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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一章

    孫燧遠遠看到許逵興沖沖走過來的時候, 腳步一頓:“謝指揮可有說什么?”

    “一直盯著寧王府的錦衣衛說寧王府昨日半夜突然有了很大的動靜,葛江和他的手下大半夜就出動了,很大可能是……” 許逵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知道寧王這廝按耐不住。”

    孫燧一聽,神色凝重起來。

    “怎么了?”許逵不解,“我們等他都要半年了,如今開了春, 終于上鉤了,難道不值得高興。”

    “開春正是播種的時候。”孫燧語重心長, “也不知道朝廷派誰前來,定要速戰速決才是。”

    “實在不行,我們自己上啊。”許逵摩拳擦掌, 咧嘴一笑,“你看我之前剿匪的本事還行吧,之前流賊劉七在河北作亂時,屠城邑, 殺官吏,那些州縣都閉城防守,我當時駐守武定州, 整個州城城墻垮塌,濠溝都是平的,牛馬暢通直入, 我筑城鑿池, 設樓櫓,置巡卒, 可是打了一仗漂亮的仗。”

    年輕的江西按察副使顯得有些激動, 大有期待大展拳腳的時候。

    孫燧看著他笑, 摸著重新修建的胡子:“我聽說的是,當年有流賊楊寡婦率千騎進犯濰縣,被指揮喬剛守城擋住,敵軍退卻后你率軍追擊,敗敵于高苑,又令指揮張勛截擊于滄州,先后俘斬二百七十余人,后來這伙人又劫掠德平,被你全殲,從此咸名大著。”

    許逵眼睛大亮。

    寧王終于要反了,兩人一直緊繃的心也跟著放松下來,只覺得春日的南昌當真是格外草長鶯飛,綠意盎然。

    “這次回去,我也可以蓄胡了。”許逵笑說著。

    “這是為何,說起來我也有一點不明白,你為何不蓄胡?”孫燧隨口問道。

    現在男子大都出師又或者娶妻后就會蓄胡,美髯公乃是須眉男子的美貌象征。

    許逵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下巴,突然湊過去小聲說道:“孫公家中的年輕男兒現在可都是早早就像蓄胡了?”

    一說起這事,孫燧就黑了臉。

    許逵了然:“現在這可是大明的新風尚!”

    “為何會有這樣的風尚?”孫燧不解。

    許逵嘆氣:“這事說起來復雜,但要從我們江閣老當年年輕考中狀元的時候說起。”

    “這有什么好說的?哪個時候她才幾歲?十五歲,別說她本就是女子,就是男子也不長胡須啊。”孫燧不解。

    許逵又是嘆氣:“年輕貌美啊,別的不說,就當年那張打馬游街圖,誰沒見過,哪個閨中女子不心動,全大明最受歡迎的小郎君可不是開玩笑的,這不是一下子就讓我們這些同齡男兒也有了危機感。”

    孫燧失笑,但轉念一想又確實非常有道理。

    當年江狀元橫空出世后,斯文俊秀類的白皮小郎君,尤其是出生江南地界,自帶儒雅仙氣的那種,一下就炙手可熱起來,就連他家年紀還小的女兒也吵著說要找這樣的郎君。

    許逵其實長得也不錯,身材高大,臂長如猿,相貌威武,但黑皮壯碩,和那種貌美斯文,身形修長的郎君是一點也不搭噶。

    “我是戊辰年的進士,托江閣老的福,雖說她的女子身份暴露了,但我之前的相看是一直沒被人看中的。”許逵蔫噠噠說道,“江閣老倒是什么身份都如魚得水,做小郎君時候是全天下女子喜歡的小郎君,做女人了,全天下的郎君又迫不及待喜歡上她了,一個個穿得花紅柳綠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這下可好了,我是徹底沒人要了。”

    “那和胡子又有什么關系?”孫燧忍不住追問道,“江閣老沒胡子啊。”

    許逵眼神閃爍了一下,聲音更輕了:“不知孫公可有聽聞江西左參議和江閣老的故事。”

    孫燧臉色一沉:“君子不言子虛烏有之事。”

    “哎,我就是隨便說說嘛,我可不是背后嘀咕的人。”許逵嚇得連忙擺手,隨后話鋒一轉,“但有一年從河北回來后,我夫人拉著我悄悄去見過江閣老和黎參議,他,也是沒留胡子的,別說,和江閣老站在一起,怪登對的。”

    孫燧眼神微動。

    “就現在在江西搞兵改的王陽明,整天念叨著人人都可成為圣人的那人,他和江閣老的關系也是極好的,他就說江閣老對人對事一向是一視同仁,便是宮廷的宦官也絲毫不會有異色,這些年宦官們走了一輪又一輪,可哪個不是和江閣老關系極好,便是各路朝臣,能和她做朋友的,哪個不是高潔自傲,故而是圣人典范。”

    “怎么又扯到宦官了?”孫燧頭疼,“那個王伯安整日說什么圣不圣人,就拉著江閣老說,瞧著還真像扯虎皮做大旗。”

    “沒胡子啊!”許逵嘀嘀咕咕著,“人人都說江閣老喜歡少年人,少年人什么樣子啊,可不是膚白無須,面容干凈的,我夫人家的有一位表親姓沈,原是中書舍人,就說江閣老對年輕人總是格外和氣,他還說江閣老就和年輕人玩得好。”

    他還特意摸了摸下巴,強調道:“沒胡子的那種。”

    孫燧沉默片刻,委婉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當時她年紀實在太小了,年紀大的也不和她玩。”

    江蕓當官的年紀太小了,十五歲的官員,大部分人還在汲汲名利于鄉試,她已經是大明頭一份的六、元、及第的狀元,她進內閣行走的年紀,不少閣老家中的孩子都還沒考上進士呢,對這種擠擠都可以當自己孫子的人,自然是沒什么話好說,能如此看護愛護亦然是不錯了。

    都說她升官快,但她也當了二十一年的官了,這已經是大部分普通官員能夠到的最長年限了,但江蕓的仕途卻只進行到一半。

    許逵震驚,有一瞬間覺得很有道理,但還是嘴硬說道:“反正現在就流行這個樣子,沒開玩笑,您要是這次回京了,你回京看看,大都是您這年紀的才留胡子,我們這些年紀的都是不留胡子的,我夫人也說當年挑中我就是因為我雖然長得不白也不清瘦,但是沒胡子,瞧著干干凈凈的。”

    孫燧搖頭:“怪不得我那小兒子這些年也死活這不要留胡子,還嚷嚷要買一件紅衣服,烏木簪子,還要學穿道袍,整日不好好讀書,神神叨叨的。”

    “南北兩京現在都流行這些。”許逵嘟囔著,“我也有,但我夫人說我穿起來不好看。”

    孫燧搖頭:“罷了,也算是趕上一回你們年輕人的時興了,不過,王都御史不是自己也留著胡子嗎?”

    “他說自己臉長,留胡子好看。”許逵隨口說道。

    說完他又覺得不對勁,和孫燧對視一眼。

    “都說江閣老年少時格外貪玩,總惹是非,每任老師見了都是愛恨交接,對了,那個王伯安也不例外。”孫燧慢慢吞吞說道。

    —— ——

    “既要起事,南昌內部就不能留有二心的人。”李士實對朱宸濠說道。

    朱宸濠點頭:“過幾日就是我春耕,我請南昌全部官員來府,你到時候帶人直接把不肯忠于我們的都殺了便是。”

    既然覺得起義,那示意要把后方整理地干干凈凈,李士實對此并無異議,甚至要求葛江把軍隊里的人也都篩選一遍。

    葛江冷笑一聲:“早就把不干凈的釘子拔了,老子也是殺過不少錦衣衛的人了。”

    “如此我們還需要一個名頭,不然師出無名。”李士實又說道。

    朱宸濠站起來,來回走動片刻后說道:“我早前聽聞一樁前朝舊案。”

    他也不等其他人提問,繼續說道:“你們可聽聞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有個叫鄭旺聲稱朱厚照的生母是他的女兒,宮女鄭金蓮,后來三法司、東廠、錦衣衛聯合辦案,此案雖為密審,但我聽聞孝宗曾親自審問了鄭旺和王宮女,可見此事說不定也是有些原因的。”

    “但我聽聞是當年張家國舅實在跋扈,陛下為敲打張家之意。”李士實猶豫說道,“后來鄭旺被內廷赦免,又后來聽聞他鬧事,朱厚照直接以妖言罪判其斬刑。”

    “哪有如何。”朱宸濠冷笑一聲,“空口白牙的事情,可不是任由他人說的,誰不知道陛下是徹底厭棄的張家,我們只要說是奉太后密詔,說皇位上的這人只是一個平民的孩子,如今任由牝雞司晨,顛倒陰陽,導致國家多次聲亂,如今我們清君側,只為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是了,我們的人在京城傳信過來說,現在張家門庭很是冷清,張太后久病多久,已經許久不見人影了,哪有當年的輝煌。”葛江說道,“不若我們聯系張家,徹底里應外合。”

    朱宸濠眼睛一亮:“未必不可,張家兄弟怕也是恨透了江蕓。”

    “當務之急,是先把南昌處理干凈。”李士實提醒道,“保證后方安全才是。”

    “黎循傳還是沒找到嗎?”朱宸濠回過神來,不悅問道,“如此大的隱患,竟然這么久還沒找到?”

    “只要他冒頭,我們必殺之。”葛江冷笑一聲,“只怕他自己也怕死了,不敢出來,再說了,他一個讀書人,又有何用。”

    朱宸濠還是憂心忡忡:“此人對江蕓格外重要,我定要殺了他祭旗的。”

    李士實是真怕了江蕓這個名字,殿下一涉及到這人,就跟魔怔了一樣,大小事都分不清了。

    “那就先用其他人祭旗,我親自去請孫燧和許逵,若是他們不服,直接那他們祭旗就是。”他說。

    朱宸濠點頭,但還是對著葛江說道:“你親自帶人在府內在搜一遍,人肯定沒走,一定是躲起來了。”

    門口,一個小廝打扮的人眉心緊皺,在李士實出來前,拖著掃帚,急匆匆走了。

    “快,讓錦衣衛傳信,讓孫巡撫和許副使不要赴宴。”他回到院子,對著文姬說道。

    文姬沒說話,只是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

    黎循傳察覺不對勁,剛一抬頭,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瞧瞧,這是誰,這不是我們黎小公子嗎?”一人捏著刀子從角落里走了出來。

    “劉文泰。”黎循傳震驚,“你怎么在這里,你,投奔寧王了!”

    劉文泰冷笑一聲:“還不是多虧了你的江蕓,要不是他,我能落魄至此。”

    “是你醫術不精,可不是任何人的問題。”黎循傳呵斥道,“狼心狗肺的東西,其歸當年放你一馬,留你一條性命,你還敢出門生事。”

    劉文泰冷笑一聲:“我惹事,我是要做真正的事情,我要把你抓給寧王,寧王事成之后,我定能重新回到京城。”

    他獰笑著撲了過來。

    很快兩人就扭打起來,文姬瞧著不對勁,用力撞上去,對著黎循傳大喊:“跑,快跑啊!”

    “跑,跑不了的,你們兩個都跑不了,來人啊,來人!!啊……”劉文泰突然瞪大眼睛,低著頭看著腹中的匕首。

    黎循傳瞪大眼睛,連忙松開手。

    文姬也驚呆了。

    “走,快走。”但她很快就回過神來,示意黎循傳把她手腕上的繩索解開,“有人朝著這邊來了。”

    “別,別走……”劉文泰伸手要去抓黎循傳,嘴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黎循傳深吸幾口氣,冷靜下來后直接把他腹中的匕首拔出,任由鮮血濺了自己一身,看著他重重帥倒在地上,臉上是出人意料的冷靜:“小凌呢?”

    “前幾日早早察覺不對,扔給錦衣衛了。”文姬說。

    “待不下去了,我們走。”他割了文姬手上的麻繩艱難隔斷,看著倒在地上,血流一地,只能奄奄一息掙扎的劉文泰,“讓孫巡撫和許副使不要赴宴,南昌一定會全稱搜捕,讓錦衣衛的兄弟們躲好了。”

    “這把刀你拿著。”他人最后把帶血的刀塞到文姬手機,“你等一會兒再出來,直接出門。”

    “你,你呢?”文姬大驚。

    “我們兩個人一起,肯定跑不了。”黎循傳聽到外面越來越近的聲音,把人塞進當初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認真說道,“你還要看寧王伏法呢,可不能死。”

    文姬握著匕首的手都在發抖,眼睜睜地看著面前人的面容逐漸消失。

    沒多久,她就聽到外面有人在喊:“追……這邊,往這邊跑了……追。”

    黑暗中的文姬緊緊握著匕首,任由匕首生硬的刀鞘嵌在手心,這才強忍著呼吸,讓急促的呼吸逐漸平靜下來。

    —— ——

    深夜的內閣,難得五位閣老都在,幾人面面相覷,一個個臉色凝重。

    小太監哭著傷心欲絕,跪在地上。

    原是朱厚照察覺到內閣的為難,想要親自領兵去打蒙古人,借著大年過年還未完全上心的時候,索性甩開谷大用等人,直接夜出德勝門,疾馳出了居庸關。

    等谷大用發現的時候,只覺得天都塌了,顧不得體面,直接飛奔去了內閣,直接把所有閣老堵在門口。

    “這可如何是好?”他問。

    王鏊跌坐在椅子上,嘴皮子都在發抖。

    “怎么會這樣!!”梁儲聲音都嚇劈叉了,“這,這如何是好?”

    楊一清和楊廷和幾乎想也不想就去看江蕓。

    江蕓蕓面對眾人驚疑的打量,并無異色,只是看向楊一清:“楊閣老,你在九邊多年,想來對蒙古人格外了解,大同總兵官王勛為守城之才,你可愿意帶上陛下訓練的三千精兵,另五軍營一萬兵力、三千營和神機營各三千兵力趕赴大同。”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眾人也很快跟著冷靜下來。

    是了,兵部現在根本抽調不出很多士兵和將軍來,福建那邊剛剛讓提督漕運兼守淮安府的顧仕隆親自領兵平叛。

    蒙古人虎視眈眈的架勢,九邊各處的將軍一個也調不出來,西南東南一個外族一個水賊大都聞著味道就湊上來了。

    現在大同需要一個總指揮官,兵部本就有意選一個德高望重之人,其實他們心里也清楚,若是江蕓愿意出面,那肯定是極好的。

    現在好了,陛下親自出面。

    楊一清起身,對著眾人認真說道:“定安全帶回陛下,大勝蒙古。”

    “那江西那邊?”王鏊猶豫說道,“兵部給出的三個人選,你們可有中意的?”

    “江西有王伯安,我擔心的不是寧王造反的事情。”江蕓蕓沉穩說道,“只是寧王之亂后,江西又要走向何方?”

    楊廷和飛快跟上她的節奏:“你是說清丈?”

    “還有宗藩。”江蕓蕓緊跟著說道。

    眾人一怔,還是王鏊先一步回過神來:“你不親自坐鎮京城?”

    “介夫備患防微,慮無遺算,能任大事,留在京城調度各方人馬和糧草更為合適。”江蕓蕓看向眾人,平靜說道,“他有資歷,有本事,也能壓得住人。”

    楊廷和震驚。

    他想到江蕓叫他回來必然是有大事,但讓他鎮守北京確實萬萬沒想到。

    鎮守北京,不論如何,這次事情都能撈到一個大功。

    楊一清也頗為震驚,想也不想跟著勸道:“這太危險了,萬萬不可。”

    “你準備自己領兵去江西?”梁儲也很吃驚,想了想猶豫說道,“你這些年身子骨不好,這也太奔波了,兵部給的名單中也有老成之人,走之前仔細叮囑他們便是。”

    江蕓蕓搖頭:“江西之事絕非幾句話就能說清的,宗藩只是若是錯過這個機會,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落實下去,再者江西多鄉紳,若非先整頓吏治,肅整同僚,清丈只是怕難以推行,如今浙江清丈已成,福建過半,兩廣未來有海貿需求,地緣復雜,湖廣懸而未決,故而只剩下江西,江西成,南直隸和湖廣就能推上進程。”

    眾人面面相覷。

    自來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就連楊廷和的祖籍也是江西廬陵,清丈之事,有極個別別地方是極難的,除南北直隸外,江西也能排到前列。

    “這,也太危險了。”王鏊低聲說道,“不若等戰事結束。”

    江蕓蕓笑:“一來一回,底下人又不是木頭人,等我過去,再想入手可就難了。”

    王鏊一聽也無話可說。

    “那你要帶誰去?”楊廷和是最快計較好得失的,不論如何,江蕓愿意深入前線,都是最好的選擇,故而和氣問道,“若是兵部的人你不放心,你自選就是。”

    “江西的兵力夠了,又有王伯安,不會出事。”江蕓蕓低聲低聲,“京城距離蒙古太近了,不可不留守,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就王伯安一人能行嗎。”梁儲質疑。

    “行。”江蕓蕓篤定說道,“事不宜遲,還請楊閣老連夜點兵出城,追上陛下。”

    楊一清謹慎問道:“可我們手中并無虎符。”

    “我這里我這里。”說話間,二皇子朱厚煒火急火燎趕了過來,跑得滿頭大汗,“我哥給我留了信,我還以為我哥又鬧什么脾氣呢,沒注意,剛才聽聞有動靜才發現不對勁,諾,虎符,這樣就可以去調三大營的人,我等會跟著楊閣老去豹房,那六千精兵也認的我。”

    楊一清看著嘴皮子利索的二殿下,突然扭頭看了一眼江蕓蕓。

    江蕓蕓只是微微一笑。

    朱厚煒沒察覺出不對,只是催促道:“快走,我還有其他事情沒干呢。”

    楊一清只好咽下嘴里的話,但是剛走出大門,還是忍不住回頭說道:“若是清丈,德成是極好的人選,還請江閣老多加注意。”

    江蕓蕓點頭:“知道了。”

    “你們先別走,我回頭回來還有很多話要說,我哥給我寫了小紙條。”朱厚煒也跟著扭頭憂心忡忡地囑咐道。

    王鏊看著二殿下離開的背影,眼皮子抽了抽,最后忍不住抬手按住:“我怎么有些頭疼,其歸,其歸你知道怎么回事嗎。”

    “許是有些累了。”江蕓蕓嘴里如是安慰著,實際上一點也沒打算放過王鏊,和氣說道,“二殿下脾氣好,能聽諸位所言,監起國和大家一定相處頗為融洽。”

    王鏊聽得臉都白了。

    “何必嚇唬人。”還是楊廷和看不下去了,扶著王鏊,“你趕緊去收拾東西吧,是打算獨自一人去江西嘛,這也太危險了。”

    “等二殿下回來給我擬道圣旨,我到時跟著錦衣衛走。”江蕓蕓說。

    “你,好像……”梁儲旁觀了許久,忍不住輕聲說道,“好熟悉流程……”

    “咳咳,叔厚,你之前說有江西的折子都拿過來給其歸看看,讓她更了解一下江西的情況。”王鏊打斷他的話,對他打了個眼色。

    梁儲盯著他看,緊跟著打個了寒顫,同手同腳離開了。

    “你一路上可要小心。”王鏊見人走了,忍不住嘮叨起來,“大事為重,等你和伯安他們匯合了,自然能處理所有事情,就算跟伯安匯合了,也別沖動,寧王的事情不值一提,手下不過一群烏合之眾,你只管去辦正事。”

    江蕓蕓笑著點頭。

    “我有些累了,想單獨坐坐,今后的京城就交給介夫了,你們有什么要相互交代的,趁現在趕緊交接吧。”王鏊伸手把人打發走,揉著胸口,“周發,給我來點熱水。”

    “哎哎哎,來了。”蹲在角落里的周發連忙站起來說道。

    江蕓蕓和楊廷和并肩回到江蕓蕓的屋子。

    子時的皇宮安靜到有些嚇人,院中樹影婆娑,連帶著夜色也跟著晃動起來。

    燭火依舊明亮,照的整個屋子有些逼仄,內閣的屋子都很小,折子一堆,更顯得擁擠。

    “我曾聽聞一些故事,你是和寧王有糾葛嗎?”楊廷和忍不住問道。

    江蕓蕓笑著搖頭:“不是,讓你留在京城是信任你,整個內閣我也只相信你楊介夫。”

    楊廷和瞪大眼睛。

    “你我之間,我也不說虛話。”江蕓蕓直接說道,“你素來任天下為重,是知有國家之人,今日之事功在社稷,你定然不留余力,且若有一處真出了岔子,也只有你有扶危定傾的能力。”

    楊廷和萬萬沒想到江蕓能說出這么一番話,有一瞬間的局促,但更多的是久懸于心的釋然。

    他在家中兩年多,一開始日日被心魔折磨,幾乎要把自己逼成性度褊逼之人。

    自來哪個讀書人十年寒窗,終于走進內閣,卻不想成為首輔的。

    又有誰能容忍自己距離這個只有一步之遙,卻永遠也踏不上去。

    再后來,他想得格外累,索性一頭埋入書海,置之不理這些無窮無盡的折磨,他看了很多書,見了很多人,說了很多話,到最后不得不告訴自己,時也命也,無法強求。

    他心中不甘,但他到底也能自洽自解。

    直到今日,他那顆隱秘的,爭強好勝,無法對人言的心在此刻,在一屋子的墨香紙臭中被猝不及防抓了一把,那些籠罩著的黑暗在那雙漆黑的眸光中逐漸消失。

    原來,這才是人人都愛江其歸的原因。

    撇開這樣的容貌,拿走無數的頭銜,她的靈魂哪怕在燭火中依舊熠熠生光,令人不可直視。

    “你如此待我,我卻不能如此看你。”許久之后,楊廷和垂眸,低聲說道。

    江蕓蕓笑:“我只求己。”

    楊廷和抬眸看她明亮的眼睛,半晌之后跟著笑了起來:“那也愿我執善而守。”

    兩人對視著,隨后齊齊笑了起來。

    —— ——

    朝廷知道這個驚天消失已經是第二天的午后,眾人驚駭,議論紛紛間,一直被隱藏在江蕓身后的楊廷和爆發出驚人的雷霆手段,一下午的時候就鎮壓住幾乎失控的流言。

    “這兩人原都是煞神。”梁儲咋舌。

    王鏊正捧著二皇子新出的詔令,隨口說道:“能讓江其歸托付的,有幾個是泥捏的,你且等著,大同那邊也不逞多讓。”

    “那我們為何……”梁儲猶豫說道。

    王鏊齜牙,連連擺手:“我這一把老骨頭,讓我平安回家吧。”

    梁儲抿了抿唇,雖不甘心,但也只能嘆氣。

    —— ——

    再說朱厚照那邊出居庸關后,在白羊口和張欽再一次相遇。

    張欽震驚之余再一次上前要阻攔,反而是朱厚照停了下來,勒馬看向來人。

    已經二十七歲的帝王,正值最好的年紀,身形高大,面容俊美,他臉型雖長卻不同于先帝的消瘦,雙眼炯炯有神,騎在高大的馬上,威風凜凜,令人不可輕視。

    “陛下不可再往西呢。蒙古人時不時就會掠邊。”張欽勸道。

    朱厚照感受著春日的夜風吹過臉上,只覺得格外舒服,他冷不丁說道:“爹還在世的時候,三大營有過一次兵部改革,我曾跟著江閣老去過一次三千營,江閣老曾提出兩個問題——為何要打,打了又如何?我去年剛得了一個答案。”

    “不知是何答案?”張欽猶豫問道。

    “亡國必打,立威必打,你覺得有錯嗎?”朱厚照反問。

    張欽想了想,謹慎說道:“此戰未必立威。”

    “不!”誰知朱厚照堅決說道,“蒙古為何一邊和我們做生意,一邊還總是掠邊百姓,不過是一步步試探,邊境的官員到底是真心礙于江閣老的威嚴,還是不想多事,又或者別有用心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蒙古人對此得寸進尺。”

    朱厚照垂眸,第一次認真打量著面前盡忠職守的御史,認真說道:“當日楊應寧帶我去了很多河北百姓之家,他們都說自己過上了好日子,我卻覺得不是,那飯我根本不會吃,他們也沒吃過肉,小孩沒吃過糖,婦人沒有新衣服穿,產婦奶水都不夠,這算什么好日子。”

    張欽震驚地看著面前的陛下。

    在許多人心里,朱厚照實在是一個太過好動的皇帝。

    “所以我要把蒙古人打走,他們若是不肯乖乖和我們做生意,那我就送他們往最北面吃雪啃草去,再不濟,我就送他們去見他們最愛的長生天。”朱厚照不笑時,面容平靜又威嚴,已然有了天子之威。

    “他們不把大明放在眼里,我們就要重新出現在他們眼前,告訴他們……”

    “日月山河之下,大明威嚴永在!”

    朱厚照的聲音在夜色中擲地有聲,群山也在晚風中歡呼顫抖。

    —— ——

    江蕓蕓趕往江西的路途上聽聞兩個消息。

    “寧王自稱皇帝,年號順德,以李士實、劉養正為左右丞相,王綸為兵部尚書,集兵十萬,發布檄文,聲討朝廷,清君側,五日前已讓將領閔廿四等攻下九江、南康,白鹿洞書院眾學子守城不敵,已退居廬山,不知生死。”

    “孫燧和許逵為了不讓寧王起疑,赴春耕宴,后不肯降敵,一同赴死。”

    江蕓蕓站在船頭,輕輕閉上眼。

    姜磊側首看著她,半晌之后,低聲說道:“王守仁三日前已經接到你的密報,大軍集結完畢,兩軍不日即將交鋒。”

    他沉默著,最后看著滔滔江水,不安說道:“我們,會贏嗎?”

    第五百四十二章

    寧王反了, 江西各地也徹底亂了。

    本來福建三衛大亂,在顧仕隆還未到達之前,最靠近福建的江西反而是最快反應過來的。

    王守仁手中的兵符一直未被收回, 故而直接領軍前往兩邊交界處,剛在江西吉安與南昌之間的豐城駐扎時就聽到寧王反了的消息。

    “這里的人先行趕赴福建和江西邊境,為顧將軍壓陣,我們則應該立刻趕往吉安, 募集義兵,發出檄文, 出兵征討。”隨行的江西吉安府知府伍文定正準備回去,得知消息后趕忙建議道。

    王陽明看著一份份送來的急報,眉頭緊皺。

    “可是有何不對?” 伍文定緊張問道。

    “福建既然已有了顧將軍, 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我只是在想,叛賊距離南京更近,一旦順流長江, 直達南京,南京怕是難保,一旦留都丟失, 叛軍就占據了心里上的主動性,平叛就不會被短時間內消失,江閣老三日前曾來信要我注意寧王動靜, 想要我們速戰速決。”

    伍文定一聽江蕓的名字, 立刻嚴肅起來:“可還有其他交代的。”

    “并無,只說寧王早已準備多年, 不容小覷, 若是戰力上無法對抗, 優先考慮戰術上的較量,再者,她已經去信各府,要求各府縣務必全力支持,務必把寧王圍困在江西,不可騷亂福建浙江,更不能越過安徽,穿過長江,占據南京。”王守仁把信件遞了過去,沉吟片刻,臉色嚴肅。

    “寧王號稱十萬,若是真一條心順利打下南京,不過是幾日事情,南京當地兵源怕是擋不住。”

    “可我們現在趕回南昌攔路,怕也是來不及。” 伍文定猶豫說道。

    “攻心為上。”王守仁思索片刻后說道,“寧王生性多疑,不然也不會和朝廷強抗到現在才起兵,不若我們將計就計。”

    他在伍文定耳邊低語了幾句,隨后嚴肅說道:“目前錦衣衛指揮使謝來還在南昌,江閣老與他早有聯系,你們相互配合,定要把人攔下幾日。”

    —— ——

    “王守仁已經傳檄各地至江西勤王,這是目前有人悄默默貼在南昌的檄文。”李士實拿著被粗魯撕下來的紙張,猶豫說道,“文中寫朝廷已經派兵八萬,三日前出發,王守仁已經集合南贛及湖廣、兩廣的軍隊,總共十六萬,只等匯合后直接強攻南昌。”

    朱宸濠整個人有種莫名的極度亢奮,他一看京城領兵那人的名字,就激動到手指都在顫動:“江蕓,是江蕓親自來。”

    李士實眼皮子一跳,猶豫說道:“江蕓怎么會來,她一走京城那些反對她的人可不是立刻就要反攻,她怎么會為了一個江西,放棄京城多年的布局。”

    朱宸濠只是盯著那個名字,片刻后露出笑來:“定然是為了我。”

    李士實不得不沉默了。

    “我們有十萬兵,朝廷現在九邊占據了大半兵力,福建那邊也要平叛三衛,兩廣的水軍又動不得,如此挑挑揀揀才湊出十六萬,但要我說哪來的十六萬,朱厚照非要南巡,已經帶走一半的京兵,有沒有六萬都不好說。”

    劉養正冷笑一聲:“江蕓這廝我見過,不過是嘴上花花,當年在白鹿洞書院說的如此好聽,什么女子讀書為重,現在看來不過是私心甚重,要我說,她這次若是真來江西了,肯定是跟著朱厚照的腳步,媚上禍主。”

    朱宸濠沉默著不說話,神色陰郁。

    李士實一看情況不對,只好轉移話題:“這個說不定只是王守仁的緩兵之計,其實我們只要順長江而下,拿下安慶,一日就可直達南京,南京兵力無法抵抗十萬大軍,且南京也有我們的人,只要里應外合我們定能一舉拿下,王守仁現在人在豐城,根本來不及回援,我們即日啟程前往南京,便可占據主動。”

    朱宸濠猶豫:“那南昌不管了?”

    “南昌現在都是自己人,只要守住我們打下南京,朝廷大軍肯定是保陪都。” 李士實干脆說道。

    “這,你是打算一換一。” 葛江震驚,隨后想也不想就說道,“城中可有我們的家人,如何這么冒險,而且南昌是我們的大本營,若是丟了,我們士氣肯定衰弱。”

    “拿下南京,我們士氣必定大漲,大明軍隊卻未必了,而且太、祖南京定都,龍起之地,到時候我們輿論運轉,投奔我們的人只會越來越多,這才是真的大事要成。” 李士實直言不諱。

    葛江還是非常不服氣。

    “你們都非南昌人,家眷也不在這里,自然說的如此大義凜然。”

    李士實一聽,便去看朱宸濠。

    “我再想想。”朱宸濠猶豫說道,“江蕓親自前來,此人狡詐,說不定早已備好后路,我們貿然出兵南京,豈不是正中下懷。”

    “正是,江蕓這人也不是沒點本事的,現在突然出現,定然是有點事情的。”葛江連忙附和道。

    李士實一看心知道是朱宸濠又開始想不靈清了,故而先退一步:“南京一旦拿下,我們的勝利指日可待,還請陛下仔細想清楚。”

    朱宸濠被那一身陛下喊得魂魄動蕩,但一想到江蕓又坐立不安,到最后只是說道:“我想想,我再想想。”

    幾人很快離開,葛江對著李士實不高興說道:“為何要拋南昌,這可是我們的大本營。”

    “并非拋棄南昌,而是南京更好。”劉養正解釋道。

    葛江神色糾結,看了兩人一眼,轉身離開了。

    “王爺若是不肯出兵南京,怕是……要陷入苦戰……”劉養正低聲說道。

    李士實嘆氣;“等會再勸勸吧。”

    兩人離開沒多久,謝來胡子拉碴的腦袋就從一處陰影下冒了出來,目光深遠地看著三人離開的方向,隨后朝著葛江離開的方向疾步而去。

    此刻的葛江一臉苦悶。

    他是南昌人,要他放棄南昌肯定是不行的,可王爺肯定會聽李士實的話。

    他也承認李士實是個聰明人。

    一日過去了,朱宸濠果然還是猶豫不決,且拒絕了所有人的拜見。

    “將軍,我們的人劫獲了李士實和劉養正的書信。”一日早上天剛亮,葛江的心腹突然興沖沖走了過來,一臉氣氛,“他們都不是南昌人,所以對南昌城是沒有一點感情的,這個劉養正還是九江人呢,現在九江被我們拿走了,一直覺得我們屠九江不對,說不定對我們心懷怨恨,這才極力推薦攻下南京,放棄南昌。”

    這兩日葛江的士兵也都對此議論紛紛,畢竟這些人大都是南昌本地人。

    “你們耳朵倒是靈。”葛江接過信件,嘟囔著。

    士兵摸著腦袋,呵呵一笑:“這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墻 ,他們敢做,我們自然會知道。”

    葛江看完那封信不由大怒:“果然不要南昌了,真是好狠的心,我要去找陛下,如此丟失大本營,我們的人心才叫不穩,南京到底有什么好。”

    他被信中內容刺激道,怒氣沖沖去找朱宸濠。

    朱宸濠頗為頭疼:“他們肯定沒這個意思。”

    “陛下且看著,若是他們今日真來了,那這份信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葛江怒氣沖沖說道。

    朱宸濠捏著那份信沉默,信中李士實對劉養正說得格外冷漠,言南昌是可以放棄的,只有南京才是最好的目的,攻打南京是目前最好的一步棋,一旦錯過南京,是失敗了一半。

    他聽了也不舒服,雖然心里很清楚這話是對的,但他就是不想放棄南昌,這是他的祖業。

    “陛下,李丞相求見。”門口,士兵說道。

    葛江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朱宸濠臉色一沉。

    —— ——

    “你的辦法奏效了,內部先吵起來了,朱宸濠果然想要看看京城那邊的消息,但他們在京城有間諜,應該很快就發現,京城就來了一個大光桿。”

    謝來來時,大帳正熱鬧極了,隔壁的贛州知府邢珣,袁州知府徐璉、臨江知府戴德孺在這幾日已經先后到來吉安。

    “朝廷為何不派兵來?”萬安知縣王冕看著手中的單子,一臉擔憂,“現在在袁州聚集的各府縣士兵剛到三萬,征調的軍糧、兵械船只還未到位。”

    “朝廷也有難處。”王守仁安撫道,“江閣老親自南下督戰,可見朝廷對此也很是重視。”

    “來了一個江蕓,勝過千軍萬馬。”謝來冷淡說道。

    眾人一聽也都沉默不語,不敢說話。

    “若是叛軍回過神來,第一個進攻的地方會在何處?”贛州知府邢珣岔開話題,“我們是否要提早做準備。”

    “他們定然是要去南京的,現在九江、南康都在敵人手中,他們只要順長江而下,不日就可到達……安慶!”伍文定手指輕輕點在一個位置上,“退可回到九江,進可直接進攻南京,一日就可到城門口。”

    “那我們不若現在急行趕到安慶。”袁州知府徐璉連忙說道,“安慶是大府,人口眾多,一旦被拿下,后果不堪設想。”

    “安慶城高,還能擋一會兒。我們有這個時間差,正好能剛過去。”萬安知縣王冕算著時間,“若是反賊晚些回過神來,我們從袁州出發,說不定還能趕在他們前面。”

    “可我們現在若是直奔安慶,若是不經過南昌,就要繞道建昌府,廣興府,這也太遠了。”臨江知府戴德孺猶豫說道,“還有可能和福建的叛軍碰上。”

    眾人議論不休時,謝來只是站在角落里不說話。

    他其實有點著急,因為黎循傳到現在都沒有消息,他不敢相信,要是江蕓來了,黎循傳還沒消息,她要如何傷心了。

    兜兜轉轉,解不清理還亂的關系,大概連當事人都說不清。

    就在謝來沉默間,主帳的氣氛已經很是焦灼,一時間僵持不下。

    “您怎么看?”徐璉看向王守仁。

    王守仁的目光從那張輿圖上收回,沉吟片刻后說道:“若是救安慶,我們很有可能直接在長江上就和寧王直接對上,到時候一旦南康和九江從后背攻擊,我們定然是腹背受敵。”

    “那我們等寧王出發?跟在他們身后?”邢珣猶豫說道,“但這樣就被動了。”

    “所以我們要化被動為主動。”王守仁手指輕輕一點,“若是我們選擇直搗南昌,寧王必定回救,不僅能解南京之圍,而且寧王的士兵來回奔波,必然士氣低迷,我們只要守株待兔,定能迎頭痛擊,就可一舉南下。”

    這個想法太過大膽,就連一直不說話的謝來也忍不住抬頭去看。

    眾人駭然:“不管南京了!?若是南京有失,朝廷定然會責怪。”

    “若是南昌拼死抵抗,我們的兵力本就不多,再想去救安慶可就難了。”

    “安慶可是大府,一旦丟失,民義沸騰,我們再拿回來可就不好拿了。”

    “若是他們放棄南昌,只取南京呢。”

    眾人議論紛紛,下意識對這個決定異常抗拒。

    “南昌的兵力如何?”王守仁去問謝來。

    謝來漫不經心說道:“不知會留守多少,但目前確實是有十萬大軍的。”

    他想了想甚至還補充了一句:“火器,武器都有,還挺正規的。”

    眾人一聽更是覺得打南昌的想法太過大膽,變數太多,紛紛勸王守仁放棄這個想法,老老實實去守安慶,保南京。

    王守仁眉心緊皺。

    “若是去安慶,定要早些出發才是,不然我們要趕不上叛軍的。”王冕算了算時間,“我們至少要比他們多五日。”

    “報,外面有人求見。”傳信兵快步走來,“此人自稱有南昌內部消息,求見王都御史。”

    王守仁驚訝:“見我?”

    “帶進來。”他想了想又說道。

    —— ——

    “寧王起兵了。”姜磊悄無聲息來到江蕓蕓身邊,“自九江沿江而下,看方向應該就是您說的安慶。”

    江蕓蕓頷首。

    一行人已經來到九江,九江城內進不去,外面是稀稀拉拉的流民。

    “我們本事來求學的,現在看來是進不去……”

    “原是縣令早就死了?怪不得沒有九江的折子,真是英勇,朝廷會為他們表彰的……”

    “書院的人可有受傷……聞院長死了!沒事……我沒事,只是站久了有些累。”

    姜磊眼疾手快扶住江蕓蕓,一臉擔憂地看了過去,江蕓蕓便如是安慰道。

    “是啊,聞院長說要斷后呢,敵人太多了,我們根本來不及跑,為了讓我們先走,好多老師和學生斷后呢,看到了沒,都被掛在那里了,一排都掛不下,我以前不該罵他們死讀書,不知人間煙火的。”百姓悲戚說道。

    江蕓蕓只覺得春日的風吹過臉頰,冷得她大腦發冷,一時間只覺得當年讀書的歲月在此刻四分五裂,任由冷風穿堂而過,她甚至不敢回頭去看背后的城池,唯恐看到熟悉的那些面容。

    “那你們怎么在這里?”姜磊岔開話題。

    “南康也不行了,我們能去哪里,朝廷不管我們江西了嗎。”百姓麻木說道,“你們瞧著衣衫整潔,也趕緊走吧,他們會殺人的。”

    江蕓蕓低聲:“管的,你們好好躲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個百姓沒說話,只是一臉愁苦,那張褐色的面容上滿是泥土和皺紋。

    “走吧,瞧著有人要來了。”姜磊瞧見不對勁,連忙把江蕓蕓拉走。

    那些百姓看著不對勁,也做鳥獸散去。

    “那我們現在去哪?”一行人躲過巡邏的士兵后,姜磊問道。

    “去南昌。”江蕓蕓說。

    “去南昌做什么?”姜磊不解,“我以為你會想跟上大部隊。”

    “朱宸濠一定想拿下安慶,安慶墻高人多,又是南京的西大門,安慶知府張文錦和都指揮楊銳會全力抗擊,朱宸濠肯定會帶全部精銳前往,但他們的兵力又大都是盜賊組成,這些人反復無常,放置大后方也是大禍害,肯定也會帶走,那留守南昌的兵力必然不多。”

    姜磊猶豫問道:“那他們不要南昌的了呢?南京可比南昌值錢。”

    江蕓蕓冷靜分析道:“就算朱宸濠當真一心想要南京,那我們只要拿下南昌,九江南康之危就能解,安慶若是也不幸掉了,但只要時間拖得這么久,南京那邊回過神來,也能拒敵人于門口,等到援軍前來,只要內部不出問題。”

    她看向對面的滔滔江水,平靜說道:“我們最好的結果是,他們回援南昌,我們在長江上見面,最差不過是南京城門口兵戎相見。”

    姜磊一向對江蕓蕓格外信服,聞言也不多問,直接說道:“那我聯系老大,我們在南昌內部也有人。”

    江蕓蕓小心囑咐著:“讓他們小心一點,我們盡量不傷害南昌百姓。”

    姜磊點頭。

    “楠枝的消息有嗎?”上船前,江蕓蕓突然問道。

    第五百四十三章

    江西一路都亂得厲害, 他們一路上的船只開出去沒多久就遇到了不長眼的水賊,錦衣衛們不耐煩地把他們丟進水里喂魚了。

    最后江蕓蕓讓他們直接把這幾波水賊的船旗和血衣隨意系在一起,掛在船帆上, 這一路上才算順利來到南昌城最近的昌邑城門口。

    “里面都是寧王的人。”一到碼頭,謝來親自來接江蕓蕓,手里還提溜著一個穿著富麗堂皇的人,見了人就隨口說道。

    “哪來的?”江蕓蕓隨意看了一眼鼻青臉腫的人。

    “寧王放在這里的山大王, 我抓出來給你的賀禮。”謝來咧嘴一笑,把手里的人晃了晃, “等會給你殺了祭旗。”

    話音剛落,姜磊配合地抽回刀來,明晃晃的長刀在他面來來回晃著。

    “從這邊割, 流血快,和殺豬一樣的。”謝來伸手在他脖子處隨意抹了一把,跟個羅剎一樣,冷漠說道, “旗呢,旗拿來接血了。”

    上道的錦衣衛已經隨手扯了幾塊帶血的布條,在山大王面前來來回回的晃, 嘴里惡狠狠地嚇唬道:“把這個染紅!大紅!全紅!深紅!”

    “好嘞!”姜磊的長刀對著他的脖子就要抹過去。

    那山大王被著一套配合嚇得腿都軟了,掙扎著大喊饒命:“別殺我!我也是被逼的,我可以帶你們進南昌城, 我可以帶你們進南昌城!別殺我, 我是好的,我是無辜的。”

    江蕓蕓和謝來對視一眼, 臉上露出淡淡的笑來。

    “我要進南昌城做什么, 不過是一座空城。”江蕓蕓慢條斯理, 心平氣和說道,“我倒是覺得你這個昌邑城不錯,就在長江邊,你讓你的兄弟都出城,這里我們兄弟要了。”

    山大王看著這個明顯女扮男裝的人,驚得睜大眼睛,仔仔細細打量著:“你誰啊,我沒見過你,江西所有土匪我們可是都認識的,長你這樣的……啊啊啊啊,別,別殺我。”

    謝來面無表情掐緊他的脖子,冷笑一聲:“眼睛反正留著沒用,給我挖了。”

    姜磊手起刀落,直接抹了他一只眼睛。

    鮮血飛濺,錦衣衛手中披風一檔,直接把朝著江蕓蕓飛去的鮮血擋住,與此同時是山大王慘烈的尖叫。

    “好好說話。”江蕓蕓平靜的聲音傳來,“下一刀可不是這么仁慈了。”

    那山大王嚇得整個人都在發抖,雙腿顫顫,褲子直接濕了,謝來嫌棄,直接扔在地上:“我問你說,不說實話,我就剁了你一只手,兩只手兩條腿,最后再到你的腦子,不知道次數多不多。”

    山大王在地里打滾著,捂著眼睛哆哆嗦嗦說道:“說,說,我一定都交代了。”

    謝來看向江蕓蕓。

    江蕓蕓撥開面前的錦衣衛,看著這座破舊的城墻:“本地縣令呢?”

    “死了,都死了,只要不服我們的人,都殺了。”山大王開始推卸責任,“都是寧王叫我們殺的,殺這么多人我們也不愿意的。”

    姜磊踢了他一腳,長刀在他的手腕上輕輕一比劃:“就說結果,還有人逼你們舉刀不成,沒種。”

    山大王算是看明白了,這一群人里的領頭,反而是最前面的這個中年女人,一時間看著面前之人的神色更加畏懼。

    “里面有你們多少人?”江蕓蕓又問。

    “就一兩百,就啊啊啊……”那人立刻吃疼,捧著手腕打滾。

    原是姜磊直接挑斷了他的手筋。

    “一千三百六。”謝來抱臂,慢條斯理走到江蕓蕓面前,把這個即將滾過來的人擋住,垂眸,冷漠說道,“看在我們江閣老是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人,砍人手臂,實在是污了她的眼睛,這一次就先給你一個機會。”

    那山大王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要做什么,只能睜著那只滿是血的眼睛,狼狽地趴在地上看著面前之人:“江,江閣老……江,江蕓!”

    江蕓蕓頷首,頗有禮貌:“初次見面。”

    山大王狼狽坐在地上,臉上勉強露出要哭不哭的笑來。

    “南昌城里有多少人?”江蕓蕓又問。

    山大王這一次沒有直接開口,反而想了很久才猶豫說道:“我,我聽說不到一千,之前有傳令給我們,要是南昌出事,要我們周邊的城池都要回援的。”

    江蕓蕓和謝來悄無聲息對視一眼。

    謝來點了點頭。

    “周邊還有什么縣,都有多少人?”江蕓蕓又問。

    山大王大概想著都說道這一步了,低著頭,有氣無力地把地都交代了:“雞籠山、新建還有清嵐都有人,還有一些渡口,具體都有哪些他們也不會和我交代,這都是我和那些兄弟們自己聯系才知道的,估摸著加起來怎么也有一萬多吧。”

    江蕓蕓擰眉,這些人比她想象中中的多。

    “我可都交代了。”山大王見她們不說話,連忙說道,“我其實也不是土匪的,我之前是種地的,后來地都沒了,這才落草為寇的,一開始我也是好人的。”

    江蕓蕓回過神來,垂眸看人。

    那人被她一眼,眼神立刻躲閃起來。

    “你們殺過無辜百姓嗎?”江蕓蕓平靜問道。

    山大王身形一僵,低著頭,不敢說話。

    “落草為寇,是朝廷對不起你們。”江蕓蕓聲音溫柔,但口氣卻又帶著一絲悠遠的冷淡,“但殺害無辜百姓,只能萬死難辭其咎。”

    山大王猛地抬頭。

    “我,我原先也只是想好好種地的。”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因為憤怒睜大,聲音沙啞而尖銳,“我還想出海的,可我沒錢沒地,家里也都被賣光了,我能怎么辦,我不當這個賊,我能怎么辦,你們這些當官的,都是你們的錯。”

    江蕓蕓輕輕嘆了一口氣。

    “江西匪寇之患十三年,自陛下登基之年起,江西每年人口流失近萬,他們哪一個不是掙扎地想要活下去。”江蕓蕓看著茫茫長江水奔騰不息往東流去,有一瞬間覺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難道當真不如守中嘛。

    “所以留在這里,離開這里的人每一個都在求生,求生不可恥,痛苦哀嚎是對所有人的質問,但你們選擇了錯誤的路。”江蕓蕓的神色明明近乎冰冷,但眉宇間的悲憫卻在春日的光照下一覽無余。

    她痛惜一切所有做錯決定了的人,可時代的潮流下的眾人又之事車輪下的一顆塵,車輪滾動,他們毫無反手能力地被卷入進去,再回首時,一切便都物是人非。

    山大王沉默,牙關緊咬,死死瞪著面前之人。

    “江西的苦難不是你殺人放火的原因。”謝來順勢把江蕓蕓帶走,無情說道,“你的苦難是朱宸濠造成的,可你不痛恨始作俑者,反而投奔他,效忠他,轉身對你的同類舉起大刀,是你無節,故而棄本逐末,從你殺害第一個百姓開始,你的所作所為,都和他人無關。”

    “看你還有點良知,我會給你一個全尸的。”他把江蕓帶走,對著姜磊說道。

    江蕓蕓最后看了他一眼,隨后抬腳離開。

    “山賊,殺了很多人的。”謝來和她站在一起,干巴巴安慰道,“死不足惜。”

    “我知道。”江蕓蕓笑了起來,“我也并不是惋惜他,人生總有很多路充滿誘惑,你一旦踏入就會萬劫不復,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我只是遺憾沒有讓更多人活下去。”

    “你就是一個人,何來這么多的能力。”謝來隨口說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江閣老,知你者,謂你心憂;不知你者,謂你何求,黍離之悲,誰敢攔下這么大的責任。”

    江蕓蕓扭頭去看謝來:“看來讀了不少書了,說起話來也開始文縐縐了。”

    謝來撇嘴:“你的好朋友,王伯安,這幾年在江西一有空就要開課堂講課的,一看到我,就拉著我非要我學習!!還說我要和你一樣要當圣人,我這一聽,可不是要停下來看看我這以后要當什么圣人了,能和我們江閣老站在一起,可不是要多聽聽。”

    江蕓蕓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謝來看她笑了,這才移開視線,看向遠處的城門:“王伯安決定放棄安慶,直攻南昌,三日前帶兵從袁州府出發北上,但我們大概比他們要早一些,要不要提早拿下南昌,把他們嚇一跳。”

    江蕓蕓搖頭:“南昌好打,安慶情況如何?”

    “雙方已經交戰三回,傷亡慘重,但知府張文錦和都指揮楊銳揚言死戰不退,絕不拱手讓地,現在婦女小孩都上城墻了,若是南京踞城不出,那他們的糧草撐不過十日。”謝來低聲說道。

    江蕓蕓嘆氣:“罷了,去南昌吧,讓伯安把邊緣城鎮都拿下,你讓你的錦衣衛在城內接引一下,盡量不要有太大的傷亡。”

    謝來點頭,只是跟在江蕓蕓身后走了幾步,突然說道:“此番江西一事,我錦衣衛的兄弟犧牲三百三十七人。”

    “我定為他們表彰。”江蕓蕓說道。

    謝來滿意點頭,盯著她的后腦勺,咧嘴一笑,得寸進尺:“就是跟你江閣老說話舒服,那你還能給他們寫賦嗎?就跟當年在蘭州一樣。”

    “可以。”江蕓蕓上了船,轉身對著岸上的謝來說道,“事定猶須待闔棺,位卑之人都不曾忘國事,更值得表彰。”

    “江西之事,所有事,所有人,都應該讓后世看到。”

    —— ——

    “報~~南昌被奪。”報信的小兵跪在牙張前,地上一份密報,“江蕓突降南昌,聯合王守仁一日拿下南昌,九江南康被奪,雞籠山、新建和清嵐被奪,四個渡口只剩下近郊的黃家渡還在,剩下的一千人退居此處抵死反抗的。”

    朱宸濠猛地站了起來,卻覺得眼前一黑,立刻天旋地轉跌坐回去。

    李士實大感不妙,卻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南京冷眼旁觀,最多兩日,安慶必掉,到時候我們士氣大漲,攻打南京,顧仕隆已經帶兵去了福建,剩下的人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對手。”

    “什么南不南京!”葛江大怒,“我就說要多留一些兵在南昌的,你非說要傾力拿下安慶,現在安慶打了十日還沒拿下,南昌就掉了,我們現在簡直得不償失。”

    李士實聲音忍不住微微提高:“只要安慶到手,南京必掉,南京一掉,南直隸就是探囊取物,我們只要占據了南面,難道還不能復刻當年太宗之事嗎?當年朝廷還有強將悍兵,現在的朝廷有什么,幾處動亂就要朱厚照這個皇帝親征,我們占據了龍氣!!可這是太祖的龍氣。”

    葛江被懟的無話可說,但還是一臉不服氣:“一開始你說九邊一亂,朝廷重兵邊境,我們這邊就會很順利,可我瞧著現在王守仁手中的兵也不錯,九邊那邊把蒙古人殺的人頭滾滾,都要打到人家老巢了,內閣把所有的消息都瞞得嚴嚴實實的,糧草兵馬我瞧著也是有條不紊的,哪里缺,一點也不缺啊,朱厚照說不定就是出門玩呢,要是這次不小心死了,不是正好,我們就應該晚點起兵的。”

    李士實不得不深吸一口氣,這才把滿腹臟話壓了下來。

    “陛下,我們一定要回南昌!這樣才有后方根據點,大不了,大不了,后面就和朝廷僵持。”葛江撲過來說道。

    “不可!江西并非靠山臨海,反而被其他省團團圍住,我們一旦回去,就是徹底進入包圍圈了。”劉養正想也不想就拒絕道。

    “江西多山,我們就進山,我們手里的人不都是這么得到的嘛,不也活了十多年嘛。”葛江看著兩人,坡口大罵,“你們不是南昌人,家里人都不在南昌,自然不管南昌百姓的死活,江蕓那廝萬一屠城,我們,我們的家人怎么辦啊?”

    “不可能!”李士實搖頭,“江蕓心性,絕非屠城之人。”

    “都是你說的,都是你說的,可你說的有一句是對的嘛!”葛江暴怒,“我現在只知道安慶沒拿下,南京還沒影,但是南昌掉了!!現在南昌掉了!你就說怎么辦!”

    “拿下安慶,進軍南京!”

    “回撤安慶,拿回南昌!”

    牙帳內,眾人議論不休,最后齊齊看向朱宸濠。

    朱宸濠看著明明已經破舊不堪的城墻,十日交戰,死了多少人,可這座城池寧愿婦孺皆死都不肯投降,自己的兵力已經損失一萬多,對面明明只剩下這么多的老弱,卻還是這么倔強。

    若是打下去,安慶必拿,南京說不定也會拿下。

    可他們的補給沒了,要是朝廷再派人守南京,王守仁再從后面追擊,他豈不是四面被圍。

    南京是朱厚照的祖地,可南昌也是他的祖地。

    他咬牙,注視著眾人,閉上眼緩緩說道:“回南昌。”

    李士實不可置信說道:“陛下!萬萬不可啊……”

    劉養正瞧這不對勁,連忙把李士實拉住,輕輕搖了搖頭。

    —— ——

    “安慶解圍!安慶解圍!!”南昌城內,報信兵大喊著一路跑進牙帳。

    江蕓蕓正和文姬說好話,聞言順勢站起來,拍了拍文姬的肩膀,溫柔安慰道:“不礙事,這是他的選擇,這次多虧你來報信說南昌無人,還帶人開了城門,真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文姬淚流滿面:“都是黎參議跟我說的。”

    “那他也很厲害。”江蕓蕓露出欣慰的笑來。

    謝來和王守仁站在一邊愣是一句話也沒說話,眼觀鼻鼻觀心。

    “和你們也沒關系。”江蕓蕓一看這兩人的表情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是楠枝自己的選擇,他做什么,我自來都是很支持的。”

    王守仁也只能跟著嘆氣。

    謝來嘟囔著:“他跟你一樣倔,我拉都拉不住。”

    “寧王的人現在在何處了。”江蕓蕓收回視線,去看小兵。

    “看路線應該是趕赴黃家渡。”

    江蕓蕓頷首,扭頭去看王守仁。

    王守仁猶豫:“按理也該是你……”

    “專業的人專業干,這一路都是你帶的兵,我摻活進去做什么,我來江西也不是為了一個小小寧王的。”江蕓蕓笑說著,“下令吧。”

    王守仁也不再推辭,站起來直接對著屋內一群人說道:“令,伍文定,你率一部在黃家渡正面迎戰敵軍。”

    伍文定接令離開。

    “都指揮佘恩你同樣率一部繼后,已備不時之需。”

    “贛州知府邢珣,你繞至叛軍背后攻擊,務必要悄無聲息,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

    “袁州知府徐璉、臨江知府戴德孺,你們則為左右翼,一旦前后開打,立馬包抄進去,打亂隊形。”

    屋內的人相繼離開,外面傳來點兵的聲音。

    王守仁看向江蕓蕓,認真說道:“還請江閣老上做,我等定抓回反賊,平定這次叛亂。”

    “有勞。”江蕓蕓頷首,溫和說道。

    這一場戰爭維持了兩天一夜,兩軍在黃渡口相遇,伍文定采取誘敵深入、南北夾擊的戰術,隨后各路兵馬相繼沖鋒,本就一路奔波的朱宸濠軍隊立刻打亂,相遇既潰敗,不論葛江等人如何斬首喝令都不見效。

    第一場黃渡口之戰,大明軍隊損傷不小,但寧王隊伍被斬殺淹死者數以萬計,但朱宸濠被心腹掩護,退居樵舍。

    葛江戰死,李士實不得不在此刻接過指揮棒,開始要求聯舟為方陣,要求全力沖鋒大明軍隊。

    萬安知縣王冕見狀獻計,不若以小舟載薪,乘風縱火,直接焚毀朱宸濠周圍的舟,以打亂對面軍心。

    他親自帶兵點燃戰火,這一場戰役只維持一日,大火連天,燒得人心惶惶,寧王軍隊本就是盜賊為首,一看不對,立刻潰敗,在混亂中焚溺而死者達三萬余人。

    王守仁見狀,直接帶兵守衛,親自去追逃竄的朱宸濠。

    “黎循傳在我這里!!讓江蕓來見我!讓江蕓來見我!!!”混亂中,被團團圍住的朱宸濠拖過一個五花大綁的人,看向越來越多的大明士兵崩潰大喊。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大明有一場立國之戰就是發生在鄱陽湖, 當年太祖布下了精巧的戰術,讓水軍采用大面積火攻和小面積騷擾的戰術,靈活機動, 使不擅水站的元軍陷入混亂,最后他又親自指揮作戰,這才取得如何關鍵的一站。

    這是一片狹窄而深廣的水域,本應福建海貿的繁茂, 這里曾船只川流不息,人潮涌動, 只可惜上一任漕運老大意外被水賊殺害后,繁茂的水道逐漸荒蕪,如今只剩下幾條破舊的船只被栓在碼頭, 看著這一次熱鬧起來的人間。

    王守仁看著匆匆趕來的江蕓蕓,上前說道:“是楠枝,我們一直沒他消息,應該就是被叛軍抓了。”

    江蕓蕓嗯了一聲, 透過層層人群,發現了被圍困在碼頭的朱宸濠。

    這和她多年前初見有著驚人的相似,只是那個時候的朱宸濠面對眾人的圍觀從容不迫, 甚至還有些高高在上的巡視,他是寧王唯一的兒子,是這個時代最高的權威之一, 所以這些人于他而言不過是隨手都能捏死的螻蟻。

    現在他瘋狂, 凌亂,好似被圍困的斗獸, 既期望能突出重圍, 又對現在高壓的氣氛表現出極大的興奮。

    “就剩這些人了嗎?”江蕓蕓收回視線, 低聲問道。

    “就這一百來號來了。”王守仁想了想,又多嘴說道:“都是心腹,不可不除。”

    江蕓蕓嗯了一聲,這才推開人群,緩緩站到朱宸濠面前。

    “別過來!”先開口的,反而是被挾持的黎循傳。

    江蕓蕓看著他脖頸處已經凝結的傷口,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安全,是我最期望的事情。”

    黎循傳看著她笑,只是一雙眼睛通紅。

    “江蕓。”朱宸濠冷冷說道,“放我們離開,不然我就殺了他。”

    江蕓蕓看向朱宸濠,冷靜說道:“你殺了他,他得了一個清名,但你卻是必死無疑了。”

    “所以,你舍得他死嗎?”朱宸濠盯著江蕓,面無表情問道。

    出人意料,江蕓蕓搖頭了。

    王守仁欲言又止。

    “我就知道!”朱宸濠整個人突然發狂,死死盯著江蕓看,“這些人有什么好的,江蕓,當年你在江西,要不是有我的庇護,你能有這么平平安安,江蕓,你當真是無情。”

    江蕓蕓依舊平靜,她甚至有一種近乎不言的冷感,眉宇間沉默能讓偌大的,站滿人的碼頭也能悄無聲息。

    當年她在白鹿洞書院再見這人時,那時的憤怒是實質的,是自下對上的反抗,那人的接招與否對她都是難以承受的打擊,但現在她成了這個帝國權力巔峰處的人,那時所有的憤怒,當年覺得被馴服,被控制的憤怒在此刻也只剩下高高在上的俯視。

    就像當年的朱宸濠對江蕓。

    現在,不過是攻守易型。

    “你們抓黎循傳求一條活路。”江蕓蕓的目光看先李士實,最后看向劉養正,微微一笑,“那我現在可以明確告訴你,不論他如何,你們今日都是一個下場。”

    寧王一派倒吸一口冷氣,萬萬沒想到江蕓此人如此冷酷無情。

    “這次我來南昌,就是為了這一件事情,抓你們回去,或者帶你們的尸體回去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江蕓蕓尤嫌不夠刺激人,緊接著上前一步,徹底進入寧王的包圍圈內。

    江西官員有些猶豫,看了一眼王守仁。

    王守仁只是不錯眼地盯著江蕓蕓的背影看。

    黎循傳看著逐漸走近的人,開始掙扎起來,脖間的刀刃鋒利的割破本就脆弱的傷口,鮮血順著刀鋒緩緩流下。

    江蕓蕓卻不再看她,反而看向剩下的寧王余黨。

    “既然如此,我索性現在就殺了他。”朱宸濠看著逐漸走近的人,臉色開始泛紅,整個人都有著莫名的興奮,握緊手中的刀,嘲笑著,“黎循傳啊,黎循傳,你為江蕓來江西,可曾想過她連你性命都不要了。”

    “我是自愿來江西的。”黎循傳冷笑一聲,大義凜然罵道,“你要殺就趕緊殺了我,要不是我傳信給朝廷,南昌能掉得這么快,這都是你的報應,你當年在揚州僥幸逃回一條性命,今日必當要你為揚州那些無辜百姓償命。”

    舊事重提,朱宸濠不由震怒,舉起刀來就要砍殺黎循傳。

    所有人卻都盯著江蕓蕓看。

    江蕓蕓只是站在這里,神色平靜冷淡,刀鋒的冷光閃過她的眉宇,菩薩般的面容也似乎有了片刻修羅的心腸。

    “等會!”李士實到底是熬不過這一刻的心里糾纏,趕在最后一秒把朱宸濠的刀攔下,低聲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活著最大。”

    朱宸濠也猛地察覺自己后背冷汗淋漓。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被黎循傳刺激,更沒想到江蕓當真如此無情,這樣年少多情,青梅竹馬的情誼,也能在權勢滔天下的欲望中跟著脆弱起來。

    那他算什么,那隱秘而不可求的感情算什么。

    朱宸濠一時間心里又憤怒又悲戚,他本來是可以得到她的,就在當年的揚州就可以她帶走,他也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知道她女子身份的人,他只想要讓她跟初見時一般,能在眾多人群中一眼把視線放在他身上,可后來的每一次,她的身邊總有數不清的人,她的眼睛從未落在他身上。

    “江蕓,你會得到報應的。”今日,那雙眼睛依舊不是落在自己身上,這一瞬間憤怒幾乎沖破數年來的桎梏,讓他失態地破口大罵,“你愛的人會恨你,你要保護的人都會離你遠去,你會不得好死!你會身敗名裂!你會孤獨一身!”

    江蕓蕓眼波微動,卻只是隨意地笑了笑,并不太在意。

    “你,給我們船。”李士實不得不上前一步,硬著頭皮出面談判,“黎循傳是你老師親自養大的孫子,他已經死了,你就要照顧后輩,要是今日他死在你面前,你要其他人怎么看你,江其歸,今后所有人都會認為你薄情寡義,毫無人性,就連多年好友都不肯施救。”

    江蕓蕓頷首,好似還真的在思考一般,最后背著手,慢條斯理站在朱宸濠的面前,和氣地看向他:“那不若,你們挾持我便是,一個黎循傳怕是難以撼動朝廷。”

    所有人都震驚了。

    “敢賭嗎?”這一次,江蕓蕓的目光終于看向朱宸濠,帶著一絲勝券在握的嘲笑。

    那位置實在太近了,不論是誰,一伸手都似乎能輕松碰到對方。

    朱宸濠貪婪地盯著江蕓蕓看,那雙眼睛幾乎因為這話而放亮,鬼使神差得伸出手來……

    就在此刻,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鶴唳之聲,江蕓蕓對于這種聲音再熟悉不過,幾乎是同時就伸手反手去牽制朱宸濠的手腕,袖中一把匕首輕巧脫手而出。

    “住手!”劉養正大喊著。

    但江蕓蕓到底是當年在蘭州千里追擊過蒙古人的人,她的反應比身體還快,直接反手把人拉倒自己身邊,匕首便抵到他脖間。

    “你騙我,你又騙我!”朱宸濠大怒,掙扎間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抵抗。

    姜磊拿著弓箭,輕巧地落了下來,悄無聲息站在包圍圈后面,神色凝重的注意著里面的一切。

    ——這個李士實的反應實在太快了。

    江蕓蕓只能面無表情把人拉倒自己面前,看著同樣回過神來,幾乎是立刻挾制住黎循傳的李士實。

    “放人。”她說。

    李士實一臉陰鷙地盯著她看,突然回過神來,大笑起來:“江其歸啊,江其歸,真正成大事者死一個人算什么,便是十個百個一千個又如何,人人都說你溫柔多情,不過是一個小小黎循傳,你竟然走了這一步,今日一見才知,你不過是命好,才走到今日。”

    江蕓蕓依舊沉穩,并沒有被他激怒:“放人,你們能活著走到京城。”

    “活著……”李士實慘笑,突然看向朱宸濠,輕輕嘆了一口氣,“我說過要去打南京的,若是南京打下來了,今日我們就該在南京城門口說話了。”

    朱宸濠臉色僵硬。

    “您是寧王子嗣,他們不能動手殺你,但我們不一樣,我們都會死,不論何時死,怎么死,對她江蕓而言,不過是仕途路上的踏腳石。”李士實嘆氣,“如此,我就殺了這個黎循傳,黃泉路上也該有人陪我們就是。”

    他一臉灰敗,看著無窮無盡的江水在破舊的碼頭緩緩流過,平靜無波,地下卻填了無數人的性命,四十三前日,他們還曾意氣風發走過這條路,現在卻是窮途末路,難過江東。

    “當年在白鹿洞書院,我就沒贏過你。”劉養正也一臉遺憾,抽出腰間的長刀,“那我現在殺了黎循傳也算是贏你一回了。”

    姜磊的呼吸放輕,握緊手中的弓箭。

    江蕓蕓沉默。

    “若是只放了我們,就只要我們呢?”誰知李士實話鋒一轉,冷靜說道,“我們都是無辜的,你們只要抓了寧王回京就能交差,還差我們幾條性命嘛。”

    江蕓蕓還沒說話,朱宸濠已經驚得瞪大眼睛,屈辱和憤恨讓他無法思考,只能怒目而視:“叛徒,叛徒!”

    “我與你說的,你都不聽,我教你做的,你都不做,你的心里根本就不是宏圖大業,而是兒女私情,這注定不會成功。”李士實看著面前的朱宸濠,一臉苦澀,仰天長嘆,“我不過是不甘心罷了。”

    朱宸濠又驚又怒,要沖上去和李士實大打出手,完全不顧會不會朝著江蕓蕓的匕首上撞去。

    江蕓蕓心思微動,大感不妙,艱難把人制住間,目光冷凝,大喝一聲:”放箭!”

    “她的手受過傷!她的手受過傷!”劉養正看著她發顫的手臂,突然大喊道。

    “殺了她!殺了她!!”李士實大喊,聲音尖銳,幾乎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朱宸濠像是突然醒悟過來,直接用袖子上的鐸針狠狠扎到江蕓蕓手腕上。

    寒光凜凜,幾乎要貫穿她的手腕。

    原本還僵持的兩邊立刻混亂起來。

    鮮血噴涌而出,淡綠色的寶石在血腥中反而明艷起來,江蕓蕓吃痛,松開手中的匕首。

    朱宸濠脫困,想也不想就要往李士實走,卻死死拉著江蕓蕓的手,往岸邊的船只上走。

    黎循傳在混亂間掙脫桎梏,但察覺到朱宸濠的打算,朝著江蕓蕓沖去。

    一直癲狂的朱宸濠卻好似窺探到兩人不可言說的羈絆,突然興奮舉刀朝著黎循傳砍去。

    “住手!”江蕓蕓暴怒。

    與此同時,第二支一支長箭終于破空而來。

    “陛下小心。”前去接應的李士實已經砍斷繩索,轉過身來接人時,不假思索地撲了過去。

    長箭瞬間射穿李士實的胸膛,鮮血濺了所有人一身,巨大的慣力讓四人緊跟著掉入水中。

    朱宸濠下意識要去抓江蕓蕓的手,卻被李士實咳咳聲驚住,只能茫然捂著他的胸口,看著他似有千言萬語的瞳仁,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能被冰冷的水波重重拍在身上,眨眼的功夫就摔進水利,不受控制往下掉去。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沖啊,殺出去。”劉養正高舉腰間的長刀,大喊起來。

    動作之快,變故之多,這樣的時間情況大變,就連王守仁也被打得一個猝不及防。

    “江閣老不會水!!”姜磊驚慌失措大喊著,“哎哎,老大,老大……”

    謝來已經扔下弓箭,火速沖到岸邊,想也不想就跳下去了。

    “抓住朱宸濠有賞!抓住朱宸濠有賞!”王守仁大喊著。

    黎循傳后背被砍了一刀,鮮血淋漓,卻在落水的瞬間,緊緊拉著江蕓蕓的手,他看到這人茫然慌張的神色,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神色,纏繞多年的執念讓他終于緊緊抱著江蕓蕓。

    在一次又一次重逢中,他總是下意識跟在江蕓蕓身后,以為自己再努努力就能跟上她的腳步,可他追趕了這么多年,去依舊無法和她站在一起,直到最后,不得不黯然離開京城。

    他痛苦,傷心,無奈,卻在來到江西的幾月后,感受到當年吹過江蕓的風也曾輕輕撫摸他的臉,這一刻,他突然有一種無人可言的解脫。

    他無法追上江蕓的腳步,就注定無法站在一起,其實這些年他已經精疲力盡。

    他與她年少情誼,卻也只停留在少年。

    黎家是她年幼割舍不斷的感情,這份感情已經連接她至今,成了兩人不可分割的羈絆。

    他,斷然是不會讓她為難的。

    “這次,是為了我自己。”他靠在江蕓蕓懷中,露出笑來。

    入水前,被巨大的疼痛和沖擊難得震得有些懵的江蕓蕓只來得及捂住黎循傳脖頸的傷口。

    她想大罵黎循傳沖過來做什么,真是不怕死。

    要是,真死了……她就,再也沒有家人了。

    只是,所有的一切不過轉瞬即逝,完完全全被巨大的水波沖擊淹沒。

    刺鼻冰冷的湖水把一切恩怨糾葛都吞沒掩蓋,再多的愛恨也不過是水神冷眼旁觀的灰塵,全然不值一提。

    到最后,她只能緊緊抱住已經失去意識的黎循傳,帶著滿身血腥,緩緩往下沉去。

    —— ——

    朔州大捷后,朱厚照就跟打通任督二脈一樣,跟著楊一清一路追擊小王子,瞧著要打到人家門口,這才被人攔下。

    “為何不繼續打過去?”朱厚照不愧是年輕人,日夜兼程依舊有著極好的精力,“就跟霍去病一樣,封狼居胥。”

    楊一清解釋道:“朝廷能給我們的兵力只有五萬,而且現在糧草也不夠,多次開戰,內閣很是為難,再追出去就到立馬峰了,如此長臂支援,消耗更大。”

    朱厚照還是非常猶豫。

    “你就是打過去了,石壁上的內容可不好寫你了。”他邊上有個女扮男裝的人嘲笑著,“寫上你的本名,也太奇怪了。”

    “我給自己重新起了個名字,叫朱壽,序詞就稱威武大將軍,駐所就稱軍門,你覺得如此?”朱厚照一本正經說道,瞧著是想過無數次的,出口根本不帶思考的。

    那人還沒說話,邊上的楊一清則是眼皮子一跳,暗喊不妙。

    這一個月的相處,他算是明白了,陛下只要順著哄肯定都行,但最怕他突發奇想,基本都有點要命。

    “如此這篇序要是流傳出去,百姓不敢及尊號,眾官亦不敢稱臣,陛下威嚴不是也無法流傳后世,這樣如何能和江閣老一起流傳青史,不若還是讓史官寫就是,何須蒙古人的那些地方徒增虛名。”楊一清一本正經地考慮道。

    朱厚照猶豫,還是想要打過去看看:“要不還是再過去看看?”

    “我姐說打人是打不服的,只會讓他們越來越叛逆,而且都打到這么遠了,給了他們教訓,讓他們回來好好給我們做生意。”江渝摸了一把臉,也有些累了,“你這邊打好了,我就要回蘭州了,也不知道蘭州什么情況了。”

    朱厚照嘆氣:“好吧,江蕓也這么跟我說的。”

    楊一清悄悄看了江渝一眼。

    他匆匆趕到大同時,就看到陛下身邊跟著這人,據說這人就是江蕓的親妹妹江渝,按道理應該是在蘭州的才是。

    “大捷,大捷,江西大捷。”突然有小兵匆匆跑過來說道。

    朱厚照大喜:“朱宸濠呢,抓到了嗎?”

    “已經抓到了,一干人定由王都御史親自押解入京。”

    “我姐呢,我姐有說什么時候回來。”江渝追問道。

    小兵猶豫說道:“聽聞江閣老受傷了,要在江西休養。”

    “什么!”朱厚照和江渝齊齊站了起來。

    “嚴重嗎?”楊一清也緊張問道。

    小兵搖頭:“不清楚,并未明說。”

    朱厚照急了:“那肯定很嚴重啊,太醫呢,快,把太醫院的太醫都送過去,對了,還有江蕓養的那個哭包道長呢,也送過去,都送過去,讓內閣把最好的藥材和人參都送過去,還有還有,金瘡藥……”

    他急得直打轉,最后站起來說道:“班師回朝!我們回去。”

    —— ——

    內閣聽聞江蕓受傷了也是嚇得不行,正在擺攤的張道長被連夜打包送走了。

    “可不能出事啊。”王鏊擔憂說道。

    “其實我看介夫也不錯。”梁儲心思衛東,小聲嘟囔著。

    王鏊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你看有何用。”

    “首輔,陛下要回京,按理我們是要出城迎接的,但是對外我們并未說陛下……”楊廷和猶豫問道,“這可怎么處理?”

    王鏊一聽也有些爪麻。

    “不如擔心,陛下會不會直奔江西吧。”梁儲慢慢吞吞說道。

    —— ——

    江蕓蕓被撈上來時,傷口沾了水,已經有些低燒了,但又因為王守仁要馬上啟程,江西的主官被殺的一干二凈,其余官員不敢越俎代庖,她只好帶著病體起來主持江西大局,忙到官員們都不忍心找她,直到最后被張道長一針扎暈,拖走了。

    “一點也不省心,我就說要出事吧。”他罵罵咧咧地給人看傷口,又開始紅眼睛了,“這都是什么事情啊,這雙手也是倒大霉,長你手上了。”

    黎循傳被救上來后,因為背后傷口傷得厲害,整個傷口都開始化膿,雖然有找來的大夫們努力救命,卻不知為何傷口一直沒法愈合,斷斷續續在發燒,太醫們一來,就開始圍著他救命。

    五月低,好不容易黎循傳終于可以站起來稍微走動了,江蕓蕓也被允許爬起來去書房干活。

    “姐!!”某日,她正在查閱各地的土地折子,突然聽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茫然抬起頭來。

    江渝一把把人抱住,大哭:“嗚嗚嗚,怎么頭發白了,怎么瘦了,怎么受傷了啊,嗚嗚嗚,我擔心死了。”

    江蕓蕓吊著一只手,只好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鬼神神差看向門口站著不動的人,眼神從震驚逐漸到不可置信:“陛下?!”

    朱厚照抱臂,下巴一抬:“干嘛?也想要抱抱嘛。”

    第五百四十五章

    雖然朱厚照是偷偷來的, 中途脫離大部隊,帶著江渝和谷大用,外加五個錦衣衛, 就直奔江西的,但大家顯然對此習以為常了,甚至覺得這太過正常了。

    至少黎循傳在吃飯的時候看到他,已經非常平靜了, 甚至對于自己的座位被人悄悄挪走的幼稚事情,見怪不怪。

    江渝嫌棄地咦了一聲, 果斷把自己的位置讓給黎循傳坐。

    “她兩小時候就一直坐在一起的。”她坐在她姐對面,分著碗筷,隨口說道, “以前在揚州就形影不離的,去哪里都一起的,干壞事都一起,挨打也一起, 哦,罰跪也是一起的。”

    朱厚照不愛聽這些話,不高興質問道:“那肯定不是你姐的問題。”

    江渝眨了眨眼睛, 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眉頭皺來皺去,隨后只好沉重地把手中的筷子塞到他手里, 語重心長說道:“第一次聽這話。”

    眾所皆知, 江蕓自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乖孩子,黎老師的棍子已經輪流去過好幾家大人手中了, 現在掛在江蕓自己的書房墻上呢。

    要知道, 好孩子是不可能有一根流傳這么久的棍子的。

    “說這些做什么。”江蕓蕓笑著岔開話題, “你們打算何時回去?”

    朱厚照和江渝齊齊看了過來。

    江蕓蕓震驚:“不打算回去?”

    就連黎循傳也頗為驚訝看向朱厚照。

    “不能和你一起回去嗎?”朱厚照理直氣壯問道,“我不想京城干活,讓朱厚煒再給我干幾年。”

    “我也想看著你養好身體,娘聽說你掉水里,擔心壞了,還說想來看看你呢。”江渝也緊跟著說道。

    江蕓蕓想也不想就搖頭拒絕了:“江西現在各地主官十缺七八,尤其是之前被寧王占領過的地方,基本已經亂成一團,現在過來太不安全了,讓娘在揚州等著,我弄好我會回去一趟的。”

    江渝不高興嘟嘴:“你怎么這樣啊?一直拒絕娘,娘想來找你好幾次了,你每次都拒絕了,路上確實不安全,但也不是沒有任何辦法的,娘之前來蘭州找我玩,我們就讓她跟著徐家的隊伍過來的,娘走之前還給我和江漾報了一個很大的紅包了我們,我們都很高興的。”

    江蕓蕓錯愕。

    黎循傳輕咳一聲,柔聲緩和氣氛:“江西和蘭州不一樣,邊貿開了還這么多年,沿途早有士兵保護,匪盜大都會避開那里,而且徐家現在在江西也沒有做生意,如何能再麻煩人家。”

    “那肯定也有其他辦法的啊。”江渝捏著筷子,嘟囔了一句,“你多久沒見到娘了,你都不想娘嘛。”

    江蕓蕓抿了抿唇。

    “那我,那我回頭讓南直隸的人派人護送你娘過來。”朱厚照也瞧著情況不對,連忙緩和姐妹情緒,“我們這一路上也不是也挺亂的,你娘年紀也大了,江蕓也是擔心出門不安全。”

    江渝嘆氣,低著頭扒拉著米飯:“算了,還驚動南直隸的人出面,回頭別人又要罵我姐了,我就是隨便說說的,吃飯吧,飯都要冷了。”

    “吃吧,張道長早上說南昌的藥都被搜刮沒了,他要去隔壁看看,這幾天都不回來了。”黎循傳說道。

    四人就這么安靜地吃完飯,江蕓蕓有心和江渝說話,奈何她吃完飯就跑了。

    “她也不是小孩了,會想明白的。”黎循傳安慰道,“朝廷對江西的任命下來了嗎?”

    江蕓蕓收回視線:“還沒,但是應該也快了,江西需要的人太多了,沒被歷練過的人派過來不頂用,歷練過的人能調動的也不多,我讓介夫看看有沒有老成之人可以重新啟用。”

    “若是要推行你的清丈,確實要能力卓越之人,但至少要對清丈報以贊同的。”黎循傳說道。

    “讓內閣自己想辦法吧。”江蕓蕓倒是放松。

    朱厚照就捧著大雞腿聽著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說著朝堂之事愣是一句話也不說,活像和自己沒關系一樣。

    江蕓蕓剛放下筷子,準備回去辦公了。

    朱厚照:“哎,多吃點啊!”

    黎循傳:“把這碗飯吃完。”

    江蕓蕓被人齊齊拉著袖子,左右為難,哭笑不得:“怎么還管起我吃飯了。”

    “吃吃吃。”朱厚照熱情夾來一個大雞腿,“吃這個,補充身體。”

    “一碗飯還是要吃的,祖父以前一直說事多飯少不是好事,你小時候的飯量不是很大嘛。”

    江蕓蕓只好重新坐下來吃飯,邊上兩人不停給她夾菜。

    “這個菜很嫩,你吃兩口。”

    “這個魚還不錯,你吃兩口。”

    “這個豆莢又脆又嫩。”

    “這個羊肉還挺吃好吃的。”

    “不吃了不吃了。”江蕓蕓捂著高高飯碗,一臉警覺,“養豬呢。”

    黎循傳看她吃得也差不多了,這才放下筷子:“行吧,你吃飽了,不要馬上坐下來,多走幾步,免得積食了。”

    “我陪你走路啊!”朱厚照熱情自薦,“我們去外面逛逛,南昌我還沒逛過呢。”

    江蕓蕓嚇得連連擺手:“外面不安全,回頭讓御史看到了,又要鬧了。”

    朱厚照一臉失落:“我就這么見不得人啊。”

    黎循傳心平氣和解釋道:“陛下突然來江西,大家難免會有些想法,而且陛下按理現在應該在回京的路上。”

    朱厚照去邊境打蒙古人的消息,不少人都是等朔州大捷后才知道陛下好像親自沖在最前面,殺了數十個蒙古人,眾人完全不覺得驚喜,只覺得驚訝,回過神來大部分人都連連上折子質問內閣。

    奈何內閣死撐著不說話,楊廷和更不是東西,借著這個機會鏟除異己,雷霆手段發落了不少人,內閣大權更加在握,也有人不怕死去問目前正在監國的二殿下,誰知二皇子此人最是懶惰,忙得腳不沾地時,還見有人這么悠閑,立馬開始逮著她,怒怒噴小火。

    畢竟這一兩年,陛下的動靜來來回回的跑,跟只貓一樣,一眨眼人就跑得不見蹤影了,誰看了不頭疼。

    一下聽說去居庸關了,又說是謠傳,但沒一會兒又說其實是下江南了,又說只是浙江的船只要回來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是去大同了,一開始大家只當是假消息,直到,朔州大捷才知道,人家還真的一溜煙跑去打仗了。

    大明立國到現在,起起伏伏多次,最怕的大概就是不安分的皇帝。

    朱厚照,實在太不安分了!!

    前車之鑒歷歷在目,誰敢讓他這么賭啊。

    “聽聞大軍在朔州第一次交鋒?”江蕓蕓隨后問道。

    朱厚照說起這事就興奮起來:“對啊,蒙古人實在囂張,都跑到這里,我就三進三出,殺了三十幾個人呢,厲害吧!”

    江蕓蕓笑著點頭:“厲害的。”

    朱厚照得了江蕓的夸獎,開心壞了。

    “聽聞還一路向東追擊,本打算打到立馬峰去刻字立碑。”江蕓蕓又笑說著。

    朱厚照小臉一垮:“楊一清這么大歲數了,怎么還告狀啊。”

    江蕓蕓無奈:“楊閣老為國多年,勞苦功高,陛下如何能直呼其名,傳出去,多傷楊閣老的心。”

    朱厚照沒說話了。

    “陛下可不可直呼其歸的名字。”黎循傳突然說道。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罷了,不是說這事。”江蕓蕓并不在意這事,故而岔開話題,“不打過去是對的,我們并未和蒙古開戰,只是反擊而已,打過去就是越界了,而且只帶了五萬人,一路上的折損也不少,打太遠了,朝廷支援不到,這才危險,楊閣老也是一心為國事考慮。”

    朱厚照抱著手臂,悶悶地嗯了一聲。

    江蕓蕓見狀,站起來說道:“陛下吃飽了嗎?我們去散散步,消消食吧。”

    黎循傳便也跟著站起來。

    “你背上的傷還未好,張道長說要靜養,今日風大,還是有點去好好休息吧。”江蕓蕓又把黎循傳支走。

    朱厚照冷眼看著,等人走了,才輕輕冷哼一聲。

    “這是怎么了?”江蕓蕓哭笑不得問道。

    朱厚照顧左右而言他:“你要單獨跟我說什么,別說我不愛聽的,我不聽的,我有自己的想法。”

    江蕓蕓笑著搖頭:“看陛下對蒙古一事,有其他想法,故而想著單獨和陛下說一下。”

    朱厚照一聽是這事,就悄悄松了一口氣,大氣說道:“這事我知道,楊一清和我說過了的,我聽得明白,但我也覺得我們對蒙古人一直都太溫和了,和他們做生意有什么用,這群人簡直是狼子野心,就應該把他們都滅了。”

    他說完,突然又回過神來:“但你說的為什么打仗,我也記得,哎,這話怎么說呢,就是說的都有些道理,但,但就是不得勁。”

    江蕓蕓笑著搖頭:“處理政務上很難用爽來形容,所有事物的變化都是動態的,也就是要取決于當時的浮動變化從而調整我們的政策,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敵人是殺不完的。”

    朱厚照嗯了一聲,但還是嘆氣說道:“怪不得這歷史上還是昏君多呢,好話是真不好聽啊。”

    江蕓蕓輕巧地編了一頂高帽給人帶上:“要不說陛下有明君之像呢。”

    朱厚照明知道江蕓是在哄人,但還是得意壞了,下巴一抬:“我以后可要和你站在一起的。”

    江蕓蕓不解。

    朱厚照這會兒不炫耀了,小腦袋瓜子開心地晃了晃。

    江蕓蕓無奈搖頭:“那微臣去處理事情了……哎,拉著我做什么?”

    “散步啊!不是說好散步嘛。”朱厚照拽著她的胳膊,理直氣壯說道,“一天到晚坐在那里,人都熬壞了,等過幾天內閣把人送來你再去干活。”

    江蕓蕓掙扎不開:“事情很多啊。”

    “再多也不能靠你一個人啊,熬壞身子了。”朱厚照嘟嘟囔囔著:“我瞧著你都瘦了,你小時候臉上還肉肉的呢,白頭發好明顯啊,是不是太累了啊,我爹之前有一條二十年的大人參之前一直藏著舍不得用呢,等我回去就找出來給你送來,讓樂山給你燉雞吃……”

    江蕓蕓只好跟著他出了衙門,兩人站在一點點恢復平靜的街道前,齊齊沒有說話。

    街面上已經有人開始重新擺攤了,反而是有些店鋪至今還關著門,路上的行人全都穿著灰撲撲的衣服,謹慎走在路上,行色匆匆,幾乎不和人打交道,黃泥土地面已經曬的干涸,塵土飛揚。

    朱厚照看著和京城截然不同的面容,嘆氣說道:“我第一次覺得藩王不好。”

    “藩王有好有壞,只是寧王不好罷了。”江蕓蕓并沒有順勢給人上眼藥,只是客觀說道,“只有好人壞人,沒有壞的職務,藩王也是大明建設里的一員罷了。”

    朱厚照嗯了一聲:“我不打算把人送回京城了,朱宸濠那個大嘴巴誰知道能汗出什么事情,我打算讓王伯安直接送到南京,直接殺了便是。”

    江蕓蕓驚訝:“不按太祖制定的程序來嘛?”

    朱厚照搖頭:“不了,太祖要求太多了,而且朱宸濠也太能生是非了,還有,那個寧王府,不要放人進去。”

    “早前被百姓劫掠過,里面早就空了,但還是讓錦衣衛守住了。”江蕓蕓說道。

    朱厚照震驚:“那,那沒發現什么吧?”

    “發現什么?”江蕓蕓反問。

    朱厚照大眼睛滴溜溜看了她一眼,最后移開視線:“沒什么,就是這人陰陽怪氣的,我怕有什么禍國殃民的東西。”

    “重要的東西早就被錦衣衛收好了,左右不過是一些金銀玉石丟了。”江蕓蕓解釋道。

    朱厚照松了一口氣,突然高高興興拉著江蕓蕓的小臂:“走,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陛下剛才沒吃飽?”江蕓蕓皺眉,故意傷心說道,“那可真是委屈陛下了,陛下不若回京吃頓飽飯。”

    朱厚照冷笑一聲,罵罵咧咧道:“吃不飽我不會搶你的飯吃嗎,反正你也不吃,我還把黎循傳都搶了!還有你妹妹的,你妹妹幾個胃啊,比我還能吃!等你娘了,我還搶你娘的!還有那個哭包,我一搶,他肯定哭,就知道哭哭哭,一大把年紀了。”

    江蕓蕓笑得不行。

    這一路上有人不少人認識江蕓,大都大著膽子來打招呼,江蕓蕓都笑著回應。

    朱厚照一手拿著的吃,一手拿玩具,拿不動的還都塞到江蕓蕓手中,站在一邊看著她明明滑稽得抱著一堆東西和人說話,但神色淡定從容,溫柔多情,他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這位是?”有不認識的人好奇問道。

    “是……來看我的。”江蕓蕓和氣說道。

    “原是您的朋友,失禮了。”那人行禮道歉。

    朱厚照也只是跟著笑了起來。

    “走吧,也該回去了。”江蕓蕓對著朱厚照說道。

    朱厚照哦了一聲,跟在江蕓蕓身后,手指勾著幾包糕點一晃一晃的,只是回到衙門前,突然說道:“我叫你名字是因為,只有我叫你名字。”

    江蕓蕓腳步一頓,鬼使神差說道:“但后世,大概都會叫我的名字。”

    朱厚照立刻有點不高興了:“誰這么沒禮貌啊,我砍了他先,太過分了。”

    江蕓蕓笑著搖頭:“名字就是給人叫的,這有什么關系。”

    朱厚照一聽有人和他重叫了,開始苦惱起來:“那我叫什么,江揚州,江閣老不行,江江?小蕓?哈哈哈,叫你蕓蕓吧,有人叫你蕓蕓嘛,哎,你怎么不走了。”

    江蕓蕓停下腳步,冷不丁扭頭問道:“你叫我什么?”

    朱厚照本來就是滿嘴胡說八道的,見狀立馬緊張起來:“我胡說的,你別生氣。”

    江蕓蕓看著他誠惶誠恐的面容,突然笑了起來,眉眼極致溫柔:“不是的,是好久沒有人這么叫我了。”

    整整二十六年了。

    她都快忘記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幸好今日,誤打誤撞,她又想起來了。

    江蕓蕓,你這一生,還好足夠清醒啊。

    第五百四十六章

    內閣選人選得頭痛欲裂, 從吏部拿了歷年考核名單,甚至連致仕名單都拉了出來,一個個考察任官功績, 最后才勉強確定了五十三人先行一步去往江西。

    一臉憔悴的朱厚煒把著五十三份詔書蓋好后,幽幽問道:“我哥呢,我哥呢~~”

    楊廷和愣是沒敢說話。

    “為什么他可以出門玩?為什么?”朱厚煒盯著楊廷和哀怨至極。

    低著頭的楊廷和正飛快收拾手中的詔書,一聲不吭。

    “我要鬧了!我真的要鬧了!”朱厚煒得不到心里安撫, 索性大逆不道地一屁股坐在龍椅上,哭唧唧說道, “我要休息,我要休息!!!”

    楊廷和是很想硬著頭皮安慰二皇子的,奈何實在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畢竟陛下死活不肯回來,寫信去催江其歸,江其歸也很爪麻對此無計可施。

    “要他回來干活!干活!”朱厚煒面目猙獰。

    楊廷和抱著詔令火急火燎跑了。

    “鄧宗周一把年紀了,在南京當戶部尚書當得好好的, 你現在讓他去做江西巡撫,都七十了。”梁儲猶豫說道,“會不會太辛苦了。”

    “人閣老還坐鎮江西呢。”王鏊不甚在意地說道。

    “只怕會有摩擦。”梁儲委婉說道。

    “所以說他的調令要晚點下。”楊一清解釋道, “這次去江西的官員中,目前官位最高的就是蔣敬之,讓他從吏部左侍郎調去接任孫燧的位置, 雖有些勉強, 但介夫之前與他詳談過,臨危受命, 他也是愿意的, 后續還有布政司的那些位置, 都先一一安置起來,最重要的其實是那些縣衙里的位置,能選有點本事的,都調動了,剩下的實在不行,就讓新人們練練手,這么多人帶著,總不會出大紕漏。”

    楊廷和抱著一堆詔令回來時,正好接過話題說道:“有其歸在統籌大局,也不會出太大的紕漏。”

    “蔣敬之以一貫之程朱理學,只怕和江閣老有些沖突。”梁儲慢慢吞吞說道。

    楊廷和笑說著:“不礙事,那是他沒和其歸相處過,其歸是一個能容人的,再有想法的人,在她手里也有他的用處。”

    王鏊摸著胡子表示贊同:“江其歸的本事,靠近了才知道厲害。”

    梁儲訕訕一笑。

    “不過,陛下什么時候回來?”楊一清話鋒一轉,意味深長說道,“再不回來,他們吵得第一件事情,就不太可能是公事。”

    —— ——

    陛下在干嘛?

    朱厚照正在和江渝商量下午去哪里玩,在江西一個月,他簡直是玩瘋了。

    江渝這么好的精力也被帶的走不動了,見了人就跑,但是今天終于被朱厚照守株待兔逮住了。

    “聽說鄱陽湖很多魚,走,釣魚去……哦,我是說順便去看看附近村民生活咋樣了。”他緊緊拉著江渝的袖子,一本正經對著江蕓胡說八道。

    江蕓蕓頭也不抬就揮了揮手:“晚上記得回來吃飯。”

    “等,等會,我還有話……”

    “好嘞。”

    朱厚照不由分說地拉著江渝跑了。

    江渝一臉服氣的被拉走了,心如死灰。

    江蕓蕓只當沒看到,低著頭飛快的計算著布政司舊年的土地檔案。

    “京城都吵翻天了,你還讓陛下這么玩,御史的彈劾你現在是看也不看了。”黎循傳抬頭說道。

    江蕓蕓倒是不太在意,反過來安撫道:“陛下和我們太熟了,根本勸不動,但你放心過幾天,就有一大批人來死諫了,且讓他這幾天先開心開心。”

    黎循傳看清了她的小算盤:“你還真狠心,陛下估計是一點也不清楚吧。”

    “每天都一大早出門玩,大晚上才回來,能清楚什么。”江蕓蕓顯然對此事有點幸災樂禍的,但隨后就轉移話題說起了正事,“朝廷一時間也抽不出這么多人,但整個江西空缺的縣令縣丞不少,我們現在要求至少補一個上來。”

    “各地的名單都在這里,江西目前下轄有十三個府和一個州,共計下轄七十八個縣,其中以北部最為嚴重,九江和南康最為嚴重,九江府下轄五個縣,分別是德化縣、德安縣、瑞昌縣、湖口縣和彭澤縣,除了投靠寧王的德安縣和瑞昌縣,人已經被抓,剩下三縣湖口縣的縣令跑了,縣丞被殺,剩下的兩縣,縣令和縣丞皆司,南康下轄四縣,其中星子縣、都昌縣、建昌縣、安義縣縣令和縣丞不是逃了就是投敵了,這兩處基本上是每個縣衙都要補人,至于其他地方,這事具體數目,雖說南邊還好,但一直受盜匪侵擾,衙門的人本就少,寧王一反,膽小怕事的,跑了不在少數。”

    黎循傳把手里的折子遞了過去,有抽出另外一本,繼續說道。

    “這次雖說結束得塊,但兵力損失不少,江西都指揮使司下轄的三衛,十一千戶所,三儀衛司和兩個群牧所,三衛大都投敵,故而損失慘重,千戶所五五分成,制數大減,三儀衛司和兩個群牧所本就是因為親王才設立的,這次應該也要處理。就因為當地軍官大都左右搖擺,所以伯安當時召集的兵大都是散兵,甚至是百姓家的壯丁,江湖義士,不敢任用衛所里的人。”

    江蕓蕓看著密密麻麻的數字嘆氣:“好大的空缺啊。”

    “但你要是現在這個時候推行清丈,卻又是最佳的時候。”黎循傳說道。

    人少也就意味著阻力少,個別的鄉紳富豪這個時候若是有所阻攔,企圖侵占無主的土地,只要主官硬氣,隨便拿出一個借口都有的他們受的,所以大部分他們都會選擇沉默,等待時機。

    江蕓蕓揉了揉額頭:“不知內閣都選了什么人過來?”

    說話間,謝來突然火急火燎沖過來說道:“壞了壞了,完了完了,蔣冕這個老頭帶著一群人去潘陽湖抓陛下諫言了。”

    江蕓蕓趕到的時候,朱厚照帶著帽子,披著蓑衣,手里還拿著一個魚竿,褲腳都挽了起來,興頭之際被人圍堵起來,一臉不耐煩。

    江渝早就躲起來了,遠遠觀望著,一看到她姐來了,就躡手躡腳走了過去:“不得了了,好猛一老頭啊,哭了半個時辰呢。”

    原是朱厚照前面跪滿了人,大概有二十來個,應該是正好從兩京剛來的第一批人。

    “谷大用呢?”江蕓蕓壓低聲音問道。

    “被陛下打發去下面撈魚了,剛一走,這些人就來了。”謝來說。

    江蕓蕓不解。

    “一條魚也釣不上來,也太菜了。”江渝罵罵咧咧,“陪他玩一早上了,把把空桿,你說氣不氣人。”

    黎循傳咳嗽一聲,看了江渝一眼。

    江渝只好訕訕閉上嘴。

    “去把谷大用叫回來,把人都拉回衙門。”江蕓蕓頭疼。

    ——這都什么事啊。

    “你們在這里待著,我去看看,回頭不對勁,記得來撈我們。”她又對其他人說道。

    江蕓蕓理了理衣服,走上前去。

    朱厚照一看到她立馬露出‘救命’的神色,小臉挎著,一臉不悅。

    蔣冕一看到她哭得更大聲了。

    江蕓蕓親自把人扶起來,和顏悅色說道:“蔣巡撫,這是為何?這里人多口雜,傳出去丟的是陛下的臉面。”

    蔣冕是目前朝野中對江蕓難得還抱有幾分厲色的人。

    但內閣還是選擇他過來后,楊廷和很快就去信解釋了一番。

    第一是朝中抽不出太多的人,福建那邊大獲全勝后,顧仕隆也上折子彈劾了不少人,內閣也順勢整頓了一波吏治,九邊也借著這次大勝要完成最后的軍屯清丈需要大量的人手,能調到江西的人手實在有限。

    第二則是蔣冕其人德性溫克,器識深沉,學問博雅,也就是說對人嚴格,但對自己更嚴格的人,而且做人做事講究克己,放在現在這個江西環境中是很合適的。

    蔣冕果然對她冷哼一聲,不假顏色:“陛下的臉面,江閣老不加以維護,反而縱容媚上,忠節大義如何學得。”

    朱厚照本來就不高興,一聽江蕓也被罵了,立馬變了臉色,江蕓蕓眼疾手快借著扶人的動作把人擋下了。

    就在這個時候,谷大用急急忙忙回來了,就好像沒看到這么多人一般,手里抱著一只活蹦亂跳的魚大喊著:“十斤八兩的大魚,逆流而上時一舉跳入奴婢的船,大喜,是大喜啊。”

    江蕓蕓笑著點頭,對著蔣冕和氣說道:“江西恰逢大難,如今好不容易得以休養生息,老天垂憐,鯉魚躍船,以恭今日同僚會見,共創江西盛舉,果然是好事啊。”

    “可不是,如今百姓哪個不是等朝廷來幫忙的,就連鯉魚也知道關鍵時候跳上來賀喜。”谷大用不愧是首席太監,陰陽怪氣的技術可是點滿的,“天賜神魚,人可不能拖后腿呢,竟打擾爺的興趣。”

    朱厚照立馬理直氣壯,昂首挺胸起來。

    谷大用用力錘了捶鯉魚的腦袋,原本撲騰的鯉魚立馬裝死不動了:“爺看,還是要力氣的。”

    “哈哈,你打得好用力,別打死了。”朱厚照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起來。

    蔣冕的臉都黑了,底下跪著的人也都跟著誠惶誠恐起來。

    江蕓蕓忍笑,輕輕咳嗽一聲。

    朱厚照立馬正襟危坐,但一看到那一張張苦大仇深的臉,立馬跟著兒不耐煩起來:“我不回去,我還有要緊的事情呢,你們趕緊干活去,一路過來百姓什么樣子,你們沒看到嘛。”

    “江西之危看似解決,實則才剛剛開始呢。”江蕓蕓語重心長說道,“百姓亟待諸位大展才華呢。”

    蔣冕看了江蕓一眼,又看了已經開始抱著大鯉魚來回翻看的朱厚照,半晌之后才說:“定當讓江西走上正軌。”

    “那就請諸位回衙門一續。”江蕓蕓笑著,直接帶人離開了。

    蔣冕被人拉走了,忍不住問道:“為何不讓陛下回京,京城豈可一日無主。”

    江蕓蕓笑說著:“敬之是覺得現在的陛下好,還是剛登基的陛下好?”

    蔣冕想也不想就說到:“那自然是現在的好。”

    剛登基的朱厚照年輕氣盛,一有不順就發脾氣,嚴重到甚至是內閣大臣都不見,朝廷大事更是隨心所欲,現在的陛下雖然還點跳脫,但到底對政務還是很上心的,而且也不會隨時隨地鬧脾氣,鬧得朝堂人仰馬翻。

    “那敬之也該知道,陛下是有自己想法的人,他在這里自有他的道理。”江蕓蕓笑說著。

    蔣冕沉默,隨后冷不丁說道:“釣魚也有想法?”

    江蕓蕓咳嗽一聲,隨后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蔣冕雖然心中放下幾分,但還是忍不住擔憂:“也該回去了,不明不白的,二殿下監國也是在奇怪。”

    江蕓蕓想了想:“陛下有意在南京直接處死反賊寧王。”

    蔣冕眼睛一亮。

    “諸位若是不嫌麻煩,先把寧王的事情收尾了吧。”江蕓蕓笑說著。

    —— ——

    夏日的炎熱還未開始,江蕓蕓就在江西的衙門張貼公告,要求各地舉報寧王的不發事情,萬萬沒想到,婁家第一個擊鼓鳴冤,江蕓蕓親自接待了他。

    自此來開了轟轟烈烈的告狀會,每日江蕓蕓白天接待百姓,晚上就開始和官員們開小會,然后把工作布置下去,整個江西的官員剛到位沒多久,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迫高效運轉起來。

    七月初,朱厚照捏著手里的寧王名單,來來回回看著。

    江蕓蕓笑說著:“百姓告狀的內容七零八落,我也不好排查,這些都是蔣巡撫親自異議確定過去,便是有一點懷疑的,他都要仔細核查,三方印證的,出錯的可能性極低。”

    朱厚照嘟囔著:“這老頭瞧著一把年紀,還挺認真。”

    江蕓蕓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立馬大聲告狀:“我每次見到他,他都哭著要我回家,我都怕了,現在見到他都繞道走了,我可是皇帝!”

    江蕓蕓忍笑:“陛下的想法又不和他們說,他們自然擔憂。”

    “可我不和你說,你都知道。”朱厚照頗為得意,“他們就是不如你。”

    江蕓蕓一時間分不清這到底是夸還是罵了,只好轉移話題:“這些人的處理意見,我們到時候擬一份章程來,只是還有一點,不知寧王一脈如何處理。”

    朱厚照顯然也是思索許久的:“本想參考當年宣德帝的事情,饒他一命,但此人顯然惡行比那人還要過分,而且若是放了他,難道還要他做藩王,那如何對得起江西的百姓,又或者關到鳳陽高墻,如此,會不會縱容那些蠢蠢欲動的藩王。”

    他看向江蕓蕓,卻又沉默下來,江蕓蕓也不催他,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我想殺了他,以儆效尤。”朱厚照低聲說道,“廢除寧王一脈封號,所有參與此事的宗室全部斬首,子女貶為庶人,其余人隱瞞不報,全部降一級。”

    江蕓蕓仔細思索后:“似乎有些重了。”

    “我這幾日也不是一整天去釣魚的。”朱厚照突然哼唧了一聲,“我和百姓聊了聊,寧王一脈在江西也是作威作福慣了,也該讓他們吃吃苦頭了,剩下的就按照你的宗藩條例去辦,你不是一直想找個機會為宗藩條例背書嘛,寧王的事情不是正好撞倒你手中。”

    江蕓蕓笑瞇瞇說道:“雖然陛下釣的魚一條也沒吃到,但是陛下的眼睛卻比潘陽湖的魚還靈呢。”

    朱厚照氣急:“我會釣到魚的!我會釣到魚的。”

    他怒氣沖沖離開后,江蕓蕓開始著手處理寧王叛黨的事情,只是這一下午她的書房,眾人來來回回,片刻也不得安寧。

    “京城批復了我們要流民復業的折子,現在就發呢?為何不等清丈的事情完結了再說。”

    ——“別人趕過來不需要時間嗎?便是想清楚也要時間?自然給他們考慮的時間。”

    “寧王剩下的這些叛賊是不是也要送到南京啊,王伯安還沒回來呢。”

    ——“再找個人送過去就是,這是他們的名單,抓人的時候不要太驚動百姓。”

    “白鹿洞書院這次損失慘重,有一個女學長名叫章才儲想要重整書院,為這次奮勇殺敵的師生立碑。”

    ——“這錢衙門暫時拿不出來,但我已經為他們寫了表彰賦,你親自拿去給芳芷,也順便慰問一下白鹿洞的師生。”

    “寧王一藩的意見可有了,我都要被人問煩了?”

    ——“陛下剛給了答復,你按照這個施行吧,到了鎮國中尉這一級,要仔細詢問他們的去處,這事我會親自盯著。”

    直到天色逐漸擦黑,房間才逐漸安靜下來,黎循傳給人添油燈的時候,突然問道:“文姬來信,問我們要不要去看寧王斬首的事情?”

    江蕓蕓抬頭。

    “你想去看嗎?”黎循傳問。

    江蕓蕓想了想搖頭,冷不丁說道:“當年在揚州的時候,他有一次半夜攔住我,說要給我賠禮道歉,還給我一把刀要我親自殺了他身邊的陳公公。”

    黎循傳驚訝:“我怎么沒聽說過這事?”

    “睡了一覺忘記了。”江蕓蕓笑,“我當時舉起那把刀,只記得那把刀極重,我當時氣急了,他們只是用這三言兩句,就能先是逼江家,后又逼我,甚至還牽連到這么多的百姓,可我舉起那把刀時……”

    江蕓蕓盯著桌面上的燭火沉默半晌,隨后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下不了手,我想起了那只貓。”

    “籠子打沒打開,誰也不確定貓有沒有死,但我不能放任自己陷到這樣的思緒中,楠枝,我應該是自由的。”

    黎循傳盯著被燭火幽幽籠罩的面容,白皙細膩的臉頰好似在明暗交錯間生出了一片片羽毛的陰影。

    “是,你是自由的。”他說。

    “所以,現在南京等待死亡的時候造反叛亂,讓江西百姓十三年不得安心的寧王朱宸濠,不是當年差點逼得我走投無路的上高郡王朱宸濠。”江蕓蕓笑說著,“他的死亡,是他應得的,讓該去看的去看。”

    黎循傳看著她不由笑了起來。

    這么多年,江其歸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的路怎么走。

    ——真好啊,昂揚不息的江蕓草。

    “寧王的事情處理好,清丈的事情可要緊接著安排下去。” 黎循傳突然問道。

    江蕓蕓點頭:“自然,時間還是很緊的,那些縣令也不知道上手了沒有,但我們可以沒有太多時間,免得那些大戶回過神來,給我們使絆子。”

    “清丈我有經驗,江西清丈的折子本來就下放到布政司,也到我手里了,現在……”黎循傳掏出一本折子遞了過去,“還請江閣老讓我繼續操辦此事。”

    江蕓蕓盯著那個折子,有些猶豫:“你身體還沒好呢?”

    這個折子一開始是為了迷惑朱宸濠才故意下放,刺激他的緊迫性。

    “早好了,前些日子還被陛下拉去釣魚了。”黎循傳笑說著,“陛下一條魚都沒釣到,還搶了我一條,但只搶了一條,剩下的我搶回來給你吃烤魚了,你忘記了。”

    江蕓蕓笑得眉眼彎彎:“我說那日陛下怎么烤魚都不吃了,臉色還這么臭。”

    八月二十,寧王及其同黨在南京西門被斬首,圍觀之人絡繹不絕,不少江西百姓千里迢迢就是為了過去扔石頭,文姬也在其中,她含淚看著寧王即將死亡的蒼白面容,卻只覺得暢快。

    死了,惡人終于死了,她的姑娘終于可以瞑目了。

    文姬緊緊握著手中的菊花,藏了多年的眼淚落了下來打濕了花瓣。

    花瓣搖曳生姿,輕輕撫摸過這位陪伴多年的小姑娘的臉頰。

    寧王的事情剛一告段落,清丈土地的事情就被抬上進程。

    所有負責這事的縣令縣丞都被抓來先開會,確定如何清丈,辦法為幾何,如何計算,如何規避風險,如何登記造冊等等。

    一時間,他們學的暈頭轉向,這還不夠,江閣老某一日輕飄飄說,結課是要考試的,她親自出題批卷,考教他們的學習能力,要是不成,就直接換人,這一下可把他們嚇得覺也不睡了,開始熬夜學習如何清丈。

    ——大家也都是好不容易才當官的,才一個小小七八品的縣令可不能就這么莫名其妙就沒了。

    蔣冕一把年紀了,寧王事情把他累瘦了十來斤,衣服都空了一大截,好不容易從南京回來,休息了幾天,冷眼旁觀了這場清丈考試的鬧劇,雖然覺得有些有辱斯文,但還是不得不佩服江蕓的本事和精力。

    她似乎總有很多辦法,不管服的還是不服的,在她手里都莫名的聽話。

    所有經手她手中的事情,效率都會莫名其妙高了起來,導致整個清理寧王余孽的事情,只花了三個多月就干凈利索得完成了。

    “陛下想要見了你再走。”某一日午后,黎循傳突然匆匆走來,一臉無奈,“登船的時間都要耽誤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朱厚照遠遠看到匆匆趕來的江蕓蕓, 就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過來,又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黎循傳,小手一伸, 把人帶到一邊說悄悄話去了。

    黎循傳欲言又止,氣笑了,一旁的江渝見狀,悄悄把人拉走, 也開始說小話。

    “陛下昨日不是說了一晚上了嗎?可是有什么忘記交代了?”江蕓蕓被人拉倒角落里,神色不解。

    朱厚照肯定是不想走的, 奈何蔣冕那種老臉越來越垮了,一看到他就淚眼婆娑,好像大明明天就要亡了, 各級官員也都是一見他就憂心忡忡,不見他更是惶恐不安。

    這種焦慮就算是朱厚照慣會裝聾作啞,也開始深受其害,玩也玩得不盡興了。

    最要緊的事朱厚煒一日三封信, 一天來一趟,逮著他就是一頓怒火噴噴噴,少年哥哥的愛護之心終于是涌上來了一點, 想著弟弟到底是辛苦了。

    寧王事了,藩王條例算是在朱厚照虎視眈眈的注視下平穩推行過一次,拿著寧王大支開刀, 直接削減了三分之二的寧系宗藩, 又有鎮國中尉之后的三級被妥善安置好,或拿到土地安心過日子, 或打算重新科舉, 重整家業。

    整個江西地界突然好似撥云見日, 少了藩王的烏云遮蔽,就連土地也跟著變多了不少。

    這算一次完美的削藩示范,各地震動,聽聞陛下案桌前早已收到無數藩王的折子,或擔憂或交好,總而言之,今后諸位藩王也算是夾起尾巴做人了。

    朱厚照也不得不要離開江西滾回京城上班了。

    主要是這事江蕓蕓也委婉提過一次,他不得不含淚同意此事,故而昨日拉著江蕓蕓說了一個晚上的小話,到最后就連釣不上魚這檔子事都能拿出來念兩句,可見確實是依依不舍的。

    “我有點急,但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朱厚照一臉凝重地開口。

    江蕓蕓一聽,頗為震驚——朱厚照還有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時候。

    “寧王府里當真沒有任何寶貝了?”他眼神躲閃地問道。

    江蕓蕓搖頭:“抄家的事情是錦衣衛做的,最后統籌的名單都在錦衣衛那邊,銀子金子共計十萬兩,陛下說要直接還給南昌百姓,微臣本打算等過幾日清丈土地開始后,再借著買賣種子的事情一一發放給百姓手中后,也算是彌補這些年的苦楚,剩下的古玩玉石十天前就已經押送回京了,二皇子應該都收到了吧,是丟了東西?”

    朱厚照有點急躁,背著小手,繞著江蕓蕓開始打轉。

    江蕓蕓敏銳,覺得應該不是丟東西了,而是東西沒找到,又直接問道:“陛下想要什么?”

    朱厚照哼哼哧哧說道:“有沒有什么,畫?”

    “畫?”江蕓蕓不解,隨后想了想,“我記得冊子上是沒有的。 ”

    朱厚照急了:“不應該沒有的,那肯定是被人拿走了啊。”

    “是……哪位大家的名跡?”江蕓蕓猶豫問道。

    朱厚照搖頭:“那不是的。”

    “陛下肯定要有個大概的范圍,我們才好找。”江蕓蕓安撫道,“那具體畫了什么可知道?”

    朱厚照盯著他看,過了一會兒哼哼唧唧說道:“美,美人圖。”

    江蕓蕓不笑了,面無表情盯著朱厚照。

    朱厚照覺得自己沒有錯,但又莫名覺得這事這么說也確實有點奇怪,主要是不該找江蕓的,到最后破罐子破摔:“你不懂,就是很重要的畫,哎,你不懂,你就,就,算了,我讓錦衣衛繼續找吧……”

    他嘟嘟囔囔著,小臉皺巴著,好像真的有天大的事情沒完成,瞧著人也蔫噠噠的。

    江蕓蕓只好安慰道:“我回頭一定仔細找,陛下安心上船回京。”

    朱厚照蔫了吧唧點頭,走了幾步,扭頭說道:“那你早點回家啊。”

    江蕓蕓笑著點頭。

    “你一定要做好事情就回家,不要留在江西玩了。”

    江蕓蕓親自把朱厚照扶上船。

    “三天一份信,真的不能再少了。”

    江蕓蕓含笑點頭,飛快對著谷大用打了個眼色。

    “回來之前一定要記得給我寫信啊。”

    船只終于緩緩往前走,不僅江蕓蕓終于松了一口大氣,飛快揮手送人,就連送行的官員臉上也終于露出笑來。

    朱厚照站在船頭,看著碼頭上站著的人越來越小,心里的失落再也忍不住了:“為什么不能繼續留在這里玩啊。”

    谷大用權當沒聽到,反而興沖沖說道:“都說‘閑釣江魚不釣名,瓦甌斟酒暮山青’,您看這江,這山,邊上還有這些小小蘆花一路往北長去,若是爺再披上蓑衣,斟上一壺酒,坐在船頭釣魚,這閑適勁兒,和東甌散人豈不是古今呼應。”

    朱厚照一聽果然來了興趣,一看這高山流水于船只逆行,卻又無知無覺地緩緩流去,鼻尖的水腥味飄忽蕩漾,遠處還有大肥魚一蹦一跳,立馬說道:“拿魚竿來,我釣幾條江西魚回京去。”

    “二殿下看了肯定喜歡。”谷大用喜不勝收地拍著馬屁。

    朱厚照哎了一聲,摸了摸腦袋:“把他忘了,但我這個本打算給江蕓玩的。”

    拍馬屁拍到馬腿上的谷大用眼珠子一轉,立馬找補道:“這么多古玩珍寶運回去,二殿下肯定也有喜歡的。”

    “行,讓他先挑,就當是他這幾個月的辛苦了。”朱厚照大氣地揮了揮手,“凳子呢,快把我的蓑衣和帽子拿來,我要釣魚了。”

    遠在京城的朱厚煒打了一個噴嚏。

    王鏊擔憂問道:“雖然夏日炎熱,但也不能輕易著涼了。”

    朱厚煒看著面前一箱箱金銀珠寶卻完全沒有喜悅之情,只是幽幽問問:“我哥呢。”

    王鏊立馬裝死不說話。

    “外面再熱,我的心卻是涼的。”朱厚煒背著小手站在箱子前,一臉深沉,語重心長說道,“再見不到我哥哥,我就要發狂了。”

    王鏊也是有苦難言,只能吶吶轉移話題:“江閣老送來了江西的折子,您要不看一下?”

    朱厚煒面目猙獰:“折子,折子,怎么就看不完的折子啊,我干脆以后和折子睡覺好了,我已經半個月沒見到我家王妃了!半個月!!”

    王鏊也是為難,各地的折子真的太多了。

    福建的清丈進入尾聲,伍符因三衛之事受到牽連,楊廷和直接把他調離福建升任南京光祿寺卿,后王鏊想要他去山東,最后改任山東巡撫,只是沒有上任,直隸巡撫病逝,正逢江西寧王除藩,楊廷和就讓他補直隸巡撫,隨后顧仕隆鎮壓叛賊后親自坐鎮福建,和毛伯溫一起親自完成最后的清丈。

    九邊,蒙古人被朱厚照和楊一清打得差點回了老家,損失慘重,小王子精銳折損過半,大明大獲全勝,大肆慶祝一番后,楊一清卻提議暫且限制遼東鎮、薊州鎮、宣府鎮、大同鎮、太原鎮的貿易點交易名單,糧食,馬匹和藥物被嚴格控制,私下交易也被大量打壓。

    這一折騰,蒙古人內部頓時大亂。

    原本一直蹲守蘭州的脫脫卜花·娜仁立馬掉轉方向,開始攻打小王子。

    小王子不得不上折子求和。

    楊一清卻又按下不發:“他們本來每年都要朝貢,這份折子,誠信不夠。”

    一月后,小王子再一次上折,這一次朝貢的東西變多了。

    “左右不過是馬匹,這些盔甲、劍和硫磺也不過是小玩意,遠遠比不上大明的工藝。”

    又一月,小王子第三次上折,這次他們加了國書。

    楊一清這才笑說著:“倒也有幾分誠意,只是陛下還未回來,靜待陛下歸朝吧。”

    這事直到后來朱厚照回來才勉勉強強進入正軌,八月底,小王子派遣自己的小兒子親自來大明學習,甚至還派了二十人,想要入國子監讀書。

    朱厚照勉為其難的同意了。

    當然最多的折子就是江西的,江西現在同時進行兩件大事,一件是宗藩條例,一件事清丈土地,再加上江西各地要建設,百姓要減免賦稅,各地官員要逐漸安插到位等等事情,如今楊廷和專門負責江西的折子。

    “喜報喜報!!”小太監匆匆跑過來,“王妃有喜!速請二殿下歸家。”

    朱厚煒臉上笑意還未出現,王鏊確實突然大笑起來:“大喜,大喜啊!!”

    —— ——

    二皇妃懷孕的消息傳出京城時,當真是舉國同慶啊,畢竟皇家多久沒有喜事了,這可是第一個孩子啊,朱厚照也高興壞了,緊跟著就要大赦天下,可把朱厚煒嚇壞了,火急火燎趕到他哥的宮殿和他干架去了。

    等消息來到江西時,江蕓蕓也跟著笑了起來。

    “要我說,朱家就是不好生孩子的,所以才子嗣單薄,少吃點丹藥吧,禍害孩子。”張道長嘀嘀咕咕的,“都是年輕人,又新婚燕爾的,現在才有孩子……”

    “找打是不是。”錦衣衛指揮謝來非常有職業道德,手中的枇杷扔到他懷里,沒好氣說道,“我還在這里吃飯呢。”

    “吃人嘴短,你可不能胡說八道。”張道長捏著枇杷,理直氣壯說道。

    謝來懶洋洋說道:“又沒吃你的,你不是也吃白食嗎?”

    “你懂什么,我和江蕓的關系,和你可不一樣。”張道長昂首挺胸,理直氣壯。

    謝來冷笑一聲,面色冷靜,手里的枇杷卻被捏爆了。

    張道長慫得躲到江蕓蕓后背,嘀嘀咕咕告狀:“你看他浪費糧食。”

    江蕓蕓接過謝來扔來的枇杷:“你少說幾句皇家事,被人聽到了,我可不好撈你。”

    張道長嘆氣:“知道的,我就是和你說說皇家秘聞嘛,我在這都要無聊死了。”

    “這么無聊,我叫你找的畫,你找到了嘛?”江蕓蕓隨口問道。

    張道長嘆氣抱怨著:“什么美人圖啊,南昌的百姓飯都吃不上了,誰還關心美人圖啊,沒呢,我跑了好幾個典當行都沒找到,實在不行我畫幾張,我畫畫也還行的,就,就畫你好了,你長得也很好看啊,就那么幾張圖,至今都在南北直隸熱賣呢。”

    “又開始胡說八道了,真該吃頓教訓了。”黎循傳端著井水里撈上來的西瓜,盯著江蕓蕓,笑問道,“到底什么畫啊,讓陛下如此念念不忘?你自己可有頭緒。”

    “不知道啊。”江蕓蕓也很是頭疼,隨口去問謝來,“你知道什么畫嘛?”

    莫名其妙開始后腦勺對人的謝來,盤腿坐在屋頂上,手里拎著幾個枇杷,仰頭看著天空,含含糊糊說道:“不造啊。”

    “算了,你繼續找找,我回頭也好交差。”江蕓蕓也不在意,拎起西瓜遞給眾人,“這沒頭沒尾的東西,說不定陛下自己也不清楚,下來吃西瓜。”

    謝來看著江西晴空萬里的天,感受著炎炎日光落在身上,半晌之后才輕輕說道:“不吃了,我曬曬太陽。”

    “作什么憂郁狀?”張道長懟道,“好大一青年,也不害臊。”

    “曬一下潮濕呢。”謝來嘆氣,“你懂什么,一只腳踏進棺材的老菜幫。”

    張道長氣的直跳腳。

    謝來整個人往里面挪了挪,完全不搭理院子里的人。

    “這是做什么?”江蕓蕓震驚。

    黎循傳收回視線,隨后看著茫然的江其歸,微微一笑:“別理他,少男情事晚來春。”

    江蕓蕓更震驚了。

    —— ——

    江西的清丈被正式推上正軌,江蕓蕓把整個江西分為三塊,分別由蔣冕負責湖西、黎循傳負責湖東和王守仁負責嶺北,三人督辦。

    江西北界長江、南靠南嶺,東西又位于武夷山、羅霄山山脈之間,故而江蕓蕓的這次劃分為山河為界。

    湖西部分位于江西的西部,大致涵蓋贛江以西地區,包括南昌、瑞州、袁州、臨江、吉安等府。

    江蕓蕓拿著各府縣名單和舊事田冊交給蔣冕:“此地以鄱陽湖為核心,地勢平坦,水系發達,但是田畝肥沃,千里良田,江西的上等田半數在這片區域里,也是關系最為復雜的一篇區域,蔣巡撫要謹慎處理。”

    蔣冕點頭:“這些縣令縣丞早已熟悉流程,前些日子的考試我也跟著看過,但我也會盯著他們落實下去,不會讓這些人鬧事,壞了這事。”

    江蕓蕓頷首笑說著:“有勞。”

    湖東區域則贛江以東區域,如饒州、廣信、建昌、撫州等府,接連福建、廣東、浙江和南直隸等地。

    “這里贛江縱貫南北,兩岸為丘陵盆地,人口流動最大,清丈的同時要注意流民復業的進程,再者此地不少百姓都去漳州或者瓊州出海,這一點你有經驗,土地后期的流轉要做好規定,不可讓人鉆了空子。”

    黎循傳點頭:“出海容易積累財富,一旦有錢,就喜歡屯地,衙門那邊要抓緊制定規則,只是這次流民復業,是落地就登記造冊嗎?”

    江蕓蕓頷首:“若是拖家帶口自然要給,若是單獨的青壯年,或者單獨女子的,要多加排查,不能讓他們鉆了一戶多口的漏洞,但若是真的都分家了,又或者只剩下一人就要給足土地的,不能讓她們流離失所,便是特殊人群,也可以給良籍和土地,后期要做好安撫工作。”

    江蕓蕓想了想補充道:“男女不限,良賤不限,能活著總是最好的。”

    黎循傳頷首應下。

    最好一個區域則為嶺北,則是覆蓋江西的南部山區,包括贛州府及南安府,以大庾嶺為界,與廣東大面積接壤。

    “這里以贛州為中心,被大庾嶺、九連山等群山環繞,地勢險峻,是通往嶺南的要道,山地防御和陸路關隘都頗多,你之前剿匪有經驗。”

    王守仁點頭:“就是這里群山聳立,才能容納山匪,就是不知這次山地上的荒地,是否也要清丈。”

    “若是能種,只是礙于這些年山匪霸占,自然是要算的,若是深山老林,從未開墾,這里情況就頗為復雜,我認為還是安全為上。”江蕓蕓謹慎說道。

    王守仁點頭,隨后委婉說道:“那我這邊可能需要一些兵力。”

    “要的,我正打算說這事。”江蕓蕓說,“之前配合你的那些義兵,你可以交替放到各衙門去,銀錢從衙門這邊支取,之前陛下留下十萬兩,你們每個人帶去兩萬白銀取用,那些逃走又回來的,極有可能會沒錢賣糧,這筆錢留一部分用于這個用處,還有賬房,主簿這些人的銀錢不要省著。”

    “知道了,你倒是嘮叨。”王伯安笑著打趣了。

    江蕓蕓笑了笑:“今日起我會坐鎮南昌,你們有事只管來信。”

    “江閣老不回去?”蔣冕震驚。

    江蕓蕓頷首:“先看看你們的成果,江西關乎西南這一片的清丈,不能有失。”

    蔣冕已經對江蕓完全改觀,在此之前他總聽人說她強勢霸道,憑借多年情誼蠱惑陛下,掌握朝政,欺下瞞上,結黨營私,大大的大奸臣啊!!

    現在看來全是放屁,江其歸當真是名副其實的朝廷第一人啊。

    多認真,多勤勉,多努力啊!

    當真是理學真正的實踐者,求己做人,不負多年所學!

    至少比這個整日胡說八道的王伯安強多了。

    “聽聞王首輔和梁閣老上了致仕的折子。”蔣冕小心翼翼說道,“不過聽說陛下駁回了。”

    這是慣例,一般來回個兩三個的交鋒,但大概最遲在年前就能批準。

    也就是說內閣,要換天了!

    江蕓蕓笑說著:“聽說了,王首輔和梁閣老年紀大了,想要回去頤養天年,也是情有可原,朝廷自有考量。”

    蔣冕一聽這話也不好多說。

    “你們即刻啟程吧。”江蕓蕓最后說道。

    三人便抱著一大疊資料走了,出門后,蔣冕忍不住對王守仁說道:“聽京城的同僚說,現在中外大權盡在楊廷和呢,江閣老難道一點也不急。”

    王守仁搖頭:“不清楚,但我知道,她能留在這里,肯定是覺得江西清丈的事情更為重要。”

    “這……這說不定是首輔的位置呢。”蔣冕低聲說道。

    —— ——

    京城,內閣

    氣氛有些詭異的古怪。

    最為開心的是王鏊。

    他早就想回家享福了,實在是之前事情太多,完全離不開人,他作為首輔肯定是要穩住朝堂的,現在好了,終于都結束了,他也可以安安心心的致仕歸家了。

    ——“也該輪到我看看花,賞賞月,做做快活神仙了。”

    有點開心的是梁儲。

    梁儲年紀也不小了,但其實再做幾年也還行,但他隱隱看著內閣中的兩只楊打得熱烈,遠方的那條江愣是紋絲不動,又總是想起他們的之前雷厲風行的動作,不由心中發顫,也跟著少了爭強好勝的心。

    ——“就讓他們打去吧,我回家含飴弄孫去吧。”

    整日憂心忡忡的是楊一清。

    當然對外是商貿從新開了,他要督促各地和蒙古好好做生意,不要再縱容他們劫掠百姓了。

    ——“這是重新開邊貿的第一次貿易,可是要好好注意,不能再出一點差錯了。”

    最看不出神色的楊廷和。

    他作為目前內閣實際的掌舵人,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之前用雷厲風行的手段確立了權威,也借著二殿下的手,好好清理了一遍京城,如今在京城的名望也是格外高的。

    ——“事情實在太多了,自己家都顧不得回了。”

    整個內閣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工作,甚至有時候還討論一下誰能進內閣,畢竟一下子少了兩個人,也該補充人進來,乍一看其樂融融,和平日都無區別,但其實大家都在等,等第三次陛下對于王鏊和梁儲的致仕意見。

    “來了,來了。”周發也很緊張,某日午后,揣著手,靠在火盆邊取暖,突然聽到動靜,探頭一看,遠遠瞧見是谷大用親自來了,連忙站起來說道,“谷公公親自來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谷大用作為目前為數不多還留在陛下身邊的少年太監, 到現在風風雨雨已經二十幾年了,身邊的同僚起起伏伏,竟少有人能得到一個善終。

    等到他自己站在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也突然明白這個位置的難處,后面是自己盤根錯節的同僚,你不能對不起這么多太監的信任,前面是強勢超群的閣老, 若是冒出頭太過,他們一致對外殺傷力驚人, 就連陛下也看似玩鬧,實則清醒,一旦過分越界, 他會第一個對你下手。

    如此處境,谷大用審時度勢,飛快理清自己的位置,一心只跟著陛下。

    太監和大臣不一樣, 大臣最壞的路也不過是退休回家種地去,可太監們一旦被陛下厭棄,可是會死的, 所以緊緊抱住陛下大腿,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他這么做的效果不錯,至少內閣和陛下都頗為滿意, 故而他現在冷眼看著內閣的明爭暗斗也是一目了然, 甚至有些幸災樂禍。

    ——你們也有這天,活該啊。

    他來了一會兒, 內閣幾位閣老才好似剛知道他來了, 一個個故作鎮定, 施施然走了出來。

    “不知谷公公為何而來。”王鏊是最為開心的,和顏悅色問道。

    谷大用也跟著露出笑來:“還不是為了您的事情,您老當益壯,按理應該再做幾年才是,陛下敬您為國多年,恪盡職守,故而再給了一個蔭恩的名額,正七品的官職,還特意強調男女不限的。”

    身后的梁儲面露羨慕之色,其余兩人則神色微妙起來。

    谷大用權當沒看見,繼續對著王鏊殷殷勸道:“恕我多嘴,我身處內廷都聽聞您有一個孫女,才貌驚人,詩名遠播,如今咱們大明的風氣您也是知道的,女子多才可是好事,現在但凡有點本事的家族都是要多多培養女兒的,您這個孫女之前做了一篇揚州賦,爺看了,很是喜歡,我看著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

    王鏊也跟著得意地摸了摸胡子,但嘴里嫌棄說道:“孩子之作怎么入了陛下的眼,谷公公折煞我也。”

    谷大用也跟著笑,話鋒一轉,聲音低沉:“既然說到這里,我也再多嘴一句,這次江閣老的妹妹抗敵有功,孤身一人來到大同,本是為了蘭州獲取蒙古人的消息,如此孤膽,爺很是喜歡,有意為她加爵,以獎她為國盡忠之心。”

    內閣眾人大驚。

    ——女子封爵?那可真是大明第一個例子了。

    谷大用只是笑笑不再說話。

    “您啊,安心再等等,內閣如今還少不得您坐鎮呢。”谷大用一臉笑意地說道,“爺本想親自找您,奈何王妃突然病了,二殿下急壞了,爺也有些著急上火。”

    王鏊自然是誠惶誠恐說不敢,以皇家子嗣為重。

    谷大用安撫完王鏊這才看向梁儲,笑說著:“您是爺當年還在東宮時的老師,詹事府有賴您維持秩序呢,爺很是信任,時常念叨您呢,也特蔭恩您家中一人子嗣為從七品的職位。”

    梁儲眼睛一亮,連忙謝恩。

    谷大用說完這兩人又看向雙楊,臉上笑意更是和氣:“兩位大人也是辛苦了,爺都是看在心中的,外面的那些人哪里知道內閣的難處,說風就是雨,您啊都別放在心上,爺會給你們主持公道的。”

    楊一清和楊廷和自然是連連告罪說不敢。

    谷大用今日就是來敲打內閣的,把所以人都點了一遍,隨后故意長嘆一口氣,目光環視眾人,說出最后的目的:“你們的辛苦,委屈,陛下都是看在心里的,大家伙這一年也都辛苦了,故而陛下有意再選一人入閣老。”

    四位閣老也緊跟著神色各異起來。

    “明日陛下會在乾清宮召集九卿們廷推,諸位閣老心中也該有個章程才是。”谷大用施施然說完就昂首挺胸離開了。

    眾人面面相覷。

    王鏊摸著胡子,其實對這事的發展也有些爪麻,他是真的不想干了,但看陛下這意思,江蕓沒回來前,他肯定是走不了了。

    “大家還是想想剛才谷公公說的事情吧。”最后,他如是說道。

    —— ——

    “聽說毛紀兼任東閣大學士、內閣辦事,入閣了。”某日,謝來的腦袋從窗戶上掛下來,目光炯炯得盯著江蕓蕓看,“王鏊和梁儲一個都沒跑掉。”

    江蕓蕓抬起頭來:“毛尚書廉靜簡重,自弱冠即舉制科,登政府、管機務,終始一節,是個極好的人選。”

    謝來是不想聽這種虛偽話的,翻身下了屋頂,站在窗戶前,歪著頭打量著面前從早干到晚的人,直言不諱:“由此可見,目前朝堂上沒有陛下想要的首輔,所以王首輔走不了,陛下甚至為了安撫各位閣老,還給他們一個蔭恩的獎賞,又讓毛紀入閣,不過是緩解一下內閣的氣氛罷了。”

    江蕓蕓笑了笑,繼續低頭看楠枝傳回來的折子。

    “陛下在等你。”謝來一點也沒有被這個態度勸退,然而趴在窗欞上,一本正經說道,“但我瞧著楊廷和還是有點想法的,他這一年多整頓吏治,可是選了不少自己人,之前伍符本來都要去南京做閑職了,要不是王鏊一力推薦,他現在也輪不到做直隸巡撫。”

    江蕓蕓頭也不抬,氣息穩定:“要不說伯安教書有一套呢,現在都桃李滿天下,你這個錦衣衛跟著學了幾天,說話都有些本事了。”

    謝來一聽王守仁的名字就頭疼,齜了齜牙:“我是擔心你回去之后被人限制了,你這是在好端端養大楊廷和的胃口,大權在握,誰不心動,要說也就他有這個本事和你爭一爭首輔的位置,畢竟楊一清年紀確實有點大了,毛紀雖才五十幾歲,但論資排輩,還有的等。”

    江蕓蕓在折子上寫好意見,等他晾干之后才說道:“介夫備患防微,慮無遺算,不動聲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他本就有這樣的本事。”

    謝來看著她當真好不介意的樣子,忍不住腦袋伸進來,嗅了嗅鼻子,意味深長問道:“你真的無所謂?江蕓,這也不像你的性格。”

    “于國事我自然有所謂。”江蕓蕓眉眼彎彎,不動神色,只是平靜說道,“首輔之位,我也有所謂,但本質來說不過是時間問題。”

    謝來盯著她看,冬日的太陽明明不甚明亮,但哪怕只有細微的光落在臉上,本就白皙細膩的面容便也緊跟著明亮耀眼起來。

    他突然也跟著笑了笑:“我還以為你多無所謂了。”

    江蕓和其他閣臣最大的問題在于過分年輕了,哪怕現在的毛紀已然算入閣的年輕人,才五十五歲,可江蕓才三十六歲,首輔的位置她遲早坐得上,不過是年歲長短罷了。

    “但我還是想要你早些坐上的。”謝來抱臂,喟嘆道。

    江蕓蕓不解。

    “楊廷和現在死死限制錦衣衛的地位,要裁減京城的錦衣諸衛,還說我們浪費了很多糧食。”謝來嘆氣,“這些讀書人就是看不起我們這些武人。”

    江蕓蕓沒說話,也跟著笑。

    謝來斜眼看她:“你也覺得對?”

    江蕓蕓算是明白他今日來的意圖了,索性把折子合上,筆放下,思索片刻認真說道:“介夫此人卻有些居功自傲,但也絕非獨裁武斷之人,他針對的其實是京中被蔭恩的那群錦衣衛,朝廷開支困難,尤其是這兩年,四處要錢,光是江西為了安置白鹿洞書院,恢復百官月俸,安撫寧王一脈等等就已經為我們籌備十萬兩,還有其他地方呢,哪里不需要錢,還要留備銀子以待明年之用呢。”

    江蕓蕓看向謝來,眉間微蹙,同樣憂心忡忡:“他作為統籌,在開源難以大幅度獲得回報的情況下,節流是他最好的選擇,他不僅削減了錦衣衛,還有內監局等機構人員,他還將寧王案中的那些宦官,畢真、張銳、張雄之流的宦官依法辦理,原先進行到一半的鎮守內官的事情也被他借機調回來了許多。”

    “難道這還不是只針對我們嗎?”謝來嗤笑,“來來回回就是錦衣衛和宦官,難道做大臣的都是好人不成。”

    “那吏部尚書王瓊、左副都御史劉逵已經被罷免回家;成國公朱輔、左副都御史張璽也因死守南京,拒不出面支援安慶而被呵斥,就連戶部尚書楊潭、兵部尚書楊憲等不思進取之人也都被勒令致仕,難道不是對大臣改革嘛。”

    謝來撇嘴:“這些人都不是他的人,自然是毫不猶豫就下手了。”

    江蕓蕓笑:“你帶偏見看他,自然覺得他做什么都又理由,只是你我交好,故而我做什么,你都似乎能理解,介夫如今已經位及人臣,但居處同于寒素,也是不爭的事實。”

    “可他提拔的喬宇、孫交、林俊不是和他關系不錯,就是和楊一清有師徒情誼,這不是分豬肉嘛,難道我說錯了嗎。”

    江蕓蕓擰眉想了想,突然眨了眨眼,整個人有一種難言的古怪:“你有這樣的錯覺,是因為他們是同一個年紀的人,本就有交集,科舉同年,又或者部所同僚,但我年輕,又自來憊懶,不愿出門活動,故而你覺得我少結黨,但,話說回來,難道今時今日,你們不會認為楠枝,伯安,衡父,希哲等等被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不是我的人嘛,甚至,是你。”

    謝來被那目光不經意的一掃而過,原本懶散的姿態也緊跟著緩緩站直了。

    江蕓蕓微微一笑:“你看,你的偏見,和眾人對我的并無區別,但你能一心想著我,我也是很開心的,謝、指、揮。”

    謝來一怔,盯著那張笑臉盈盈的臉,突然打了個寒顫:“壞了壞了,我得要和你保持距離了。”

    他說完就火急火燎跑了。

    江蕓蕓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江西的清丈出人意料的進行順利,大概是朝廷的風波到底能傳到江西,雖然也有不少人反抗,但自從某一日,婁家突然表示敞開大門,歡迎欽差清丈的事情后,不少江西的耕讀世家察覺到婁家的站隊,也都默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畢竟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而且事情本就不會一成不變,未來也有的是機會,現在得罪聲名顯赫的江蕓并無半點益處。

    剩下的不同意的,不是突然被發現發現有不軌之事,就是家中子弟犯事被抓了,這些事情都被押送南昌讓江蕓親自審理,要不流放,要不斬首,再體面也是直接抄家,故而大家不得不都含淚同意了。

    江蕓蕓是光明正大坐鎮南昌,不少百姓有來訴苦的,也有單純來參觀的,沒多久,整個南昌城都知道這位名動天下的江閣老厲害得很,而且說起話來笑瞇瞇的,別提有多和氣了。

    當年被她親自料理的人可不是這么想的,一個個都覺得好一個心狠手辣的江其歸,完全是一點臉面也不給,同僚情誼都是她的踏腳石。

    正德己卯年的春節就這么不日而來,江西的清丈也跟著上了正軌,三人的動作不算快,但有條不紊,蔣冕不虧是老狐貍,湖西這么盤根錯節的關系都在他的運作下,平穩落地,沒有引起太大的風波。

    黎循傳有了之前在漳州的經驗,雖說他這片的要求多,事情雜,但上手的很快,一應規章制度之前也有參考,不過是稍作改變就能運用。

    王守仁更不用說了,一邊清丈一邊收徒,放眼望去,學生要遍布江西了,人人都趕去求學了,一時間貧瘠荒涼的群山也跟著熱鬧起來。

    三月初的時候,朝廷的圣旨終于來了,要江蕓回朝的。

    不僅如此,朱厚照還悄悄寫了私信,簡單明了但哀怨甚重——內閣打得厲害,速回家。

    楊一清和楊廷和,大概是太陽和月亮的區別,都是少見的神童能臣,但就是不太融洽。

    兩人都博學善權,單領出來個個都是濟事之臣,性格上也并無太大的不相容,就偏偏現在出現在一起了,京城又是一個是非之地,難免就會有摩擦。

    王鏊其實是個性子柔和的閣老,舞文弄墨比較多,這樣的人能忍底下的人比自己厲害,但也壓不住底下的人。

    江蕓蕓折了信,江渝的腦袋伸進來了:“啥時候回家啊?”

    “你怎么還不回蘭州?”江蕓蕓不解,“你曠工這么久,回去小心沒位置了。”

    江渝有點得意:“陛下給我擔著你,你少管我,等回揚州了,我自然和你分道揚鑣。”

    江蕓蕓無奈搖頭。

    “回不回去啊?”江渝追問道,“外面的人都說你要回去了。”

    江蕓蕓搖頭:“再等等。”

    “等什么啊?”江渝嘟囔著收回腦袋。

    —— ——

    朝廷現在也很熱鬧。

    王鏊愁,他已經覺得自己的屁股越來越燙了,非常想抬屁股走人,一天天的笑容都保持不住。

    梁儲已經開始大門一關,兩眼一閉,開始抱著自家孫子孫女,修生養息,平易近人起來。

    毛紀初來乍到,自然是謹言慎行,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冷眼旁觀內閣的事情。

    今日內閣有一次內部會議,議題是對寧王忤逆案下的功臣進行封賞。

    “首功是王守仁,大家可有異議?”楊廷和直接說道,“在巡撫犧牲后,他能快速集結出兵力震懾寧王,又能聲東擊西,攻下南昌,解安慶之憂,保南京之全,可見文武雙全,當為首功。”

    王鏊點頭:“伯安確有些本事,現在跟著江閣老在清丈,聽聞一邊清丈,一邊教化少民,在江西名聲大噪,不少人都千里迢迢趕去求學。”

    “聽聞江閣老對他一直很是看重,對他的工作很是看重。”毛紀笑說著,“他也不負所托,之前在在閩西、贛南、粵東平亂之后,都留下一個新縣——平和縣、崇義縣與和平縣,現在都格外配合清丈的工作,當地人都尊稱王伯安為縣父,這事當時還是江閣老大力支持的。”

    這事說起來當時也是引起很大爭議的,畢竟新設三個縣是一件大事,地皮劃分,人員調動,百姓的納籍,都不簡單,但此事也確實是江其歸力保才促成的。

    “江閣老對他確實還挺看重的,自然是大力栽培的。”梁儲跟著感慨道,“聽聞以前就很喜歡說他要成為大圣人的。”

    楊一清眼神波動。

    “瞧著也是入閣的人才。”他緩緩說道。

    王鏊沒說話了,只是警覺地看了場面上的幾人,梁儲也跟著不說話,毛紀反而笑著點頭:“伯安之父,王德輝仁恕坦直,從未有過矯言偽行,當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德輝之前一直在南京擔任要職,去年上折子致仕,說起來南京兵部尚書的位置尚且空缺。”楊廷和說。

    王鏊眉心微動,笑說著:“江西清丈的事情還沒結束呢,這個空缺卻等不及。”

    “那總不能別的都給了賞賜,唯獨這個主功沒給,這也說不過去,而且黎循傳這次也有大功,潛伏敵方,臨陣不畏,若是沒有他的傳訊,南昌也未必能這么快攻下,難道就因為他在江西清丈,把他的功勞也暫時緩了嗎?”楊一清緊跟著說道。

    王鏊看著兩人的態度,謹慎片刻后問道:“那你們打算如何?”

    “內閣自然一視同仁,上下一心。”楊廷和緩緩說道。

    王鏊摸著胡子沒說話。

    梁儲眼珠子一轉,看了一眼王鏊。

    “現在的功勞先給了,等他們回來再給一些就是,總不能虧了功臣。”楊廷和說。

    楊一清笑說著:“大家都等著這個獎賞呢。”

    毛紀沒說話,只是笑著坐在最后面。

    王鏊沉默片刻,不得不點頭應下。

    寧王案到現在結束都要半年了,確實要給出一個獎勵機制,不然無法安撫眾人。

    —— ——

    “王守仁升其為南京兵部尚書,還不許他推辭。黎循傳則去了通政司做左通政,這些是剩下有關人員的晉升,你看看,一個個都沒撈到好呢。”謝來幸災樂禍說道,“這就是你不在內閣的原因。”

    江蕓蕓仔仔細細看了全部內容,隨后點頭:“孫燧贈給孫燧禮部尚書,謚號忠烈,許逵贈左副都御史,謚忠節,蔭一子,又錄山東平賊功,復蔭一子,兩人同在南昌祭祀,賜祠名旌忠。總算是能告慰忠烈之臣了。”

    “這次不少被反賊殺死的官員,大都給了賞賜。”謝來扭頭去看江蕓蕓,“我們錦衣衛也是,不少人的子嗣同樣進了錦衣衛,你的文幫了我們不少忙,傳到京城后立刻多了不少擁護者,真沒想到還有一天,文官給我們錦衣衛說話的呢。”

    江蕓蕓笑:“不是我的文讓你們得到了賞賜,這本就是你們付出應得的回報,我不過是替你們宣傳了一下而已。”

    謝來哼唧了一聲:“算了,你繼續看吧,我得走了,我得遠離你。”

    張道長蹲在屋檐下磨藥材,一聽這話頗為震驚:“說起來他最近來我們家吃飯怎么鬼鬼祟祟的,什么毛病啊。”

    “你懂什么,老道。”謝來臨走前,還抽空罵了一句,“就知道吃吃吃。”

    張道長立馬大怒,扭頭去找江蕓主持公道,江蕓腦袋一縮,專注看折子。

    “太過分了。”張道長罵罵咧咧,重重捶藥,“晚上不給他吃雞腿。”

    “伍文定升江西按察使,張文錦功擢太仆少卿……這些人倒也沒什么問題。”蔣冕抽空回南昌的時候,也看了一眼晉升折子,當然第一眼就看到王守仁和黎楠枝的變化上,忍不住說道,“也該回去了,江西清丈現在都有了規矩了,不會再出大錯了,有我們盯著還不放心嗎?”

    江蕓蕓笑著點頭:“是準備回去了,但時機還沒到。”

    蔣冕不解。

    江蕓蕓沒在說話,但蔣冕很快就知道江蕓說的時機是什么了。

    半月后,楊廷和的兒子楊慎案例也該授為翰林院修撰、經筵講官,這次直接和他的好友嚴嵩一起去了南京翰林院當侍讀去了。

    楊一清的徒弟伍文定本已升為江西按察使,后又改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去南京提督操江。

    新任吏部尚書喬宇的兒子喬永殷被傳出不敬師長,故而被剝奪了蔭恩的頭銜。

    隨后內廷直接發出詔書,這次是強制要求江蕓回朝,但又允許她先去揚州探親,可緩緩行。

    六月底,江蕓蕓啟程準備回京,這一日,蔣冕、黎循傳和王守仁都趕回來送行。

    “這會不會有點得罪人。”無人時,黎循傳猶豫問道。

    江蕓蕓笑:“陛下下的旨。”

    黎循傳看了她一眼:“陛下此舉……哎,如此也是怕有間隙。”

    其實他一直看不懂朱厚照和江蕓的相處模式,若是無事,朱厚照如此粘人,瞧著天真浪漫,是個快意恩仇的年輕人,吃吃喝喝,躺平劃水,好不快樂,可若是在政事上,這位年輕的帝王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也開始學會了平衡之道。

    楊一清和楊廷和讓江其歸的人沒得到太大的好處,想要削減她的影響力,他就反手親自壓制他們兩人的氣焰,直接讓他們的兒子弟子滾去打醬油了。

    “你留這么久,不會就是想看看陛下什么態度吧。”王守仁的腦袋湊過來,小聲嘟囔著。

    江蕓蕓眨了眨眼:“我這幾個月可是看完了你們所有的章程,條例,刺頭的地方也是一個個巡視過去的,都水到渠成了,才準備回去的。”

    王守仁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卻又沒有說話,只是突然說道:“陛下是真的長大了。”

    江蕓蕓也跟著欣慰點頭。

    黎循傳嘆氣:“只怕他們都只當是你的問題,畢竟你這三日一封信的。”

    江蕓蕓無奈:“人言不可止啊。”

    蔣冕也忍不住湊過去說道:“那也不能不反擊吧,我都看不下去了。”

    王守仁一聽,也跟著一本正經說道:“那確實有點過分了,我們蔣敬之都看不下去了,是吧,楠枝。”

    楠枝自然是不好附和這些促狹話的,只能訕訕看了他一眼。

    蔣冕氣笑了:“為人師表就這個樣子,傳出去貽笑大方啊。”

    江蕓蕓倒是不客氣大笑起來:“好好好,這個關系就挺好的,你們好好干,江西的事情我先給你們盯著,后續的人我讓他們晚點來,免得有所桎梏,你們雖然要抓緊時間,但也不能太急功冒進。”

    三人齊齊點頭。

    “姐,要出發了!”江渝站在船頭大喊著。

    江蕓蕓轉身離開時,突然看到不遠處冒出不少百姓的影子,一個個瞧著是來看熱鬧,伸著腦袋張望著,還有小孩跑到侍衛保衛圈的邊上,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看著正中的江蕓,大眼睛一閃一閃的,可愛極了。

    江蕓蕓招了招手,士兵猶豫了一會兒,這才放行,小孩也不害怕,噠噠跑了過來。

    “你怎么來水邊了,多危險。”江蕓蕓摸了摸小孩的啾啾。

    “我娘說你要走了,你是要離開南昌了嗎?”小孩奶聲奶氣問道。

    江蕓蕓笑著點頭:“是要走了。”

    “哦,那大家還挺舍不得你的,他們都說因為有你,百姓才有地呢,還說現在南昌治安這么好,也是因為有你,路上走路都安心了,不過現在大家都忙著種地,天熱要澆水的,沒空來,所以我就替我爹娘來了。”小孩年紀雖不大,說話倒還有些條理。

    江蕓蕓笑了起來:“有心就行,回頭你也要記得幫你爹娘干活。”

    小孩用力點頭,隨后又搖頭:“我爹娘想要我去讀書,說攢點錢,讓我去學點字,以后去城里當伙計,這樣就能多賺一點錢了。”

    “那日子就越過越好了。”江蕓蕓掏出一顆糖遞了過去,“回去吧,水邊危險,不要在這里玩了。”

    小孩接過糖,捏在手里看了好幾眼,隨后抬起頭來,那雙眼睛又大又黑,倒映著面前笑臉盈盈的人,天真浪漫說道:“我娘也這么說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我以后也能吃到好多糖。”

    —— ——

    江蕓蕓這次回到揚州一點也不低調,許是各路官員早早就盯著她,她的船還沒到揚州,碼頭上圍滿了揚州附近的大小官員,密密麻麻的,竟還瞧不出人數多少。

    江蕓蕓遠遠看到了,無奈嘆氣。

    “都是看在陛下面子下給你的排面呢。”謝來在她耳邊嘀嘀咕咕著,“能在南北直隸干活的,哪個不是人精。”

    成國公朱輔站在最前面,人剛出現在甲板上,他就滿臉笑意上前:“江閣老,陛下特許您歸家見母,真是好大的恩寵,不少官員都仰慕您的才華,今日特匆匆趕來,就是為了見您一面呢。”

    江蕓蕓目光環視眾人,出人意料的是,楊慎和嚴嵩也在,兩人站在最后面,瞧見她的視線,瞧不出異樣,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諸位客氣了,江某哪里何德何能,能讓諸位同僚放棄公務來此。”江蕓蕓客氣說道,“還請諸位回去吧,只望今后一心為民,好好做官,江某在京城等你們。”

    這些人大都是沒見過江蕓的,雖早早見過她的畫像,讀過她的著作,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她,畫中的人是年輕俊秀的,文中的人是意氣風發,文風銳利的,可眼前的人卻是神色溫和,面容和氣的,那雙眼睛漆黑明亮,雖然有著上位者內斂,不可言說的不威自怒,但哪怕是不經意掃過自己,也好似一陣春風,輕輕拂過面容,實在是出人意料的,斯文溫柔啊。

    他們不由屏住呼吸,一個個神色激動。

    ——這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其歸啊!!

    “揚州的文昌閣想來江閣老也熟悉,本來是一座小樓的,后來因為揚州出了您這樣的人才,各位鄉紳就說是哪里風水好,一力要求翻修的,聽聞當年您總是沿著河邊,天不亮就走路去黎公家的,現在河上還建造了文津橋,直通府學,去黎公家也近了很多。”朱輔笑說著,“已在那里設宴,不知江閣老可愿賞光。”

    朱輔就是上一任成國公朱儀的兒子。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江蕓蕓不得不同意,扭頭去看江渝。

    江渝搖頭。

    “這位就是和陛下一起大破蒙古人的江經歷吧。”朱輔好像剛看到她一樣,熱情說道,“不若一起赴宴。”

    江渝冷著臉,直接回絕了:“今日身子不適,家中也有長輩等我們多年了,就不赴宴了。”

    朱輔萬萬沒想到能被人拒絕,立馬掛臉了。

    江蕓蕓笑著維護道:“我妹性格耿直,離家多年不曾見過長輩,思家心切,陛下這才特準她同我一起歸家,還請國公爺不要介意。”

    見她抬出陛下,朱輔自然只能露出勉為其難的笑。

    “自然不敢,那我們走吧。”他伸手。

    江蕓蕓笑著離開了。

    江渝看著離開的諸位背影,輕輕嘆了一口氣:“真麻煩啊。”

    “當官就是很麻煩的。”剛才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現在又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的謝來抱臂說道,“你姐在京城已經很不愛動彈了,誰下帖子都不出門呢,這次真是給這些官員面子。”

    “畢竟她娘在這里啊,親朋故友這么多,可不是要好好維系一下關系,不然這些人記仇這么辦。”張道長背著一個鼓鼓的包裹,也一臉深沉地說道。

    “我姐其實一點也不愛出門,她小時候一休息就喜歡躺在小躺椅上晃悠的。”江渝嘆氣,“算了,我還是回家去吧。”

    她抬腳走了幾步,突然扭頭,不解看著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后的張道長和謝來,猶豫問道:“我這是要回家,你們跟著我做什么啊。”

    “回家啊!”謝來和張道長異口同聲說道。

    第五百四十九章

    雖然江蕓人不在揚州, 但周笙的誥命卻是跟著一級跟著一級升的,現在已經成是二品誥命夫人,放在整個南直隸都是數一數二的大品階, 但因為她深居簡出,很少赴宴,這幾年就連秦夫人的宴會也減少了許多,故而就是揚州眾人也很少見過這位江其歸的生母。

    但最明顯的變化就是江家小院門口的那條路明顯變得又寬又大, 甚至路面還鋪青石磚,修整得整整齊齊, 街口豎著一座巨大的六元及第的牌坊,記憶中鄰居家門口總是雜草污水的,現在家家戶戶都干干凈凈, 一塵不染。

    “這是怎么了?”江渝震驚,“這條街的素質都這么高了嗎?”

    往日里罵人的討厭小孩,大聲嚷嚷的嬸嬸,就知道蹲角落里撒鳥的男人呢?

    謝來好久沒來了, 也跟著好奇張望著:“姜磊不是說是小院子嗎?這一路看過去很整齊呢,不過聽說陛下之前打算給江家賜府邸了,但是你娘拒絕了, 說家中人口簡單,實在不能浪費,還把這筆錢折現做了善事了呢。”

    江渝背著小手, 語重心長:“家里確實沒什么人呢, 舅舅之前成家了也不住附近了。”

    “哎,舅舅什么時候成親的啊?”張道長好奇問道。

    “就六七年前吧, 本來年紀也不小了, 之前也沒打算, 只是后來說是遇到一個逃婚的大家閨秀,會讀書會算賬,很有本事的,說是家里繼母打算給她配陰婚給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她不甘心所以跑了,一開始我娘就安置她在梅花書院教書的,后來也不知道怎么兩人就看對眼了。”

    張道長哦了一聲:“配陰婚都是騙人的,姑娘逃了也好,那舅舅也挺好的,解決了人生大事,但你舅舅命中無子,不可強求的。”

    江渝恍然打完:“怪不得都現在都沒小孩。”

    張道長摸著胡子,故作高深:“我可是神機妙算的老道了。”

    謝來嘻嘻一笑:“那你算算我命中有沒有姻緣。”

    張道長看了他一眼,小眼神一閃一閃的,卻沒吭聲。

    謝來不笑了:“什么意思!”

    “雖然你總是欺負我,但我很早就給你算過了,你并無姻緣之氣,但你晚年還算幸福,不過我還是很惋惜的,好好的一個大小伙子,怎么沒人看得上。”張道長捏著胡子,故作高深,一本正經說道,“得失無常,道法自然。欲求而不得,棄而全真,謝施主,你要學會放下啊。”

    謝來嗤笑一聲,卻又并無反駁。

    “怎么會!”江渝倒是格外震驚,打量著謝來,“這可是錦衣衛指揮使,怎么就沒姻緣呢,是不是自己太不上心了,你喜歡什么樣子,我給你找找。”

    謝來懶洋洋說道:“管好你自己吧,你不是也還沒成婚。”

    江渝嘆氣:“我想找我姐這樣的。”

    謝來腳步一頓。

    張道長倒是哈哈大笑:“這我也算過,你姐的爛桃花確實很多很多的,她要是男人說不定還真要娶十個呢,不過當男人的時候,數不盡的鶯鶯燕燕撲過來,做了女人,那些男的也開始穿搭打扮了,一個個跟個花蝴蝶一樣在你姐面前飛。”

    “那我姐以后會有小孩嘛?”江渝好奇問道。

    張道長不笑了,一臉凝重嘆氣:“大富大貴的命格,必定大起大落,七殺纏身。”

    “也就是說她,不會有子?”謝來冷不丁說道。

    張道長點頭:“對啊,而且她這個身子,生孩子也不好,還不如就這樣呢,其實要是跟我出家,肯定還不錯。”

    江渝嫌棄:“胡說八道,一點也不準,怎么算誰都沒孩子啊,水平太差了。”

    張道長神色訕訕,但還是嘟囔著:“我才不是,你命中就有子,但你要晚婚,不然親事會有很多波折。”

    江渝嗤笑一聲:“我都三十了,還要多晚啊,嫁不出去了。”

    “三十而已。”張道長顯然并不在意,有自己的一套世俗標準,一本正經,“正是發光發熱的好年紀呢。”

    “行了,我家要到了,不要在我家胡咧咧,不然我揍你哦。”江渝扭頭嚇唬道。

    張道長連連點頭。

    江家小院的門楣被修得很高大,墻也高了不少。原本只有一輛普通馬車進出的門,也被拓寬了不少,成了標準的高門顯赫的大門。

    謝來一看這墻就很是失落:“這我以后怎么翻啊。”

    張道長幸災樂禍:“太好了,小賊以后進不來了,嘻嘻,要餓肚子嘍。”

    謝來冷笑一聲:“堂堂錦衣衛還在揚州找不到吃的不成。”

    “反正吃不到江蕓家的飯嘍。”張道長更是得意了。

    謝來惱怒,伸手揍人。

    “毆打老人,太過分了,我要告訴江蕓!我要告訴江蕓!”張道長躲到江渝后面,大怒說道。

    江渝真是煩了,一手推開一個:“吵死了,別鬧了,我家門口呢。”

    說話間,大門打開,一個陌生的面容看了過來,看著三個古古怪怪的人,猶豫問道:“我家主人不見客的,還請回吧。”

    “我是江渝!我回家呢!”江渝大聲喊道,“娘!娘!!陳媽媽,陳媽媽!”

    陳墨荷聽到動靜走了出來:“啊呀!二姑娘,我就說剛才這個聲音這么耳熟呢,快快,放進來,張道長,這,這位是,好眼熟的人啊。”

    “江閣老的朋友。”謝來先一步笑瞇瞇解釋著。

    “好好好,朋友好啊,來來來,小夢,快去讓廚娘準備好吃的。”陳墨荷已經很老了,頭發都白了,但她的嗓門已經響亮,腳步利索,大聲吩咐道,“多準備點肉,二姑娘喜歡吃肉,對了大姑娘呢?行李呢?怎么沒行李啊?”

    “被拉去吃飯了,還沒拉下船呢,等會就送過來。”江渝嘆氣,“姐一下船就被人拉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陳墨荷也跟著嘆氣,緊緊拉著江渝的手:“那也是沒辦法的,這些人昨日就來了,我本打算和你舅舅一起去接人的,奈何碼頭根本輪不到我們,所以才回來的。”

    “去了也擠不進去。”張道長熟稔說道,“這么多大小官員,交談起來還麻煩呢。”

    “夫人也是這么說的,也怕我們說錯話,就說你們會自己回來的。”陳墨荷打量著江渝,一臉心疼,“怎么瘦了還黑了啊,蘭州很辛苦吧,聽說都是沙呢,冬天的雪能淹沒小腿呢,真是遭罪啊。”

    “是長高啦!”江渝比劃著,“你看,我比陳媽媽還高了。”

    陳墨荷一臉愛意地看著她,哎哎了好幾聲,笑得合不攏嘴:“陳媽媽是老了啊,長高好,長高才結實呢。”

    張道長已經熟門熟路去放自己的行李了,謝來還站在院子里來回看著。

    江家小院明顯被翻修擴建過了,整個院子雖比不上尋常朝廷要員的輝煌,但也是整齊有序的,畢竟也不能太過寒磣,丟了江蕓的臉。

    “這位公子,您的屋子可要和張道長一起?”有小丫鬟笑著上前問道。

    “行。”謝來也不客氣,跟在她屁股后面故作隨意問道。

    “這棵樹還挺好看的,就是種的有點歪了,這個院子是不是擴建了啊?”

    “擴建院子,怎么人員不補充一點,會不會不安全?”

    “墻高也防不住人心啊,夫人出門現在都要跟著人吧,不然也不太安全。”

    “繡房的生意這么好啊,怪不得,現在揚州流行什么,南北直隸就流行什么呢。”

    謝來正兒八經起來,還真有幾份成熟男人的魅力,一路上把一個小姑娘哄得面紅耳赤的,消息也掏得差不多了。

    張道長遠遠聽到了,一臉嫌棄,等人過來了,這才拉過來嘀嘀咕咕著:“用錦衣衛的手段哄小姑娘,也不害臊。”

    “我,錦衣衛,我可不是要好好問問我們江閣老老家的情況。”謝來理直氣壯。

    張道長嫌棄:“江蕓可不喜歡這樣,你被犯忌諱了。”

    謝來點頭,笑瞇瞇說道:“我在她面前可乖了。”

    張道長看著他不要臉的樣子,打了個寒顫:“大尾巴狼裝狗,惡心。”

    —— ——

    周笙已經五十幾了,之前一夜白頭至今也沒黑回來,所以用帕子把頭發裹了起來,只露出鬢間的幾絲白發,眉宇間總有些散不去的憂愁,似乎有操不完的心。

    她遠遠聽到江蕓的聲音,連忙站起來朝著外面走去。

    自從當年江蕓離開揚州后,她們便再也沒有見過面,兩人在拱門內外先一步見了面,江渝被張道長拉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江蕓和周笙兩人。

    江家的小院再也不是當初的一進院,后面又拓寬了兩進,左右也跟著大了一些,原本簡單清雅的院子也跟著精致小巧起來,鮮花燦爛,綠葉翠嫩,盛夏的風微微吹過,枝葉依依,說不出的眷戀和溫柔。

    “娘。”江蕓蕓回過神來,朝著她大步走去,“怎么不歇著,陳媽媽說你前幾日著涼了。”

    周笙緊緊拉著她的手,伸手摸著她的臉,最后落在她鬢間的白發,心疼說道:“你怎么也長白頭發了,是不是太辛苦了。”

    江蕓蕓笑:“長白頭發而已,你也不是也長了。”

    周笙笑了笑:“我多大,你多大啊,我都老了。”

    “那我也老了,再過幾年,我都四十了。”江蕓蕓牽著她的手回了屋子,“怎么手這么冷,夏日著涼才麻煩,等會我讓張道長給你看看。”

    “這么快啊。”周笙握著手中的手,有一點恍惚的吃驚。

    當年這個小孩的手被她握在手心還小小一只,白白嫩嫩的,跟個玉雕雪鑿的一樣,現在這雙手干燥清瘦,卻布滿繭子,她再也握不住這雙手了。

    當年要她低頭看著的孩子,現在已經比她高出這么多了。

    “你都三十七了。”周笙忍不住垂淚,緊緊握著這雙手,“娘明明還記得剛抱著你的時候,你還沒娘手臂長呢。”

    江蕓蕓笑,輕柔抹去她的眼淚:“人總會長大的,娘在揚州過得可好?”

    “好啊,怎么不好,人人都敬我是江其歸的娘呢。”周笙也跟著笑,“托你的福呢,店里的生意太好了,都要限制這些人購買了,不然我這店里的衣服一上新就空了。”

    “那也是你手藝好。”江蕓蕓笑說著。

    周笙笑著搖頭:“我哪有這本事,不過是都看在你的面子上而已。”

    江蕓蕓不置可否。

    周笙仔仔細細看著她手背上的傷疤,心疼壞了:“怎么都留疤了,好好的一只手多可惜啊,之前落水的事情傳過來,可把娘都嚇死了。”

    “不礙事,很快就被人救上來了,當時里里外外都是我們的人,手已經好多了,張道長的藥很管用的。”江蕓蕓安撫著。

    “你總說沒事。”周笙摸著她的手嘆氣。

    “你這次愿意跟我回京城嗎?”江蕓蕓突然問道。

    周笙吃驚,但還是下意識搖了搖頭:“故土難離,我習慣揚州了。”

    江蕓蕓仔細看著她的面容,見她當真是真心實意的樣子,這才無奈說道:“那你有空來找我玩,你之前偷偷去找江渝玩,我竟然不知道,還是江渝那個大嘴巴自己說漏嘴的。”

    周笙不好意思說道:“實在是想她。”

    江蕓蕓笑說著:“那你就不想我嘛,也都不順道來看我。”

    周笙抬眸,那雙好似水做的眼睛已經柔情萬千,安靜看著人時,波光粼粼,是散不去的溫柔:“想的,娘也很想你的。”

    江蕓蕓猝不及防被那汪水劈頭蓋臉澆了透心涼,還未說話,臉先紅了起來,大抵是沒想到如此內斂單純的周笙也能如此直白熱烈。

    “那你,記得來看我。”江蕓蕓反握住她的手,低聲說道,“我也很想你的。”

    周笙笑著點頭:“好,可我總怕打擾到你。”

    “不打擾。”江蕓蕓笑說著,“京城也有很多朋友,回頭我帶你見見朋友,你可以去找他們的夫人說說話,她們肯定和你處得來。”

    周笙只是安靜地聽著,看著她笑,那雙眼睛溫柔平和,水波蕩漾,好似要在此刻看盡面前之人的容貌,悉數接納她的一切。

    江蕓蕓在揚州呆了一個月,不太見人,但每天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去哪里晃蕩了,直到秋風起,涼爽的秋日終于來了,朱厚照又來信催了。

    ——速速歸家,要打起來了。

    “這些衣服都帶上去,北方冷得很,我之前去蘭州就發現北方冷得很,風吹臉上刀割一樣。”

    “天冷了,這些吃食也帶上,不會壞的,你不是喜歡吃這個羊肉包子嗎,陳媽媽今天一大早就起來做了,做了兩籠呢,路上熱一下就好了。”

    “這些銀子也都帶上,回去讓樂山給你做好吃的,這包銀子給樂山的,這些年照顧你這個不安心的孩子也辛苦了,自己大事都耽誤了,他弟弟說要過繼一個孩子給他,但他不同意,你回去好好勸勸。”

    “你舅舅本來想來送送你的,但他去年離開林家,自己新開了一見印刷坊,今日說要去談生意,實在脫不開身,這是他給你準備的東西,你舅媽繡工一般,但你看看這個配色多好看。”

    周笙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說著。

    打算晚幾日跟著徐家馬車去蘭州的江渝隨口說道:“舅媽長得真好看,眼光也好,舅舅被她一拾掇也跟著有幾分富貴相了,姐,你在梅花書院教書的那兩日,她是不是很喜歡你啊,她第一眼見你,眼睛都是在發光的,連舅舅都不要了。”

    周笙拍了拍她的胳膊:“那是你長輩,如何說話的。”

    “哦。”江渝訕訕摸了摸手臂,背著手溜溜達達走了。

    “這個是給張道長和謝兄弟的。”陳墨荷對著另外兩人說話,“衣服吃食都在里面,聽聞謝兄弟是習武的,還做了護膝和護腕,張道長也多給了一件褂子,這一路上陪我家大姑娘奔波也是辛苦。”

    張道長眼睛一亮,也不客氣接過來:“謝謝陳施主。”

    “謝謝陳媽媽。”謝來也笑瞇瞇接過來,“陳媽媽人善心美呢。”

    陳墨荷哈哈大笑起來:“少打趣老婆子,快準備一下,可以出發了,以后得空來玩。”

    揚州知府也來送行,接替陳靜的是弘治十二年的進士蔣瑤,先是授行人,后又任兩京御史,陛下登基時升為荊州知府,后調為揚州知府,延續王恩和陳靜的惠政,故而在百姓中風評極好,也是一個干實事的知府。

    蔣瑤六十高齡,但目光灼灼,身形挺拔,走路如風,身子骨還算健朗。

    “今年我瞧著夏日雨水不多,擔心秋冬也要干旱,自來立秋無雨是空秋,萬物歷來一半收,恐非好事,還請蔣知府多加觀察。”江蕓蕓拉著蔣瑤說道。

    蔣瑤點頭:“重陽無雨看十三,十三無雨一冬干,我還擔心明年會不會有旱情。”

    江蕓蕓同樣臉色凝重。

    “您之前在蘭州的田地間,推行一種滴灌,不知可有詳細的記載。”蔣瑤謙虛問道。

    江蕓蕓招手讓江渝過來。

    “我妹妹對此有些研究。”江蕓蕓說,同時對著江渝說道,“你之前和小春一起研究的滴灌,你這幾日好好寫一下,和蔣知府好好說道說道。”

    江渝自然是拍著胸脯保證著。

    “其歸,其歸。”唐伯虎也來送行,手里一左一右牽著兩個小姑娘,“收徒弟哇?”

    “不收。”江蕓蕓微笑,江蕓蕓冷酷。

    唐伯虎嘆氣:“我家大娘又可愛又聰明,干嘛不要啊,二娘雖然才兩歲,但是你看看,也是聰明像的。”

    九娘生了兩個小姑娘,唐伯虎前半輩子親緣淺薄,接連喪父喪母,喪妻喪妹,后半輩子竟然還能有兩個孩子,故而一心撲在家庭上,偶爾教教書,感懷一下自己的青春遺憾,大部分時間拉著自己姑娘恨不得把自己的一身本領教出去。

    二娘踉踉蹌蹌跑到江蕓蕓邊上,好奇地拉著她的的袖子,大眼睛一閃一閃的,確實可愛極了。

    “畫,漂亮。”她含含糊糊盯著江蕓蕓看,“張叔叔,好看。”

    唐伯虎眼皮子一跳,連忙把小孩提溜回來:“張夢晉馬上就來,今日課程多,叫你稍微等一下,說有個東西要送你。”

    “他的錢不是都買酒了嗎?還有閑錢花我身上。”

    說話間,張靈快步走來。

    他依舊穿得鮮艷耀眼,大紅色衣擺隨風散開,那雙桃花眼帶著宿醉的余光,波光粼粼,漂亮地像一只小貓兒。

    “給我什么禮物啊?”江蕓蕓笑問道。

    張靈現在在梅花書院任教,是為數不多的男學長,但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文章詩賦也是百里挑一,除了性子有些浪蕩不羈,真是非常合適當老師。

    張靈看著她笑:“送你的。”

    他掏出一本冊子:“里面是書院的學生們寫的文章,全是當年你老師給你的題目,我讓她們寫的,她們寫的也不差,當年你在揚州沒空教書傳承你的本事,我就私自替你傳課,也好讓她們知道站在她們面前的人到底秉性如何?”

    江蕓蕓頗為吃驚,翻看著書中的內容,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看到了當年同樣稚嫩的自己。

    張靈盯著面前的江蕓蕓看得有片刻失神,隨后笑說著:“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外人說的,終究不如自己看的。”

    江蕓蕓笑著收了起來:“很好的禮物。”

    張靈這才徹底露出笑來。

    唐伯虎腦袋湊了進來,嘖嘖稱奇:“可惜了,你不喝酒,不然我地窖里的一壇壇酒,也是極好的禮物。”

    二娘子又順勢撲倒江蕓蕓懷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撅著小嘴要親過去。

    “嗨,小色鬼。”唐伯虎大驚失色,連忙把人揪下來。

    二娘子急得直蹬腿,伸手要江蕓抱。

    “這么多年了,小孩見了你怎么還是直眼睛啊。”唐伯虎抱怨道。

    唐家大姑娘也非常不好意思說道:“我妹妹素來喜歡長得好看的,江閣老別見外。”

    “親親,我也親親。”二娘子磕磕絆絆說道。

    唐伯虎嫌丟人,牽一個,抱一個,火急火燎說道:“等我二娘年紀大了,我再來找你,我先走了。”

    二娘的哭聲還縈繞耳邊,揮之不去。

    江蕓蕓哭笑不得。

    張靈看著她眉宇間的一道淺淺折痕,片刻之后嘆氣說道:“瞧著比小時候不快樂,今后要是有不開心的,記得給我寫信。”

    “好。”江蕓蕓看上船時間要到了,突然神神秘秘湊過去,“你好好教書,不要再續寫那些話本了,太不務正業了。”

    張靈歪頭,眉心一跳,似笑非笑:“可你的書最賺錢了,盞、燈!”

    江蕓蕓黑了臉,嘟囔了一句:“怎么和以前一樣。”

    張靈看著她孩子氣的樣子,突然大笑起來,大紅色的袖子在初秋的碼頭依舊明艷動人,十年無夢得神女,桃園柳夢又逢春。

    這一刻,年年歲歲知我意。

    江蕓,那就還和從前一樣吧。

    —— ——

    江蕓蕓剛下船還沒回家,就被朱厚照火急火燎叫走了。

    “揚州好玩嗎?”他率先問道。

    江蕓蕓一本正經說道:“舟車勞頓。”

    “那是你太不會玩了,都說揚州繁華,要是我去揚州,肯定能帶你好好玩。”朱厚照一本正經反駁著,“你娘看了嗎?舅舅見了嗎?你妹打了嗎?”

    “打我妹做什么?”江蕓蕓不解。

    朱厚照冷笑一聲:“之前在江西,我釣魚她扔石頭,我翻墻她抽梯子,太過分了。”

    “您還翻墻?”江蕓蕓敏銳問道。

    朱厚照眼珠子一動,和她大眼瞪小眼。

    “什么時候的事情……”

    “哎哎,不說這個了。”朱厚照火急火燎打斷她的話,“王首輔要走緊了,你知道吧,又來催我。”

    江蕓蕓頷首。

    “我有意讓你當首輔,但是他們說這樣我就不能封你妹妹做伯爵了,說你這樣就是貴勛家族,自來勛貴不入朝廷。”朱厚照苦惱說道,“好像是這個道理,我也不能胡亂開了先例,但你妹妹怎么辦啊。”

    江蕓蕓大為吃驚:“為何要封我妹妹做伯爵。”

    “我要給你妹妹升官啊,之前我孤身一人初到大同的時候,正好碰上巡邊的蒙古人,雖然我不會落下風的,但她還是勇敢沖出來救了我,我說要給她升官的,可是她不是科舉進來的,已經給了從六品,之前說要給她正五品,你又不要,但我想想也對,傳奉官容易遭人閑話,江渝脾氣也直,萬一和人打起來就不好了,我就想著,那我就給她爵位唄,公侯不好給,伯肯定可以啊。”

    太宗時期,把爵位整合為公侯伯三等,公侯伯的散階和勛也都提升為一品,其中武官有功先封伯。

    江蕓蕓有點頭疼,這個事情江渝沒說,但很有可能,江渝這個破鑼嘴子就是隨口一說,說完就扔到腦后,但是朱厚照顯然是當真了。

    “江渝年紀還小,大同的幾場戰役還輪不到封侯的功勞,陛下要是實在想履行沉默,給她送點金銀玉飾,她也是很喜歡的。”

    朱厚照不悅:“你怎么不幫著你妹妹說話。”

    江蕓蕓嘆氣:“就是因為是我妹妹,才不想要她被架在火上,陛下要是真的愛護,就應該讓她慢慢長大,讓她在蘭州做出真正的事情。”

    朱厚照擰眉,盯著她認真的面容,半晌之后:“那,那也太委屈你了。”

    “委屈我什么。”江蕓蕓不解。

    朱厚照不回答,只是突然又說道:“那我給你舅舅封伯好不好?”

    江蕓蕓震驚,想也不想就拒絕了:“無功無祿,為何要給我舅舅封爵。”

    朱厚照沒說話,就是盯著她看。

    “這不合適。”江蕓蕓認真說道,“自來也沒有大臣的叔伯舅侄封爵的道理。”

    “你舅舅也沒小孩,整個江家就你和你妹妹,蔭恩正五品你又不要,你娘的誥命你倒是時間一到就催我下旨。”朱厚照抱怨著。

    江蕓蕓笑了笑:“我娘的誥命不是我該得的嘛。”

    朱厚照嘆氣,背著小手憂心忡忡回了自己的位置,一坐下來就看到眉目沉穩的江蕓,語重心長說道:“王首輔我是不放走的,讓他再待一兩年吧,至少等你四十歲,反正之前你師兄要走,我都留了七八回了。”

    江蕓蕓抬眸看他。

    “反正我只鐘意你的。”朱厚照下巴一抬,得意一笑,“別的再好都不行,更別說也沒你好。”

    江蕓蕓沒說話,只是看了一眼躲在幕后奮筆疾書,眉頭緊皺的史官,無奈找補道:“微臣有愧。”

    “不會的,你回去干活吧,晚上我去你家吃飯行不行。”朱厚照得寸進尺問道。

    江蕓蕓和氣拒絕了:“家里亂得很,怕是照料不到陛下。”

    朱厚照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畢竟他去江蕓家吃飯,都是主動去的,主人家大都是下一秒才知道的。

    江蕓蕓出了乾清宮,回到內閣的路上,經過文華殿的花園,正好看到一個富貴美麗的女人正抱著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孩子坐在花園里乘涼,一群活潑的小宮女拿著玩具圍著孩子逗弄著。

    “請王妃安。”江蕓蕓垂眸行禮。

    夏雯看了過去,人人都夸王妃靜定端莊,今日一見果然眉眼溫柔。

    “江閣老。”她站起來含笑說道,“聽聞您的名字多年,今日總算是見到您了。”

    “王妃折煞微臣了。”江蕓蕓回道。

    “您真好看,當年我也收藏了您中狀元的那襲紅衣騎馬圖。”夏雯走了過來,衣袂飄飄,裙擺間有著荷花淡淡的香味,“那段時間我也想好好讀書,跟您一樣風光,只可惜我是女子,也沒有您這樣的機緣。”

    她說話溫溫柔柔,好似一陣微風輕輕拂面臉頰,哪怕那句話如此失落,卻不見怨懟,只有一些遺憾。

    江蕓蕓抬眸。

    夏雯看著她笑,雖然沒有滿頭金銀鳳釵,只是簡簡單單挽起頭發,用玉簪裝飾,可偏在這秋日光澤中她眉宇間的笑意已經足夠熠熠生輝。

    怪不得朱厚煒一眼就看中了他,她的柔和在暴脾氣的哥哥,急性子的娘面前,實在太過顯眼了,這種不是毫無脾氣,一味謙卑的柔順,反而她暗藏鋒芒,卻又包羅萬象,她的好脾氣不過是萬物似水罷了。

    “世事如棋,緣亦難說。”江蕓蕓平靜說道,“恰逢其時,事在當之。”

    夏雯看著她笑:“江閣老真會安慰人。”

    “江蕓!云華!”朱厚煒拎著一盞小兔子燈籠,“你們在聊什么!”

    江蕓蕓笑著行禮。

    “哎,我們之間還客氣什么,好看嘛,我給我兒子做的,還不錯吧。”朱厚煒炫耀著。

    老實說這個兔子還真做的不錯,栩栩如生。

    “殿下的手藝越發巧了。”江蕓蕓夸道。

    朱厚煒更開心了,隨后又想抱著小孩給江蕓蕓遞過去:“看看我兒子,可愛嘛!”

    夏雯欲言又止。

    江蕓蕓先一步擺了擺手:“微臣剛回來,舟車勞頓,都還是灰塵,還未洗漱,不便碰觸皇嗣。”

    朱厚煒一聽也有點道理,自己把小孩揣在懷里,嘻嘻一笑:“但你有空找我玩,反正內閣距離文華殿也很近。”

    江蕓蕓笑著點頭。

    “從我哥那里回來吧,他最近又在發瘋。”朱厚煒嘆氣,“那你快回去休息吧,不打擾你休息了。”

    江蕓蕓離開后,夏雯自己抱過孩子哄著,小孩很乖,被這么來回折騰也不哭,只是睜著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看著外面的世界。

    “殿下和江閣老很是熟稔。”夏雯突然說道。

    朱厚煒哎了一聲,把小兔子燈塞到小黃門手中,點了點頭,隨后靠過來,不錯眼地盯著她看,咧嘴一笑:“你吃醋了?是不是?快說!”

    夏雯垂眸,低聲說道:“江閣老人品貴重,殿下喜歡也是應該的。”

    朱厚煒握著她的手臂,把人帶回去重新坐下,笑說著:“嗨,我肯定喜歡她啊,她以前還抱過我咧,我哥把我偷出來非要塞到她手里,把她嚇壞了,他以前外放到瓊州,哥就讓錦衣衛每天都在記錄她干了什么,說了什么,每天都要念給我聽,每!天!到最后我都會背了!”

    夏雯驚訝抬眸看了過來。

    “很離譜吧,我哥一碰到江蕓的事情就很離譜的。”

    “殿下,不可胡說。”夏雯有些緊張。

    朱厚煒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再大一點后,江蕓哄我去讀書,直到她后面女子身份曝光,她一直是我的老師,她上課可好了,一點也不古板,講起課來生動有趣,等我們小孩大了,也扔給她帶,二十年的感情了。”

    “你說我怎么能不喜歡她呢,我年幼時的歲月,不是我哥就是她,那個時候可真快樂啊,我每日只要考慮吃什么,去哪里玩就好了。”

    夏雯溫溫柔柔看了過來,打趣了一句:“那還要多虧江閣老把殿下教得這么好。”

    朱厚煒點頭,隨后促狹,靠在夏雯的肩上:“那都是前二十年的事情了,后面幾十年還要夫人多教教呢。”

    夏雯紅著臉,把他的臉推開。

    “別害羞,我哥都開始催我們再生一個了。”朱厚煒嬉皮笑臉說道。

    —— ——

    江蕓蕓回了內閣,內閣氣氛大概只有一瞬間的詭異,但很快就開始熱攏起來。

    王鏊是最高興的,拉著她的手都要垂淚了。

    梁儲也出人意料格外激動,擠到最前面。

    楊廷和看著江蕓蕓笑:“好久不見,江閣老。”

    雖然兒子被打發去了南京,但他顯然并不太過生氣,至少明面上是這樣的。

    “江西能這么快恢復生機,多虧了介夫在京城統籌。”江蕓蕓笑說著。

    “是啊,介夫這一年多也很辛苦的。”王鏊緊跟著說道,“每日都是最后一個走的。”

    “為國謀事,是應該的。”楊廷和平靜說道。

    江蕓蕓看向楊一清:“這次九邊戰事,多虧了楊閣老震懾蒙古,才能讓邊貿繼續開展。”

    楊一清站在最后面,聞言笑著點頭:“是陛下勇猛,次次都沖在最前面,故而我們士氣大振,可以以少勝多,一路橫掃蒙古人。”

    “剛一聽說陛下沖在最前面可真是嚇人。”王鏊又說道,“但后來聽說應寧把保護自己的親兵都送到陛下身邊了,這才松了一口氣。”

    對于王鏊這種到處和稀泥的態度,大家也都見怪不怪,畢竟外面都說,只有王首輔這樣的好性子的泥菩薩,才能壓的住底下三個驚世大才。

    “毛閣老。”江蕓蕓看向一聲不吭,站在王鏊身后的人,笑說著,“好久不見。”

    毛紀在前朝做過翰林院修撰,充當經筵講官,被選為侍奉東宮講讀,所以兩人有過短暫的交集,但后來江蕓蕓就行走內閣了,兩人也就不在見過面。

    雖說毛紀年紀比她大了十來歲,但還是謙虛說道:“當年我剛進東宮講讀,江閣老已經辦理實務了,真是少年英才。”

    一群人就這么糊了一把稀泥,然后就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

    楊廷和一直都是次輔,守孝回來后也就回了自己的位置,江蕓蕓也回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早早就被周發打掃干凈,還在地面灑了一點清水壓一壓秋日京城的燥熱,整個屋子窗明幾凈,有一種嶄新的感覺。

    “江閣老還喝綠豆湯嗎?陛下送過來了,有冰。”周發熱情招呼道。

    “不喝了,年紀大了,保養身體呢。”江蕓蕓擺了擺手。

    周發一想也對:“那我給您泡壺熱茶取。”

    江蕓蕓笑著點頭:“淡一點,太濃了,我吃不了。”

    她走之后,公務都被分割完了,現在她除了江西的折子,桌面上空空蕩蕩。

    沒多久,王鏊果然端著茶盞晃晃悠悠走了過來。

    江蕓蕓抬眸和他對視一眼,王鏊還未說話,就嘆了一口氣:“你總算回來了。”

    江蕓蕓也跟著笑了起來。

    王鏊沒說話就是做了做鬼臉:“你都不知道我有累,我都這么大年紀了,還要來回調和,頭發都掉了一大把,我那孫女都嫌棄我了。”

    “只怕您還要再受累幾年。”江蕓蕓笑說著。

    王鏊不說話了,盯著他看,隨后不可置信:“真的?”

    江蕓蕓頷首。

    王鏊憤恨:“江其歸啊,江其歸,我以前愛你年輕貌美,現在可太恨你的年輕了。”

    江蕓蕓也無奈一笑。

    “罷了,當年你李師兄都要走了,還拉著我的手要我多多照顧你呢,我當時還說你江其歸什么本事,還要我照顧,罷了,原來在這里等我呢。”王鏊突然說起往事,神色寂寥,“現在我們這群老家伙一個個都走了,你這個小家伙當年非要擠進來,不過年輕一點也好,我可不想走在最后面。”

    江蕓蕓也跟著臉色寂寞。

    “好了,不說了,瞧你累的,小臉都尖了,這幾日你就處理好江西的事情,養養身子。”王鏊說道,“對了,你看到二殿下的兒子了嗎?怪可愛的!”

    “王妃瞧著秉性溫柔。”

    王鏊點頭,話鋒一轉:“陛下不讓二殿下就藩就算了,為何還不給封號,至少也要搬出宮去啊。”

    江蕓蕓搖頭表示不知。

    “現在朝野上下都會這個孩子很是重視。”王鏊小聲說道,“陛下之前還打算大赦天下,可把二殿下嚇壞了,我是認為……該有個章程的。”

    他說的含含糊糊,但江蕓蕓還是明白他到底再說什么。

    ——這個孩子到底要不要過繼給陛下。

    江蕓蕓還是搖頭。

    王鏊看她這態度,無奈搖頭:“罷了,不讓你為難了,等會中午吃飯,和同僚們好好打交道。”

    江蕓蕓這次點了點頭。

    —— ——

    江蕓蕓回來后,樂山高興壞了,午后就直接關了門,擼起袖子準備做一大桌子的菜來犒勞自家姑娘。

    張道長一大早就收工回來了,洗了手就蹲在廚房門口打下手,眼巴巴看著熱氣騰騰的鍋,手里不幫忙,嘴上盡添亂。

    顧知和陳禾穎穿著新衣服繞著她直打轉,你一言我一語,根本停不下來。

    她們去年就回來了,結果一回來,兩個師父都不見了,可把她們急壞了,還是他們的師兄顧靄過來安撫,還帶了她娘做的大餅,這才讓兩個師妹冷靜下來。

    “我買了很多綢緞給您哦。”顧知大聲宣布道。

    “我寫了很多游記和心得,還請老師看看。”陳禾穎笑說著。

    自來學渣最怕和學霸坐一起的,故而顧知大怒:“陳穟穟,你背叛我,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陳禾穎嘆氣:“我爹又沒給我錢,我什么也買不起。”

    “是啊,還是錢給多了。”張道長幽幽的聲音傳來,“我算是明白了,溺愛,我這也是溺愛啊。”

    顧知氣得直跳腳,然后去找江蕓主持公道。

    江蕓蕓熟練開始端水:“綢緞好,多好的東西啊,我還沒穿過幾次呢,寫作業也好,正好看看你們的功課,都是好孩子呢。”

    顧知一腦袋撞進她懷里,盯著她尖尖的下巴,伸手摸了摸,一臉心疼:“老師都瘦了,江西果然很累。”

    “苦夏呢,回頭到了秋冬就能補起來了。”江蕓蕓摸著小孩軟軟的臉蛋,笑說著,“外面的世界好看嗎。”

    “好看!”顧知和陳禾穎異口同聲說道。

    只是江蕓蕓的安穩日子沒過多久,江西的清丈進入收尾,鄧庠作為江西巡撫準備繼續其他事情,其余三人在完成手中事情后就會回京,同時,石玠去了大同開始盤點邊貿,一切都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

    直到剛入十二月,內廷突然傳來一道古怪的旨意。

    內閣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驚得不知道說什么。

    ——陛下要禁止民間養豬,只因為他某一日出門,突然聽到有人用豬來影射皇家罵他,又因為豬和朱字異而音同,故而皇帝很生氣,后果很嚴重,他下旨不準用豬祭祀,準備用羊為替代。

    ——天煞的,又是什么幺蛾子啊!

    第五百五十章

    這事有點荒誕, 就是放在一直不太老實安分的朱厚照身上都屬于荒誕的一件事情。

    馬上就要過年了,祭祀就是需要三牲——牛肉、豬肉和羊肉,太常寺已經干得熱火朝天, 全員加班了,現在好了,政令一出,豬肉不給用, 事情直接進行不下去了。

    太常寺卿拉著王鏊垂淚,久久難以釋懷——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不保啊。

    禮部尚書也涕淚縱橫,二殿下的長子都要一周歲了,這豬肉一禁, 周歲喜宴怎么辦啊。

    光祿寺也開始哭,過年馬上就要辦大宴了,現在來這一出,飯也吃不了了。

    王鏊拎著兩個濕噠噠的袖子也火急火燎回內閣想辦法了, 一開始自然是老三件套,第一帶領閣員們請罷養豬及宰殺之禁;第二親自面見陛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勸諫;第三則是任由百官上折子, 每一日就在院子門口堆了兩桌。

    朱厚照充耳不聞,反而堅持說是百姓先罵他,他實在是太生氣了。

    這事確實不好說, 有人說小說被當事人當場抓了, 當事人生氣也很正常。但內閣更不好提議‘那不如把那個人殺了消消氣’的這些話,只能硬著頭皮來來回回安慰著。

    朱厚照還是很生氣, 甚至好幾天不吃肉, 以表抗議。

    王鏊這才急了, 第二次拉著閣老們絮絮叨叨念著。

    ——陛下好像是來真的。

    眾人也都束手無策,畢竟這事屬實有點荒唐,畢竟大明不是第一天姓朱,豬也是一天叫豬的。

    “都怪那個罵人的。”梁儲遷怒,退休延遲,工作量增大,任誰脾氣都開始不好了,“罵人也不會,蠢貨。”

    江蕓蕓卻在一片混亂中,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首先,朱厚照根本就不是那種會生氣的人。

    他的脾氣其實還真的還不錯,之前大臣這么犯上冒進,他頂多是罵罵咧咧躲起來不聽他們絮絮叨叨,就連廷杖都很少出動,但也不是說沒有脾氣,他真的生氣了,都是直接親自拿刀砍人的,鮮少和其他人一樣來個前搖,給大家一個緩沖的時間。

    所以現在這種獨自一人生悶氣,就不是他直來直去的性子。

    那,他為何這么做?

    內閣大臣其實也頗有疑慮,開始把最近的事情一個個對過去,看看到底是哪件事情又讓陛下不開心,開始借題發揮了。

    很快,眾人就突然明白是這么回事了。

    在過年大宴上時,太常寺因為沒了豬,大小三牲都做不成,便不倫不類把豬變成了大鵝,陛下只當沒看到,還夸他心思巧,一時間太常寺卿嚇得差點直接滑跪了。

    宴會上光祿寺硬著頭皮把豬肉去了,后續的飯菜也變成了牛、羊、魚、雞,各類蔬菜因為沒了豬肉的煸炒也少了點味道,但現在大家對于飯食也并不在意。

    能在京城上班的哪個不是老油條,其實大小九卿早早就發現不對勁了,大抵含含糊糊想著陛下大概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所以來這一招先試試水,現在看陛下顯然對豬不豬并不在意,他明顯還憋著大招。

    朱厚照吃了一口,也夸了一下光祿寺手藝不錯。

    光祿寺眾人冷汗淋漓。

    眾所皆知,雖然上至玉食、慶典、祀典,下至各官供具,四夷賞宴,小至禁衛監局廩餼,皆出于此,但目前京城四大不靠譜中: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響徹大江南北,可見他做飯的難吃確實也是人盡皆知,畢竟皇帝本人也抱怨過好幾次了。

    但今天陛下說好吃了!!

    堂下諸位哪個不是屁股一緊,警鈴大響,瞬間警惕起來了。

    朱厚照看向下面的大臣,突然嘆氣說道:“其實朕這么做確實不好,豬肉是百姓難得的獲得美食的東西,朕也不想禁止的,但,哎,實在是有些人罵得太難聽了。”

    陛下自己說起此事,前頭幾個老油條自然是連聲安慰,一邊奉承陛下大人有大量何苦和那些人計較,一邊又認為事出有因,不如直接把這些人抓起來打一頓就是。

    朱厚照還是嘆氣,但沒說話。

    百官們面面相覷。

    眾人便看向內閣。

    內閣就是在關鍵時刻出來頂包的。

    王鏊不得不上上前,他其實隱隱約約覺得這事大概要往一個奇奇怪怪的方向進展,畢竟陛下總是喜歡出其不意,一般前搖越長,事情越怪。

    “六畜豬為首,自來三牲齊備,謂之太牢,《禮記·禮器》中有言——晏平仲祭其先人豚肩不掩豆,可見豬自來就是祭祀最佳的貢品,朝廷和百姓過年都需要祭祀祖先,期望列祖列宗保佑明年風調雨順。”王鏊神色虔誠地開啟老生常談。

    “《墨子·迎敵祠》中寫過一種祭祀方法,以雞、犬、羊、豬對應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其中‘敵以北方來,迎之北壇。壇高六尺,堂密六。年六十者六人主祭。黑旗黑神,長六尺者六。弩六,六發而止。將服必黑,其牲以彘’,可見自來豬在祭祀中代表的方位為北方,代表的顏色是黑色,今年陛下對戰蒙古大獲全勝,除卻陛下英明神武,更有祖宗保佑,故而今年更應該告慰北方英烈才是。”王鏊話鋒一轉,義正言辭說道,“他人妄言傷不得陛下半分英明。”

    朱厚照滿意點頭:“愛卿之言,朕都知道,只是還是有些心有余悸。”

    王鏊一聽這話略有松動,立馬抓緊問道:“那不若給豬改個名,不如就叫豕。”

    朱厚照搖頭:“如此掩人耳目,反而被人笑話。”

    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眉心微動,悄悄看了一眼朱厚照。

    長長的冠旒遮住了陛下的神色,但江蕓蕓還是敏銳,他要在今日放大招了。

    眾人面面相覷:“那陛下意欲何為?”

    “就是不知要如何才為難,畢竟豬不能改姓,我也不能改姓,故而總覺得有人是是非非在我背后議論紛紛。”

    朱厚照當真是生冷不忌,口出狂言,大臣們嚇得全都跪地了,王鏊更是冷汗淋漓,生怕是自己的某句話讓陛下想茬了,那可真是千古大罪了。

    朱厚照看著跪滿了一地的人,嘆氣說道:“起來吧,大冬天的跪著多冷啊,來人啊,扶幾位閣老起來。”

    幾個太監非常有眼色,不僅把人扶起來,還把人按回椅子上。

    “諸位能在這里都是朕的愛臣,朕之前深受身世之擾,好不容易消停片刻,前幾日突然讀了北宋名臣范希文的事情,聽聞‘仲淹二歲而孤,母更適長山朱氏’,后來改名叫朱說,直到功成名就之后又改回范姓,諸位大概都是聽過這件事情的。”

    聽過自然是聽過,但陛下要干什么卻是一無所知的。

    朱厚照話鋒一轉:“我想讓他改回朱姓,畢竟他能讀書考取功名,那也是朱氏的功勞,再不濟也是他母親謝氏呢,都說謝氏勤勞能干,親自教育兒子,說來說去和早死的范爹有什么關系。”

    都說話糙理不糙,但這話太糙了!!

    王鏊心如死灰,再一次撲通一聲跪下,憔悴大喊:“萬萬不可啊,范公,范公,朱家曾因人口眾多,不讓范公讀書,而是學做生意。范公能有此成就,多虧了血脈的傳承啊,這才始還姓,更其名。”

    朱厚照不滿:“這話說得,萬一是他母親謝氏聰明呢,畢竟也是謝氏照顧他長大的,死后兩人還葬在一起呢,可見兩人母子情深,也只有謝氏知書識禮才能培養出這樣的能人,一個優秀的母親才能培養出優秀的兒子,嗯,就像我娘一樣的!”

    他口氣非常驕傲,眼珠子卻在底下眾人身上環視一圈,顯然幺蛾子還沒說完。

    王鏊已經麻了,跪在那里,一下子憔悴了十來歲,次輔楊廷和不好讓首輔如此為難,開口說道:“謝夫人堅韌不拔、勤儉樸素,這才培養出范公,陛下若是感懷謝氏,不若為她立碑祭祀,以告慰天下人。”

    朱厚照嘆氣:“我聽聞他們并未入范家主墳,心里也切切不安啊。”

    楊廷和語塞。

    謝氏改嫁后,自然也不是范家人,但兒子改姓,她作為嫁進朱家也左右為難,只是范仲淹和母親感情深厚,不想讓她痛苦,故而在朱家進不去,范家也進不去的情況下,自己選址洛陽萬安山下,安置漂泊一生的母親。

    “陛下想要為他們……遷墳?”他猶豫問道。

    朱厚照心有戚戚:“斯人已去百年,如何能如此奔波?”

    楊廷和不解:“那陛下打算如何為謝氏正名?”

    他算是看出來,說來說去,陛下的目的是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來的謝氏,但也許謝氏也只是一個表態,他的目的也許是謝氏背后的人。

    他突然鬼使神差朝著某一人看去。

    朝野上下,能陷入到如此謝氏困境的,也只有這一人了。

    不少人也都反應過來了,忍不住去看一直沒說話的江蕓蕓。

    母親是妾室,連著正室都算不上,本來有一個正一品的誥命名額,卻不得不給早已瘋了的嫡母曹氏,但問題又在于,在很早之前江如瑯死后,兩家早已分家是不爭的事實,這位妾室進不了江家的墓地,也回不去周家的祖墳,甚至是江蕓自己本人,也兩處都不討好。

    陛下,在為他的最愛的愛卿抱不平呢。

    江蕓蕓木著臉坐在原處沒說話。

    她有一瞬間覺得無聊,畢竟她也不在意這些事情,死后虛名,何人在乎,但很快又生出無法言說的感動,畢竟她身處的環境很是在意身后事,遠在揚州的周笙可能也在意此事,只是隱忍不發,畢竟大宋第一人的范公都對此無能為力,故而大家也都不去深想。

    只朱厚照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此事,不僅默默記在心里,還出人意料來這么一出,他一向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只是為難他繞這么大一個圈子了。

    “遷墳為難古人,也勞煩現人,就跟我這個朱姓一樣,也不為難無妄之災的豬,也不折騰我那列祖列宗,但人事多情,親緣難斷,當年宋朝的那些皇帝都不能為他們的愛卿解決這樣的困難,我卻見不得這些事情。”

    朱厚照環視眾人,面露愁容。

    “寡婦照顧孩子多難啊,楊愛卿之前和朕一同去過大同等地也該明白,衣食住行都是問題不說,就連安全都沒有,寡婦門前是非多,朕見義勇為多少次,還差點被當成壞人抓起來了。”

    楊一清也同樣坐在原處,一聽他說起此事,有些欣慰,但又有些害怕,故而只是捏著胡子,大聲嘆了一口氣。

    “一個人照顧不了孩子,改嫁卻連著孩子都左右為難,朕聽她們哭,朕也心痛,這些孩子也許未來都是國家棟梁,也許只是一個種地的田家翁,但都是朕的子民,朕絕不能讓她們生而不得,死而痛苦。”

    宴會上格外安靜,眾人的呼吸都靜了下來。

    “今后女子守寡,若是不想改嫁,可單獨立戶,便是改嫁了,今日也該視為一家人,闔家歡樂。”朱厚照擲地有聲,終于跑出今日的最終目的,“各地衙門不得阻礙立戶之事。”

    若是有了戶籍,便有了安葬土地的資格。

    “自來養恩比生恩大,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那些獨自一人照顧孩子的父母,大都盡心竭力,不敢出一絲錯,若是子女要改姓,不論是生父還是隨母都應該讓他們償還這份恩情。”朱厚照又真情實感說道。

    楊廷和擰眉:“從母?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朱厚照眉眼低垂,注視著諸位大臣,聲音平靜威嚴:“那就從朕開始。”

    —— ——

    過年好大一出戲,整個正月大家都議論紛紛,豬不豬已經不重要,改姓可是大事。

    也不是沒有人改過姓,但那都是生死大事了,避禍和避諱是最主要的原因,但尋常時候哪有隨意改姓的道理,而且這不是徹底亂套了。

    “跟著娘姓?哪有這個道理,而且太。祖不是說過不要隨意更改姓名嗎?”

    “可不是說,陛下哪來這個古怪的想法,而且都隨女的姓,那男的姓怎么辦。”

    “哼,還能哪來的,肯定是有人鼓動的唄。”

    “就是寡婦的小孩可以改,其他人又不能改,問題不大吧,我娘照顧我確實很辛苦,叔叔伯伯就知道搶我家錢,我娘搗洗衣服養我,天寒地凍,如此辛苦……哭怎么了,就要哭。”

    張道長鬼鬼祟祟回了家,拉著江蕓蕓的手,就是閉眼掐算。

    江蕓蕓懶洋洋抽回手:“這又是發哪門子的瘋。”

    “你要改姓?”張道長睜開一只眼,認真問道。

    江蕓蕓躺在躺椅上,穿著寬大的道袍,頭發隨意用木簪挽著,神色閑適平淡:“我本來就跟著母姓的。”

    “啊,你娘不是姓周嘛。”張道長手指也不掐了,一臉震驚。

    江蕓蕓笑:“我不改姓,你問我這個做什么。”

    “外面都說你要改姓。”張道長老實巴交說道,“都說你是蠱惑皇帝干這事得,都在罵你呢。”

    江蕓蕓不太在意,閉上眼,隨口說道:“罵就罵唄,又不是沒被罵過。”

    “不過我娘得重新立戶了,之前就是拿了和離書,樂山,你要回家一趟嘛,順便把樂水的孩子過繼一個過來。”江蕓蕓笑問道。

    樂山拿著勺子走了過來,一臉為難:“過繼給我,我也照顧不好啊,這不是折騰孩子嗎,要是過繼了放他們家養,他們也為難。”

    “這有什么,你給他們錢啊,反正你小金庫很多。”張道長不甚在意。

    樂山還是心事重重。

    “你回揚州一趟,和你弟弟好好說說吧。”江蕓蕓笑說著,“你都沒放過假,家里也不需要照顧,兩個小孩可以先放在顧家吃飯,我一日三餐都在內閣,張道長嗎,讓他自己去外面討飯吃去。”

    張道長嘻嘻一笑:“討飯我是熟練工,你放心,一兩個月餓不死我。”

    樂山猶豫片刻后同意了。

    等人回去收拾行李了,張道長不厭其煩爬過來問道:“這事你真不知道。”

    江蕓蕓搖頭。

    “真的假的,很像你會干的事情。”張道長嘟囔著,“你總是很憐惜女子的。”

    “難道不是陛下才像會干這種事情的人嘛。”江蕓蕓哭笑不得,“他比我大膽吧。”

    張道長看著她,一本正經說道:“可陛下是你教的啊!”

    江蕓蕓語塞。

    “像你不是應該的嘛。”他坐了回去,“我隨我老師姓的,挺好的,我覺得特別好,誰養我我給誰送終,這才是真理嘛。”

    但萬萬沒想到,這事還沒結束。

    真是低估朱厚照的幺蛾子了。

    樂山回去沒多久,就傳回信來,原是周笙正兒八經得了良民戶籍后,本打算去蘭州的江渝留了下來,原是打算改姓,改成周渝,信件傳過來第三日,陛下突然開始大肆封賞這次九邊的功勞。

    楊一清直接改任兵部尚書、左都御史,總制陜西三邊軍務,有對左右說他與郭子儀不相上下,當真是文武第一人,但這里面還有一個要點,就是這事楊一清第三次被任命總制三邊軍,此后以尚書身份擔任邊疆大臣的慣例,從這里開始。

    至于大同的總兵,將軍不是上升一階,就是被金銀封賞,一時間,邊關跟過年一樣,朱厚照在軍中地位穩固。

    但這次旨意的最后一道圣旨則是要把這次在大同戰事上救了他一命的周渝封為北平伯,專管九邊蒙古和漢人的貿易沖突之事。

    此事一出,王鏊忍不住沖到……江蕓的官署。

    “你,當真不知?”王鏊猶豫,驚疑不定。

    “真不知道。”

    江蕓蕓嘆氣,她也很頭疼,之前已經勸過陛下了,陛下雖然不服氣,但也沒反駁,以至于他當時轉移話題的時候,她也沒當一回事,只當是小孩之話。

    “女子封侯,那是大明第一例啊。”王鏊嘆氣,“陛下怎么也不和我們商量商量。”

    “和你們商量你們就同意?”江蕓蕓反問。

    王鏊和她四目相對,然后吶吶搖頭:“那,那不會的。”

    “這不就得了。”江蕓蕓心平氣和,“所以先斬后奏啊。”

    ——很有道理,但又感覺沒什么道理。

    王鏊悲憤:“我真的想回家了,江其歸,你能不能一口氣到五十歲啊。”

    江蕓蕓想了想,昧著良心安慰道:“許負,一個相術家,不是也被封為鳴雌亭侯,奚涓之母在奚涓死后,其母先是被封為魯侯,后改封為重平侯,還有,蕭何去世在后,其妻繼承了酂侯的爵位,你看也不是就單單是我妹妹以女子之身封侯的。”

    王鏊面無表情:“那是漢朝的事情,也管到我大明了。”

    “但陛下很喜歡漢武帝。”江蕓蕓又說。

    王鏊緩緩閉上眼,臉色灰敗。

    ——這可真的要完蛋了啊。

    —— ——

    但很快眾人也沒精力搭理這些事情了,原是淮安、揚州大饑。

    去年果然一滴雨都沒有,秋收直接斷絕,雖然有糧倉救濟,但今年入了春也沒有降雨,糧食終于不夠吃了。

    民間傳聞是揚州有人遭了天譴,故而揚州降下大災,從而牽連南直隸。

    揚州周家為此大門緊閉,關閉了所有的店鋪。

    朱厚照大怒把上折子彈劾的人全都或貶官或罷官,哪怕這里有不少是江蕓提拔起來的人,還直言朝廷上是不是有人對他不服,這才口出狂言,驚得首輔王鏊親自前往告罪。

    三日后,陛下下詔蠲免南直隸鳳陽、淮安、揚州三府、徐、滁、和三州所屬被災州、縣稅糧。

    一月后,巡撫都御史叢蘭、巡按御史成英請求,準截留蘇、松漕運糧十萬石以及輕齋銀七萬二千余兩,鳳陽、揚州儲庫事例銀六千一百余兩,救濟淮安、揚州等府饑民,陛下同意。

    深夜,江蕓蕓在內閣看著揚州的折子憂心忡忡,二皇子朱厚煒不期而至。

    “殿下。”江蕓蕓驚訝起身。

    “坐吧。”朱厚煒大步走來,“我看這里還亮著燈,我就知道你還在之類。”

    江蕓蕓笑:“那殿下怎么還不去休息。”

    “兵科都給事中汪元錫奏言,言天下只可以理治眾,以利治國,不可以恃勢奪人,又說陛下不以宮廷為重,專事臣事,欲望久安長治,豈可得邪!”朱厚煒站在江蕓蕓面前,看著面前溫和沉穩的江其歸,三起三落不僅沒有消磨她的志氣,反而讓她更加沉穩生動。

    “改弦更張,意先破舊習,但琴瑟不韻,阻力頗多。”朱厚煒冷眼看著這幾月京城的事情,不由長嘆一口氣,“哥很生氣,想要把他革職了,但我想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些讀書人脾氣倔得很。”

    如今他自己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看人看事也跟著有了不同,他哥做這么多,有公事之心,也有私事之情,那些旁觀者的擔憂不無道理,他哥明明平日里還是很聰明的,一碰到她的事情就有些執拗。

    “茍利于民,不必法古;茍周于事,不必循舊。”江蕓蕓平靜說道。

    朱厚煒坐在她邊上,盯著她的面容,卻又半晌沒說話。

    這事,除了當事人,無法阻止。

    江蕓蕓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頷首說道:“汪元錫擔憂并非沒道理,我會上折子為他求情的。”

    朱厚煒沉默,半晌之后又覺得不好意思,低著頭,有些傷心:“對不起。”

    他也是這么喜歡他哥和江蕓,他也不認為這些事情有什么不對,他哥說的那些話定然也是當日在九邊看到的一切,明明一切都好像是對的,但所有對的事情碰在一起,又總有錯的風險,鬧到人人都在反對的地步。

    他哥執拗,不想回頭,他便只能替他哥出面。

    哪怕這事要江蕓受委屈。

    這事他最是知道,和江蕓真的是一點關系都沒有。

    江蕓蕓只是看著他笑:“二殿下也長大了。”

    朱厚煒也給跟著笑。

    三日后,汪元錫遷南京太仆寺寺丞,原先被貶的官員也悉數被召回,去了全國各地當起了小官。

    一直爭論不下的輿論卻又好似在一夜之間安靜下來。

    四月初,首輔王鏊上折子請求致仕。

    梁儲也緊跟著上了折子。

    陛下這一次按下不發,既沒有同意,也沒有駁回,百官再一次聞到了不一樣的信息。

    “江蕓的妹妹已經是伯爵,按理不該在內閣了。”一夜之間,有這樣的輿論在京城傳開。

    “周渝姓周啊,江蕓姓江啊。”又有人說。

    “啊,這,這他們不是一家子嘛?”

    “這話說得,之前還罵周渝改姓,完全不顧孝道,說她不是江家人了,現在又說人家是一家。”

    “對了,江閣老怎么沒改姓啊?”

    “對啊,你為什么不改?”王鏊也好奇,他甚至生出無限陰謀論,暗戳戳問道,“你和陛下不會都算好的吧。”

    江蕓蕓哭笑不得:“我不改,自有我的道理,陛下的事情,也有陛下的道理,和我有何干系。”

    王鏊還是很疑惑。

    “那你以后要進江家的祖墳。”

    “江家沒祖墳了,曹家之前早把他們祖墳揚了,而且當年他本應該入贅的,只是哄得曹老爺認為是可托付之人,這才變成了尋常嫁娶,曹小姐低嫁,卻依舊沒有恩愛到白頭。”江蕓蕓平靜說道。

    王鏊倒吸一口冷氣:“那,那你打算去曹家?”

    江蕓蕓還是搖頭,笑了笑:“我就不能自己一個墳嘛,我好歹是閣老,學范公還不行嘛。”

    “那多冷清啊。”王鏊半信半疑,最后問道:“那你娘?”

    “她這輩子太苦了,下輩子就別操心我了,讓她開心快樂吧。”江蕓蕓笑說著。

    王鏊不說話了,有一瞬間她覺得面前的江蕓實在冷心冷清。

    “實在是,外面好多流言……”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對你不好。”

    這回是江蕓蕓沒說話了。

    —— ——

    樂山從揚州回來后神清氣爽。

    “你把你弟弟的孩子收過來了。”張道長好奇問道。

    樂山笑:“孩子不大,他父母對他這么好,何必跟著我也受累,我就說以后給我摔盆就行,我弟弟還說買了一塊地做陵墓,讓我以后和他們葬在一起,反正吃的喝的肯定少不了。”

    張道長點頭:“是這個道理。”

    “夫人立戶了可開心了。”樂山對著江蕓蕓說道,“也買了一塊地,就在觀音山下,二小姐還說要給您的墓提早修呢,要修的又高又大,不能比其他閣老差呢。”

    江蕓蕓聽得直笑。

    “就她這渾身三瓜兩棗的,修的又高又大有啥用,風水上太空了也不好啊。”張道長吐槽道。

    樂山不高興:“你懂什么,夫人肯定都給他準備好了的。”

    “這些都是虛榮,有這錢,現在給我們江閣老買點人參鹿茸來補補身體,瞧著小下巴,都尖了。”張道長顯然有自己的道理,“我老師跟我說,我們身前吃好穿好,死后洪水滔天也和我們沒關系的。”

    樂山不理會這人,繼續跟江蕓蕓說:“你別聽這個老道的,夫人可高興了。”

    張道長突然抬頭說道:“說起來,陛下的皇陵也修的差不多了,你說陛下都沒有……那他的陵墓也就一個穴嘛。”

    “那肯定不是啊,我上次還聽營繕清吏司的人吃飯的時候說起,都是按照慣例修的,不會隨意變動的。”樂山隨口說道。

    張道長嘟囔:“那不是一個人,風水也不好啊……啊……”

    謝來蹲在屋頂上,手里捏著一塊石頭,皮笑肉不笑:“再給我胡說八道一下。”

    張道長慫慫地跑了。

    謝來翻身來到江蕓蕓的躺椅邊,手賤地伸手晃了晃,躺椅上的人果然也跟著晃晃悠悠起來,垂落在扶手邊的衣袖擦過謝來的衣服,連帶著他也好似被春風拂了一面。

    江蕓蕓也不生氣,只是笑,睜開一只眼,語調拖得常常的,神色懶洋洋:“要不還是謝閑人力氣大呢。”

    謝來手指微動,最后抓著藤椅的一角,訕訕一笑:“說話陰陽怪氣的,我可沒得罪你。”

    “那我不是也沒得罪大忙人謝閑人嘛。”江蕓蕓重新閉上眼,姿態閑適懶散,“不是要保持距離嗎?青天白日翻墻來我家可不好聽。”

    謝來盯著她看,隨后目光一掃而過,最后落在她邊上的樹上,清了清嗓子:“馬六甲的事情聽不聽啊。”

    江蕓蕓瞬間坐直身子,順手一把拉著謝來的袖子:“謝指揮,請坐。”

    謝來的視線猝不及防和她撞了個踉蹌,狼狽逃竄。

    “坐坐。”江蕓蕓熱情說道,“真是熱了,樂山,給謝指揮來一盞茶。”

    謝來回過神來,氣笑了:“無事謝閑人,有事謝指揮,好一個有求于人江閣老啊。”

    江蕓蕓嘻嘻一笑。

    —— ——

    其實是一件很尋常,不起眼的事情。

    就是之前的那伙佛郎機又來到底門國,并且駐扎下來了。

    很小的一件事情。

    本來之前就因為上一伙外國人把馬六甲國打了,大明并未出兵,但很快大家就發現,這伙人對大明人還是挺友好的,也沒有不給人做生意,就是關稅高了點,但無非是用錢解決問題,相比較一趟的大錢,這些錢不算要緊,大明便也一直睜一眼閉一眼。

    但謝來放在了心上,因為江蕓對這事一直關注。

    “底門國?”江蕓蕓聽不懂,但她記性不錯,飛快畫出東南亞這一片的地圖,問道,“哪個位置?”

    謝來仔細看了看,隨后嚴肅搖了搖頭。

    江蕓蕓擰眉,但她不認為是謝來的情報有誤,但她對這一片的地圖早已模糊,只能記得幾個大概國家,那說明這是個小國。

    她把這個名字來來回回念了一遍,突然眼睛一亮:“東帝汶……好像和印尼在邊上,歷史書上說他是被葡萄牙殖民,和我們也建交了,好像在這里……”

    那是一個很小的位置,在當代地圖中,在印尼下面,在爪哇國右邊。

    “應該是這里,很像,但你哪來的地圖,奇了怪了。”謝來震驚。

    “他本來是爪哇國的,后來這伙人說要借用,說要開展紫檀木貿易,但是來的人越來越多,還有士兵和火器。”

    江蕓蕓擰眉:“好耳熟的借口。”

    “過幾日他們估計就要來我們這里了。”謝來繼續說道,“我就是趕緊有點奇怪,畢竟這種做生意的手段不太仁義,但說不定外國人沒讀過書就這個道德水準呢。”

    江蕓蕓陷入沉思。

    “行了,我走了。”謝來也不打擾他,去廚房撈了一碗綠豆湯,然后就翻墻跑了。

    張道長悄悄躲在角落里看著,看著他的背影更是震驚:“真的在保持距離,都不順勢留下來吃飯了!”

    半月后,廣東布政司遞上一份八百里加急——佛郎機人請求在大明圈一塊地給他們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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