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學,簡然仍然和高銳生先走。
公交車上,高銳生忽然“臥槽”一聲。
簡然扭頭一看,他從兜里掏出了手機。
顯然,這是不小心被他揣出來的。
“記得關機。”簡然說,“萬一被孫老師抓到你手機鐵定要沒一學期。”
“嗯。”高銳生說,“等會兒去學校關。”
路上,高銳生玩上了手機,簡然偶爾看看他手機屏幕,偶爾看看車窗外的景色。
高銳生刷著朋友圈,拍了拍簡然,把手機遞到她面前。
黑色的背景圖,上面一個巨大的看上去還滴著血的“死”字,外圈用紅色圈起來,給死字打了個叉。
配文是:我爸是傻逼。
這條朋友圈的主人,是周游。
簡然遲疑了一下:“她爸……死了?”
“…………………………”高銳生當時就黑了屏幕,心說這都多余給她看,“明顯是吵架了好嗎!!!”
簡然:“哦。”
下了地鐵的周游眼睛腫腫的,勉強從眼睛縫里看見了一個熟人。
她喊:“徐陳硯!”
徐陳硯腳步沒停,充耳不聞繼續往學校走。
簡然說過的,他這時候腦子里在想著下棋的事,聽不見人說話,周游直到追上去沒用,便沒動。
等又過了一會兒,她看見徐陳硯抬手撓了下脖子,知道他已經解除了封印狀態。
周游追上去,跟徐陳硯一起進校門。
她指著自己紅腫的像被蚊子叮過的眼皮說:“昨天我爸打我了。”
“嗯。”徐陳硯點了下頭,又說,“可他不像會打人的樣子。”
在徐陳硯的記憶里,周游的爸爸是個性格內斂的儒商。
周游跟他說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說到一半就懶得說了。
徐陳硯就是這樣,就算你這發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他也就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什么都提不起他的興致。
周游覺得就算她跟徐陳硯說“我昨天被砍啦”,徐陳硯估計也不會驚訝,疏冷的瞥一眼她的傷口,然后讓她去醫院。
徐陳硯的世界里只有圍棋。
所以,這種事還是跟簡然說比較有意思。
課間周游找到簡然,兩人嘀嘀咕咕一整天。
其實周游對她爸爸還是有感情的,到不了真的“恨”的地步,所以說話說得模棱兩可,簡然感覺自己聽的云里霧里,一天都沒聽出個所以然。
她就知道周游的爸爸是個做生意的,因為晚上出去應酬回家晚了,到家什么都沒說,吼了周游一頓,給她游一個巴掌,然后就去睡覺了。
在周游的形容里,她爸就跟有點什么大病似的。
不過簡然能看出來她爸下手并不重,因為才幾個小時,她的臉上就已經沒痕跡了。
比起疼,周游是覺得委屈更多一點。
因為她給的有效信息太少,直到晚上自習,簡然都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周游。
但其實對于周游來說就已經夠了,她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不需要別的。
晚自習簡然他們三個不用上,去階梯教室上出國交流的培訓課。
這次請來的是外教,比起國內的老師,外教似乎更在意互動性,一整堂課有一半的時間都讓他們彼此用英語交流互動。
簡然跟高銳生算是挺有默契。
“canyouspeakchinese?”
“yes,ican.”
“你can就好辦了,咱倆說中文吧!”
外教看這倆人聊的這么歡,熱情的讓他倆上臺,給大家做個展示。
簡然:“……”
高銳生:“……”
洋相還得在洋人面前出才算真的洋相。
這一下午,語言練了,洋相出了,放學簡然跟高銳生背著書包就走。
不僅上課時候她要坐的離徐陳硯八丈遠,連放學了也沒叫他一起,只有高銳生跟他打了個招呼。
教室里只剩下徐陳硯一個人收拾書包的時候,邱行晚過來了。
徐陳硯:“老師好。”
“哎,不用不用。”邱行晚身上的學生氣還沒消,他零零碎碎帶了好多東西,都推到徐陳硯面前,“給你的禮物。”
徐陳硯垂眸掃了一眼:“給我的?”
“當然給你的呀!”邱行晚沒控制住自己,暴露了粉絲屬性,“冠軍啊!!天才啊!!!你最后那幾步棋下的地方我是想不到!絕了!!!你腦子怎么長得!!!”
面對老師近乎癲狂的夸獎,徐陳硯仍然是那副淡淡的模樣:“謝謝老師,禮物我就不要了。”
說完他也不考慮邱行晚的情緒,背起書包就要走。
其實邱行晚買的也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就是本子和筆,見徐陳硯不要,他也不好硬塞,東西都放在那,他人追上來:“現在幾段了?五段?”
徐陳硯:"六段。"
邱行晚激動的聲調變高不少:“連升兩段?!”
徐陳硯:“嗯。”
他才十六歲,拿了冠軍,連升兩段,竟然能這么淡定,連邱行晚這個成年人都覺得意外。
活了二十多年,他從來沒見過情緒這么淡的人。
感覺徐陳硯就像已經對這個世界無欲無求,什么事都不值得他在意。
唉,怪不得人家九歲就能當上職業棋手。
他足夠專注,又足夠冷靜。
等徐陳硯走了,邱行晚去階梯教室收拾東西,回辦公室看到孫馨蕾還在加班。
她穿了件藕荷色襯衫,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寫字,恬靜又溫柔。
手機響了,她沒注意到邱行晚,直接接起來:“真挺不好意思的,晚上我去不了了,校長讓我把上次學生打架的事寫個復盤報告,我加完班就來不及了。”
意識到撞破人家的隱私,邱行晚默不作聲退了出去。
等過一會兒感覺里面沒聲音了,邱行晚重新開門。
開門的時候他特意咳了一聲,提醒孫馨蕾門口有人。
但是似乎晚了,他還是聽見了電話那頭男人含著怒氣的聲音:“我不指望你能賺多少錢,但我需要你知道那只是一份工作,我不希望你把工作和生活混淆。”
男人說完就掛了,孫馨蕾把頭發別到耳后,本來是想掩飾尷尬,卻正好暴露了她紅透了的耳朵。
邱行晚收回視線,就當沒看見,插科打諢地聊天:“男朋友不支持你工作呀?”
不避諱才是真的沒偏見,能這樣大方地說出來,孫馨蕾自己心里也坦然了一些:“說不上不支持吧,就是更多的希望我把精力放在家庭上。”
邱行晚把要送給徐陳硯的禮物自己拆開了,把筆插進筆筒里,稍一抬眼:“那你自己啥想法呢?”
“沒啥想法。”孫馨蕾已經開始收拾包,把她剛才寫到一半的紙也收進包里,“我歲數到這了,又不比你,剛畢業的小年輕,那么多可以挑的機會。”
嘁。
真是好脾氣,這種氣也肯受。
邱行晚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
-
晚上六點半,徐陳硯到家,白天發生的一切就像蕩然無存。
他在想的,只有圍棋一件事。
之前的比賽他并不是一路輕松過關斬將就拿了冠軍,在最后時刻,他甚至開局就連輸了兩局。
那時候高鵬舉已經在安慰他,讓他盡力就好,他是進決賽的唯一一個四段選手,已經很厲害了。
可是徐陳硯不要盡力,不要鼓勵,他要贏。
回到房間里,他換了寬松的深藍色家居服,重新戴上眼鏡,坐在棋盤前。
無需倚靠任何外界輔助,他在腦海里重復著每一顆棋子的擺放,還原了棋盤。
為什么對方跳刺以后,他的棋子真的被斷開了。
他為什么沒有提前準備出路,只能補斷。
就是這一步錯了,導致他最后輸了對方整整兩顆子。
錯綜復雜的棋局,像是錯落的星空。
徐陳硯用眼睛盯著他的星星,算出每一步的走向,最后,白皙的手指輕輕在天幕中撥弄反正。
他研究到了前半夜,睡覺的時候已經過了凌晨。
由于前一天晚睡和用腦過度,第二天早上鬧鐘響的時候徐陳硯的睡意仍不肯褪去。
像漲潮的海水一樣,幾乎要把他沉重的眼皮淹沒。
但他強忍著困意,打了將近二十個哈欠,終于強行讓自己和床分離。
還在做飯的阿姨看見徐陳硯去洗漱,以為自己今天做飯做晚了,但她看了眼烤箱上的時間,是正常的呀。
等他從衛生間出來,阿姨問:“今天怎么起這么早?”
徐陳硯進屋換衣服:“有點事。”
阿姨愧疚地“哎呀“了一聲:“不好意思呀,我不知道你有事,早飯沒提前弄好,要不然吃個雞蛋再走?”
不是阿姨的錯,徐陳硯擺手說不用了,早于平時上學時間半小時就換鞋出門。
簡然慢慢悠悠地吃完了早飯,換完鞋打開家門,隱約聞到了空氣里秋天特有的涼意,像是霜白揉進風里的那種清新氣味。
她站在樓里等電梯,兩部電梯好像都被占了。
一個停在七樓,一個停在十一樓,久久沒有動靜。
她家就在三樓,簡然拉上校服拉鏈,轉身朝安全通道走。
看見安全通道亮著的綠燈,簡然倏地想起,小時候他們幾個人一起學上面小人的動作跑樓梯,腿和手都一定要像那個小人一樣擺到僵直,再選個第一出來。
評委是躺躺貓。
最后贏的人是簡嚶嚶。
所以他們三個要先陪簡然玩老鷹捉小雞,簡然再陪他們玩砸沙包。
還記得那時候躺躺貓的眼睛大大的,占了他半張臉。
頭發是徐伯伯給他剪的乖里乖氣鍋蓋頭,判定簡然贏的時候,他兩個臉頰會笑出鼓鼓的小肉包。
可是這樣可愛的一個人,卻是經歷了那樣的事情。
簡然覺得,冷漠或許是徐陳硯對自己的自我保護。
他需要把自己和一切的情緒隔離起來,才能在經歷了那樣的事情后,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他對其他人的情緒都很冷漠,也很正常。
一個封閉了自己的人,是無法理解別人的情緒的。
所以他理解不了她的焦急,理解不了周游的難過。
昨天她放學的時候碰到一臉興奮的邱行晚,她覺得徐陳硯也理解不了他的崇拜。
想通這件事,簡然心里那口氣一下就順了。
她打算主動和徐陳硯和好。
徐陳硯……應該不會不同意吧?
要不然回家拿個巧克力?
算了,他不愛吃那么甜的東西。
可是……如果他真的不同意,怎么辦啊?
簡然皺著眉毛推開一樓安全通道的門,撲面而來的空氣加重了涼意,夾帶了落葉里那種略帶甜味的木質香。
一個清瘦的身影逆著光站在簡然家的單元門口,他像是已經在那等很久了。仰著頭靠在墻上,逆著光鋒利的喉結清晰突出,目光百無聊賴地順著一片黃綠相見的落葉緩緩向下。
這是徐陳硯極少數的沒在想事情的時刻,因為他在思考的時候眼神是定住的。
他難得像個普通人一樣,眼神里有情緒,站在那,像是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