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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一章

    按道理江蕓蕓這次是升官了的, 今后可以領正二品的俸祿,但江蕓蕓今日一大早就遞了推辭的折子,主要倒不是自己的問題, 而是江渝的官職、

    雖然現在突然多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比如像江蕓這樣的情況,因為沒有子嗣后代,甚至沒有兄弟叔伯, 只有一個親妹妹,故而她的榮耀就視為朝廷為嘉獎中心, 轉移到她妹妹身上,從而為她妹妹遮風避雨。

    這樣的規矩,江蕓并不反對, 時間久了,其他人也因此多了很多想法。

    ——畢竟家中子弟不成器是常有的,但榮耀卻又是難得的,又自來都是別人家的孩子看著眼熱, 若這份榮譽的流傳真到了沒辦法的時候,不論是因為男女,還是因為嫡庶旁支, 只要這份榮耀能延續下去,對于整個家族來說都未必是壞事。

    但江蕓蕓上辭是因為江渝的品階。

    之前楊廷和和李東陽都想給自己孩子得到一個正六品的官職,從而上了無數道折子, 但都被駁回了, 后來因為李東陽致仕,朱厚照這才給了正六品的官職, 可見自來恩蔭的慣例大都是六七品這樣的小官, 但這一次江渝的職位卻是正五品。

    雖說自來四品是官員上升的一道坎, 但多少考取功名的人,汲汲名利想要得到一個正五品的位置也是求而不得。

    江渝確實在蘭州做出很多貢獻,如今九邊就蘭州的邊貿做得最是蒸蒸日上,漢蒙調解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如今蘭州有一大批會蒙古語的漢人,雙方矛盾能很快被化解,江渝也為此付出很多的努力,但一下子從從六品到正五品,對她而言不是好事,只會讓她的信服力逐漸降低,從而耽誤她的工作。

    江渝需要的是真正的歷練。

    大樹底下生不出大樹,她必須自己去爭,去搶,才能拿到屬于她自己的榮耀。

    朱厚煒和她走在一起,手指時不時去拉她的袖子,嘴里碎碎念著:“怎么不合適,小魚兒這么厲害,當官也是應該的。”

    “別不好意思,其他人想要給他們的小孩爭取官職的時候,那說的可都直白了,你就是太認真了。”

    “小魚兒也辛苦,你也辛苦,這是榮譽,你為什么要拒絕啊。”

    朱厚煒忍不住去緊緊拉著她的袖子,手指無意識的勾勒出她袖間的花紋,時不時掃了一眼,嘴里卻還是不解問道。

    江蕓蕓垂眸看著面前天真無邪的天潢貴胄。

    總有人一出生就在終點,他們想要的東西觸手可得,他們想做的事情輕而易舉,哪怕他們已經足夠敏感,依舊無法完完全全地感知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是由平凡人組成的。

    規則的運行應該是大部分人適用,這才是一個良好社會需要的基石。

    “她可以自己去得到正五品的官職。”許久之后,江蕓蕓平靜說道。

    朱厚煒不解,扭頭看她,大眼睛一閃一閃的。

    “我是說,江渝,她很厲害,也很努力,遲早有一天,朝廷會看到她的成就,未來的史書上會看到她的奮斗。”江蕓蕓想了想,笑意溫柔,“不是靠我這個姐姐。”

    朱厚煒眉毛一動一動的,最后忍不住反問道:“可她是女孩,她要不是你妹妹,她……她也沒不會被人知道啊,她甚至不會出現在蘭州。”

    江蕓蕓嘆氣:“那我希望,我能讓更多人被看到吧,像江渝一樣。”

    朱厚煒一知半解,摸了摸腦袋:“我聽不懂,江蕓,你總有很多我們聽不懂的話。”

    江蕓蕓沒說話。

    朱厚煒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捏著她袖子上的花紋,來來回回翻看著。

    兩人一路沉默地來到文華殿。

    守門的小黃門又換了一波,甚至就連大太監都是新鮮的面孔,那人一看到江蕓蕓和朱厚煒就快步走了過去。

    “二殿下,江閣老!”

    他的眼睛一看到江蕓蕓明顯亮了起來,聲音都跟著諂媚起來。

    江蕓蕓收回手,對著他和氣一笑:“公公瞧著是新面孔。”

    大太監矜持又忍不住得意一笑:“張公公病了,一直不見好,奴婢這才替了他的位置,奴婢叫畢真,原是尚膳監的人。”

    “這奴才做菜還不錯。”朱厚煒回過神來,淡淡說道,隨后拉著江蕓蕓上了臺階。

    守門的錦衣衛也是不認識的人,江蕓蕓多看了一眼,隨后看到牟斌的孩子牟勵。

    牟勵繼承了他爹的職位,一開始是錦衣衛百戶,聽聞年前升到了千戶,算是恩蔭子嗣中非常努力的榜樣。

    他察覺到江蕓蕓的視線,偏又目不斜視。

    兩人剛在門口站定,守門的小黃門一臉高興,伸出手就打算去開門。

    朱厚煒突然拉著江蕓的袖子停下腳步:“你是覺得若是小魚兒因為你的庇護才到正五品,會被人看不起,但你也知道沒有你,小魚兒是做不到現在的位置,那你們不是相互成就嗎?自來正四品以上的官員,若是為朝廷做出很多貢獻的,都會有一個孩子被蔭恩,這是獎勵,可你是覺得不好是嗎?”

    江蕓蕓錯愕,側首去看朱厚煒。

    朱厚煒年輕的面容上滿是認真,那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江蕓蕓:“可我覺得,只有官員的孩子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讀書很耗錢,我之前聽人說起過,一般家庭都供不起科舉之事,我是說,這世上有你這般的神童本就鳳毛麟角,三年一次的篩選已經足夠挑選出來,可依舊不夠用,再者你們為國家做了很多事情,故而才會有這樣的政策。”

    江蕓蕓笑了笑:“若代代相傳是極好的家風,那在此之前的門閥為何退出,又或者這些子弟能否因為父輩的榮耀,從而有了更好的品行嗎?就像江渝一般優秀。”

    朱厚煒瞪大眼睛,和江蕓蕓四目相對。

    ——那大部分是沒有的。

    “外面什么動靜。”里面的人已經故作平靜的,迫不及待地開了門。

    小太監對著守門的小黃門瞪了瞪眼,暗罵他真是不識趣,什么人都敢攔在外面。

    小黃門也是有苦說不出,只好偷偷用眼神指了指二皇子。

    小太監了然,臉上露出熱情的笑來:“二殿下,江閣老,都來了怎么還站在外面啊,外面多熱啊,快進來坐坐。”

    朱厚煒回過神來,背著小手心事重重準備離開,結果剛一抬腳又覺得不對勁,小腳一拐,立馬站在江蕓蕓背后,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背,嘴里嘟嘟囔囔著:“你進,你進,你先進。”

    江蕓蕓哭笑不得,幾乎是被朱厚煒推進殿內的。

    將近半年不見,朱厚照確實瘦了很多,不笑起來眉宇陰郁,可當他坐在過分高大寬闊的龍椅上,也顯出幾分空空蕩蕩。

    江蕓蕓正打算行禮,一旁的朱厚煒就把人拉住,咳嗽一聲,大聲喊道:“先說一說我的想法啊。”

    江蕓蕓不解,疑惑地看著他。

    朱厚煒卻不是盯著她看的,只是不錯眼地盯著他哥看:“江彬太過分了,張永識人不清也不行,但是我哥訓練的六千精兵確實還是很不錯的,也是值得夸獎的,再者乾清宮大火,工部尚書想要增加今年賦稅,你猜我哥怎么說,不同意呢!”

    后面那句話有事對著江蕓蕓說道。

    “我哥自掏腰包修好了。”

    他說完,目光炯炯地看向江蕓蕓,一臉期待。

    江蕓蕓便順勢無奈說道:“陛下不忍百姓勞累,有堯舜仁義之風。”

    朱厚煒滿意點頭:“是吧,我也覺得,那我去玩了,你們繼續聊。”

    他自覺自己完成任務,就蹦蹦跳跳自己跑了,但走了幾步,他突然膽大包天把史官拉走了。

    本正在奮筆疾書的史官自然是憤然抵抗。

    朱厚煒暗恨這人不識趣,但是幸好小黃門還是很識趣的,涌上前去,把人架走了。

    “外面天色這么好,你去記錄記錄這事。”最后能聽到朱厚煒非常糊弄人的聲音。

    殿內只剩下江蕓蕓和朱厚照兩人。

    兩人都沒開口,朱厚照瞧著臭著一張臉,到最后還是江蕓蕓先一步開口:“陛下怎么瘦了,可要保重身體。”

    朱厚照一聽這話,就忍不住癟嘴,有點委屈又有點心虛,也有點江蕓明明利用他了,怎么不對他說說好話的復雜心理。

    “乾清宮偏殿已經修繕好,陛下不若移駕乾清宮也好安心處理折子。”江蕓蕓還是時刻牢記朱厚煒的小心思,笑說著,“二殿下如今也到了封王的年紀了,如何能一直和陛下待在一起。”

    “他的事情我自由安排。”朱厚照緊盯著江蕓蕓看,最后忍不住說道,“你,你是不是在生氣?”

    江蕓蕓錯愕,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

    “微臣為何……”

    朱厚照打斷她的話:“你又在敷衍我。”

    江蕓蕓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微臣真沒有在生氣,只是陛下之前陷自己于險地,于朝政不安。”

    朱厚照哦了一聲,忍不住又口出狂言:“不就是因為我沒成婚,沒小孩嗎?擔心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朝政沒法交差嘛。”

    江蕓蕓真是一聽這話就頭皮發麻。

    誰知今日朱厚照格外平靜,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有點得意:“這事我有自己的打算,你們都少管。”

    江蕓蕓自然是巴不得如此。

    兩人說完這話又無話可說了。

    朱厚照自己背著手溜溜達達走了過來,繞著她走了幾圈,最后為自己解釋道:“那天他們說放花燈給我看的,那些煙花本來是打算和花燈一起放的,后來有個小太監偷懶睡覺不小心撞到了蠟燭,這才燒起來的……”

    他低頭看著江蕓蕓,小聲解釋道:“那天布置了這么多花燈,我本來想拉你一起欣賞的,我們以前一起看過煙花,你還記得嗎。”

    江蕓蕓垂眸,看著倒映在腳邊的影子,心中輕輕嘆了一口氣。

    年幼的朱厚照,少年的朱厚照,乃至現在年青的朱厚照,似乎在這一刻融為一體。

    歷朝歷代的宮廷風云,在這位年少帝王身上完全不存在。

    他一出生就被立為太子,后宮只有他的生母,哪怕后來有了親弟弟,兄弟兩人關系只好,史書難見,他的人生順風順水,所有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

    他的脾氣,他的驕傲,他的放蕩不羈,自由散漫,便在這樣的環境中被無限滋養放大。

    “記得。”江蕓蕓抬頭,認真說道,“那是一朵很大的煙花。”

    朱厚照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 ——

    朝堂的日子終于又開始有條不紊的進行下去。

    七月初,云南發生了大地震,城郭和民宅盡毀,著名古剎崇圣寺三塔裂開了三尺余,崇圣寺除雨銅觀音殿外,其余殿堂盡毀。

    朝廷緊急下撥銀子去賑災,御史也緊跟著趕赴云南救災。

    八月末,小王子率部五萬進攻宣府,攻破懷安、蔚州、縱橫百里,肆意搶掠,無人可擋。

    “蒙古人果然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我們與他們友好交往,他們卻拿著從我們這邊換到的東西,扭過頭來咬我們,依我看就應該把九邊貿易全部都關掉,免得養肥這群人。”

    這樣的輿論甚囂塵上。

    只是內閣還沒理出個所以然來,朱厚照直接不悅罵道:“有人打過來就知道關門,等會他們放把火,你們怎么出來救火。”

    這話其實問題不大,但第二天,朱厚照尤嫌不過癮,一本正經找來兵部尚書質問道:“是不是邊境找不到能打仗的人?”

    何鑒一臉不解,但還是非常猶豫謹慎說道:“小王子的騎兵非常快速,我們的防守來不及,并非缺人。”

    朱厚照直白說道:“那也是他們太沒用了。”

    何鑒不敢說話。

    “若是沒人,我想御駕親征。”朱厚照一臉期待地問道。

    何鑒膝蓋一軟,直接跪了。

    朱厚照非常熱情說道:“我有六千的精兵,正好可以試一試。”

    何鑒大呼:“陛下三思。”

    江蕓蕓的得知消息的時候,正是何鑒一出文華殿就直奔內閣,拉著她訴苦的時候。

    原是朱厚照拉著何鑒嘮叨了半天,非要御駕親征,何鑒愣是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江蕓蕓一聽這話也很是頭疼。

    “這可如此是好啊,陛下的興致如此之高。” 何鑒唉聲嘆氣,“出門前,我瞧著是陛下有些不高興了。”

    江蕓蕓更是頭疼。

    “要不您勸勸,就是讓這次防守不利的指揮領罪也是可以的。” 何鑒老淚縱橫,“御駕親征是萬萬不可的。”

    —— ——

    朱厚煒深受江蕓所托前來,其實他也對于朱厚照一直想出門打仗的想法也是頗為不解的。

    在他看來打仗真是又辛苦又吃罪,那有在家里吃吃喝喝來得痛快。

    “不去就不去了唄,回頭找個厲害的打回去不就好了。”他懶洋洋安慰著,完全不往心里去。

    朱厚照還是一臉不悅:“他們就是不信任我。”

    朱厚煒對此心里表示非常理解,但嘴里還是敷衍的安慰道:“怎么會呢。”

    朱厚照一把把他懶惰鬼弟弟揪起來,咬牙切齒說道:“你敷衍我?”

    朱厚煒和他哥大眼瞪小眼,一臉無辜:“沒有啊。”

    朱厚照不悅,盯著這個礙眼的弟弟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來。

    朱厚煒警鈴大響,撥開他的手就要跑。

    朱厚照把人拉回來,笑瞇瞇說道:“跑什么啊,好弟弟。”

    “救命啊!!”朱厚煒死命掙扎著,暗恨自己今天來的不是時候,“干嘛啊,你欺負我,太過分了!!我要去找江蕓,我要去找江蕓!!!”

    朱厚照直接把人拉走,往后宮拖去,語重心長說道:“你都十九了,有個很重要的事情差點忘記了。”

    后宮

    張太后養病已經許久不見外人了,一開始她還哭過,鬧過,但奈何她的兒子不是她的夫君,煩起來了,索性很長一段時間不去見她,時間久了,她也就消停了。

    今日朱厚照和朱厚煒一起來時,張太后還陰陽怪氣了一句:“什么好日子,竟然讓日理萬機的陛下親自來了。”

    朱厚照也不生氣,笑瞇瞇說道:“你小兒子十九了。”

    張太后沒想到是這事,和臉頰還紅撲撲的小兒子對視一眼。

    朱厚煒性格懶散,走路一直慢慢吞吞的,這次被人拖著走這么久,又氣又急,一見到他娘就立馬大聲告狀:“哥欺負人!”

    張太后把小兒子抱在懷里:“說來聽聽,怎么欺負人了。”

    朱厚煒哼哼次次說不出來。

    ——雖然不清楚他哥要做什么,但感覺多年兄弟經驗,基本沒憋好屁。

    “之前儲秀宮的秀女呢,給他選個當王妃去,什么年紀了,還整天吃吃喝喝睡睡,沒出息。”朱厚照兩手一叉腰,直接說道。

    張太后猛地抬頭,臉色大變。

    朱厚煒想也不想就哭道:“我不要,我不要!!”

    “胡鬧!”張太后呵斥道,“這人是給你選的,你把人耽誤了這么久,一個個都過了試婚的年紀,還好意思說出這樣的話。”

    朱厚照不甚在意:“怎么會過了年紀,不都是大好年華嘛,我以前看過唐朝有一個女皇帝,她媽還是四十歲生的她呢,聽說那個女皇帝活了七八十歲呢。”

    張太后聽得眼前一黑。

    她現在已經非常敏感了,她現在聽不得什么年紀啊,女人啊,尤其是連在一起的‘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會心中一個咯噔,今日一聽這些話題就心中大為不妙。

    朱厚照不以為然:“就這樣吧,也都十九了,不小了,也不用再花費力氣去民間選秀女了,我一說起錢,這些百官就有哭又鬧的,我也害怕,所以就從之前那群人中找一下吧。”

    朱厚煒對于自己的婚姻大事這么草率,勃然大怒:“江蕓,我要去找江蕓。”

    “閉嘴。”張太后和朱厚照齊聲呵斥道。

    —— ——

    趕在入冬前,陛下又突發奇想,說要給二殿下找王妃,按道理二殿下年紀也不小了,先帝就兩個孩子,現在一個孩子都沒成婚,百官都看急了,奈何兩位一個比一個不聽話。

    一開始大家聽說二殿下要選妃,都高興壞了,但是又一聽是從之前選秀的那一波秀女里找,大家又都大喊不可啊。

    朱厚煒站在江蕓蕓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太過分了,我不要成婚,我哥自己不娶妻,干嘛壓著我娶妻啊,我不服,你去跟我哥說,而且那群秀女我都沒見過,我不要!江蕓!他們欺負我,你幫不幫我,我哥太過分了……”

    周發察覺到江蕓蕓的目光,硬著頭皮小心翼翼湊上來說道:“殿下坐下來休息休息,喝口水緩緩。”

    “我不喝。”朱厚煒義正言辭說道,“我渴死算了!”

    江蕓蕓咳嗦一聲,和顏悅色說道:“給二殿下來一碗熱茶,潤潤喉。”

    朱厚煒看了她一眼,緊跟著也就熄火了,嘟嘟囔囔地坐了回去,一臉不高興。

    這事吧……

    江蕓蕓一點也不想摻和。

    所以,她鎮定地轉移話題:“宗藩條例初稿擬好了,二殿下要看看嘛。”

    朱厚煒還是個乖小孩,一聽是自己的工作便點頭說道:“拿來我看看吧。”

    江蕓蕓從折子里抽出一本藍皮書,遞了過去。

    朱厚煒一看就忍不住皺眉,小心翼翼看了江蕓蕓一眼,隨后不高興說道:“怎么這些處罰限制把親王也都算進去了,那我以后不是沒錢了,那我以后怎么好好吃飯啊。”

    按常理,若是朱厚煒就藩,那就是親王。

    江蕓蕓笑說著:“您在仔細看看,您是張太后所生,是嫡系,自然是有錢的親王那一類。”

    “那我以后的小孩呢?”朱厚煒又皺著眉頭問道。

    “若是王妃所生,也是嫡系,那就根據太祖高皇帝所設想的,一代代傳下去。”江蕓蕓一本正經說道。

    “那我要是沒生男孩呢?”朱厚照又問。

    “男女都可襲爵,一定要保證嫡系血脈穩固傳承,微臣查過了,不少藩王都沒有嫡系男孩,但若是斷了血脈,那不是對不起高皇帝的設想,女孩若是好好教導也能安邦定國,只要能把這份榮譽穩定下去,那自然是極好的。”江蕓蕓義正言辭說道。

    朱厚煒啊了一聲,繼續看了下去:“那不是王妃生的小孩,以后就不當皇親嗎?那不是也要餓肚子了”

    “實非微臣不愿,但國家財政實在支付起這么大的支出,如今不是也有不少藩王餓著肚子,微臣看了那些聲淚俱下的折子也忍不住憂心,更想為他們尋一條生路,讓太祖的愿望可以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庶出可以傳承三代,那庶出的嫡子呢?”朱厚煒又問。

    “都是庶出了,哪來的嫡子,自來香火不是只有一脈嗎?庶出可以傳承三代,只要三代之內能有為國家做出貢獻的人,難道國家還會虧待了這些人嗎?”

    朱厚煒似懂非懂,但到底沒這么快下結論,把折子一揣:“我回去好好看了。”

    “二殿下一定要仔仔細細地看,若是有哪里不滿意,要和微臣說。”江蕓蕓和顏悅色把人趕走。

    朱厚煒胡亂應了一聲,只是等走出大門,突然回過神來。

    ——不對啊,我來這里不是干活的!

    ——  ——

    朝廷因為給二皇子選妃過于胡鬧的事情,鬧了好一會兒,但有些人在無意得知二殿下也鬧著不想成婚后,嚇得魂飛魄散。

    ——這兩兄弟什么毛病。

    “我是覺得抓緊時間給他成婚的,免得他抓緊時間跑了。”又某一日,陛下當著王鏊面,故作無意說道。

    消息也不知怎么傳了出去,眾人一聽,有道理啊,這一選妃又要耽誤大半年呢,二殿下的性格也太跳脫了,可別真跑了。

    等朱厚煒從宗藩條例里抬起頭來時發現,天塌!

    他一時間又氣又急,不知是先處理自己捏著手里的藩王意見,還是先消滅他哥那張可惡的嘴臉。

    最終,張太后病了好幾年終于痊愈,開始張羅著給二殿下選妃。

    朱厚照這混小子沒一句話中聽的,但有一句說的對——總不能絕了我老爹的后了吧!

    江蕓蕓更是敏銳,老早發現情況不對,一扭頭,跑去處理祥瑞異變了。

    ——說是河南林縣有一頭牛生下一只麒麟,她去看看怎么個回事。

    朱厚煒兩眼一睜,發現左右都是敵人,哭都哭不出來,只能垂死掙扎,每日都去找他哥去哭。

    不去找他娘是因為他娘宮里現在全是秀女,他不敢過去。

    朱厚照一邊看著江西遞來的折子,一邊心不在焉地哄著小孩,非常敷衍。

    宮內宮外一起熱鬧,日子就來到了過年前后。

    江蕓蕓趕在年前最后幾日回來,驚訝發現發現朱厚煒的正妃選好了。

    “說是南直隸應天府上元縣一位舉人的女兒,之前進宮時已經十九了,本來是錯過了,幸好當年擴大年齡到二十了,便又被選上來了,如今年紀也不小了,聽說都二十四了。”張道長速來八卦通,在江蕓蕓耳邊念個不停。

    “大五歲呢,太后一開始都沒把她放在候選名單里的,但據說這個夏姑娘性格溫柔,某一次二殿下不小心見了,結果就一眼喜歡上了。”

    江蕓蕓一聽來了興趣:“一見鐘情!一開始不是很抗拒嘛。”

    張道長擠眉弄眼:“據說此女容貌翹楚,又是書香門第,故而學問也極好。”

    江蕓蕓和他對視一眼,隨后了然點頭。

    “那什么時候成婚?”江蕓蕓又問。

    “太后怕年紀太大了,不好生養,故而打算再找幾個側妃,誰知道二殿下念叨著什么嫡嫡庶庶的事情,死都不肯要,還說了先帝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事,太后大概也是心有所感,所以這次只要了一個正妃。”

    江蕓蕓眼睛微微一亮。

    ——宗藩條例有戲!

    第五百二十二章

    宗藩條例的本質是讓減少吃國家國庫的藩王數量。

    這份條例脫胎于推恩令的設想, 但推恩令的推行有三大要素促成,第一是當時的諸侯王有一定的政治、軍事勢力,是內部不穩定的因素;第二是土地兼并日益嚴重, 百姓無處可走,社會動蕩不安;第三則是匈奴不斷入侵,導致邊境事端不斷,外部力量強大。

    后兩者頗為相似, 但第一條卻略有不同,但這也意味著明朝的藩王更好拿捏, 因為在前幾次削藩后,全部藩王都沒有護衛隊,在地方上也沒有太多的影響力, 但藩王的角色本就意味著高人一等,故而他們在當地為非作歹的頻率非常之高。

    雖說情況略有相似,但完全照抄很容易引起藩王的動亂,畢竟大明朝也不是沒有先例的, 所以江蕓蕓在此基礎上做出了些許的調整,卻也有一些讓步。

    譬如爵位自此有嫡子繼承,且今后男女不限, 也就意味著只要你的正妃生的出小孩,那這個爵位就能世世代代延續下去,之后的庶子可以傳承三代, 三代之后或進入正常流程考取功名, 或從嫡系的公田中分配土地,自給自足。

    這樣最直觀的問題就是能抑制藩王不斷生孩的問題, 畢竟每生出一個小孩, 本質上傷害的是嫡系的利益。

    第二點則是在藩王發生問題的懲處上, 主張仁義為先,但格外強調法制,也就是把藩王目前存在的荒淫無度,侵占土地等等問題,納入統一的考核管理,礙于親王這一特殊存在,故而親王雖進行統一管理,但主打先教育再懲罰,但其余藩王則是一視同仁。

    且江蕓在此類問題中同樣規定當地官員不可為藩王聚斂財富;不能和藩王過多往來等要求,從內而外,孤立藩王。

    第三點原本藩王享有田地、湖泊、商稅及支鹽等經濟優待全部收歸國有,進行統一管理,從而解決宗祿告匱,犧牲民生的問題,也就是說今后宗祿自國家出,而非當地出,但藩王就藩前賞賜的莊田并不需要回收,只需要嚴格管理,不可隨意擴大也不能肆意減少,以保證后續庶子的生活保障。

    這些都不是江蕓蕓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因為太、祖把對待皇室的規則撰寫得頗為簡略,所以后來的皇帝們都巧妙利用這個漏洞,極力縮減朝廷所需承擔的責任。

    譬如宗位繼承,有“襲封”和“進封”兩種。

    襲封是說老藩王歸西后,兒子或者孫子繼承爵位,而進封則是老藩王無子嗣,這份榮譽就要轉交給弟弟或者侄子這些旁支身上。

    按理這兩件事情是可以依次進行的,但又因為太、祖并未明顯規定,不少后世皇帝為了削減開支,表面上不會拒絕藩王的過繼要求,卻會在老藩王死后,拒絕承認這位被過繼過來的人。

    譬如最早的一例為廣昌王第二代王爺朱美堅,就因為無子過繼了弟弟的兒子,但在他去世后,景泰帝就以‘往昔并無過繼子封王之先例’為由,斷絕了過繼襲爵的康莊大道。

    甚至在孝宗朝就因為岳陽王爵位的事情特意頒布旨意強調——“往后若有請封事宜相仿此例者,一律遵循此規。”這意味著只要大宗無嗣,小宗間想要以“侄承叔伯之爵”的路徑徹底無法實現。

    江蕓蕓參考了歷代帝王對藩王的限制,從而整理成冊,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但她也考慮若是一下子給出太多限制規定,會讓藩王們有意見,所以選擇分而治之。

    譬如男女都可襲爵,只要王妃能生下一子,就能保住這一脈的榮華富貴。

    但她同時加劇了嫡庶之間的矛盾,分化了整個王府的實力。

    皇權和藩王注定不相容的,只要皇權想要長大,藩王勢必會受損,幸好,當今皇帝正是銳意進取的年輕人。

    “有些苛刻了吧。”朱厚煒解決完自己的人生大事,就揣著折子來找江蕓蕓,開口就定下基調,“到底是叔伯兄弟,這樣有失情面。”

    江蕓蕓早有準備,把歷朝歷代,各地藩王對于祿米的需求增長圖拿了出來。

    她不僅貼心算出具體數據,甚至還畫了折線圖,是以更加客觀直接,看得人觸目驚心。

    “要花這么多錢?”朱厚煒瞪大眼睛,隨后質疑,“真的假的?”

    江蕓蕓又慢條斯理指了指右手邊一疊高高的折子:“這是歷任官員對于藩王歲祿越來越多,朝廷難以支付的折子。”

    朱厚煒震驚,隨意打開一本,只看一眼就感覺到寫折子那人的憤怒和不安,里面關于為了諸位藩王的歲祿,百姓如何家破人亡的描寫令人觸目驚心。

    “這,這是不是江西湖廣藩王本來就人數多的問題啊。”朱厚煒嘟囔著把手邊的折子翻開一本又一本,簡單看了幾眼就去看下一本,心里還是有些不服氣。

    他雖然還未受封親王,但之前早早就和他哥說好了,要選一個可以養魚養花的好地方養老,故而他覺得這個宗藩條例實在太多針對人的地方了。

    他也不是不知道這些藩王很多都不是東西,但他朱厚煒可是乖孩子,怎么就好端端被這些人牽連了,真是不甘心。

    “初代藩王二十五位,如今親王之數只有三十一位,看似增長不多,但各支親王下面的郡王、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卻已經是過度膨脹,光是郡王就有兩百人,到鎮國將軍又翻三倍、輔國將軍又翻三倍,如今在籍宗室人數已有十萬人。”江蕓蕓斬釘截鐵說道。

    朱厚煒拿著折子的手一頓,半信半疑地看向江蕓蕓。

    江蕓蕓了然,又掏出一本折子遞了過去:“這是禮部在籍的各處藩王的名單,陛下可以數一下,有一些藩王為了多拿一些歲祿,生了一百多個孩子,這樣的事情,您應該也是聽說過的。”

    慶成王朱濟炫,雖然此人并沒有光輝的戰績,反而因為行為不端多次被申斥,甚至被來回遷徙封地,但人家已經有最出名的百子圖而聞名歷史,沒錯,他生了一百個孩子!甚至全都活了下來!以至于在宴會上父子不相識,兄弟不相認!

    “可,可我們老祖宗不是說一字也不能改嗎?”朱厚煒不高興收回手,大聲嚷嚷著。

    江蕓蕓微微一笑,又掏出一本折子:“這是洪武年間,歷代藩王的發放情況,幾乎沒有按照慣例發過,老祖宗提的是設想,希望所有子孫都能過上好日子,但顯然現在還沒到這個時候,故而還需要諸位藩王努力,才能朝著老祖宗的設想走去才是。”

    朱厚煒盯著那本折子,想了想沒接過去,只是嘟囔著:“你早有準備!江蕓!你早有準備!”

    江蕓蕓和氣解釋道:“微臣對藩王并無任何意見,高皇帝希望后世子孫永享富貴也并無不妥,只是如今朝廷自己收支都頗為困難,宗藩還要要維持如此高的生活要求,傷害的是百姓和高座上的陛下,甚至是您這樣只想自己好好過日子的親王,自來,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

    朱厚煒沒說話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捧著自己寫的意見本,其實里面還有很多問題,但看江蕓的準備,說不定早早就準備好拿捏他了。

    “若是覺得刑法過重,這事歷代藩王違法亂紀的折子,搶占民田,欺男霸女都算小事,殺害兄弟,欺辱后院,插手政務,比比皆是。”

    “若是因為田地問題覺得不行,這是藩王們每年討要田地的折子,這是各地的稅賦逐漸減少的數據,還有因為田地產生的糾紛。”

    江蕓蕓果然早有準備,一本接著一本的折子遞了過來。

    朱厚煒嘆氣,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手中的折子。

    他自小就喜歡粘著他哥,所以也算是江蕓教大的小孩,江蕓這人,你看著說話溫溫柔柔,也總是笑瞇瞇的,但做事素來是不打沒把握的仗,畢竟那些年她在瓊山縣、蘭州和徽州的事跡,他哥可不單是自己看了很多遍,也拉著他念了很多遍。

    她既然寫好了這個條例,那定然是做了充分準備來堵住所有人的嘴。

    其實他也相信,江蕓不是那種趕盡殺絕的人,她是對所有人都非常溫柔體貼的人。

    藩王之事他聽了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這些人的不好,但到底……是親戚啊。

    “這十六本折子是秦藩、慶藩、代藩等地的鎮國中尉、輔國中尉和奉國中尉找人遞來的,他們說自己生活困難,至今尚未娶妻,希望可以從事士農工商的行業。”江蕓蕓又找出最后一疊折子,認真說道,“藩王中也有想要為國效力的,他們是朱家子嗣。”

    朱厚煒忍不住伸手拿起一本看了起來,許久之后才喃喃自語,神色震驚:“飯也吃不上啊?怎么會這樣啊。”

    “親王都供應不上,如何能照顧到這些中尉。”江蕓蕓低聲說道。

    “可我們不是藩王嗎?”最后,朱厚煒握著手中的折子,那雙眼睛又黑又亮,忍不住看向江蕓蕓不解問道。

    ——為什么這樣尊貴的身份,還要收到這么多的約束,甚至還有這么苦的日子。

    “以江山社稷之重,不是朱家子孫的使命嘛。”江蕓蕓意味深長說道。

    —— ——

    正德十年的春節注定熱鬧。

    宗藩條例一出來,舉國震驚,各有紛爭。

    朝臣對藩王三代后可以科舉頗為不滿,認為此事和前宋并無區別,乃是大禍的伏筆,大罵江蕓收了人家好處,全然不顧朝政,簡直是蠱惑人心,不是好東西!!

    藩王們中有人因為女孩也能襲爵而歡欣雀躍,也有人因為孩子太多要分走自己的土地而震怒,甚至有親王上折子大罵江蕓禍國殃民,置朱家子弟于死路,就連肅王也頗為不滿,認為自己的歲祿這么少,沒了別的營收如何過日子。

    ——“江渝!江渝呢!我要去找她說理去。”他罵完江蕓還覺得不過癮,扭頭就打算去找江渝說情去。

    ——“去蒙古了,早就避著你了。”王妃抱著孫子,嘆氣說道。“我們出什么頭,再看看吧,看看我們陛下的態度。”

    但早已和朱厚照這支親緣八竿子打不著的中尉們卻是格外高興,既可以得到田,還可以去考試,可不是今后有了兩條路可以走。

    春節就是在這樣熱鬧的氛圍中悄然而至,江蕓蕓大門一關,盯著自家小毛驢發呆。

    陪了她這么十來年的小毛驢老了。

    它躺在稻草上,嘴巴一圈早已發白,呼出的氣沉重而緩慢。

    它的小舍友小白馬正低著頭努力用腦袋拱了拱小毛驢的腦袋。

    江蕓蕓一下午就呆在小毛驢身邊,一下又一下拍著它的脊背,手里是一顆被舔的濕漉漉的糖果。

    “吃吧,吃了就好好睡覺。”她低聲摸著小毛驢的腦袋,“下輩子要乖一點的。”

    小毛驢不再暴躁,反而輕輕拱了拱江蕓蕓的腰間,那雙大眼睛濕漉漉地看著江蕓蕓滿是眷戀。

    樂山紅著眼睛看著小毛驢,眼底的眼淚幾乎要落了下來。

    顧知和陳禾穎也跟著淚流滿臉。

    張道長坐在小板凳上直嘆氣。

    小白馬時不時發出嘶吼聲,聲音低沉悲涼。

    年歲已至。不知是誰家的炮竹開始第一聲響起來,小毛驢的耳朵一閃一閃的,江蕓蕓伸手捂住它的耳朵:“是過年了,別怕。”

    小毛驢貼著江蕓蕓,最后艱難地發出最后一聲,隨后緩緩閉上眼。

    濕噠噠的糖果狼狽摔落在稻草上,在昏暗中隱入塵埃。

    “過年了,咱們也是十五歲的小毛驢了。”江蕓蕓貼著它的臉,低聲說道。

    樂山也緊跟著流下淚來,張道長更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當年他們沒錢買馬這才選了小毛驢。

    這只小毛驢因為脾氣不好,老是頂撞客人,主家實在不想養了,就打算把它殺了賣肉,樂山圖便宜,大砍一刀,只花了一兩銀子就把這只瘦骨嶙峋的小毛驢買了下來,又好吃好喝養了幾天,這才帶著它前往千里之外的蘭州。

    這一牽繩,就是十五年。

    現在,它也走了。

    “至少是無病無災的。”樂山也跟著摸了摸小毛驢的腦袋,哽咽說道,“下輩子,別做驢了,這個破脾氣,除了我們誰受得了你。”

    隔壁院子開始放煙花,不知是何種絢麗的煙花,跟著不要錢一樣,一直往上放著,照得整個天際都格外亮堂,五彩斑斕的煙花落在夜色中,就連沉默的江家小院也多了幾分新年的快樂。

    隔壁院子。

    “她看得到嗎?”一個熟悉的聲音站在夜色中,鬼鬼祟祟問道。

    “肯定行啊!這么近!又不是瞎子!”他邊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叉腰,聲音理直氣壯。

    “那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啊,怎么沒有尖叫!那匹懶馬在叫什么啊。”

    “被震驚了吧!這么好看的煙花!”

    “是嘛?我怎么覺得有點不對勁。”

    “怎么會不對勁,那就再放幾個,多放幾個!都放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江家的悲傷還沒維持太久就不得不取消了。

    因為隔壁鄰居著火了。

    樂山看著那些火苗突然在墻角竄了出來, 慌得不行,連忙喊人去救火,張道長也趕緊帶兩小孩去巷尾的道觀放著, 轉頭又帶著師兄弟出門救火。

    原本充滿闔家歡樂的小巷瞬間熱鬧起來,尖叫聲四起,也有不少鄰居出面來救火,喧囂聲不斷。

    江蕓蕓是見識過冬日火災的厲害的, 只要北風不給人間情面,一眨眼的功夫, 一整條小巷都會被祝融拜訪,故而她火急火燎把把小白馬牽走,又找了條毯子給小毛驢蓋上, 這才提著水桶沖從出了大門,只是剛一出門,就看到謝來急匆匆拉著兩個烏漆墨黑,灰頭土臉的人出了人群,

    江蕓蕓和謝來對視一眼。

    謝來移開視線。

    江蕓蕓又和那兩雙躲躲閃閃的目光對上。

    那雙眼睛更是飄忽不定。

    江蕓蕓還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可不是直接氣笑了。

    “可以進門嗎?”謝來弱弱問道。

    江蕓蕓看著隔壁院子來來回回的人,又看著身邊并無熟悉的錦衣衛和太監, 一口氣吊在胸口愣是下不來。

    “滅了滅了,還好是小火,誰大過年這么不安心啊, 明年倒大霉啊。”張道長也被煙燒得面容發黑, 手里拎著木桶罵罵咧咧道,目不斜視, 匆匆離開, “我去接知知和穟穟回來吃飯。”

    樂山也摸了一把臉, 帶下一臉灰:“都是煙花,哪有人在樹邊放煙花的,到底有沒有常識,還好今年冬日不太冷,也沒什么風……陛,陛下……”

    水桶咣當一下摔在地上,剩下的水漬被地面上的黑灰一染,也跟著黑漆漆起來。

    “你們先洗澡,衣服留著洗,張道長回來后讓兩個小姑娘去熱菜。”江蕓蕓安排道。

    樂山不敢說話,拎起水桶匆匆離開了,臨走前,還一臉擔憂地看了一眼江蕓蕓。

    “你也來洗漱一下吧,都是灰,樂山的身形和你差不多,讓他拿一套干凈的衣服給你。”江蕓蕓又對謝來說道。

    謝來連連擺手,咳嗽一聲,悄悄對著她打了一個眼色。

    江蕓蕓面無表情看他。

    謝來落荒而逃。

    江蕓蕓便去看向兄弟兩人。

    兩兄弟衣服頭發都被撩了,垂頭喪氣擠在一起,愣是在江蕓蕓面無表情的注視下不敢說話。

    朱厚煒悄悄推了推自家哥哥的胳膊。

    朱厚照則反手把自家弟弟推了出來。

    朱厚煒瞪大眼睛,和江蕓蕓四目相對,隨后癟了癟嘴,委屈壞了:“大過年的,我也不想這樣的,別罵我了。”

    江蕓蕓嘆氣:“進來洗把臉吧。”

    朱厚照和朱厚煒對視一眼,唉聲嘆氣入了江家大門。

    樂山很機靈地端了一盆熱水,拿了兩塊干凈的毛巾,順手把謝來拉走去后院悉數了。

    江蕓蕓擰了毛巾遞給朱厚照:“隔壁的院子,陛下買走了?”

    朱厚照借著呼嚕臉的功夫,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有沒有哪里燒到?”這話是問朱厚煒的。

    朱厚煒一邊左手接過毛巾,一邊理直氣壯把右手遞過去,大聲抱怨著:“煙花濺到了,你看都紅了。”

    江蕓蕓看著二殿下細皮嫩肉的手背還真紅了一大片,無奈嘆氣:“宮內的煙花不好看嗎?怎么還來這里放了,也太危險了。”

    “給你看的。”朱厚煒得意說道,“我哥選的,最好,最大的煙花,我都給搬出來,剛才你看到了嗎?”

    江蕓蕓眼神波動,但還是笑著搖了搖頭。

    正在裝深沉的朱厚照立馬看了過來,緊張問道:“你怎么沒看到?剛才不在院子里嗎?可我看后院沒點燈啊?”

    江蕓蕓低聲說道:“小毛驢年歲到了,沒注意別的事情。”

    朱厚照下意識去看馬廄的位置。

    馬廄空空蕩蕩的,那間原本應該關著小毛驢的地方也不見了那個熟悉的驢臉,但借著屋檐下的光照能隱隱約約看到地面上有一坨黑影,上面蓋著被子。

    他有些震驚也有些不可思議。

    每次來江家,這只好吃懶做,被養的皮嬌肉嫩的小毛驢總能對著他發出各種聲音,甚至回大膽包天跑到他邊上蹭了蹭。

    “不是說驢能活二十幾年嗎?還有活了五六十年的驢嗎?”朱厚照喃喃自語。

    江蕓蕓目光落在那片黑影中,輕輕嘆了一口氣:“蘭州太遠了,徽州也太顛簸了。”

    院子三人齊齊陷入凝重的氣氛之中,有這么一瞬間,眾人當真感覺到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的恍惚。

    “我還給它帶了糖呢。”朱厚煒從兜里掏出一包包得嚴嚴實實的桂花糖,長長嘆了一口氣,“那不是浪費了。”

    “不浪費,給小孩吃。”江蕓蕓笑說著,“宮內的糖可都是好東西。”

    朱厚煒嘆氣:“那我等會和知知她們一起吃。”

    說話間,顧知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你去洗澡,我來熱菜,別讓我知道是誰這么不小心,大過年差點沒吃上年夜飯……”

    江蕓蕓咳嗽一聲,打斷顧知的話:“家里來客人了,你們兩個去熱飯,讓張道長洗漱去換衣服,鍋里有熱水,自己打一盆。”

    “誰啊,大過年的……”顧知口無遮攔。

    陳禾穎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把人拉去廚房了。

    張道長一看到院子里灰頭土臉的兩人還沒走,心中立刻警鈴大響,但想著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只當眼瞎一般,頭也不回就跑了。

    “隔壁院子有換洗的衣服嗎?”江蕓蕓又問。

    朱厚照搖頭。

    “如何通知谷公公?”江蕓蕓又問。

    “把人趕走了。”朱厚照理不直氣也壯地說道,“不要他來,吵死了。”

    江蕓蕓面無表情說道:“陛下太高了,我們院子沒有合適的衣服。”

    朱厚照悄悄看了她一眼,有點不服氣。

    “那我和你差不多,嘻嘻,我穿你的……啊啊啊啊……”朱厚煒臉上的嬉皮笑臉瞬間變成了慘叫。

    朱厚照沉著臉,把人一瘸一拐拉去洗臉了。

    “穟穟,你去道觀借兩件衣服來。”江蕓蕓對著出來支桌子的陳禾穎說道。

    陳禾穎點頭,提了一盞燈籠,快步離開。

    江蕓蕓不理會兩兄弟的小動作,開始擺起桌子和椅子,進廚房拿碗筷的時候,又對著蹲在灶邊的顧知提醒了幾句。

    “等會換好衣服,洗好手就可以來吃飯了。”江蕓蕓分好筷子時,隨口說道。

    朱厚照走到她邊上,哦了一聲,最后還是不甘心問道:“真沒看到?”

    江蕓蕓抬頭,無奈笑了笑:“真沒注意,下次陛下若是想要給我驚喜,可以直接和我說。”

    朱厚照失望極了,但到底也不好說什么,接過陳禾穎遞來的衣服,心事重重走了,還順手把洗個臉也磨磨唧唧的朱厚煒拉走了。

    朱厚煒一手水還沒擦干凈,罵罵咧咧地被他哥拖走了。

    陳禾穎見人走遠,這才湊過來,小聲問道:“陛下怎么來了?還這么灰撲撲的。”

    “剛才有看到煙花嗎?”江蕓蕓安靜片刻,隨后抬眸不經意問道。

    陳禾穎搖了搖頭。

    “看到了!好漂亮的煙花!!就在我們邊上放的吧,好大好鮮艷的顏色,跟一朵花一樣。”顧知端著飯菜走了過來,眼睛亮晶晶說道,“沒聽說這一帶有這么有錢的人啊,而且放了好久好久。”

    江蕓蕓看著已經黑漆漆的夜空,笑著搖了搖頭。

    年后沒多久,楊廷和因父喪,上折子請求歸家守孝,朱厚照不同意,就這樣按照慣例來回推拉了好幾次,最后朱厚照答應派宦官護送他回鄉,并且熱切希望他能早點回來。

    “早些回來才是。”楊家,王鏊心事重重說道,“你一個能力出眾的次輔走了,內閣人少。事情就多了。”

    楊廷和換了一身孝服,不知為何,反而還多了幾分年輕之色:“內閣本就缺一人,你可以讓陛下再進一人來。”

    王鏊嘆氣:“你當我沒說過嘛?”

    楊廷和眉心微動。

    “先這樣吧,想來不久,陛下就會下召請你回來,閣臣自來為難,若是為父母完全守喪三年,耽誤政事,若是不守,又心情難安。”王鏊安慰道,“你的孩子會替你盡孝的。”

    楊廷和捏著袖口的花紋,半晌之后低聲說道:“我想守孝三年。”

    王鏊震驚。

    “京城的風太喧囂了,我總是無法冷靜。”楊廷和神色平靜輕松,眉眼低垂間皆是瞬間的釋然,“人人都說這事來的不巧,我卻覺得正是時候,我想回家,回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好好想清楚這些年的是是非非。”

    王鏊摸著胡子,看著面前的同僚,心中了然。

    按理他是不該多說的,但此情此景還是忍不住低聲寬慰道:“看三國史時只覺人才輩出,依然讓人恍神,更恨其中有周瑜和諸葛亮在同時代,如此熠熠生輝,令人難忘,卻都難得善終。”

    楊廷和不免露出心有戚戚之色。

    “他們立場不同,故而令人遺憾,但你們至少都抱著為國為民之心。”王鏊伸手,拍了拍面前晚輩的肩膀,“別想岔了路。”

    楊廷和低頭沉默。

    —— ——

    楊廷和走后,原本一直不同意再有人入閣的朱厚照,突發奇想替補了閣老,還一下就是兩位——靳貴和楊一清。

    “那也是熱鬧起來了。”得知消息的午后,王鏊吃好飯,端著茶,笑瞇瞇晃到江蕓蕓的房間,和人閑聊著,“充遂心地清靜,沉默少言,應寧曉暢邊事,侃侃而談,可都是人才啊。”

    江蕓蕓笑著點頭:“之前在詹事府和充遂有過幾次交流,學識淵博。”

    “說起來,應寧和你同拜黎公為師,可這幾年見你們幾乎從不往來,可是有什么顧忌,我們也好早些把你們隔開。”王鏊打趣道。

    “按理該稱呼一聲師兄,但我和楊師兄卻有緣無分,這些年一直在錯過,他在三邊時,我還未去蘭州,等我走了,他又被調回京城了,等我回了京城,他擔任陜西巡撫,負責督理陜西馬政了。”江蕓蕓無奈一笑,“好不容易在京城遇見了,卻正值多事之秋,大家也都是閉門不見客的,首輔不知這幾年也鮮少赴宴了。”

    王鏊摸了摸胡子,笑瞇瞇說道:“我這是年紀大了,你們年輕人像你這么不愛出門的,可是少數,多少人想來拜訪你啊,不少揚州人都來到我家了,我都不好意思開口說起此事。”

    江蕓蕓只是笑著沒說話。

    只是新人來內閣的事情還沒熱乎,新閣老靳貴上了一道其他人一直不敢多言的折子——勸陛下擇宗藩中親近且賢惠之人,置之京師,以安撫海內人心,待大婚后皇子降生,再讓宗藩之親復歸藩王。

    朱厚照氣笑了。

    ——我給你閣老的位置,你回我一個當頭大棒。

    第五百二十四章

    眾所皆知, 這位陛下年輕有脾氣,平日里倒也好說話,但就是有兩個禁區, 一提就暴、雷。

    一個是大婚,一個是子嗣。

    誰提都炸,江閣老都不例外,這些年就因為這兩件事情, 平白生出了很多是非。

    時間久了,至少內閣的幾位閣老為了不耽誤事情, 也都學會了避而不談,哪怕外面罵聲再多也都不會主動開口,就連最是剛正的梁儲也都學會了視而不見。

    “怎么人還沒來, 就鬧這么一出啊。”周發不悅說道,“平白惹得大家心驚膽戰的,聽說文華殿今日還有人挨罵了呢。”

    江蕓蕓笑說著:“你人在內閣看大門,消息倒是多。”

    周發悄悄看了她一眼, 隨后露出一個諂媚的笑來解釋著:“午后換值了一撥人,不小心聽到的,我可沒有出門亂說。”

    江蕓蕓無奈搖頭:“楊閣老的院子不能動, 還要多出一間屋子,都收拾好了?”

    “就隔壁兩院連接的地方有一件空屋子,本來是放內閣雜物的, 現在都搬到中書舍人的那個院子里去了, 新置的書桌書柜都搬進去了,下午會有人來收拾的。”別看周發只是一個看門的, 但對兩個院子的事情看得門清, 消息最是靈敏。

    “就是不知道是誰住哪里?”

    周發意味深長說道。

    本來這一排一共并排五間屋子, 中間為閣老的位置,次輔的位置一般在首輔左邊那間,剩下的三間就是按照進閣順序依次替補的,比如江蕓蕓就在李東陽致仕后,往前挪了一位。

    那個拐角處的位置就格外尷尬,他距離五間主房雖不太遠,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但這一次一下來兩個,這個位置給誰,都擔心那人會有意見,故而有些有點不倫不類。

    王鏊作為首輔,對此事目前很是擔憂。

    “我甚至想著自己搬過去住,也免得同僚間因為此時生了嫌隙。”王鏊一本正經說道。

    江蕓蕓笑著安慰道:“那外面的人要如何看他們,堂堂首輔若是都被排擠了,更難收場,且讓他們入閣那一日,自己選擇就是,內閣的位置本來就不大,能騰出位置已經很不錯了,他們會體諒的。”

    王鏊嘆氣,端著茶盞:“你是個年輕人所以看得開,他們……罷了,那就依你了。”

    江蕓蕓笑了笑,把手中的銀耳湯一飲而盡,隨后問道:“不知他們入閣的時間可是定了?”

    王鏊眼神閃爍了一下。

    “按理今日應該通知我們,他們過來的時間才是。”江蕓蕓又說。

    王鏊把手中的茶盞放在桌上,身形微微前傾,緊盯著江蕓蕓看:“真不知道還是跟我裝糊涂呢?”

    江蕓蕓同樣身子往前伸了伸,大眼睛一閃一閃的,一本正經說道:“裝的呢,不是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嘛。”

    王鏊這才露出了然地笑來:“我就早上看到周發在你屋子里嘀嘀咕咕了許久,你江其歸還當真是巍然不動,清心寡欲不成。”

    江蕓蕓哭笑不得:“我晚上要留下來看折子,江西那邊匪患越來越嚴重了,各級官員上的折子還需謹慎分辨,也需要后續處理,百姓已經耽誤了一季早稻了,不能再耽誤下去了,朝廷還是要盡快拿出一個章程來,所以要他幫我多拿一道肉菜來。”

    王鏊和她大眼瞪小眼,隨后哎了一聲,坐了回去:“和你開玩笑呢,怎么還這么認真,你這人素來坦蕩,我也是知道的,周發那小子也八卦,就算真跟你說了,你這嘴跟縫了一樣,一個字都不會對外說的。”

    江蕓蕓只是看著他笑。

    其實別看各位閣老對太監們都格外排斥,但各位私下都有關系還不錯的太監,幫忙盯著點宮內的動靜,也好第一時間掌握內廷的動靜。

    不過江蕓蕓一直沒找,但耐不住她身邊一直有大小太監圍上來,其中周發就因為靠得近,人也八卦,所以時間久了,大家都以為周發是她在宮內的眼線。

    王鏊只好自己說回剛才的事情:“充遂的折子遞上去后陛下生氣了,本打算擬的圣旨就耽擱了,就連應寧的也一起耽擱了。”

    江蕓蕓嘆氣:“只愿不要多生事端。”

    “但我聽說二殿下被陛下叫走了?”王鏊又說。

    —— ——

    朱厚煒真的累了。

    他朱厚煒可是早早就立志要做一個好吃懶惰,能躺絕不坐,絕不危害百姓的好親王。

    可現在呢!!

    他的哥!完全讓人不省心的皇帝陛下,整日拉著他做什么啊!!

    他只能接受和他哥一起玩,完全無法忍受被他哥拉去干活。

    被人從荷花池的游船上叫醒的朱厚煒不得不神色凝重趕來,一踏入殿內,就感受到殿內的氣氛就知道不太美妙,便強打起精神,露出親切的笑來:“哥,你又怎么了。”

    朱厚照抬眸看了過來。

    朱厚煒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有人催我生孩子。”朱厚照聲音低沉。

    朱厚煒和他大眼瞪小眼,隨后氣笑了,抬腳就要離開:“又不是第一次了,這些小事有什么好激動的,誰愛生誰去生,再說了,我又不能生,跟我說什么,我要回去了。”

    只是他轉身,就聽到他哥輕輕的,從鼻子里漫不經心地哼了一哼。

    朱厚煒腳步一頓,隨后警鈴大響。

    ——生氣了!真生氣了!生大氣呢!

    ——我的好哥哥,到底怎么又又又生氣了嘛。

    朱厚煒一臉深沉地扭頭,朝著他哥走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他邊上,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是誰這么沒眼色,蠢掉渣了,你盡管說,我來罵,我給他選個偏遠的地方當官去,給我哥不痛快,那簡直是太!過!分!了!”

    朱厚照臉色稍微好看一點:“你跟江蕓一樣,就知道哄我。”

    朱厚煒義正言辭:“我哪里能和江蕓比啊,實在不行,我去請江蕓來。”

    朱厚照一肚子心思,畢竟最不能被人知道的就是江蕓,是以眼疾手快,一把把火急火燎的人拉住:“你以為人家和你一樣沒事干啊,少給我惹麻煩。”

    朱厚煒算盤落空,只能嘆氣,繼續提筆:“那你說吧,想要貶誰?”

    “靳貴罵我!”朱厚照委屈抱怨著。

    朱厚煒已經下筆寫了一堆罵人的套話,但是一聽到這個名字,還是筆鋒一頓,皺了皺眉:“這不是新閣老嗎?”

    朱厚照點頭:“太不上道了。”

    “這人太過分了!!”朱厚煒兜兜轉轉終于找到今日倒霉的緣由,立馬大怒,“一點眼力見都沒有,自己到現在不是還沒生出兒子嗎?還不努力努力,怎么還管上我們了!”

    朱厚照饒有興致點頭。

    “怎么說,打算貶去哪里?湖廣行不行,那邊番民鬧得厲害呢,實在不行去九邊,蒙古人和我們老是有摩擦……”朱厚煒擼起袖子就開始躍躍欲試,“兩廣呢?不是說兩廣打算清丈土地嘛?這么頭疼的事情正好讓他去,免得沒事干,一直惦記你的事情……”

    朱厚照哎了一聲,摸了摸腦袋:“算了吧,貶了回頭還給人得意上了,倒是我挨罵了。”

    朱厚煒震怒:“那我……我們今天受的委屈算什么!”

    “算你好日子要來了。”朱厚照突然扭頭看向他弟,非常認真問道,“你能一大婚就立馬生小孩嗎?”

    “嘎?”朱厚煒震驚,茫然眨了眨眼。

    一側伺候的畢真瞪大眼睛,下意識去看懵懂的朱厚煒。

    帷幕后記錄的史官已經被嚇得冷汗淋漓,后背汗毛直冒,寫的字也亂得不行,根本不敢抬頭去看。

    —— ——

    朱厚煒和他哥大吵一架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朝野。

    王鏊震驚:“二殿下這脾氣如何會和人吵架。”

    毫無疑問,先帝的兩個孩子,脾氣最好的是二殿下朱厚煒,許是家庭關系過于美滿,爹娘寵愛,又是幼子,故而天真浪漫,甚至還有些稚氣。

    他說起話來總是笑瞇瞇的,平日里見了人也都是和顏悅色的,聽說對殿內的宮娥黃門都頗為仁慈,從不打罵,甚至縱容他們和自己起玩樂,便是自己輸了也不生氣。

    “怎么會吵架呢?”江蕓蕓也頗為震驚。

    朱厚煒開始戳一下動一下,能不動就不動,能不生氣就不生氣的人,就是面對顧知這樣的暴脾氣都能笑瞇瞇的人,怎么會和人吵架,還是他哥朱厚照!

    許是父母和睦的家庭總能養出更好的子女情分,兩兄弟的感情是真得好。

    ——這兄弟的感情好到放火都是一起的,怎么會沒任何緣故就吵起來了。

    “你要不去看看。”王鏊憂心忡忡遞過去一本折子,“可別是因為靳充遂事情,那可是大罪過了,這是今年大婚的流程,你去看看虛實。”

    江蕓蕓也擔心這事壞了兄弟兩人感情,只好憂心忡忡去了文華殿。

    不曾想朱厚煒不在。

    “殿下去找太后了。”守門的小太監把人攔住。笑說著,“閣老可是有事情?”

    江蕓蕓笑說著:“禮部擬了一個大婚的初稿,還請二殿下看看。”

    小太監熱情接了過去:“奴婢一定親自交到殿下手中,閣老是要在這里等著,還是等殿下回來了再去通知您。”

    “也不急,殿下看了有什么要求,直接派人來內閣傳話就是。”江蕓蕓笑說著,不打算久留。

    不過她剛走了幾步,就看到朱厚煒心事重重地背著小手走了回來,身后的小太監們難得不是嬉皮笑臉的,一個個都眉眼低垂,瞧著嚴肅得緊。

    “江蕓。”他驚訝說道,隨后下意識看向東面,“我哥不在這里。”

    “大婚的初稿禮部寫好了。”江蕓蕓笑著吧剛才的話重新說了一遍,“殿下仔細看看,有哪里不滿,可以讓人去內閣說一聲。”

    朱厚煒一聽這事就哦了一聲,沒說話了。

    江蕓蕓一看這個小表情就感覺不對勁。

    過年那次在飯桌上,幾人吃完飯無意說起婚事,他還是非常害羞雀躍的,眼睛都亮晶晶的,滿心滿眼都很歡喜,可不是現在這個萎靡的樣子。

    “怎么了?”江蕓蕓柔聲問道。

    朱厚煒低著頭,看了一眼周圍圍滿了人,隨后上千拉著江蕓蕓的袖子,又對著其他人嚴肅說道:“不要跟上來。”

    江蕓蕓的袖子被人緊緊拉著,一側的朱厚煒臉色凝重,瞧著心事重重。

    兩人走出文華殿,來到當年江蕓蕓第一次撿到二殿下的小花園。

    朱厚煒也像是突然想起這個年幼時的糗事,但還是笑瞇瞇地指著其中一處位置說道:“我當時爬狗洞出來,結果走迷路了,摔倒在哪里,還是你把我抱起來的。”

    江蕓蕓也跟著笑了起來。

    年幼的二殿下坐在草堆里一個人悄悄摸眼淚,別提有多可愛了。

    “那個時候我一看到你,我就想怪不得我哥哥一直念著你呢,你長得真好看,身上也香香的,笑起來更好看。”朱厚煒笑說著,還手舞足蹈比劃著,“我那個時候看你,你有這么高,穿個綠衣服,翠翠的,跟個小竹子一樣。”

    他說著說著,自己又先嘆了一口氣:“時間都過去這么久了。”

    江蕓蕓側首看他:“長大不好嗎?”

    朱厚煒歪著腦袋想了想,隨后又跟著笑了起來,認真說道:“我挺好的。”

    “走,去那個湖邊坐坐,我沒事就喜歡躺在那條船上曬太陽,真是快樂的日子。”朱厚煒指了指不遠處湖邊的那一條簡單的烏篷船。

    兩人來到池邊,朱厚煒直接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又對著江蕓蕓拍了拍邊上的位置,目光環視一湖的半殘荷半綠葉。

    春日來了,荷花也跟著郁郁蔥蔥起來。

    江蕓蕓剛坐下,就聽到朱厚煒一只手揪了一根草,故作隨意的問道:“你真的不打算成婚了嗎?”

    第五百二十五章

    江蕓實在是一個奇特的存在。

    在她還未暴露身份之前, 她可是全大明閨閣女子最想要嫁的小郎君,蟬聯數年未婚小郎君榜,南北兩直隸榜單中更是遠遠甩了第二名, 十五歲的小狀元,六、元及第,脾氣溫和,容貌俊秀, 一副打馬游街圖至今都在各大商行流轉。

    在她暴露身份之后,她又成了小郎君心中最想嫁的小娘子, 位高權重,人品貴重,家中清白簡單, 為人和氣溫柔,回京那一年,誰家沒抱著這樣的幾分心思在江蕓面前晃蕩,如今江蕓喜歡什么, 京城流行什么,那身大紅色的衣服至今每年過年都在衣行供不應求。

    她實在太耀眼了,任誰見了都要心折三分, 偏她自己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樣子,這些年都沒個動靜,任由那些人媚眼拋給瞎子看。

    “你那個青梅竹馬的小同窗, 又或者情同手足的顧幺兒。”朱厚煒湊了過來, 小聲翼翼問道,“他們不好嗎?容貌家風門第, 都算翹楚, 難得的是, 他們對你也是一心一意的。”

    江蕓蕓側首看了過去,那雙漆黑的眼睛倒映著春日明媚的日光,也瀲滟蕩漾出無限生機,令人炫目忘神。

    “不好嗎,那王首輔家的小孩呢,那些年你赴宴見過的小郎君,就沒有一個喜歡的,是容貌不好,還是家世不行,又或者文風不盛,難道是人品不好,那可是南北直隸最優秀的小郎君了,一個個花枝招展,你就當真,當真一點也不心動。”

    朱厚煒猶猶豫豫問道:“又或者,你到底喜歡什么樣子的?”

    江蕓蕓笑了起來,眉眼彎彎,那么一瞬間,落在她臉上的萬千春光也跟著黯然失色。

    “都很好,是我自己并不想成婚。”她認真說道。

    朱厚煒臉上的失落不可抑止,甚至有些難以接受,聲音高了起來:“怎么就不想,有人照顧你,有人理解你,又或者是有人保護你,這也不行嗎?”

    江蕓蕓看著朱厚煒眼中的自己的影子,二十多年的歲月,她從一個稚氣年幼的孩子到了如今這般成熟穩重的大人,她也從不敢面對自己的面容,到現在堂而皇之地看著自己,飄然無依的感覺再也不復存在。

    從迷茫到不知前路到底是為何,到清楚明白自己到底要走上怎么樣的路,她走了整整二十三年,這一路上風雨交加,大雪壓身,路中坎坷,心中折磨,她不是沒有后悔猶豫過,也不是沒有膽怯后退過,但最后她還是朝著那條路走了過去。

    她不能辜負那些托舉她走到這里的人。

    “世間桎梏之深,偏見之重,女子之難,我難以描述,只是這些都不是我要走的那條路。”到最后,江蕓蕓只是平靜說道,“有人相伴一生的路極好,但孑然一身的路也不見得有多不好,殿下,我這一路走來,前途漫漫,我如何敢回頭落入這樣的窠臼之中。”

    朱厚煒眨了眨眼,這么個一瞬間,明明春日拂面,他卻只感覺到滿心肅穆,坦蕩蕭瑟,她江蕓是個不回頭的人,所以在多年前的某一日,她走上這條注定無法和其他人產生羈絆的路。

    他突然明白他哥為什么就這么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了。

    ——太迷人了,這樣的人就像春日的太陽,秋日的月亮,高懸深空,令人仰視,無法自拔。

    “就是因為我與他們相交多年,我待他們自有情義,便是因為如此,我更希望他們應該去往更好更高的地方,而不是被我桎梏在小院中,不要落入我不想落入的境地。”江蕓蕓話鋒微微一變,溫和說道。

    朱厚煒茫然地看著她。

    ——他又聽不懂江蕓的這話。

    江蕓蕓輕笑一聲,就像兒時一般,膽大包天地伸手點了點二殿下的額頭:“那殿下喜歡未來的王妃嗎?”

    朱厚煒臉色微微發紅,眼睛卻格外明亮:“她很好,我不是說外貌,也不是才學,我是說品行,她性格溫和大氣,還有些灑脫,是個極好的人,我和她在一起,我總覺得開心。”

    江蕓蕓笑說著:“美好的品質需要相互滋養才能長久,殿下要記住今日的話。”

    朱厚煒用力點頭。

    兩人并肩坐在湖邊的小石頭上,任由春日的風,湖面的水輕輕撫慰著自己的臉龐,看著馬上就要郁郁蔥蔥的荷花池,看著閑適慵懶的烏篷船,又是舒服自在的一天。

    “那你,你……”朱厚煒突然靠了過來,小臉紅撲撲的,磨磨唧唧問道,“我哥,我是說我哥,你,你覺得,哎,我的意思是……”

    他哼哼次次說了半天,可在眼神一觸及江蕓平靜的視線時突然又啞然,沒說下去,只是腦袋一下就撞到江蕓蕓的肩膀上,長長嘆了一口氣,破罐子破摔:“太沒意思了,算了,江蕓,我以后做一個好吃懶做的親王,你也做一個名留青史的首輔。”

    他這幾年作為旁觀者對于這樣是是非非的糾纏左右為難,非常想要給他哥討一個身份來,因為他們是從小一直長大,手足情深的兄弟。

    可他也不想要江蕓為難,因為江蕓對他而言是老師,是他非常敬佩喜歡的人。

    ——算了,情情愛愛的事情,還是交給當事人吧。

    他百無聊賴地揪著江蕓袖口的花紋,大人模樣地嘆了一口氣。

    江蕓蕓盯著湖面上蕩開的漣漪出神。

    她從未深入想過情愛這方面的事情,畢竟她有太多事情要思考了,她的未來也并未將這件事情考慮進去,所以她對楠枝和幺兒隱晦的要求也只能做到點到為止。

    她們走到這一步都格外艱難,所以更應該努力地往上走,而不是止步于這些片刻的歡愉。

    相比較其他人,朱厚照又有些不同,大概是他太主動了,也太熱情了,屬于他的氣息無孔不入地充斥著這座宮殿。

    “你哥很好,但我希望他能更好。”江蕓蕓并沒有回避這樣的問題,反而第一次認真想了想兩人之間的關系,“百姓供奉天下之主,天下之主為百姓安居樂業而努力,我以前和他說過各司其職的道理,當年是一個小小的東宮,今日是整個大明,他應該擔起這份責任。”

    朱厚照算是他第一個徒弟,她總是對他多看一眼,希望他能更好。

    少年時候的感情總是格外赤城真摯,一次次的相遇的羈絆成就了難以忘懷的時光,朱厚照是個極好的孩子,他雖然桀驁不馴,放蕩無畏,但至少底色是善良的。

    朱厚煒萬萬沒想到江蕓會回答這個問題,錯愕地抬頭去看江蕓蕓。

    江蕓的面容依舊平靜溫和,陽光落在她臉上,漂亮得好像瓷器一般,顯然她說這話并無任何恭維的意思,這是她深思熟慮后的答案。

    朱厚煒思索后忍不住追問道:“只有責任嗎?”

    ——毫無任何私情?

    “你為黎循傳鋪就了平穩安順的路,為顧仕隆爭取他的爵位,甚至是謝來都因為你得到了指揮使的位置,你的妹妹成了大明第一個真正的大明女官,你算來算去就沒算到我哥哥嘛。”

    他深吸一口氣,認真問道。

    “你知道我哥為什么到現在也不愿意結婚生子嗎?他想要把我第一個孩子過繼過去,我不同意,我認為我不能讓我的孩子背負起這樣的使命,當皇帝太辛苦了,可他說,他想和爹一樣,只娶自己喜歡的人。”

    他的手緊緊握著江蕓蕓的袖子,目光真切而悲慟,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聲說了出來:“你愿意為天下人謀,為你的親故好友謀,我哥不需要這些,你對所有人都這么好,那為什么不能也回頭看看他。”

    “他,他一直都很喜歡你。”

    朱厚煒呼吸緩緩沉重,到最后又逐漸安靜下來。

    江蕓蕓依舊是無聲地呼吸著,面容沉靜,漣漪水光倒影在她臉上,波光粼粼之下像一座慈悲又像無慈悲的玉雕。

    兩人坐在暖洋洋的春日中沉默著,聽著烏篷船在風中輕輕觸碰著岸邊,發出清脆的聲響。

    “怎么會不需要呢。”許久之后江蕓蕓低聲說道,“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我想要為他謀一個更大的盛世。”

    朱厚煒啞然,看著面前近乎有些無情的人,又好似突然明白過來,輕輕嘆了一口氣:“爹以前說你大明的文曲星,還真是一點也沒錯,你這心里裝滿了東西,黎楠枝進不去,顧幺兒進不去,甚至你的家人也很難進去,你所謀的是天下萬事……江蕓,你可真無情啊。”

    江蕓蕓笑了笑:“不是只有愛情才是感情的。”

    朱厚煒嘆氣,一腦袋又重新撞倒她肩膀上,長長嘆了一口氣:“那你就對我哥好一點吧,我瞧著我哥都要哭了。”

    江蕓蕓笑:“胡說八道。”

    朱厚煒一聽這話就又是嘆氣。

    —— ——

    兄弟兩人又莫名其妙和好了,內閣總算松了一口氣。

    半月后,兩個新閣老也一齊入職了,瞧著兩人交談自若,神色鎮定,并沒有因為這個小小的風波而有矛盾。

    陛下雖然當時大怒了一下,但折子留中不發,并沒有任何處置意見,也就是高舉輕放了。

    王鏊大為高興,甚至請人一起去吃了頓飯,頗為破費,幾位閣老其樂融融,一點也看不出哪里不對。

    “聽說了嗎?南京吏部尚書王華的兒子,王守仁要回京了,景泰城已經修好了,算大功一件,能升好幾級。”某一日,王鏊突然神神秘秘湊過來說道。

    江蕓蕓眼睛一亮:“這不是巧了,我江西正缺人呢。”

    王鏊哎了一聲:“怎么說?”

    “江西中南部盜賊蜂擁四起,為禍四方,百姓不得安寧,也有一些人蠢蠢欲動,我正需要有人去化解這件事情,實地探查。”瞌睡來了就有枕頭,可把江蕓蕓激動壞了,“他不是會打仗嘛!正好去試試水,練練手。”

    “什么時候聽說的,我怎么不知道?”王鏊震驚。

    江蕓蕓摸了摸下巴,大腦中已經不甚清晰的歷史知識還在因為這個名字艱難發光。

    ——王陽明平叛!

    “是會的,肯定會,按道理還很厲害,你別管,讓他去看看,而且他不是江西女婿嘛,回老家轉轉也不錯,而且江西巡撫也一直空缺,干得好正好也給人填補上去。”

    王鏊吃驚,盯著江蕓蕓看,隨后湊過來,一臉八卦:“怎么對這個王守仁這么看重?”

    江蕓蕓一本正經解釋道:“他以后是要做圣人的人。”

    王鏊瞪大眼睛,隨后喃喃自語:“王守仁自己知道嗎?”

    第五百二十六章

    修建景泰城是個苦差事, 天高皇帝遠,未必能修成不說,修成了也未必能撈到什么好處, 而且更讓人擔心的是,這事其實還很危險,畢竟太靠近蒙古了,距離大明的衛所又太遠了。

    蒙古人喜怒無常, 若是大肆略劫,必定會有人員傷亡。

    景泰城的修建也格外艱難, 斷斷續續好幾年,又碰上蒙古強攻蘭州,又碰上蘭州邊貿大開, 所以這座藏在大小松山間的城鎮時不時會有無法言喻的孤寂感。

    大明人不敢靠近,蒙古人視他們為異端,朝廷的錢銀也斷斷續續,難以為繼, 幸好后來江蕓進了內閣,對此事非常看重,后續一切才開始進入正規。

    王陽明當年一腔少年意氣, 一條心就想往邊關跑,完全無視他爹給他規劃的路,最后甚至還托了江蕓的福, 這才一溜煙跑到蘭州。

    剛到景泰城, 這里荒蕪得連木頭都沒有了,黃沙隨風而動, 破舊的城墻用腳都能踹倒, 任誰看了一眼會這塊土地喪失信心, 這里還依稀有著漢人和蒙古人落腳的痕跡,可偏就是這樣的地方,歷經十數年,在他王守仁的手中,這座小小的孤城從廢墟中重新站了起來,隱約可見當年作為大明防備蒙古戰略第一線的輝煌威猛。

    當他站在城池上,往東看去,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往后是萬千百姓的蘭州城,他突然大笑起來,只覺得一直縈繞在他心口的那陣陰霾終于散去。

    整整十三年的時間,他王守仁無數次坐在這個破舊的城池上,聽著來來往往的消息,感受著似而非似的窺探,更甚至是無數次面臨停擺的攻城。

    他百思不得其解。

    景泰城怎么就修不起來了?

    那他到底為什么出現在這里?

    這些是是非非到底是為什么?

    直到王守仁終于千辛萬苦回到京城,第一次坐在江家小院中,一臉驚奇地打量著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許久之后,臉上終于露出笑來:“好久不見啊,江其歸。”

    景泰城修建好的消息傳來,內閣很快就要求周邊衛所各出十小隊入住景泰城,很快又確立了新的指揮使千萬,其中錦衣衛的指揮官是陛下奶嬤嬤的兒子李新。

    沒多久,這些年修建景泰城的官員就被大肆封賞,其中王守仁作為總修建師,直接升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安、贛州、汀州、漳州等地,不日趕赴江西。

    此刻,王守仁在百忙之后,終于再一次站在這間被世人稱為大明真正心臟中樞的小院中,那多年求而不得的困惑似乎也終于要完成最后的破蛹。

    江蕓蕓同樣打量著面前亦然不似從前的王守仁。

    初見這位被記在歷史書上的人物時,只覺得激動亢奮,那是她截至目前為止遇到的最有名的人物。

    那是一種被歷史擁抱過的感覺,她在還無知無覺時,和一位早早就在歷史上定靶的人物有了交集,這才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

    可今日再一看,那一份的激動隨著漫漫時間流失,到現在只剩下無窮的感慨。

    這樣在她記憶中名垂千史的人,如今正和自己坐在一起,她不再是歷史的見證者,她是其中的參與人,甚至是決策人。

    多年不見,兩人少年相遇時的稚氣早已消失不見,北方的風猛烈而激昂,吹得年輕朝氣的人都會迎風長大。

    當年悠然自得的江其歸,后來意氣風發的王陽明,無不不是受過它的滋養。

    王守仁的身形依舊消瘦,但眉宇間的堅毅卻能掙脫□□的孱弱。

    “瞧著是心性大成。”江蕓蕓親自給他到了一盞茶,笑說著。

    王守仁便也跟著笑,目光落在茶盞透出的裊裊的白煙上:“這些年遠離朝廷,心中反而看得更清了。”

    江蕓蕓看著他笑:“倒要好好聽聽你的故事了。”

    王守仁感慨地嘆了一口氣:“原先你要和蒙古人談和,有說你通敵賣國的,也有說你畏戰膽小的,后來你又主張開邊貿,促成兩國多年來的和解,那些人的論調還是如此,并無太大的區別,只是這些人吵來吵去,喋喋不休,聽得我都煩了,而你身處在這個巨大的漩渦中心,竟然還能做出這么多事情。”

    他一臉欽佩:“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于毀譽得喪,江其歸,致其良知啊,你的處境也太高了。”

    江蕓蕓眨了眨眼,雖然心中并無太大的波瀾,但還是忍不住湊過去問道:“你是不是在景泰城這么多年感悟出什么?比如心學?”

    多稀奇啊。

    難道歷史的痕跡不容改變,哪怕圣人的發展路線已經被她改變,但屬于他的成就還是會不期而至。

    未來的心學大成者,注定要彪炳顯赫的哲學理論,自明之后,唯此一人而已的大圣人,到底還是來了?!

    王守仁眉心微動,沒說話。

    “是不是朋友了,怎么還跟我支支吾吾的?”江蕓蕓急了。

    王守仁委婉說道:“自來理學才是王道。”

    江蕓蕓了然,笑瞇瞇說道:“咱們是理學子弟啊,只是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理學如今的分類也不少啊。”

    王守仁一看她這樣子,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確實,我還打算寫本《朱子晚年定論》,也好多學習學習分類不少的理學。”

    江蕓蕓見他不愿多說,便也不多問,但心中還是有片刻的觸動。

    ——歷史的軌跡真的可以改變嗎?

    小院因為這個突兀的話題,而陷入沉默之中。

    “我非不愿與你多說,只是這幾年我的感悟,我自己也并未想的太明白。”王守仁解釋道。

    江蕓蕓笑著搖了搖頭:“我說過,你會成為一個圣人的,你好好走你的路,我自有自己的路要走,本就無需多做解釋。”

    王守仁看著她并無生氣的樣子,這才笑了起來:“是,這是我的路,景泰城注定會成為我頓悟的地方,臨走前的那一夜,我突然想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我環顧著煥然一新的城池,只覺得這十三年的困頓和磨難,也不過是過眼云煙,‘知行合一’是我的路,幸好,我一直走在這條路上。”

    江蕓蕓被觸發了關鍵詞,立刻眼睛大亮,一把握住他的手:“心學!王陽明!我就說你會成為大圣人的!”

    王守仁一看這個熟悉的表情和動作,突然大笑起來,用力拍著江蕓蕓的胳膊:“江其歸,外面的人都說你狡詐如王介甫,面慈心狠,可你明明一點也沒變啊。”

    江蕓蕓咧嘴一笑。

    這一刻,歷史的走向已經全然不重要,因為她走的路就是她要的歷史。

    江蕓蕓被這個突然冒出的想法,激得大笑起來。

    兩人之間的氣氛渾然一變,再也沒有多年不見的生疏。

    王守仁的目光看向面前已經氣質大變的江其歸。

    不論是當年還是現在的江其歸,還是喜歡一把握住他的手的讀書人,嘴里說著奇思妙想的話,可如今她也長成了淵渟岳峙,巍然不動的閣老。

    ——但,江蕓依舊是那個江蕓。

    ——幸好,她的心依舊沒有變。

    直到夕陽西下,聊了許久的王守仁這才起身,江蕓蕓把人送到門口,站在門口的王守仁看著巷子里走路的一對母女,突然說道:“我原本也不解到底你到底為何非要和蒙古人好好相處?”

    江蕓蕓安靜地看著他。

    “蒙古人心狠,殺過無數漢人,搶了我們的土地和牛馬,簡直是不可饒恕。”

    王守仁的視線收了回來,卻又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面容被夕陽的光照耀著,充滿無盡的哀思。

    “景泰城,整個大小松山有無數漢人。”許久之后,他低聲說道,“他們回不到蘭州,去不了蒙古,就像幽魂一樣飄蕩在無人的景泰城,逐漸成了見不得光的草芥,其歸,我們得把他們找回來。”

    “每當景泰城修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去看這些人,看著他們從戒備警覺到喜愛,笑顏以對,我就跟自己說,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我答應了他們帶他們回大明,那我就決不能后退。”

    江蕓蕓笑了起來:“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

    王守仁眼睛一亮:“是,靜亦定,動亦定,外面紛紛擾擾又如何,我就是要帶他們回大明,我不能讓他們在顛沛流離,舊土難歸,江其歸……”

    他的眼眶微微發紅,注視著面前的多年相識的朋友:“此心安處是吾鄉,我不知景泰城是否是我的百世之業,但我,沒去錯。”

    江蕓蕓心中觸動。

    “打仗不能帶他們回來,但和平可以。”片刻后,她的目光透過那雙通紅帶淚的眼睛,溫和而平靜說道,“伯安,你做的很好。”

    八月底,王守仁離開京城,先是去了一趟南直隸,再坐船前往江西。

    “你似乎對江西很是關注。”內閣中,楊一清笑問道。

    江蕓蕓一本正經解釋著:“江西如今匪患屢禁不止,匪首謝志山占領橫水、左溪、桶岡,池仲容占領浰頭,同時還有大庾的陳曰能、樂昌的高快馬、郴州的龔福全,這些人私下交結,相互支援。”

    她憂心忡忡地掏出幾本折子:“半個月前,謝志山聯合樂昌的盜賊奪取大庾進攻南康、贛州,贛縣主簿戰死,縣令望風而逃,百姓傷亡慘重,這是巡撫文森托病去職的折子,再看這個,前些日子送來的折子,說是福建大帽山的盜賊詹師富聽聞江西的盛況,也起兵攻占剽掠,朝廷自然是要多多關注。”

    楊一清看著那滿滿一疊的折子,眼神微動:“我還以為你是擔心藩王問題呢?畢竟寧王一直風評極好,不少藩王都私下去了折子給寧王,希望他站出來說話呢。”

    江蕓蕓不甚在意。

    “觸及到了他們的利益,自然爭論不休,只是他們畢竟是朱家子弟,高皇帝的祖訓難道不記得了嗎?”江蕓蕓平靜說道,“總不能只享受好處,不承擔朝廷的困難吧。”

    江蕓的宗藩條例有個最厲害的點就在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藩王叫冤,扯的是太祖高皇帝的善待宗室的棋子,但江蕓的折子卻也是義正言辭說起太祖高皇帝要求各宗藩有維護國體的責任。

    所以兩邊人一直打得有來有回,奈何最后做決定的人一顆心都是偏的,故而目前藩王們勝算不大。

    “宗藩條例引起的糾紛不少,不少親王的折子都是直接送到陛下案桌前的。”楊一清悄悄看了一眼她鎮定自若的樣子,無奈一笑,“還有的鬧呢。”

    江蕓蕓不甚在意,直到午后,谷大用親自來到內閣,躡手躡腳走到江蕓蕓的閣房之中,態度謙卑,低聲說道:“寧王上了一道折子給陛下,陛下請您過去呢。”

    第五百二十七章

    寧王上折子也不奇怪。

    宗藩條例去年過年前下發的, 到現在各個藩王都輪番上折子大罵江蕓禍國殃民,要求廢除這個條例。

    其實朝廷上下對這個條例都是頗為贊同的,畢竟藩王損害的是朝廷的利益, 現在江蕓愿意沖在最前面,那肯定是極好的。

    朱厚照也覺得這個宗藩條例不錯,畢竟他才是最直接的受害人,奈何他的叔叔伯伯, 侄子侄女等等都上折子來哭,一天的時間就能壘成一疊, 他又不得不處理一下這些人。

    “朱宸濠沒憋好屁。”朱厚照一看到江蕓蕓進來就大聲嘟囔著,一臉不悅,“他說他要為國分憂, 要主動讓寧王一脈做好表率,已經一個個把下面的藩王都召集過來問了,還叫我要體諒其他藩王的不易,說他們也不容易, 正反話都讓他說了唄。”

    江蕓蕓對此充耳不聞,接過谷大用遞來的折子,仔仔細細看完, 隨后眉心微動,似笑非笑:“果然是以仁義著稱的賢王。”

    朱厚照小臉臭著,背著小手, 一臉凝重地走了過來:“什么仁不仁義, 我還不認識他,要不是當年你們攔著, 我早把他殺了。”

    這事還要從先帝臨終時說起, 當日情況復雜, 新舊交替,內閣為了保新皇平安登基,就把朱宸濠的事情高舉輕放,此后朱宸濠就像是潛入水中的魚,安分了十來年,任誰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這幾年朝中也是是是非非不斷,等眾人回過神來,發現‘寧王乃賢王’的論調,不知何時突然在京城廣為流轉。

    因為朱厚照遲遲不肯大婚,國嗣空缺,一直和陛下一起長大,至今還未冊封王爺的二殿下是皇儲的有力人選之一,同時,仁義賢德的寧王也是諸位大臣口中最合適的人選。

    太子空懸,陛下的態度又模糊不親,諸位藩王難免蠢蠢欲動,但勝在皇帝還年輕健康,一切又都是暗潮洶涌,無法言喻。

    這件事情大家心照不宣。

    江蕓蕓心平氣和合上折子,笑說道:“寧王身為主藩,還能如此大義,陛下已經把這份折子抄送各大藩王,以示表彰才是。”

    朱厚照嘆氣,繞著江蕓蕓溜溜達達嘆氣,隨后一臉凝重:“這也就是惡心惡心人,我感覺不夠治本。”

    江蕓蕓笑問道:“那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我想揍他很久了。”朱厚照抱臂,板著一張臉站在江蕓蕓面前,大聲宣布道,“在我爹還在的時候。”

    “寧王目前并無錯處。”江蕓蕓提了一句。

    “錦衣衛去江西這么久了,我就不信什么毛病都沒有。”朱厚照也不知在想什么,不錯眼地盯著江蕓蕓看,小眼神一閃一閃的。

    “謂皇家袒免以上親,及太皇太后、皇太后后緦麻以上親,皇后小功以上親,皇太子妃大功以上親。”江蕓蕓慢條斯理說道,“藩王亦屬于此類此為‘議親’,這些人的定罪流程為——“凡八議者犯罪,實封奏聞取旨,不許擅自勾問。若奉旨推問者,開具所犯及應議之狀,先奏請議。議定奏聞,取自上裁。”,也就是說:“言官不得告,司法不得審,重罪不加刑。”,錦衣衛查出來小問題并不能如何寧王。”

    朱厚照一聽這話,頭都大了,又開始繞著她著急打圈:“哎哎哎,別念了,頭疼,你就說這么能把他打一頓吧。”

    這大半年,他一睜開眼,看的折子就是‘太、祖有言’,一打開耳朵就是‘我們可是皇族貴親’,時間久了,他已經看不得聽不得這些話了。

    ——這老祖宗也太能說了吧!!

    “《皇明祖訓》言藩王之罪——“雖有大罪,亦不加刑;重則降為庶人,輕則當因來朝面諭其非。或遣官諭以禍福,使之自新。”,也就是說面向所有人設定的《大明律》的“笞杖徒流死”五種刑罰,并不適用藩王。”江蕓蕓心平氣和說道,“陛下要把人打一頓,還不如直接把人召入京,悄悄指使錦衣衛將其打一頓比較合適。”

    帷幕后奮筆疾書的史官悄悄齜了齜牙。

    谷大用借著上茶的時間,茶蓋發出輕輕的一聲動靜,也算打斷了這個對話。

    朱厚照再膽大包天也不敢這么做啊。

    他苦惱地站直身子,最后還是忍不住嘆氣抱怨著:“他那個折子上怎么還提到你了,還一直夸你。你看到了嗎?”

    江蕓蕓失笑:“不如此,如何體現他的賢良。”

    朱厚照冷哼一聲,嘟囔了一句:“他賢不賢良,何必有什么關系,你是我的,官員。”

    ——朱宸濠對江蕓圖謀不軌。

    朱厚照看完折子,滿腦子都是這句話。

    ——那肯定是朱宸濠有問題,江蕓才不會喜歡這些陰側側的人呢。

    他心里頗為不忿,來來回回把人罵了一頓,到最后也不得不捏著鼻子把這個折子從江蕓蕓手中拿了回來。

    “據《皇明祖訓》規定:“皇親國戚有犯,在嗣君自決。除謀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輕者與在京諸親會議,重者與在外諸王及在京諸親會議,皆取自上裁。”江蕓蕓盯著那本折子,冷不丁說道。

    自來有十惡不赦的成語,其中十惡為——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

    明朝藩王作惡無數,大都輕飄飄地放下了,唯有謀反一事,會被上位者正眼以待,嚴肅處理。

    永樂朝,谷王涉嫌謀逆,太、宗朱棣將谷王朱橞謀逆事條示諸王,令諸王議谷王罪,隨后楚王朱楨等人便上疏議罪曰:“橞違棄《祖訓》,陰結□□,謀為不軌。此天地之所不容,祖宗之所不佑,國法之所不恕者,按法誅之。”

    其實江蕓蕓心里一直懸著一個事。

    ——歷史書上的王陽明到底平了哪位王爺的亂。

    也就是說是誰,曾謀反過?

    江蕓蕓一直對藩王之事非常上心,就是為了找出這個最大的嫌疑人。

    其實算起來幾位親王的可疑性都不小,畢竟大明這個頭一開始就有點歪了,再加上朱厚照也不是規矩的帝王,年輕反叛,難免會有人心生異樣。

    朱厚照不可知否,但也非常不屑一顧:“他又沒兵,之前請求重建護衛隊的折子,我可一個沒同意。”

    江蕓蕓臉色卻沒有輕松起來。

    雖然太宗朱棣立下不少限制藩王的規矩,比如不能領兵打仗、不得擅離封地、非奉詔不得入京,二王不得相見等等,造成親王的勢力大幅縮水,幾乎要一蹶不振。

    但自來藩王造反幾乎是歷朝歷代都有的存在,可見只要有想法,總能添點亂。

    若是她沒去過蘭州,肅王等目前還散落在九邊的親王自然是她第一時間會注意的。

    畢竟他們距離兵權非常近,但實際接觸過,這樣的想法緊跟著煙消云散,因為九邊的親王往往是看管最為嚴格,就比如肅王,出個門,各路御史太監就會聞風而動,陛下案桌前的折子根本不會少。

    目前在位有三十一位親王,她一個個排查過去,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寧王身上,其實成化帝冊封了十位親王,也非常值得懷疑。

    自來最親近陛下血緣的藩王,才最有起兵的號召力,但這些人興王沉默寡言,至今都對宗藩之事毫無反應,岐王無子除藩,益王生性儉約,愛民重士,剩下的衡王、雍王、壽王、汝王、涇王、榮王、申王各有各的疑點。

    但寧王實在是她最懷疑的一個,倒也不是因為多年前的私人恩怨,而是江西的匪患實在太嚴重了!

    這樣的匪患竟然維持了十來年還未平定,甚至此起彼伏,絡繹不絕,大明犧牲了一波又一波的官員倒在剿匪的路上,可那些土匪就跟不怕死一樣涌了上來。

    可江蕓是去過江西的,土地肥沃,文教濃郁,這是一個教化程度頗高的地方。

    如今既非亂世,又無天災,各地清丈土地的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傳過來,她曾借著清除馬政,清丈河北土地的時候,放出風聲,下一步就是江西和福建。

    半年后,江西匪患數量暴漲。

    江蕓蕓的視線瞬間鎖定遠在南昌的寧王。

    “只怕是暗渡陳倉。”江蕓蕓平靜說道。

    —— ——

    寧王的折子被下發給各親王后,自然也是一番熱鬧,但很快京城就無人討論這件事情了。

    因為二殿下朱厚煒大婚!

    京城好久沒喜事了。

    朱厚照大喜,給了自己弟弟近乎太子娶妻的婚禮規格,一時間朝野震驚。

    江蕓蕓被選為正使,楊一清作為副使,出現在喜氣洋洋的文華殿內。

    鑒于朱厚煒直接還未冊封,所以一切的開始就從宮內開始,江蕓蕓直接手拿制案和節案,從距離文華殿最近的東華門中門出,一箱箱的彩禮緊隨其后。

    她先把制案和節案放到迎娶王妃的彩輿中,念了一長串的圣旨,又做了無數禮節上的流程,最后趕在長香燃盡前,飛快把朝服脫了,換上大紅色的吉服,隨后乘馬而行,帶著一條長長的樂隊從正門出發,一路直奔王妃如今安置在京中的家中。

    早早就有風聲傳出來,今日是江蕓作為正使引親,整個京城擠滿了各處趕過來看熱鬧的人,兩側的酒樓上更是坐滿了花錢找位置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一個個花枝招展,穿紅戴綠,隆重得完全不輸今日的主角。

    那個大紅色的身影一出現在街頭,人群中就爆發出巨大的動靜,小娘子們把手中早已準備的手絹和鮮花朝著她扔過去。

    五城兵馬司的人看得頭都大了,維持秩序的人不得不大聲呵斥這些試圖往前擠過去的人。

    江蕓蕓萬萬沒想到,自己都一把年紀了,怎么還這么多人圍觀,拿起懷中一朵不知誰扔來的牡丹,茫然抬頭看了看。

    “江小鶴!!”扔花的小娘子立馬激動地臉都紅了,“白鹿洞書院!讀書!!”

    當年江蕓蕓在白鹿洞書院讀書,因為總是考第一,后面幾名就曾聚在一起自嘲這是鶴立雞群,自己永遠也越不過這座高山,此消息不脛而走,從此江蕓蕓就讀了個外號叫江小鶴。

    江蕓蕓看向那個年輕的小姑娘,突然歪頭,笑了起來,把手中的牡丹朝著她的方向晃了晃。

    那個小娘子喊得更大聲了,把手邊裝麻袋里的牡丹花,朝著她瘋狂扔過去。

    “你可悠著點。”楊一清也被無辜波及,劈頭蓋臉的一身香味,不得不上前一步,提醒著,“我這個老樹皮,自小就不好看,可從未有過這樣的待遇,你看看……”

    他把手中的帕子鮮花遞了過去,眨了眨眼,促狹打趣著:“多虧了我們江狀元給我開眼了啊。”

    江蕓蕓失笑,捏著手中的牡丹花枝來回轉著,突然說道:“我以前在江西白鹿洞書院讀書,那里開了大明第一所女學。”

    楊一清看了過來。

    得益于江蕓的身份和成就,如今大明各地的女學如雨后春筍,絡繹不絕。

    “師兄。”她把手中那朵艷麗盛開的牡丹小心翼翼別在胸口,“這是我的學妹。”

    楊一清臉色的笑意緩緩斂下。

    —— ——

    江蕓蕓跟著走完程序,早就累得手都抬不起來了,還因為年輕把師兄先送回家,這才獨自一人回家,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小院只剩下一盞幽幽的小燈掛在樹上,院子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今日全城徹夜狂歡,路上還都是不愿散去的人群,剛才經過巷子口,遠遠看了一眼,就看到樂山的小食鋪生意極好,人山人海,還有人排隊等吃飯,家里人就都去幫忙了,一個個也都是忙得腳不沾地。

    宮內的宴會輪不上她,所以她餓了一天,現在早就餓得饑腸轆轆,背著小手,溜溜達達去廚房找東西,果然找到一碗熱在灶間的面。

    不過柴火早就滅了,面有些冷了,江蕓蕓歪著頭想了想,擼起袖子打算自己熱一下,但她從小就沒進過廚房,最多就是躲在門口盯著家里人做飯,當真可以說是十指不沾陽春水。

    “哎,這個火怎么燒不起來。”

    “柴火有點粗啊……”

    “對了,好像要點稻草引火的……哎哎哎,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江蕓蕓點個火但是手忙腳亂,連忙去滅火,好不容易把火踩滅了,又潑了不少水,不料一個轉身,不小心打翻了盡心準備的一碗面。

    她動作一頓,瞪著一地狼藉,一臉震驚。

    ——我的面!!

    “原來你也有不會的地方啊。”門口傳來得意洋洋的嘲笑聲。

    江蕓蕓扭頭,眼睛瞪大,更是不可置信:“你怎么在這?”

    朱厚照背著手,站在門口,下巴一抬:“我就要在這里。”

    第五百二十八章

    朱厚照自然也沒下過廚, 他比江蕓還夸張,皇宮廚房的大門往哪邊開,他都不知道, 但他就是膽子大,硬著頭皮說要再給江蕓做碗面吃。

    江蕓蕓百般阻止,但還是被朱厚照趕了出去:“你去收拾收拾地面。”

    他叉著腰站在灶臺前,來來回回掃視著, 一時間不知道從哪一步開始做,腦袋來來回回轉了一圈, 最后,他拿起了一把刀。

    “要不還是算了。”

    江蕓蕓剛勉勉強強把廚房里的一地狼藉都收拾好,一抬頭, 就看到朱厚照拿著一把刀猶猶豫豫地比劃著,膽戰心驚開口。

    朱厚照舉著刀,不悅扭頭:“你不信我?”

    江蕓蕓和他對視一眼,然后抹了一把臉, 唉聲嘆氣:“這,這,可如何說呢。”

    ——信肯定是不信, 但這話說出口,面前這人能蹦起來三尺高。

    朱厚照信誓旦旦,拿著刀比劃了一下籃子里的蔬菜, 在砧板上哐哐就是兩刀, 然后又從柜子里掏了又掏,最后扒拉出一塊臘肉, 一臉嫌棄地放在剛才已經切好的蔬菜上, 又是哐哐兩刀。

    臘肉頗硬, 第一刀還沒砍斷,直接把刀咬住了。

    朱厚照下意識想叫江蕓,但一扭頭就看到她靠在門口,抱著手臂,懶洋洋看著他的樣子,院子里的那盞幽幽的光落在她那件大紅色的吉服上,金絲繡成的花紋在此刻暗影流動,金光閃爍,漂亮得好像在夜色中在發光。

    “怎么了?”江蕓蕓看他瞪著眼睛發呆的樣子,便隨口問道,“要我來幫忙吧。”

    她雖是這么說,但腳步愣是停在原地沒動。

    朱厚照回過神來,眼神飄忽了一下,但還是梗著脖子說道:“才不要,小小臘肉。”

    他硬著頭皮把刀從油膩膩的臘肉里拔出來,繼續哐哐幾刀。

    “切小塊一點,不然煮不熟。”江蕓蕓雖然不會做飯,但是派頭不小,叉著手,下巴微抬,慢條斯理提醒著。

    朱厚照低著頭沒說話,吭哧吭哧繼續砍肉,動靜不小,砧板被敲得哐哐直響,原本整齊切口的一條臘肉也跟著四分五裂。

    等蔬菜和肉都被剁好了,整個灶臺已經一片狼藉,朱厚照卻完全不覺得有哪里不對,一臉滿意地拎著刀:“怎么樣還行吧!”

    江蕓蕓笑瞇瞇說道:“這頓面的架勢不小呢。”

    朱厚照感覺自己被陰陽了,但一看江蕓那笑臉盈盈的架勢,眼波也跟著閃動了片刻,冷哼一聲,決定寬宏大量原諒了她,只是他盯著那一堆東西,忍不住撓了撓臉,好學問道:“怎么煮面來著?都放進去一起煮嗎?”

    “先把火燒起來,再倒水,等水開了,把這些東西外加面都放進去就可以了吧。”江蕓蕓摸了摸下巴,提出最后一個問題,“但你會燒火嗎?”

    朱厚照和她四目相對,感受到了嘲諷,緊接著不高興地反問道:“難道你會?”

    江蕓蕓哎了一聲,也跟著撓了撓下巴,唉聲嘆氣:“那我肯定是不會啊,我剛才不就是燒不起火來,還把面掀翻了嗎?”

    朱厚照一看原來一向無所不能的江蕓也有不會的時候,立刻生出無限的信心,拍著胸脯,大聲說道:“我之前訓練士兵的時候,看過他們燒火,我會。”

    他擼起袖子,撿起一根柴火,來來回回看了幾眼,然后塞到灶膛里,沒一會兒就塞得嚴嚴實實的。

    江蕓蕓一眼,就搖了搖頭,許是白日那上千壇美酒隔著空氣也有些醉人,她今日也難得有了興致,籠著吉服寬大的袖子,姿態閑適懶散,倚靠在門框上,歪著腦袋,看著他蹲在灶臺前,一個人來來回回折騰著。

    到最后,眼睜睜看著那張小白臉染上了灰塵,變得灰撲撲起來。

    “是你家柴不行!”倒騰了好久還沒生火的朱厚照扔了手里都要燒成炭了,還是沒點著火的木柴,開始大聲甩鍋,又氣又急,“樂山開了店,怎么就不管家里了。”

    小花貓臉一動一動的,頭頂的碎發都落了下來,跟個小貓胡須一樣說起話來也跟著顫顫巍巍的。

    江蕓蕓盯著他看,最后膽大包天捂著肚子笑了起來。

    朱厚照先是茫茫然然地看著她,后來回過神來發現她是在笑自己,惱羞成怒,風風火火上去,就要把人拉起來,罵罵咧咧道:“笑我!江蕓!你是不是在笑我!”

    江蕓蕓看著他大紅色的衣擺也都黑漆漆的,整個人跟在泥地里打了一個滾一樣,笑得更開心了。

    “別笑了!!”朱厚照制止不了,只能用手捂住她的嘴巴,瞪大眼睛,企圖非常威嚴地呵斥道,“我是皇帝!你怎么笑我!!大逆不道,太大逆不道了。”

    江蕓蕓笑得眼淚都出來,但是一抬頭看到他板著個小花臉就又想笑,眼看朱厚照真的要急了,最后只好伸手,隨意抹了一把他的臉,免得自己一看就忍不住發笑。

    原本還怒氣沖沖的朱厚照猝不及防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大紅色的寬袖在眼前一閃而過,艷麗復雜的花紋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出現在他眼前,只是他還未細看,就感覺到那只手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隨后被她觸碰過的地方瞬間滾燙發紅。

    他僵在遠處,卻又在江蕓蕓抽手離開的時候,下意識去抓她的袖子。

    誰知江蕓蕓順手往后退了一步,抱著手臂,姿態隨意,神色平靜,站在屋檐下,任由頭頂的那點陰影籠罩著臉頰。

    “還是等樂山回來做飯吧。”她含笑的聲音隔著夜色傳了過來。

    朱厚照只能順著聲音,企圖看清不遠處這人臉上的表情,那張臉哪怕在斑駁的燭火下已經能看到灼熱的紅意,偏他已經無暇自顧。

    他今日看到朱厚煒大婚,看著一對新人在他面前如膠似漆,目光在人群中掃視,卻只看到站在人后角落里的江蕓。

    她穿的衣服是宮內特質的大紅色吉服,襯得她面如美玉,眼似秋水,腰帶勾勒出纖細的腰身,偏兩側落下兩個寬大的袖子,原本雅致富貴的氣質便又多了分璀璨從容。

    肩膀上用金絲銀絲勾勒出一龍一鳳盤繞的造型,羽毛和鱗片栩栩如生,唯有那雙眼睛是用大紅色的寶石點綴著,初看并無異樣,只是當她行走間,在亮如白晝的燭火下就好似一對偎慵墮懶的龍鳳終于在人間緩緩睜開眼,平靜威嚴地注視著今日的熱鬧。

    明明此刻的文華殿人群喧囂,聲音鼎沸,但他還是一眼就穿越人海看到了念念不忘的人。

    這是一場浩大的,足以載入史冊的婚禮,他的弟弟牽著他的新娘為他敬酒,他的娘笑得合不攏嘴,所有大臣終于松了一口氣,歷代藩王難有這樣的輝煌,但他看著悄然離開的背影卻開始坐立不安。

    ——他想去找江蕓。

    ——這身大紅色的衣服明亮鮮艷。

    可現在他真的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萬千心緒卻又無法宣之于口。

    隨著兩人的沉默,小院也跟著陷入安靜,小小的燈籠逐漸變暗,連帶著廚房這一塊的光照也只能看到一個隱約的輪廓,。

    外面熱鬧的歡笑斷斷續續傳了進來,今日徹夜狂歡,不知是誰家放起了煙花,照亮了半邊夜空,連帶著兩人的臉上也有一閃而過的陰影。

    “是煙花。”朱厚照仰頭,盯著不遠處轉瞬即逝的煙花,喃喃自語著。

    江蕓蕓卻沒有回頭去看,只是笑說著:“今日不禁煙花,大家自然是開心得玩。”

    “不扭頭看一下嗎?”朱厚照想要面前之人的面容,可腳步卻又格外沉重,不敢靠近她,“很好看的。”

    江蕓蕓歪了歪腦袋,袖子便也跟著晃了晃,微光中的紅寶石眼睛光影泯滅,卻也沉默不語。

    朱厚照喉結微動。

    “回頭去看的煙花,所以總是在錯過。”她的聲音依舊平靜而溫柔,

    朱厚照不甘,終于往前走了一步,聲音低沉,帶著細微的請求:“你就回頭看一眼。”

    江蕓蕓沒有說話。

    她注視著面前的年輕帝王,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朱厚照被那一口氣點燃,壓抑在心口多年的萬千情緒涌了出來,想要把人拉過來,強硬要求她和自己站在一起去看煙花……

    “今天也太忙了,我的老腰要斷了……”

    “好多南直隸的人都趕過來看熱鬧了,可不是人多。”

    “別說了,休息去……哎,你怎么站在這里。”

    眾人說話間,大門咯吱一聲打開,張道長等人手里提滿了東西,嘰嘰喳喳涌了進來。

    樂山一眼就看到站在臺階下的江蕓蕓,驚訝問道:“面吃了嗎?怎么不去休息……陛,陛下……你,你你……”

    樂山震驚地看著站在廚房門口,一臉狼狽的朱厚照,磕磕巴巴說道:“怎么,回事啊。”

    江蕓蕓笑著解釋道:“面冷了,想要熱一下,面撒了。”

    “傷到沒?”樂山緊張問道,“廚房的柴火有些濕了,有沒有熏到你啊。”

    江蕓蕓搖頭,欲言又止。

    張道長帶著兩個小姑娘,憑借著多年練就的利眼,一眼就看出不對勁了。

    ——主要是陛下的臉實在是藏不住事。

    “我帶她們去休息。”張道長連忙把兩個小姑娘拉走。

    陳禾穎看了一眼自家老師,又看了一眼站在陰影處的朱厚照,還未說話,就被張道長拉走了。

    “大人的事情,小孩別管。”張道長拉著兩人走回內院,想了想還是壓低腦袋,對著兩個姑娘,嚴肅警告著,“你們不是你們的老師。”

    “陛下為何總是深夜來找老師。”陳禾穎忍不住問道,“這對老師不好。”

    張道長看著兩個幾乎是一手拉扯到的懵懂小孩,聞言只是嘆氣:“隔壁禿驢們說別的話,我都覺得不中聽,但有句話說的對,多欲為苦,苦海無邊,欲望其大無外,普天之人,無能為道者矣。”

    顧知敏銳,摸了摸下巴:“你這話說的,我怎么覺得陛下是不是對我們老師有點……”

    只是她話還沒說完,外面突然傳來樂山的尖叫聲:“我的廚房!!”

    —— ——

    十一月初。

    某一日,朱厚照不知從哪里聽人說西域有一個胡僧能知三生事,人稱之“活佛”,突然來了興致,讓人去查找永樂、宣德年間候顯入番故事。

    禮部尚書毛紀嚇得立馬上折子勸解,誰知道陛下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一定要派司禮監太監去往烏思藏迎“活佛”入京。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思,是打算算什么?”內閣中,王鏊震驚問道。

    梁儲板著臉,臉色難看:“定然是身邊有奸佞蠱惑的,聞所未聞的活佛,如今倒要鬧出在這么勞民傷財的動靜。”

    楊一清心思凝重:“聽聞陛下已經選了司禮監太監劉允作為使者。”

    靳貴神色嚴肅:“當務之急是讓陛下收回成命。”

    “從京師到烏思藏有三萬多里,往返一次就需要三到五年,一路上供應煩擾耗費,不可勝言。而且從四川雅州出境,經過長河西部,向西到烏思藏,這幾個月的路程所經之地全都是黃毛野蠻之地,一路上也沒有州縣驛遞,市鎮村落,全靠四川都、布二司和各土官衙門供應錢糧、護送軍馬。”王鏊茶也不喝了,捏著胡子心事重重。

    “四川這些年連年用兵,流賊剛平定沒兩年,西部番蠻賊寇又來作亂,如今已經是財用缺乏,軍民困頓,再加重這種負擔,只怕會發生意外變故。”楊一清認真說道,“此事必然是要阻止的,不然我們這群內閣之人當真是無顏見人了。”

    王鏊的眼珠子下意識往江蕓蕓身上瞟了一眼。

    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察覺到眾人隱晦的視線,笑說著:“此事還是二殿下去說的好。”

    “說起這事,二殿下為何還未封親王?”靳貴不解問道。

    “折子上了一道有一道,又請擬國號的,有要求盡快就藩的,也有請求立二殿下為太子的,可陛下全都留中不發,不知是何意。”梁儲也跟著為難,“從未有過成婚的藩王留在京城的道理,之前榮王妃有孕也強制就藩了。”

    “還是先把活佛的事情弄好吧。”王鏊對這事一直有一個隱晦的猜想,但奈何實在是不可對人言,便只好掃了眾人一眼,打斷這件事情的議論,起身說回正題,“馬上就要過年了,你們把手中的工作都弄好,準備休息休息吧。”

    江蕓蕓含笑點頭,第二個起身離開。

    眾人一看也跟著走了。

    “上次二殿下大婚,你可是出了好大的風頭。”楊一清跟在她身后,笑說著,“畫像永流傳啊,一兩銀子一副呢。”

    江蕓蕓失笑:“都是給他們無聊的,少打趣我這些了,福建清丈土地的人選選了嗎?”

    “選好了,只是江西現在多匪患,一時還真找不到愿意來接受這個燙手山芋的人。”楊一清說起正事也跟著眉心緊皺。

    “先繞過江西吧,這事不急。”江蕓蕓說。

    楊一清眼神微動:“我聽聞黎師侄如今就在江西任職。”

    “江西現在亂得很,我叫他出門都要小心一些。”江蕓蕓站在自己的官獬門口,看向楊一清,微微一笑,“楊師兄不是也有很多學生在江西嘛。”

    馬上就要到新年了,內閣掛印的那一日,前幾日二殿下把陛下堵在寢殿,兩兄弟關起門來也不知說了什么,終于是勸好了一條筋的陛下撤回成命,打消了這個念頭。

    江蕓蕓是最后一個離開內閣的,得知周發遞來的消息后,伸手接住終于飄下來的冬日雪花,輕輕突出一團白氣。

    “李府……李府請您速速過去一趟。”她剛出皇宮大門,就看到樂山撐著一把傘站在馬車邊,見她出現,快步上前,神色凝重,“張道長也過去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李東陽確實一直體弱多病, 之前為國事強撐了數年,致仕后就一直大門緊閉,謝客養病, 之前聽聞江蕓受傷是他難得主動出門的一次。

    那一次,李東陽身上的病弱已經很是明顯,身形孱弱,面容憔悴, 坐在椅子上整個人都佝僂著,呼吸是不可抑制的沉重, 那一日,他強撐著病體堅持親自來找江蕓,用充滿腐敗老病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江蕓蕓的額頭, 卻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嘆了一口氣。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李東陽的年歲已經看到頭了。

    江蕓蕓趕到李家的時候,李家愁云慘霧, 李兆先失魂落魄站在門口,對面的朱夫人雙眼通紅,被人扶著才勉強坐穩。

    空氣中是揮之不去的濃郁刺鼻的藥味, 屋內明明有不少人,卻連著呼吸聲都微不可聞,提著藥箱匆匆趕來的張道長坐在李東陽身邊, 摸著胡子, 眉心緊皺。

    李東陽躺在床上,年歲垂垂, 起伏的胸膛都格外微弱。

    “怎么樣了?”江蕓蕓上前一步, 呼吸逐漸放輕, 低聲問道。

    張道長搖了搖頭,抬頭看她,片刻之后面容悲憫,但又有些平靜:“年歲已至。”

    江蕓蕓身形一晃。

    李兆先眼疾手快把人扶住,聲音是強忍住的哽咽:“爹早就說過這一天了,當時就交代我,想要見你最后一面,今日午后剛吃了飯突然昏迷,我就趕緊來找你了。”

    江蕓蕓聽得腦子嗡嗡的,有這么一瞬間,她似乎聞到了那股在濃郁藥味籠罩下的腐朽的味道。

    那樣的味道,她在當年那間灰暗,不透風的客棧中第一次聞到。

    那個時候她還懵懵懂懂,不知這樣的味道代表什么。

    張道長環顧四周,就打算拎著藥箱準備離開。

    “張道長,不再開點藥嗎?”朱夫人見狀,連忙起身把人,口氣卑微地請求著,“馬上就要過年了,再讓他……讓他過個年吧。”

    距離過年還有五日。

    張道長為難,悄悄看了一眼江蕓蕓,又見江蕓蕓似乎心思不在這里,便又自己想了想,委婉說道:“怕有些難了。”

    朱夫人捂著嘴巴抽泣著。

    江蕓蕓回過神來,艱難眨了眨眼,對著張道長懇求道:“還請幫忙。”

    張道長左右為難,但看著屋內凝滯的氣氛,只能哎了一聲,把肩上的藥箱拿了下來,嘆氣說道:“那我去擬藥方,只是這方子肯定是不便宜的。”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我們愿意出錢的。”朱夫人趕忙應承下來,“張道長這幾日辛苦了,定不會虧待您的,小娟,你帶張道長去隔壁屋子寫藥方。”

    “爹,江閣老來了。”等人走后,李兆先輕輕推了推李東陽,喊了好幾聲,原本昏睡的人這才緩緩睜開眼。

    他的眼神渾濁空洞,片刻之后才看清面前的人。

    “師妹。”他輕聲喊了一聲。

    江蕓蕓勉強露出笑來,坐在他床邊的圓凳上,握著他顫巍巍的手:“在呢,前幾日楠枝來信,說找來一塊婺源的墨,名叫桐油煙,我還打算今年拜年的時候給您帶過來呢,都說那個婺源墨是留取烏金千秋照,墨痕經久不褪、磬香濃郁,最合適師兄寫字畫畫了。”

    李東陽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回應著,臉上也跟著露出細微的笑來了:“有心了。”

    江蕓蕓緊緊握著他的手,盯著那張已然衰老得走到人生末點的人,突然哽咽,半晌說不出話來。

    “好孩子。”李東陽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想單獨和你說幾句。”

    李兆先也不墨跡,直接站了起來,帶著繼母和一大家子人都出去了,只是出門前,忍不住紅著眼睛往里面看去。

    他和他爹的關系起起伏伏,一開始的緊張和沖突,到后來的平和交心,這些年經歷了無數是是非非,家人又相繼離開,當年輝煌的李家,到現在人丁蕭條,門口冷清,到此刻也終于要歸于平靜了。

    馳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換。

    他的窗戶前再也不會出現這道熟悉的身形了。

    屋內,江蕓蕓和李東陽師兄妹兩人相對無言地對視著,其實說是師兄妹,偏兩人的年紀卻也能做父女了,李東陽過了年就六十有九了,江蕓蕓也不過三十四歲,她甚至比李兆先還要小上幾歲。

    “我曾有過三子三女,如今只剩下徵伯一人,如今他的膝下也無子嗣。”李東陽神色寂寥,“天不佑李家。”

    江蕓蕓安慰著:“兒孫自有兒孫福,師兄不必擔憂。”

    她想了想,低聲保證道:“我會照顧好徵伯的,就像當年師兄照顧我一樣。”

    李東陽笑了起來,眼中含淚地看向江蕓蕓:“這是我的私心。”

    李家就剩下一個被他恩蔭到中書舍人的李兆先,他考不上科舉,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一眼望到頭了,但他又不幸出生在李東陽膝下,和江其歸牢牢綁定在一起,就注定要和江其歸一樣飽受風云磨煉。

    若是沒有內閣閣老江蕓的庇護,他的下場大抵要歷經千辛,甚至歸于塵煙,不得善終。

    這樣太苦了,他舍不得,舍不得自己艱難養大的孩子要經歷如此殘酷的政治風云。

    “是人就有私心。”江蕓蕓也跟著滿含熱淚,認真安慰道,“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深遠。你為他顧其周全,乃是人之常情。”

    李東陽看著頭頂床帷上的花紋,半晌之后才說道:“趙太后送嫁燕后希望其子孫相繼為王。”

    江蕓蕓安靜聽著。

    江蕓的未來注定不能后退,她后面已經站滿了無數人,他們受江蕓庇護,得江蕓恩惠,已經是一條戰船上的人,一旦江蕓倒下,必將牽連出震驚世人的血案。

    這一點,人人皆知,但又人人心照不宣。

    李東陽不得不在臨終前,再一次提醒著自己的師妹。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守金玉之重,而況人臣。”年邁的人艱難側首,渾濁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面前過分年輕的大明肱骨之臣,一顆心也跟著不安起來。

    當年他的老師臨終前,對著江蕓的未來是如此痛苦難過,他雖然痛哭流涕,卻并不能理解。

    畢竟人只要還活著,嘴里也只是念叨著‘兒孫自有兒孫福’,可現在,他們一個個都走了,他們的兒孫便是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這世上的每一條路都充滿荊棘,他的兒子,他的師妹,他再也照看不到了。

    那一日他聽聞江蕓闖入火場去救人時,藏匿多年的滿腹心思瞬間被激化,一顆心直勾勾地往下掉去。

    他擔心江蕓的安全,擔心陛下的態度,更擔心江蕓是不是要自毀。

    他的師妹,他縱然有千多萬多的不解,可不論是誰看到她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那些質疑和曲解都會消散。

    到最后,他只能握著江蕓的手如是說道:“少年心思當浮云,可你是蕓草,當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他用盡所有力氣,緊緊握著江蕓蕓的手,目眥盡裂,緊緊盯著面前的年輕人看:“其歸,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你當如蕎麥,如蕓草才是。”

    江蕓蕓哽咽應下:“我知道的,師兄,我知道的。”

    李東陽滿眼含淚,看著她的眼淚卻突然笑了起來:“我知道的,你一向最有主意,往前走……少年心思與你何干,我只想看看你……江其歸,如何名留青史。”

    江蕓蕓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的熱淚瞬間流了下來。

    她江其歸如何有幸,能在這個異世遇到這樣的老師和師兄,至誠至熱。

    “這一路這么辛苦……”李東陽重重躺回枕上,喘著粗氣,眼睛微微合上,口氣輕浮縹緲,“別辜負你自己。”

    江蕓蕓再也忍不住,伏在他手邊,緊緊握著他的手,放聲大哭起來。

    —— ——

    正德十一年的春節,整個李家度日如年,江蕓蕓也閉門謝客,不再見人,兩個小孩因為張道長不在家,擔起了家里打掃的重任,一個個也不說話了,只是眼神交流著,樂山也看著不再擁擠的飯桌,突然來了句:“人越來越少了。”

    幸好,李東陽到底是熬過了春節,在大年初三溘然長逝。

    朝廷對于這位歷經三代的閣老給予極大的體面,只是在給謚號的時候頗有爭議。

    “為何不給文正?”江蕓蕓敏銳抬頭問道。

    外面的人不少人都認為應該給‘文正’的謚號,以褒獎他這些年的功績。

    宋朝司馬君實曾說文正是謚之極美,無以復加,他認為這樣的謚號要慎重,自宋朝以后,文正的謚號便格外珍貴。

    大明至今還未有一人得到文正的謚號,人人都在想李東陽會不會第一個得到。

    王鏊摸了摸胡子:“文忠不是很好嘛?”

    “文為道德博聞,正為靖共其位,李首輔創茶陵詩派,宰臣以文章領袖縉紳者,除楊士奇外,難道不是李首輔其后嗎?當時內閣三人去二,天下蔭受其庇之人不計其數,雖有氣節之人非議之,但朝政之事,其實只言片語,毛皮所見能解釋清的。”江蕓蕓據理力爭。

    王鏊睨了她一眼:“這事陛下同意了。”

    江蕓蕓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

    “那我去找陛下。”她齊聲說道。

    “等會。”王鏊見她當真興沖沖要走了,連忙把人拉住,“外面的人都說,他以詩文延引后進,當今海內名士,多出其門,往往破格不次擢用,浸成黨比之風,你難道沒聽說過?”

    江蕓蕓嘆氣:“聽過,我還聽過他們說的更過分的,說這些年不能迪知憂恂,舉用真才實學,詩文之徒,必誤蒼生。”

    王鏊并不對此評價,只是繼續問道;“那你還堅持你要為你的師兄討一個‘文正’的謚號來嘛?你就不怕真的落實了這樣的名頭,與你師兄有礙,與你也有大礙。”

    江蕓蕓沉吟片刻后,搖了搖頭:“當年之事,若非有李首輔潛移默奪,保全善類,恕我直言,在場的諸位怕是早早就換一輪了。”

    王鏊臉色僵硬。

    “貪枉兮黨比,貞良兮煢獨,可李首輔可有貪贓枉法,他素來清廉,不能得此污蔑。”江蕓蕓認真說道。

    王鏊沉默許久,隨后嘆氣說道:“你話已至此,我也提醒一句,陛下左右有對李首輔頗為不滿的人,他們借的是你的由頭?”

    “我的?”江蕓蕓吃驚。

    —— ——

    朱厚照有些不高興。

    因為他身邊畢真前幾日悄悄跟他說,原來李東陽一直在江蕓面前說他壞話。

    朱厚照一開始還不相信,但后來他又舉出例子,當日江閣老被火燒傷,他就對此頗為不滿,拖著病體都要去勸說江閣老要考慮自身。

    ——“江閣老可是為了救陛下才進火海的,他卻說什么文曲星不常有,要江閣老保重自身,豈不是膽大包天。”

    朱厚照果然生氣了,但他不是因為這句話生氣的,他是有種惱羞成怒。

    當日的事情就這么被江蕓用更大的事情蓋過去了,外加外面推波助瀾的一些造勢這才勉強蓋過,但像李東陽這樣浸染內閣多年的人精自然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所以他當日趕往江家,根本就不是去看病的,他是去告誡江蕓的。

    一旦有了這樣的前提,他就清晰地明白,李東陽在江蕓面前說的那些話就是攔住他和江蕓中間的一把刀。

    少年心思原來如此不堪一擊,無法被人知曉,不能讓人理解,他不可抑制地憤怒起來。

    “爺,江閣老求見。”谷大用躡手躡腳走進來,低聲說道。

    朱厚照那一股氣立馬就飛快地散了,他甚至還有些難以言訴的心虛,坐在椅子上,捏著手中的折子,猶豫問道:“有說是什么事情嗎?”

    谷大用委婉說道:“王首輔剛拿走了李首輔謚號的折子。”

    朱厚照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之前楊閣老對李首輔謚號的事情頗有意見,上了折子,正是陛下手中的這一本。”谷大用提醒著。

    朱厚照火急火燎把折子扔了,和隱隱約約要掉下去的折子大眼瞪小眼,隨后垂頭喪氣說道:“大明自開國就沒有文正的,文忠已經是最高了,不是很好嗎。”

    谷大用低眉順眼,沒說話。

    殿內沉默了好一會兒,谷大用站在一側,突然對著一側的小太監說道:“今日北風緊,門窗都去仔細檢查一下,別讓爺冷到了。”

    朱厚照回過神來,連忙說道:“我都嚇忘記了,快把人請進來,再給她倒一盞熱茶。”

    江蕓蕓一入內,朱厚照就先一步提醒著:“說正事哦,我事情很多的。”

    江蕓蕓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板著一張臉,一臉嚴肅。

    “是戶部說有商人梁相,奏請開賣河東余鹽的事情。”江蕓蕓一本正經說道。

    朱厚照眼珠子一轉,嘴里哦了一聲:“聽說了,戶部不是說山西地瘠民貧,用繁賦重,祿米、俸糧供應不敷,皆賴鹽利補助,不能利歸私人。”他說完甚至大聲強調著,“而且你不是一直跟我說,不能隨意把鹽鐵這些東西放手給私人嗎?我記得呢,我駁回了。”

    江蕓蕓微微一笑:“原是如此,折子還未送到內閣,戶部的人頗為著急,微臣想著此事不小,本想著給陛下講一個故事提醒一下呢。”

    朱厚照最愛聽故事,果然來了興趣,興致勃勃說道:“你要給我講故事,那你講吧,我聽聽。”

    江蕓蕓笑說著:“說的是唐朝宰相張說的故事呢。”

    “好耳熟的名字。”朱厚照對四書五經一向是看個眼熟的,故而摸了摸下巴,“他干了什么事情嗎?”

    “岳父泰山的故事。”江蕓蕓簡簡單單把這個故事說了一句。

    說的是唐玄宗封禪泰山回來時,張說作為當時的封禪使,按照慣例,封禪之后,三公以下所有官員都要遷升一級,這事情就是要他主持的。

    又說這個張說有一女嫁給一個九品小官的鄭鎰,他利用這個特殊事情,竟直接把這位女婿升至五品,并賜緋色朝服。此事很快就被人發現,玄宗覺得非常奇怪直接問道,鄭鎰無言以對,當日隨侍左右的戲子黃幡綽則陰陽怪氣說道:“這都是泰山的功勞啊!”

    “聽上去不像個好人。”朱厚照嘟囔著,“唐玄宗不是很厲害嗎?怎么還選了這樣的人做宰相啊。”

    江蕓蕓笑瞇瞇說道:“玄宗多情,此人死后,謚號還是文貞呢。”

    文正就是文貞避諱后的說辭。

    朱厚照原本還滿肚子的心思,立馬被觸發關鍵詞,耳朵都警覺起來了,嘴巴緊閉。

    江蕓蕓笑說著:“功過是非,后人說之,但歐陽永叔說過,此人發明典章,開元文物彬彬,說居力多,又是不容磨滅的。”

    朱厚照眼波一閃一閃的。

    “張燕公于玄宗,最為有德。及太平用事,納忠惓惓,所與秘謀密計甚眾。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善用人之長,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澤典章,成一王法。”江蕓蕓嘆氣,話鋒一轉。

    “據傳當日謚號被定為文貞后,左司郎中楊伯誠等人和工部侍郎張九齡吵得不可開交,到最后還是唐玄宗親自動手給張說寫神道碑,確定了文貞之名。”

    朱厚照一聽這話,字字說前朝,句句點今朝呢,心里有些猶豫,又有些不高興。

    ——他就是不高興有人在他和江蕓中間攪弄是非。

    “陛下,李首輔對您之情拳拳,對國事之心勤勤,歷經三朝,為國為民,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不曾有過一絲懈怠,功業施于天下而人不知,風節表于一世而士咸服,還請陛下三思。”江蕓蕓目光誠懇地看向朱厚照,認真說道。

    “他也曾教過您,您忘記了嗎?”最后,江蕓蕓拋出殺手锏。

    朱厚照果不其然,抿了抿唇。

    李東陽確實是脾氣極好的人,當年只有他愿意好聲好氣和他說話,也是他愿意讓江蕓回京,其實他對李東陽真的還是挺喜歡的,他是個面面俱到,圓滑也善良的人。

    “算起來,這也是爹留給我的顧命大臣,是我考慮不周,傳旨,改謚號為文正,朕親自撰寫碑文。”許久之后,朱厚照低聲說道。

    江蕓蕓神色卻又沒有很驚喜的樣子。

    朱厚照大眼睛一閃一閃的,不解:“你不高興?”

    江蕓蕓笑說著:“說公事呢,這不是還沒說完嗎,才說了一件呢。”

    “真有工作啊!”朱厚照震驚。

    “當然。”江蕓蕓笑說著,從袖子里慢條斯理掏出一本折子,“河南巡撫李充嗣彈劾各地鎮守太監進貢之事。”

    一直沉穩不動,站在陰影處的谷大用后背一緊。

    ——就說這些不長眼的人,不要胡亂開口,企圖挑撥離間,真撞到這位祖宗手中,整治幾個太監還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第五百三十章

    鎮守太監是洪熙元年設立的職位, 以王安為甘肅鎮守太監始。

    此前鎮守中官未用鎮守太監之名義,之后宦官總鎮一方以此開始,直到正統間, 各省各鎮皆有鎮守太監。

    他們本限于軍事,后隨著地位逐漸提高,推及到地方行政,權力益重, 造成的禍害也就越大,到現在已經成了不可言說的阻礙。

    河南因為被納入今年的清丈土地的范圍中, 又因為河南自古就因為地處中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百姓人口密集, 故而不可生亂,所以前幾年就先行派了巡撫先去視察,整頓吏治。

    李充嗣以治行卓異被江蕓蕓一眼發現。

    他是成化二十三年的進士,后選入翰林院庶吉士, 兩年后就授刑部河南司主事,審鞫多所平反,但后來受刑部“索囚賄案”的牽連, 調任岳州府通判,期間又因為監督糧食儲備有方,而被大肆褒獎, 后因調查九溪地區的夷人案件, 使得漢夷矛盾得以化解,從而在弘治九年移隨州知州, 功績卓越。

    其中最讓江蕓蕓多看一眼的是, 當時正值饑荒, 街巷凋敝,他曾推行一種義倉制度,鼓勵民間捐贈糧食,從而靈活執行賑災標準來應對饑荒,江蕓蕓一看他的履歷,就知道河南的事情應該讓他去。

    這次李充嗣上折子彈劾這群太監,理由是——近來鎮守太監進貢,有古銅器、窯變盆、黃鷹、角鷹、錦雞、獵犬、羔羊皮之類,皆假名科斂,為己行私取財。此外,又有拜見銀、須知解、圖本銀、稅課司銀、以及椿草、馬價、甲夫、河夫等銀,動以數十萬計。而左右隨從,賣馬,賣布,賣紙鈔鋪陳,又沿途抽索客貨,其弊甚多。請行禁止以甦民困。

    江蕓蕓把折子掏了出來:“此事最嚴重要要追究到鎮守宦官廖堂。”

    朱厚照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這人是誰推薦的?”

    谷大用知道這是問自己的,但心中猶豫不定,沉吟片刻后才謹慎開口:“是已死的罪人劉瑾。”

    江蕓蕓面無表情站在下面。

    朱厚照接過折子看了看,皺了皺眉:“下旨,不準下人假名科取,若是再有巧立名色,科斂剝削者殺無赦。”

    谷大用悄悄松了一口氣:“奴婢這就去擬旨。”

    江蕓蕓笑說著:“還請谷公公稍等。”

    谷大用停下腳步,心中警鈴大響、

    他身邊也有不少徒子徒孫在各地鎮守,這些年也不算太安分,但他本人其實并不想和江蕓對著干。

    不僅是江蕓當年的那一番話,給足了他往上爬的動力,更是他是跟在陛下身邊最久的一個太監,從一個小小的長隨到如今在司禮監說一不二的大太監,他太清楚,江蕓此人對陛下的影響力了。

    這樣的感情不單單是陛下洶涌澎湃的愛意,更多是自年幼起就開始耳融目染的教育和愛護。

    江蕓對陛下的感情,他不想評價,但這些年江蕓對陛下的照顧并不比先皇太后少,甚至可以說,她是最懂陛下的一個人,縱容偏愛,給了年少孤單的太子殿下最大的關懷。

    先帝太后,甚至二皇子都很好,但江蕓總是不一樣的。

    朱厚照不解:“還有什么要吩咐的嗎?”

    江蕓蕓笑說著:“守備太監的設立最早在南京、鳳陽和天壽山,這三個地方,一個是太祖陵,一個是太祖父陵,一個是自太宗到歷代皇帝的陵墓,留下守備太監是為了大明江山永固,無可厚非。”

    朱厚照像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神色逐漸嚴肅起來。

    “自來邊關多變數,我們身居京城不得不防,自仁宗一來,大明九邊就都有鎮守太監,譬如甘肅,離京城偏遠,又為九邊最西之地,同時還需要負責監控西域和蒙古,地位相當重要,且當地百官盡不盡心,士兵是否兵強馬壯,也需要鎮守太監來約束監督。”

    出人意料的是,江蕓蕓并不是如李充嗣一般大肆批評鎮守太監,反而點出了他們存在的必要性,甚至對此報以極大的贊同。

    谷大用眼珠子微微一轉。

    朱厚照對此并不意外,江蕓是他見過對太監最友好的文官,甚至還會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每年宮內放出的大量太監和宮娥,她都會妥善安置好。

    “那,聽上去你是不贊同李巡撫的意見?”朱厚照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問道。

    江蕓蕓也跟著笑了笑:“根據《大明會典》所說——總鎮一方者曰鎮守,守一路者曰分守,獨守一堡一城者曰守備,陛下應該對這些內容也很熟悉吧。”

    “武將的升官體系,這些鎮守太監看的就是這些人。”朱厚照點頭說道,“朕覺得并無問題,邊關之將素來變數多,自來邊關叛變者不計其數,勾結當地官員也是常事,京城要對邊關了如指掌,光靠御史可不行,這些太監對朕最是忠心。”

    江蕓蕓頷首:“自然,微臣并不疑心這些守備太監的忠心。”

    她甚至還舉出一個例子:“聽聞宣德十年,宣府鎮守太監趙琮在任期間就極力主張,整備軍武、修筑堡壘,使得寇聞遠遁,邊徼為之晏然,可謂是為宣德帝牢牢守住邊境安全,令人敬佩。”

    朱厚照點頭,果然對此也非常上心,脫口而出:“不止是他一人,天順年間,湖廣鎮守太監就曾隨軍去辰州平叛,可見他們也不是光光躲在后面的。”

    江蕓蕓頷首:“他們的用心,陛下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

    朱厚照沒說話,繼續等著她說下去。

    “微臣認為當年仁宗選擇讓太監去監督百官之事,是為了國家更加穩定。”江蕓蕓溫和說道,“但陛下可有想過,為何明明出發點是好的一個政策,為何到現在不論在官員還是百姓口中,風評都不好呢。”

    朱厚照果然順著她的話思考下去。

    “太祖有言:內外官滿三年為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黜陟,這些鎮守太監卻一直都沒有這樣的制度,如此只要有一顆老鼠屎,那就會壞了全部的粥。”

    江蕓蕓終于說出今日的目的。

    朱厚照不解:“太監也要考核,聽上去也很是很荒誕?”

    江蕓蕓平靜又堅定說道;“為何荒誕,我們科舉靠上來的是官員,那太祖設立十二監、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門,這些人從剛入宮開始就需要讀書明禮,最后一步步走到司禮監,最后被陛下信任,派往各地,我們稱之為內臣,既然都是臣,為何不能考核。”

    谷大用一聽,邏輯完美,心中頓時緊張起來。

    朱厚照果然聽進去了一二,但他其實也心知這些太監的晉升可和文武百官的晉升不能比,故而委婉說道:“他們這些人,論事讀書識字,還是做官做人,如何能和你們這些寒窗苦讀的讀書人相比。”

    江蕓蕓笑說著:“陛下覺得他們學識不好?”

    朱厚照點頭。

    “那要做的是提高內書堂的讀書效率,讓他們也學會四書五經,做人道理。”江蕓蕓一臉嚴肅說道,“這些小黃門都是因為無法生活才入宮,明明是皇宮并不嫌棄他們的粗魯無知,大膽地接納這些人,那他們就該好好讀書,報效陛下才是。”

    朱厚照第一次聽說這個理論,聽得眼睛微微睜大。

    “再者,這些人深受皇恩,就應該知道陛下的不易,也要深知自己若是在外面做的不好看,丟的是陛下的臉面,微臣認為大部分的鎮守太監一定是想好好為陛下做事的。”江蕓蕓義正言辭說道。

    谷大用聽得后背直冒冷汗。

    “先帝時期,福建兩廣總有倭患為患,但當時的福建鎮守太監鄧原為君解憂,極力督促福建各地勤加訓練。請求備倭指揮五年一換,以免勾結倭寇,又堅持巡海官三月一巡,不留余力地宣揚大明對邊境的威懾力,種種舉動大力減輕了倭寇對福建沿海的危害,保護了百姓的安全和財產,如此行徑,知道的人卻又不多。”江蕓蕓一臉惋惜。

    朱厚照點頭:“只可惜鄧原前幾年病退了。”

    江蕓蕓話鋒一轉:“可見宦官之中并非都是無能之輩,反而也充滿了能人,期望為陛下盡忠,為大明效力。”

    朱厚照又是跟著點頭,甚至頗為滿意:“是,我也是這么覺得的。”

    誰知,江蕓蕓笑著看向谷大用,和氣說道:“就像谷公公對邊境之事也頗為了解,解了不少陛下的疑惑,不是嘛。”

    谷大用不知何意,聽得冷汗淋漓,面色微微發白,愣是不敢說話。

    “故而,微臣認為如今外臣和內臣并行的雙軌制度依然無法改變之下,既然對外臣的考核亦然嚴密嚴苛,那對更關系陛下聲譽的內臣的考核也不能落下。”

    江蕓蕓順勢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折子:“還請陛下推行內官考核制度。”

    朱厚照看著還未大干的墨跡,瞪大眼睛:“剛寫的?”

    江蕓蕓平靜說道:“不過是略有感想而已。”

    谷大用對此無能為力的閉上眼。

    ——什么略有感想?只怕是敲山震虎,殺雞儆猴罷了。

    —— ——

    一場轟轟烈烈的太監考核在鳥語花香的四月拉開了帷幕。

    江蕓蕓的考核邏輯是,內外官員不能成為上下級關系,但兩角關系自來就很脆弱,所以這套關系一直出了問題,所以她引進了御史。

    是的,自此延續大明官場直到覆滅的,最穩定的考核三角關系出現了。

    御史考察百官,百官監督太監,太監死盯御史。

    也就是現在的太監再也不能像正統時的宣府獨石一般,一個小小太監越過總兵和巡撫,直接彈劾宣府所有官員玩忽懈怠的滑稽之事,今日他們只能彈劾御史,如此權力縮了近一半。

    整個太監群哀嚎遍野,一場權利的洗牌自江蕓拉開帷幕,內部開始自我廝殺起來,再也沒空管外朝的事情,不過半年,大小太監煥然一新。

    又一月,翰林院突然多了新規,原是每年教授內書堂小黃門的讀書也有考核指標,不能再敷衍了事,甚至惡言相向。

    雖然太祖定制,不許內侍識字,以防干預政事,但后來永樂時,開始選內使十歲上下者二三百人學習,通常老師選翰林官四員來教習,但自來讀書人看不上太監,故而教書都很是敷衍,這些太監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

    “你倒是給我們翰林院找了個好活計,一個個都沒有人愿意出面的。”某日,剛升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的顧鼎臣把人攔下,嘆氣說道。

    江蕓蕓笑說著:“總會有人愿意的,這可是陛下親自開口的事情。”

    “自然有,惟中第一個響應了。”顧鼎臣說完,又想著兩人大概是不認識的,就解釋著,“惟中是和我同一屆考上來的進士,姓嚴名嵩,袁州府分宜縣的。”

    江蕓蕓雷達立馬被引動,一下子來了精神:“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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