對著小黃門打了個眼色, 小黃門就忙不迭下去把折子撿了起來。

    “爺息怒, 平白為這些人氣壞了自己的身子,這些人不就喜歡嚼舌根,江閣老的忠心,爺是最知道的。”張永笑說著,“江將軍最近新訓練的士兵已經初具英姿,爺要不要去看一下。”

    朱厚照抿了抿唇。

    張永一看,心中微動,便又跟著說道:“又或者讓江彬等人入宮伴駕,江彬新得了一把弓箭,據說弓身很輕,但射程很遠。”

    朱厚照搖頭,苦悶說道:“不要了。”

    他隨手拿起一個折子打算繼續看,結果就抓到工部尚書遞上來的折子。

    ——重建乾清宮需費銀一百萬兩,請于南、北直隸及天下各府州縣加賦于民,每年征收十分之二,因工程緊急,恐征解不及時,暫借內府銀五十萬應用。

    “要征稅啊。”朱厚照嘟囔著。

    因為乾清宮被燒,朱厚照辦公的地方就挪到了文華殿,整日和二殿下大眼瞪小眼,兄弟兩人時不時就要吵上幾句,因為太靠近內閣,導致王鏊每日都要憂心忡忡過來勸架。

    “哪有從內府征用的道理,這個李鐩也太不把爺放在眼里了。”張永不悅呵斥道,“讓他們在一年內征收完就是。”

    朱厚照抬眸,淡淡掃了他一眼。

    張永被看得心中一顫。

    “乾清宮怎么會著火?你查清了沒?”他冷冷呵斥道,“是誰跟江蕓說我在里面的,你查清楚了沒?江蕓進去為什么沒人攔著,你查清了嗎?到底是誰把當日的事情傳出去,你查清了嗎?朝政的事情要你多嘴。”

    連連質問聲嚇得張永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請罪求饒。

    朱厚照不再理他,只是提筆在折子上批了一個‘準’字,想了想又寫到——不加稅,不急于一時,等年底海貿和邊貿。

    他盯著那個折子越看越滿意,最后揮手招來朱厚煒。

    朱厚煒本來讀書就煩得很,最近又開始和他哥抬頭不見低頭見,本來整日笑瞇瞇的笑臉,現在一天到晚耷拉著,見了誰都沒個好臉色。

    “找我做什么?”他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張永,但很快就掃了過去,只是不高興嘟囔著,“我忙得很,功課都沒做好呢。”

    朱厚照和顏悅色招呼人過來。

    朱厚煒立刻警覺。

    ——他哥這表情可就是沒憋好屁。

    “你是不是都沒去看江蕓啊。”朱厚照聲音溫柔得幾乎能掐出水來。

    朱厚煒冷笑一聲:“人手都斷了,還留疤了,我這要是去了,顧知知和陳穟穟能把我手撕了,我不去。”

    “你是二殿下!”朱厚照強調著。

    “那你還是皇帝呢。”朱厚煒撇嘴,扭頭就想走。

    朱厚照一把抓著他的后脖頸,咬牙切齒質問道:“朱厚煒,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不是。”

    朱厚煒被人控制住,淺淺大怒了一下。

    “乾清宮燒了,工部竟然要征收百姓稅收,我肯定不同意啊,所以我打算用自己的錢修。”朱厚照一本正經說完,隨后目光炯炯有神地看著朱厚煒。

    朱厚煒一眼就看穿他哥的小伎倆,氣笑了:“那你也是活該花錢,別讓我知道到底是哪個該死的奴才做的蠢事,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你這話遞過去不就是為了江蕓高興,結果江蕓一看乾清宮的名字估計就又要生氣了。”

    朱厚照被人掀了老底,又急又氣:“你就說去不去?”

    誰知道朱厚煒這次格外硬氣,甚至認真搖頭:“不去,哥,這事沒完呢,你當江蕓為何遲遲不露面,甚至不見客,還把黎循傳都趕走了,因為這事處理不好,她江蕓這輩子都要背負佞臣的罵名了,她多驕傲的一個人,難道你要她今后要被人戳脊梁骨。”

    朱厚照沉默。

    朝堂的輿論一發不可收拾,當日的場景被人添油加醋傳得沸沸揚揚,到最后甚至演變出無數不堪入目的話語。

    江蕓一路走來,爭議本就不停歇,更別說她又是女子,故而每每她弱勢,那些人就會反撲,恨不得把人撕碎,恨不得讓她她徹底不能翻身。

    “是我對不起她。”朱厚照低頭,失魂落魄坐回龍椅,“天下悠悠之口,可我要怎么做?”

    朱厚煒也跟著一臉惆悵地坐在他哥邊上:“要是能扭轉這個局面就好了。”

    —— ——

    任由外面諸多熱鬧,今日江家小院難得大家齊聚一院。

    ——原是今日要拆江蕓手上的繃帶。

    張道長今日起得大早卻沒出攤,一直在院子里走動,又認認真真洗了好幾遍的手,又烘了不少藥材,緊張得嘴巴直嘟囔。

    這窩囊勁,江蕓蕓看著直不耐煩:“我感覺早就能動了,就你一直給我捆著,別墨跡了,快給我拆了。”

    張道長瞪眼:“你知道個屁,你知道還能受這么重傷,白瞎了這么好的腦子。”

    江蕓蕓怒了一下:“顧閑閑,張老道罵我!”

    正在磨藥的顧知立馬抬頭大罵:“老道,你干嘛罵我老師,胡子癢了是不是!”

    張道長氣壞了,緊張的摸了摸自己修剪漂亮的長胡子,罵罵咧咧道:“壞胳膊肘,你這兒往外拐的胳膊肘!”

    顧知一本正經說道:“我老師說什么都是對的。”

    “是這樣的。”陳禾穎也跟著小聲附和著。

    張道長打了個惡寒,對著江蕓蕓抱怨著:“你給人灌了什么迷魂湯。”

    江蕓蕓得意地搖頭晃腦:“魅力,你懂不懂。”

    等快到中午,天色正好,日光暖和,張道長開始專心致志給人拆布條,幾個月不見天日,整條手臂蒼白得毫無血色,越發顯得那條傷疤猙獰恐怖。

    “怎么留疤了啊!”樂山立刻急了,“這可怎么辦啊?好深的傷疤啊。”

    “不急不急,我配了藥。”張道長仔細看了看這個傷口,“完全消掉是不能了,但是能和你臉上的那個一樣,變得不顯眼。”

    江蕓蕓不甚在意,伸手來回在空中晃了晃,唏噓說道:“三月不見天日,我感覺手臂的力量無窮無盡。”

    張道長翻了個白眼,把她的手抓回來:“歇歇吧,少折騰它了,當自己三頭六臂啊。”

    江蕓蕓被人鉗制住,只能乖乖哦了一聲。

    “我去燉點豬蹄來補補。”樂山絞盡腦汁想了想,最后拍了拍大腿,嚴肅說道,“最近家里都不吃醬油了,萬一留下黑色的疤,也太難看了。”

    “不要!”江蕓蕓和張道長異口同聲反駁道。

    “淡死了,我不吃。”

    “我又不靠臉吃飯,留疤就留吧!”

    樂山掃過不服氣的兩人,冷笑一聲:“反駁無效。”

    “都是你。”他走后,江蕓蕓和張道長開始互相甩鍋道。

    陳禾穎悄悄靠過來,小心翼翼摸了摸那道猙獰的傷疤:“老師當時一定很疼,吹吹。”

    江蕓蕓笑瞇了眼,摸了摸她的腦袋:“不疼,今日既然不去上學了,出去玩吧。”

    顧知遠遠一聽,緊跟著歡呼一聲:“我早就待不住了,走走走,逛街去,想去買頭花,老師我給你買一個巨好看的好不好啊,春日還有很多花,我買點花來慶祝一下吧。”

    張道長一聽就來氣:“就知道玩,沒出息!”

    顧知已經拉著陳禾穎頭也不回,蹦蹦跳跳跑了。

    “真是年輕啊。”江蕓蕓看著她們的背影,一臉感慨。

    “誰不是年輕過來的。”張道長坐在小板凳上,開始給人抹藥,隨口說道,“我第一次見你江小蕓也很活潑啊,逮著你那個弟弟一頓罵,揮起拳頭就是揍。”

    江蕓蕓緊跟著笑了起來:“那個時候你還騙我糕點吃。”

    “什么騙!”張道長不高興說道,“一物換一物的,我那好東西可貴了,還幫了你這么多次,你是一點也不說啊。”

    江蕓蕓笑得更開心了。

    張道長小心翼翼抹好膏藥,隨后盯著那不好看的傷口發了會兒呆,眉毛扭來扭曲,最后忍不住湊過來嘟囔著:“你都休息這么久了,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外面的人都吵翻了,就這么坐以待斃?”

    江蕓蕓微微一笑,平靜說道:“好戲不是早就開始了。”

    —— ——

    彈劾江蕓的輿論發酵了半個月,愣是沒有一個人接招,直到四月十八,許久沒有動靜的江蕓,親自上了一份折子。

    折子內容直指江彬。

    朱厚照興沖沖拿起折子,等放下來臉色格外陰沉。

    身邊伺候的張永不經意一看,心中咯噔一聲。

    “把江彬這個畜生給我帶過來。”朱厚照咬牙切齒罵道。

    張永連忙對著傳話的小黃門打了個眼色。

    江彬按理應該在豹房訓練士兵,但這幾個月陛下突然勤政愛民起來,豹房都不愿意來了,幾次相邀都被他推脫了,他們這些人見到陛下的次數驟然減少,對于訓練的熱情自然淡了許多。

    “都是江蕓那個災星。”錢寧咬牙切齒罵道,“要不是她裝模作樣,佯裝可憐,爺如何能這么冷落我們。”

    “外面人人都說這個江蕓蠱惑陛下,心機深沉……”許泰面容凝重,“當日我看陛下對江蕓的態度也格外的……”

    他想了想到底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一張臉格外陰沉。

    陛下的態度太重要了。

    至少這三個月來陛下的態度似乎又說明——江蕓與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一個女人而已。”錢寧冷笑一聲,“陛下也是沒見過好的,一個這么強勢兇悍的人,除了一張臉還可圈可點,還有哪里值得人看上。”

    許泰冷笑一聲:“一張臉還不夠嘛,陛下和她還有幾分年少情誼在,你就看陛下那態度,可不是一張臉的功勞。”

    錢寧更生氣了:“難道就任由江蕓壓在我們頭上,這些文官慣會做壞,一旦我們弱勢,一個個都恨不得把我們扒皮抽筋,挫骨揚灰。”

    許泰對于錢寧只會發脾氣的情緒并不太贊同,只能扭頭去看江彬。

    “你怎么看?”

    一直沒說話的江彬抬眸,看向焦慮的兩人,冷不丁問道:“你說,這次我們造了這么大的聲勢,為何這次沒有一個人給江蕓說話。”

    “許是也覺得她無恥吧,勾引皇帝,說出去貽笑大方呢。”錢寧冷笑一聲。

    “江蕓把她的青梅竹馬支出京城,你們也不覺得奇怪嗎?”江彬又問。

    “誰不知道他們住在一起,水性楊花罷了,難道怕被發現?送人出去避避風頭。”

    錢寧的腦子大概只能往下三路走,江彬沒聽一會兒就不耐煩起來,但錢寧最后一句蠢話倒也和他心中所想不謀而合。

    “江蕓此人最講義氣,當年在蘭州為了一個對她已經毫無幫助的年老知府就敢翻閱大小松山,千里追擊蒙古人,當時朝野嘩然,要不是促成了和蒙古的和談,早早就被奪官回家了。”江彬神色凝重,顯然他對江蕓的了解非常之多,“你覺得她當年真是一腔熱血就沖上去殺人嗎?”

    許泰不解:“不然呢,不過要我說她就是運氣好,碰上了土默特的蒙古人處于弱勢,想要求和,誤打誤撞促成此事。”

    江彬沉默,看向兩位懵懂的同僚,有一瞬間的絕望。

    當年同在邊境,早早就聽聞滄浪衛等衛所層莫名出動,但最后又無功而返。

    最重要的,這些年,那些衛所指揮大都升了官。

    并沒有發生大規模戰役的情況下,幾個武將莫名其妙以功升官,本就值得人多看一眼。

    只是武將到底是不受歡迎的,故而這些事情無人在意罷了。

    “運氣好?這世上有這么好運氣的人不成,做什么事情都有天運相助,她不喜歡的人都會一個個莫名其妙倒臺消失。”江彬喃喃自語,“難道還真是文曲星不成。”

    錢寧聽得心煩意亂:“你到底要說什么?”

    只是三人還沒統一意見,就看到小黃門急急忙忙跑進來,目標準確朝著江彬走去:“江閣老彈劾您,爺大怒。”

    江彬蹭得一下站了起來。

    “怎么回事,可有說是怎么回事?張公公可有話來交代。”許泰也緊跟著站起來,緊張問道。

    小黃門搖頭,臉色凝重,最后緩緩說道:“好自為之吧。”

    江彬臉色煞白。

    —— ——

    “朕只問你那二十人,到底是不是反賊?”朱厚照冷眼看著跪在下方的人,平靜問道。

    江彬心中咯噔一聲,但臉上不顯,還是篤定說道:“是,微臣看到這些人肆虐村莊,這才上前阻止,當時并不想里面有賊人二十人,也不曾想能僥幸留得性命。”

    朱厚照沒有說話,他沉默地打量著下跪之人,目光突然落在他眉宇間那道傷疤上,久久沒有說話。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感情是不是不好,他明明是這天下至高無上的人,可卻也有令他抓耳撓腮的人,所以那日第一次見到江彬時,他就鬼使神差把人留了下來。

    有著同樣白皙的面容,修長的身形。

    同樣在邊境生活過,也會射箭騎馬。

    同樣因為戰事,左手受過傷。

    更甚至那道在眉宇間一模一樣的傷疤。

    蘭州的江蕓大膽肆意,張狂勇敢,是他透過一本本折子也依舊也能想象出的驕傲模樣,他對這樣的人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他向往這樣的日子,也鐘愛這樣的人。

    ——可到底是不一樣的。

    朱厚照在今日好似突然被一棍子打醒,第一次清晰地看清地下之人。

    ——江蕓的刀從來都不會揮向百姓。

    “陛下難道就因為江閣老的一面之詞就要定微臣的死罪嘛?”

    朱厚照的沉默讓江彬瞬間亂了神。

    還愿意和你說話的人,才不會真的要你命的,而且只有說話才能猜出他的想法。

    “一面之詞?”朱厚照冷冷說道,“河北提督彭澤今早也送了一份折子。”

    江彬猛地抬頭。

    朱厚照居高臨下,面無表情看著他:“有一個十歲小孩千里迢迢趕赴欽差所在牙帳,狀告你濫殺無辜,殺他全家七人,鄰居三戶十三人,為得功勞,割頭毀尸,令死者難以安息,生者日日難眠。”

    江彬一顆心直勾勾往下掉,只覺得大禍臨頭,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咬牙堅持反駁道:“誰不知道彭澤對江閣老一直頗為贊賞,他……他說的話,未必可信。”

    朱厚照沒說話。

    江彬一見如此,立馬屈膝上前,大聲喊冤:“今日事已至此,微臣本不想提及此事,但如今不得不為自己辯解幾句,江閣老個人威望之盛,眾人無不言聽計從,甚至有人以北斗之尊私下過譽,陛下如何能對她的品行給予重視。”

    朱厚照眸光微動。

    “這些年陛下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人人都被冠以奸佞一詞,大臣為此歡呼雀躍,可這些人都是陪著陛下一起長大,乃是陛下的心腹,難道當真人人都是奸佞不成,難道整個大明就江蕓一個大公無私的忠臣嗎?”

    江彬痛哭流涕:“再退一萬步來說,她江蕓慧眼如炬,卻不放在外面審視同僚,整日就是抓著陛下身邊的人稱之為壞人,外面的人又是如何想陛下的,陛下……還請陛下慎重考慮此人心性啊。”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整個文華殿安靜極了,只剩下江彬哭泣的喘息聲。

    張永悄無聲息躲在陰影處,冷眼看著今日的君臣相對。

    他自認為自己已經很熟悉江蕓了,畢竟當年劉瑾的倒臺,誰也脫不開干系,人人以為風光霽月的江蕓可不是表面一般溫和,與世無爭的人。

    若不是這幾年江蕓所作所為,樁樁件件都是壞了他的利益,他也想和江蕓好好攜手走下去,為這個大明朝的歷史添磚加瓦,可這人就是養不熟的老虎,只要你一個不如她意,就能完全不顧情面的咬你一口。

    張永身后的利益早已盤根錯節,他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的位置,誰也別想讓他不好過。

    “爺,也該給江將軍解釋的機會。”張永上前撿起幾本折子,委婉說道,“當日報功的御史都確認了這件事情。”

    朱厚照看著兩人,許久之后,突然說道:“你就是引薦這樣的人給我的。”

    張永臉色大變,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 ——

    江蕓蕓的這一本折子就像是徹底引起朝堂爭論的引子,原本還聚焦在她身上的熱點立刻被引爆,大家像是發現這人突然活了,開始猛烈攻擊她,原本一直巍然不動的江蕓門生也好像活了過來,開始反擊。

    短短五日時間,朝廷上的罵戰越演越烈,就連剛趕赴江西的黎循傳也備受指責,屁股還沒坐熱就要上折子自請離去,到最后甚至牽連到內閣成員。

    首輔王鏊和次輔楊廷和被罵尸位素餐,阻絕民意,天理難容,被罵得狗血淋頭,想回家避避風頭,被朱厚照直接駁回。

    梁儲自來剛正,不曾想在這個時候也被撩了衣服,每日都過得灰頭土臉。

    費宏也因和商戶交往過密,涉嫌牽連到積慶、鳴玉二坊的地塊被迫上折子請罪,是唯一一個準備回家休息的閣老。

    三日后,不曾想,風暴中心的江蕓再一次上了折子,內容和之前的天差地別。

    她彈劾寧王朱宸濠想要重立護衛隊,居心叵測,狼子野心的折子。

    “劉瑾和朱宸濠,他們怎么扯上關系的?”

    朱厚照看的眉頭緊皺,但很快又想起了起來。

    ——劉瑾確實有段時間對寧王贊不絕口,也說過要恢復寧王舊制,免得王府受到匪患侵擾,只是后來因為江蕓要回京的事情,這事就被耽誤了,不再提及。

    “還有兵部的陸完,還有錢寧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還有誰啊?原來一個個都包藏禍心,朕還沒死呢。”朱厚照看完全部內容,氣笑了,“錦衣衛何在,謝來呢,讓他給我去查,仔細得查。”

    這場輿論的風波好似最后一波春風,東西風交錯而行,誰也了不到第二日睜開眼,外面又都發生什么事情了。

    京城的風向變得太快了,一下從禍國殃民的江蕓又到了炙手可熱的江彬,最后又成了在京城素有賢名的寧王,似乎有一雙手一直在操控著輿論,但若是仔細發現,所有事情似乎又都是連在一起的。

    ——這些人似乎本就不太干凈。

    又敏銳的官員在這樣混亂的時候,學會了閉嘴和關門謝客。

    朝野紛亂,人心惶惶時,江蕓蕓正慢慢握著手里的小圓石頭,做著康復訓練。

    “練習半個時辰了,歇一歇。”樂山提著一大簍子肉和菜從外面回來,“做了紅棗銀耳湯,用的是王尚書送來的棗子,果然是好棗子,聞起來真香啊。”

    江蕓蕓嗯了一聲,突然問道:“你想開個食肆嗎?”

    樂山臉上笑容一頓。

    “我昨天聽閑閑說,我們街頭那家包子鋪不開了,老板娘年紀大了,想把前面的鋪子租出去,收個租金,安穩過日子。”江蕓蕓笑說著,“我覺得你這一身手藝,浪費在家里可惜了。”

    樂山低著頭,不高興說道:“什么浪不浪費,給您做飯呢。”

    “我一日三餐都在內閣吃,回來也晚,閑閑和穟穟也是早出晚歸讀書,就剩下張道長和你,但張道長飯量不大,只是愛喝酒,你一整日都消磨在院子里,多無聊啊。”

    樂山抬頭看她,一雙眼睛紅紅的。

    黎循傳走后,小院確實安靜了很多,也沒誠勇和終強陪他說說話,兩個小姑娘整日在外面讀書,時常還會被顧家留飯,張道長也要去算命看病掙錢,至于江蕓,工作起來更是忙碌。

    “我只是很擔心你。”

    江蕓蕓招了招手,樂山走過來,在她邊上坐了下來。

    “你這些年一直被我耽誤著,你弟弟第二個孩子都出生了,你至今還是孤家寡人,出去和人說說話,也不需要你多賺錢,就是心情快樂一點,而且你這么好的手藝,讓更多人的吃到不是更好嗎,回頭我給你寫個大明第一廚神的牌子,你就掛起來,保證客流量很大。”

    樂山又哭又笑:“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江蕓蕓也跟著笑:“我這次回內閣,怕是要更忙了,我也真的希望你能過得更好。”

    樂山低著頭,半晌之后才說道:“聽您的總是沒錯的。”

    江蕓蕓滿意點頭:“那你等會帶著張道長把店面盤下來,仔細學著點,張道長對人事最是精通,你拉著他陪你開幾天店。”

    樂山擦了擦眼睛的淚水,笑說著:“肯定啊,吃了我這么多好吃的,關鍵時候可不是要來給我打打下手的。”

    江蕓蕓點頭。

    “那您什么時候回內閣啊?”樂山問道,“外面都好熱鬧,一下子是說那個江彬殺良冒功,結果牽出很多邊疆的將士原來也都會做這樣的事情,陛下要求兵部徹查,一下子又是寧王意圖謀反,居心不良,外面現在說您的事情,反而少了。”

    “快了。”江蕓蕓把手心的石頭放了回去,笑說著,“只要京城的風不停,流言總會一個比一個多。”

    又十日后,錦衣衛突然大批量出京,瞧著是往江西去了,隨后京中不少人被抓進詔獄,任誰也打聽不出消息來,但緊接著,不少官員的家都被抄了,一時間京中哭聲震天。

    在眾人以為一切要塵埃落定時,京城中突然出現一個奇怪的流言。

    “陛下肯定是被人蒙蔽的,不然何來這么多事情都不知道,如今回過神來,可不是要生氣。”

    “被誰?江蕓?”

    “放你的狗屁,要不是江蕓冒死用自己的性命沖進火場,陛下能回過神來嗎?”

    “不是說是因為兩個人……所以人……”

    “嘖,蠢貨蠢貨,陛下要什么美人沒用,盯著一個內閣大臣看,江蕓要什么青年才俊沒有,南北兩直隸多少小郎君打算嫁給她,當年火遍大街小巷的紅衣服,現在都很暢銷呢,沒事怎么會入宮呢。”

    眾人一聽,又覺得非常有道理。

    “可兩個人相處這么多年,總歸是有點不一樣的吧。”也有人弱弱質疑道。

    “那又如何?總歸是君臣關系才是最好的。”也有人無情反駁道。

    一時間京城輿論大為翻轉。

    原來根本就不是什么簡簡單單的情情愛愛,你儂我儂的,是陛下被奸人蒙蔽,江閣老以身入局,為陛下解開這些人的丑惡嘴臉。

    微服私訪的朱厚煒滿意點頭,對著一側的小黃門說道:“不錯,你小子有點本事。”

    小黃門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立刻激動起來,聞言就要下跪……

    “做什么,都是人呢。”朱厚煒手臂一欄,不悅說道,“行了,回宮給我哥交差去,我也好久沒見江蕓了,真是想念啊。”

    他激動地搓了搓手,帶著一堆零食興沖沖回宮了。

    不過短短三日時間發酵,這個流言好似夏日的風吹遍了整個京城,隨后接著船只往天南地北的地方流傳出去,此后江蕓風評大漲。

    李東陽在一日宴會上,大夸自己師妹自來就是忠君愛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就連歸鄉多日的劉大夏也在某一次和好友寫信中不經意提及此事——陛下重情義,這些都是相伴多年的人,不忍往壞處想,多虧朝中有英才愿意出面。

    江蕓的擁護者在三個月的時間內,出門氣質大變,從義憤填膺,不敢多言到見了人嗓門都大起來,逢人就是罵。

    五月二十八

    朱厚照下詔,江彬,錢寧就地革職,立即斬首,許泰流放三千里,兵部以陸完為首的一干人等悉數罷免,永不復用,內閣所有閣老停俸三月。

    五月二十九

    內閣首輔王鏊親自來到江家,看著正躺在躺椅上逗貓的江蕓,嘆氣說道:“好你個江其歸。”

    小貓見來了陌生人,飛快逃跑。

    江蕓蕓便順勢站了起來,看著神色匆匆的來人,微微一笑。

    五月三十一

    陛下下召進江蕓為太子太保,蔭江渝為正五品的蘭州使者。

    六月初一

    江蕓歸朝。

    第五百二十章

    江蕓蕓回內閣那一天, 內閣正在討論新一批科舉考進來的進士。

    科舉前夕的京城,紛紛擾擾,罵戰不斷, 路過的狗都不得安生,甚至殿試,陛下也不肯前來親自主持,更是輿論喧囂, 為此兵馬司日夜緊繃著一根弦,幸好所有的一切都有驚無險地落地。

    王鏊見了人就打趣道:“這不是我們江閣老嘛, 幾月不見,瞧著臉上都長肉了,白白嫩嫩的, 也算是休息好了。”

    江蕓蕓笑說著:“多虧諸位同僚多擔待啊,這才有了忙里偷閑的日子。”

    雖然內閣氣氛有些莫名的尷尬,但幸好大家也都是體面人,借著玩笑把此事掀過去了。

    “這次進士的名單, 你也看看吧,會試是梁儲叔厚和翰林院學士毛憲清做考試官,選了霍韜為魁首, 此人學博才高,最喜和人斗詩,你這人作詩不行, 可要躲遠點, 免得被抓住了。”

    江蕓蕓了然——喜與人競,但量褊隘。

    “殿試第一名叫唐皋, 陛下讀了他的文章后欽點, 徽州人, 春秋魁首,早年屢試不第,如今四十五歲總算得償所愿。”王鏊繼續介紹道,“這人對你的政見大為贊賞,回頭有空見一見,保證見你了欣喜若狂。”

    江蕓蕓笑著點頭,簡單掃了一眼折子上的群名,沒發現眼熟的歷史名人的名字,便合上揣到兜里。

    “費閣老還沒回來嗎?”江蕓蕓看了一圈屋中的人,突然問道。

    屋內氣氛驟然一怔,眾人面面相覷,梁儲的眉頭下意識緊緊皺了起來,神色不悅,但緊繃著臉沒說話。

    楊廷和和王鏊對視一眼后,隨后用眼神催促了一下。

    王鏊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靜說道:“費閣老昨日上折子,請求致仕了。”

    江蕓蕓眉心微動,敏銳問道:“陛下批準了?”

    “嗯。”王鏊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江蕓蕓。

    按照內閣不成文的規矩,閣老致仕肯定是要三推三辭的,為了表示看重,就是和李東陽一樣,一年十來次的來回拉扯都是有的,萬萬沒有這剛起調子,那邊就就答應了,上一個有這個待遇的還是當年劉健和謝遷。

    內閣氣氛被挑破后,越發僵硬。

    江蕓蕓看著心思各異的同僚,卻沒有順著話說下去,只是笑著轉移話題:“監察御史程啟充奏軍職買功冒功的諸多弊端,不知折子遞上來了嗎?后面如何處理的?”

    王鏊有些失望,但到底也不好說什么,便也跟著笑說著:“你是兵部的,你自己去處理吧,折子讓周發放到你案桌前了。”

    “現在上值時間也不好多聊,回頭沐休了,我家樂山開了食肆,我請諸位給他掌掌眼,也好精進一下手藝。”江蕓蕓笑著提出邀請。

    王鏊摸著胡子,點頭應下:“之前吃過一次樂山做的揚州菜,一直很是懷念。”

    楊廷和也勉強笑說著:“自然是要去的。”

    “我不去。”梁儲見狀,冷冰冰說道,“一個奴仆,尊卑不分,還讓閣老出面,傳出去像什么話。”

    他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王鏊變了臉色,暗罵首輔難當,只好連連安撫面前的人:“你也知道的,叔厚自來是講究尊卑體面之人,回頭我勸勸他。”

    江蕓蕓平靜地點了點頭:“梁閣老的性子我自然是知道,有勞首輔出面調和了一二,馮樂山是良民,戶籍在揚州,不是什么奴仆。”

    “聽說過了,行了,去做事吧。”王鏊笑著點頭,“剛回來事情可不少。”

    等江蕓蕓走后,王鏊和楊廷和對視一眼,隨后齊齊嘆了一口氣。

    “那就這樣了?到底也沒做什么,這樣的處罰也太重了,如何能和之前的那件事情相比,若是真傳出去,那江其歸難道真得想和劉瑾對比不成。”楊廷和一臉苦澀。

    “內閣上下一心是鐵律,費宏既然敢做到不吱聲,任由事態發展,其實就是錯了。”王鏊其實對費宏本就頗為不滿,文人自傲可以理解,但對同僚使了手段,就失了本心,便是大錯特錯,但很快他又跟著嘆了一口氣。

    “可江蕓如今不愿意出面,陛下必然不會消氣,我們既勸不得,也不能因此加深我們的矛盾,只能說天命如此,她江其歸占著天命,你便是再不服也只能如此,這事也就只能這樣了,你我休要再提了。”

    “如此手段,誰看了不膽顫。”最后,楊廷和低喃道,“她甚至不肯遮掩一下。”

    王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那邊,周發見人回來,高興壞了,提著水壺給人倒水:“您總算回來了,老祖宗知道消息后都擔心死了,要不是身份所限,只怕是要日夜兼程趕回來了。”

    江蕓蕓笑:“讓他在蘭州好好做事,手伸太長可不好。”

    周發連連點頭:“知道的知道的,我們老祖宗有分寸的,但您放心,張永個王八蛋不會有好下場的。”

    江蕓蕓抬眸。

    她對拉下張永并不抱希望,朱厚照重情,張永也不似劉瑾這般貪得無厭,朱厚照很難真的狠下心處置他。

    周發小聲嘟囔起宮廷秘聞,一點也不見外:“雖說還沒處置,但已經一月不曾召他侍奉了,我又聽說江彬是他特意找來的,不然一個不起眼的邊將如何能來到京城,還不是有人牽線搭橋,這才被陛下看到,又好端端的,他張永對一個邊將這么上心做什么,就是用這人來蠱惑爺的,那傷疤,那手腕,都是特意弄得。”

    江蕓蕓眉心微動。

    周發一看,立馬添油加醋說道:“真的,張永這人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都說不咬的狗最兇,之前劉瑾和谷大用,我家老祖宗斗得最兇,但最后那臨門一腳可就是他踹的,后來他又跳得最高,這才壓了我家老祖宗和谷大用一頭,坐到現在的位置呢,不然我家老祖宗他能去蘭州嗎,可見此人心機深沉,就不是個好東西。”

    江蕓蕓笑了笑:“你到底對你家老祖宗忠心。”

    “那是。”周發得意說道,“我們老祖宗雖然不愛笑,瞧著冷冰冰的,但為人急公好義,之前我家老母生病了,蹲在角落里哭呢,就是老祖宗聽到了,雖然一臉不耐煩,但還是給了我治病的錢呢。”

    江蕓蕓臉上笑意溫柔了幾分:“真是個好孩子。”

    周發一時間沒聽明白,是夸他還是夸他老祖宗,眼珠子轉了轉,最后舔著臉哎了一聲,嬉皮笑臉說道:“謝謝江閣老夸獎。”

    江蕓蕓無奈搖頭:“去給其他閣老加一下水,少在我面前晃。”

    周發嗷了一聲,拎著水壺興沖沖跑了,只是在給梁儲倒水的時候,大概是被罵了,灰頭土臉走了出來,神色不悅,輕輕呸了一聲,這才抬腳離開。

    梁儲性格剛強,做事規整,容不下一點錯誤,是個及其嚴以律己的人,卻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會寬以待人,自來對這些小黃門就是不假顏色的,周發又是這么跳脫的性格,一旦被抓到錯處,肯定是狠狠責罵的。

    江蕓蕓也知道今日周發大概是有點無妄之災的。

    費宏的敵意她第一眼就能感覺到,甚至是在詹事府的就能感覺到他若有若無的打量,其實這樣充滿試探排斥的打量江蕓蕓自小就不陌生。

    這意味著競爭,若不是心中格外忌憚,甚至是嫉妒,是不會有這樣的眼神的。

    江蕓蕓對此并不排斥,良性的競爭并不過分,所以就算楊廷和時不時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態,她也不會對此有太多的反應。

    若非費宏此刻拿著朱厚照做幌子,和張永眉來眼去,又任由江彬等人肆意妄為,最后任由大火把所有事情的遮羞布燒毀,江蕓蕓不至于這么生氣。

    她不能容忍自己的隊伍中有一匹會隨時咬人的狼。

    費宏,她是一定要趕走的。

    因為這件事情,這半年江蕓蕓第一次反思自己站在這個位置上,到底是不是做得不夠好。

    坊間一直都有傳聞李東陽黨同伐異,排除異己,她聽多了也跟著聽了進去,后面發現,李東陽確實很喜歡提拔湖廣的讀書人,也很重視自己的門生,甚至對于討好他的人也會給出好處。

    江蕓蕓一開始并不認同這樣的做法,可時至今日她才明白,要想做事,想做好事,自然要有能聽到反對聲音的雅量,但自己的隊伍中不能有反對意見,不然步調不一致,此后將寸步難行。

    費宏是她第一次感覺到魚刺進到肉里的隱隱作痛,偏是這樣的疼痛就已經讓她難以忍受。

    也許這位年少成名的狀元當真也是一腔熱血,想要讓這個國家更好,也有自己的政治意圖,希望可以付諸行動,但,只可惜世事弄人,他的以前已經站了一位江其歸了。

    他的選擇,只有兩個。

    “江蕓!”沒多久,朱厚煒就自來熟跑了過來,剛一進門就大喊起來。

    江蕓蕓抬頭。

    內閣各院子略有波動,但很快又歸于平靜。

    遠遠就看到朱厚煒背著小手,一臉嚴肅走了過來,一反剛才的激動,沉著臉一言不發,在江蕓蕓的桌子前走了好幾圈。

    江蕓蕓一眼就看他沒憋好話,也不管他莫名其妙的動靜,開始動筆寫著字,但看著不停在自己面前晃動的影子,揉了揉額頭,抬頭問道:“二殿下這是做什么?”

    朱厚煒調子起高了下不來,一早就想下臺階了,所以一聽到江蕓說話,腦袋就跟著擠了過來,眼巴巴看著她,鬼鬼祟祟問道:“你還愿不愿意見我哥啊。”

    江蕓蕓一怔。

    “腰都細了,衣服都大了。”朱厚煒大眼睛一閃一閃的,手里夸張比劃著,然后小臉一沉,“還整日為難我,你就當救救我,行不行,好江蕓,人美心善的江其歸!你忍心看我這么憔悴嘛。”

    “見見我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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