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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決絕決絕

    張昂目不轉睛地盯著榮蕁,她梗著脖子一臉決絕,好似下定了某種決心。透過槅扇的日光打在她的臉上,才恍然,他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她,也完全沒有印象記憶中的她是什么樣的,說實話他真沒怎么關注過她,認識她還是因為榮茵。

    他不曾了解過她,也不想了解她。在他看來,榮蕁就跟無數想要靠爬床獲得高貴身份與榮華富貴的丫鬟一樣,在他還小的時候,在他母親還未過世的時候,這種事他就見過很多。

    一開始他不相信榮蕁是那種人,那時候他認為是他欺負了榮蕁,理應要承擔起責任,甚至還莫名地有些憐惜她。納她進府后,她也很乖巧,日日噓寒問暖,她繡的鞋襪、衣裳總是最貼身的,只要他在府中,她就會做各種好吃的來討好他。看在她那么聽話的份上,他也想過好好待她的,將軍府這么大,容她一個人還不容易么,可她千不該萬不該欺騙他,對他使用心計,將他耍得團團轉。

    在聽到她與蘭姨娘的那番對話時,心里的憤怒瞬間就淹沒了他,他氣自己竟然被這樣一個詭計多端的女人蒙蔽,被她利用。

    她這次又想做什么,以退為進還是欲擒故縱?他不會再相信她了。

    張昂嘴唇緊抿,越是回想越是氣憤,但又想著她姨娘才去世沒多久,自己不能跟她計較,更何況自己之前答應過她會照顧好她姨娘的。“生死的事兒皆由不得人做主,你也不要太難受,我有處莊子在順義,你可以帶著丫鬟去住幾日……”

    “您讓我走吧。”榮蕁還是冷冰冰的。

    張昂自認已經讓步了,沒想到她還不知足,“榮蕁,我勸你適可而止,不要仗著你姨娘去世胡鬧。”

    他話里全是鄙夷和不耐煩,榮蕁望著這個自己一直愛慕的人,費盡心思得到的人,原以為嫁給他會欣喜若狂的人,卻從來都沒相信過她。她閉了閉眼睛:“我沒有胡鬧,我只是不想再做您的姨娘了,您簽了放妾書讓我走吧。”

    “想走?當初是你非要嫁給我的,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忘了?”張昂忽然拉起她的手,讓她緊緊貼著自己,“你當本將軍是什么人!想嫁就嫁想走就走?你未免也太不自量力,我告訴你,你這輩子哪兒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將軍府。”

    他本該高興不是么,他生什么氣呢?榮蕁覺得奇怪:“您都要成婚了,李小姐想必是極不愿意見到我的,我留下來不過是徒增煩擾。”

    張昂嘲諷地笑起來:“原來是因為這個,知道自己的計劃落空了就想走?”

    榮蕁不防被他用力推開,往后踉蹌了幾步方才站定,她看著掉落在地上的放妾書,心絞著疼,被他誤解真的很難過。過了許久才輕輕地道:“您本就厭惡我,我走了不是如您所愿嗎?”

    張昂冷冷地看著她:“你毀了我與榮茵的親事,你以為你能這樣一走了之?你憑什么!”

    竟然是因為這個。榮蕁的手在袖子底下發抖,連哭都沒有力氣,真相就是這么鮮血淋漓,原來他一直一直都沒有放下三姐姐。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呢?一個讓他失去心愛之人的卑劣者。

    她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了。榮蕁想走,卻又被他拉住。

    “榮蕁,這是你欠我的,想走沒那么容易。”張昂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那日在書房她泫然欲泣的模樣,驚慌、羞愧懇求的樣子。他更習慣那樣的她,她就該是那樣的,而不是現在這般冷淡地反駁自己,他感到無所適從,心里的那種煩躁又冒了出來,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腳步聲逐漸遠去,最后消失在了耳畔,榮蕁慢慢地抬起頭,他剛才怒極,踹翻了地上的兩個箱籠,里面的東西全翻了出來,滿地狼藉。

    彩蓮等他走遠才進門,徑直來到榮蕁面前攙扶她:“小姐,您沒事兒吧?”方才她不敢走遠,躲在廊下將他們的對話都聽了去,面露擔憂地道:“小將軍說得對,咱們除了將軍府還能去哪兒呢?您就別亂想了好不好?”

    榮蕁不置一詞,讓彩蓮去收拾地上的東**自坐到榻上出起了神。

    陸老夫人要在開元寺連做三場法會,一日做不完,眾人在寺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到陸府時天都黑了。跨過踏雪居的院門,榮茵看到房內已經點了燈,便問守門的仆婦:“七爺回來了?”

    仆婦行禮請安后才回:“七老爺未曾回來,是琴畫姑娘在里面熏香。”

    榮茵點點頭,最近七爺回來得比以前晚,人也比之前疲憊,也不知朝堂上發生了什么,讓他都覺得累。有次看他來回奔波辛苦,榮茵開口勸他下次晚了就留宿值房,他嘴上答應得好好兒的,卻一次都沒做到。

    陳媽媽在后邊問她:“夫人,可要叫小廚房做些吃食端來?”

    “不用了,你們也跟著累了幾天了,下去歇著吧。”榮茵屏退眾人向內室走去,她也覺得疲倦了。

    陸聽瀾回來,就看到榮茵歪倚在小榻上閉目休息,發髻都沒有散,只卸了朱釵,這是累著了?

    他放輕腳步走到榻前,認真地看她。其實榮茵都不知道,他喜歡這樣看她,每日醒了都要靜靜地看一會兒,親吻過她的額頭或臉頰才下床。她大多時候睡熟了什么都不知道,有時候感覺到了癢會將頭蒙在被褥里,嘴里嘀嘀咕咕地聽不清在說什么,可愛得很。

    榮茵感到有人靠近,眼睛動了動,隨即聞到了七爺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還未睜開眼,下一瞬就被人摟抱著坐了起來。“您回來了。”她順勢將頭埋在他懷里,悶悶地道。

    陸聽瀾懶懶地嗯了一聲,溫熱的呼吸落在她耳側:“做法會累著了?”

    榮茵剛睡醒的時候,是不太想說話的,搖搖頭,片刻后又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子從袖口摸出一道黃符舉至他眼前。

    “這是什么?”陸聽瀾接過疊成三角的符紙,正反翻過看了看,上面有用朱砂寫的符咒。

    “母親找白云觀的長春子道長求的。”榮茵頓了頓,有些不自在。

    “你們不止去了開元寺,還去了白云觀?”陸聽瀾揚眉,白云觀離開元寺可不怎么近。

    “中場休息的時候母親單獨帶我去的,嫂嫂們都不知道。”榮茵小聲地說完,又小心地抬眸看他,“您不想知道這符紙是做什么用的嗎?”

    陸聽瀾沉默了會兒,忽然笑著道:“夫君當然知道是什么,只是沒想到娘子如此心急,罷了,就依娘子一回。”作勢要抱她去床上。

    “您胡咧咧什么,誰心急了,是母親……”這話說得也不對,榮茵羞惱地握拳打他,就知道逗她!。

    “好,沒急,是夫君看錯了。”陸聽瀾沉聲笑起來,握住她的拳頭親了親:“你還小呢,生孩子恐對你身子有礙,晚些時候更好,母親那兒我會去說的。”

    榮茵松了口氣:“婦孺的事情您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說完起身要叫琴墨送熱水進來,試了幾次都被他扯回去,“您快讓我起來,太晚了該梳洗睡了。”

    “你夫君我什么不知道?”陸聽瀾用膝蓋壓住榮茵的腿,兀自解起了衣裳。

    “您不是說了不急,這又是在做什么。”榮茵感覺到那灼熱的東西就抵在自己的臀下,蓄勢待發,“您別碰那兒,快松手。”

    陸聽瀾咬著她的耳垂,低啞道:“做這件事又不只是為了生孩子。”

    那還能為了什么?榮茵羞得不敢往下想,抓住他作亂的手,急促地喘氣:“別,我還沒有梳洗呢。”

    “一會兒夫君親自服侍你。”陸聽瀾打橫抱起她走向床榻。

    不一會兒房里傳來了令人面紅耳赤的聲浪,拔步床上人影幢幢,粗吼低喘交織不停,大紅色寶瓶緙絲的錦被翻動。一條勻稱雪白的長腿從湖藍色焦布帳子里垂出,無力地搭在床沿,上面布滿了晶瑩的汗珠,很快被一只大手抓回去,握住纖細的腳踝……

    兩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渾身都是濕汗,滑膩膩的。榮茵又累又困,想撓他都使不上力,哭哭唧唧的:“七爺,夠了,饒了我吧,實在受不住了。”

    “乖,叫夫君。”陸聽瀾摸了摸她汗濕頭發,低聲誘哄。

    “夫君……”

    床嘎吱嘎吱地響動,榮茵說不上來這種感覺,好像許多煙火在腦海里一同綻放,光彩絢爛,她卻聽不見也看不見,本能地緊緊抱住陸聽瀾,隨著他的節奏起伏。

    榮茵第二天醒來時,身子干凈清爽,昨夜到后來她就昏睡過去了,后面發生的事記得不甚清楚。只模糊記得昏昏沉沉間好像被人放到了浴桶里,熱水澆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想來就是七爺信守承諾在替她梳洗了。

    “夫人,該起了,等下您去鋪子里該晚了。”琴書隔著簾子輕聲地喚,榮茵拍了拍腦門,昨夜她忘記跟七爺說這件事了。

    “你今日沒有隨七爺去內閣嗎?”榮茵坐在炕桌邊吃牛乳燕窩粥,看著進來行禮的陸隨問道。

    陸隨笑瞇瞇地:“今日是陳沖和玄青陪七爺去,我在致知院里無事,聽陳媽媽說夫人要去鋪子上查賬,我替您趕馬車。”

    榮茵覺得不太好:“那不是耽誤你休息了,你隨便安排一個馬夫就行。”

    陸聽瀾早就交待過的,榮茵出門必須要有護衛陪同,還有暗衛。陸隨道:“小的休息也是跟別的小廝賭錢耍,耽誤不了什

    么,您收拾著,我這就去安排馬車。”

    第92章 私見私見

    寶泉局的鋪子榮茵已是許久沒來了,上次來還是榮清成婚,她回大興的時候。正月一過,人們又忙著春耕,街市上雖也熱鬧,卻比不上元宵節的人聲鼎沸。

    榮茵挑開車簾子,她記得快到寶泉局的胡同里有家糕點鋪,里面賣的糖蒸酥酪是用羊奶制的,吃起來味道很好,一點膻味都沒有,這么久沒吃有些饞了。她探出身子對駕著馬車的陸隨道:“前邊兒胡同口拐進去,在一家糕點鋪門口停。”

    “是,夫人。”陸隨回頭齜著一口大白牙,車板上還坐了玄夜,這次他二人隨榮茵出門。榮茵之前在陸府并不常見玄夜和玄青,偶然聽陸聽瀾提起去南邊辦事了,應是才回來沒多久。

    糕點鋪不大也不顯眼,差點錯過,找到了地方停下卻被告知糖蒸酥酪只有清晨才有,掌柜娘子笑著道:“夫人能找著這個地兒,想來是熟客,該知我家糖蒸酥酪最是緊俏,來晚了就沒有了。”

    榮茵愣了愣,不是整日都有么?那以前齊天揚每逢旬假從國子監回來都能買到糖蒸酥酪…是起了多早,國子監到這里至少有兩個時辰!他從沒告訴自己。

    榮茵沉默不語,玄夜還以為她沒吃到不高興,不以為意地道:“夫人,糖蒸酥酪宛平也有,我知道哪家的好吃,回去讓陸隨再趕車去買,今日定叫您吃上。”

    榮茵從回憶里清醒,問他:“你怎么知道?”

    陸聽瀾的近侍榮茵認識的不多,但玄夜可以說是其中話最少的一個,給人感覺比較沉穩木訥,沒想到此刻也會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七老爺還未中舉的時候時常帶著小的出府騎馬閑逛,遇到胡同口都要往里去,什么吃的玩的都嘗試遍了。您要是問七老爺,他肯定記得比我還清楚,他記憶力一向好,過目不忘。”

    聽起來實在不像是陸聽瀾會做的事,那會兒他應該剛回到京城還未參加科舉,十五六歲的少年郎,正是“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1]趾高氣昂的時候。榮茵饒有興致地看著玄夜,等他說出更多,玄夜卻自知失言,閉嘴不肯再說。七老爺如今權勢滔天,年輕時做的混賬事兒可不希望被人提起,尤其是在夫人面前。

    被玄夜一打岔,榮茵就忘了糖蒸酥酪的事,一行人徑直往寶泉局的鋪子去了。

    到了鋪子蘇槐出來迎接,他看向后面的陸隨和玄夜,兩人穿著窄袖長衫,身形高大孔武有力,不像是普通的小廝。他面色一滯,旋即又笑起來,抬手往樓上請:“小的已命人在樓上備好了茶水點心,煩請兩位護衛大人移步去樓上喝茶。”

    陸隨拱手:“多謝蘇掌柜好意,七老爺吩咐過我等不得離開夫人半步,喝茶就免了,我們在屋外候著就是。”

    榮茵本來就不太想讓陸聽瀾知道這件事,她對陸隨道:“在鋪子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四周都是伙計,再者我與蘇先生對賬少說要一兩個時辰,你們還是去二樓喝茶等吧。”

    陸隨與玄夜對視一眼,這鋪子是榮茵的嫁妝,七老爺都不便過問,他們更不好知道許多,想著還有暗衛在,就識趣地退下了。榮茵和蘇槐則到后院說話,琴書在門口守著。

    榮茵低聲問蘇槐:“我方才瞧你神色有異,可是有什么不妥?”

    蘇槐嘆息一聲,他早猜到東家出門陸閣老會派人跟著,但沒想到來的會是自己的貼身護衛,足以見得陸閣老對東家的看重,可就是這樣事情才不好辦。他猶豫半晌:“東家,有人恭候你多時。”

    “誰?”

    寶泉局的的鋪子是一個兩層的四方小院,前面臨街是賣綢緞的鋪面,中間是用來采光的天井,后面一排則是三間大正房,蘇槐留了里面的一間來當做他和榮茵談話的密室,平時無人敢靠近。

    兩人站在廊下說話,蘇槐愧疚難當:“榮二爺幾次避著人登了齊府的門,小的覺得可疑就悄悄查了齊元亨,不料行事不周竟被他察覺并派人抓住了……齊少卿知道后放了小的,叫小的務必約您出來,否則性命難保。槐三尺微命,本死不足惜,可家中老母尚在人世,實不忍心她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才聽從他,欺騙了東家,請東家責罰!”

    蘇槐作揖,深深地彎下腰去,榮茵不發話他就不敢起身,許久之后他雙手開始微微發抖。

    開春后溫度漸漸升高,檐上的冰雪在慢慢融化,雪水順著傾斜的屋檐滴落在天井中的云紋石缸里,叮叮咚咚,水波蕩漾。榮茵垂眼看著良久都沒有說話,這一生她經歷的不堪之事太多,被下人背叛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在意的是琴心知不知情。

    蘇槐似猜出她心中所想,繼續說:“琴心什么都不知道,是小的叫她跟您這么說的,她這個人一向沒什么心眼,小的說了她就信,不曾起疑。齊少卿說他手里有您要的東西,東家見見也無妨,我觀他并不是齊元亨之流。您放心,早在您來之前他就已經等在這里了,還是從后門進的,無人看見,陸閣老的護衛不會知道的。”

    “你帶我過去吧。”榮茵長長地嘆了口氣。

    到了密室門外,齊天揚的聲音從里面傳出:“這些事只能告訴你一個人。”

    榮茵無奈,回頭對著蘇槐道:“把門打開,你就在門外候著,不許走遠。”

    齊天揚坐在屏風后面吃茶,見榮茵邁過門檻笑了,端起手邊的青瓷小碗遞給她:“糖蒸酥酪還記得嗎?你以前最愛吃的。”

    掌柜娘子的話又響在了耳邊,榮茵閉了閉眼,沒有伸手去接,而是坐在了離他最遠的羅漢床上:“那是以前,現在不喜歡了。你叫蘇槐約我出來,到底是為了什么?上次在梅園你就說過知道我在查泰興商行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齊天揚看著手里的青瓷小碗,想起以前自己騙榮茵說沒有買到糖蒸酥酪的時候,她就像現在這樣側坐著對他,賭氣不跟他說話,然后他就會變法術似的拿出來,再去看她一臉驚喜的樣子。今日他一早就到糕點鋪子門口去守著了,怕冷了有膻味,他甚至燒了一個暖爐在碗底下溫著,她卻不喜歡吃了。

    他收回手勾起唇角涼涼地笑了笑,將青瓷小碗放又回高幾上。“你以為榮清與榮二叔的事是我故意說出來讓蘇槐騙你的?”

    榮茵問他:“你有什么證據?”

    齊天揚從懷里掏出一個賬本,扔到她面前的烷桌上:“榮清用泰興商行的銀子賄賂上級官員,這上面一筆筆全記下了。”

    記賬本的人是個心思縝密的,而且對榮清的行程了如指掌,銀子什么時候送的,送了多少,送給誰都記得清清楚楚。越往后翻,榮茵的心就越覺得冰冷,甚至往外冒涼氣,散到四肢百骸,抑制不住地顫抖。

    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哥哥會這么大膽,草草掃過,就被上面觸目驚心的數額嚇到,她不明白,哥哥為什么要這么做?這比她預想的還要壞,哥哥是怎么敢的,她該怎么救他?

    齊天揚接著說道:“不止賄賂官員,這么多年,泰興商行的收成有一小部分都進了榮清的私庫,在另一個賬本上。”

    他停頓了一瞬,這些銀子或許是榮江害死榮川后,心懷愧疚為了贖罪才偷偷分給榮清的,榮清一開始確實對泰興商行的內情不知情,可嘗過幾次甜頭后,他也開始肆無忌憚了。本來神不知鬼不覺,可去年榮茵與陸聽瀾定親之后,榮江為了保護自己將來不被清算,給自己增加籌碼將此事透露出來,被嚴黨的人知道,將計就計。

    “你為什么知道得這么清楚?你知道泰興商行背后……”賬本這么重要的東西,齊天揚不可能輕易得到,除非他,榮茵心里頭隱隱有了個不好的猜測,看著他,滿臉的不可置信。

    “因為我父親也在為泰興商行背后的那個官員做事。”齊天揚抬頭回望她,晦澀難懂的情緒從眼里流淌出來,手握緊了又放,放了又緊握。

    榮茵幾乎一下子就猜到了那個官員是誰,臉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凈凈。

    “你猜到了?”齊天揚苦笑。

    榮茵蒼白著臉點頭:“你從翰林院編修一躍升遷至大理寺少卿,現下又是嚴首輔面前的紅人,再加上齊伯父這些年與楊大人關系親近,這并不難猜。”

    她現在心里只剩下了恐懼,她明白,賬本記得如此詳細,明顯是精心設計的陷阱,哥哥不過一個六品官,根本不值得花費這么大的心思,他們的真正目標是陸聽瀾。

    “他們要怎么對付七爺?你告訴我實話。”

    齊天揚沒想到她連這個也猜到了,怕她擔心受怕,忙道:“你別擔心,榮清的事不算什么大事,陸聽瀾又行事縝密,沒有留下什么把柄,嚴懷山現在暫且還對付不了他。”

    榮茵怎么會聽不出齊天揚在寬慰自己,哥哥現在明面上就是七爺的人,他犯事七爺難辭其咎,他們肯定會借題發揮的。當今圣上最痛恨貪污受賄,自他登基以來,凡官商勾結貪污受賄者,輕則殺頭重則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當年的王之行和吳守敬不就是這樣死的么。

    所以自己嫁給他還是連累他了。

    “你冷靜一點,不要胡思亂想。”齊天揚一眼就看出她在自責,伸出手想揉揉她緊鎖的眉頭,在快要觸碰到時卻又收了回來。

    [1]李白,唐,《俠客行》

    第93章 疑慮疑慮

    齊天揚嘆了口氣,本來沒想說出實情嚇她的,可是蘇槐已經暴露了,別人早晚會查到她頭上,得讓她有所防范才行。他開口勸道:“蘇槐不能再用,你最好讓蘇槐回蘇州去,再也不要與他聯系。”

    “可是他們不會放過七爺的,是不是?”榮茵怛然失色,壓根沒聽清他說了什么,自顧自地道,“還有辦法的,只要找到證據證明嚴懷山是幕后主使就行了,泰興商行的銀子是從哪兒來的,用去了哪兒,這么多年不是小數目,肯定還有賬本的,我去找二叔問個清楚。”

    事不宜遲,她站起身就朝門外走,卻被齊天揚快一步攔住:“你能做什么,你難道還看不明白嗎?榮二叔能當泰興商行的掌柜,他早已是嚴黨的人了,他就是一枚棋子,你去問只會打草驚蛇。”整個內閣能與嚴懷山抗衡的只有陸聽瀾,嚴懷山拉攏他不成便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是一定會想盡辦法除掉他的。

    榮茵頓在原地,也知道自己想得太過簡單了,七爺沒有弱點,他們就為七爺造了一個弱點,既然敢以榮清為突破口,肯定早把自己摘了個干凈,一個泰興商行算什么,他們還能成立十個百個。現在泰興商行明面上就只有二叔一人在經營,到時事發,就是榮府出來承擔罪責,二叔和哥哥更是首當其沖,就算還有賬本,那也不是輕易就能拿到的,更不可能在二叔手里。

    榮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怒目瞪他,“多謝齊少卿將事情真相告知與我,至于我要做什么,跟你沒有關系。齊少卿還是趕緊走吧,當心被首輔大人知曉,誤會你通風報信,而毀了錦繡前程。”

    齊天揚看她橫眉冷對的模樣,心口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神色凄楚:“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的人,為了名利什么都不要了?”是,他是在官場汲汲營營了,他是像條狗一樣匍匐在權利腳下了,可那是因為……

    齊天揚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很想告訴她榮川當年死亡的真相,可又懼怕看到她厭惡、憎恨的眼神。再等等,他告訴自己,等他拿到證據,能祈求她原諒的時候,再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阿茵,你該是知道我的,我寧愿一介布衣,躬耕于疇,也不愿為虎作倀。”

    榮茵記得以前齊天揚曾與哥哥爭論過讀書目的所在,哥哥說讀書是為了考取功名,為皇上分憂,他卻認為要以天下百姓為先,若高中有了一官半職在身,當庇天下寒士。他的抱負,從來不是功名利祿。

    “抱歉,是我太心急了。”榮茵低下頭,平穩了情緒,“無論怎樣,我都要試一試,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哥哥和七爺有事而什么都不做。”

    “我知道,但你已經引起別人的注意了,此時更不可輕舉妄動。這件事交給我,如今嚴黨的人對我的防備在慢慢減少,我很快就能拿到證據了。”

    榮茵直到回到踏雪居,腦子里都還在想著齊天揚說的這句話,他去年就去了大理寺,那時候就開始布局了,他為什么要背叛齊伯父?

    她總覺得還有什么內情,可不管怎么追問,他就是不肯說,只道拿到證據后自會告訴她。丫鬟都被打發出去,她坐在小榻上一整日沒有再動彈,胸口悶得慌,一下午都無法安寧,塞滿了不好的預感。

    陸聽瀾踏進院里時,天將黑未黑,他走到二進院見屋里沒亮燈,以為榮茵去松香院給陸老夫人請安了,隨口問道在廊下候著的琴墨:“夫人還未回來?”

    琴墨的家人在陸府位于京郊的莊子上做事,她早晨去莊子上探望了生病的母親,只比陸聽瀾早回來一炷香的時間,但她知道今日榮茵要去鋪子上查賬的事。每次陳氏查賬都是要對上好幾日的,各莊子的莊頭就住在前院的西廂房,府里人都知道,她想了想回道:“夫人去鋪子上查賬了,應該會回來得晚些。”

    榮茵陪嫁鋪子離得近的都在大興,陸聽瀾微皺起眉,怎么沒人跟他說過這事?

    他掀簾進屋,穿過板壁要去凈室換常服,就看到小榻上坐著一個黑影,仔細一瞧,竟是榮茵,坐在那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連自己進來了都沒發覺。

    窗外余光覆在她瑩白的臉上,一副魂游天外的樣子。陸聽瀾的眉皺得更深了,摸黑走到圓桌邊點亮燭臺:“你怎么了?天黑也不叫丫鬟點燈?”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榮茵沒聽見,仍是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又說了一遍,不想她卻嚇了一跳,回過神一臉驚慌,看見是他松了口氣,用手撫了撫胸口:“您回來了。”

    “嗯。”陸聽瀾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手探向她的脖頸。

    “您做什么?”榮茵一愣,下意識抬手捂住自己的衣襟。陸聽瀾表情平靜地看了她一眼,不理會她的拒絕,解開她斗篷的系帶:“屋里還燒著地龍,這樣不熱嗎?”

    榮茵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回來這么久竟忘了脫掉斗篷,難怪先前悶得慌。

    “你在想什么,這么入神?”陸聽瀾脫去斗篷,又去拉她的手。榮茵卻突然想起忘記吩咐陳媽媽準備晚膳了,急得去推他:“您先讓我起來,晚膳還沒安排呢。”

    陸聽瀾稍一用力,榮茵又跌回了他的腿上,她有些不好意思:“您不餓嗎?”槅扇外的天都黑了。

    “我早上走的時候已經吩咐過了。”這段時日他很忙,回來會很晚,怕榮茵餓著肚子等他,早上出門的時

    候就吩咐陳媽媽每日將晚膳按時做好送來,盯著她先吃。

    陸聽瀾摸摸她的臉,無聲地嘆息。嚴懷山似乎不打算容忍他了,最近的小動作很多,戶部削減各部預算的奏折的被他一力壓了下來,今早顧辭簡還被御史參了一本,明擺著想除去他在兵部安插的勢力。

    很快陳媽媽將晚膳端了上來,兩人移步到西次間。榮茵明顯的心不在焉,平日里喜歡吃的酥骨魚一口沒動,不喜歡的槽黃芽卻連吃了好幾筷。

    陸聽瀾夾了一塊酥骨魚放在她盤子里,出聲問:“寶泉局的鋪子收益怎么樣?”

    “您說什么?”榮茵抬起頭看他,囫圇咽了嘴里的槽黃芽,然后哦了一聲,有些心虛地道:“您知道我白日去查賬了吧,鋪子收益還行,蘇先生將鋪子改為綢緞莊后,生意比以前好了不少。”

    不是鋪子上的事,那還能因為什么?陸聽瀾笑著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心里的疑惑越來越重,吃過飯,就去了前一進的院子。之前為了方便陳沖陸隨他們向陸聽瀾稟報事情,榮茵把一進院的廂房騰了出來,當作他在踏雪居的書房。

    陳沖端了盤餃子坐在次間里吃,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七老爺忙放下盤子行禮。陸聽瀾沒有進門,站在廊下盯著院子里的西府海棠,道:“去找陸隨問問白日里夫人去鋪子上的事。”

    陳沖應諾,又見他閉了閉眼,遲疑了許久。陳沖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院子里點了燈籠,能看清西府海棠剛冒出的新芽,要不了多久就會有鳥兒立在枝頭啁啾。

    “……還有盯著齊天揚的人,一并問了。”陸聽瀾的聲音冷了下來。

    陳沖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看他,陸聽瀾的側臉陷在陰影里,十分冷淡。他心中一凜,立即去了致知院。

    榮茵從凈房出來,坐在梳妝鏡前擦香膏,從銅鏡里她看到陸聽瀾坐在后邊的小榻上,手里拿著一本佛經看得很認真。

    她在猶豫要不要先將哥哥與泰興商行的事告訴他,今日要不是齊天揚提起,她還不知道哥哥能去詹事府是因為他,當初還以為是鄭大人的關系,可是這樣他跟哥哥更難撇清了。榮茵抿抿唇,算了,還是等齊天揚拿到證據再告訴七爺吧,他說過要不了多久的。

    房間里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榮茵擦完香膏又拿起檀木梳梳頭。不知過了多久,她抬頭,竟與鏡子里陸聽瀾的眼神撞了個正著,不知何時他已經放下了佛經,正不錯眼地盯著她,表情很奇怪,像是打量,又像審視。

    榮茵心頭一跳,回頭看他,期期艾艾地叫了聲:“七爺?”

    陸聽瀾已經恢復了往日溫和的神情,向她伸出手,榮茵走過去,果然又被他拉進了懷里。他輕嗅著她的發膏香氣,低聲問:“今日出去有遇到什么開心的事嗎?”

    榮茵還在想他剛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心里有絲不舒服的感覺,聞言想了想,勉強笑著道:“我今日才知您以前也會打馬游街,玄夜說京城里就沒有您不知道的地兒。”

    陸聽瀾笑了笑:“阿茵,現在我再怎么位高權重,歸根究底也只是一個凡夫俗子。”榮茵身子一僵,覺得他話里有話,可是他很快又接著道:“不止如此,我還去過賭坊。”

    這倒是讓榮茵驚訝了,她好奇地問他:“您也會賭錢嗎,贏了還是輸了?”

    陸聽瀾將她摟緊,貼著她的耳朵緩緩說道:“賭坊里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你若一身貴氣,就會聯手騙你的銀子……”

    兩人親密地摟著說話,窗外下起了雨,今年春天雨水好像格外的多,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場。淅淅瀝瀝中忽聽得簾外傳來琴墨的說話聲:“陳護衛,您這么晚來有事嗎?”

    陳沖的聲音聽不真切,隱隱約約好像在說:“琴墨姑娘,勞煩通傳一聲,我有事找七爺稟告。”

    第94章 信任信任

    陸聽瀾很有耐心,他小時候也不是那種安靜的性子,做過不少出格的事,他把記憶深刻的都撿出來說了。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榮茵心想,他不愧是當年的狀元郎,寥寥幾句就能將故事說得生動,以后要是不做官了,去當說書先生肯定也能養活自己。困意涌上來,榮茵的頭蹭了蹭,在他懷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慢慢閉上眼睛。

    “……我第一次偷喝酒的時候才十二歲,那年祖父帶我去川蜀拜訪他的同窗,我趁他們喝醉了偷偷抿了口,只覺辣嗓子,不明白為什么世人要稱它為瓊漿玉露,沒想到一口就醉了,第二日傍晚才醒過來,把祖父都嚇著了。”陸聽瀾說話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榮茵枕在他胳膊上已經睡著了,眼瞼緊閉呼吸平穩。他看著她的臉沉思許久,最后輕嘆口氣,將她抱到拔步床上,放下幔帳才走了出去。

    陳沖站在桌案前,冷汗順著額頭直往下淌,一旁的暗一也沒好到哪里去,都覺得后背發涼,誰也不敢第一個開口說話。

    雨勢漸漸變大,拍在屋頂的瓦片上噼噼啪啪,急切而焦躁。陸聽瀾的臉色很平靜,周身卻散發著陰沉而冰冷的氣息,靜靜地等著,廂房里詭異的安靜。

    冷汗流到鬢角,陳沖卻不敢去擦,他動了動緊繃的腮幫,眼睛盯著地面:“夫人不許人跟著,陸隨和玄夜就等在外面的鋪子喝茶,暗衛說只看到夫人和她的賬房先生蘇槐進了后院談話,琴書也在,并沒有看到其他人進出。不過……暗一跟著齊天揚,今日一早在寶泉局附近把人跟丟了。”

    “小的一直盯著齊天揚,他與夫人并沒什么往來,蘇槐年前不慎被齊元亨抓住了,還是他出手救的,小的猜測他應以此要挾了蘇槐。”暗一說得斷斷續續,他也被這樣的事情嚇著了。他跟丟人后,在寶泉局附近找了許久,沒再找到就先回了陸府,先前陳沖尋他問的時候,兩相對了一下,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今日,他原以為齊天揚是去見嚴黨的人。

    陸聽瀾沒說話,他咽了口唾沫又接著說道:“齊天揚這段時日與榮清走得很近,今日多半與榮清的事有關。”

    等他說完,廂房里又安靜下來,兩人都不敢抬頭,長久的靜默。

    此時屋外狂風大作,透過窗縫、門縫鉆了進來,屋內燭火搖曳,明明暗暗。突然,“啪”的一聲窗牖被風吹開彈到了墻上,廂房立時陷入了黑暗。

    幾道銀光閃過,遠處雷聲陣陣,陸聽瀾忽地站了起來,陳沖終是忍不住抬起頭,看到他一臉的淡漠。

    陸聽瀾走到門邊,暗一叫住了他:“榮清近日打著您的名號與嚴黨的人來往甚密,需要不需要出手敲打他一下?”

    “不用,也算給他們找點事情做。”陸聽瀾毫無感情地道。

    暗一又硬著頭皮問:“今日齊天揚已經發現了我的蹤跡,并設法甩開了我,您看還需要繼續盯著嗎?”

    “換個人繼續盯著……今日的事以后都不準再提。”陸聽瀾說完抬腳出了門。

    他回到內室,果然看到榮茵被雷聲驚到,躺在褥子里不安地皺眉。他脫鞋上了床,從身后擁著她,陣陣溫暖從她身上傳過來。

    榮茵動了動轉身抱住他,半夢半醒間,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涼意,拉起被子蓋到他身上,含糊地問:“您踢被子了?”

    陸聽瀾嗯了聲,知道她還沒醒,柔聲道:“睡吧,我在。”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安撫,很快,她又睡熟了。

    大雨來得急也去得快,這會兒只剩悉悉索索的聲響了,陸聽瀾閉著眼睛,想起在溫泉莊子時榮茵哭著讓自己相信她的話,也答應過他不再見齊天揚的事。他的呼吸不自覺加重,仿佛聽見了身體里血液反復沖刷的聲音,胸口似堵著什么,叫囂著要沖出來。

    他極力壓制著自己,憤怒就

    會失去理智,或許今日的事真的是齊天揚要挾蘇槐做的,她并不知情,也不是商量好了特地去私會。

    他既承諾過要信任她,就應該做到,夫妻之間,容不得半點猜忌。

    第二天起床,院子里落了一地西府海棠的枝葉,陳年媽媽替榮茵布菜:“昨夜下了好大的雨,又是打雷又是閃電,跟夏天下似的,今年春天也太反常了些。”

    榮茵朝窗外瞅了眼,一名仆婦用蘆葦制的掃帚將落葉掃到一旁堆了起來,新芽嫩綠的顏色很亮眼。她不記得自己半夜醒過的事,好像跟七爺在一起后,她睡得越來越好了。她低下頭,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陳媽媽又道:“今兒請安有的熱鬧了。”她見榮茵迷茫地望過來,立即道:“您忘了,小將軍五月里頭就要與李小姐成婚,喜春閣早忙開了,如今將軍府沒有長輩,一切全靠五夫人操持,前幾日去下聘還是五老爺與三老爺去的。”

    榮茵卻想起了那個瘦馬的事,到最后張瀟還是沒擰過,陸聽潭將母子接進府后安排在了喜春閣后面的小院子里。聽說瘦馬挺著大肚子來請安時,張瀟連面都不曾露。

    松香院果然很熱鬧,榮茵到的時候她們已經在討論筵席該做什么席面了。陸老夫人拉榮茵坐到炕上:“雖然二月了,但也還冷著,你怎么不多穿些?”

    “母親,我穿得多呢,有陳媽媽盯著我,您還不放心嗎?”榮茵笑著回了,她穿的是絲綿夾襖,出門還會披斗篷拿手爐,怎么也不會冷,陸老夫人不過是心疼她。

    陸老夫人大聲笑出來,又指了指張瀟:“你也一起聽聽你五嫂嫂怎么操辦筵席的,這大手筆就是取王公貴女也使得。”

    張瀟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我就當母親是夸我了,您不知道,李大人就這一個嫡女,平日里寵著愛著,嬌貴得很,我也不能敷衍了,又不是姨娘通房的,能隨意打發。”

    張瀟一番夾槍帶棒的話,是故意說給榮茵聽的,讓她知道,就算榮蕁是她的妹妹,也什么用都沒有,妾就是妾,她可不會看在誰的面子就優待了。說完還看了榮茵一眼,她正偏過頭與趙氏說話,眉眼彎彎,好像沒有聽到一樣。

    說完席面,又說起了迎親的人選,陸老夫人說了,張昂的父親鎮守邊關不能回來,陸府會協助張瀟把親事辦好,讓她需要什么直接說出來。

    張瀟笑了笑:“多謝母親,如今阿弟雖然身為三千營的副將,但他與之前在五城兵馬司的同僚也還有往來,他說了,迎親的人就從兵馬司和三千營的兄弟里選,讓我不要操這份心。”

    陸老夫人點頭:“小將軍倒是比以前沉穩了不少。”

    正說著陳媽媽快步走了進來,低聲在榮茵耳邊說了句什么。榮茵驚訝地看著她,懷疑自己聽錯了,確定是真的后立即向陸老夫人請辭告退。

    琴書在屋外等著她們,方才是她來傳話的。等離松香院的院門遠些了,榮茵才問她;“四妹妹和誰來的?”

    琴書邊走邊道:“四小姐帶著彩蓮姐姐和婆子來的,現下在東稍間等您呢。”

    榮茵一頓,她方才下意識還以為,隨后自嘲一笑,又問:“沒有說因為什么事嗎?”

    琴書搖頭:“四小姐只說了來看看您。”

    榮茵聽了就更覺得奇怪,將軍府離陸府可不近,來這一趟不可能只為了看她。算了,還是先回去看看再說,她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東稍間的墻角擺了幅松鶴同春的地屏,榮蕁只一眼就認出這是出自榮茵手的蘇繡,站在地屏前細細欣賞。“四妹妹。”身后傳來喊聲,她回頭,榮茵已經快步走了進來。

    她轉過身,眼角氤氳出一滴淚來,輕聲叫道:“三姐姐。”

    榮茵握住她的手,有些不敢相認,榮蕁比上次見到更消瘦了,人也長高了些,看起來明顯超過自己了,才驚覺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忍不住心酸:“你怎么想著今日過來?也不提前寫封拜帖,好讓我準備準備。”

    榮蕁掏出手帕來擦眼淚:“瞧我,許久沒見三姐姐高興得都哭了,你可別笑話我。”

    “怎會。”榮茵讓榮蕁坐下,烷桌上丫鬟已經上了盞六安瓜片,她開口喚琴書進來:“撤下去,換杏仁茶進來。”

    榮蕁破涕為笑:“三姐姐還記得我愛喝這個呢,這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說起這個,榮茵卻覺得愧疚,小時候她和榮蘊沒少欺負榮蕁,自責地道:“以前不懂事,每次都搶你的杏仁茶吃,總算有機會給你補上了,你若怨我,我再給你賠個不是。”

    她裝模作樣地學著男子作揖,榮蕁哭笑不得去扶她:“不怨,不怨,我們好不容易見一面,你也坐下,我們好好說說話。”

    兩人之間,比出嫁前更親近了幾分。

    說了一會兒,榮茵便要叫陳媽媽進來安排晌午飯,她看著榮蕁:“我見你都瘦了,在將軍府是不是沒好好吃飯?你想吃什么我安排廚娘去做,這次你在陸府多待幾天,宛平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我帶你去逛逛。”

    榮蕁心里涌起一陣感動,她拉住榮茵的手:“別忙活了,我今日還要趕回去的。”猶豫幾番,還是問出了口:“三姐姐,陸大人對你好嗎?”

    榮茵意外地看著她,片刻之后嘆了口氣,沒想到事情過去這么久榮蕁還沒放下,她鄭重地點頭:“四妹妹,七爺對我很好,我很高興自己能嫁給他。”與七爺相處的時間越長,越覺得慶幸。

    第95章 離開離開

    陳媽媽進來,手里拿了兩個紅銅手爐,一個遞給彩蓮,一個親自放到榮茵手里:“您說話時握著,手就不冷了。”

    榮茵笑笑:“屋里燒了炕,窗牖也關著吹不到冷風,怎么會冷。”

    “太夫人今早才囑咐了奴婢不能讓您受涼。”陳媽媽放好,說了晌午飯的安排,“七老爺的管事又送了幾尾新鮮的鮒魚來,正是抱子的時候,肉質緊實口感鮮甜,用來清蒸最好。”

    榮茵一臉無奈:“他怎又送來了,上次不過是隨口提了句味道好,倒叫他記在心里了,留著多孵幾條小魚苗,等到秋天收獲大魚,這樣不好么。”

    陳媽媽也笑了,下人都知道七老爺寵愛夫人,得了什么好的都往踏雪居送。“只要您喜歡吃的,再難都有人想方設法去弄,溫泉莊子今早還送來了幾筐新鮮的葉子菜,您要是不想吃清蒸魚,吊了高湯用來吃鍋子如何?”

    也是許久沒吃鍋子了,榮茵想了想覺得不錯,又詢問榮蕁,加了幾道她愛吃的菜。

    杏仁茶做好了,琴書端進來放在榮蕁的右手邊,榮蕁聽著榮茵和陳媽媽的對話,目不轉睛地看著榮茵。她穿著煙霞色的寶相花夾襖,頭上只插了富貴雙喜的步搖,耳垂上戴的紅翡翠滴珠耳墜足足有指甲大,瑩潤無瑕。整個人打扮得簡素,卻件件價值不菲。

    還有身邊伺候的丫鬟婆子,大大小小不下數十人,她剛才進門的時候快速打量了琴書一眼,一身簇新的比甲,簪了幾朵珠花,一舉一動比在榮府時穩重了不少,看起來很體面。踏雪居就更不用說了,院子十步一景,每個月洞門都有下人守著,光是東稍間里擺放的東西,拿到外面也是貴重的,看來陸七爺真的將榮茵照顧得很好。

    在外面聽著別人說陸七爺如何寵愛她,都及不上親眼一見,她再也不是那個被關在棲梧堂的榮三小姐了。

    榮蕁想得出神,眼淚不知不覺又滾落臉頰,她過得好便好,自己也能安心了,不用再惦記當初是不是害了她。

    榮茵和陳媽媽說完,回頭去看榮蕁:“母親每日晌午后都要睡一會兒,等她睡醒了我再帶你去拜見,她老人家待人和善,尤其喜歡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看見你定會高興……你怎地又哭了?”

    榮茵看到榮蕁哭紅的眼眶,呆了一瞬,急忙給她擦眼淚,故作兇狠地道:“四妹妹是怎的了,一見我就哭,再這樣下次可不許你登門了。”

    榮蕁笑著搖搖頭,自己擦了,問道:“你上次回榮府見著華哥兒了嗎?他長大了沒有,有沒有問起我?”

    榮茵上次回去還是大年初二出嫁女回娘家的時候,她和榮蘊都回去了,榮蕁當時派丫鬟去送的年禮,說是著涼臥了床,等好了再回去。而榮江和王氏竟也沒問她可吃了藥,大夫怎么說,隨意打發走了丫鬟。

    至于華哥兒,他現在只把二嬸當做自己的親生母親,把榮蘊當成親姐姐,連榮蕁是誰都不知道。

    “不止高了還壯實了不少,二叔請了先生給他開蒙,現在已經

    會背《三字經》了。“榮茵頓了頓,沒有將榮江又納了妾室的事說出來,畢竟蘭姨娘去世還不到一年。

    榮蕁聽了卻覺得難過,蘭姨娘死前都還心心念念的華哥兒已經不記得她了,他那么小,說不定連自己也不記得了,不記得也好。

    她釋然地笑了笑,定定地看著榮茵:“三姐姐,阿蕁此番前來,是有事想拜托你。”

    榮茵今日聽到榮蕁來的消息就感覺奇怪,方才跟她交談也疑惑不安,此刻更是不自覺坐直了身子:“你說。”

    “……我還沒去過京城以外的地方呢,我想出去看看,去哪里都可以,也許這輩子都不再回來了。”

    她的神情不似玩笑,榮茵不敢置信,她那么難才進了將軍府,如愿以償不該心滿意足嗎?怎么說走就要走了?

    榮蕁看出榮茵在想什么,黯然地垂下眼,似自嘲又似挖苦:“處心積慮得來的東西,總不會長久。”

    榮茵聽完怔了很久,她至今還記得幾次遇見小將軍時,榮蕁那害羞又忍不住偷看的眼神,嘗試著問道:“你可是因著小將軍要娶妻的事?”

    “若真是因為這件事當初我就不會以妾室之名入將軍府。”榮蕁苦笑著搖頭,“三姐姐,你別問了,這個決定我想了很長時間,我不會后悔的,就是后悔也回不了頭。”

    榮蕁的語氣很堅決,沒有商量的余地。榮茵看著她消瘦的面頰,知道她在將軍府應該過得不好,又想起今早在松香院張瀟說的那些話,她那么看重門第的人,肯定不會將榮蕁放在眼里,等李小姐過了門,榮蕁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她嘆了口氣:“可是小將軍不會同意的,沒有放妾書官府的人隨時都能抓你。”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榮蕁抓住她的手,懇切道:“我身邊沒有能用的人,三姐姐,只有你能幫我了。”

    ……

    天剛擦黑,陸聽瀾從乾清宮出來,太監總管李若興舉著燈籠替他照明,低聲道:“這次證據確鑿,嚴黨的人又在一旁虎視眈眈,皇上就是想包庇都找不到口子,陸大人可要多體諒皇上的難處啊。”

    “我都明白,公公請回,不必相送。”陸聽瀾接過燈籠,才下了漢白玉石的臺階,就看到等著被皇上召見的嚴懷山,緋色官服外披了件灰鼠皮的大氅,狹長晶亮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待他走近笑著道:“肅之這么晚還為皇上分憂,不愧為皇上倚賴的肱股之臣。”

    陸聽瀾微微一笑:“首輔大人說笑了,戶部差事出了紕漏,皇上留我下來訓斥罷了。”

    “哦?”嚴懷山笑了笑,“老夫倒是有所耳聞,高乾也太不當心了些,稅銀核算出了虧空竟然不及時上報,還想著拆東墻補西墻,皇上仁慈,只是降了他的職,就怕再有下次直接殺頭了。”

    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李若興朝著二人走來,尖聲道:“皇上召嚴大人進殿問話。”

    陸聽瀾拱手告別:“首輔大人說的是,我定親口轉述與他。”

    “肅之。”嚴懷山出聲叫住他,“迷途知返方是康莊大道,你可不能一條道走到黑啊,你知道的,老夫一直以來都極為看好你。”

    陸聽瀾回頭看了他一眼:“多謝首輔大人提醒。”再轉過身時,臉上的笑容已經沉了下來,高乾的事提醒了他,戶部里有嚴懷山的人,他沒料到嚴懷山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將手伸進戶部。

    他走出宮墻,馮征明已經在那兒等著了,看到他沒有一絲笑意的臉心頭一跳,忙問:“高乾的事連累到你了?”

    陸聽瀾緩慢地搖頭,將方才嚴懷山說的話復述了一遍。

    “他奶奶的這老匹夫,盡喜歡玩下三濫的手段威脅人。你用不著這么看我,再好的涵養碰到他都忍不住罵娘。”馮征明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氣憤道:“那你能猜出他安插的人是誰嗎?把他揪出來,咱們也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陸聽瀾默了默:“猜到是誰沒有什么意義了,這枚棋子的作用就是陷害高乾,我們該想想下一個他們要對誰下手。”

    “你是說……”

    迎面走來幾名宮人,馮征明止住了話頭,直到兩人走到宮外的馬車旁,才再次開口問道:“你打算怎么辦?”

    陸聽瀾看著遠處緩緩關上的宮門,宮墻之上黔黑厚重的云層里偶爾閃過幾道閃電,風雨欲來,這個春天,好像一直在下雨。他淡淡地道:“前有顧辭簡,后是高乾,嚴懷山這是要一步步瓦解大皇子身邊的力量,只是動作未免太急躁了些,漏洞百出,完全不像他的行事作風,你猜是為何?”

    馮征明沉思片刻,立即驚訝地看著他:“你是說皇上……不對呀,你不是才在乾清宮見著皇上了嗎?他臉色如何?說話中氣可足?”

    “置了道屏風,我離得遠看不真切,但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太醫院有嚴懷山的人,他比我們更清楚,觀他行事便可窺探一二。”陸聽瀾道。

    馮征明聲音愈發低了:“可要叫大皇子出宮詳問?”

    “不可。”陸聽瀾沉吟了會兒,“多事之秋,大皇子最好守在皇上身邊,若是有事,他會設法聯系我們的。”

    二人又說了幾句,才各自上了馬車回府。

    榮蕁拜見了陸老夫人就走了,她走后榮茵思索了許久,要離開京城,就需要銀子、路引和證明身份的文書,銀子簡單,路引和文書卻必須經過官府,蘇槐是弄不到的。而且昨日齊天揚說過之后,她已經決定讓蘇槐帶著琴心回蘇州祖宅了,只是琴心剛有身孕,不能長途奔波,得等三個月以后。還有那鋪子是父親留給她的,她不能也舍不得賣掉。

    可是除了蘇槐,她身邊能用的人也不剩誰了,表哥之前送來的還有一個郝掌柜,他看鋪子倒是還行,就是做這些也是無能為力的。

    當然,她還可以向七爺求助,想必榮蕁也是這么打算的,但她不知道榮蕁這么做對不對,要是以后她后悔了怎么辦?

    陳媽媽用湯婆子把床都暖熱了,出來勸道:“夫人,您先睡吧,七老爺吩咐過您不必等他的,何況都這么晚了,他回來見您沒睡也是要不高興的。”

    榮茵拿了一本游記在手上翻:“再等等,我有事要和七爺說,你們先退下吧。”

    第96章 幫忙幫忙

    陳媽媽見勸不動,只好又端了盞蓮花座的燭臺放在圓桌上,然后才退了出去。

    陸聽瀾在前一進廂房里放的書并不多,主要是些佛經、史書之類,這本壯游子的《水陸路程》,還是榮茵在架子底下翻出來的,她喜歡看雜書,當即就拿了回來。

    現在看來這本書大有用處,若四妹妹南下,就能參考書里所記載的出京線路,要經過哪里、有多少里程,還有一路能見到的自然風光與名勝景觀,能早做準備。榮茵就著燭火看書,才看到夔峽的險峻,就感到眼皮愈發沉重,撲扇幾下后緩緩閉上了眼。

    卻也沒完全睡熟,還能聽見廊下燈籠被風吹動的嘎吱聲響,有丫鬟在門前來回走動,不知誰犯了錯,被壓低聲音的訓斥,然后就是“嗚嗚”的哭聲……突然,燈芯“噼啪”一下爆出火星子,榮茵迷迷瞪瞪睜開眼,醒神間,似乎感受到從對面傳來一道冰冷的視線,她微微轉眸,就看到七爺隔著圓桌與她相對而坐,眼眸深幽如潭。

    榮茵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心想應

    該是自己沒睡醒看錯了,七爺怎么會用那種眼神看她,欲待再看,陸聽瀾已經起身走了過來,撿起掉在地上的書,隨意翻了翻,看清書名后臉色一沉,問她:“從廂房拿的?怎么想起來看這個?”

    不問自取非君子所為,榮茵耳尖有些發熱,低頭不去看他,慢慢地道:“在府中無事可做,就想著看書打發時間,廂房的書多,隨便拿了一本,忘了跟您說了。”

    陸聽瀾聽完,神情緩和下來,揉了揉她的頭,聲音有些疲倦:“內閣事多,等忙過這陣我帶你去莊子上走走,廂房里的書你想看就看,不用告訴我,若是沒有合心意的,就叫陸隨去書肆買。”

    榮茵看了眼更漏,已經快亥時了,扒拉下他的手握住:“年前您就很忙了,這么久還沒忙完嗎?”

    陸聽瀾無奈地笑:“朝堂之事可沒有忙完的一天,委屈你了。”

    才不是因為這個。榮茵皺了皺鼻子:“再怎么樣也要注意休息,您下次晚了就不用趕回來了,我身邊有這么多丫鬟伺候,您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行,你睡覺不老實,總是踢被子,現在夜里寒冷,會著涼的。”陸聽瀾親親她的臉,轉身朝凈室走去,“這件事只能聽我的。”

    榮茵想起他方才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的背影。

    陸聽瀾洗漱完出來,內室里已經沒有榮茵的身影了,還以為她先睡了,放輕動作掀開床幔,卻看到她躺在床上眼睛濕漉漉的睜著,是打哈欠時冒出的眼淚,明明已經困得不行了,就是不睡。無奈地道:“等我做什么,快睡吧。”

    “我有事要跟您說。”榮茵搖頭,等他上了床躺到他懷里。陸聽瀾環住她,閉著眼睛嗯了聲:“說吧”。

    榮茵把玩他另一只手,不緊不慢地說了。話音剛落,就被他抓住手腕坐了起來:“你要去哪里?拿路引和身份文書做什么?”陸聽瀾嗓子發緊,難怪她要看《水陸路程》。

    “疼,七爺您先放開我。”榮茵還來不及驚訝,就被他勒得發疼,抽回手一看手腕已經發紅了,她握著紅腫的地方往后退了退,“您怎么了?”

    陸聽瀾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不喜歡她畏懼自己的樣子,將她又扯回懷里抱著,親了親她的手腕:“抱歉,很疼嗎?我去拿藥膏來。”

    “不用,一會兒就好了。”榮茵拉住他,覺得可能是朝堂的事讓他煩心了,忽略心底那抹淡淡的不安,將白日里榮蕁來過的事說了,“要路引和身份文書的不是我,是四妹妹……您說這樣做真的好嗎?”

    陸聽瀾揉著她的手腕,頭也不抬地問:“你是怎么想的?”

    “四妹妹看起來過得很不好,我不愿她繼續受苦。”榮茵抱住陸聽瀾,說起了榮蕁以前的事,“……她受到委屈從來不會哭的,今日我一見她,就知道她心里難受。七爺,我小時候是個蠻橫的,曾對她不起,她對我有所求我就不忍心拒絕,可我也怕做錯了。”

    “你都說了榮蕁從小是個打定了主意就不會輕易改變的人,若是你不幫她,她肯定還會想其他辦法,而且沒有路引和文書也能走,只是在路上遇到的麻煩不會少,就怕到時出了事你又會自責自己沒幫她。”陸聽瀾握著手腕看了看,還有點紅,不過明天起來應該不會腫了,她的皮膚真的很嬌氣。

    其實今日想了一下午榮茵也想到了這點,但她還是憂心忡忡:“可我就是擔心,四妹妹從未出過遠門。”

    陸聽瀾摟著她又躺下:“我倒覺得她挺聰明的。”

    “這是從哪兒看出來的?”榮茵支著腦袋,趴在他的胸膛看他。

    陸聽瀾垂下眼,抬手摸著她的臉,緩慢的、一寸一寸的撫摸,心中的情緒不停翻滾。連榮蕁都知道有事可以通過她來找自己求助,可她呢?她遇到事第一個想到的從來不是自己。

    “我安排兩個人跟著她,這樣就算她反悔了也能隨時回來,你看行嗎?”陸聽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這樣當然是最好的,榮茵點頭沒再追問他,又說:“還有路引和身份文書。”

    “好,明日我就交代給陳沖,他會弄好的,睡吧,已經很晚了。”陸聽瀾給她掖好錦被,溫柔地輕哄。

    第二天榮茵起床就晚了些,陳媽媽領著琴墨和琴畫端著熱水進來伺候她梳洗,往日陳媽媽都要和她說笑幾句,今日卻反常地一語不發。榮茵看了陳媽媽一眼,見她神情凝重,不由問道:“怎的了,一大早上的發生了什么事不成?”

    “五老爺剛接進府的瘦馬病重,現在都喂不進去藥了。”陳媽媽是想了會兒才說的,怕榮茵覺得大早上的聽到這種事晦氣。

    “什么時候的事?”榮茵皺眉,今日病重,那早幾日應該就病了,她怎么一點消息都沒聽到,“那肚子里的孩子?”

    陳媽媽低聲嘆息:“天不亮的時候,就是有孩子才麻煩呢,大夫說了不保住大人孩子也活不成,可要保住大人就得先落了胎,橫豎孩子都活不成了,可那瘦馬說什么都不同意,躺在床上疼得直嗷嗷叫,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聽了都害怕。”

    榮茵心想,陸老夫人為了孩子出生后不被人在背后指點有個瘦馬出身的生身母親,主動提了讓陸聽潭抬做姨娘,下個月就是納妾禮了。那孩子是瘦馬能進陸府的保障,沒了孩子她就什么都不是,當然不會同意。

    榮茵問她:“大夫說了嗎?好好兒的究竟生了什么病,這才進府幾天。”

    陳媽媽左右看了看,找借口把琴墨和琴畫支了出去,小聲道:“奴婢也只是聽人說,您隨便聽聽就是。大夫說不出是什么急癥,偏那瘦馬哭著喊著說是五夫人下了藥害她,怕她生下孩子爭寵。”

    榮茵吃驚地看她:“可有證據,五嫂容得她這么污蔑?”

    “那瘦馬身邊伺候的人都是五夫人撥的,又有幾個忠心的呢,說是她半夜醒了口渴想喝水都得自己倒。為了這事,五老爺和五夫人見天地鬧。”陳媽媽嘆了口氣,“有些話原不該奴婢說,但您也要心里有個數,五夫人將門出身,手段狠著呢,您真當五老爺只有這一個瘦馬的事?不過是沒鬧到明面上罷了,還有二夫人和三夫人也沒少在她手上吃虧。”

    陳媽媽這是提醒她的意思,榮茵心里卻想到了榮蕁,張瀟雖然是外嫁女,可是由于將軍府沒有主母,這么些年她也還管著將軍府的庶務,若是李小姐進了門,見不慣榮蕁,說不定張瀟也要出手對付了。她昨晚還猶豫不定要不要幫榮蕁離開京城的,此刻卻下定了決心。

    想了半晌,榮茵又問陳媽媽:“母親知道了嗎?”

    “知道,太夫人覺少醒得早,聽說一早就去為孩子抄了卷佛經,盼他平安無事呢。真是造孽,那孩子都快六個月了,即使落下來也是成了形的。”陳媽媽選了件素色的衣裳給榮茵穿上。

    “去傳早膳來吧。”榮茵點點頭,打算隨便對付兩口就去松香院看看陸老夫人,她這把年紀就盼著子嗣興旺,不然也不會同意瘦馬進門了,此時心里定不好受。

    齊天揚回府后就聽到小廝說齊元亨找他,他皺了皺眉,轉身去了書房。齊元亨倒是有些意外能在這個時辰見到他:“你今日回來得早,高乾的案子忙完了?”

    “沒什么好忙的,皇上已經下了旨,他被貶去慶云縣做知縣了。”齊天揚在交椅上坐下。

    齊元亨高興地道:“這件案子你的功勞不小,首輔大人很滿意,少了高乾,陸聽瀾身邊又折損一員猛將。孫大人今早還當著我的面夸了你,說你是可塑之才。”

    齊天揚眼底閃過一抹厭惡,冷淡地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齊元亨笑容一滯,端起茶盞啜了口:“我聽孫大人說你最近在主動參與泰興商行的事了?還有榮清的事也……”

    “您在擔心什么?”齊天揚打斷他。

    “咳咳。”齊元亨清了清嗓子:“你是知道了嚴大人要把榮家推出來當替罪羊的吧?而且要拉陸聽瀾下水。”

    齊天揚笑了笑:“怎么,您以為我是為了榮茵?”

    齊元亨拍了拍桌案:“不止我,你以為嚴大人就不會懷疑你么?嚴大人能做到今天這個位置,你當他是好糊弄的?”

    第97章 探問探問

    嚴懷山老謀深算,從寒門書生到權傾朝野的宰輔,生性多疑自不必說,齊天揚自然也察覺出了他對自己的幾番試探,但他已入局,嚴懷山就算防備又如何?

    沉吟半晌,齊天揚想起自己今日回府的目的,問他:“之前您說您拿到榮伯父掌握的證據后,就交給了嚴大人,您私底下可曾謄寫了一份?”

    齊元亨怔了怔:“你這是何意?”

    齊天揚看著他道:“嚴大人想用榮府撼動陸聽瀾,**清畢竟只是一個六品官,鎮國公府根基穩固,皇上對他也一向信賴,就算再不能容忍官商勾結,也不會對他從重處罰。嚴大人勢必會增加涉事官員的份量,若不想成為下一個榮府,咱們就得有自己的籌碼。”

    齊元亨神情一變,立時噤了聲,片刻之后說:“我這兒沒有你要的東西。”

    “您不信我?”齊天揚的目光落在不斷冒出熱氣的茶盞上,“您放心,我早已將榮茵拋之腦后,沒有什么比握在自己手里的權利更真實,”

    齊元亨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你能這樣想,為父欣慰不已,不過嚴大人視我為心腹,不可能這么做。”

    此時小廝在門外稟報,齊母為娘家侄女接風,今日在花廳筵席,讓齊天揚去與遠道而來的表小姐打個招呼。齊天揚隨口就拒了,齊元亨卻讓他過去看看。

    齊天揚神情微凝:“您與母親又想做什么?”

    “混賬,怎么說話的。”齊元亨氣得又想拍桌,到底忍著了,“你不喜榮蘊不回后院,那兩個姨娘也不討你歡心,這樣下去何時才能綿延子嗣?你表妹嬌憨可愛,又甚是乖巧,我與你母親已經商量過了,待你休了榮蘊,就迎娶她過門。”

    齊天揚蹙眉:“您別忘了,榮江手里可還有您的把柄。”

    “不足為懼。”齊元亨不在乎地擺了擺手,“你以為他能活著受罪?死人的嘴才是最緊的,等到時機成熟,自有人送他上路,他手里有我再多把柄都無用了。”

    當初需要榮江幫他做事,迫不得已讓榮蘊嫁進齊府,齊元亨已是憋屈許久,如今他已取得了嚴懷山的信任,再也不懼榮江的威脅了。

    齊元亨看了看他的臉色,遲疑地道:“你要是不想娶你表妹,王大人的閨女也還未婚配,上次他還說過想讓你做他女婿。”

    “兒子在大理寺許久,早看出王大人并非一心效忠嚴大人,您當心計劃落空,得不償失。”齊天揚心中異常的憤怒,他們到底把他當什么了,想讓他娶誰就娶誰么。

    齊天揚從書房出來,臉色很不好看,昌吉有些怕,小心地開口道:“公子,夫人說要見您一面。”

    “不見。”齊天揚不耐煩,榮蘊來找他除了表妹的事還能有什么?她肯定也猜到父親母親的打算了,可這一切與他有什么關系,他們之間早沒什么好說的了。

    陸聽瀾的馬車停在文淵閣外面,今日難得沒有下雨,地面干燥,但是刮起了風,還是會冷。陳沖抱著斗篷等在門口,見他出來忙上前替他披上,嘴巴動了動,似有話要說。

    這個空檔對面的臺階走下一群人,打頭的是孫志誠,后面還跟著七八個官員,一半以上都是內閣的人。孫至誠遠遠地就看見了陸聽瀾,笑著道:“陸大人這是要回宛平了?下個月周大人就要告老還鄉,今日內閣的諸位同僚約好了去給周大人踐行,你不妨與我們同去,大家同朝為官一場,也算有緣。”

    陸聽瀾勾起嘴角也笑了:“就怕陸某在場各位大人反而不自在了。”說完又看向被人群圍在中間的周大人,“改日我請周大人喝茶,再親自為你踐行。”

    周大人急得連連拱手,他馬上就要走了,既不想得罪嚴懷山,也不想得罪陸聽瀾,嘴里忙道:“多謝大人,一定,一定。”

    人群遠去,陸聽瀾才看向陳沖:“你方才有話要說?”陳沖低頭,掀開車簾子:“您看看就知道了。”

    馬車角落里坐著一個人影,陸聽瀾眼睛一瞇,回頭吩咐陳沖:“讓馬車沿著長安街跑起來,不要停。”

    長安街酒肆林立,熙熙攘攘的街頭混著嘚嘚的馬蹄聲,將車內的交談聲都盡數掩了去。蕭祈安坐在陸聽瀾對面,自責地道:“我給先生添麻煩了。”明明陸聽瀾囑咐過,讓他守在父皇身邊,可在聽說高乾的事后,還是忍不住跑出來找他問個心安。

    “無事,大皇子應該沒多少時間吧。”陸聽瀾撩袍而坐,把車簾子放下,示意他有話直說。

    蕭祈安道:“我聽小德子說今早御史又彈劾顧侍郎了?上次彈劾沒有如他們所愿,高大人才剛被貶,就又迫不及待了。”小德子是蕭祈安的貼身太監。

    陸聽瀾笑了笑,淡淡地道:“大皇子不必擔憂,郭興不會讓顧侍郎有事的。”

    “先生何出此言?”蕭祈安皺眉,不明白這與郭興有何干系。

    還是太稚嫩了,許多事看不明白。陸聽瀾嘆了口氣,提點他:“兵部一直都是武定候的勢力范圍,可現在兵部內嚴懷山的人太多了,這不是好事。”郭興為了平衡各方,保持武定侯一派在兵部的絕對話語權,就不會允許顧侍郎出事,再讓嚴懷山安插他的人進去。

    蕭祈安一知半解地點點頭,可轉念一想又道:“先生洞察世事,不過這次您許是看錯了,郭世子早投靠了嚴黨。父皇病倒那日,嚴懷山當即就入了宮,錦衣衛和神機營都出動了,要不是付太醫來得及時,只怕……神機營與武定侯府的關系,我不信郭興不知情。”

    雖然嚴懷山一直說神機營和五軍營在他手上,可其實真正能調動這兩個軍隊的人一個是武定侯另一個是永昌侯。武定侯去浙江后,他在京中的勢力就轉移到了郭興的手上。

    陸聽瀾沉默,他一向不認為郭興是會與嚴懷山同流合污的人。他問道:“大皇子近身伺候皇上,可知太醫如何說的?”

    蕭祈安搖頭:“父皇清醒時與付太醫單獨說了話,我并不知情,不過皇弟最近是半步都不愿離開父皇了。”

    難怪嚴懷山要帶著神機營進皇宮了,他這是時刻準備逼皇上寫退位詔書。陸聽瀾覺得不能再等了,無論有沒有證據都要找郭興談一談。他抬手輕敲車壁,馬車立時停了下來,他對蕭祈安道:“不早了,我安排車夫送你回去。”

    玄青趕了輛青帷馬車送蕭祈安離開,暗處還有四名護衛跟著。陳沖牽著馬繩問:“七爺,咱們現在回府嗎?”

    陸聽瀾靠在墊子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思慮了半晌方道:“去慶春園,半個時辰后你再回府去接夫人過來。”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安慶坊西街去。

    慶春坊一安靜的雅間內,郭興看著陸聽瀾取了茶具煮茶,然后將第一杯茶放在自己面前,他端起來擱在鼻下,清香馥郁,是極品峨眉雪芽,笑道:“茶好,煮茶的功夫更好,想不到陸閣老還有這等手藝。”

    陸聽瀾笑笑,待他吃盡后又添了一杯。郭興身子往后貼住椅背:“閣老有話就請直說吧,本世子無福消受您的殷勤。”

    “那陸某就開門見山了。”陸聽瀾放下茶壺,端起自己面前的斗彩雞缸杯喝了口茶,“我記得曾問過世子榮川的死因,世子當時并不愿告知,所以陸某私下派人去浙江查了查,世子猜我查到了什么?。”

    郭興看了他一眼:“趨炎附勢之徒,死有余辜,閣老為何總要糾纏于他的死因?”

    陸聽瀾頓了頓:“我若說他是因你而亡呢?”

    “可笑。”郭興收斂了笑容,“閣老的手下

    辦事不力啊,全京城都知道榮川是怎么死的,這也能怪到本世子頭上?”

    “前鹽運司王之行在浙江被人構陷,世子跟榮川私下不是還調查過嗎?王之行死前想必告訴世子倒賣官鹽案的真相了吧,他轉交給榮川的證據,世子也是看過的,后來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呢?”陸聽瀾緩緩說道,“世子是查到自己姐夫頭上,為了家人而舍掉與自己情同手足的榮川了嗎?”

    郭興握著茶杯的手不自覺用了力,杯里的茶水晃出來濺了他一手背,“啪”的一聲,他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陸閣老!飯可以亂吃話不能胡說,榮家二爺現在可是泰興商行的當家掌柜,究竟是誰背叛了誰?”

    陸聽瀾淡淡地道:“因為榮江早就被齊元亨收買了,他并不知泰興商行真正的底細,以為只是普通的官商勾結,齊元亨許他以重利,他為了前途而謀殺了榮川。”

    郭興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他一直以為榮川為了攀附嚴懷山,將他們查到的證據交了出去,才致使榮江被重用,能成為泰興商的二當家,而榮川真的是死于意外。

    他想了想,還是不肯相信:“那這與我有什么關系,你為何說是因我而死?”

    陸聽瀾嘆息一聲:“因為你們查倒賣官鹽案的事被嚴懷山知道了,你是武定侯府的世子,趙珺和武定侯能將你籠絡住,所以嚴懷山不會對你下手。他知道你將證據都交給榮川保管之后,才命齊元亨接近他,找到時機殺人。榮川死后,他夫人幾乎足不出戶了,每日都在菩薩面前為他誦經祈福,他女兒擔了害父之命小小年紀就被送去了道觀……”

    第98章 相見相見

    銅爐上的茶水咕咚翻滾,郭興想起了以前面上漸漸浮現不忍之色。他與榮川是在浙江相識的,他欣賞榮川的膽識過人,就把他調到了自己的手下做事,說來時間不長,但兩人秉性相投,那幾年愈發親近,常以兄弟相稱。當年王之行有預感自己會出事,通過榮川求到了自己面前,他確實也嘗試著調查過,但查出來的事情太大,他自己也嚇到了。

    官鹽采從出來到倒賣給私鹽商,官差是怎么看管的,怎么運出去的,又是怎么賣的,竟無一人發覺?這其中牽涉的衙門、官差甚至巡撫,大大小小上百人,若是揭露出來,勢必引起朝廷動蕩。

    他深知這種大案不是他能承擔的,也一直猶豫要不要繼續查,直到查到趙珺身上,收到了長姐和父親勸說的書信。兩難抉擇下,他決定將這件案子留給后人解決,主動調離浙江,以免引火燒身,那時他不愿榮川泥足深陷,也帶走了他。

    他還將查到的所有證據都交給了榮川保管,想著將來有志士仁人為了查清案情不顧一切的時候再交出去,萬萬沒想到榮川就死了,而且還是因為他的緣故。

    若他當初沒有輕信趙珺,聽從父親和長姐的話回京,說不定榮川就不會死……不,這件事早就過去了,陸聽瀾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如今朝堂波詭云譎,說不定他只是為了拉攏自己才故意編造的真相。

    皇上龍體抱恙,嚴黨和清流一派早已選邊站隊。一日不立儲,就一日人心惶惶,眼下正是立下擁立之功的機會,兩派都在拉攏壯大自身的力量,這個時候兵權就尤為重要,誰擁有了更大的兵權,誰就擁有了先機。

    “夠了!”郭興站起身就要走,他不相信榮川是被自己害死的,“這一切不過是陸閣老的猜測,無憑無據,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我知道閣老想要什么,奉勸閣老一句,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門外適時響起了敲門聲,陳沖的聲音傳來:“七爺,夫人到了。”

    陳沖領著榮茵到了雅間門外,通傳后示意她進去。榮茵推開門,正好看到一人朝門外大步走來,看個頭是個男子,她來不及側身避開,只得搭手福了福身,讓他先走。

    那人卻遲遲未動,她感受到頭頂打量的視線,忍不住抬起頭,兩人目光相撞,那人好似被驚到了,定在原地,幾息過后出聲問道:“你是榮川的女兒?”

    榮茵也被這句話驚到了,快速瞅了眼,此人個子很高,錦衣華服,眉毛濃厚,不像是文臣。她并沒有什么印象,不過還是微笑著回:“榮川正是家父。”

    像,簡直是太像了。郭興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榮茵跟榮川的神韻十分接近,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幾乎一模一樣。他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卻只是回頭看了陸聽瀾一眼就走了。

    榮茵看著遠去的背影思索,陸聽瀾走過來拉住她的手:“這么晚了,餓壞了吧?”他叫陳沖去接的時辰,正好是吃晚膳的時候。

    榮茵搖搖頭,她確定自己是沒見過方才那男子的,于是問他:“七爺,方才出去的是哪位大人,怎會知道我與父親的關系?”

    陸聽瀾牽著她往外走,邊走邊給她解釋:“武定侯府的世子,在浙江時曾是岳父的上峰,你沒見過他?聽說他以前常到榮府找岳父喝酒。”

    榮茵努力想了想,還是沒有印象:“不記得了,許是那會兒年歲太小,都忘了吧。”

    “嗯。”此時兩人已經來到了茶樓外,街道兩旁掛滿了紅燈籠,陸聽瀾攏好她的披風,吵嚷的街市掩蓋了他的說話聲,聽起來斷斷續續的,“……你那日不是說在府里無事可做,今日出內閣早,就想著帶你出來逛逛,先去吃飯吧,你想吃什么?”

    “我只是隨口一說,可不是要您帶我出來玩的意思。”榮茵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那么忙還要抽空陪自己,說得她好像很貪玩似的。

    陸聽瀾覺著她的樣子又好笑又可愛,點點頭道:“好,夫人賢惠,是我非要帶你出來的。去聚德軒怎么樣,上次我看你挺喜歡吃那兒的糟鵝掌和蟹粉獅子頭。”

    聚德軒是一個三層樓的小酒樓,在京城這種寸土寸金的地兒著實算不得富麗堂皇,不過菜肴卻是出了名的味道好,想去吃飯,都得提前訂位置,去那兒的達官貴人和皇親國戚也不少。

    榮茵上次吃過之后就喜歡上了里面的招牌菜糟鵝掌和蟹粉獅子頭,回府后還叫廚娘做過幾次,不過總是差了點兒什么。所以陸聽瀾說出來后,她就同意了。

    二人剛下馬車,就有店小二來招呼,雅間內連茶水都上了,溫度恰好入口,顯然陸聽瀾早算好了時間。果然二人坐下沒多久,菜就端了上來,并一壺溫酒。

    除了說好的菜,還有櫻桃肉和七翠羹,全是她愛吃的,榮茵抿起唇笑了,七爺在這方面一直很遷就她。

    入了夜,聚德軒樓下的街道里巷皆擺滿了賣貨的攤鋪,吆喝聲傳到了樓上,榮茵伸長頸子往窗外探,想看看都賣的什么,卻因離得遠看不清楚。

    陸聽瀾夾了塊櫻桃肉放到她碗里:“別看了,菜冷了就不好吃了,等吃完我領你四處走走。”拿起酒壺給她也倒了盞,“這酒叫桃花醉,是采春日里盛開的桃花所釀造,入口甘甜,不醉人,你也吃些暖暖身子。”

    酒一倒出,榮茵就聞到了淡淡的桃花香味,酒色粉嫩如花瓣,看著就喜歡。她端起酒杯淺淺嘗了口,確實不辣嗓子,然后一飲而盡,笑吟吟地看著他。

    陸聽瀾笑著又替她滿上:“只能喝三杯,你酒量不好。”

    聚德軒正到了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候,有伶人在彈琴唱曲,雜著喝酒劃拳高談闊論的聲音,榮茵跟隨陸聽瀾下樓,走到二樓拐角處,正有一群人吆五喝六地往上走來,兩幫人撞了個正著。

    “大人,這么巧,您也是來吃飯的?”

    榮茵循聲望去,說話的人正是自己的哥哥榮清,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她心里一喜,剛要開口叫人,笑容就僵在臉上,榮清后面站了四五個年輕的官員,齊天揚赫然在列。

    陸聽瀾的眼神不著痕跡地掃過榮茵,朝著榮清點了點頭。

    幾位年輕的官員是榮清這陣子才結交的,他們都是靠著祖上的蔭庇才做了官,原就想通過榮清巴結上鎮國公府,今日有幸遇見,激動地紛紛拱手行禮,有人還小聲地對榮清道:“你是陸閣老的舅兄,理應邀他同我們一道吃酒才是。”

    自從榮茵嫁給了陸聽瀾,榮清走哪兒都被人追捧,雖早有些飄飄然,但面對陸聽瀾時還是難免緊張,他將目光移向榮茵,笑著道:“妹妹也在,許久沒見了,阿兄有些話想對你說,你與大人同我們一起坐坐?”

    想到榮清做的那些事,再看他身后幾人紈绔的模樣,榮茵不愿陸聽瀾與他牽扯太深,回道:“我與七爺還要趕回去給太夫人請安,就不坐了,改日我回府再聽哥哥詳說。”

    榮清愀然變色,沒成想榮茵會不給他面子,一時之間有些掛不住臉,又礙于陸聽瀾在場不好發作,隱忍著怒氣:“那就不耽誤你們了,大人慢走。”

    榮茵走下樓梯,想到什么回頭看了眼,齊天揚還站在原地,見她看過來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榮茵還未點頭回應,就感覺拉著自己的大手緊了緊,她收回視線,聽到陸聽瀾冷淡的聲音:“下樓梯要專心。”

    她沒注意到,陸聽瀾的眼神已經沉了下來。

    街市上人潮涌動,賣各種小玩意兒的鋪子很多,都是些奇巧吸引人眼光的。一路走過,商販見榮茵和陸聽瀾衣著講究,便取出藏在箱子里的精美玩意兒向兩人介紹,價錢自然也比擺在外頭的高得多。榮茵此時全然沒了吃飯時想逛街的心情,漠然地搖頭拒絕,她還在想方才齊天揚點頭的意思,應是告訴她一切進展都還順利吧。

    一條街走到底,什么都沒買下。榮茵動了動走得酸疼的腳,意識到陸聽瀾一直都沒有說話,以為他也累著了,歉然地道:“七爺,您累了吧,我看我們還是回去好了,沒有什么可逛的。”

    街道旁紅燈籠發出昏暗的光,照在榮茵一側的臉上,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陸聽瀾眼眸深邃地盯著她,心情復雜,榮茵自從遇見齊天揚后就整個人都不對勁。

    他實在覺得諷刺,她在想什么呢,這么魂不守舍。親眼所見,他卻還要說服自己相信她。

    陳沖趕著馬車撿了安靜的道兒走,偶爾路過一間亮著燈的鋪子,車廂里忽明忽暗。陸聽瀾攬著榮茵的腰,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車轱轆不時碾過青石板路面的小坑,車身就跟著晃動,榮茵暗忖這些時日自己長胖了些,恐壓得他腿疼,嘗試著起身坐到一旁,卻被他制住,有些惱怒地問:“去哪兒?”

    榮茵聽出他聲音里的不對,奇怪地回頭看他,才發現他臉色十分難看,嘴角緊抿,似克制又似忍耐,她從未見過。“……七爺,我是不是耽誤您的事了?下次您讓我自己來就是,唔!”

    讓她自己來?讓她來私會舊情人么!陸聽瀾驟然將她樓緊,兇狠地親吻她的臉頰、紅唇和頸項。

    第99章 馬車馬車

    榮茵被陸聽瀾弄得猝不及防,他親吻過的地方都泛著絲絲疼意,不住地偏頭躲閃,呼吸間全是桃花醉的味道,在街市吹了一遭冷風,酒勁兒似乎全涌了上來。

    一只大手從下往上伸進她的衣襟里,握住那滑膩酥軟的雪白,肆意揉捏。榮茵還殘留著最后一絲清明,顫抖著身子抓住胡亂作為的大手,氣喘吁吁:“七爺,這是在外面!”

    車門能關上,車簾子卻被夜風吹得邊角翻飛,路過的人順著縫兒就能將車廂內的情形看去,即使這條道人少安靜,鋪子也不多,但榮茵還是覺得難為情。她用盡力氣去掰,卻一點用都沒有,大手向下滑得越來越深。

    陸聽瀾對榮茵一向是儒雅柔和的,榮茵此時才知道,一旦他強硬起來,自己根本就扭不過。

    馬車噠噠前行,陸聽瀾面對面將榮茵牢牢地鎖在懷里,動作激烈如疾風驟雨,又狠又準。

    酒勁上頭,榮茵的腦子變得暈暈沉沉,漸漸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衣裳還完整地穿在身上,湘裙下卻是兵荒馬亂,全部的理智都消散了,只余那難以啟齒的感官控制著她,難耐地哭了出來。

    陸聽瀾抬手捋開她散亂的發髻,看她緊閉著雙眼,淚水濕了臉頰,俯首湊近吻去,再與她的紅唇糾纏,咸苦酸澀。猜忌、憤怒、忍耐各種情緒都壓抑在他心底,他怕自己早晚有一天會失控。

    他嘆息一聲,將榮茵樓得更緊,恨不得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里,一刻都不分開,眼底隱隱透著瘋狂。

    馬車繞過垂花門,直接停在了踏雪居院門外,陸聽瀾抱著榮茵下車,用披風將她裹得嚴嚴實實。陳沖頭垂得低低的,待余光中的腳步遠去,才悄悄舒了口氣。

    榮茵被人放到溫暖的浴桶里就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看到陸聽瀾近在咫尺的臉,人還迷迷蒙蒙的,不想說話,就這么看著他。

    陸聽瀾親了親她的額頭:“我喚琴書進來伺候你。”直起身子就走了出去,他要去一進院的凈房清理自己。

    凈室里燭火昏暗,只有琴書撩起的水花聲,榮茵怔了半晌,酒勁過去人反而清醒不少,她能感覺到七爺最近的反常,總是心事重重的。一開始她還以為是朝堂上遇到了棘手的事,經過今晚卻覺得不像是了。

    七爺好像在生她的氣,可說是生氣卻又不像,總之哪哪兒都透著詭異。

    琴書伺候她上了床,放下床幔就退了出去。

    又起風了,安靜的夜里風聲格外的響,榮茵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干脆坐起身等七爺。那本《水陸路程》沒剩多少頁了,她幾下看完,還是不見七爺回來,仔細去聽,也不見院門聲響,只得復躺回去睡了。

    陸聽瀾后半夜才回來的,輕手輕腳地上了床,面朝外躺著,他閉上眼睛,還在想郭興的事。今日聽郭興言語,似乎他已經選定嚴黨了,這也不在意料之外,畢竟武定侯和趙珺都是堅定的嚴黨,這些年嚴懷山應該給了武定侯不少好處。他原先就猜測,倒賣官鹽那么多年,真金白銀早已堆成山,嚴懷山衣食住行之簡陋,錢財都用到了何處,若是軍隊就不奇怪了。

    現在的局勢對他們很不利,若嚴懷山真要兵行險招,他的人還真不一定抵抗得了。

    忽然,后背有人貼了上來,他靜靜地等了會兒,確定人是醒著的,大手覆上她環在自己腰間的手問:“還沒睡?”

    榮茵低低地道:“您去了好久。”

    陸聽瀾嗯了聲:“想起來還有事沒吩咐陳沖,就多說了幾句,我身上涼,別凍著你了,睡回你的被子里去。”

    榮茵抱得更緊了:“……睡不著。”

    “在馬車上弄疼你了?”陸聽瀾掀開被子要起床點燈。

    榮茵急忙拉住他,黑夜中紅了臉,聲若蚊蠅:“不是,您跟我說說話吧。”

    陸聽瀾沉默片刻,翻過身摟住她:“睡吧,很晚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困倦,榮茵頓了頓,本來想問他在為什么事煩心,還是算了吧,他明日還要早起上內閣,耽誤他的差事就不好了。

    榮茵聽著他的心跳聲,兩人就這么摟抱著沉沉入睡。

    陰雨連綿許久,天終于放晴了,窗外西府海棠已經打了花苞,再有幾天就要盛開,榮茵晨醒起床,看到灑進內室的陽光,心情好了不少。

    吃過早膳她去松香院給陸老夫人請安,次間里亂哄哄的,炕上擺了一堆五顏六色的布匹,她行了禮問:“這是做什么呢,這么熱鬧。”

    趙氏推著她走到炕前,拿起石榴紅的布匹讓她看:“你三哥從松江府捎回來的,說是南邊今年時興的妝花緞,我看這顏色襯你,你拿去做件褙子,穿起來定好看。”

    陸三爺元宵后就去了松江府,陸府在那里有十幾家鋪子,年前管事送來的賬本出了點問題,他是去查賬的。

    陸老夫人聽了也覺著好:“老七媳婦兒皮膚白,穿紅色好看,那匹蔥綠的也不錯。天熱起來咱們也要去將軍府吃喜酒了,你們到時候都換上新衣裳去,看著就養眼。”

    “娘,就七弟妹的好顏色,您還

    讓她穿紅著綠,這不是去砸場子嘛。“陳氏捂著嘴打趣。

    榮茵笑了笑,別人成親她穿紅的像什么樣,拿起丁香色的布匹看了:“我還是更喜歡這個顏色,石榴紅的留給五嫂吧。”她那日是主人家,穿紅色合理,而且石榴紅也沒有大紅色艷麗。

    趙氏撇撇嘴:“她哪兒看得上咱們得東西。”

    榮茵四下看了看,并沒有見到張瀟的身影,難怪趙氏毫不遮掩,低聲問她:“怎沒瞧見五嫂?”

    “說是為了親事順利去開元寺捐香火錢祈福了。”趙氏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誰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

    那個瘦馬在床上挺了兩天還是死了,孩子落下來是個成型的男胎,陸老夫人知道后在佛堂抄了數卷佛經燒了,好幾日都沒怎么吃得下飯,今日才好些了。陸聽潭發了好大的火,那日出門后就沒再回來,聽說在京城有名的三乾胡同住下了。

    三乾胡同一水兒的粉墻黛瓦的小院,做著煙花之所的營生,卻又比煙花之所多了絲雅韻。里面的姑娘們從小就學著唱曲跳舞,與瘦馬又有所不同,她們到了年紀后便由所謂的媽媽領著在小院里迎來送往,若是姑娘入了貴客的眼,便可出銀子包下,住上一年半載都使得。

    這些都是榮茵無意間聽到的,那日她去廂房送茶,陸聽潭在三乾胡同一擲千金的事傳到了陸聽瀾的耳朵里,他把人叫了回來詢問。可就像他說的,陸聽潭是兄長,他沒好多說什么,只讓他收斂些,傳出去會影響陸府的名聲。陸聽潭當時是答應了,但過后還是住在胡同里沒回來。

    榮茵沒接話,張昂的親事最終定在了五月末,榮蕁上次說過希望在成親之前走的,這都好幾日過去了,陳沖還沒有消息,回去得找他來問問。

    吃過午飯,又到了陸老夫人歇晌的時間,榮茵伺候她睡下才回了踏雪居。

    陳媽媽帶著二等丫鬟在院子里曬太陽做針黹,還有剛留頭的三四個小丫頭在廡廊下翻花繩,難得的艷陽天,誰都不想錯過。

    眾人見琴書抱了一匹樣式新穎的布,都圍上來看,陳媽媽驚奇地道:“這布匹的花樣好看,奴婢還從未見過呢。”

    榮茵就道:“是從南邊來的,陳媽媽你拿去放到庫房吧。我記得庫房里還有匹月光綾,你順便開箱子把它拿來。”月光綾質地輕薄、柔軟細膩,用來做內衫最好,榮茵想著天熱了給陸聽瀾做身夏日穿的。

    琴畫把剪子、尺子、還有劃粉都找了出來,幾人圍在桌前裁布,男子的內衫不用繡花,陳媽媽就只配了顏色簡單的線。

    這時有小丫頭隔著簾子通傳:“夫人,陳護衛求見您。”

    榮茵放下剪子去前一進的廂房見了,陳沖站在屋內等她。她讓陳沖坐下說話,又讓琴書端了茶水來,笑著道:“正打算問你呢,東西都拿到了?”

    陳沖低著頭,將路引和身份文書遞了過去:“東西都在這兒,全是按照夫人的要求,您過過眼。”

    榮茵接過打開,路引和文書蓋了官府的戳,上面寫榮蕁是小官之女,此番前往泉州府探親,有了這兩樣,路上會順利許多。她沒有不滿意的,將東西收好叫住準備退下的陳沖:“你跟在七爺身邊的時間最多,知道七爺近日在忙什么嗎?我見他情緒不是很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事?”

    陳沖心頭一緊,七爺情緒不好他大概知道是因為什么,可這些他不能告訴榮茵,想了會兒才道:“是關于朝堂上的,具體的小的不能說,請夫人見諒……您也可以等七爺回來問問。”

    榮茵頷首,讓他走了,一個人坐在羅漢床上發起了呆。看陳沖這一臉凝重的模樣,就能猜到事情的嚴重性,她知道這件事找陸聽瀾是問不出什么了。他向來覺得夫君是天,為她遮風擋雨是天經地義,很多事情不該也不必跟自己解釋,她不用去擔心那么多,乖乖地躲在他的羽翼下就好,他喜歡自己依賴他。

    榮茵嘆了口氣,離臺的事發生后,兩人之間似乎橫亙了某些東西。

    陳媽媽將布裁好了,琴書進來問她可要現在就做,榮茵搖了搖頭:“你收拾一下,去將軍府給四小姐送點東西。”

    第100章 賬本賬本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孫至誠嫁女的日子,齊元亨和齊天揚從齊府出發,一同去觀禮。在馬車上,齊天揚又問起了上次的事:“……您還是不愿說嗎?與虎謀皮他日必為虎所噬。這段時間嚴懷山的行事愈發狠戾,楊云通因不愿包庇他侄子嚴藩,就被他網羅罪名下了詔獄,這還是跟隨他多年的人,您就不擔心?”

    齊元亨緊握雙手,嚴藩不學無術,這么多年無惡不作,誰都沒想到嚴懷山會為了這樣一個隔房侄子嚴懲楊云通,事情剛鬧出來的時候不少人心里都有微詞,皆敢怒不敢言。他輕咳一聲:“楊云通的事是個例外,他不愿為嚴大人做事,被拋棄實屬正常。你我全心依附嚴大人,不存二心,他是不會那樣對我們的。”

    “這話您自己說出來都不信吧?”齊天揚不由想笑,“您為嚴大人做事這么多年,手里就沒留下一點兒證據?”

    齊元亨猶豫了許久,搖頭:“嚴大人心深似海,做事滴水不漏,他將泰興商行的賬目一分為二,孫大人負責入賬我負責出賬,每個月底我的賬本都會送到孫大人處,再由他一齊交給嚴大人,你只拿到我的賬本,實無多大用處。”

    “這件事今后就不必提了,等二皇子繼位,我齊府的榮華富貴還在后頭。”

    齊天揚沉默,真正有用的是孫至誠手里的,那些賬本上記錄的都是這些年倒賣官鹽之所得。

    馬車到了孫府,孫至誠站在外院迎客,見到他們過來迎下踏跺:“齊兄與云廷來了,快隨我去書房,嚴大人等你們好一會兒了。”

    書房里嚴懷山正與趙貞元及兵部郎中曹放說話,門口站了數名護衛把守。

    齊元亨與齊天揚向嚴懷山行禮,嚴懷山擺擺手,趙貞元和曹放就退了出去,他笑著對齊天揚道:“后生可畏,要不是你想出的法子,也不會這么快就處置了高乾。我還有一事欲交由你做,你可愿意?”

    談話間孫至誠拿了幾本賬本過來,嚴懷山一手捧起茶盞,一手示意齊天揚打開賬本看看:“這是浙江遞上來的賬本,底下的人做事太過疏忽,早晚會犯下大錯,我想讓你到浙江去,以后那里的事就由你來負責,如何?”

    齊元亨神情激動,到了浙江就是接觸嚴懷山最核心的利益,這表示嚴懷山十分看重齊天揚,以后他的前途還差得了嗎!齊元亨拉了拉他的手:“大人這是抬舉你呢,還不趕緊給大人道謝。”

    嚴懷山撇去浮沫,啜了口茶,抬眼盯著齊天揚,慢慢地道:“云廷是聰明人,想來是不會讓老夫失望的對吧?”

    齊天揚身子一震,看著近在咫尺的賬本抬手作揖。

    嚴懷山點了點頭:“這些賬本不能帶離書房,你就在這兒看,看明白了其中關竅,就去找孫大人,他會告訴你怎么做。”

    書房里的人都走光了,齊天揚獨自坐在桌案前,閉了閉眼,知道這大概又是嚴懷山試探他的手段,但是真的有用。其實他已經想到了,榮川手里的證據若是交到了嚴懷山手上,想必早已被摧毀,他不會留下這么個隱患的,能拿捏他的,只有賬本。

    嚴懷山要他去浙江,也只是讓他盯著官鹽的倒賣,賬本還是在嚴氏族人的手里,他不僅接觸不到賬本,還會與之同流合污。就算這次他可以取得嚴懷山的信任,到了浙江再徐徐圖之,但皇上隨時可能駕崩,嚴黨的人已經蠢蠢欲動,沒有時間等他慢慢來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這個當,他不得不上。

    嚴懷山一走,就帶走了大半的護衛,那些都是貼身保護他的高手。齊天揚看了看書房外還余著的兩名護衛,沒有遲疑,將賬本放進了懷里。

    宴席處才上了席面,知道嚴懷山的人都過來向他行禮,一時間觥籌交錯。一名護衛打扮的人匆匆走了進來,附到孫至誠耳邊說了什么,孫至誠眼神一凜,走到嚴懷山身邊低聲道:“大人,他走了,我已吩咐死侍跟在他身后,看他究竟與何人對接。”

    嚴懷山將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淡定地笑了笑:“真是可惜了,去把齊元亨叫過來吧。”

    在座的人都不清楚發生了什么,看嚴懷山不怒自威的模樣,頓時鴉雀無聲。

    齊元亨被叫到偏廳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喜氣,喝了不少酒,面色微紅:“大人怎不在外面吃席?今日孫大人家的席面做得好……”他看到孫至誠沉下來的臉,立即住了嘴,一股不好的感覺從心底涌上來。

    偏廳離宴息處不遠,筵席上的熱鬧聲還能聽見,迎親的新郎官已經到了,正被堵在大門外作催妝詩。新郎官是個武將,背了一宿的詩被人起哄倒忘得差不多了,磕磕巴巴地念道:“一床兩好世間無,好女如何得好夫……”是成郎中的詩。

    嚴懷山瞇著眼睛笑了,一個個的真是兒女情長啊。他轉身望著齊元亨:“元亨還有兩個庶子吧,都在國子監讀書么?”

    “是,大的已有十七了,秀才功名,小的好像才十五歲。”齊元亨回道,他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導齊天揚上,兩個庶子如何都是齊母在管,是以他也不甚清楚。

    嚴懷山點點頭:“好啊,還年輕,前途不可限量,相信有朝一日定能越過云廷,支應你齊府。”

    “大,大人?”齊元亨頓覺兩腿發軟,驚惶不止,“您這是何意,云廷他做錯事了?”

    孫至誠哼了一聲:“你的好兒子,大人有心提拔他,他卻不知感恩,帶著那些賬本跑了,你說,他私底下是不是早就投靠了陸聽瀾?”

    得罪嚴懷山的下場,沒有人比齊元亨更清楚了,他雙膝跪地,不住地討饒:“大人,云廷他絕無可能背叛您,這其中肯定有什么誤會,他與陸聽瀾一向沒有來往的。”

    嚴懷山將雙手背在身后:“老夫給過他機會了,可是他不中用啊,你還有兩個兒子,也不用太傷心。”

    “可我只有這一個嫡子啊,求您看在這么多年我為您當牛做馬的份上,饒他一次吧,我會好好勸說他的。”齊元亨以頭搶地,涕泗橫流。齊天揚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弱冠之年就中了探花,從小到大都是人口稱贊的翩翩佳公子,他這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了他身上,指望著他光宗耀祖,他不能失去他啊。

    “可惜你一片慈父心腸,他心里卻只有榮茵。”齊天揚拿走賬本是為了誰,不用想也知道。嚴懷山惋惜地嘆了口氣,“元亨你迂腐了,什么嫡子庶子,那都是你齊府的血脈。我看你是喝多了酒,不省人事了,來人把他扶下去醒醒酒。”

    身后的家丁上前,將齊元亨的胳膊往肩上一搭,不消片刻就抬了出去。

    齊元亨的哭叫聲被堵住,偏廳清凈了不少,孫至誠問:“大人您試探齊天揚為何要拿真賬本呢?”

    嚴懷山笑了笑:“不是真的他又怎會上當,這段時日他做了那么多事,老夫差點就相信他了。”

    “大人您放心,死侍會追回來的。”孫至誠低下頭,他也差點相信了齊天揚。

    “不用,直接下手吧,幾本賬本還奈何不得我,這天下都已經快是我的囊中之物。”嚴懷山平靜地道,他布局了這么多年,是時候了。

    ……

    “誰!什么人?”

    天色漸漸變暗,將軍府角門前剛點亮兩盞燈籠,燈籠下兩個穿著青色短襖的婆子正坐在門前嗑瓜子。壯實一些的婆子見到不遠處有兩個人打著燈籠靠近,大聲問道。

    “瞎了你的狗眼,連榮姨娘也認不出了?”彩蓮出聲喝道。

    上次張昂從榮蕁的院子走后,越想越覺得其中有問題,找福安問話才知道那段日子都發生了何事,他忍無可忍一腳將福安踹出老遠:“我怎不知將軍府何時需要一個老虔婆來做主了?”

    福安吐出一口血來,跪在地上請罪。張昂雙手發顫,難怪榮蕁會是這副樣子,還要勞什子的放妾書,自己答應過會照顧好她的姨娘,卻沒有做到,她這是在怨他!怒道:“去把安嬤嬤叫來!”

    那日過后安嬤嬤就被攆回將軍府了,福安又奉張昂的令送了好些名貴的東西到榮蕁的院子,眾人看榮蕁并沒有失寵,便對她恢復了以前的殷勤。

    那婆子立馬道歉:“榮姨娘莫怪,您戴著兜帽奴婢看不清,不是有意冒犯。”

    另一個矮胖的婆子站起身,討好地笑:“天都黑了榮姨娘這是要往哪兒去?”

    彩蓮拉下臉,哼道:“爺早說過了,姨娘想何時出府都可,只需向福安說一聲就是,怎么,福安都同意了還要看你們臉色?”

    婆子嚇得直搖手,她二人只在此處看門,是將軍府最低等的奴仆,誰都惹不起,更何況是張昂的貼身小廝福安,慌忙解釋:“采蓮姑娘勿急,奴婢哪敢擺那等架子,只不過白日里出去就罷了,這天都黑了奴婢也是擔心姨娘的安危,你看你們身邊也沒個小廝跟隨,要不你們多等等,奴婢去前院問問福安小爺?”

    榮蕁摘下兜帽,露出瑩白的臉來:“爺在聚德軒與幾位軍爺吃酒,看到樓下有擺攤演雜耍的,特派人回來叫我去看看,你們三攔四阻的,誤了時辰去晚了還有什么可看的?”轉身欲往回走:“我這個主子當得頗沒意思,連個門都出不得,彩蓮,你去回了福安,就說我沒這等福分,讓爺自個兒看去吧。”

    “不可,姨娘留步。”婆子忙叫住榮蕁,不讓她們走,另一個則去拔掉門栓,賠笑道:“姨娘快些去吧,莫讓小將軍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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