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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一章

    江蕓蕓聽到嚴嵩這個名字好幾次了, 這算是她在這個時代聽過的少數的,震耳欲聾的名字,但幾次打聽下來, 卻又覺得這人和記憶中的人略有不同,直到今天,她穿過翰林院長長的游廊,打算親自去見一下這人。

    嚴嵩聽聞這位權傾天下的江閣老是來見他的, 立馬誠惶誠恐站起來,一臉不安地低著頭, 神色窘迫猶豫,但又有一絲雀躍。

    他邊上的同僚也跟著站起來注視著站在門口的年輕閣老,眼神交匯間露出好奇打量之色, 一時間氣氛緊張又興奮。

    按照他們現在的身份,要想見到這位過分年輕的閣老還有的是時間,故而他們大都是遠遠見過一面。

    這樣的人遠遠看著只覺得光芒四射,燦爛耀眼, 湊近了看更覺的溫文爾雅,麟鳳芝蘭。

    “你就是嚴惟中。”江蕓蕓對著這些年級可能比她還大,但卻又算是她后輩的翰林學士們頷首, 態度平和溫柔,隨后目光看向其中一人,笑問道。

    聽說面前的人只比自己大兩歲, 目前是正七品的翰林編修, 穿著青色的官服,留著文人最喜歡的胡子, 瞧著文弱清瘦, 還有一絲清高斯文。

    人人都說江閣老脾氣極好, 說話素來溫柔動聽,嚴嵩卻從未有過這樣的緊張,那聲音明明格外動聽,但那雙眼睛卻又好似黑暗中潛藏的野獸,正不動聲色牢牢把他巡視著,似乎要把他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是,下官拜見江閣老。”嚴嵩小步快走上前,謙卑行禮,后背一陣陣發涼,不敢抬頭去看面前的人。

    “聽聞你因病,退官十年。”江蕓蕓的目光點到為止,眨眼間那點攻擊性便被收斂,露出平易近人的神色,“身體可還有大礙?”

    外人一聽這話心中驚訝江閣老竟然還能知道這事,心中不由揣測起來,也對嚴嵩多看了一眼。

    但嚴嵩卻不由冷汗淋漓,暗想自己和這位江閣老是否有過過節。

    他不認為一個政務繁忙的內閣閣老,應該知道自己這位十多年不曾晉升的翰林編修的如此小事。

    “依然痊愈。”嚴嵩硬著頭皮,謹慎開口,“多謝江閣老惦記。”

    江蕓蕓頷首:“聽聞你自愿入內書房教授這些小黃門教書,可是真的?”

    嚴嵩更是不安。

    宣德年間始辦內書堂,位于司禮監院內,第一人山長就是大學士陳山,后來以詞臣任之,但后續宦官和朝臣的矛盾越演越烈,導致這個教書先生就成了編撰編修又或者是侍讀侍講之類的官員。

    沒多幾年,兩邊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內書房形同虛設,只是如今被舊事重提,能進翰林院的人放在外面也都是被人追捧的讀書人,一路過關斬將才能來到這里,現在要去教宮內的小黃門,一個個都覺得受辱,響應的沒幾個。

    嚴嵩是在一片反對中,第一個響應的翰林官,為此還受到不少非議。

    “是,下官認為若是宦官識字明禮,更有利于朝廷穩定,故而愿意入內書堂教書。”他垂眸,最后還是克服了心中的恐懼,試探說道。

    “難道不怕他們干政嗎?”江蕓蕓反問。

    這事目前主流輿論上最重要的一個反對聲音。

    嚴嵩沉吟片刻,大膽抬眸,悄悄掃了一眼不動聲色,摸不清具體想法的人,隨后放穩呼吸,冷靜答道。

    “漢唐皆為強國,卻衰于寺人之手,故而太祖嚴令宦官毋得識字,可太監作為最靠近皇帝之人,尤其是朝堂政策越來越多,批紅之策越來越重要,他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故而宣德帝這才設立內書堂,故而干政是有,但若是他們仁義識禮,就能大大克制自己的欲望,做到一心為陛下。”

    ——這些問題,他早早就都想好,只等著有人問起。

    此事半月前就在翰林院引起了巨大的聲浪,人人議論,卻沒有人站出來,嚴嵩復官回來后就一直在坐冷板凳。

    他自小就被他爹寄予厚望,五歲在嚴祠啟蒙,九歲入縣學,十歲過縣試,十九歲中舉,二十五歲成為二甲第二名,被選為庶吉士,自此嚴嵩終于完成父親的心愿一心出人頭地,奈何一場大病讓他被迫引退十年,此后又因為朝中無人無法回歸,只能聽著那些似而非似的京城流言心中妄想。

    ——一直都很不甘心。

    嚴嵩咬牙,故而他在聽到這道圣旨的一瞬間,就有了這么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

    他必須要走出去,走出這個陰暗潮濕的翰林院,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去到真正權力的中心,哪怕背負罵名。

    他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可今日一觸及到這位大明最年輕的閣老似乎洞悉一切的清澈眸光,心底的那點欲望被無限放大的同時又好像被痛頭一擊。

    他覺得自己做什么都似乎在她面前無處遁形。

    那種被人牢牢桎梏的窒息感無孔不入地包圍著他。

    江蕓蕓為官近二十年,早已見過無數官員,不論什么小心思,在她眼底都盡顯無疑,不論眼前這位嚴嵩到底是不是今后權傾天下的大奸臣,但此刻,他依舊頗為稚嫩。

    不論是不是,他到底是在自己手心中。

    江蕓蕓平靜想道。

    ——不會讓他翻出什么花來。

    “倒也有幾份遠見。”出人意料的是,江蕓蕓明明洞悉他揣測君上的心思,卻沒有發怒,只是對著陪著自己一起來的顧鼎臣,一臉笑意地夸道:“翰林院有如此慈以養仁,敬以持德的翰林,想來能為內學堂帶去新的氣象。”

    一直沒說話的顧鼎臣本來對江閣老堅持想去看嚴嵩的態度嚇了一跳,腦子也繞過無數想法,想著兩人有沒有關系,自己對嚴嵩的態度又如何,如此重重想下來,兩人按理該是毫無交集的。

    剛才他又冷眼旁觀了這一切,大致明白江蕓是在為內書堂造勢,這些大人物一顆心八百個心眼了,慣會來這一招。

    “可不是,說不定從他手下能培養出一個明禮仁義的司禮監大太監呢。”最后,他也如是順勢說道。

    江蕓蕓笑著點頭,目光看向其他人,最后看向角落里的一人:“子容,聽說上個月九年期滿,按例晉升,升為翰林院侍讀了。”

    徐縉萬萬沒想到,江蕓知道自己,匆匆上前行禮。

    “王首輔請我赴宴好幾次,奈何都公務纏身,脫不出身來。”江蕓蕓打量著面前之人,笑著點了點頭,“果然是儀表堂堂的俊秀兒郎,怪不得王首輔一眼就相中了,把自己的長女許配給你。”

    徐縉笑了笑,不好意思說道:“岳父總說您愛打趣人。”

    江蕓蕓笑說著:“優秀郎君總是多看一眼的。”

    “以中,不知你爹可還安好?”江蕓蕓又很快看向另外一人,“謝閣老當年就以容貌俊美聞名,不曾想你這個兒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原本躲在人后的謝丕不得不走了出來,對著她恭敬行禮,眉眼低垂:“家父安康,平日喜歡和年輕學子交流學問,有勞江閣老惦記。”

    謝丕乃謝遷之子,之前因劉瑾只是謝遷罷官遣鄉,謝丕受父親牽連,也被貶斥為民,后來劉瑾被誅,朝中也有想要謝遷官復原職的聲浪,但很快又匆匆被壓下,但謝家幾個子弟則被奉詔征用。

    謝丕也就回到了翰林院繼續做編修,升俸一級。

    顧鼎臣附和著:“一門兩鼎甲,大明第一書香門第啊。”

    江蕓蕓笑著點頭:“他叔父若是沒記錯,現在應該是在九江任兵備副使。”

    謝丕是不想和江蕓打交道的,畢竟和她靠太近,極有可能會被認為是站隊,但他也萬萬沒想到,江蕓對謝家人的去處還頗為了解,瞬間警惕起來。

    “好好干吧。”江蕓蕓點到為止,目光在眾人身上緩緩掃過,頷首微笑:“功以才成,業由才廣,國家需要你們盡快成長起來。”

    屋內的人大都覺得江閣老的最后一眼是看向自己的,一時間皆神色激動。

    江蕓蕓離開后,整個翰林院都沸騰起來,一時間眾人奔走相告,把剛才那寥寥幾句的話說得能翻出花來。

    雖說內閣官員大都出自翰林院,但那些人和現在在翰林任職的人不知隔了多少代,大部分人都是遠遠見過一面,稍微有些關系的,也都是在私人宴會上見過幾面,但其中江蕓見過的人最少。

    她太忙了,也不太出門,性格喜靜,故而整個翰林院見過的人寥寥無幾。

    嚴嵩一臉癡迷地看著江蕓離開,心中的欲望再也克制不住。

    今日一見才知道什么叫‘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誰?’的高高在上,那些呼風喚雨,唯我獨尊的睥睨架勢,她明明都不顯,可偏偏那淡淡一眼,就能讓人汗毛直立。

    內閣,他想要去內閣,去親手冠平生。

    “你這去翰林院一趟,名單都要寫不下去了,一個個搶著要去當老師呢。”半月后,王鏊揣著折子,不高興抱怨道,“但還嚇唬我女婿做什么,嚇得他連夜來找我,生怕自己得罪你了。”

    江蕓蕓哭笑不得:“什么膽子,我這不是想著之前你幾次邀我,但我都脫不開身,今日無巧不成書,在翰林院正巧見到你這位女婿了,可不是拉過來說幾句話。”

    王鏊冷笑一聲:“本來你也可以做我女婿的。”

    “那不合適。”江蕓蕓摸了摸小臉,“王首輔這年紀正是拼的時候呢。”

    “拼什么,我都六十六了,你要成了我王家外戚,我這退得也安心一點呢。”王鏊嘆氣,倪了一眼江蕓,一臉遺憾,“可惜了,我家小孩你一個也沒看上。”

    江蕓蕓笑說著:“六十六正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年紀,您之前撰成的《震澤長語》文詞醇正,別出心裁,頗為生動呢。”

    王鏊摸著胡子笑:“能得你江其歸一句夸,這本書就算不錯了。”

    江蕓蕓轉移話題,把手中的折子遞過去:“王伯安剛到江西就做出了不少攻擊呢,直接討伐了大帽山的盜賊,大獲全勝。”

    王鏊仔仔細細看了看作戰過程,驚嘆道:“不錯不錯,用兵有詭異獨斷之感,狡詐專兵才治得了這些盜賊。”

    “再看這本彈劾的折子。”江蕓蕓又遞上一本折子。

    王鏊看完之后,似笑非笑地冷笑一聲:“剿匪的時候,也不見御史的精力這么充沛。”

    “江西客家人不少,但也不好管理,所以他恢復了前朝的保伍制度,根據“父老——子弟兵”的想法,直接讓當地建立可以和盜賊相抵抗的力量,御史擔憂他擁兵自重也不為過。”江蕓蕓笑著指了指后面那一頁的內容。

    “我是覺得他后面的舉措互補得很好,頒布文告,興辦學校,推行《十家牌法》和《南贛鄉約》,還大量刻印儒學經典,讓教書先生的待遇不僅從錢上提高了,還有社會層面上得到了優待,整修了那所濂溪書院親自教學,一手抓武裝,一手抓文教,瞧這個行動力,還真是雷厲風行。”

    “倒是個能人。”王鏊喃喃自語,“怪不得你對他這么自信。”

    江蕓蕓露出懷念的笑來:“他十四歲就開始學習弓馬,不過是沒有發揮的機會罷了,‘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圣賢。’他就是這么做的,今日起,王守仁的名聲將響徹整個大明。”

    —— ——

    內廷有太監考核壓著,內部人心晃動,就連遠在蘭州的馮喜春也跟著插手一番,整個內廷,外加各路太監大換血,與此同時,內書堂選了十到二十歲的小宦官兩百人開始正式教學,這些人大概只會剩下十來人進入司禮監,下一代內廷的權力更替,不可謂不廝殺到底。

    外朝也不消停,先是藩王在聽聞山西竟然先一步背著他們投降,答應把兩個王府每年祿米都折為銀后,其后三代也有不少人愿意讀書考取功名,這不是完完全全投了江蕓。

    這些藩王憤憤不平,從攻擊江蕓開始,立馬大肆舉報江西一脈的藩王。

    朱厚照有意做給天下藩王看,故而此事就直接留中不發當沒看到,甚至還似而非是放出信號——你好好跟著我干,之前的事情我能既往不咎。

    事已至此,藩王一步退讓,后面不得不節節敗退。

    只是后續關于郡主也能襲王爵的爭論再一次涌了上來,眼看這事已經鐵板釘釘了,也有不少藩王確實生不出男孩,故而開始推波助瀾,不再爭論男人女人的事情,反而開始強烈要求把這事推上正軌,趕緊給我出臺正式的文件,把此事的一應規章給定下來。

    再者戶科給事中黃重三月的一份折子不知怎么回事再一次被放出來。

    折子上說的是四件事情——其一兩京大臣遷轉太快,當重名器。

    其二:在外司府州縣升調不常,當久任用。

    其三:巡撫、巡按官論薦失實,當慎考核。

    其四:抽分衙門,誅求太濫,當省征課。

    這折子一開始是在梁儲手中的,他也都移交吏部,但畢竟明年才開始大考,吏部自然也是留中不發,萬萬沒想到,趕在年末了,這事又被翻出來了。

    “升遷太快啊。”張道長坐在椅子上摘菜,嘟囔著,“點你呢。”

    江蕓蕓抓著小貓梳毛,小貓年紀也大了,也知道每到過年都有這一遭,也就不再掙扎,躺在地上裝死,尾巴一甩一甩的。

    “老師,我想出門游學。”從外面回來的顧知拉著陳禾穎突然站在她面前說道。

    江蕓蕓抬頭。

    “不行!外面多危險啊!”張道長嚇得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外面很多壞人的。”

    顧知不高興反駁道:“那為什么當年老師就可以。”

    “你老師多機靈啊,而且他還是騎馬射箭,你會嗎。”張道長罵罵咧咧,“好日子過多了是不是,外面風餐露宿的,萬一有個不測,你要我們怎么辦?”

    顧知不服氣,只是盯著老師看。

    “怎么突然想出門了?”江蕓蕓笑問道。

    “就是聽說你當年也去江西游學了,我,我想和白鹿洞書院,我還想去瓊山看看。”顧知被老師這么一看,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說道,“老師,我總是聽著你的故事,我也想去看看那些故事里的人。”

    “外面很是危險。”江蕓蕓嘆氣說道,“我當年有幺兒陪著呢,我現在去哪里給你們找人保護你們。”

    顧知失魂落魄。

    “我們自己不行嘛。”陳禾穎認真說道,“我們也女扮男裝,老師做了這么多事情,我們也想去看看老師做的事情。”

    江蕓蕓看著面前已經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笑著搖了搖頭:“女扮男裝,你們不行,一眼就能看穿了。”

    陳禾穎有些不服氣。

    “我聽說宮內有太監要去蘇杭織造紗羅紵絲,你們正好替我看著點,免得他們多生是非。”江蕓蕓話鋒一轉,看向陳禾穎,“但你爹明年大概是要調離揚州,前往京城的,你這一去,大概又是一兩年見不到了。”

    陳禾穎哦了一聲,不甚在意:“大致了解了一些,其實也不急著見的。”

    “行,那我入宮一趟。”江蕓蕓把梳子遞給陳禾穎,認真交代道,“好好梳毛。”

    陳禾穎咧嘴一笑,一把把打算偷溜的小貓咪一把抓住。

    宮內

    朱厚照瞇眼看著江蕓蕓,嘴里故作平靜大氣:“這事不難,帶兩個小姑娘玩一下嘛,難為你舍得,平日里跟個眼珠子一樣看著,不過……”

    他走了下來,繞著江蕓蕓打轉,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不高興說道:“你徒弟想出門玩,你怎么就同意了。”

    江蕓蕓眉心微動,心中警鈴大響。

    安分了大半年,終于沒法繼續安分下去的朱厚照,腦袋湊了過去,嘀嘀咕咕說道:“我也想出門玩。”

    “不行!”江蕓蕓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朱厚照氣哭了,氣呼呼把江蕓趕走了,然后拉著他弟嘟囔著,最后企圖拉他做同盟:“去玩嗎?”

    能躺著絕不站著的朱厚煒完全不知道他哥到底為什么這么愛出門,但他憑借多年經驗,已經熟練掌握哄他哥的技術:“最近天氣不好,下次吧。”

    朱厚照冷笑一聲:“下次復下次,什么時候可以,我的六千精兵都已經要養成豬了。”

    “那你這個豬大王不是更合適了。”朱厚煒大聲嘲笑著。

    朱厚照最討厭別人取笑他的生肖,兩兄弟很快就打起來了,雖然是單方面是朱厚照欺負弟弟,朱厚煒被迫慘叫連連。

    “我就去打獵而已。”最后,朱厚照拉著朱厚煒的脖子,嘟嘟囔囔著,“紫禁城呆得我煩死了,宮內有江蕓,怕什么,還能翻了天不成。”

    朱厚煒委婉說道:“大臣們肯定不會同意的。”

    朱厚照眼神閃爍了一下:“我有辦法的。”

    第五百三十二章

    過年的氛圍還沒結束, 初二的時候宮內突然傳來一些似而非是的消息,說是朱厚照打算正月十三日南郊祀禮經,將赴南海子觀獵。

    大臣們自然是激烈反對, 王鏊帶領內閣眾人先一步上了折子。

    ——朝廷至大至重之事,莫過郊祀。今祀禮未舉而先有意于游獵,可見精誠之分。祖宗一百五十余年以來,未聞有此舉動。

    朱厚照留中不發。

    隨后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大理寺等衙門見狀, 緊跟著陸續上疏諫止。

    朱厚照對此大聲嚷嚷道:“祭祀要緊,我就在豹房玩玩的。”

    他還真的就只是在豹房走來走去, 大家見狀,以為勸住了,這才松了一口氣。

    江蕓蕓眉頭確實忍不住高高挑了起來。

    首先, 聽話的朱厚照就不是朱厚照。

    再者,朱厚照想出門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最后,朱厚照在她耳邊念的時候,十有八九是開始準備了。

    但是宮內的小黃門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說陛下在豹房練兵,正在比武,想要挑選出三百精銳。

    日子就這么到了南郊祀禮那一日。

    太、祖洪武十年春, 在南郊建大祀殿,規定每歲孟春在此合祀天地,為每年必不可少的大祀, 此后諸位皇帝就在鐘山舉行祀禮, 這項活動需要天子親自參加,也是皇城里的皇帝少數可以正大光明離開皇城的日子。

    從初三就開始太常寺就開始提請視牲。

    初四的時候, 皇帝要先去太廟, 向各位列祖列宗說祖表明自己今年要去舉行大祀, 你們可要保佑我,之后就是一頓的禮數流程。

    江蕓蕓那邊遠遠瞧了一眼,遠處的朱厚照瞧著頗為鎮定自若,瞧著看不出要耍什么花招。

    “陛下說不定就是說一嘴的,那些太監們太緊張了,差點誤會陛下了。”王鏊摸著胡子,一臉欣慰說道。

    江蕓蕓對此冷笑一聲。

    初八,朱厚照又興沖沖去犧牲所視牲,興致勃勃,瞧著對此次的祭祀頗為在意,之后還認認真真地要求內閣幾位閣老要每天輪流視牲。

    初九,朱厚照又擺駕奉天殿,太常寺卿早已等候多時,將舉行祭祀之禮一一講解,并且把進獻祭祀所用的銅人呈上,讓朱厚照看了一眼,朱厚照看得眼睛亮晶晶的,最后內廷傳出圣旨,要百官齋戒三天。

    初十,朱厚照又親自擺駕去了太廟,請太、祖的神主來配神,燈火通明的大殿中,眾人游走,樂聲不斷,他只是束手站在一座座牌位前,最后落在他爹的牌位上。

    “怎么了?”朱厚煒也被拉過來湊熱鬧,見狀,不解問道。

    “想爹了。”朱厚照收回視線,“要是爹還在就好了。”

    “可不是,這幾天累死我了。”朱厚煒悄悄揉著肩膀,抱怨著,“下次不要叫我了。”

    朱厚照垂眸,打量著懶惰的,不爭氣的弟弟,冷笑一聲,伸手,面無表情地按了按他的胳膊。

    嬌弱無辜的朱厚煒慘叫一聲。

    禮部尚書李遜學手中的香火一晃,差點沒脫手,但眼尾一瞧,又只當沒看到。

    十一,太常卿同光祿卿再奏省牲,朱厚照準奏,但又懶得動彈,讓二皇子朱厚煒出面了。

    十二,太常卿到太廟,請明太祖的御版,安放于皇祗室,最后全員加班,準備作為次日祭地的配享。

    正月十三。

    祭祀當天。

    朱厚照乖乖地穿著常服乘輿車,從長安左門出宮,再由地壇西門進入地壇。一路上禮儀無可挑剔。

    大臣們一看大為感動——陛下真是長大了啊!!

    太常卿在奉天門等候朱厚照的車輦,等看到后又奏請朱厚照前往地壇,一路上錦衣衛隨從護駕,架勢宏達威嚴,全城戒嚴。

    朱厚照身穿常服乘輿來到大祀殿,之后就是一系列繁瑣復雜的流程,換祭服,就位升壇,上香獻玉帛,進俎獻禮三次,賜福胙,送神等等,最后等送神音樂奏停,讀祝官捧祝,進帛官捧帛,掌祭官捧饌,各自到瘞位,典儀唱望瘞,導引官導引朱厚照走到望瘞位,親自埋祝、帛,之后奏禮畢。

    一套流程下來,底下旁觀的三公九卿一個個都是一大把年紀了,早就累到站不住了,偏朱厚照還興致勃勃,氣質高漲,在具服殿換回常服,又讓太常卿捧太祖御位入安于太廟后,一臉和氣地看向早已疲憊的大臣,體貼說道:“都累了吧,休息休息,等下午我們再一起回去。”

    “等會兒還要去太廟參拜,上告列祖列宗,此次北郊祭地禮成呢。”王鏊明明累到說不出話來了,但還是堅持說道,“不若回城再休息休息。”

    谷大用笑說著:“二殿下已經先行跟著太常卿去了,諸位不必擔心。”

    他想了想,委婉說道:“那禮服頗重,陛下也有些累了,之前那幾日多忙啊,陛下都沒好好休息呢,今日更是走完全程,有些吃力了。”

    眾人面面相覷。

    江蕓蕓眉心微動。

    谷大用突然嘆了一口氣:“陛下剛才突然想到了先帝,前些日子就拉著二殿下在太廟呆了好一會兒呢。”

    禮部尚書李遜學一下子被所有人注視著,想了想,謹慎點頭:“確實聽到陛下如是說過。”

    王鏊聞言松了一口氣,體貼說道:“既然二殿下跟去了,那我們也休息休息,下午在啟程吧。”

    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見谷大用走了,找了個借口就離開了,沒多久就逮到了鬼鬼祟祟準備出門的谷大用。

    她還沒開口,只是笑臉盈盈盯著谷大用看。

    谷大用已經心虛地移開視線。

    “二殿下人呢?”沒想到江蕓蕓沒為難他,只是笑問道。

    谷大用忙不迭說道:“還在偏殿呢,應該還未走。”

    江蕓蕓頷首,卻又沒有直接離開,反而笑問道:“陛下帶走了幾個人?”

    谷大用一聲不吭。

    “我不為難你。”江蕓蕓不笑了,平靜說道,“但你要記住,陛下要是出事了,第一個掉腦袋的就是你。”

    谷大用也是緊跟著愁眉苦臉,但還是嘴巴緊閉,沒開口。

    江蕓蕓了然。

    ——不是太監挑唆的,朱厚照就是自己呆不住想出門玩了。

    她心里嘆了一口氣,轉身朝著偏殿走去。

    谷大用一看,拍了拍大腿,連忙朝著他家爺離開的方向趕去。

    偏殿內

    朱厚煒一見到江蕓蕓就是臉色大變,下意識想跑。

    “跑什么?”江蕓蕓抱臂,冷笑一聲,“人都走了,你怕什么?”

    朱厚煒腳步一頓,慢慢吞吞轉過身來,一臉委屈地盯著江蕓蕓看,隨后癟了癟嘴,提著厚重的衣服,氣呼呼朝著她走過來:“我哥的脾氣,你比我清楚,他一向是坐不住的人,這幾年也怪辛苦的,而且我還挨打了呢,可見我不是同犯。”

    他理直氣壯就要脫衣服,給她看看自己肩膀上的痕跡。

    江蕓蕓眼疾手快把他的手按住:“吉服繁瑣,穿上不容易,拖來拖去,耽誤了時間,外面的人誰猜不出來。”

    朱厚煒一聽,歪了歪腦袋。

    “陛下去哪里了?”江蕓蕓口氣波瀾不驚。

    “南海子。”朱厚煒毫無義氣地把他哥出賣個一干二凈,“帶了自己訓練的三百精銳,朝著南面去了,說正月十五就回來。”

    江蕓蕓嗯了一聲:“給我準備一匹快馬。”

    “好嘞!”

    —— ——

    朱厚照坐在馬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只覺得這世上也是如此的天高地闊,皇宮里的一切再也約束不了他。

    李新策馬跟在他身后,頗為擔心:“谷公公怎么還沒回來?”

    “路上耽擱了吧,他騎馬又不快。”朱厚照大手一揮兒,信誓旦旦說道,“我安排得可好了,不會有人發現的。”

    李新欲言又止。

    “南海子還有多久啊?”朱厚照興致勃勃問道,“我可要好好玩幾天。”

    南海子,又名南苑,位于京城南郊永定河附近,因水草豐美、樹木蔥郁、飛禽走獸眾多,成為皇家獵場也是著名皇家苑囿。

    “快了,要是看到新修的道路就到了,前幾日就早早讓那些海戶把獵物們都準備好了,估計還未走進就能看到鳥在天上飛了。”李新解釋道。

    南海子有一百二十里的圍墻,四面又開辟東西南北四紅門,園內外鋪設數十條道路,修筑大小橋梁不計其數,正中也有一處富麗堂皇的行宮,因為和紫禁城北的海子布局相似,為了區別,故稱該地為南海子。

    眼看已經看到不遠處高聳的城門了,朱厚照更是興致勃發,握著手中的弓箭暢想著:“給江蕓打一只大雁,給我家傻弟弟打一只兔子,給娘多打幾只獐,正好做大襖,對了,我好想要一只獵鷹……”

    只是他還未說完,就聽到后面一陣劇烈的聲響,他不解扭頭,只看到隊伍依次分散,最后一騎大紅色身影在人海簇擁下猝不及防闖入視線。

    “江閣老。”李新臉色大變。

    朱厚照也緊跟著變了臉色。

    江蕓蕓一看就是快馬飛馳,那匹馬的鬃毛被風吹得凌亂,就連自己白皙的臉頰被北風一吹,臉色通紅,官帽下也冒出幾絲碎發,只是她面容冷靜,呼吸平穩,瞧不出一路奔馳的狼狽。

    只見她勒住韁繩,原本疾馳的馬就乖乖停在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有點心虛,但很快又臭著臉問道:“你來攔我的?”

    江蕓蕓搖頭:“不是,只是想要問清楚陛下的去處,幾時回來?”

    朱厚照的眼睛立刻大亮。

    “就去南海子打了個獵玩玩,十五就回來。”他策馬走到江蕓蕓身邊,膽大包天把腦袋湊過去,“我就玩玩嘛,我好久沒出門玩了,江蕓~”

    江蕓蕓對上了兩邊的話,瞧著不會再出錯,便笑著點頭:“陛下這些年辛苦,放松放松自然可以。”

    朱厚照是個坐不住的人,小時候還能經常偷溜出門,鬧得皇宮人仰馬翻的,這些年被關在紫禁城,去那里都人哭天喊地說不可,確實為難這種精神格外旺盛的人了。

    朱厚照一聽自然是連連點頭。

    “騎馬射箭危險,陛下要以自己安全為先。”江蕓蕓又說道。

    “不會的,都是自己人。”朱厚照大大咧咧揮了揮手。

    江蕓蕓只好看向李新。

    李新立馬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保證保護陛下的安危。”

    “陛下注意安全。”江蕓蕓最后叮囑道,“十五若是沒回來,微臣親自來接陛下。”

    朱厚照哦了一聲,突發奇想,伸手抓著她的袖子:“要不你也和我一起玩?”

    江蕓蕓笑說著:“那等會文武百官就要跑到南海子的城門口,請求陛下回去了。”

    朱厚照嚇得火急火燎松了袖子。

    江蕓蕓無奈搖頭,再一次提醒著:“不可讓陛下身處險境,不然拿你們是問。”

    “哎哎,手套披風。”只要江蕓同意,朱厚照就格外高興,一時間興奮得眼睛都亮晶晶的,沒一會兒就看到她紅撲撲的耳朵,又趕忙把自己的東西脫了下來,“別跑這么快,地面滑別摔了。”

    江蕓蕓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接了過來。

    朱厚照熱情地給人穿上,然后飛快得把人趕走了。

    等江蕓蕓走后沒多久,谷大用匆匆趕過來:“不好啦,不好啦,江閣老知道……”

    朱厚照冷笑一聲,但是神色頗為得意:“等你來報信,你家爺都被抓走了。”

    谷大用也是跑得氣喘吁吁,一抬頭就看到李新對著他打了個眼色,這才心中了然,萬萬沒想到江蕓竟然跑得比自己還快,瞧著甚至都說好了。

    “這,這,江閣老騎術……不減當年。”他吶吶說道。

    “那是!”朱厚照搖頭晃腦,故作唏噓,“江蕓就是最厲害的,她以前在蘭州的功績又不是吹的,騎馬射箭可都是真本事,你跑不過她也不丟臉。”

    谷大用連連點頭稱是。

    “江蕓同意我去打獵呢。”朱厚照騎著馬,興高采烈說道,“我就說她和其他人不一樣吧,她還說我辛苦呢,哼,我要給她做一件虎皮大衣,來啊,把老虎放出來……”

    李新嚇得一哆嗦,連忙說道:“安全,江閣老說安全第一呢。”

    朱厚照一頓,隨后啊了一聲。

    “宮內有虎皮呢,還有熊皮,到時候都給江閣老送去。”谷大用機靈說道。

    “好吧。”朱厚照嘆氣,但是很快在進入城門口,看著和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色,臉上又開心起來,“走,玩去!”

    —— ——

    江蕓蕓安排好一切,這才故作無事地走了回來。

    “陛下怎么樣了?”王鏊看她回來,低聲問道。

    原是內閣的人還是不放心,只好讓江蕓找個借口去看看皇帝到底還在不在。

    “還行,到時候我們直接啟程回去就好。”江蕓蕓只當無事發生,平靜說道,“陛下只是有些想先帝了。”

    先帝只有張太后一個妻子,后宮也只有兩位皇子,唯一的公主早逝后,先帝對兩位皇子更是愛護,讀書都是手把手教的,日常里更是片刻不離,父子間的感情難免很深。

    “那陛下可有話交代?”楊一清也圍過來問道。

    “想玩幾天,正月十五前不看公務。”江蕓蕓又說。

    梁儲皺眉:“也不小了,怎么還這么懶散。”

    “馬上就要會試了,可不能把心弄散了。” 靳貴也緊跟著嚴肅說道。

    “陛下本就少年脾氣,愛玩愛鬧的年紀,逼太緊也沒好處。”江蕓蕓笑說著,“左右不過兩天,松一松他又如何。”

    王鏊點頭:“最近也沒事情,不看折子就不看,不礙事。”

    首輔都發話了,眾人自然也沒意見。

    午后,皇帝的車輦啟程,隱約可以看到里面一道人影,諸位大臣只當陛下傷心過度,不想見人,也沒多問,便跟著啟程離開。

    不過這事終究是紙包不住火,正月十五一大早,大家還是知道陛下偷跑到南海子去游獵了,眾人只當荒唐,正打算組團去敲門,朱厚照精神十足,已經帶著一大堆獵物耀武揚威回到京城,對著正打算出京城們的百官們和顏悅色地倒打一耙:“諸位打算去哪里啊?”

    眾人語塞。

    “這些東西分賜府、部、翰林以及五品以上科、道官。”朱厚照看著攔路的百官,笑瞇瞇說道,“祖宗庇護啊,這次打了好多東西,今年一定風調雨順呢,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臉都累了,更不好說話。

    內閣

    王鏊等人一臉嚴肅地盯著江蕓蕓看。

    江蕓蕓哭笑不得:“我真不知道。”

    “真的?”王鏊對此報以強烈質疑。

    江蕓蕓一本正經點頭:“肯定啊,要是知道,我肯定把人攔住啊,我是這么胡鬧的人嘛。”

    江蕓肯定是不胡鬧的。

    但陛下實在太胡鬧了。

    “當日一點異樣也沒發現?”楊一清并不相信江蕓真的不知道,反問,“陛下的心思,按理你應該是最清楚的才是。”

    江蕓蕓一臉唏噓:“陛下也是長大了,也能藏住事情了,我如何得知,當日真是一點異樣也看不出來。”

    眾人問了一圈,奈何江閣老立體防御,無懈可擊。

    “算了,平安回來就行。”等其他閣老離開口,王鏊摸著胸口,“我當時真是嚇得心跳都要停了,我這一把年紀了還要這么被年輕人嚇。”

    江蕓蕓體貼倒了一盞茶:“陛下有分寸的。”

    王鏊看了那盞茶,又看了江蕓蕓一眼,冷笑一聲,突然壓低聲音,咬牙切齒說道:“最好是你有分寸。”

    江蕓蕓只是笑了笑:“王首輔書法清勁爽健,結字縱長嚴謹,也該知道執筆應當‘當緊則緊,當松則松’,指實掌虛才能寫出好字。”

    王鏊神色微動。

    江蕓蕓回家后,發現家里除了多了一堆肉,還有兩件動物皮,甚至還有一車被紅繩扎著的東西停在院子里。

    “哪來這么多東西?”她吃驚問道。

    張道長正在收拾兩個小姑娘下個月出行的東西,隨口說道:“肉和動物皮是宮內送來的,肉是狍子肉和鹿肉,還有一對大雁,諾,栓在馬廄里了,動物皮是白虎皮和熊皮,都給你冬日做大氅的,陛下親自給你找的。”

    “給穟穟和知知她們做衣服吧,這一來一去要一兩年了,在外面可別生病了。”江蕓蕓目光從站在架子上的大雁上一閃而過,“大雁放了吧,肉晚上直接讓樂山燉了吧,不吃完的都放在地窖里。”

    “那這車東西是什么?”

    “不知道啊,我剛才聽到有人敲門聲,結果打開門一看,人走了,就看到這車東西停在這里,我一開始以為是宮內的東西,后來想想要是宮內的東西,那些小太監可不是要當面交給我,還要我和你仔細交代清楚,怎么會這么隨意丟在這里。”

    張道長摸了摸腦袋:“我猜又是誰來賄賂你了,人參燕窩,好奢華的東西啊,但我沒找到帖子,也不管胡亂動,正等著你回來處置呢。”

    江蕓蕓的門前自來就不缺這些東西,逢年過節更是多到塞不下,她不勝其煩,不得不請錦衣衛的人站在門口,把人嚇唬走,這才有幾天安靜日子過。

    “先送去京兆府,再送去孤獨園吧。”江蕓蕓說。

    張道長站起來說道:“行,我大張旗鼓送走,免得給你惹麻煩。”

    “別,低調點。”江蕓蕓說,“我不想大過年挨罵了。”

    張道長一聽,跟著哎了一聲,心疼說道:“嗨,倒霉孩子,那我走了,鍋里有飯,你記得吃,還是熱的,早點吃,冷了也別動廚房,樂山說今日早些收工回家的。”

    一月初,陳禾穎和顧知就跟著太監的船走了,浦智是尚衣監大太監,也是這次的主事太監,親自來江家接走兩位小姑娘,連連保證,一定把他們照顧好。

    朱厚照羨慕極了,拉著朱厚煒嘀嘀咕咕了許久。

    朱厚煒目光呆滯,他完全不理解出門玩,到底哪里好玩。

    他就是想做一個混吃混喝的快樂小藩王啊。

    朱厚照恨鐵不成鋼,只好換個話題,腦袋湊過來,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家弟弟:“哎,你成婚時間也不短了,怎么還沒好消息傳來啊,要不要我找個大夫給你看看啊。”

    朱厚煒和他對視一眼,惱羞成怒,跑了。

    二月初一

    “這次會試你當主考官嗎?”內閣開始商量這次會試的主考官,“你就當過一次鄉試的主考官,如今坐下門生可都遍布天下了,這次你呼聲可不小呢,前幾日不少人跟我打聽過你的文集,想要摸摸你的脈搏。”

    江蕓蕓搖頭:“手頭的事情實在脫不開手。”

    “要不先辦這事,陛下昨日也突然說起此事。”王鏊又勸道,“這次學生文章都還不錯,我看過好幾篇了,考出來算你的學生了呢。”

    江蕓蕓還是搖頭:“下次吧,江西的盜賊,福建和河北的清丈一日也耽誤不得。”

    王鏊一想也是,便又看向楊一清和梁儲。

    楊一清和梁儲也都表示有事。

    王鏊這才猶猶豫豫看向靳貴。

    靳貴年后沒多久就病了,這幾日內閣中一直都是藥味。

    “我可以。”他冷淡說道。

    王鏊猶豫說道:“你這還生病呢。”

    “我本就任禮部尚書,主持會試也很正常,無需扭扭捏捏。” 靳貴直接說道。

    王鏊哎了一聲,一側的江蕓蕓笑著圓場:“正好不用挑選禮部的人,算是幫了我們大忙。”

    靳貴沒說話,神色冷冰冰的。

    “第二個,目前戶部侍郎兼詹事府少詹事的顧清如何?”王鏊轉移話題。

    眾人連連點頭。

    王鏊大筆一揮兒寫下名字,最后直接把折子遞了上去。

    等人走后,王鏊憂心忡忡又晃到江蕓蕓的桌子前。

    “木已成舟,做這個臉色小心別人心里有意見。”江蕓蕓心里明白他到底為何而來。

    “我瞧著他對此事有點心結,我怕雪上加霜。”王鏊愁眉苦臉說道,“你沒看到他剛才的臉色有多難看嘛。”

    “那正好借著此事洗刷冤情不是更好。”江蕓蕓笑說著,“首輔要是沒事干,正好河北清丈的折子早上剛遞上來……哎,走什么。”

    王鏊走后,江蕓蕓臉上的笑意跟著收斂下來。

    靳貴還在翰林時,曾主持過正德六年的會試,但有人揭發其家童受賄鬻題,照成很大的輿論風波,但靳貴并沒有對此申辯,陛下也按下不發,所以此事草草結案,但靳貴風評亦然受損,不然也不會耽誤這么久才進內閣。

    這次靳貴已經病重多日,但今日還是堅持來內閣,怕就是知道此事,想要一雪前恥。

    只是……

    江蕓蕓合上折子,心中嘆氣,隱隱覺得此事怕不會安靜結束。

    朝廷風云正涌啊。

    二月初五,會試有條不紊舉行。

    內閣眾人看著臉色難看的靳貴帶病上場,心中也都吊著一口氣,但幸好會試平安落地,眾人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王鏊摸著胸口,松了一口氣,“我這把年紀,不能再折騰老人了。”

    只是會試結束第三天,御史們突然彈劾,言這次會試有人偷偷給考官送禮,送了一大車東西,言之鑿鑿,好似說得確有其事。

    江蕓蕓一看那一車東西的描述,瞇了瞇眼。

    “不好了,靳閣老吐血了。”周發驚慌失措的聲音響起。

    過分安靜的內閣立刻亂了起來。

    沒多久,京兆府尹上折子,還附上一張單子,說此事有誤會,京兆府收到過這一車的東西,是有人丟了的,被好心人撿到送到京兆府,京兆府已經按照好心人的要求,全都送完孤獨園處理。

    言官們有言是有人故意的,說不定就是做給人看的。

    一時間議論紛紛,直到殿試結束也不消停。

    四月初,靳貴因病致仕。

    一日清晨,王鏊看著空下來的房間出神。

    “好狠的一把刀子啊。”他對著站在身后的江蕓蕓低聲說道,“如此污名,這事要了他的命去。”

    江蕓蕓垂眸,沒說話。

    這把刀原先是朝著她來的。

    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誰捅來的刀。

    “其歸……”王鏊看著還未來人的空蕩蕩的內閣,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打算致仕了。”

    江蕓蕓猛地抬眸。

    “我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廷紛爭我也累了,只想保全清名離開。”王鏊看向她,苦笑一聲,“都說做多錯多,朝廷的風云只會越來越多,不怕你笑,我只想清清白白離開,這般受人污名攻擊,我這把年紀,何苦晚節受損,讓后人也為難。”

    “介夫十一月就要除服回朝了,他是個有主見的,你們今后可要好好相處。”

    “叔厚秉性,你也多擔待,但他年級也大了,耽誤不了你許久。”

    “應寧胸有溝壑,對邊地之事的了解并不比你少。”

    “至于你……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我也不知如何為你指路,只望你也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王鏊拍了拍她的肩膀,隨后走入自己的屋子。

    江蕓蕓看著還未散去霧氣的內閣院子,沉默許久,這才轉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 ——

    王守仁在江西的十家牌法漸入佳境,江蕓蕓上折請求升王守仁為巡撫南贛、汀州、漳州左僉都御史,并提督軍務,給符印便宜行事。

    五月初八,陛下同意。

    五月三十,王守仁開始轟轟烈烈的更定江西兵制,一時間全江西震動,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江西的事情瞬間被推到眾人視線中。

    江蕓蕓特意留了一個桌子,專門放江西的折子。

    楊一清意味深長說道:“江西的事,你也不怕壓得太緊了。”

    江蕓蕓笑:“盜匪之事一日不除,我一日難以心安。”

    六月初,江蕓蕓正在查看江西各地遞來的問題折子,眉頭緊皺,午后,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不知何時悄悄溜到她的窗邊,順勢翻身入內。

    “姜千戶?”江蕓蕓吃驚,下意識聲音壓低,“你怎么來了?”

    因為姜磊按理應該和謝來一同去了江西才是。

    “黎循傳失蹤了。”他臉色格外難看。

    第五百三十三章

    黎循傳在江西任江西承宣布政使司當右參議, 正是此次協助王守仁負責這次兵改的布政司主要負責人。

    “在李御史的宴會后突然不見的。”姜磊低聲說道。

    “我們指揮一開始也擔心這場宴會有問題,故而給了他煙火,我們的人也都守在門口, 只要一有問題,他扔下火石,我們就會進去,但直到天黑, 人都走光了,他還沒出來。”

    江蕓蕓盯著折子里晃動的字體, 眨了眨眼:“李御史,哪個李御史?”

    “癸酉年致仕的李士實。”姜磊說道。

    江蕓蕓眉心微動:“是他。”

    “是,他對您頗有怨言, 回江西南昌府后不停詆毀您。”姜磊冷笑一聲,“還和寧王交往過密,可見不是什么好東西。”

    癸酉年正是當年吏部大考,李士實是成化二年的進士, 雖然家境優渥,但人品能力都一般,在江蕓蕓第一次接受吏部做大考時, 對他印象并不好,只給了一個中,他的仕途也在之后幾次起落, 后被南京禮科給事中徐文溥彈劾他后, 他就順勢致仕。

    江蕓蕓沉默著,盯著手中江西的折子, 半晌之后才把手中的折子緩緩合上, 許久之后才說道:“不可能直接殺了一個朝廷官吏。”

    姜磊盯著她微微發白的臉, 但半晌之后也跟著輕輕嗯了一聲,畢竟誰也不知道這話到底是說給誰聽的。

    “應該是他自己跟著走的。”江蕓蕓冷靜下來開始分析道,“他既然知道這人危險,還愿意赴約,大概是知道了什么,想要查清楚。”

    “黎參議一直在和王總督通信,江西兵改覆蓋整個范圍,去年江西的土改命令剛下來,各地本來就已經嚴正以待,當地勢力很強,黎參議就說過此事不好處理,后來得知王總督要兵改,便也打算從四衛和十一千戶所開始,聽說下個月就打算兩人一起回合碰頭。”姜磊說道,“但是朝廷關于土改的圣旨還沒下,確定是讓黎參議負責嗎?”

    江蕓蕓點頭:“他在漳州有經驗,圣旨這幾日就要下的。”

    “那麻煩了。”姜磊嚴肅,“江西土地肥沃,鄉紳眾多,這一耽誤不知道要如何處理了。”

    江蕓蕓終于平穩了思緒,抬頭,鎮定問道:“寧王府那邊什么情況?”

    “還是和往常一樣,整日召集讀書人談論詩詞歌賦,但我瞧著也沒什么詩作佳作流行出來啊。”姜磊撇嘴,“不過他找的人也不行,有一些明顯就是混吃混喝的,哪里有半分想讀書人,偏他好酒好菜招待著。”

    江蕓蕓抬眸:“可有追蹤過這些人?”

    姜磊點頭:“指揮讓我們各自跟了一段時間,但是瞧著就是一些清客,到處各家各戶地亂走,靠著一張嘴騙吃騙喝。”

    清客就是專門陪著富貴人家消遣玩樂的人,民間也叫幫閑,大都是讀過一些書,識一些風花雪月,但也沒什么本事的人。

    江蕓蕓抬眸:“在各家各戶走?”

    姜磊點頭:“對啊,他們不就是干這事的嘛,陪著這些公子哥吃喝玩樂,花天酒地,每日都忙得腳不沾地,拿錢辦事,花錢消災,是個攪混水的屎棍子。”

    “也就是說這些幫閑其實可以把南昌,甚至江西整個富貴圈子連接起來。”江蕓蕓冷不丁說道。

    姜磊一怔,隨后猛地站直身子。

    “但,但他們確實沒說過什么信息……”他下意識反駁道。

    江蕓蕓平靜說道:“我只擔心是不是早已接頭多年,有了自己的規矩。”

    姜磊心中咯噔一聲,轉身就要走。

    “等會……”江蕓蕓把人攔下。

    “指揮已經讓人去找黎參議了……”姜磊以為她是擔心這事。

    “不,不是這個事情。”江蕓蕓看了過來,夏日的日光落在瞳仁中,好似老虎的瞳孔被微微縮起,“此事不能對外言明。”

    “什么?”姜磊大驚。

    白皙到近乎在發光的臉頰在此刻模糊了所有的神色:“寧王的土地有問題。”

    —— ——

    六月十五,有御史彈劾江西右參議黎循傳六條罪狀,朝中立刻有人聯動,一時間江西清丈的消息順著蟬鳴拉開帷幕,喧鬧紛紛,任誰見了面都要討論兩句。

    江西自來就是賦稅種地,農耕大戶,魚米之鄉,土地推行難度不亞于浙江。

    兩日后,內閣閣老江蕓認為其無中生有,污蔑長官,上圣要求把此人貶去江西某縣做推官,次日,陛下同意。

    “你瘋啦?”王鏊茶也來不及端了,大驚,“你,你,誰沒被罵過啊,那些言官不都這個毛病,你這樣做,外人怎么看你和黎循傳啊。”

    江蕓蕓沉默,半晌之后揉了揉腦袋:“江西馬上就要推行清丈了,主官不能有失,這人是江西人,屁股決定腦袋,我必須要做給江西所有在籍官員看。”

    “你真瘋啦。”王鏊喃喃自語,“自來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人家是撿軟柿子捏,你專門磕石頭不成。”

    江蕓蕓笑了笑:”江西土地肥沃,百姓眾多,本來就是改革重點。”

    王鏊沒說話,只是盯著她看,冷靜說道:“換個人不行嗎?黎循傳性格其實頗為靦腆,守成可行,革新只怕有壓力。”

    江蕓蕓沉默,隨后搖了搖頭:“王伯安依然是革新之人,必須要加個守成之人。”

    “他不是兵改嗎?”王鏊不解,隨后眉心微動,“你支持兵改,實際就是為了清丈是嗎?兩路并行,一旦關聯,你可有想過,一個出錯,必然牽連下一個。”

    江蕓蕓把手中的折子合上,神色有片刻的恍惚,隨后緩緩閉上眼,低聲說道:“所以,我在做選擇題。”

    ——黎楠枝的命,還是,清丈的成功。

    “你,哎……”王鏊看她的神色,只能甩袖離開,領走前最后說道,“別把那群江西人逼得太急了。”

    江蕓蕓沒說話,坐在日光下沉默。

    沒多久,周發借著倒水的動作,低聲說道:“那個畢真去了江西做鎮守太監。”

    江蕓蕓嗯了一聲:“此人如何?”

    “不咋樣。”周發撇嘴,“我就說一句,這人在外面本來以娶妻生子,但嫌棄家貧,私自凈身,這樣的人能是什么好東西。”

    “他一直在尚膳監嗎?”江蕓蕓又問道。

    “那不是,這人據說和那個劉瑾有點關系,進宮沒多久就去山東了,鬧得當地軍民怨聲載道,后來劉瑾倒了,又攀上了其他人,盯上了海貿,但當時的漳州被看管得滴水不進,他就跟陛下嚼舌根,說想要市舶專理泛海諸船,不過陛下可沒聽。”

    江蕓蕓平靜說道:“瞧著頗有想法。”

    “可不是。”周發冷笑一聲,“張永滾去守皇陵了,也不知怎么就爬到爺面前了,極!盡!諂!媚!”

    江蕓蕓沉默。

    “要不要把人拉下來?”周發湊過來,嘟嘟囔囔著,“不用您出手,我們老祖宗聽聞他之前對您不敬,早就準備好了。”

    江蕓蕓笑著搖了搖頭。

    “不麻煩的。”周發以為她怕耽誤老祖宗,連忙說道。

    “不是。”江蕓蕓平靜說道,“我在等他去江西攪弄渾水。”

    周發聽不懂,拎著茶壺,摸了摸腦袋:“啥意思啊,算了,那您要是有需要,盡管喊我,就是找我們老祖宗也可以的。”

    江蕓蕓笑著點頭。

    周發離開沒多久,楊一清走了過來:“江西清丈的人選的圣旨擬好了,發不發?”

    江蕓蕓點頭。

    “你是打算給黎循傳立功嗎?”楊一清想了想到底是顧念一點師徒情誼,“江西當地勢力盤根錯節,和河北不相上下,和當初,本就對海貿格外熱情的漳州全然不同,楠枝只怕是推不動,如此無功還有過了。”

    江蕓蕓笑說著:“讓他先試試吧。”

    楊一清見她一臉堅決,猶豫說道:“你們關系不是很好嘛?要是真出事了,你,怕也不好保他。”

    江蕓蕓沒說話,盯著他手中的圣旨,半晌之后移開視線:“送去吧。”

    楊一清見狀,只好一臉深地轉身離開。

    ——江西出事了?

    他有一個隱約的念頭猝不及防冒了出來。

    —— ——

    江蕓蕓出內閣沒多久,谷大用獨自一人,在一條巷子口悄悄把人在攔下。

    “陛下請您過去一趟。”他低聲說道,“江西那邊出事了。”

    江蕓蕓神色一怔,腦袋下意識一蒙,急切問道:“誰出事了?”

    谷大用神色凝重,沒說話,只是帶人走了小路,前往乾清宮。

    狹小的宮道上,夏日的風沉悶滾燙,吹的人神色逐漸發蒙,耳邊是不絕于耳的蟲鳴,但江蕓蕓很快又回過神來。

    若是朝廷命官出事,不會是這個態度,而且謝來肯定會先一步和她說。

    她揉了一把臉,重重吐出一口氣。

    ——她太緊張了。

    “是寧王的事情嗎?”她平靜問道。

    谷大用震驚,雖沒說話,但悄悄豎起大拇指。

    江蕓蕓一入內,就看到朱厚照坐在龍椅上暴怒的神色,地下正跪著兩人。

    “這是西寧王府的副典寶閻順,典膳正陳宣。”谷大用直接介紹道。

    那兩人也機靈,直接對著江蕓蕓行禮磕頭。

    “再說一遍。”朱厚照見江蕓來了,強壓下火氣,冷靜說道。

    原是這兩人借著江西兵改和清丈土地的混亂,順勢潛入京師,狀告寧王朱宸濠親信典寶正涂欽與致仕都御史李士實、都指揮葛江等人共謀不軌,挖池造船,掠死良民,逼奪財產,燒毀民房。

    “江西如今盜匪橫行,百姓民不聊生,寧王不思為國分憂,為非作歹,下官實在看不下去,請令法司派員調查懲治。”其中一人痛哭流涕說道。

    “你看看,我就說這人不是個好東西吧。”朱厚照大怒。

    江蕓蕓冷靜下來,仔細打量著前面兩人:“若是按照你們所說,整個江西都在寧王的掌控之中,南昌更是要地,你們是如何走出南昌,一路北上的?”

    一直沒說話的典膳正陳宣膝行上前,認真說道:“寧王府整日歌舞升平,宴會不斷,故而膳食采購需求很大,寧王偏愛揚州的甜口菜系,春秋冬之際,下官每十日就要親自去前往采購,一次采購需要至少五日,下官就是借這個機會,說,說,揚州最近流行,一個甜口的雞翅,想要學習一下,寧王同意了,故而才帶著副典寶閻順出了江西,等到安慶府后便連夜逃出。”

    朱厚照臉色立刻難看的幾乎能滴出水來。

    谷大用也悄悄看了一眼江蕓蕓,出人意料的是,江蕓蕓神色格外平靜。

    “今日之言,你們可有證據?”她問。

    兩人對視一眼,隨后齊齊搖頭。

    江蕓蕓沉默。

    朱厚照已經走了下來,站在江蕓蕓面前,小聲說道:“這樣還不行嗎?”

    “若是江西真鐵板一塊,我們的人也查不出什么。”江蕓蕓和氣說道,“若是江西不是鐵板一塊,卻至今無人上折,我們貿然調查一位親王,還是素有賢名的親王,只怕會寒了諸多親王的心。”

    朱厚照背著手,繞著她來回打轉,最后不甘說道:“那就這么算了?”

    江蕓蕓搖頭,許久之后看向兩位同樣不安的人,溫柔問道;“寧王不愿意為國效力,那你們愿意嘛,就當為江西的所有百姓發出一聲嘆。”

    那兩人臉色瞬間發白,互看一眼,隨后又齊齊看向江蕓蕓,面容驚恐不安,但很快典膳正陳宣就用力磕頭說道:“下官是福建寧化人,但在江西南昌落地生根十三年,深感江西百姓苦狀,愿意為國盡孝,只是,下官上有七十歲老母,下面三歲稚兒,妻子為家盡心,為孝竭力,還請,不受下官牽連。”

    江蕓蕓看向副典寶閻順。

    副典寶閻順臉色煞白,許久之后,才低聲說道:“我,我妻子老母已逝多年,膝下只有一個十歲的女兒。”

    江蕓蕓頷首:“若是寧王之罪,證據確鑿,你們的家人自然也平安無事。”

    兩人重重磕頭謝恩。

    等人下去后,朱厚照看了過去:“你要做什么?”

    江蕓蕓搖頭:“先不做什么,把這兩人的蹤跡隱藏好,讓江西的錦衣衛把他們的家人帶出來。”

    “他們離開江西已有一月……”谷大用直白說道,“寧王只怕已經知曉,他們的家人……”

    “讓錦衣衛出面會不會打草驚蛇。”朱厚照小聲說道,“而且他們說的是真是假,我們也無法判斷。”

    江蕓蕓平靜說道:“為國盡忠之人,不可辜負其人,苛待其家,不然寒得不只是這幾人的心,是萬千的江西百姓的心,人心不在,江西便亂,江西一亂,大明西南不寧。”

    朱厚照盯著她看,半晌之后才說道:“知道了,那我下旨讓錦衣衛在不耽誤江西事宜時,務必把人救出來。”

    江蕓蕓頷首,順勢夸道:“陛下仁心。”

    朱厚照被夸了,高興地摸了摸腦袋,突然腦袋湊過來,笑瞇瞇說道:“都是你教得好,那我們現在要派人去江西嗎?”

    江蕓蕓搖頭:“再等等。”

    “要等到什么時候啊?”朱厚照是個急躁性子的人,一聽又要等,就開始繞著她焦躁打圈,“我真是煩死這人了,從我爹還在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不是個好東西,現在都讓他多活這么多年了。”

    “所以才要,一擊斃命。”江蕓蕓抬眸,溫柔安撫道。

    朱厚照被那雙黑漆漆的眼睛一看,果不其然冷靜下來:“對,到底是個藩王,那現在先按兵不動?等兵改和清丈土地結束嗎?”

    江蕓蕓又是搖頭:“這兩件事件非三年,不可成。”

    朱厚照皺了皺鼻子:“好久啊,那還要讓他再活三年?那也太便宜他了。”

    江蕓蕓沒說話,只是突然冷不丁抬頭去看朱厚照,平靜問道:“陛下想去居庸關看看嘛。”

    朱厚照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第五百三十四章

    黎循傳被人帶到寧王府, 等他再一睜開眼,就看到虎皮王座上坐著的一人。

    那人面若好女,偏臉上血色極少, 眉宇間充滿陰鷙,冷眼看人時,好似一把冰冷不見光的刀刃,只等著你不經意時給你猛烈一刀, 但他偏又衣著華麗,腰間穿金戴銀, 滿身富貴,把這樣的狠厲消減了半分,只剩下紙醉金迷的冰冷。

    黎循傳一眼就猜出面前之人的身份:“寧王殿下。”

    朱宸濠聞言, 下巴一臺,藐視瞇眼,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面前的男人,冷笑一聲:“瞧著長相也一般, 也不知道江蕓看上你什么了,倒是給你保護得好好的,幾分年少讀書的舊情, 倒是讓她念念不忘起來了。”

    黎循傳笑著頷首,口氣卻格外鄙夷:“我自有她為我精心打算,只可惜寧王孤身一人, 無人愛護了。”

    朱宸濠臉色大變, 神色瞬間陰沉,把手中的茶盞狠狠朝著他砸去, 咬牙切齒:“好一張伶牙利嘴, 來人啊, 給我拖出去亂棍打死。”

    李士實被猝不及防地滾燙茶水燙傷,手背瞬間通紅,疼得齜牙咧嘴,但還是硬著頭皮,踏著碎片上前安撫著暴怒的寧王殿下:“此人正是拿捏江蕓的好手段,尚有大用。”

    朱宸濠充耳不聞,只是死死盯著黎循傳,目光狠毒,口氣似有恨之入骨之仇,幾乎是一字一字蹦出來的:“就他?江蕓那個沒良心的,要是真把他放在心上,送來江西做什么,哼,不過是某些人的臆想罷了。”

    黎循傳對上他的目光,手指撫平著被熱水濺濕的袖子,態度平靜自然,只是最后微微一笑:“我與她的關系,和你無關。”

    朱宸濠怒目圓睜,暴怒而起,李士實一看連忙讓人把黎循傳拉了下去。

    “不過是手下敗將,輕而易舉就被我們抓到了,廢物一個,他日事成,千刀萬剮即可,殿下何來為這樣的人傷了身子。”李士實柔聲安慰道。

    朱宸濠粗喘的氣這才緩緩慢了下來,陰陽怪氣道:“江蕓的人瞧著也不行,坊間傳聞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還當他和江蕓一樣厲害呢。”

    “可不是,一杯酒就被放到了,差得厲害。”李士實笑說著,“聽聞那江蕓也是滴酒不沾,說不定也只是這樣的繡花枕頭。”

    朱宸濠摸著袖口處別著一個本應該放在帽子上的鐸針,那是一塊淺綠色玉雕雕琢成葫蘆,外面又繞著一圈又一圈的金絲銀線,好似葫蘆藤一樣攀附其中,成了一個富貴華麗的花紋。

    他在沉默中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這個鐸針,許久之后才低聲說道:“她打人才疼呢。”

    李士實只當沒聽到。

    ——他早早就發現朱宸濠對江蕓的態度似乎有一些不一樣。

    黎循傳被關起來后也不驚慌,反而安靜思考著下一步。

    他一來江西就和在江西多月的錦衣衛等人聯系上了。

    謝來一早就來告知他,李士實和寧王勾結頗深,故而李士實來找他,一行人都頗為緊張,甚至勸他找個借口推了。

    但黎循傳還是在清查里面土地賬本的時候發現了一些不一樣的地方,決定前往赴約,一探究竟。

    江西的土地登記數量很少,給出的原因是各地都有賊匪,這些賊匪占據了全部的土地,故而登記在冊的土地越來越少。

    這個理由乍一聽也并無問題,但黎循傳反手去查歷年江西各地的米價時卻又發現,米糧的價格沒有大幅度上升,這意味著市面上流通的糧食是固定的,也是夠百姓使用的。

    既然土地一年比一年少,糧食數量怎么可能會維持不變呢。

    他自己在漳州開海前,也曾清丈過漳州的土地,用來確定人口和土地面積,以便控制開海的船只和數量,更好地安排百姓的生活,故而他對三者之間的關系并不陌生。

    “我認為,江西的土地和人口有問題。”某一日深夜,黎循傳對著深夜而來的謝來低聲說道。

    “寧王的土地?”謝來那幾日正在盤查寧王的土地情況,下意識問道。

    “是,但也不是。”黎循傳神色凝重,“江西全部的人口將近一千萬,這已經是有一部分百姓遷居湖南和湖北等地外的數據,并且目前還有大量百姓正持續不斷向西南遷移。”

    他的面龐在燭火下陰暗明滅,多年的歷練在這位曾經稚嫩青澀的小公子身上也有了運籌帷幄的從容氣魄。

    那些外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如今他也能一眼看出虛偽真假。

    “這樣大面積的遷移,為什么,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土地的稀缺,無土之民是無法生存的,所以他們不得不轉移,那江西現在的土地時多少呢。”

    黎循傳直接掏出幾本看上去要碎掉的折子,小心地遞了過去:“這是歷年的賦役黃冊,江西整個地界的耕地面積自一開始就起伏很大,我認為是有造假嫌疑的。”

    “在洪武經歷過第一次起伏,從四十萬頃,回到三十萬頃,之后是先帝在位時期的最后幾年,耕地面積又恢復到了四十萬頃,但很快,在陛下等登基第二年,只剩下二十萬頃。”

    謝來仔仔細細看著,隨后不解問道:“差得也太多了,近半了。”

    “土地是不會少的,而且土地隨著荒地被開荒,只會越來越多,但也不會超過整個江西地界,但現在的趨勢卻還是越來越少。”黎循傳神色凝重。

    人是活的,所以活不下去會跑,但土地是死的,一旦開出來,就會有源源不斷的占據這塊土地,這就是千百年來土地流轉的原因。

    “有人造假!”謝來篤定說道,“整個江西的布政司都太亂了,所有賬務一旦查起來,近三十年的主官都要完蛋。”

    “對,但你看這一本……”黎循傳又從成堆的折子里抽出其中一本,瞧著又被火燒過痕跡的折子。

    謝來一看那個時間,就挑了挑眉。

    “這是陛下登基那一年,也就是劉瑾在位時,他曾經強行推動全國的清丈土地,這是當年統計的數據,我認為是頗為可靠的。”黎循傳盯著面前的錦衣衛,認真說道,“我和其歸討論過此人,此人品性如何尚且不論,但是心里是一直想要做一番事業出來的,清丈的事情當年如此轟動,各地鬧得風風火火,劉瑾不是傻子,相反他肯定比我們更清楚各地的情況,各地的鎮守太監可不是吃素的。”

    “江西的鎮守太監一直都是司禮監大太監的心腹人,所以我認為當時,這些人一定會強壓底下人據實上報,這里寫著,陛下登基初年,江西人口戶數一百四十八萬七千人,官民田地山塘近四十萬頃,夏稅米八萬六千六百石余,農桑絲三千九百七十斤余,折絹三千一百七十五匹余,秋糧米兩百五十六萬石余。”

    謝來盯著那一串串數據,有些頭疼,把手中的折子合上,扔了回去:“你就直說吧,我看得頭疼。”

    “也就是說江西的土地從太.祖時期就沒有變過,但這幾本是歷年的布政司工作記錄,荒地的開采是一直有的,甚至達到了九萬頃,那……”黎循傳的眸光在燭火下閃爍搖曳,卻又亮得驚人,“這些土地呢?”

    謝來的腦袋緩緩抬了起來,隨后和黎循傳對視一眼。

    “若是土地投獻,那只要在布政司登記過,數量就是在的,否則耕種的百姓仍要被征稅,這樣只會減少稅額,但數量不會少,那我在想,是不是,土地隱瞞。”

    黎循傳聲音驟然變低:“我算過南昌的歷年工作記錄,所記載的荒地就至少有一萬頃,這還不包括目前被匪徒占走的那一座座山,所以,這么大量的土地,到底是誰拿走了,只是簡單的想要逃稅,還是,要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可鎮守太監都沒說話……”謝來一頓,總算回過神來,明白黎循傳欲言又止的背后的含義,“南昌上下還真是鐵板一塊不成。”

    鎮守太監不可能不知道這么多的土地消失,他們都是司禮監大太監的心腹,可他們卻選擇為寧王隱瞞,這樣舉動的背后意圖,讓人不寒而栗。

    “我想去找寧王。”兩人沉默許久后,黎循傳突然說道。

    謝來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不行,朱宸濠腦子不正常,尤其是對你,我怕他發瘋,你就在布政司好好呆著,這事我去查。”

    “來不及了,寧王一脈在此地數十年,早已盤根錯節,其歸在京城打擊各路鎮守太監,眼看江西就要換人了,那些藏在后面的人正是慌的時候,一旦新太監不肯站在他們身邊,一切都會暴露,我們要趕在新的鎮守太監來的空隙,查出這些土地的去處。”

    “那也未必和寧王有關。”謝來有些急躁,“你別摻和進去,你要是在我手里出事了,我回頭怎么和江其歸交代。”

    “太監,對,還有新來的太監呢,我讓他們找個好太監來。”謝來說。

    黎循傳笑了笑:“寧王在京城的力量比我們想象中的大,而且太監的事情是內廷的事情,我們插不進去手的,這次來的太監一定是他們選好的太監。”

    謝來和他大眼瞪小眼,最后嘟囔著:“那也是我的事情,你還是趕緊去找王守仁先把兵囤的事情干了。”

    他說完也不等黎循傳開口,就匆匆走了,只是走了幾步,突然折返回來,把黎循傳剛才看完的折子全都巴拉走,揣進袖子,腳不沾地地疾步離開。

    黎循傳看著離開的背影,嘆氣說道:“那怕是要不如你意了。”

    現在他如愿打進寧王府內部,正打算悄悄溜出門,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動靜,他瞬間把手中的刀片塞回袖子里,躺在地上裝死不說話。

    —— ——

    八月初,京城突然有消息說寧王要反。

    “說是江西寧王府典寶副閻順,典膳正陳宣等人,和錦衣衛搭上線,潛入京城,狀告寧王朱宸濠的親信典寶正涂欽與致仕都御史李士實、都指揮葛江等謀不軌,收納兵民,強占土地,私造兵器。”王鏊憂心忡忡說道,“說是已經單獨面見陛下了,不知道陛下會不會找我們。”

    “陛下最近沉迷豹房。”梁儲說完,不高興地看了一眼江蕓蕓。

    上個月,朱厚照突然又開始不愛工作了,整天蹲在豹房和他的六千精兵玩樂,吃住都在一起,內閣自然是連忙上了折子規勸的,朱厚照一如既然不愛聽,到最后反而又有點生氣了,開始不見人。

    王鏊腦筋一轉,想要讓江蕓出面,誰知這次江蕓拒絕了,理由是——陛下能安分待在京城就很好了。

    為此,梁儲私下大罵江蕓要做佞臣,把持朝政。

    就連楊一清對此也并不贊同。

    ——閣老間的矛盾自來不小。

    楊一清不贊同的同時對江西的事情更為上心。

    “此事如此慎重,陛下肯定會出面的。”他說。

    “先發函給江西布政司,讓他們先盯著。”王鏊提出建議,“其歸,楠枝就在那邊,你去寫吧。”

    江蕓蕓平靜點頭。

    “我怎么聽說黎參議好像病了,好幾日不見人影。”楊一清突然看向江蕓蕓。

    他本來聽到這個消息還不覺得奇怪,但現在突然聽到江西寧王要反的消息,他又思及江蕓對江西之事格外關注……這么巧,都是江西,他不得不多想。

    “病了?可是水土不服?”王鏊擔憂說道。

    “不清楚,但工作總是要做的。”江蕓蕓笑著岔開話題,“我寫函過去,他不做,也有其他人做的。”

    王鏊跟著點頭:“也是這個道理,那你寫吧。”

    楊一清看著她的背影,神色凝重。

    ——他必須確定黎循傳的真正動向。

    第二日,朱厚照還是沒找他們,但是朝野上下為寧王說話的人越來越多了。

    “折子都放我這里嗎,我看看。”江蕓蕓趕在楊一清之前把此事攬了過去。

    楊一清心中警鈴大響,江其歸其實不是愛接活攬功的性子,她手中大都是請都是她自己提出的,頗能拉仇恨的事情,一般人也不愿意插手,她都是自己承包所有事情的,事無巨細地處理。

    雖然還沒收到學生們的信,但他現在已經篤定江西是出事了。

    “這么多人為寧王說話。”王鏊是個人精,加上要致仕的想法已經越演越烈,他冷眼旁觀早已無法上下一心的內閣,心中嘆氣,但是一回頭看到那一疊疊為寧王說話的折子,還是忍不住咋舌。

    “是啊,寧王的擁躉可真不少。”江蕓蕓似笑非笑說道。

    王鏊收回視線,緊接著看向豹房的方向,心中驀地有一絲不詳的預感閃過,喃喃自語:“陛下怎么還沒找我們啊?我這個心口怎么突然不舒服了。”

    外面的流言越來越多,內閣的人也一直準備等著陛下宣召,但誰知陛下沒等到,只等來的是一個小太監鬼鬼祟祟,慌慌張張跑到內閣來。

    “不好啦,陛下跑了!”

    猝不及防驟聞噩耗的王鏊眼前一黑,直接脆弱地暈到江蕓蕓懷中。

    第五百三十五章

    朱厚照跑了!

    昨天晚上就跑了!

    王鏊被江蕓蕓冷漠掐醒后, 一聽到這個日期又想暈過去。

    “先別暈。”江蕓蕓一把撐住他的胳膊,用更冷漠的聲音說出更嚇人的事情,“完了, 陛下說不定沒聽到寧王可能要造反的消息。”

    王鏊嗷了一聲,眼皮一翻……然后被江蕓蕓用力掐了掐胳膊……

    “還要首輔主持大局啊。”她嚴肅扶起手邊的國之棟梁,一本正經說道。

    王鏊臉色灰白,眼睛全然沒了光, 茫然地看向江蕓蕓,最后忍不住垂淚, 握著江蕓蕓的手,哽咽:“晚節,不保啊。”

    江蕓蕓安撫道:“怎么會呢, 還不知道陛下去哪了呢?”

    “是不是打獵去了!”梁儲立刻回過神來,一臉期望地問道。

    最開始,他是非常不喜歡朱厚照玩物喪志,去騎馬打獵的, 優秀的皇帝就應該垂拱而治!

    但現在,他認為朱厚照去打獵消消自己無處釋放的精力,真是極好的選擇。

    小黃門看著閣老們一個個格外期待的目光, 跟著長嘆一口氣:“陛下沒說,但陛下前幾日一直念叨要帶人去居庸關轉轉。”

    本還算冷靜的楊一清都聽得倒吸一口冷氣。

    居庸關、紫荊關、倒馬關、固關是京西四大名關,一直駐扎著大量軍隊, 而且若是從居庸關出關, 就極有可能碰到掃蕩的蒙古騎兵。

    “一開始只當是開玩笑,知道昨日開始清點人數時, 發現少了三百士兵, 正打算去稟告爺, 誰知道,爺也不見了……”

    王鏊虛弱地跌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他早就說想去邊關大打一仗,我早就知道的,我怎么就沒往心里去呢,我怎么就不當回事了,那可是,居庸關啊。”

    梁儲也跟著身形一晃:“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楊一清目光環視屋內,最后在非常鎮定的江江蕓蕓身上一閃而過,心中微動,原本還有些慌張的心下意識跟著冷靜下來。

    “不對,三百人不少,五城兵馬司,城門口怎么會一點動靜都沒有。”楊一清追問道,“還有陛下身邊的人呢,難道全都任由陛下胡鬧,司禮監的人呢,錦衣衛呢。”

    小黃門也跟著一臉愁容:“谷公公和李新都走了,至于五城兵馬司和城門口沒動靜,我們也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才覺得嚇人。”

    楊一清仔細打量著面前說話的小黃門,突然冷下臉來,厲聲呵斥道:“好你們個司禮監,慫恿陛下出走居庸關,完全不顧陛下安危,真當是罪該萬死,江閣老的太監改制,難道沒改到你們頭上不成,來人啊,給我拖下去亂棍打死。”

    楊一清常年在邊關和人打交道,真正的刀光劍影,直面各種殺氣血腥,別看他平日里笑臉盈盈,但一旦冷臉呵斥他人,威嚇驚人,一個常年在皇宮內的小黃門自然是被嚇得臉色大白,膝蓋一軟,直接跪倒在地上,嘴皮子哆嗦了,卻不敢開口。

    王鏊也被嚇清醒了,看了一眼楊一清,又看一眼小黃門,最后悄悄伸手推了推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

    這小黃門是司禮監的人,聽說還是谷大用的干兒子,時常需要往來內閣遞送折子,雖說太監低人一等,但他們這些閣老自來是打狗看主人的,對于這些小黃門都還是頗為客氣的。

    江蕓蕓被人推了出來,只好咳嗽一聲,嚴肅說道:“還不把知道的消息都交代清楚,陛下遠離京城是大事,如此多的政務堆壓,就等著陛下定奪呢。”

    小黃門哆哆嗦嗦說道:“爺,爺說,都去找二皇子就行了。”

    “二皇子知道陛下要走?”王鏊震驚。

    在他心中,二皇子可太乖了。

    小黃門搖頭。

    梁儲一看,心中咯噔一聲:“那如何去請示二皇子?”

    小黃門和諸位閣老對視一眼,見一個個人都是面無表情的駭人模樣,也跟著嚇得要哭起來了:“爺就是這么交代,奴婢也不知道啊。”

    梁儲徹底死心了,長嘆一口氣,扭頭去看王鏊。

    王鏊哆哆嗦嗦說道:“陛下的馬術,一日時間,居庸關都要走完了吧。”

    居庸關號稱天下第一雄關,東連盧龍、碣石,西屬太行山、常山,占據天下之險。自來就被成為兵家必爭之地,乃是入京的最后一道關口。

    它有南北兩個關口,南名南口,北稱居庸關,目前的軍隊駐扎的關城乃是太.祖派遣中山王徐達督建,為京城西北的門戶。

    江蕓蕓作為在場唯二能文能武,甚至親自走過這座天下第一大關的內閣閣老,和氣解釋道:“若是快馬加鞭,兩個時辰就能到。”

    一天的時間,關城玩一圈有余,還能往蒙古那邊走兩步。

    王鏊徹底繃不住,眼前一黑,真暈了過去。

    江蕓蕓萬萬沒想到這人這么脆弱,呆了一會兒,這才連忙喊道:“快,快請太醫來。”

    周發遠遠就一直盯著這邊的動靜,一聽江蕓的吩咐,嗷嗷叫的跑了。

    楊一清也連忙把人扶起來,和江蕓蕓四目相對。

    “追嗎?”他一邊覺得陛下確實胡鬧,但一邊又覺得要是沒人縱容,陛下怎么會這么胡鬧,但又覺得江蕓大概不會這么大膽。

    他腦子實在太亂了。

    他不敢想要是朱厚照真的跑出了居庸關,又不幸遇到蒙古人又該如何?

    前科之慘,歷歷在目,完全是大明之禍。

    “現在有兩個辦法。”江蕓蕓作為目前內閣入閣時間最久的人,冷靜說道,“還請兩位參詳。”

    “說來聽聽。”梁儲的腰只能勉強挺起來,也跟著虛弱問道。

    “第一,看守城的將領,又或者巡邊御史能不能逮到陛下。”江蕓蕓想了想說道,“居庸關的守將是孫璽,是隆慶衛指揮同知孫衡之子,乙丑年就被先帝任命為居庸關把總指揮,辛未升任居庸關都指揮僉事,前幾年又任居庸關分守都指揮使。”

    她看其他兩人還是臉色緊繃著,就繼續說道:“我之前從蘭州回來時,和他爹打過交道,當時也見過他一面,在關城風評極好,忠于職守,又治軍有方,紀律嚴明,從不縱容士兵掠奪百姓。”

    “萬一,萬一陛下是偷偷的……大家沒發現呢。”梁儲提出質疑。

    江蕓蕓順勢跑出第二個辦法:“我們偷偷派人去居庸關,要不帶回陛下,要不讓守成的人低調去找陛下。”

    梁儲連連點頭:“還不如這個辦法快。”

    江蕓蕓又看向楊一清。

    楊一清眉頭緊皺,顯然是心里有很多計較,但到最后只是盯著江蕓蕓,輕輕嗯了一聲:“繼續說。”

    “那我們內閣就需要出一個人。”江蕓蕓說。

    梁儲想也不想就說道:“那肯定是你啊。”

    江蕓蕓頷首:“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有一個問題,現在寧王的事情議論紛紛,寧王在京城很多眼線,大家這一點應該并不懷疑吧。”

    楊一清回過神來:“你要是不在,寧王肯定回察覺出有問題,萬一被他知道知道,又恰巧……”

    他沒說話,神色更加憂心忡忡。

    “那,那,應寧?”梁儲猶豫看向楊一清。

    “楊閣老在邊關數年,按道理對蒙古更為了解才是,而且若是,真有問題,您這樣的資質才能更好的坐鎮邊關。”江蕓蕓緩緩提出自己的想法,“不知道楊閣老意下如何?”

    ——目前來說,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楊一清心中謎團一團接著一團根本理不清,他就是覺得這事是不是哪里不對,但現在情況又這么緊急,他一時間完全捋不清楚這些事情。

    現在他被江蕓蕓架在這里,不得不在梁儲期待的目光中,點頭應下。

    “太醫來了,太醫來了。”周發的大嗓門遠遠響起。

    三人默契的沒有再說話。

    “天氣太熱了,王首輔氣急攻心了。”江蕓蕓開口定調。

    太醫院自來就能養的人,多嘴的一句從來不問,只是扎了幾針,開了藥,在王鏊幽幽醒來的目光中,目不斜視:“閣老年紀大了,要心平氣和一些才是。”

    王鏊看著他頭也不回就走了,又看向自己的三位同僚:“此事,此事不能被有心之人知道啊。”

    江蕓蕓點頭,把剛才三人商量的事情又說了一遍。

    王鏊聞言,握緊楊一清的手,老淚縱橫:“應寧啊,大明,大明的安危就靠你了。”

    “肯定把陛下帶回!”楊一清被他這樣的目光一看,也跟著認真保證道。

    —— ——

    朱厚照人確實跑了。

    在一些人的掩護下,他頭也不回的就帶著自己訓練的三百精兵,直奔居庸關,但是他很快就發現了一個人——巡關御史張欽。

    這人是個刺骨頭,他察覺不對勁想委婉前行,在城內混幾日,找個機會再溜,奈何張欽實在是個厲害的角色,打眼一瞧,就發現了這群鬼鬼祟祟的人,很快就把人圍住了。

    朱厚照索性露出真面目:“我想出關看看。”

    巡關御史張欽瞪大眼睛看向來人,一時間楞在遠處不知如何是好。

    “我聽聞蒙古那個小王子一邊和我們做買賣,一邊在邊境騷擾我們,太不老實了,我想去看看。”朱厚照一本正經說道,“你們打不過他們沒關系,我去打。”

    張欽膝蓋一軟,直接跪了,但他很快又回過神來,握緊腰間的佩劍:“這把劍是陛下賜予我的,若是陛下能出關,就請用這把劍刺死我。”

    朱厚照連連搖頭,他自來對武將格外欣賞:“我就是出關看看,為何要說的這么嚴重。”

    “非朝廷手令,關門不開,如此陛下就不得出關,那微臣就是違抗天子命令,按罪當死;但若是微臣私自打開關門,陛下確實可以出關,但天下事不可知,萬一生死,我亦必死。”張欽義正言辭說道。

    朱厚照語塞,掙扎說道:“我就去看看!看看也不行。”

    張欽不語,只是對著手下說道:“敢言開關者斬。”

    手下的人看到他打的眼色,頭也不回就走了,除卻傳命令,卻是準備連夜上疏,請京城的大臣來接人。

    朱厚照瞧見情況不對,想跑,張欽已經眼疾手快把人攔下了。

    朱厚照大怒:“放開我,放肆!!”

    “已經不給陛下開關已然是放肆了,眼下只能再放肆一回,來人啊,請陛下回府休息。”

    朱厚照急壞了。

    ——江蕓可是給他了在外面晃蕩十來日呢!

    ——這才第二天!!

    ——我不要!!!

    他掙扎著,對著谷大用狂打眼色,谷大用沖了上去,沒多久,一片混戰中,朱厚照順勢火急火燎偷偷跑了。

    聞訊趕來的孫璽眼前一黑:“別打了!!蠢貨!!蠢貨!!陛下!!陛下跑了!!”

    —— ——

    楊一清借故年紀大了,也熬不住酷暑,回家休息了。

    與此同時,他帶了十來人,幾騎快馬匆匆朝著居庸關趕去。

    王鏊打起精神,要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干活,梁儲也抹了一把臉,打算用工作麻痹自己,江蕓蕓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手邊的那張桌子已經堆滿了為寧王說話的折子。

    不過一日時間,寧王的事情能惹出這么大的聲浪,她是萬萬沒想到。

    ——寧王在京城的勢力比自己想象中的深。

    她要先借這趟渾水,先拔出寧王在京城的全部勢力。

    她要保證京城的安全。

    —— ——

    寧王府

    黎循傳忍不住睜眼,看向正在給他奮力解開繩子的人。

    是一個年級很小的小姑娘。

    許是沒想到他會突然睜開眼,小姑娘嚇了一跳。

    “你,是誰?”黎循傳問。

    小姑娘只是說道:“這里很危險,我送你離開。”

    “你是誰?”黎循傳警覺,“好端端怎么來救我?”

    據他所知,朱宸濠自從王妃死后,一直沒有續弦,說是格外懷念王妃,故而不再娶妻,而他的后院也沒有任何妾侍和子嗣。

    “和他廢話什么!”更讓黎循傳沒想到的是,門口守門的是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女人,她臉色有一道長疤,粗布麻衣,冷眼看人時,卻又不帶任何感情。

    黎循傳的視線掃過兩人:“我不能走。我來這里是有事情的。”

    “不論什么事情,都不行。”那個小姑娘認真說道,“你會死的,他們會殺了你的。”

    “我既然來了,就是不怕死。”黎循傳認真說道,“我是新任的江西參議,黎循傳。”

    小姑娘眼睛瞪大眼,吃驚地盯著那人的臉看:“你就是,你就是那個無所不能的江閣老的小青梅!”

    黎循傳瞬間啞然。

    “你,你認識江蕓?”那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猛地扭頭看了過來。

    “算是認識吧。”黎循傳被那個突然發亮的眼神嚇了一跳,生怕給江蕓惹麻煩,猶猶豫豫說道。

    誰知道那個女人突然跪了下來,重重叩首:“我……還請您傳信,讓江閣老為我家姑娘伸冤。”

    第五百三十六章

    這些年寧王以潤物細無聲的態度, 不知不覺中收買了不少在京城的官員。

    “能查出宮里那些人和寧王有接觸嗎?”楊一清走后,江蕓蕓接著周發倒水的功夫,隨口問道。

    周發眼睛一亮。

    “尤其是這次幫助畢真拿到江西鎮守太監一職中, 有哪些人和寧王有關系。”江蕓蕓思索片刻后強調道,“不要牽連太多,只要哪些能接觸到陛下的人。”

    周發立刻來了精神,咧嘴一笑, 拍著胸脯保證道:“肯定能啊,您放心, 這事肯定辦得妥妥當當。”

    江蕓蕓笑說著:“要低調些,不要惹出動靜被宮外的人知道,事成之后, 會給你們請功的。”

    “能幫到您就好,可不是為了什么功勞,我們老祖宗把我留下來就是為了有一日能幫您的。”周發故作正經,隨后很快熱情說道, “那我走了,這事包在我身上,我肯定幫您把這些釘子抓得干干凈凈。”

    江蕓蕓目送周發興致勃勃離開。

    朱厚照其實和先帝性格頗為相似, 是個耳根子極軟的人,瞧著叛逆任性,但對自己認可的人都會報以很大的信任, 所以這些并不忠心于皇帝的太監們都要被及時鏟除。

    寧王要造反, 需要的條件不少,前期準備中, 要保證皇帝不對他起了殺心, 所以這些年一定會大力買通宮里的人, 讓他們關鍵時刻安撫住朱厚照。

    為了清除這些不定時的炸彈,她第一步就是先把朱厚照支走,免得他被鬼精的太監們吵得無法徹底斬除這些禍害。

    第二步就是清除朝堂上的寧王眼線。

    這一步又有一個其他問題,不是寧王眼線的人也許比寧王眼線還要讓人提防。

    內閣中,王鏊已經一心等著楊廷和回來,就致仕歸家游山玩水,保晚節去。

    梁儲是個剛正,但不愿意多惹是非的人,他雖然對自己頗為不滿,但關鍵時刻,還能緊跟內閣步調,不會隨意出頭。

    至于楊一清,是內閣中最大的不確定因素,三年一場的科舉收納了太多的不可言說的神童,內閣出現神童天才的概率則更高,目前來看,他雖從未拖過江蕓的后腿,但江蕓一直懷疑,他也許會在關鍵給自己背后一擊。

    走到這個位置的人,從不掩飾自己想要成功立業的心,若是在尋常,他們面前擋著的是無法撼動的鄉紳,不能制約的藩王,這些人和整個朝廷利益不一致,哪怕只要做出些許改變,就能得到大量的歡呼聲。

    可現在,這一切都變了,所有人的視線都放在江蕓身上。

    誰都知道,只要江蕓不倒,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注定要站在她光芒背后的陰影中。

    所以,江蕓蕓在此刻不得不提早調走楊一清。

    “王首輔,陛下雖還未定奪,但這些事情的章程不得不提早擬出來。”江蕓蕓把手邊的折子仔細看過后,整理出一份名單,走到隔壁王鏊的屋子里,低聲說道。

    王鏊雖然強打起精神,但臉色還是抑制不住的灰敗,看到江蕓蕓也沒有以前的熱情,抬眸看了一眼,就蔫蔫說道:“坐下說吧。”

    江蕓蕓把手中的名單遞了過去:“我想要這些人的戶部檔案。”

    “是為寧王說話的名單嘛。”王鏊看了一眼,目光在其中幾個名字上多看了一眼,隨后委婉說道,“無憑無據的,看幾份檔案也查不出什么,還會引起朝野爭議,還是按下不發就是,等陛下回來處理。”

    “王首輔是擔心這個人嗎?”江蕓蕓直接指了指第一個名字。

    王鏊沒說話看了對面的人一眼。

    “他之前本級是因為寧王只是被牽連,后來因為劉六劉七起義之事被再一次起用,也順利完成使命,但首輔不要忘記了,已經伏法的劉暉、許泰、江彬皆其部將,也是他進獻給陛下的,他當年也確實因為寧王之事才罷官。”江蕓蕓平靜說道。

    王鏊摸著手邊的茶盞,聞言嘆氣:“誰不好功名利祿,其歸,他有才智能做事就行,劉六劉七事情中不是就做的很好嘛。”

    “雖有本事但急功名,交權勢,這樣的人一心撲在功名利祿上,只怕在關鍵時刻會做出更大程度的壞事。”江蕓蕓義正言辭說道。

    王鏊欲言又止。

    “陸全卿可能確實有點毛病……”

    “陸完不是有點毛病,是根本拎不清。”正打算來匯報工作的梁儲一聽這名字,就沒好氣說道,“之前寧王想要復護衛及屯田,陸完當時做侍郎,在世光面前一力力保朱宸濠,如此糊涂的人,完全沒察覺出不對勁,竟然還同意此事,真是不可理喻。”

    王鏊笑著打馬虎:“久在京城,做事難免有些判斷不利。”

    “誰不知道那次平定那些賊民,都是都御史彭澤和咸寧伯仇鉞牽制住河南的那群賊人才得以如此勢如破竹,他倒好,打了幾個烏合之眾,還沒開始勝利就開始在京城排擠起復他的兵部尚書,想要取而代之,真是一顆心都給狗吃了。”梁儲冷笑連連,直接在內閣破口大罵。

    前任兵部尚書何鑒和梁儲關系不錯。

    當年何鑒因處理劉六劉七之事不利,這才大膽上折子啟用陸完,誰知道這人打贏之后反手就把何鑒彈劾了,逼得何鑒不得不辭官致仕,此事當時也鬧出好大的風波,只是一開始馬中錫的事情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王鏊沒說話了,看了一眼江蕓。

    江蕓笑說著:“陛下愛聽戲,當年劉瑾還在時,曾引薦過一個伶人名叫臧賢,據說此人和陸尚書交往不淺,她上次能起伏,臧賢也是功不可沒的。”

    梁儲聞言立刻大怒:“小小戲子,竟然讓一個兵部尚書去彎腰交往,有辱斯文!實在是有辱斯文!”

    王鏊被兩人不錯眼地緊盯著,只覺得本就隱隱作痛的腦袋更疼了。

    首輔的位置人人都說好,只有坐上去的人才知道,這位置有多兩頭受氣,尤其是頂頭是一個不省心的皇帝,下面還有一個比一個有主意的手下,一個個都卯著勁想要讓他晚節不保。

    “你們自己看著辦吧。”王鏊用力掐了掐額頭,隨后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兩人,“大家都是同僚,也不用事事同我交代,自己能定奪才好。”

    江蕓蕓本就是來報個備的,拿了首肯也不為難王鏊,笑說著:“是我們不懂事了,那我自己去吏部要檔案。”

    “吏部?那不是陸全卿那廝的地盤。”梁儲震驚,“你打算打人臉上去嘛。”

    兩年前,陸完成功升任吏部尚書。

    江蕓蕓微微一笑,一臉和氣:“不過是配合工作。”

    她說完就揣著名單走了,梁儲看著她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王鏊一看他這表情就沒好氣:“沒什么大事,你也自己處理吧。”

    梁儲收回視線,理直氣壯說道:“您是首輔,規矩還是要的。”

    王鏊氣笑了——第一次聽說想要人背鍋的話術,是這么令人痛恨的。

    這邊江蕓蕓打上吏部,殺得京城鬼哭狼嚎時,楊一清偷偷摸摸出了京,馬不停蹄,火速趕到居庸關,一眼就看到城內有些說不出的混亂,心中立刻咯噔一聲。

    張欽和孫璽一看到楊一清就撲過來,七嘴八舌把事情說了一遍。

    楊一清聽得肝膽俱裂,臉色大變:“陛下一個人走丟了!!”

    張欽和孫璽不敢說話,只是一臉懼怕。

    ——已經找了整整一天都沒找到人,任誰不害怕!

    “一直追著陛下做什么啊!”楊一清一聽這兩人的圍捕行動就氣得直跳腳,“陛下什么脾氣你們是一點也不考慮啊,這不是要把人逼急了嗎?真把人逼出關,我看你們要如何!糊涂啊!!還不把人都收回來。”

    孫璽猶豫,眼神閃躲:“那,那陛下就不管了?”

    楊一清冷眼看著滿腹心思的兩人,心知他們是打算甩鍋了,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便冷冷給出方向:“你真當那群宦官就是嘴皮子利索,沒點真本事誰能留在陛下身邊,照我說的做就是,萬事還有內閣擔著。”

    張欽回過神來:“讓他們帶我們去找,是,是個好主意,快,把人都悄悄收回來,我們在派人盯著那個谷大用便是。”

    朱厚照頗為狼狽,他頭頂稻草地蹲在馬廄里,不遠處是熱鬧的買賣聲,他心不在焉地圍著小馬吃干糧,眼珠子不停往外看,好幾次把干糧加到外面去。

    他對面的馬長了好幾次嘴都沒吃到,氣得直接對著他噴氣,一嘴把他的頭發咬亂了。

    “哎,什么脾氣。”朱厚照不高興回過神來,把干草往他嘴里塞,“怎么還沒找到我啊。”

    就在他不高興嘟囔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傳來匆匆腳步聲,他嚇得連忙躲進馬廄里,借著幾匹馬的掩護往外看去。

    只看到掌柜的正興高采烈地走在一個面白長須的人邊上,熱情殷勤地跟人介紹著自己手中的馬源,邊說邊拍胸脯,興奮地眼睛都亮了。

    朱厚照眼睛一亮,直接從馬廄里爬出來。

    谷大用腳步一頓,滿臉不可置信,整個人都嚇到發抖。

    掌柜大驚失色,連連揮手:“哪來的馬奴,快,快趕走……等,等會……”

    “爺!”谷大用三步并作兩步跑了上去,一把抓走朱厚照頭頂上的稻草,又看著他臟兮兮的小臉,直接落淚,“該死的張欽孫璽,讓爺吃了這么多的苦,回去定要把他們抓起來打一頓。”

    “說這些做什么。”朱厚照不耐,“我們可以往外走了嗎?”

    “昨日就不找我們了,說是以為我們回去了,只是加強了城門口的守備,奴婢繞了他們好幾圈,一大早就找認識的人找好北上做生意的馬隊,到時候我們分批出去即可。”谷大用不虧是朱厚照心腹,一應消息準備都處理得有條不紊。

    朱厚照非常滿意:“走走,我們去外面看看。”

    掌柜一臉迷茫地看著眼前情況突變的一切,還未說話,就看到谷大用身邊的小太監,笑著塞了一塊銀子過去:“我家主子和家里人鬧矛盾呢,這些日子多虧你們多多照顧了,小小心意不成盡意,不過……”

    小太監笑容變得意味深長起來:“這幾日的事情還請掌柜不要說出去,我家主人脾氣不好。”

    掌柜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一眼就聽出這個小太監的胡子和聲音不對勁,心中大驚,但臉色到底還是穩住了,只是握緊銀子的手隱隱在發抖:“是是,不是我們的事情,我們是不會多嘴說的。”

    小太監滿意點頭,隨后也熱情朝著朱厚照走去,聲音纏綿:“爺,快換件衣服,我們休息一會兒就可以出去玩了。”

    朱厚照興沖沖離開了。

    “陛下。”只是三人臉上的笑容還未完全展露,只聽到外面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

    朱厚照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猛地扭頭往后看去。

    楊一清正帶著張欽和孫璽堵在大門,身后隱隱能看到絡繹不絕的士兵把后院包圍起來。

    “你,你,好你個楊一清!!”谷大用大怒,只覺得打臉,“原是你。”

    張欽瞧見里面還有不相干的人,一揮手,立馬就有士兵氣勢洶洶上前,把這些人全都拖走了。

    “管好自己的嘴巴。”最后出門前,張欽淡淡說道。

    掌柜被人捂住嘴巴,眼睛瞪得極大,只能嗯嗯點頭。

    楊一清對谷大用膽大包天的話充耳不聞,只盯著朱厚照看,一本正經說道:“朝中有大事,還請陛下速速歸朝。”

    朱厚照摸了一把臟兮兮的臉,把擋在自己面前的谷大用推開,不高興說道:“不是有你們內閣嗎?怎么就非要我了,我不回去,我要去蒙古看看。”

    楊一清真是聽得頭疼欲裂,但還是強忍著耐心說道:“陛下,蒙古危險,內閣確有大事。”

    朱厚照沒說話,眼珠子已經開始到處看了。

    “已經完全包圍馬行了。”楊一清冷靜說道,隨后直接跪在大門口,“跪請陛下回宮。”

    朱厚照最煩這些人一哭二鬧三上吊,一看外面密密麻麻跪了一圈人,那點子骨氣一下這就消了一半,但一掐時間,只逃了五天,可謂是奇恥大辱,不得不垂死掙扎:“再玩幾天行不行,就玩幾天。”

    “請陛下歸宮。”楊一清堅持喊道。

    “請陛下歸宮。”張欽和孫璽也跟著大喊道。

    外面的一圈士兵的聲量更是震耳欲聾。

    朱厚照不得不舉目四望,企圖發現別的辦法,奈何身邊人完全不中用,谷大用畏畏縮縮避開他的視線,幾個小太監更是直接低頭,不敢說話,他不由滿臉絕望。

    ——江蕓要笑死他了。

    —— ——

    八月十三日,江蕓蕓從錦衣衛回來的時候,正看到楊一清養病回來了。

    王鏊拉著他問了很多細節,聽得也是心臟一跳一跳的。

    楊一清察覺到江蕓蕓回來的動靜,扭頭去看,正看到江其歸正在和周發低聲說著話,周發說話間眉飛色舞,瞧著很是開心。

    “聽說宮內趁陛下不在,有人偷盜宮里的東西出去販賣,谷大用并一干太監跟著陛下走了,所以那個不怎么出面的提督太監扶安親自出面,把里面整頓了一遍,一天之內就抬出二十具尸體呢,被抓被打被趕出宮的不計其數。”王鏊為他說著這十三日宮內的情形,悄悄搖頭,“聽聞是先帝老人,以前不顯山不露水的,不曾想性格如此狠厲,喊打喊殺,一點也不扎眼的。”

    楊一清收回視線,垂眸低聲說道:“我這幾日不在,宮內宮外都挺熱鬧的。”

    王鏊看了他一眼,其實陛下離開沒多久,他也終于回過神來,陛下能悄無聲息離開京城,肯定在外面是有人接應的,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現在最大的事情就是穩住京城安穩,故而開始熟練地和稀泥。

    “不找點事情給寧王看,陛下十來日不在宮內,你一個身強體壯的閣老也跟著不見人,多奇怪啊,外面議論紛紛,可都是沖著江閣老去的。”

    兩人說話間,江蕓蕓察覺到兩人的視線,直起腰來,扭頭看了過去,目光和楊一清對上,站在臺階上,對著他含笑點頭,低頭把周發先打發走,這才抬腳朝著他走過去。

    “陛下可有出居庸關?”她笑問道。

    楊一清也跟著笑說著:“我還以為江閣老運籌帷幄于天下呢。”

    “陛下坐擁天下,豈是我們可以揣測的。”江蕓蕓笑容不變。

    “陛下乃萬民之主,自該用心對待才是。”楊一清意味深長。

    王鏊一看這火藥味,連忙咳嗽一聲打岔道:“行了,先干活吧,事情也多得很。”

    江蕓蕓和楊一清對視一眼,隨后各自笑著點頭離開了。

    王鏊看著一左一右轉身離開的人,不由長長嘆了一口氣。

    江蕓蕓借助錦衣衛的消息網,已經把寧王在京城的人大都拔除得差不多了,或者說,在陸完被抓后,剩下的人大都亂了陣腳,放出一點似而非似的消息,外加宮內毫不遮掩的動靜,下面的人可不是一個接著一個蹦了出來。

    “老祖宗剛才傳信過來,問要不要把畢真叫回來。”午后,周發借著倒水的功夫,小聲問道。

    江蕓蕓笑說著:“江西現在好好的,把鎮守太監叫回來像什么樣子。”

    周發摸了摸下巴:“怎么好好的,江西不是亂得很嗎?”

    “亂嘛。”江蕓蕓平靜抬筆開始寫折子,“不是都在寧王的掌控中嘛。”

    —— ——

    “你是說寧王妃不是病死的?”黎循傳震驚。

    那個臉上有疤的婦人眼眶通紅,可臉上卻又沒有太大的表情起伏,只是平靜點頭:“是,當年寧王府被圍,府中大亂,人人都說只要新王登基,就會第一個拿寧王府開刀,為了躲避這樣的禍事,朱宸濠那個畜生想出了一個狠毒的辦法,就是用王妃祭刀,先一步占據感情高地,營造朝廷威逼寧王府的輿論,讓陛下暫時無法對他動手。”

    黎循傳被這個事情的走向駭得不知如何決斷。

    “當年圍困我們寧王府的錦衣衛叫牟斌,我和他說過話,就是我讓他帶出寧王府意圖不軌的消息。”那婦人上前一步,牙關緊咬,一字一字說道。

    “他可以給我作證,只要帶我入京去見江閣老,我就能證明我說的都是對的。”

    她眼睛紅的幾乎要滴出血來,面容扭曲仇恨,臉上的疤痕猙獰起來。

    “當年婁家長女驟然病逝,同支小輩中再無適齡的年紀,王妃人選空懸,我家姑娘是旁支的婁家子女,故而這個位置就這樣落在我家姑娘頭上。”

    “若說我家姑娘是多么滿懷期待,歡喜地嫁給這位坊間風評極好的夫君,婚后的日子就是加倍的折磨,寧王根本就不是良配,他甚至不是一個好東西,他禍害百姓,縱容盜匪,收歸亡命之徒,殺人如麻,全然沒有人性,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去造反。”那婦人恨不得啖他肉飲他血,憎惡痛恨。

    “那你……”黎循傳終于回過神來,謹慎問道,“王妃死了,你身為她身邊的人,怎么還……”

    “最后那幾日,我家姑娘已經察覺不對勁,把我送走后,她,她最后跟我說……”

    ——“若我有不測,一定是寧王害我,我一死,這院子的人都是要死,但你要活著,你要為我伸冤,我婁家子女絕不能背負通敵賣國之名。”

    那一日的日光是如此耀眼,她閉氣坐在泔水桶,許是心有所感,最后忍不住扭頭去看自家姑娘。

    她穿著自己最喜歡的鵝黃色衣裙,站在廊檐下的身影,春日和煦的風吹得衣袂飄動,像她院中開得最為熱烈的那一簇陶菊。

    “她死了,三日后她就死了……我和我家姑娘一同長大,從未想過她會離開我。”婦人想要痛哭,卻又死死忍住哽咽聲,只能任由眼淚一顆接著一顆無知無覺流了下來,“我一定會為她報仇,我自毀容貌回到了寧王府,我要朱宸濠,血債血償。”

    黎循傳心神震動,看著那一顆顆眼淚,幾乎能感覺到對面之人痛不欲生卻又滿懷仇恨的情緒。

    “你家姑娘一定會高興自己沒托付錯人。”他欽佩說道,“你能忍辱負重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朝廷讓我來,就是察覺到江西匪患的問題,你這么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朝廷和婁家都會記得你和你家姑娘。”

    那婦人看著他認真的模樣,破涕為笑:“你們讀書人就是會說話,我家姑娘讀書也很厲害,每每都是這么哄我的。”

    屋內的氣氛有一瞬間的沉默。

    “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誰?為何又要來救我。”黎循傳開口問道自己心中所想。

    “錦衣衛傳信,問我寧王府有沒有多余的人。”婦人低聲說道。

    “你和錦衣衛也有聯系?”黎循傳來了精神。

    婦人點頭。

    “我就說錦衣衛怎么對寧王府的消息格外了解。”黎循傳激動說道,“那你知道寧王的書信都在哪里嗎?”

    “書房重兵把守,他書房邊有一間屋子,誰也去不得。”婦人冷酷說道,“你一個外來人在寧王府找不到什么的,不若告訴我你要找什么,我替你去找。”

    黎循傳搖頭:“如果真如你說的這般防守嚴密,那太危險了,我來此就是想要打入寧王內部的,江西匪患不絕,我們一致認為是有人故意縱容的。”

    “江西地界寧王說了算。”婦人冷笑一聲,“那些匪首哪個不是以寧王馬首是瞻。”

    “可有證據?”黎循傳來了謹慎問道。

    誰知婦人搖頭:“他們很謹慎,匪首們也不識字,與其在寧王府這邊找到證據,不如去匪首那邊。”

    黎循傳搖頭:“那邊行蹤飄忽不定,而且真找到證據,京城那邊也有很多寧王買通的人,匪首身上本就洗不干凈,他手中的這些證據也有太多可操作性了。”

    “京城那邊有很多寧王的人?”一直沒說話的小姑娘突然一臉期待問道,“那你見過我爹嗎?他說他去京城告狀了,他叫閻順。”

    黎循傳搖頭:“我沒聽過。”

    小姑娘捏著刀柄來回轉著,一臉失望:“那我爹怎么還沒消息啊,我們家都被寧王府燒了,我們好不容易養大的小雞都被燒死了,家里又沒錢了。”

    黎循傳小心翼翼安慰道:“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文姑姑就是這么說的。”小姑娘嘆氣,“可是和爹爹一起走的陳宣家,七十歲老母不愿拖累小輩上吊死了,他妻子和三歲小孩也不知道有沒有被抓到,大家怎么都沒消息,寧王殺了好多好多人,今年中秋節大家還能一起過嗎。”

    黎循傳聽得心中咯噔一聲,不詳的預感愈演愈烈,可看著面前還未滿十歲的小姑娘,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行了,最差還有我養著你呢。”婦人面無表情說道,“撿回一條性命還這么聒噪。”

    小姑娘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

    黎循傳下意識和婦人對視一眼,婦人微不可微地搖了搖頭。

    黎循傳一顆心直勾勾往下掉。

    “來人啊!一間間查過去……”

    外面突然傳來動靜,婦人連忙打開放著稻草位置后面的一個小門,把黎循傳塞到這個小隔間里,然后又把稻草重新埋上,開始鎮定指揮小姑娘劈柴,自己則蹲在地上開始洗菜。

    “哎,文破臉,有沒有看到不認識的人……”侍衛提刀而入,厲聲質問道。

    那人提著刀,也不等人說話,直接一腳把人踢開,小姑娘大驚,撲過去連忙把人扶起來。

    侍衛把她后背的稻草堆胡亂撥開,嘴里不干不凈罵罵咧咧:“狗東西,還不讓開。”

    —— ——

    朱宸濠萬萬沒想到人跑了,找了好幾天也沒找到人,在殿內氣得直扔東西。

    “怎么會不見,我就知道這人一臉奸詐。”朱宸濠氣得臉都青了,“找到人,我一定親手把他殺了。”

    “他可是朝廷的人。”李士實安慰道,“留著一條命才是最好的用處。”

    “你殺提刑按察使時怎么不說。”朱宸濠笑了笑,“還有那個灰溜溜被江蕓趕回來的費宏,差點也都死了,怎么不說朝廷命官了。”

    李士實譏笑:“那些人算什么東西,我們最大的對手不就是江蕓一人嘛,誰不知道黎循傳被江蕓庇護著,是她的人,她這幾日在京城把我們的人都拔掉了,內外廷都沒了關系。”

    說起此事,朱宸濠臉色更青了。

    “我們在京城徹底沒了眼線,這可如何是好?”他憂心忡忡說道。

    李士實還是頗為鎮定的:“眼線是拔不完的,這次讓江蕓發發火也好,不過是死些人而已,也好叫她知道黎循傳在我們手里,她做再多也沒用,逼急了我們再就把黎循傳殺了,把尸體送到他面前,黎淳可是她的老師,待她如何天下皆知,黎循傳是黎公親自養大的孫子,要是黎循傳因她而死,她如何面對天下人。”

    朱宸濠暢快一笑:“就該如此,讓江蕓也難受難受,她才知道誰到底是她真正可靠的人。”

    李士實順勢說道:“可不是朱厚照竟偷偷跑去居庸關,說不定哪一日就被蒙古人殺了呢。”

    朱宸濠冷笑:“這樣荒唐的皇帝哪里值得江蕓這么拼命。”

    他越說越咬牙切齒,他遠在江西聽了這么多年的朱厚照和江蕓是是非非的關系,尤其是當年乾清宮的那一場大火,他怒而失望。

    他既恨江蕓沒死,又怕死了江蕓真死了。

    江蕓不能死,更不能為了朱厚照這個無知小兒死了。

    李士實反而開心:“就是這樣的皇帝才好啊,他越折騰,王爺的大事越能成啊。”

    朱宸濠半闔著眼,眉眼低垂:“可這樣也太慢了,有江蕓盯著,他能出什么大亂子,如今我們手中有錢有人,朝中牝雞司晨,要不是江蕓強壓著,各地早已議論紛紛,若是我們打出清君側的旗號,怕也有不少人同意才是。”

    “可現在這個牝雞把朝廷把控的太嚴了,那個顧仕隆不是正管理著漕運,一旦事發,這人肯定為江蕓馬首是瞻,定然能第一時間攻打我們。”李士實皺眉說道。

    “如今正在蘇松巡撫李充嗣可是對江蕓非常推崇的,還有目前正前往福建清丈土地的毛伯溫,此人雖看不出對江蕓的喜惡,但他升任河南道監察御史時巡按福建、河南,臨事決機,不動聲色,聲名遠揚,尤其是那個正在江西一力推行兵改的王守仁,這人已經殺了我們太多人了,瞧著是打算把江西的匪患一掃而盡。”

    朱宸濠越聽臉色越陰沉。

    如此一看,江西竟然被江蕓的人不知不覺全都包圍了,簡直是懸在他頭頂的一把刀。

    “江蕓,當真可惡。”他握拳,咒罵道。

    “不慌,還有畢真呢,此人雖貪得無厭,但愛財也好,不然如何拿捏得住他。”李士實思索片刻后繼續說道。

    “江蕓這些年在朝中排除異己,你看看那個費宏不就是被江蕓趕出內閣的,我相信只要江蕓出了一點錯處,一定會被人群起而攻之,之前哪次不是如此,只是次次運氣好,這才躲過去,可難道她還能一直這么運氣這么好不成。”

    “等一個時機,太難了。”朱宸濠強忍著急躁說道,“一年復一年,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朱厚照自己作死把自己弄死。”

    “大喜,大喜。”就在兩人沉默間,江西都司都指揮葛江按劍快步走來,對著兩人不解的目光,激動說道,“聽聞朱厚照又一次偷跑時,和蒙古人碰到了!生死不明!”

    第五百三十七章

    朱厚照自然是沒跑的。

    他當然還想跑, 但奈何沒人幫助,他寸步難行,一有不對勁, 王鏊就捂著胸口在他面前嗷嗷喊疼,朱厚煒也叫他消停點,回家了就好好休息。

    所以他被抓回來后一直郁郁寡歡,好幾天不見人, 最后還是某一次實在按耐不住,鬼鬼祟祟去找江蕓, 趴在她耳邊,嘀嘀咕咕,一臉期待地問道:“我還能再跑一次呢。”

    江蕓蕓撥開他的腦袋, 微微一笑,果斷拒絕。

    朱厚照不笑了,板著臉,堅持不懈擠過來為自己說話:“我都沒玩幾天, 我光顧著在馬廄里喂馬了,而且也沒玩到十五天。”

    江蕓蕓笑著安慰道:“可陛下做得很好啊,奸人已經自己跳了出來, 我們已經在這次寧王事情上占據了主導地位,只需要盯著寧王的動作即可。”

    朱厚照悶悶地捏著袖子,跟個小尾巴一樣, 繞著她直打轉, 目光依舊炯炯地盯著江蕓蕓看,瞧著是有一肚子的話沒說, 只能著急打轉。

    “聽聞九月的邊關低頭見牛馬, 草長雁飛可美了, 我都沒見過。”好一會兒,朱厚照見她完全不接招,立馬大聲嘟囔著,“江蕓,你肯定在蘭州見過的,可我沒見過!我沒見過!”

    江蕓蕓對此視若無睹,只是另尋各話題:“陛下這次回京花費了不少日期,看著沿途百姓的生活可還安康富裕。”

    朱厚照臭著小臉:“楊一清防我跟防賊一樣,我誰也沒見到,磨磨唧唧了好幾天,但我偷偷跟著楊一清出門過,河北沒有馬政之后,百姓都說日子好過不少,去年還攢下不少錢來了,雖然他們歡天喜地的,但我瞧著日子也一般,飯里都沒多少米,給我吃的饅頭剌嗓子,就一些水煮的菜,沒有什么肉,吃的我嘴巴一點味道也沒有。”

    他說著說著自己先嘆了一口氣:“但他們都說好,楊一清也說不錯,我一時間也分不清到底好不好,江蕓,這樣就是好日子了嗎。”

    年少的帝王第一次出門見世面,見識到沿途的風土人情,心里也有很多的震動,但和那些太監們話不投機半句多,和楊一清一開口,他就開始長篇大論的規訓之話,他不愛聽。

    他不明白這樣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好的,甚至不明白他們之前過得都是什么日子,可每每看到百姓激動的臉,他又懵懵懂懂覺得這個日子可能真的還不錯吧。

    楊一清說——“這樣的日子有盼頭,百姓自然高興。”

    “他們說蒙古人一邊嘴上說和我們做生意,一邊時不時就要去宣府大同劫掠,導致他們時常千里迢迢去做邊貿做生意,到最后能賺到的錢不多,但是沿途官府都不管這些事情,還不如好好種地,他們都想著好好攢錢,等這次清丈請出土地,他們買幾畝土地好好種地呢,所以他們對清丈格外支持。”

    江蕓蕓滿意點頭:“清丈土地就是調整這塊土地上的分配,讓窮者有立錐之地,破除富者田連阡陌,百姓自然是贊同的,若是陛下去見了富人,只怕他們又是另外一種態度了。”

    朱厚照歪了歪腦袋,突然又把腦袋湊過來,大眼睛一閃一閃的:“但他們也不是都說你的好,他們記著的是這次河北清丈的主官彭澤和馬中錫,反而認為他們出去做生意賠本了,都是你的問題。”

    江蕓蕓錯愕,一轉眼就看到朱厚照意味深長的目光,腳比腦子快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回過神來:“因為我一力推行邊貿,當地官員忌憚我,故而對蒙古人的劫掠視而不見。”

    朱厚照點頭,抱臂:“你看,窮人總是看不清到底是誰在幫他們的,誰在害他們,當地官員辦事不利,怎么最后怪你頭上了,你這么辛苦算是白費了,做事越多越挨罵。”

    江蕓蕓失笑:“他們讀過書嗎?”

    朱厚照搖頭,他像是明白江蕓的話,直接說道:“大部分都大字不識一個,但就算是村子里的讀書人,認識幾個字的,對你也不是風評好的,他們認為你態度強勢,雷厲風行,有傷天和,不過他們是清丈的受害者,自然看你哪哪都是壞的。”

    “大部分百姓只想要溫飽,平平安安活下去,故而誰能直接給他們飯吃,他們就記得誰好,這一點無可厚非,陛下認同吧。”江蕓蕓反問。

    朱厚照聳肩:“是這個道理,但還是顯得有些目光短視了點。”

    “陛下生在內廷,養在金玉之上,紫禁城位于高處,您只需挺直胸膛就能一眼就看到整個京城面貌,便能心生豪氣,掌中握風,可他們生在泥濘中,衣食困難,學著站起來都難,何來要求他們去目視世界,胸藏溝壑。”

    朱厚照有些不高興地反駁道:“我又不要求他們執掌朝政,教化世人,去做名留千史的大人物,不過是記住到底是誰讓他們過上這樣的日子,他們甚至分不清簡單的對錯,彭澤和馬中錫若非有你庇護,能安安心心在河北收買人心嗎?就連馬政,若不是你一力廢除,他們能每年攢下這么多錢嗎?可他們還嘲笑你的女子身份,這樣的人難道就只是一個愚昧嗎?分明就是又蠢又壞又無知,為何要用沒讀過書,不識幾個字為他們辯駁。”

    帝王的一顆心本就偏得厲害,一路上也見識過很多人,也聽聞過很多事情,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心里最厲害的江蕓,怎么在別人嘴里就成了大壞人,大奸臣。

    “你這么努力辛苦,可結果卻滋養出這樣不要臉的人,我是替你不值。”他最后斬釘截鐵說道。

    江蕓蕓看著他少年氣的面容,臉上笑容加深。

    不論外人眼中的朱厚照有多頑皮,不服管教,難以安分的帝王,可她眼中的皇帝,永遠都是初見時就一顆心蓬勃生機,從不拘泥世俗的少年人。

    他生在拘謹嚴肅,規矩方正的宮廷,卻依舊有一顆不安于室的自由之心,他難以被規訓,也無法走入既定規則。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江蕓蕓注視著面前的帝王,溫柔說道,“再給他們一點時間吧,他們擁有的太少了。”

    朱厚照被那一眼看得耳朵都紅了,只能哼唧了一聲移開視線,嘟嘟囔囔告狀道:“就你看誰都是好人,活該你那個師兄悄悄欺負你。”

    他腦袋湊了過來,理直氣壯地挑撥離間:“說你的那些壞話都是他帶我去聽去!”

    江蕓蕓失笑:“偏聽則暗,兼聽側明,楊閣老也是擔心陛下被我蒙蔽了而已,陛下不是要聽誰的好話,誰的壞話,而是要透過這么話,去聽天下百姓的呼聲呢。”

    朱厚照沒挑撥成功,又被教育了,只好長長嘆氣,只是很快又話鋒一轉:“那我也不是一個字都沒聽到的,比如我就聽到現在百姓需要我去把蒙古人打跑,不如放我去大同吧。”

    “不行。”江蕓蕓頭也不回就走了。

    “江蕓!你怎么這樣啊!”朱厚照一計不成,第二計又失敗了,氣得直跳腳,跟在她后面碎碎念著,拉著她的袖子,理直氣壯又可憐兮兮哀求著,“我還沒見過蒙古人,讓我見一次吧,讓我見一次吧,好江蕓,嗚嗚,江閣老,你好冷酷無情啊。”

    江蕓蕓簡直是被磨得沒脾氣了,眼看到了內閣門口了,這人臉都不要了,只好停下腳步,一本正經打量著朱厚照。

    朱厚照挺直腰桿,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江蕓蕓看。

    “蘭州秦知府上了致仕的折子,陛下對蘭州知府人選可有想法,他在折子中寫道,今年蘭州邊貿的有一些不對勁。”江蕓蕓面無表情說道,“去年蒙古內戰不斷,用來買賣的馬匹驟減,還從我們這里買了很多馬匹,鐵騎和糧食我們管控,但私下交易量也不小,陛下認為蒙古這次能分出勝負嗎?”

    朱厚照耷眉拉眼,蔫噠噠說道:“難吧,你選的那朵花對內對外都頗為兇狠,親族旁支殺了不少,但蒙古太大了,一旦她遠離故土親征小王子,后方就會先亂起來,我認為她肯定是想等一下的,等到這一波反她的人都死光,她能更好地控制整個永謝布。”

    “那小王子呢?”江蕓蕓反問。

    朱厚照沒說話了,思考了半天突然抬起來頭來,認真思考起來:“小王子顯然顧慮少一些,他是正常的繼任,若是真的要遠征,阻力少一點,不過,蒙古自來就不是一條心,要是真想他們打過來也很難。”

    江蕓蕓笑著點頭:“陛下真知灼見。”

    朱厚照被夸了,非常高興,但面上還是板著:“就你整天哄我。”

    “當年先帝還在時,改革三大營,微臣曾問過陛下,打仗需要考慮兩點,第一是為什么非打不可,第二則要打了之后我們到底要如何解決前一個問題。陛下可還記得?”江蕓蕓笑問道。

    朱厚照點頭:“記得的,可我拿到了很多答案,卻沒有你的答案,是因為耗費人力財力嗎?可現在我們維持邊境的和平難道不是需要這些嗎,把他們打服了不是一勞永逸,我們也能安心做別的事情。”

    江蕓蕓笑著點頭:“可他們打得服嗎?當年太祖太宗本人文韜武略,手下也是能臣悍將眾多,可到最后也只是分化拉攏而非趕盡殺絕。”

    “你是覺得蒙古人本來就打不死?”朱厚照不高興說道,“漢武帝都打滅匈奴了呢。”

    “匈奴南北分離,一部分歸順,一部分遠遁走,他們不是被殲滅的,是被逐漸融合的。”江蕓蕓平靜說道說道,“即便如此,大漢當時海內虛耗,戶口減半,可沒了匈奴,北方還是有很多外族侵擾,鮮卑、羌、氐又或者羯,后續西漢再無能力組織反抗。”

    朱厚照眉心緊皺沒說話。

    “為什么非打不可,因為要國破家亡,亡國滅種,到了這一步,我們不得不堵上一切,又或者要立國立威,故而要一擊斃命,不可讓人看輕。”

    江蕓蕓溫柔看著面前的年輕氣盛的少年人:“大明到了這個地步嗎?也有這個實力了嗎?”

    朱厚照黯然搖頭。

    便是那些老祖宗都沒這樣的實力,傳到現在的軍隊能留存一般這樣的本事就已經是主將厲害了。這一點,朱厚照自己浸染軍事多年,也是非常清楚邊境的狀況。

    “那就是第二個問題,若是真的打了,又要如何解決第一個問題,打都打了,后續要如何安撫?”江蕓蕓面容平和,聲音冷淡,“幾十萬的蒙古人全部坑殺,不留一個活口,永絕后患嘛。”

    朱厚照倒吸一口冷氣,連連搖頭。

    “讓他們敬之畏之,離不開我們才是目前最好的辦法。”江蕓蕓平靜說道,“蒙古內部有人推動團結一致,我們大明也該不要回頭,一直往前走,只有保持足夠強大的威懾力,那這條平衡線才能一直維持,這才是真正的戰爭。”

    朱厚照第一次聽說這種理論,眼睛睜大,看著她眉眼中的堅毅,這么一瞬間,冷酷和悲憫在她深邃的眼波中流轉。

    —— ——

    “等不了了!”寧王府,朱宸濠咬牙切齒說道,“京城現在正是亂的時候。”

    “我們的人都被拔除了,現在突然傳來這個消息,多奇怪啊。”李士實堅持說道。

    都指揮葛江不耐說道:“可不是我說的,是畢真的人傳來的消息,陛下跑了,楊一清都去追了,江蕓非要開邊貿,導致邊境現在漢蒙混亂,朱厚照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毛孩,可不是一下就被抓了。”

    這個消息一傳來,畢真也震驚了許久,可幾下分析下來竟覺得非常符合他對爺的想法。

    坐不住,愛打仗,性子跳脫,雖說騎射確實厲害,但到底還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人。

    他走之前,陛下就一直嘮叨著自己的三千精兵要無處可用,這要是真跑了也不是不可能。

    要是偷偷跑肯定不能帶出很多人,身邊守衛一松懈,被蒙古人抓了也是情理之中。

    畢真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但他不想摻活寧王的事情,這才告知都指揮葛江,自己只當是最后的漁翁,要是寧王成了,他也有一個從龍之功,要是不成,他回頭直接把人賣了,也還來得及。

    李士實一聽更覺的奇怪:“那京城怎么一點江蕓的消息都沒有,她的那些反對者這個時候難道不該群起攻之,把她撕碎嗎?前朝的例子還在這里呢。”

    葛江冷笑一聲:“偷偷!你知道什么是偷偷嗎,要不是有畢真的消息,這消息我們未必知道,江蕓什么本事,整個京城,不對,是大明,都被她看管得嚴嚴實實的,小小一個京城,瞞住一個消息不是簡簡單單,輕而易舉。”

    “是這個道理。”朱宸濠附和道,“她江蕓剛大發雷霆,殺的殺,貶的貶,京城更是高壓,誰敢去觸她的霉頭,要我看,她肯定是用這件事情來壓朱厚照失蹤被抓的消息。”

    “可,可這能瞞多久啊。”李士實掙扎說道,“被發現了不是反撲的更厲害嗎?”

    “那就繼續殺啊。”葛江不屑說道,“這個女人,心狠手辣得很。”

    李士實沒說話了。

    重重跡象都在表明京城似乎確實有事。

    畢真到底是大太監,誰還能壓的過他不成,消息的可信度非常高。

    可,他就是覺得哪里不對。

    “黎循傳和王守仁還在江西呢?”最后,李士實還是被心中無窮無盡的執念所淹沒,低聲說道,“還有新來的新巡撫孫燧也不好對付。”

    殿內三人對視一眼,燭火晃動,兩側的柱子影子落在他們陰暗不定的臉上,幾分暗涌不定的心思便澎涌而出,野心和欲望幾乎瞬間沖刺整個大殿。

    半晌之后,朱宸濠平靜說道:“那就休怪我無情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八月底的時候, 京城突然來了一陣流言,說江西的黎參議已經病重到一個月不見人了,朝廷的圣旨也是左承宣布政使接的, 但是奇怪的江西當地并無太大的風波,反而京城好像一個個都說的有鼻子有眼睛的。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即,有人斗膽上折子要求黎循傳不如養病歸家,清丈土地之人另尋他人, 但這份折子石沉大海,也有人去找除江蕓以外的閣老們打聽, 奈何閣老們一個個只是搖頭,不說話。

    事已至此,大家對此事開始諱莫如深, 不敢多言,只有關系的人開始暗地里悄悄寫信給在江西的好友,但回信還沒收到就被更大的消息占據自己的腦子。

    原是剛到九月的第一天,突然有幾個形容落魄的人開始敲登聞鼓, 自稱是寧王府典寶閻順、典膳正陳宣、劉良,他們千里迢迢趕赴京城就是為了揭發寧王朱宸濠的不法之事,甚至還爆出一些前朝往事, 比如賄賂已經落馬的錢寧等人。

    一時間輿論大漲,本來之前江蕓突然雷厲風行同吏部一起處置了不少官員的事情突然被重新翻了出來,當時眾人議論紛紛, 奈何江閣老手段強硬, 內閣其他人避之不及,皇帝更是不見人, 這些雷厲風行的手段已經讓人聞風喪膽, 背后罵聲不斷, 控訴她一手遮天,毫無王法。

    不過之前就隱隱有傳言就是這些人和江西的事情有關,但這話翻來覆去也沒證據,故而被人歸結于是江蕓支持者洗地的話,但現在寧王有不法之心的事情當真爆了出來,大家一時間心有戚戚,都開始回想起當時可有做不得體的事情。

    ——“寧王此人野心勃勃,在京城一直沽名釣譽,收買官員為自己說話,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應該連同那些為他說話的官員一起嚴懲。”

    這樣的論調甚囂塵上,可出人意料的是內閣沒有太大的動靜,就連陛下這幾天也格外安靜。

    “寧王上了申訴的折子,說他們之前因為怠慢王妃祭日被他狠狠責罰了,故而心生怨恨。”宮內,朱厚照隨意把折子遞了過去,隨意說道,“還說他對王妃念念不忘,歷來對她的祭日格外看中,只可惜這么多年膝下無子,無法大辦特辦,所以對這些人怠慢之事格外憤怒。”

    閻順等人跪在下面連連喊冤:“寧王和王妃感情格外生疏,當日王妃薨了也不曾去看過,這些年從未舉行過什么祭奠。”

    “當年還碰巧碰到先帝駕崩,王妃第二日就下葬了,匆忙到就連家人都沒見到一面。”

    “王妃死后,她院中伺候的人這些年我一個都沒見過,完全不似他說的這般睹物思人。”

    “王妃和王爺成婚第二年就依然離心離德,很少說話了,王爺也不再踏入內院了。”

    幾人七嘴八舌把寧王府的事情翻了個底朝天。

    “聽上去寧王妃的死有蹊蹺啊。”朱厚照嘟囔著,“他家王妃我記得是婁家的旁支,讀書人家,書香門第,怎么這些年一點動靜也沒有。”

    江蕓蕓把這份折子仔仔細細看了一眼,隨后合上,頷首說道:“他是親王,哪怕有宗藩條例,就是殺了你們也有豁免權,頂多是讓陛下停放幾月歲祿,又或者申斥一番。”

    閻順等人臉色大變。

    朱厚照撇嘴:“他的鬼話我可是一個字都不信的。”

    “據錦衣衛說,王妃死后,婁家和寧王府不再走動。”江蕓蕓突然說道。

    朱厚照不甚在意,甚至促狹道:“那些讀書人不是很重清名嗎?李閣老的續弦不是也是成國公之女,成婚后和成國公也鮮少往來,少有幾次也都是因為你呢,就連后來李閣老的女兒嫁給衍圣公,他也是當年辦公時經過山東才看了一眼。”

    江蕓蕓笑了笑,但很快又笑不出來了。

    因為在李東陽興沖沖借著公辦,有了光明正大理由,能去看他最疼愛的小女兒后沒多久,年僅二十八的小女兒就溘然長逝。

    兩人當年在孔家會客廳慌忙見到的一面,卻成了父女兩人的臨終一面,為此李東陽還大病一場,為自己本就久病多年的身體雪上加霜。

    “婁家女當時嫁于寧王,風光無限,郎君們得到了這么多好處,只可惜在她死后,卻沒有人愿意為她哭一哭。”最后,江蕓蕓神色寂寥地喟嘆一聲。

    寧王妃死的如此蹊蹺突然,偏這些年一直都無人說起,讓人恍惚以為寧王府的后院還禁錮著這樣沉默無聲的女子。

    她即傷心這位不知名的婁家女子因政治而死于非命,又慶幸當年并非婁素珍去灘上這攤渾水。

    朱厚照不笑了,立馬一本正經坐直身子。

    “你們的家人錦衣衛還在尋找,只你的女兒,不知為何,一直找不到。”江蕓蕓說回正事,扭頭去看閻順。

    閻順臉色大變。

    江蕓蕓環顧這幾人的面容,有慶幸也有驚懼,但更多的是迷茫和不安。

    “一開始早就該自己安置好的。”朱厚照忍不住嘟囔著。

    那些人低下頭不再說話。

    江蕓蕓在心底嘆氣。

    早早安排好家人,容易打草驚蛇,可若是不早早安排好毫不知情的家人,那就是把他們親手往火坑里推。

    這自來就是兩難的選擇。

    如今,她自己也處在這樣的煎熬中。

    江蕓蕓把手中的折子遞到一邊的小太監手中,平靜問道:“我再問一遍,你們當真是自己出的江西?”

    —— ——

    寧王府

    深夜,但府中燈火通明,漸涼的晚風中桐油味刺鼻濃郁。

    校場上密密麻麻跪滿了人。

    “周儀,我就問你,是不是你主使那些叛徒入京的?”朱宸濠站在正中那人面前,垂眸,淡淡問道。

    跪在正中的是一個頭發半發白的男人,他衣衫凌亂,一言不發,眉頭緊皺間神色嚴肅,一看就是平日不茍言笑之人。

    “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是枉我對你如此信任,不曾想竟然是你背叛我。”朱宸濠惋惜地嘆了一口氣,深深看著面前之人,“我本想著好好待你的,你年少讀書時總是惋惜陳公臺死在白門樓下……”

    一直沉默的周儀抬頭,注視著面洽的王爺。

    “我自然都記著呢,我們以前關系還不錯,不是嘛,你讀書好,脾氣也好,只可惜你年紀輕輕就被你爹送來做了宦官,一股子傲氣,連著陳宮的大門都進不去,我大發慈悲讓你做了承奉。”

    周儀只是盯著朱宸濠看,聽著那些充滿譏諷的笑來。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殿下以前……”他怔怔開口,但直到耳朵遲鈍接收到這幾個字,瞳仁中依舊倒映著這樣猙獰譏諷的面容,到嘴邊的,那些幾乎要澎涌而出的話就這么突兀地停了下來。

    還是寧王世子時,以前很是溫和謙卑的,怎么,怎么現在突然變成這樣了。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看著那些跳躍的火光幾乎要刺痛他的眼睛,突然慘笑起來:“當年二殿下死了,在屋中你抱著二殿下的尸體哭,可后來,一出屋子,你就面無表情,你說我和他們關系不深,你甚至說因為有了弟弟,爹都不再看他一眼,所以你也很難過。”

    朱宸濠神色微動。

    “我原是心疼錯你了。”他低聲說道,聲音輕得只有面前的朱宸濠聽得見。

    朱宸濠嘴角笑意緩緩僵硬,隨后站直身子,用更倨傲的態度蔑視著地下的太監:“一個奴才還心疼上主子了。”

    周儀輕輕合上眼,面容平靜說道:“是啊,我可真是該死啊。”

    朱宸濠沒說話,只是在通天的火光中安靜地注視著這個陪了自己多年的小太監。

    初見時,這個小太監被他爹賣了換酒錢,最是年幼傲氣的時候,見了誰都不肯低頭,完全看不清自己的處境,所以每日都被打的遍體鱗傷,所以他難得大發慈悲把他帶在身邊。

    時間久了,他臉上的面具自己都摘不下來了,就連他身邊最親密的人也被他騙了,所以他才平平安安從后院活了過來,也從世子艱難走到寧王。

    現在他要去更高的地方,誰也不能攔住他。

    “你放心,我會給你,給你的家人一個全尸的。”最后,朱宸濠伸手,就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把他凌亂的頭發整理好,低聲說道,“也會好好安葬的。”

    周儀依舊不睜眼看他,更是平靜地說道:“為臣不忠,為子不孝,死后直接把我拋到亂葬崗分尸即可。”

    朱宸濠神色一凝,咬牙切齒說道:“你是我的臣!”

    “我是大明的臣。”周儀突然睜開眼,一臉憎恨地盯著面前之人,“朱宸濠,犯上作亂,不得好死,朱家列祖列宗正看著你!”

    朱宸濠被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刺了一條,下意識一個巴掌打了過去。

    “殺了,都給我殺了,還有那些典仗查武,都給我殺了。”朱宸濠后退幾步,近乎咬牙切齒說道,“朱家的東西,能是他朱厚照的,為什么不能是我的,你是我的,她也是我的,周儀,我要把你,千!刀!萬!剮!”

    他拔出身邊一個侍衛的腰刀,高高舉起,冰冷的刀面明明倒映著所有人的面容,卻唯獨看不見對面那人和自己臉上的一絲神色。

    不遠處。

    黎循傳死死拉住想要沖出去的小姑娘,臉色煞白,看著不遠處的尸山血海。

    “是,是周叔叔!”小姑娘牙齒都在打顫,“他會給我買糖吃,是個好人。”

    “別看。”黎循傳把小孩緊緊抱在懷里,捂住她的眼睛,用力咬了咬舌尖,直到聞到一絲血腥味,這才讓自己驚懼的心冷靜下來,嘴里卻還是顛三倒四地說道,“他不會成功的,沒事的,走,我們去和文姐回合,名單,對還有武器庫……”

    他在夜色的籠罩下,抱著掙扎不休的小孩狼狽逃開,任由無窮無盡的血氣在風中逐漸追趕上自己。

    —— ——

    “聽說寧王府一夜之間抬出兩百具尸體。”深夜的江家小院,姜磊悄無聲息翻身下了屋頂,對著還未休息的江蕓蕓說道。

    江蕓蕓抬頭。

    “看樣子是承奉周儀及其一家人,還有一些典仗查武,其實還有一些其他人,但寧王府人太多了,我們也認不全所有人。”匆匆而來的姜磊站在窗口,身形被夜色籠罩,唯有那張臉被桌子上的油燈照亮,露出一雙布滿血色的眼睛。

    “所以,不知道那些人的家人到底在不在這里。”他最后說道。

    江蕓蕓沉默著,隨后輕輕嘆了一口氣,

    “陛下打算先讓他們去先帝陵墓守靈,先安撫好寧王。”許久之后,江蕓蕓安靜說起各地的稅賦情況,“今年浙江和南直隸今年受災,首輔有意減免賦稅,九邊因為蒙古內戰,貿易量減少,海貿因為馬六甲海峽被占據,貿易量也大幅度下降,河北和福建正在清丈,按慣例,這幾年的賦稅都是減免的,但九邊的軍餉軍備,受災地區的賑災……”

    年輕但依然有了白發的內閣首輔憂心忡忡地盯著眼前挑動的燭火,便是再好的容貌若是染上憂愁便也有了幾分暗淡。

    “江西的百姓……”她低嘆一聲,輕輕闔上眼,口氣蕭瑟,“還要受苦。”

    姜磊盯著她鬢間的白發出神,他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

    江西,太重了。

    誰也不敢輕易替他們說沒關系,便是已經名動天下,注定要名垂千史的的內閣閣老江蕓也不行。

    江家小院的燭燈燒了一夜,直到天色蒙蒙亮時,一直坐在屋檐下的江蕓這才起身,準備去早朝了。

    “你一夜未睡!”樂山一眼就發現不對勁。

    江蕓蕓笑說著:“沒啊。”

    樂山反駁道:“什么沒啊!我放了新衣服在你屋子,你是不是沒發現!”

    江蕓蕓哎了一聲,沒說話了。

    “我半夜聽到姜磊的聲音了,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大半夜來找你啊。”樂山不高興說道,“多耗身子啊,等會我就把門鎖死,今后不準他來了。”

    江蕓蕓笑說著:“人家翻墻你也管不住人家,行了,我的飯呢,肚子餓死了。”

    樂山端來一碗面外加兩個小菜:“今年蔬菜真貴,只買了幾根野菜,你將就吃一下,回頭我自己在院子里種一下,省點錢。”

    “沒事,我回頭去你店里吃,你少操心家里的。”江蕓蕓抽空說道。

    樂山嗔怒:“我不操心,你能讓這個家變成一個豬窩,你這個小閣老也少操心我……哎哎,慢點吃,小心吃壞了胃,是不是昨天晚上餓了啊……我之前不是說了好幾遍,晚上餓了就叫我給你去做飯,內閣的飯我瞧著是一般的,也就你不挑食都吃……你小時候飯量多好啊,一天要吃好幾頓呢,你看看你現在,飯量都少了,吃了幾口就不吃了……”

    樂山坐在她邊上擇菜,嘴里不停地碎碎念著。

    江蕓蕓笑瞇瞇聽著,看時間不多了就站起來說道:“行了,大管家,你看好家,我去上班啦。”

    樂山緊跟著站起來,跟在她后面說道:“瞧著這天會下雨,要不要帶傘啊,算了,要不我去接你吧……”

    “不要了不要了,有人接送的。”江蕓蕓擺了擺手,健步如飛走了。

    沒多久,姜磊就抱著手臂晃晃悠悠走了過來,故意站在臺階下,對著樂山陰陽怪氣道:“別把門鎖死了。”

    樂山氣得直跳腳。

    姜磊搖頭晃腦,慢慢悠悠跟在江蕓蕓身后走了。

    下朝后,幾位閣老回了內閣把剛才朝廷上的說的幾件事情商量了一下,只最后江蕓蕓說道:“介夫也該回京了吧,也沒有閣老守孝滿三年的道理。”

    原本正在討論今年免稅額度的閣老們齊齊抬頭。

    “年前征召過一次,但介夫說自己與母親關系極好,不愿辜負人倫,還上了陳情表,把陛下都看哭了,所以就同意他守孝三年的要求了。”王鏊委婉說道。

    “他之家為家,可國之國也為國,如今國家正是需要他們的時候。”江蕓蕓笑說道,“請他回來吧。”

    梁儲震動,有一點不可思議。

    他是知道王鏊打算今年退的,若是當時楊廷和沒回來,這個首輔的位置應該是毫無懸念地就要落在江蕓頭上的。

    楊一清也側首看她。

    ——江西的事情比他相信中的要嚴重。

    王鏊想了想,看著身邊的三位同僚,除了江蕓,大都是六十往上的人了,這么大的工作量也確實辛苦:“這一兩年大家也是辛苦了,那我就在上一道折子吧。”

    “有勞。”江蕓蕓點頭。

    這邊楊廷和回來的消息還沒確定,不知如何傳出了點風聲,導致眾人猜測不停,暗想內閣的天是不是要變了,那邊遠在江西鉛山縣潛心學問的費宏,卻一夜之間遭遇滅頂之災。

    第五百三十九章

    “什么?死了兩百多人。”王鏊驚懼, “那費子充呢?他沒事吧?”

    “沒消息。”江蕓蕓神色凝重,“鉛山縣縣令已死,縣丞重傷, 但有傳言鉛山那貨土匪搗毀城門,搶劫了縣城,劫掠鄉民二百余家,后又沖入費家肢解了不少費家宗親, 懸門示眾。”

    “什么!”梁儲驚得瞪大眼睛,嘴皮子都哆嗦了一下, “肢,肢解?”

    內閣四人被這個消息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時間面面相覷。

    費宏在京城做官時一直在禮部分管藩王的事情, 對諸位藩王一向是不假辭色,態度嚴厲的,之前江蕓推行藩王條例,他也是大力支持的, 甚至很多素材都是他提供的,因此他也得罪了不少人,不少藩王背后罵他罵得格外過分, 但這些人到底也是有一絲忌憚,不會對著他貼臉開大。

    雖說之前回家的路上碰上船只傾覆,眾人也有一些陰謀論, 但更多人則認為是意外, 畢竟每年行船觸礁也是常有的事情。

    “好猖狂的匪盜,定要嚴懲!”楊一清回過神來, 厲聲說道, “如此飛揚跋扈, 不可不除。”

    “嚴懲!一定要嚴懲!我看這些人就是故意的。”梁儲也跟著憤憤說道,“殺人分尸,好狠毒的手段,這是對朝廷的挑釁。”

    王鏊沒說話,反而看了一眼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

    江蕓蕓如今已經坐在王鏊下手邊,這些年內閣進進出出,唯有她跟門口的大樹一樣,好似扎根在這里,兩代帝王的信任讓她地位穩固。

    她手中捏著江西加急送來的急報,眉心緊皺,只片刻之后,察覺到同僚試探的目光,這才回過神來,抬起頭來,環顧在場的三人,把手中的折子倒扣在手心中,這才笑說著:“這就讓江西巡撫孫燧全省戒嚴,再讓他親自去鉛山縣主持大局。”

    “如今入了秋,大雨不斷,秋稅斷絕不說,各地盜匪活動更加猖獗,布政司之前就回折說清丈土地之事要推遲,提刑按察使司也說當地監獄爆滿,希望能大赦,減緩壓力,都指揮使司的兵改,王守仁也不過是按下葫蘆浮起瓢,遲遲不能順利推行。”楊一清沉聲說道,“如今鉛山縣一事,當一個巡撫怕是不能了。”

    江蕓蕓笑說著:“那楊閣老當以為如何?”

    楊一清明明起了一個調子,但卻在開口時看了一眼江蕓蕓,思掇片刻后謹慎說道:“只怕春風吹又生。”

    事已至此,眾人皆知這些匪患怕也不是這么簡單。

    一個能在江西禍害十多年的匪患,從一個不起眼到現在震驚朝野的禍害,江西的地方官以‘其地者惴惴,以得去為幸’,此事就不能簡單歸咎于盜賊一事。

    “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江蕓蕓平靜說道。

    “還要多急啊,之前我就聽說都指揮戴宜死于非命,還有布政使鄭岳和御史范輅一個個請辭離開,是了,還有上任巡撫王哲和董杰都是突然病逝的,南昌知府鄭巘、宋以方竟直接被盜匪掠奪,數月才放回,這個,這個江西已經無法無天了啊。”梁儲站起來,背著手在屋內急得直打轉,不悅說道。

    “當官的他們尚且不放在眼里,治下的百姓又是如此水深火熱!就該讓人領兵,直接去江西把這些人都鎮壓了。”

    江蕓蕓還沒說話,王鏊先一步擺手:“不可不可,如此興師動眾,今年兩稅都收不上來,邊貿和海貿也各有問題,大同那邊剛來信說察覺小王子的大軍異動,西南那邊一向又是養不熟的,每次必添亂,不可魯莽。”

    梁儲也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江西之事實在駭人聽聞,偏只在今年好似突然展開一角,令人聞風喪膽。

    “那,這會不會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啊。”最后,他站在江蕓蕓面前,低聲問道,“費子充到底是從內閣出來的?”

    江蕓蕓眉眼低垂,平靜說道:“那他們在此刻應該站出來。”

    —— ——

    孫燧弘治六年的進士,出生于浙江紹興府,前兩年因江西巡撫不是莫名病死,就是不到一年就要請辭離開,他在關鍵時刻接下這個職位,只不過是赴任時把妻兒送回故鄉,自己只帶兩個書童上路。

    “都這樣了,內閣怎么還不直接派兵把寧王這群人抓起來。”副使許逵憤怒說道,“難道還要對寧王抱以期待嗎?”

    孫燧把內閣的詔令仔仔細細看完,這才打開第二份信件。

    “誰送的?”許逵隨口問道,“還戳了紅印,是密件?”

    “江閣老通過錦衣衛送來的密信。”孫燧平靜說道。

    “什么!”許逵猛地站起來,一臉不可置信,“你竟然,不對,錦衣衛,不對不對,你怎么和江閣老私下通信?你們,你們很熟?你不是楊閣老推薦來江西的嘛?”

    孫燧沒說話,只是把手中那短短幾行字的信封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完,許久之后他神色似乎有些失神,可到最后還是緩緩把紙張折上。

    “怎么了?說的是什么?我能看嗎?”許逵被擠得抓耳撓腮,“是對江西有別的考慮,是要我們甕中捉鱉嘛?還是要我們先發兵,打他個出其不意,朝廷馬上就會回援。”

    孫燧已經五十七了,衰老的面容在連綿陰雨的日光下有些灰蒙蒙的,他嘆氣,把手中的信件遞了過去:“治世多難啊。”

    許逵飛快地看完了,卻有些生氣,罵罵咧咧道:“一句沒錢就打發了,江西今年確實收成不好,那其他地方呢,不是還有邊貿,海貿嘛,難道就一點也抽不出來了,還是他們都拿去做別的用途了,真不管江西了嗎?寧王這廝可是要造反啊!!一個個遠在京城所以才這么穩當是不是。”

    江西的急已經要火燒眉毛了,匪盜短短三個月好像從地縫里鉆出來一樣,一個個都手拿武器,身后跟這數千人,一旦攻擊某縣城,周邊附近的人都會群起攻之,大都縣城都頗為老舊,殘破不堪,是沒有任何招架之力的。

    “鉛山縣的李鎮、周伯齡、吳三八這些人之前都不知道在哪里貓著,現在突然據險作亂,一夜之間就攻進縣城,我是不信沒一點內應的,直接殺了衙門的糧倉和金庫,后面就是直接去了費家,費家死了多少人啊!六十三口,幾歲的小孩都不放過,費宏現在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許逵在屋子中來回走動著,神色急躁地喋喋不休,只是某一眼突然不經意地看到窗外昏暗的日光又猛地停下腳步,神色凝重,半晌之后,低聲說道:“這可怎么辦啊?”

    孫燧看著面前不過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和氣說道:“朝廷的難處比我們想的要大,江閣老能親自寫信說明情況,說明現在的政令已經是他們能做出的做好的辦法。”

    若是在他剛考上進士的時候,他可能也會跟許逵一樣憤怒,但他已經五十七了,朝堂起伏多年,從一個小小刑部主事到現在的右副都御史,歷經西南各地,如今身負重命來到江西,早就預設過最壞的打算。

    ——朝廷還愿意給他管理江西的權利,已經是他們目前能挪用的最好的辦法。

    “你,我,我本以為您不太喜歡江閣老的。”許久之后,許逵低聲說道,“之前王守仁來拜訪您,您避而不見。”

    孫燧看著手中的信件,信中的字跡當真有‘請君看入木,一寸乃非虛’的力道,內容卻簡單干脆,少有流傳在民間的文集一般深刻回韻,他很早之前聽聞這人的名字,什么六元及第、年少成名,后來又突然成了女人,消沉了三年后突然回到京城,此后依舊是穩步上升,不可阻擋。

    她如今已經是大明最年輕的閣老,甚至未來是大明最年輕的首輔,她的威望,聲勢,權重望崇,赫赫之光,成了不容忽視的存在。

    “我其實到現在也不曾見過他,年輕時和好友也曾聊過她的事情,當時只覺得這人汲汲名利,好大喜功,后來成了女人,又鬧得皇室不安,朝野震動,當真是惹事精一個,只,我是個浙江人。”孫燧驀地想起很多事情,涌出無限的言語,可到最后只剩下一句,“浙江現在的情況,很好。”

    若是尋常事情,他還不能如此清晰直觀的感覺到江蕓的厲害,那些瓊州,漳州的海貿,蘭州的政績,甚至是徽州的清除奴役,有人喜歡有人憎惡,他從不過多評價,可唯有浙江,他是浙江人,家族父老六代立家,世世代代生活在浙江。

    浙江各地甚至立有江蕓的生祠,香火之盛,完全不亞于那些經久不衰的廟宇。

    他爹說當時紹興的那些百姓被除了奴籍,分到土地時很多人都哭了,最后一畝土地被重新規劃成功后,當日紹興城一半哭聲,一半笑聲。

    “清丈嗎?”許逵嘟囔著,“河北清丈鬧得風風火火的,我是河南人,我爹就一直念叨著什么時候輪到河南。”

    “君子論跡不論心,能為百姓謀一口飯吃的人,不會壞到哪里去。”最后孫燧敬佩說道。

    “好吧,那我們就再信她一回。”許逵低聲嘟囔著,但很快又開心說道,“要是這次成了,說不定我就能回京了,還能順道見見我爹呢,我從河北到山東又到江西,已經十多年沒回去了。”

    “行了,你先去把南昌防務加強,對了,你之前還說寧王府中有人朝著西南走去,說是府中缺人,具體做了什么知道嗎?”

    “不清楚。”許逵搖頭,解釋道,“可能是傳信的人還沒回來,都出了江西。”

    孫燧摸著胡子,神色憂慮:“只擔心是和我的信件一樣。”

    截止今日,孫燧已遞送了六份關于寧王即將謀反的密信,但全都被攔住,最近幾份正大光明被人拆封扔在他書房前,最近一份甚至被撕得四分五裂,威脅意味十足。

    “整個江西官員不是上了寧王的賊船,就是默不作聲,打算兩頭下注的。”許逵冷笑一聲,“但我派出的人可是勇士,絕不會如此。”

    “但愿如此吧。”孫燧垂眸,伸手把和江蕓的通信直接燒了。

    “哎,這么燒了,會不會……會不會不給自己留后路啊。”許逵見狀,連忙說道。

    孫燧看著大火吞沒紙張之后,任由灼熱的火意在指尖一閃而過,這才松了手,抬頭笑說道:“我來江西后就知道我沒有后路了,汝登,我們為國盡忠,為臣守節的時候來了。”

    許逵神色一冽。

    —— ——

    “大事,大事。”深夜,一個小黃門踏著夜色,匆匆而來。

    出人意料的是,內閣所有屋子都亮著燈。

    本來打算朝著江蕓蕓屋子沖去的小黃門腳步一頓,朝著首輔王鏊的屋子走去。

    “怎么了?”王鏊披風也來不及披,急急忙忙走了出來。

    小黃門把手中的折子遞了上去:“江西密報。”

    王鏊迫不及待接了過來,只看一眼就頭暈目眩,被連忙趕來的江蕓蕓接住。

    “怎么了?”梁儲急壞了,連忙擠進兩人中間,瞇著眼睛看了起來。

    孫燧果然是會辦事的,在接到內閣徹查鉛山縣盜匪事后立刻反應過來,親自駐扎鉛山縣主持大局,同時借口為了御寇,所以要提早做防亂準備,先一步屯兵于進賢城,隨后屯兵于南康、瑞州兩城,在盜賊眾多的縣衙里中分出一些地方設立安義縣,同時開始練習正在兵改的王守仁,充盈饒、撫二州的兵備,但請湖東分巡兼管。

    “他這邊還說九江為鄱陽湖之重地,最為要害,奏請加重兵備,還要讓他們兼管南康、寧州、武寧、瑞昌以及湖廣之興國、通城。”梁儲猶豫說道,“之前這里本就有兵力?為何還要加重。”

    “軍中有內奸,要隔開和寧王的聯系,有了自己人可以控制形勢。”江蕓蕓飛快解釋道,隨后翻開下一頁。

    “廣信之橫峰、青山諸窯場,地勢險要人悍強,確實需要一名通判駐于弋陽,兼督附近五縣兵馬,也被不時之需。”楊一清也是在邊境帶過兵的,對這樣的舉動非常贊同,“要準此事。”

    “不過說來說去,怎么都沒南昌的事情啊?”梁儲問道,“不是主要問題是南昌嗎?”

    “這個布置,已經算是把南昌包圍了。”江蕓蕓把折子合上,一臉嚴肅,“他還怕有人劫奪兵器,已經提起一步把各處的兵器都轉移走了,如今除了他,沒有人知道這些兵器在哪,我只擔心他動作太過。”

    這樣不加掩飾的舉動,明眼人一看就是把南昌圍困了,按照朱宸濠的心狠手辣,極有可能會對他下死手。

    “那,那不要不同意,就當不知道此事?”王鏊也從心驚肉跳中回過神來,猶豫說道,“他做的也太急太絕了,緩一緩也沒什么不好的。”

    江蕓蕓沉默,看著折子上的名字。

    “這么大的動靜了,不管到底成不成,寧王估計心里早就怨恨上了,若我們朝廷還是無動于衷,傷的是這些臣子的心啊。”梁儲猶豫說道。

    楊一清看著三人,欲言又止。

    “這個時候了,要說什么直說吧。”王鏊直接說道。

    “我和德成見過幾次面,之前他任刑部江西司郎中。不僅在南畿決斷囚犯,又在江西處理許多案子,平反了許多冤案,后來在福建右參政任上督儲糧食,革除宿弊,君民的生活困頓都有了很大的緩解,這人做事以公心處理一切,從不怕怨恨誹謗,甚至憎惡。”

    江蕓蕓抬眸看他。

    楊一清的目光依舊平靜:“我們要以大局為重。”

    江蕓蕓捏著折子,片刻之后說道:“是,他已經洞悉我們的目的,提前布局,我們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王鏊一看內閣兩位中流砥柱都是一臉堅決,便跟著嘆氣:“那其歸去擬折子和調令吧,你們兩個相互看一下,別出錯了。”

    江蕓蕓把折子握在手中,輕輕點頭。

    “馬上就要子時了,爺派人來問,可要回去了,馬車都在宮門口備好了。”周發小心翼翼走過來問道。

    “首輔和梁閣老先回去吧,我和楊閣老把詔令初步擬好再回去休息。”江蕓蕓先一步說道。

    王鏊也累了,他這幾日也跟著江蕓的作息走,這才知道她這過得都是什么苦日子,他一把老骨頭差點散架了。

    “那你們辛苦,弄好了早些回吧。”王鏊揉了揉胳膊,先一步離開了。

    梁儲一見也跟著走了。

    院中只剩下江蕓蕓和楊一清,兩人坐在臺階上,頭頂的燒到一半的蠟燭昏暗了不少。

    “為何剛才要猶豫?是后悔不直接派兵了?”不知過了多久,楊一清扭頭問道。

    江蕓蕓搖頭,看著面前楊一清的影子。

    她和楊一清的師兄妹感情緣淺,不如帶她如孩子的李東陽,甚至不如刻意避險的劉大夏,兩人一見面就處在注定需要競爭的位置上,幾句年少的過往來信,很難有所感情。

    “我和孫燧通過好幾次信。”江蕓蕓把手中的折子稍有幾分力氣地握在手中。

    楊一清眉心微動。

    “我提議過,希望他能圍困南昌,逼反朱宸濠。”江蕓蕓的聲音在暖色燭火的照耀下,有了幾分令人恍惚的平靜。

    楊一清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也許你說得對,此人一以公心處之,不恤怨誹,我只是在想……”江蕓蕓失焦的瞳仁在片刻后很快又重新回神,反而開始注視著面前的楊一清,輕輕嘆了一口氣,“算計人心,還是不快樂的。”

    楊一清眼睛倏地瞪大。

    —— ——

    “聽說孫巡撫九月末平了鉛山縣的盜賊,還找了那個姓費的閣老,之后一路北上,現在已經到南康了,說要把南康附近為患的匪首都抓了。”文姬端著幾盆饅頭,憂心忡忡說道,“但他這個打發,我瞧著匪患是越來越多了。”

    正在奮筆疾書的黎循傳猛地抬起頭來,一臉驚喜:“當真,孫巡撫竟然走到南康了,就是要越來越多,朱宸濠越急,對我們越有利,我還就怕他突然安靜下去了,這才是要命的。”

    “我剛才看到有幾個陌生人來府中了,不知道和這事有沒有關系。”文姬把幾塊炭丟到火盆里,濃煙冒了出來。

    黎循傳被嗆得咳嗽幾聲,捂著鼻子說道:“才十一月,江西就這么冷了。”

    “你這個大少爺還是趕緊走吧,錦衣衛都在外面找瘋了。”文姬不悅說道,“你要的東西,我給你盯著就是。”

    “不行,我必須留在府中,要是等他們造反,我要開他們后門,占據他們后方。”黎循傳低下頭,低聲說道,“你去找錦衣衛,把這幾分名單讓他們幫忙送去給孫巡撫,這是我最近問出來的可能是南康附近的盜匪。”

    文姬順手接了過來,故作不經意說道:“行,你吃吧,沒什么肉了,最近府里也緊張,唯一的一塊肉給小凌吃了,小姑娘要長個的。”

    “行,給她吧。”黎循傳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

    若是江蕓在這,一定要震驚面前這位是打扮邋遢,臉上灰頭土臉的人是自己認識的,有嚴重潔癖的小公子黎循傳。

    “對了,你要不要給江閣老寫封信。”沒多久,文姬突然神神秘秘湊過來說道。

    黎循傳不解但非常緊張:“她怎么了?”

    “我聽說那個楊廷和守孝回來了,外面都說這兩人不合,現在突然讓他提早回來就是要掣肘江蕓的。”她小心翼翼問道,“會不會對江西的事情有影響啊。”

    黎循傳眉心緊皺,心中思考許久,最后搖了搖頭:“應該不是,之前楊閣老堅持守孝三年,現在提早幾個月回來,應該是有要事請他回來的,說不定就是江西的事情。”

    文姬松了一口氣:“不影響江西的事情就好,決不能再讓朱宸濠那個狗賊茍活了。”

    “嗯,對了,你要是有機會,你也和小凌一起離開吧。”黎循傳小心翼翼摸著凍瘡膏,看著面前勤勞整理屋子的人,小聲說道,“現在逼這么急了,其實最晚也就是明年了,我怕他狗急跳墻,你帶著小孩避一下吧。”

    文姬猛地扭頭看他,咬牙說道:“我要親手殺了他,絕不會臨陣逃脫。”

    黎循傳看著她憎惡的神色,到嘴邊的話便也緊跟著咽了回去。

    —— ——

    內閣

    楊廷和看著面前兩年多不見,卻兩鬢冒出不少白發的江蕓,不可置信。

    “怎么,怎么突然,長白發了……”

    江蕓蕓笑了笑:“許是少年白吧,我好早就長白頭發了。”

    楊廷和無奈搖頭:“我看你是太辛苦了,這幾年操心的事情這么多,我在成都府都聽聞著您的豐功偉績。”

    “都罵我什么了,說來我聽聽,我虛心接受一下。”江蕓蕓打趣著。

    楊廷和也跟著笑說著:“君子不言人是非,我可是坦坦蕩蕩的君子,和你清清白白的江其歸一樣的。”

    江蕓蕓笑容加深:“小時候的胡說八道,怎么還被人知道了。”

    “外面連你小時候花了兩文錢買了一個粗糧餅都有人津津樂道呢。”楊廷和接過周發遞來的茶盞,說回正題,“你一力要我回來,可是有何要事?”

    江蕓蕓抬頭,看著面前的神童。

    內閣的神童來了又走,絡繹不絕,但楊廷和總是有幾分不同的,大概是神童天才間的傲氣被他隱藏得極好,甚至可以說他非常識時務,只要大方向不出錯,小地方的摩擦總是能相互包容的。

    “朝中如今的情況,想來介夫遠在成都府但也有所耳聞,如今到了不得不需要做出決斷的時候。”江蕓蕓認真說道。

    楊廷和捧著茶盞:“你是說,寧王?”

    “小王子衰五萬襲擊大同。”江蕓蕓出其不意說道。

    楊廷和震驚:“為何不曾聽聞。”

    “我壓下了。”江蕓蕓揉了揉額頭。

    “你,你瘋了!這么大的事情。”楊廷和震驚,手中的茶盞晃動,茶水濺到手指上,他卻來不及擦去。

    “邊境一亂,江西必亂,緊跟就是蘭州有險,西南也會大亂。”江蕓蕓嚴肅說道,“四面開戰,大明撐不住。”

    楊廷和驚坐在原處,許久之后才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那,那你親自來信,要我歸朝,是,是為了讓我去調度?可我不會啊……”

    內閣中的四位閣老,王鏊正兒八經的文官出生,對打仗可謂是一竅不通,梁儲更別說了,年級也大了,大概是一看到血會直接暈過去的那種,楊一清倒是有多年邊關經驗,但需要他的地方太多了,他根本分身乏力,江蕓作為如今權勢正盛的人,肯定是坐鎮京城,調度六部的。

    看來看去,一旦事情如九連環一般爆發,整個大明主要崗位上這么多空缺,就算填上兵部尚書和兩位侍郎,人也是不夠的,他這個純正文人有幾分名聲,在一眾大小九卿中也還算年輕,怎么也是要跟著去一趟戰場的。

    江蕓蕓搖頭,索性繞過滿桌的折子在,站在他身邊,彎腰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楊廷和手中的茶盞直接摔倒在地上。

    茶盞四分五裂,茶水飛濺到兩人的衣擺上。

    “你,你,江其歸,你瘋啦。”楊廷和看著面前神色自若的人,嘴皮子哆嗦一下,“但凡一環出錯,你,你我……都要萬劫不復。”

    “時也命也……”江蕓蕓注視著面前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的人,近乎溫柔說道,“介夫,我們走到這一步了。”

    第五百四十章

    小王子劫掠大同這么大的事情到底是瞞不住的。

    一時間朝堂輿論四起, 兵部的人首當其沖,隨后閣老中兼任兵部的江蕓蕓也被罵得狗血淋頭,不少人都攻擊她果然勾結蒙古, 任由蒙古掠奪邊境,隨著輿論越演越烈,大家的態度也開始逐漸激進,甚至有人希望江蕓能引咎致仕。

    許是今年一年的江蕓都太過高壓, 導致這一次的反撲氣勢洶洶。

    “王瓊第一個就擺脫關系,說折子沒通過兵部, 直接通過內廷到陛下手中,陛下給你了,你卻壓下不發的。”姜磊站在夜色中, 只露出陰暗的輪廓,空氣中隱隱有著一絲血腥,原本蹲在江蕓蕓桌子前的小貓早早就夾著尾巴跑了。

    “外面也有人配合著興風作浪,你上半年拔出了這么多釘子, 沒想到還有人不知死活被被寧王收買了,現在這兩波人群起攻之呢。”他冷笑一聲,口氣狠厲, “這群趨利避害的小人,要事再落到我手里,我看不把他扒皮抽筋。”

    江蕓蕓并未抬頭, 反而繼續在埋頭寫信。

    “你倒是鎮定。”姜磊眼皮子一垂, 似笑非笑說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江蕓蕓頭也不抬, 只是伸手指了指邊上已經蓋上火漆的信封:“勞駕幫忙送一下。”

    “這一封送給蘭州秦知府, 他的位置目前還不能動, 讓他再辛苦辛苦,盯著蒙古的動靜。”

    “這一封送去河北,告知彭澤和馬中錫在大事未成前,防止有人使壞不論如何都要穩住。”

    姜磊抱臂,不高興說道:“哎,我是錦衣衛呢,現在錦衣衛什么地位,你到底知不知道,牛得很,可不是專門給你跑腿的。”

    江蕓蕓放下筆,抬頭笑說著:“那怎么樣才肯幫忙啊,姜千戶。”

    姜磊下巴一抬,嘴角彎起:“要樂山給我做雞腿。”

    “要兩個。”他眼珠子一轉,得寸進尺,大聲喊道。

    “好你個姜磊!”樂山果然受不得激,立馬拎著掃帚沖出來,“還使喚上我了。”

    “哎!哎哎哎!!你看看!你看看啊!!”姜磊不高興,對著江蕓蕓罵罵咧咧著,“你罵他啊,他現在對我越來越兇了。”

    他一邊跑,一邊順手把兩封信塞進袖子里,然后火急火燎跑了。

    “大晚上就知道翻墻!”樂山握緊掃把,緊追其后,“回頭我就把墻修高一點。”

    江蕓蕓笑著搖頭,剛收回視線,就看到張道長磨磨唧唧走過來。

    “好幾日不見你了,最近都做什么去了。”江蕓蕓隨口問答,她動了動鼻子,“你和姜千戶說過話了?你讓姜千戶把樂山帶走了的?”

    張道長立馬緊張聞了聞袖子:“什么狗鼻子啊。”

    江蕓蕓笑:“說吧,張大道長什么事情啊,神神秘秘的,難得見您呢。”

    張道長撇嘴:“誰不見誰啊,是你總是忙得子時才回家,還能逮到我不成,我早呼呼大睡了,今日是我特意來逮你的。”

    江蕓蕓看著他在火盆加了幾塊碳,又伸手感受了一下溫度這才繼續問道:“聽樂山說,你太想知知她們了,偷偷哭了好幾次,我讓人送你去浙江找她們要不要?”

    張道長自己搬了個椅子坐在她邊上,盯著她發了會兒呆,然后后知后覺搖了搖頭:“你又想趕我走是不是,我才不走呢,知知她們在太監邊上狐假虎威的,才不會出事,反正現在你身邊不安全,外面也不安全,江蕓,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我得看著你點。”

    江蕓蕓失笑,無奈搖了搖頭:“那你早些去休息吧,這么晚睡對你身體不好,年紀大了,還是早睡早起。”

    張道長哦了一聲,偏屁股一動不動地,瞧著是有話要說。

    “要說就說吧,磨磨唧唧做什么。”江蕓蕓直接說道。

    “你打算去打仗嗎?”張道長果不其然還是按耐不住,腦袋湊過來小聲問道。

    江蕓蕓驚訝看他。

    “我猜的,咱倆認識多少年了。”張道長和她的視線一對上,還有什么不知道的,立馬又開始嘟嘟囔囔起來,“我就知道,我一看這個風聲就覺得不對,我還悄悄算了一卦,不好,又從重新起卦了,還是不好,又去祖師爺面前起,祖師爺嫌我煩,都不理我了,所以,你,你能不去嗎。”

    江蕓蕓想了想,搖了搖頭。

    張道長又不說話了,只是一臉愁容地盯著江蕓蕓看。

    他已經六十了,放在外面的尋常道士身上,大都有了仙風道骨的架勢,偏他性格懶散,得過且過,言行中總還帶著幾分紅塵羈絆,優柔寡斷的老道長的眉宇讓他多了不同尋常的人間氣。

    “年輕做官的時候,總覺得上面的人真是麻煩,這也不行,那也不準,做一件事情就是因為磨磨唧唧才被耽誤的,現在自己做到這個位置上,又覺得底下人實在太風風火火了,今天種下花,恨不得明天就開了花。”江蕓蕓笑說著。

    “我在瓊山縣的時候,年少莽撞做了很多大膽的事情,但那個時候總有很多人愿意維護我,保護我,所以才讓我慢慢長大,現在我站在他們的位置上,我也必須做這么做。”她溫柔說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擔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燭火搖曳,影子垂落,子時的深夜是如此安靜,只有北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面前的少年明明還是這個模樣,可再仔細看去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張道長滿心的話在她的注視中只能沉默以對。

    ——他總是能被江蕓說服。

    —— ——

    大同打不打成了一個深刻的問題。

    要是打,大同如今的主將能否當此大任,若是不能,現在又能讓誰去。

    要是不打,今后的邊貿又要如何處理?直接關閉邊貿是否合適。

    朝野震動間,內閣的閣老一個個都被罵得狗血淋頭,大雪皚皚間,愣是把眾人罵得一身是汗。

    王鏊抹了一把臉,把兵部的折子遞了過去:“王德華雖私心,但也有些本事,他問到底要協調出幾名將領。”

    如此一問,就是這位兵部真正的主事人也知道現在的問題是大同,但又不僅是大同。

    他想要一個準確的答案,但又不敢多問,唯恐惹上麻煩,故而只能如此委婉。

    “兵部能抽調出多少名將領?大同的指揮使又能不能用?各地現在又有多少兵力可以運轉,今年的糧草夠不夠?又能維持多久?維持幾地同時開打?”楊一清說話間,白煙模糊了面容,他坐在門口的位置,看著敞開的大門外,那場下了一早上的大雪還是沒有消停的跡象。

    “他現在只想要一個將軍的數量,也未免想的太過輕巧。”

    王鏊也是爪麻,猶豫說道:“不若,先把邊貿暫停……”

    話還沒說話,屋內五個人一下有三雙眼睛看了過來,王鏊嚇得立馬閉上嘴,緊張握住手中的折子。

    其實他也覺得不如直接把邊貿關了更合適,畢竟現在實在太亂了,不如著手先把國內的事情解決好才是正途。

    “關了邊貿,再開就難了。”江蕓蕓直接說道。

    “這個節骨眼上邊貿一關,蒙古人立刻就能查覺到是我們內部有問題,說不定還是東西聯合,大舉進攻九邊。”楊一清也敏銳說道。

    “當初為了邊貿付出了多少人力財力,現在草率關了,不就是錢打水漂了。”楊廷和也緊跟著說道。

    “那現在……”梁儲也被這三人嚴肅的神色嚇住了,吶吶說道,“不能支持這么多吧。”

    江蕓蕓沉默,把兵部的折子遞給楊廷和,沉吟片刻后說道:“寧王要反,最遲在明年,他一定坐不住,這里需要一人去主持大局,我認為,此人不單只是去打仗。”

    楊廷和把折子遞給梁儲,也緊跟著說道:“確實,江西乃賦稅重地,不若趁這個時候去整頓吏治,再推行清丈,百利而無一害,但此人不僅需要能文能武,還必須有足夠的威望。”

    梁儲看完沒說話,只是悄悄看了一眼江蕓蕓,然后順勢把折子給楊一清。

    楊一清一目十行看完,卻久久沒有合上折子:“寧王手中定然有兵,但定然是烏合之眾比較多,我卻是比較擔心蒙古的。”

    “這幾年小王子和脫脫卜花·娜仁在蒙古內部爭奪不斷,兩邊發生過不少大規模爭奪,且各有勝負,原先看不出所以然,但現在看來一直高強度的戰爭鍛煉絕對是鍛煉人的,而我們這些年的邊境大部分都是小規模的掠邊,甚至守城的人都沒反應過來,我們的士兵便是真的召集了五萬,乃至十萬,能否大獲全勝。”

    王鏊聽得憂心忡忡:“我也有這個擔憂,我更擔心我們一旦和小王子對上,脫脫卜花·娜仁會不會直接反水,強攻蘭州。”

    一旦九邊重燃戰火,勢必國內民意沸騰,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的匪患會重新燃燒,而同樣虎視眈眈的寧王則會氣勢大漲,西南邊境那些異族也不會安分。

    如今河北的馬政剛剛取消不過一年,一旦腹背受敵,百姓又要陷入這樣的困境,偏清丈土地已經進行到一半了,一旦停止,想要重新找到這個好的時機再一次切入幾乎是癡人說夢,更別說現在的福建正在由福建左布政使伍符親自督辦。

    “不好啦!急報!急報!福州三衛嘩變!”小黃門冒著大雪踏雪而來,聲音急促尖銳,站在門口,高高舉起手中的折子。

    屋內五人齊齊站了起來。

    “怎么會如此?”王鏊大驚失色,“是軍屯的問題嗎?”

    楊一清已經顧不得規矩,直接一把拿了過來,打開一看,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鎮守太監羅侖擔心江西匪患流竄到副將,要求修建城墻,要布政司出錢三千兩,左布政使伍符卻只給了五百,如今清丈土地正進行到軍屯,福州三衛本就不滿,又碰上這次因為清丈,年前的糧食也沒有發,所以聚眾為變。”

    “對了,說起這事,這是今天收到的,已經致仕的都御史林廷玉、副使高文達彈劾左布政使伍符,認為其為奪功勞,行為激進,福建各地早有異議,請朝廷換人來福建主持大局。”梁儲火急火燎去自己的屋子找折子,結果剛一出門就被大雪打了回來。

    “外面太冷了,嘴上說說就好,折子等會回去再傳閱即可。”王鏊把人攔住,“其歸,清丈的事情都是你主持的,福建的事情你怎么看?”

    江蕓蕓搖頭:“福建多宗族,且為商之人眾多,團團相靠,已有大樹藤蔓之勢,故而阻力頗多,伍朝信性格強勢,慎法多慮,守節財用,算是退進可守之人。”

    “這個羅侖好大的膽子,都說了鎮守太監不可隨意彈劾地方官員,只準盯著御史,他倒好,直接走了內廷的路,可見是完全不把朝廷之前的政令放在眼里。”楊廷和冷笑一聲,“江西有匪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都十來年了,要是真打過來早打過來,現在朝廷都要征討了,他倒是想起來江西匪患不絕。”

    “不是也有御史嗎。”楊一清譏笑,“兩手準備呢。”

    門口的小太監一直站在雪中安靜聽著,聞言這才笑說著:“陛下也覺得不妥,所以讓奴婢送到內閣了。”

    王鏊笑著點頭:“有勞,周發,請這位公公喝盞熱茶。”

    小太監一走,幾位閣老臉上的神色是再也止不住的憂慮。

    “屋漏偏逢連夜雨啊。”王鏊看著漫天大雪,低聲感慨道。

    —— ——

    “福建那邊已經亂了。”江西寧王府,李士實面帶喜色,在張燈結彩中快步走了過來,“效果比想象中得好,三衛一起反的,還把伍符抓起來了,不管此人能不能活,但他是堅定的江蕓派,今日之后,福建他是待不了了,后來人可不好調,江蕓手中的事情鋪的這么大,能用的人才多少。”

    朱宸濠有些興致缺缺地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撫摸著袖口的綠色鐸針:“總會有人聞著好處上來的,這世上能有幾個江蕓。”

    李士實一看他這個樣子,想了半天也不明白,這位爺怎么又不開心了。

    “不知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是否需要請劉文泰來看看。”他直接問道,“孫燧在南康好像得了人幫助,直接把我們的人給抓了,現在正關在府城的監獄里,還要讓殿下主持大局呢。”

    朱宸濠回過神來,嘖了一聲:“孫燧那廝盡壞我事。”

    “可是要找關系把人放出來。”李士實詢問道,“他們知道我們不少事情,可不能被孫燧那人撬開嘴,再把我們的糧草和黃金都奪了。”

    朱宸濠平靜說道:“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李士實大驚。

    “死無對證才是上策。錦衣衛竟內廷一事,已經成了天下鷹眼,你覺得孫燧是有人告密才能一連抓住我們這么多人,我倒是覺得說不定是錦衣衛與他在一起了,錦衣衛什么手段。”朱宸濠淡淡說道,“死了,也是解脫。”

    李士實一聽也有道理:“那我等會就安排下去,索性看看能不能趁亂把孫燧也給殺了。”

    朱宸濠可有可無點頭,又低下頭不說話了。

    “殿下到底為何憂慮?”李士實不解。

    按道理現在所有事情突然都上了正軌,是極好的事情,為何還悶悶不樂。

    “到底何時才能起事。” 朱宸濠抬頭,眉宇間是忍不住的煩躁,“到底還要等多久,我們的人不是都已經安插到京城了嗎?還設立了驛傳,京城的消息我們了如指掌。”

    “朱厚照被楊一清帶回來了,根本沒出事,我們何來的理由。”李士實鎮定說道,“我們最好的時機就是等朱厚照自己的死訊,不論如何死的,只要他一死,我們立刻在京城散播流言,再豎起清君側的旗子,到時候肯定會有無數人追隨。”

    “等他死?他才二十來歲,又被江蕓保護得密不透風,怎么會好端端死了,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朱宸濠莫名有些焦躁,緊緊扣著鐸針上的綠色寶石,咬牙切齒說道,“江蕓,我想見江蕓,他殺了我這么多人,還當眾寫文章罵我,我如何能忍。”

    李士實真是一聽江蕓的名字就頭疼。

    “這不是正說明我們的辦法有效嗎,她現在被逼急了,想要甩鍋給您嗎,您看,江蕓得罪了這么多人,這次蒙古人也站在我們這邊,那個小王子率軍五萬已經掠邊一月了,我聽蘭州那邊的人說,那個脫脫卜花·娜仁已經莫名出現在蘭州附近,這不是天助王爺嗎?只要蒙古一動,我們讓手中的人立馬在各處生事,朝廷必亂啊,我們只要等著處于處于下風,就讓江蕓滾下來。”

    他越說越激動,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只要江蕓滾下來了,朱厚照那個脾氣誰制得住啊,只要朝野一亂,我們的機會就大了,便是不死,再折騰幾年,我們再起事,贏面就很大了。”

    朱宸濠知道事情要一步步辦,但他還是被江蕓罵他的口氣給氣到了。

    “她當年在白鹿洞書院,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她能這么安穩。”他忍不住咬牙切齒說道,“看我不一把火燒了白鹿洞書院。”

    李士實眼皮子一跳。

    —— ——

    “九江亂了,有一伙匪患沖進九江大肆屠殺,知府都被殺了,”

    明明是春節時分,整個京城卻沒有太大的喜悅,到處都是不安的議論聲。

    姜磊來的時候,江蕓蕓正舉著油燈,認真去看江西的地圖。

    “那個白鹿洞書院如何?”她緊張問道。

    “聽說沖擊過一波,但白鹿洞書院占據廬山五老峰的南麓,他們守住了山門前的那條小道,故而逃過一劫。”姜磊臉色凝重,“盜匪在山下屠殺泄憤。”

    江蕓蕓站在輿圖前,舉著油燈,任由斑駁的光影落在自己的臉上。

    “為何還不出兵江西,為什么一定要等寧王反。”姜磊不解,江西的消息每日不停歇的傳來,近半的兄弟如今都在江西,有再也聯系不上的,也有信中的消息一日比一日嚴峻的,他看得觸目驚心,卻又無能無力,大冬日愣是急得嘴巴都上火了,喝了樂山一鍋的涼茶都壓不住。

    江蕓蕓嘆氣:“出兵打誰?剿匪要浪費一波兵力,寧王再反,又是一波兵力,江西一動,九邊必亂,小王子和脫脫卜花·娜仁一定會長驅直入,光是這兩個地方就能耗盡大明全部兵力。”

    “那,那我們直接去寧王府,把人殺了,把朱宸濠殺了行不行!!”姜磊口不擇言,“你們不出面,我們錦衣衛來啊,反正我們就是搞暗殺的。”

    “寧王仁名天下皆知,上一個殺仁王的人是什么下場,你需要我直說嘛。”江蕓蕓平靜說道,“各路藩王只會認為這是真正的削藩,到時就是全國大亂。”

    姜磊臉色僵硬,站在窗口,沉默地看著面前之人。

    深夜的大門被人驟然敲響。

    江蕓蕓扭頭去看,只看到有人踩著夜色,大步而來。

    “江蕓,我主動行不行。”來人認真說道,“你說的我都記在心里的。”

    —— ——

    “我就說是江蕓的問題,好端端的非要清丈土地,這么多土匪不就是因為土地問題才為患的,她這一招簡直是火上加油。”

    “還要在江西搞兵改,亂成一鍋粥了,那個王守仁講學問有些本事,帶兵打仗戰行不行啊,瞧著跟個病秧子一樣。”

    “還有那個孫燧,剿匪就剿匪,也不把一處剿干凈,這一路北上跟個炫耀一樣,一點作用都沒有,簡直是浪費兵力和糧草。”

    白鹿洞書院里,眾人被圍困一月,整個春節都是在驚恐不安間度過,終于有人按耐不住,開始破口大罵。

    “吵什么。”山長的聞實道呵斥道,他已經很老了,拄著拐杖,可目光嚴肅看人時,還帶著老師不可置疑的威嚴。

    那些抱怨的學生嚇得一個哆嗦,齊齊站了起來。

    “朝廷大事,何時輪得到你們這些小輩口出狂言。”聞實道面無表情教訓道,“在下面肆虐的,是土匪。”

    “可難道不是朝中無能嘛。”有人大膽質疑道。

    溫實道氣笑了。

    “為何不剿匪,為什么不剿匪!!”有學生崩潰說道,“我爹我娘都在山下!他們都在山下!!”

    “剿匪,朝廷沒剿嘛,這么多年來朝廷折在這里的人有多少,你們算過嗎,多少錢填進去了,可匪越來越多。”當年女子學院讀書的學生,也有人留下來當了老師。

    南昌水運漕幫家的大小姐杜明珠就是當年第一個留下來的。

    她梳著女子發髻,卻穿著男子衣服,形容英姿颯爽。

    “你,你是江蕓帶進來的,當然幫她說話。”有人反駁道,“既然剿匪這么多年不成,那分明就是她選人無能,說不定就是盜匪頭子,就是為了錢,為了權!”

    “無能。”杜明珠冷笑一聲,“我笑你才無能,讀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南昌就在你腳下,你卻什么都看不清。”

    “你,你身為學長卻口出惡言!”那人大怒。

    “蠢貨。”杜明珠依舊是快口直言,“你連到底誰是匪患都看不清,我罵你是為了你好,別讀書做官了,回家等死吧。”

    “明珠!”那學子還未說話,溫實道先一步厲聲呵斥道,“如何和學子說話。”

    “我說錯了嗎!”杜明珠大怒,“我爹是怎么死的,我難道不知道嗎,哪來的匪患,哪來這么多膽大包天,剿不干凈的匪患,分明是有人庇護,那個端坐在南昌府的就是最大的盜匪頭子。”

    人群嘩然。

    “明珠,你好幾日沒合眼了,我帶你回去休息。”廣信府東同書店老板的小女兒章才儲是第二個留下來的。

    她上前扶住氣得發抖的杜明珠,輕輕拍著她的后背,溫柔安撫道。

    “我走什么!我不走!我當年就走了!我這次說什么也不會走的。”杜明珠一把甩開她的手,紅著眼睛說道,“我若是一個男子,我一定早早就從軍,時至今日,我肯定已經殺到寧王府,為我爹報仇,為杜家所有人報仇,寧王養寇自重,殺人如麻,樁樁件件的血債,我如何走,我如何閉得上眼。”

    “明珠。”聞實道上前,輕輕拍了拍自家弟子的肩膀,“如今大敵當前,你的事請會有著落的。”

    當年第一批學子回家后沒多久,杜明珠一身是血,半夜扣響山門,他這才知道杜家遇到水賊被滅門了,是她的侍衛拼著最后一口氣,護送她回到白鹿洞書院,希望書院能庇護這個孤女。

    聞實道看著面前失魂落魄的學生,到底是不忍心,故而開了女學長的先例。

    杜明珠安靜下來,半晌之后才低聲說道:“我只恨我自己不是江其歸,所以連報仇的本事都沒有。”

    “你這樣大大咧咧,睚眥必報心性真去了官場才要出事呢,我瞧著也不行,其歸這種剛正的性格,肯定想把你抓了。”南康府巧制坊的二小姐齊玉溪也跟著入職了,她為人一板一眼,認真想了想后反駁道,“咱們要不還是換個辦法報仇,比如我們現在殺出去,直接殺去南昌。”

    章才儲連忙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安靜點。

    聞實道看著一個個面色灰暗的學子,嘆氣說道:“你們可有想過打下去?”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向他。

    “白鹿洞學院自來六藝都教,禮、樂、射、御、書、數每門都不曾拉下。”聞實道平靜說道,“歸志寧無五畝園,讀書本意在元元,如今不是正是我們履行這樣信念的時候嘛。”

    “可,可下面的人是,是土匪啊。”有人畏懼說道。

    “可下面也有百姓。”聞實道溫和說道,“我們在今日不敢出頭,未來真進入官場,難道就敢面對不公嘛。”

    “對!”杜明珠突然大聲說道,“紫陽書院,那滿院子的石碑,你們誰沒讀書,誰不是心里暗想自己的名字要是能進去就好了,今日,是我們唯一一次能和這些圣賢先人并肩站在一起的機會,我們如何能墮先輩榮光。”

    學子們面面相覷,神色猶豫。

    “學院的米糧最多能撐三日,三日后,我們還是要下去的,與其被盜匪們各個擊破,不若出其不意沖下去,占領縣城,守好城門,朝廷會有人來救我們的。”章才儲溫柔說道。

    “真的嗎?”有人質疑,惶恐反問道,“若是不來呢?”

    “不會的,朝廷不會不管我們的。”聞實道最后篤定說道,“江其歸是我的學生,我很了解她,她絕不是坐視百姓受苦的人。”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他們面面相覷,有著對未來的擔憂,也有著沉默的等待,他們都還是學生,這輩子都在低頭看著書,第一次抬頭去看面前的世界。

    “殺土匪,保縣城。”有人大喊著。

    “殺土匪,保縣城。”一時間,呼聲震天。

    —— ——

    許逵救出孫燧后心有戚戚,不由大罵道:“好狠,好狠的心啊,竟然一把火把監獄燒了,真是畜生。”

    孫燧摸著被火燒得短短長長的胡子,卻突然大笑起來:“燒了才好,他不燒,如何離間那些本就是被錢拴在一起的人。”

    “別笑了!你也瘋了。”許逵至今的心跳都還是很快,忍不住罵道,“你也嚇死我了,那些供詞沒了就沒了唄,再抓幾個其他人問就是”

    “沒呢,在這里!”孫燧拍了拍袖口,“這次他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好,好好好,總算不負朝廷所托。”

    “行了行了,先回家吧。”許逵瞧著滿街的狼狽,伸手把人抓回去,“看看有沒有哪里受傷了,一大把年紀,也要注意注意,還要不要見你的小孫女了。”

    只是兩人剛回到內院,看到突兀出現在門口的東西,臉色一變。

    門口的地方赫然整整齊齊擺放著棗黎姜芥四樣東西。

    “早離江界,威脅我。”孫燧冷笑一聲,渾然不懼,甚至生出無限戰意,“我還真當他巍然不動呢,原來也是急了。”

    許逵已經嚇得拔出腰間的刀,緊張的看著周圍:“衙門里果然有內賊,狗東西,嚇唬人。”

    “罷了,便是殺了我又有何用,你趕緊去聯系錦衣衛,我們要先去九江剿匪,之后就馬上回南昌,我們能做的,都做的,就等寧王自己狗急跳墻了。”

    “為什么不直接動手啊。”許逵嘟囔著。

    “那就是予賊以名,讓朝廷陷入被動,現在需待片刻即可。”孫燧平靜說道,“春天來了,他蹦跶不了幾天。”

    —— ——

    “陛下要南巡!”寧王府,都指揮葛江匆匆而來,“畢真說的,京城的消息。”

    李士實也緊跟著走來,一臉興奮:“天要亡他,天要亡朱厚照,只要我們把他暗殺,又或者扣押,大事必成。”

    朱宸濠謹慎說道:“怎么好端端要南巡,朝臣都不說?”

    “浙江不是在采買織造嗎,浦智那人瞧著一本正經,原也是個壞心眼的,一直上折子說浙江是如何如何好,陛下一向愛出門玩,可不是心動了。”葛江大笑著,“怎么沒阻止,江蕓親自出門都不行,陛下還和人大吵了一架,結果殿下猜怎么著,陛下趁著大家不注意,自己偷偷跑了。”

    朱宸濠驚得瞪大眼睛。

    “若是尋常人做出這么離譜的事情,我定然是不信的,可朱厚照一向是不安分的人,從小就喜歡偷跑到外面去,之前還不是去南海子狩獵,后來還不是去居庸關,被楊一清匆匆抓回來嗎?這次又說他跑了……”李士實露出譏笑,“我一點也不懷疑。”

    朱宸濠原本擔憂的心也緊跟著被安撫了。

    “那我們早些準備,把人抓起來?”葛江激動地搓了搓手。

    “是要早些做準備的,就是不知道江蕓出不出面。”李士實說道。

    朱宸濠一聽江蕓的名字,連忙說道:“那到時候把她一起抓來。”

    李士實笑容一僵。

    “京城急報,京城急報。”就在眾人商量如何下手抓人的時候,侍衛充滿急促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口。

    屋內三人看了過去。

    “大學士楊廷和上折,請求仿效宣宗當年告誡趙王朱高燧的舊例,派遣親近大臣來江西告誡寧王,且同時調查之前典寶副閻順,典膳正陳宣狀告的事情,圣旨已經出了城門。”

    朱宸濠大驚失色。

    “這,這一來不就露餡了。”葛江緊張起來。

    “這樣一來,我們的先機不就沒了,若是再起義,當真是亂臣賊子了。”李士實大怒,“楊廷和果然是個老狐貍,好一把軟刀子。”

    之前江西和朝廷的對抗幾乎白熱化,整個南昌都在高壓之下,只要欽差一來,肯定會有人去告狀,到時候所有事情功虧一簣,他們招不招的意義都不打了。

    招了,寧王一脈徹底完蛋。

    不招,今后起事再也占據不了大義。

    朱宸濠盯著那個侍衛,緊繃的那根弦終于斷了,鬼使神差說道,“天時地利人和,不如,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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