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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追殺追殺

    夜幕將至,德勝門白日里人來人往的喧嘩已經散去,偶有一兩個人影經過,一輛馬車停在城門邊上,一旁有小販支了個茶攤,擺了兩張八仙桌,長條凳上坐著幾個歇腳的路人。琴心端了碗茶走到馬車旁:“夫人,等了小半天了,您喝口熱茶吧。”

    榮茵從簾子后探出頭來,微微蹙眉:“你還懷著身孕,端茶倒水的事就不要做了,有琴書在呢,你上車來坐著。”

    琴心用手輕撫平坦的肚子:“您放心,大夫說了我身子底子好,胎像也穩,這么點兒活不礙事的。”

    話音剛落,就有車轱轆滾動的聲音靠近,榮茵急切地側身望去,只是百姓推著板車經過,她焦灼地抬頭看了看天色,再有一個時辰城門就要關了,她已在這兒等了許久,卻始終不見榮蕁的身影。

    琴心寬慰她:“夫人別急,彩蓮前幾日把一個包袱放在我這兒了,叫我今日來這里等,四小姐她們定會來的。”

    天已經黑了,榮茵掀開車簾子下了馬車,茶攤上最后一個客人丟了枚銅板起身走了,店家過來撿起擦干凈桌子,把長條凳翻起來放在桌面上,又去收撐著油布傘的竹竿,一日的忙碌就結束了。

    街上空曠的只剩下迎風的幌子,忽然,一輛馬車轉過街角撒野狂奔而來,快到城門前車夫才拽緊韁繩,堪堪停住了馬車,通體黝黑的馬揚起前蹄,仰天嘶鳴。

    一雙纖手推開車門,榮蕁探出半個身子:“三姐姐。”

    榮茵松了口氣,提著的心終于放下,制止要下車的她,回身叫琴書去馬車里將包袱取來,遞給她:“沒時間了,咱們長話短說,路引和文書都在里面,無論走到哪里,都要記得寄信報個平安。”說著又遲疑下來,拉住她的手,問最后一遍:“四妹妹,你真的想好了?這一去再想回頭可就難了。”

    榮蕁握著榮茵的手發緊,嗓子發干,這些她何曾沒有想過,只是她在這京城,本就如蒲草一般,如今已了無牽掛,去到哪里又有什么分別。

    她緩慢地搖了搖頭,張張嘴,欲要說話卻被城門的守衛打斷,兵卒看過來,揚聲問:“你們還要不要出城,不出城我等可就關城門了。”

    榮蕁急忙回道:“要

    的,勞煩軍爺稍等片刻。“她對著榮茵扯動嘴角:“三姐姐,我心意已決。”

    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榮茵自知勸說無用,掏出袖子里的銀票,塞到她手里,不容許她拒絕:“我知道你有銀子,窮家富路,你拿著我才放心。還有,我外祖家在江南各地都有鋪子,遇到難處就去鋪子上報我的名號,我已寫信告知了大表哥,鋪子里的人會為你行方便的……去吧。”

    榮蕁紅了眼眶,聲音微顫:“多謝三姐姐,我這就走了,你多保重。”

    車夫揚起馬鞭,馬車快速朝著城門外駛去,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黑夜里笨重的黑漆銅釘城門緩緩關閉,沉悶的聲響過后,浮起一片泥土灰塵,榮茵站在原地看了許久。守衛的士兵換了一批,不知前事頻頻側目往這邊看來。

    琴心拿了披風為她披上:“起風了,夫人咱們走吧,四小姐會一路平安的,這么晚您還沒回去七老爺該著急了。”

    榮茵搖搖頭,昨晚她就跟七爺說過了。

    玄夜掉轉車頭,驅趕著馬車停到榮茵身旁,琴書搬下腳凳,準備扶她上車,安靜的夜里卻又響起馬蹄聲,眾人抬頭看去,是蘇槐!

    還未停穩,他就急不可耐地翻身下馬,腳下甚還趔趄了一下,頭上的綸巾也因為趕路有些松散了,火急火燎地道:“東家,您得去鋪子里一趟。”

    榮茵還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心下驚疑不定:“有話慢慢說,這是怎的了?”

    一個時辰前。

    齊天揚從孫府的角門出來,命昌吉趕著馬車往寶泉局的方向去。他知道,嚴懷山不會輕易讓他帶走那些賬本的,他得趕在嚴黨的人動手前,將賬本送到蘇槐手里。

    馬車行駛到東安門大街,街道兩旁屋頂飄來踩碎瓦片的噠噠輕響,昌吉快速望了眼,是蒙著面的黑衣人,他拉緊韁繩,將馬鞭抽得更響了。

    齊天揚也聽見了,沒想到嚴懷山的人如此迅速,想必他一出府門就被跟著了。他隔著外衣摸了摸懷里的賬本,不能讓這些人跟著他到鋪子,否則將前功盡棄。他撩開車簾低聲在昌吉耳邊道:“等下在東四街巷子口我會跳下車去,你別停,一直往前跑,越快越好。”

    昌吉已經猜到了那些黑衣人是做什么的,他咬緊牙關讓自己不至于哭出聲來:“公子,咱再從長計議吧,或者您讓小的去,小的不怕死。”

    天似乎又要下雨了,夜空中一絲星光也無,從長計議沒有時間了。齊天揚艱難地吞咽,露出的笑容帶了幾分苦澀:“他們要的是我。”更何況,他答應過榮茵的,要為她拿到證據,也答應過自己,要取得她的原諒,這本就是他欠她的,他不能退縮。

    他細數著經過的路口,在東四街的青石板路面映入眼簾時,瞅準時機,往外跳了下去。天太黑,刺客沒有看見他的身影,直直地追著馬車走遠了。可他沒料到,嚴懷山這么看得起他,竟派了四名殺手,沒等他貼著墻面走幾步,就被另外的兩名刺客發現不對,追了上來。

    兩名刺客一前一后將他包圍,他不停往后退,直到后背貼上濕滑的磚墻:“二位都是替人賣命的,嚴懷山給了你們多少銀子,我出百倍千倍。”

    “我們不要銀子,只要大人的性命。”兩名刺客如鬼魅般瞬間靠近,舉起刀刃劃破夜空,狠狠朝他劈了下去,忽聽“鐺”的一聲,側面橫插進一把刀來,擋住了刺客的進攻。

    齊天揚抬頭,沖出來的那個人并不是刺客裝扮,此前他就察覺到自己被人跟蹤,一直以為是嚴懷山派來的,現在看來另有其人。

    玄青武功高強,但以一敵二,防不勝防,一名刺客正面迎擊拖住了他,另一名刺客則抓住機會,猛地朝齊天揚刺出一劍。

    玄青見狀心中一驚,一躍而起一腳踹在了刺客的胸口,然后對著齊天揚大吼:“愣著干什么,還不快跑。”

    刺骨的夜風吹滅了路邊懸掛的紅燈籠,纏繞著血腥氣直往肺里鉆。齊天揚半跪在地上,擦了擦嘴角的血,轉身踉蹌地跑進黔黑的巷子。

    寶泉局所在的教忠坊沒有夜市,天一黑鋪子就都打了烊,家家關門閉戶。蘇槐在鋪子里查對今日的賬面,噼里啪啦打著算盤,店里的伙計已經全歇下了,有只夜貓在房頂喵嗚亂叫。

    后門被人輕聲扣響,起初蘇槐不以為意,近日風大,許是被風吹的。他低下頭去認真看了,開春以來鋪子上的進益翻了一番,賣得最好的是從山西進的潞綢,其中以天青和月白兩種花色最受歡迎,庫房已經不剩多少了,得催著伙計再去補貨才是。

    打更人沙啞的梆子聲遠去,緊接著“咚咚咚”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比方才的更大聲了,蘇槐站起身,不知怎的竟有些毛骨悚然,他定了定心神端著松油燈去后門查看。

    門外的齊天揚快要站不住了,整個人趴在門上,他已經感覺到力氣在慢慢從體內消逝。刺客的那一劍刺中了他的腹部,寒鐵沒入皮肉時,他最先感到的是一陣冰涼,現在劇痛后知后覺漫上來,喉間腥甜翻涌,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他是不怕死的,他只是還有那么多話沒來得及告訴榮茵。他抬起手,才要落下,門就被人從里面打開,一盞油燈捅到他面前,他雙眼緊閉,直直倒在蘇槐懷里,微弱地道:“叫榮茵來,我有話跟她說。”

    陸聽瀾回到踏雪居的時候,才剛剛刮起了風,院子里鬧哄哄的,幾名仆婦在搬運花盆。他看了一圈,指了一名仆婦過來問:“這是在做什么?”

    仆婦福身道:“天氣回暖,夫人讓把暖閣里的花都搬出來曬曬太陽,說會開得更好。”榮茵向來很寶貝這幾盆茶花,照料得很仔細,他好笑地點點頭,回了內室。

    內室里點著燈卻一個人都沒有,他略一思索,就先去了凈室換衣裳,出來后坐在圓桌邊吃茶,半盞茶下去還是不見人影,他皺起眉,開口喚人,進來的是一個臉生的小丫鬟。

    小丫鬟不是在內室伺候的,面對陸聽瀾害怕的緊,結結巴巴地道:“夫人午時還在房里的,現在…現在奴婢不清楚。”

    “陳媽媽呢?”陸聽瀾又問。

    小丫鬟這倒是知道了,回道:“陳媽媽去小廚房安排晚膳去了。”

    陸聽瀾揮手讓她去把陳媽媽叫來。陳媽媽剛好走到月洞門,聽到小丫鬟的話擦干凈手上的水漬,忙不迭地進去了。“七老爺,您找我?”

    陸聽瀾又問了一遍,陳媽媽道:“夫人下半晌就去發祥坊了,玄夜和陸隨都跟著的,您再等等,應該快回來了。”

    發祥坊過去就是德勝門,陸聽瀾臉色一沉,昨晚榮茵跟他說過今日要去送榮蕁出城,可是這么晚了城門早就關了,她怎么還沒回來?她究竟去了哪里?

    陸聽瀾倏地站起身,朝一進院走去,陳沖在廂房里看孫先生寄回來的書信,見他過來,還不及行禮,就聽他冷冷地道:“備馬。”

    兩人快步走到垂花門,只見黑夜中沖出一道人影,陸隨大喘著氣拱手:“七爺,出事了。”

    第102章 死別死別

    榮茵最怨齊天揚的時候,也沒想過他會死,恨時盼著他們此生不復相見,不恨時祝愿他們各自安好,唯獨沒想過會生離死別。怎么可能呢?他還那么年輕,他說過要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他說過要傳道授業,踏遍山川湖海;他說過要盛世太平,海不揚波……他還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沒做,怎么就要死了呢?

    馬車在鋪子門前停下,風已經停了,天空下起了雨,黑沉沉的街道上,一束光也沒有。榮茵渾身輕輕顫抖著,腳下虛軟無力,連低矮的門檻都跨不過,要靠琴書的攙扶才能往前行走。

    玄青的手和胸前的衣襟沾滿了血漬,他站在廡廊下向榮茵稟報:“劍刺破了齊少卿的脾臟……止不住血,是屬下無能。”

    琴心低聲哭了出來,用袖子揩去眼淚。

    “去,去找方大夫來。”榮茵嗓音嘶啞,這一句話似乎用盡了

    她的全力。

    暗一下意識抬頭,想說什么看到她的臉色又憋了回去,應諾去套馬。玄青自小習武,受過的傷不計其數,醫治一般的皮外傷不在話下,齊天揚的傷勢一看就是沒救了。

    玄青跟玄夜無聲地對視了眼,七爺沒在,他們不確定要不要讓榮茵跟齊天揚單獨見面,過了很久才說:“齊少卿還撐著最后一口氣,說有東西要交給您。”

    如絲細雨灑落天井,雨珠順著檐下發烏的銅鈴滴入云紋石缸,榮茵隔著雨霧看到漆黑的后院亮著一扇窗牖,橙紅的光影讓她脊背發涼,搭在琴書腕上的手不自覺用力。

    琴書扶住她歪倒的身子,低下頭,圍觀的眾人無一人出聲。

    還是上次那間密室,齊天揚躺在羅漢床上,臉色蒼白,烷桌上堆著用來止血的棉布,此刻已經被血浸透,他緊閉著雙眼,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平緩沒有起伏,虛弱得仿佛沒了呼吸。

    榮茵記憶里他是不怎么生病的,每次見他,他都笑得如山間清泉,讓人情不自禁地陷在他瀲滟的眸光里。他對誰都謙和有禮,但格外的縱容她,會理解她的刁蠻不講理,會替她攬下過錯,做的那些傻事即使不明白有什么意思,也愿意跟著她一起瘋鬧。

    好像只要是她,他都欣然接受,他們在一起,總是快樂的。

    他是她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照進的光,所以榮茵是恨過他的,恨他把自己丟在道觀四年不聞不問,恨他背叛當初的諾言娶了別人,恨他什么都不說就放棄自己,恨他卻也希望他過得好。

    “……別哭,阿茵,別為我哭……”

    榮茵抬頭,發現齊天揚已經醒了,他撐著身子想坐起來,卻又倒了下去,他看著她,眼里都是自責:“別哭,我抱不到你了。”

    “你怎么樣,是不是很疼?你別害怕,我已經叫他們去請方大夫了,方大夫醫術高明,他會治好你的。”榮茵撲到床前握住他的手,他失血過多,手也變得冷冰冰的,她來不及多想,人就坐到了床上,把他攬進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

    齊天揚笑著搖了搖頭,她還跟以前一樣傻,嘴上說著傷人的話心底卻是最軟和的,別人都不懂她,時常誤解她,只有他知道,她有多善良。

    他摸出藏在枕頭底下的賬本,沙啞地道:“我答應過你的,這是嚴懷山的賬本,以此為突破口深挖下去,會抓到他把柄的,投鼠忌器,他不會把榮清怎么樣的。”

    所以,他是因為賬本才被嚴懷山派人追殺的?他是因為自己死的,榮茵突然明白過來,是自己害死了他,要是知道會有生命危險,她說什么都不會讓他去做的。榮茵搖著頭,哭得不能自已:“你傻嗎,知道有危險為什么還要去做?你是想要我愧疚一輩子嗎?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齊天揚只是笑,努力抬起手想擦掉她的眼淚:“當初答應娶你沒有做到,你都怨死我了,這次要是又沒有做到,你該一輩子不原諒我了……”每說一個字都會牽動腹部的傷口,他還沒說完,額頭上已經布滿了冷汗,停下來細細地喘氣。“……阿茵,你父親當年是被榮江與我父親害死的,這是我欠你的,你不用覺著愧疚……是我,是我要來求你的原諒,別怨我,好不好?”

    齊天揚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榮茵哭著搖頭:“你別說話,大夫很快就來了,等你好了再跟我說。”

    “……讓我說完,我怕以后沒有機會了。”血順著嘴角往外噴涌,齊天揚借著最后的力氣終于碰到了她的臉,“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們在榮府的梅園里堆雪人,你說要早些嫁給我,這樣我就可以天天陪著你玩。我們在雪人面前拜了天地,我知道那時你還不懂得嫁人真正的意思,但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妻子,你或許是忘了,如今嫁給旁人,沒關系,我還記得,你忘了便忘了,我一個人記得就好。”

    “若有來生,還嫁我好不好?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他從前不懂,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后來再想挽回卻粉身碎骨也沒有機會。

    齊天揚躺在榮茵的懷里,噴濺的血遮住了雙眼,透過血水,他看見榮茵穿著紅色的喜服正害羞地望著他,一如這些年他的夢境,他的新娘是阿茵,他的阿茵。

    榮茵顫抖著手想抹去他嘴角的血,血珠卻順著她的指縫滴落,怎么也擦不干凈,她懷里的人隨著流出的血水漸漸停止了呼吸。

    她抱著他,絕望地哭喊:“齊天揚,你不能死!你要好好活著,我要恨你一輩子的,你辜負我另娶她人,你讓我成為全京城的笑柄,我不會就這么原諒你的,你起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要你好好活著,一輩子被我怨被我恨,你不能死,你不能就這么死了!你不能對我這么殘忍……”

    驚雷劈開層云,如絲細雨頃刻間宛若瓢潑,急促的銅鈴聲被雨鞭抽碎,卻遮不了屋內的泣血哭喊。陳沖的衣裳早已吸飽了潮氣,寒意順著腳踝往上爬,他看著站在門外的七爺,斂聲屏息。

    陸聽瀾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很淡漠,眼睛像覆了一層冰霜,冷冷的讓人不敢靠近。他從來不知道榮茵這么能哭,她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冷淡的,他之前以為她是在道觀呆久了,人也變淡然了,原來不是。她抱著齊天揚哭得那么傷心,兩人緊緊靠在一起,那是只屬于他們的過去,他永遠都替代不了。

    雨聲還在繼續,哭聲卻停了,陳沖等了一會兒往里瞅了眼,低聲道:“……七爺,夫人好像悲痛過度,昏過去了。”

    陸聽瀾沉默著走進屋內,看也沒看榮茵懷里的齊天揚,用斗篷將她裹好,抱緊她的身子就走了出去。

    榮茵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飄在水里,身子隨著冰冷的湖水一蕩一蕩的,凌空的感覺讓她很害怕,周圍漆黑一片,她很冷,牙齒開始打顫。

    齊天揚站在她的前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很久都沒有說話,她急得喊他:“天揚哥哥,你帶我走吧,這里太冷了,你快來救救我啊。”

    他卻不理她,轉身走進了黑暗中。不,不要,榮茵哭了出來,不要丟下她一個人。

    下一瞬,她又回到了道觀的那個雷雨夜,回到了她病倒在床上的那幾天,回到她最無助最崩潰最絕望的時候,這次齊天揚來了,他來救她了。她抱著他大哭,她等了那么久,他終于來了。

    須臾,夢境又變了,陽光明媚的午后,在榮府的小花園,在荷香滿園的池塘邊,在那個涼亭里。齊天揚坐在她經常坐的位置,拿著她的魚竿釣魚,回頭對她笑:“阿茵,糖蒸酥酪好吃嗎?我要走了,這是最后一次給你帶了,以后你要吃就得自己去買了,你知道在哪里的,我告訴過你的。”

    “不,我不要,我不要你走。”榮茵大驚失色,他要去哪兒?齊天揚笑了笑,拉著她轉身,指著兩人背后的黑影道:“你忘了嗎?你心里已經有別人了,你不需要我了。”

    濃墨般的黑暗彌漫了整間屋子,陸聽瀾靠坐在床頭,將榮茵緊緊摟在懷里,聽著她夢中的胡言亂語,什么叫錐心之痛,他想他現在知道了。

    榮蘊的話言猶在耳,他沒有自己想的那么豁達,雖然不屑與齊天揚相提并論,但還是很介意。他堂堂二品大員,在朝堂縱橫捭闔,自認才識過人,權勢滔天,娶了榮茵后,對她百般包容與疼愛,竟然得不到她的心。

    或者她對自己大抵也是歡喜的,只是這歡喜對比齊天揚來說,實在太淺薄。

    這清晰的認知讓他疲憊不堪,齊天揚活著的時候爭不過他,現在他死了,自己要如何爭呢?很想問她當初為什么要嫁給自己,卻覺得沒有必要了,不管因為什么,她的情愛這一輩子都不會給他。

    他覺得自己可悲,經過小陳氏的事后,他原對情愛之事早沒了向往之心,對他這般冷心冷性冷情的人來說,聽父母之命娶一個世家小姐,繁衍子嗣、相敬如賓或許就是最好的結果。

    可他沒想到他會遇到榮茵,讓他愛不得

    恨不得,原以為是上天垂憐,讓他在天地泛泛、人海茫茫間尋得一知心人,朝夕相對,舉案齊眉,是人生之幸事,到頭來卻還是空歡喜一場。

    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孤獨地行了這么遠的路,早該習慣了才是。

    第103章 離間離間

    宮門外,早朝時辰未至,天蒙蒙亮,眾大臣依序排隊等候。孫至誠走到嚴懷山身邊,輕聲說:“人在教忠坊被救了,死侍沒有拿回賬本,不過確定人是活不成了的,我派人守在了齊府門口,一整夜都沒見有人把齊云廷的尸首送回去,學生以為必定是陸聽瀾動的手,除了他沒有誰會要這賬本對您不利。”

    嚴懷山回頭,陸聽瀾獨自走在人群當中,穿戴齊整,緋色官服配花犀革帶,還有云鳳四色的佩綬,面容清雋,端的是處變不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慢走幾步等陸聽瀾跟上來:“肅之眼下青黑,昨夜沒有睡好么?”

    陸聽瀾拱手:“驟雨聲大,擾得人無法安睡,多謝大人掛念。”

    “哦?”報時官敲響了午門城樓上的鐘鼓,三聲過后,早朝就要開始了,嚴懷山跟陸聽瀾一起朝奉天殿走去,“是你派人救走了齊云廷吧?他拿走的賬本也是在你那兒,肅之不會以為憑幾本賬本就能參老夫一本了吧,你倒是敢參,又有誰敢捉拿老夫下獄呢?”

    想動他的人不知有多少,不都一一被他除去了?他看還有誰敢且有這個能力動他!

    踏上奉天殿前的漢白玉石階,陛楯郎執楯立于殿陛兩側,大權在握的感覺實在是奇妙,嚴懷山輕笑出聲:“皇上見了老夫都得禮遇三分,我勸肅之還是審時度勢,萬萬不可蚍蜉撼樹,行那不自量力之事。”

    陸聽瀾只是笑笑,站在原地等他先進殿。

    皇上身子是愈發不好了,草草議了幾件事,就有些撐不住要叫退朝,卻被嚴懷山攔住了,他站在群臣的最前方,手握象牙笏板:“臣有本奏。”

    殿頭官看了皇上一眼,見他微微點頭,才唱誦:“準奏。”

    嚴懷山朗聲道:“二皇子浙江一行,其一推進改稻種桑之國策,此乃豐盈國庫之舉;其二促春耕保秋收,此乃得民心穩朝廷根基之舉。二皇子上利國家,下利百姓,胸有韜略、德才兼備,是我朝之幸,臣懇請皇上封二皇子為秦王。”

    嚴懷山身后的群臣烏壓壓跪了一地,皆開口附和,陸聽瀾泰然自若地站著,放眼望去,只有寥寥數人跟他一樣,將背脊挺得筆直。

    還未立儲,二皇子卻先于大皇子有了王位,還是最為尊貴的“秦王”封號,以后越過大皇子擁立他為太子就師出有名得多,依附在嚴黨的人也會更多。

    皇上置于膝蓋上的雙手緊握成拳,嚴懷山分明是在逼迫他答應,這么多權臣跪在地上,他若不答應如何堵得住這悠悠眾口?

    大殿回蕩起一串嘶啞的咳嗽聲,皇上撫了撫胸口:“就依嚴閣老之言,司禮監擬旨,封二皇子蕭祈衡為秦王,賜黃金千兩。”

    皇上說完,就散了朝會,未議完的朝事就交由內閣和司禮監共同商定,內閣大臣又往文淵閣而去。

    才至文淵閣,就見一人等在殿門外,陳沖一眼就認了出來,驚到:“那不是齊元亨么,怎這副模樣!”

    身旁也有人認出來了:“齊大人不在順天府衙公干,跑到這兒做什么。”

    也有人低聲道:“這副模樣倒像是來伸冤的,沒聽說齊府出了事。”

    齊元亨穿著官服,形容憔悴,人好像一夜之間就蒼老了許多,他看到嚴懷山和孫至誠,激動地就要沖過來,卻被幾名侍衛攔住了。他奮力掙扎不過,只能大喊道:“大人,首輔大人,我有事要跟您說,您讓他們放我過去。”

    孫至誠不客氣地道:“齊大人,此時正是商議朝事之時,耽誤不得,您有事散值后再找大人稟就是,何須在文淵閣門口鬧。”

    嚴懷山不置一詞,揮揮手讓侍衛把齊元亨拉下去。圍觀的眾人都沉默了,誰不知道齊元亨是嚴懷山的左膀右臂,關系向來親厚,今日怎的倒疏遠了。

    齊元亨抱著踏跺旁的石獅子不肯走,涕泗橫流,用力地磕在地上,幾下就頭破血流,讓人不忍心再看。“首輔大人,云廷一夜未歸,您把他怎么了?我給您下跪磕頭,求求您放了云廷吧,他就是有錯也罪不至死啊,求您看在我的面上,我為您做了多少違心事,您心里是有數的啊,求您了,我就這一個嫡子……”

    誰都沒想到齊元亨會當眾說出這等秘辛,眾人臉色一變,你看我我看你的趕緊走開了,說情的話都咽了回去。

    嚴懷山也不耐煩起來,冷笑道:“我看齊大人是瘋魔了,你們還不把他拉下去,當心吵著皇上休息。”

    侍衛用力把齊元亨拖了下去,文淵閣門前又安靜下來,只是遠遠的還能聽見他的哭喊。內侍迅捷地過來,擦干凈留在地上的血漬,一切又恢復了原樣,似什么都未曾發生過。

    太陽刺破云層,驅散盤桓在天空許久的陰霾,金色的陽光照在巍峨的城樓,飛檐翹角,雕欄玉砌。陸聽瀾雙手負在身后看了許久,陳沖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覺得照在身上陽光一點溫度也沒有,還是冷。

    他問道:“七爺,齊云廷的尸首還在鋪子里,您看要怎么處理?”

    陸聽瀾朝身后回望,文淵閣內眾人又簇擁在嚴懷山身邊,他瞇了瞇眼睛:“送到齊府,并向齊元亨說明事情經過。”

    ……

    踏雪居內,雨后天晴,除青石路面稍有些濕滑外,一切俱是萬物復蘇的春日暖陽景象,燕子與不知名的鳥雀已從南邊飛回,撲棱著翅膀飛到院子里啁啾。

    琴畫從后罩房找來一根細長的竹竿,朝西府海棠抽打數下,嫩綠的枝葉和淺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麻雀又囀囀飛散開去。陳媽媽坐在廊下繡帕子,見此情景壓低聲音斥道:“小蹄子,好端端地你打那花做甚!才剛開,夫人還沒得見呢,倒叫你辣手摧花了去。”

    琴畫委屈地住手:“雀兒鬧得人腦仁疼,我也是怕吵醒了夫人。”

    陳媽媽一看日頭,才發現快辰時末了,雖然陸聽瀾清晨走時交待過夫人今日不用去松香院請安,不必早起,但這也太晚了,誤了吃飯的時辰也是不好。她放下手里的笸籮,掀簾進了內室。

    榮茵猛地驚醒過來,喉間還梗著夢里未散的嗚咽,懷里明明空蕩蕩的,卻還能感受到齊天揚慢慢冷掉的身體,他染血的指尖拂過自己臉頰時那冰涼的觸感,一切都那么真實。她蜷縮起身子靠在床頭,整個人呆愣愣的,怎么都不愿相信,齊天揚是真的死了。

    陳媽媽隔著床幔看到榮茵坐起來的身子,上前打起幔帳:“夫人,您總算醒了……”話未說完,反被她的狀態嚇到,她雙手緊攥著纏枝蓮紋的被褥,眼睛紅腫,似哭了一夜。

    “夫人,您怎的了,可是做噩夢了?”陳媽媽大著膽子伸手探向她的額頭,松了口氣,還好沒有發熱。又觸到洇濕的枕面,再去摸她的衣襟,果然都濕了涼得像刀片。她站起身到衣櫥里拿出中衣,“奴婢伺候您換身衣裳吧,會著涼的。”

    夢里那灘殷紅的血浪退去,榮茵看著干凈的手掌思緒漸漸回攏,掀開枕頭和被褥急切地翻找起來。

    陳媽媽疑惑地看她:“您要什么?”

    “賬本,我昨晚是怎么回來的?我身上的賬本呢?”榮茵的聲音還有些沙啞,揪住陳媽媽的衣裳問,她記得把賬本收進袖子里了的。

    “您別急。”陳媽媽從梳妝臺的抽屜里拿出被血染紅的賬本,“你是指這個嗎?上面的血跡擦不掉,奴婢只好用熏爐烘干了,字跡還是能看清的。”

    昨夜陸聽瀾抱著榮茵回來時兩人的衣裳上都沾染了血跡,陳媽媽唬了一跳,還以為兩人受傷了,七老爺卻不說發生了什么,只讓她把衣裳拿去燒了,這本賬本也是七老爺讓她拾起來放好的。

    榮茵一把奪過賬本緊緊地護在懷里,眼眶一熱,又想要哭,卻怎么都落不下淚來,眼淚仿佛在昨晚就已經流干了,她閉上眼,努力平復自己的心緒。

    見她這樣,陳媽媽心里難免擔憂:“院子里的海棠花開了,香氣撲鼻,麻雀都圍著轉呢,熱鬧得很,奴婢扶您站在廊下看看可好?。”

    榮茵怔住,海棠花開了嗎?也該開了,一晃都三月了。她睜開眼,陽光照在天青色床幔的一角,刺得眼睛生疼。

    從皇城出來已是黃昏,陸聽瀾臉色極為難看,陳沖趕著馬車出了皇城,卻在太仆寺被人攔下。陸聽瀾撩開車簾子,張昂騎在青鬃馬上,面色沉重。

    茶舍內,陸聽瀾從支開的窗牖看到樓下來往的人群,還能看到一墻之隔的大理寺,他提起茶壺倒了兩杯茶,將一杯推到張昂面前:“小將軍找我所為何事?”

    張昂接過茶杯哼笑出聲:“我以為陸閣老心里該是清楚明白的。”頓了頓,見他只是喝茶,索性直說:“閣老把我的妾室藏到哪兒去了?”

    陸聽瀾搖了搖頭,并不打算說實話,他答應過榮茵,這件事他就當做不知道,站起身理了理袖子,淡淡道:“小將軍的妾室身在何處,該問小將軍自己才是,陸某還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張昂攔住他,隱忍著怒氣:“陸大人,這是我與榮蕁的事,與您無關。”

    陳沖已經打開了房門,陸聽瀾走到門口時回頭對他說道:“你能查到我幫榮蕁出了城,就應該知道她心意已決,你現在找到她又能做什么呢?”

    第104章 不安不安

    一更三點的暮鼓敲響,宵禁開始,外面的街市早已空無一人,慶春園的暗室卻仍亮著昏黃燭火,門窗緊閉連絲風也透不進來。陸聽瀾蹙著眉頭,掀起爐蓋將瑞獸香爐里的沉香滅了,窒息的濃香散去,灰白余燼搖曳升空,若隱若現地映在墻上。

    馮征明手拿信紙就著燭火看完,憤怒地將密信揉成一團擲向桌案,險些滾進煮茶的泥爐里被點燃。顧辭簡反應迅速一把抄起,三兩下打開,指尖劃過“已派人捉住楊慎父母妻兒”的字樣時,眉心也深深皺了起來:“你與楊慎一直在暗中來往,嚴懷山怎么會知道?”

    陸聽瀾端起桌上的青花茶盞,一手執蓋撇去浮沫,蓋碗相碰發出輕細的脆響:“楊慎所在的五軍都督府有統兵權,不管他是不是我的人,嚴懷山都會拿下他。此前嚴懷山幾次示好,他都敷衍過去,如今已到生死存亡之際,嚴懷山是沒有耐心再與他打太極了,直接派人將他回鄉祭祖的父母妻兒抓回了京城,打算以家人的性命逼迫他交出統兵權。”

    顧辭簡后怕道:“好在你接到了密信,提前知曉楊慎已不可靠。”萬幸他們的謀劃還未來得及告訴楊慎,不然此番定是不戰而敗。

    蕭祈安聽聞渾身緊繃:“現在嚴懷山手里不止有兵部的調兵權,還有楊慎手里的統兵權,我們豈不是大勢已去?昨日朝堂上皇弟又被封了秦王,不少騎墻觀望的朝中大臣已有了擁護之心。”

    馮征明用袖子擦去額頭的冷汗:“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楊慎忠心赤膽,不見得就……”

    楊慎是皇上秘密提拔的,只有陸聽瀾幾人知曉他的底細,但眼下局勢兇險,嚴懷山又拿住了他父母妻兒,人心難測,誰又能保證他會堅守初心?還是要做最壞的打算。

    窗外風聲驟緊,幾片枯葉拍在雕花窗上,恰有更夫敲著三更天的梆子經過,幾人不由屏息靜待,直至腳步聲遠去。

    顧辭簡忍了忍還是說了出來:“現在清流一派與支持大皇子繼位的人都以肅之唯首是瞻,擒賊先擒王,嚴懷山能用父母妻兒脅迫楊慎,就極有可能……且嚴懷山深諳斬草除根之道,當年晉王一門,就被他屠戮殆盡。我等蝦兵蟹將他不會放在眼里,就是肅之你……”

    盡管顧辭簡語焉不詳,但幾人已明了其中深意。

    陸聽瀾抬手取下琉璃燈罩,用挑燈杖撥亮燈芯,語氣平靜:“將軍府手握漠北大軍,還有我二哥在,他不會蠢到對陸府下手。”

    他這不過是寬心之語,嚴懷山非泛泛之輩,豈會放虎歸山?氣氛凝重下來,馮征明嘆了口氣

    蕭祈安面上浮起愧色,站起身對陸聽瀾行了大禮:“先生曾對我說,您依祖訓,不結黨營私,不參與黨爭之斗,如今為我也是破了例,將家人性命拋諸腦后,學生不勝受恩感激,請受學生一拜。”

    陸聽瀾扶起他:“我也不只是為了大皇子,更是為天下蒼生。”

    商議完已經很晚了,馮征明讓他門幾個在茶樓的雅間歇下,陸聽瀾卻堅持要回陸府,嚴懷山突然發難,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他已經連著兩天沒有回去了,也連著兩天沒有見到榮茵。陳沖看他一臉倦怠,并未出聲勸說,這天就要變了。

    踏雪居的院門已經上了鎖,陳沖伸手推了推,舉著燈籠往墻上照去,想尋一個落腳點,正準備翻墻院門就從里面下了門栓,陳媽媽提著素紗燈籠輕聲喊道:“七老爺?”

    陸聽瀾應了聲,陳沖奇道:“陳媽媽,你怎么還沒歇下?”

    陳媽媽在心里嘆息一聲,榮茵這兩日跟丟了魂一樣,醒了就哭,哭著哭著又睡過去,睡著了又做起噩夢,人懨懨的,也不說話。陸聽瀾不在,她放心不下,整宿地守著,方才睡不著出來透氣,就聽見了院門外的聲響。

    她只當兩人起了別扭,現在見他回來便勸道:“您回來就好了,夫人一直念著您呢。”

    陸聽瀾心里一動,聲音輕飄飄的:“……夫人念著我?”

    陳媽媽點點頭,嘆道:“說要拿什么賬本給您,這幾晚您不在她也睡不安穩,今夜燃了安神香才睡下的。”

    原似要落雨的天色,此刻卻烏云散去月光漸顯,穿堂風掠過回廊,送來海棠花的幽香,陸聽瀾沒再說什么,讓陳媽媽和陳沖退下了。

    榮茵聞了安神香,睡得比平日要沉,陸聽瀾撩開床幔掛在銅環上,坐在床邊借著淡淡的月光看她,好一會兒,才伸手擦去她眼角掛著的淚,真就這么難過么?

    手一碰上,就舍不得抽回,在她臉上流連許久。陸聽瀾嘆了口氣,以后就沒有機會了。他比誰都清楚,此番若是失敗,有將軍府和陸二爺在,陸家其他幾房至多就是被打壓,或被迫遷出京城,總之會安然無恙。只是他,他必死無疑,只有他死了才能給陸家其他人留下喘息的機會。

    胡同里不知誰家養的雞在打鳴,傳到了踏雪居的窗外,白白的下弦月掛在天空一角,陸聽瀾抬頭看去,眼前一片朦朧,還有許多事沒做,他該走了。

    榮茵第三天才勉強好些了,她知道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必須得振作起來。

    琴墨拎了早膳進來,是清淡的山藥粥、春盤小菜和一碟熟牛肉。榮茵拿起瓷勺攪動,問道:“七爺還沒有回來嗎?”

    琴墨拿出最后一碟核桃酥擺放好:“聽陳媽媽說前天夜里回來了的,那會兒您睡著了,不過那之后就沒見回來。”

    榮茵默了片刻,從琴書嘴里得知是七爺抱她回來后,她就清楚七爺已經知曉了她與齊天揚私下見過面的事,這幾日她太沉浸在悲傷的情緒里,忘了跟七爺解釋。她制止琴書布菜的手,“不用了,撤下去吧,你喚陳媽媽來,讓她陪我去松香院請安。”

    幾日沒來,松香院還是始終如一的熱鬧,青竹笑著打起門簾子:“七夫人身子好些了么?”

    榮茵點點頭:“好些了,勞你記掛。”她也是剛剛才從陳媽媽嘴里知道的,七爺給陸老夫人說過了,這幾日她身子不爽利,就不來請安了。

    聽到青竹的通傳后,次間里氣氛有一瞬的凝滯,不過等榮茵進來時已經恢復如常,眾人又接著先前的話說笑。

    陳氏道:“七弟妹來得巧,母親前頭還在說過下月將軍府上李府下定,讓咱們都去湊湊熱鬧,你定也是要去的吧?”

    榮茵還有些精神恍惚,陳氏又說了一遍她才反應過來,發現大家都在打量她,神色說不出的怪異。她笑了笑:“到那時再說吧,就怕有事耽擱去不

    了。”

    陸老夫人仔細瞧了榮茵的氣色,心里五味雜陳,她招手讓榮茵過去:“幾日沒見你清瘦了,咱們女人眼界也要放寬些才是,只管自個兒吃好睡好,還有什么可愁的呢!”

    趙氏坐在一旁的杌子上,聽了也小聲道:“七弟妹,母親說的沒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遇到這樣的事咱可不能鉆死胡同里去。”

    榮茵一頭霧水,不明白好端端的趙氏和陸老夫人要跟她說這樣的話,她尷尬地笑著應了,余光卻看見張瀟滿是憐憫地看著自己。

    這是怎么了?她心里有種淡淡的不適感。

    說到日頭升高,陸老夫人乏了眾人才散。榮茵走到梅林,竟不知不覺出了一身細汗,這天要么天天下雨,要么一出太陽就熱得人受不住。才三月就熱成這樣,還不知五六月份要怎么過。

    陳媽媽覺得是榮茵身子骨弱的緣故,建議道:“奴婢見您走兩步路就喘,要不要叫方大夫過府來把把脈?開些溫補的藥方也是使得的。”

    榮茵連忙拒絕,那些藥丸子才吃完沒多久,她想歇一段時間:“就是躺得多了,沒什么大礙。”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榮茵回頭,是張瀟和她的貼身婢女端繡。

    兩人在梅林里的涼亭坐下,張瀟看起來心情不錯,一掃之前因為瘦馬與五爺鬧僵時,怕被人看笑話故作輕松的樣子,四下看了看,感慨道:“府中梅林竟也是個納涼的好去處,之前我竟然都沒發現,七弟妹,你覺得呢?”

    榮茵暗自思忖張瀟的用意,她嫁進府里這么久,張瀟是沒怎么跟她好好說過話的,每次不是陰陽怪氣就是拐彎抹角的嘲諷,這次又指的什么?

    不過她沒有精力陪著繞圈子了,直接道:“難得天放晴,五嫂無事可多坐會兒,曬曬太陽,不過我就不奉陪了,院子里還有事等著我安排呢。”

    榮茵的言行在張瀟眼里卻是逃避的舉動,笑得甚是輕蔑:“還以為你是個命好的,原來也不過如此,我就說老天爺不可能瞎了眼,讓你這般愛慕虛榮的人撿著個好的。”她語氣一轉,帶了些同情:“不過呀,這天下烏鴉一般黑,七弟妹也不用太往心里去,咱們女人都要經歷這一遭的。”

    榮茵聽得一怔,先前在松香院她就覺得不對勁,陸老夫人和趙氏對她說的話意味深長,現在張瀟也是,她一臉疑問:“五嫂究竟想要說什么?”

    張瀟卻已經準備要走了,笑笑站起身,端繡過來扶她。榮茵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里的不安愈發強烈,她抬手捂著胸口,感受到手掌底下七上八下的跳動。

    琴書尋了過來,著急地喊:“夫人,七老爺回來了,叫您過去前院書房。”

    第105章 和離和離

    琴墨拈了根繡花針在指尖,遲遲未落在繡繃上,琴畫坐在她身旁繡完了并蒂蓮最后一瓣,瞟見她心神不寧的樣兒,問:“你心里想什么呢,一早上魂不守舍的,仔細等會兒陳媽媽回來見了又要說你。”

    琴墨憋在心底難受了一早上,拉著琴畫走到月洞門,這里能將來往院子的人都瞧見,不怕私底下說閑話被人偷聽了去。她壓低聲兒:“我今早去小廚房取早膳知道了件不得了的事。”

    琴墨神神秘秘的,琴畫以為是哪個小廝與丫鬟又勾搭上了,這在下人中屢見不鮮,不過是有些上不得臺面罷了。她撓了下琴墨的腰:“你還不快快說了,盡支支吾吾的吊人胃口。”

    琴墨瞪她:“這事兒嚴重著哩,你當輕易能說出口的?一個不好你我被發賣都是輕的。”

    琴畫看著她笑:“那我不聽了,我不想被發賣。”琴墨急得跳腳,將她拉了回來:“這關系到你我的下半輩子,你可想好了。”

    “是跟夫人有關?浪蹄子,你還不快說。”她倆是榮茵身前的大丫鬟,能關系到她倆下半輩子的只能是與榮茵有關的事,琴畫真是要被她急死。

    琴墨嚇得捂住她的嘴,讓她小聲些,用手掩著在她耳邊道:“我聽見小廚房的許婆子說七老爺要娶楊小姐了。”

    “娶?怎么娶,七老爺不是娶了夫人嘛?”琴畫驚得睜大了眼。

    “所以我才說關系我倆的下半輩子。”琴墨嘆了口氣,“既然說娶,要么就是休了夫人,要么就是娶平妻,無論哪種夫人都擺明了失寵。失寵主子跟前的大丫鬟,你我還能落得什么好,以后說不定隨便配個小廝。”

    琴畫微怔,喃喃自語:“不可能吧,七老爺有多寵愛夫人我們貼身伺候的還能不清楚么?房里除了那幾日都是要叫水的。”

    琴墨還想說什么,卻看到榮茵急促地回來了,她與琴畫嚇得一激靈,忙福身行禮。榮茵是回來拿賬本的,壓根沒注意到她倆神色有異,拿了賬本就走。

    陳沖將榮茵迎了進去,她一眼就看見對著門的桌案上鋪了紙筆,陸聽瀾正提筆寫著什么,寫完最后一個字,他收了筆,靜默許久,然后才看向等候的榮茵。

    “我聽陳媽媽說你有事找我?”

    他語氣疏淡,無形的疏離在屋子里亂竄,榮茵恍然,已經有四天沒見到他了,他今日怪怪的,不像之前只要她在,無論在哪里他都能第一時間注意到她,要過來拉她的手,或是抱她。

    榮茵張了張嘴,忽然說不出話來,她不習慣這樣的七爺,陌生得讓人害怕,逃避似地低下頭,看到手里的賬本才想起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

    她舔了舔干澀的唇:“這是齊天揚拼死拿到的賬本,上面記錄了嚴懷山倒賣官鹽所得,您有了這個把柄就不用害怕嚴懷山了。”

    陸聽瀾站著不動,已經到了要動干戈的時刻,賬本沒有多大用處了,嚴懷山正在四處調集京城周邊的軍隊,一旦他以武力擁立二皇子繼位,這些賬本就是一堆廢紙。

    其實他也能猜到當初榮茵為何要嫁他,一開始憤怒、失望、不甘心都有,現在卻覺得不重要了,趁自己還能,她想要就給她吧。世間大多都事與愿違,他要如何,盡力便是,結局如何,不必強求,得償所愿當然欣喜若狂,不得,亦無怨無悔。

    陸聽瀾自嘲一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能卑微至此。

    門外腳步窸窣,陳沖隔著簾子喚道:“七爺,陸隨已備好了馬車。”

    陸聽瀾收回視線,從桌案后面走出:“賬本你放這兒吧,我閑下來會看的。”走到門簾前袖子突地被人扯住,他頓在原地,沒有回頭:“你不用擔心,你哥哥不會有事。”

    榮茵有些失落,這么久沒見了,他只跟她說這些嗎?陸聽瀾拉下她的手,欲邁過門檻,袖子再次被拽住,聽見她低低的聲音:“您晚上什么時候回來,我等您吃晚膳好嗎?”

    陸聽瀾搖頭:“不了,今晚我可能不會回來,不用等了,還有這幾日我回來都會很晚,就歇在書房了。”

    他怎么說這樣的話,榮茵鼻子一酸,咬了咬唇:“您是不是生我氣了?我答應過您不再私下與齊天揚見面,卻沒有做到,我可以向您解釋的,我是為了賬本,我哥哥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需要這本賬本……”

    “我知道,我都知道。”陸聽瀾目光落在她急于解釋的臉上,心底涌起的無數個念頭,他已經無力去分辨了。

    榮茵拽住他袖子的手往下滑,直到拉住他的手,“那您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天揚哥哥他是為了我,我不能不去見他最后一面……”

    “榮茵。”陸聽瀾閉上眼睛,眼睫輕顫,還是不能忍受她嘴里喊著別的男子,“我心系楊鶯時,欲明媒正娶她為我的夫人,我們和離吧。”

    榮茵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耳朵,過了半晌才道:“您說什么?”電光火石間,她腦海里閃過陸老夫人、趙氏和張瀟的話,她現在才懂為什么她們今日如此奇怪,竟是因為這個。

    她下意識只覺得可笑,聲音卻發緊了:“不可能,您當初都不愿納她為妾。”

    陸聽瀾身形一滯,沉默了一會兒:“因為我不愿委屈她,那時恩師才出事,我不想被嚴懷山忌憚,恰逢你要我報恩,我不得已娶了你,如今我與嚴懷山已撕破臉皮,也不用再顧慮了。”

    這番話無異于驚濤駭浪,將昔日溫情沖了個一干二凈,一時間榮茵不知道,究竟是之前的都是她做的一場夢,還是現在的她在夢中了。

    “您騙我的是不是?您說過這輩子只會有我一個人的。”榮茵仰頭直直地盯著他,想找到他神色冷漠背后藏著的心疼與不忍,可什么都沒有,恐慌遮天蔽日地將她包圍。

    陳沖硬著頭皮又在外面提醒:“七爺,時辰到了,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

    “七爺…”眼淚糊住了視線,榮茵死死地抓住他,就要魂飛魄散,心里有很多話想說,卻

    開不了口,被眼淚堵了個嚴嚴實實。

    陸聽瀾沒有回避她的眼神,堅決有力地拂開她的手:“是我食言了,我會補償你,你我和離,我保你哥哥不會出事,桌案上是和離書,我已簽字蓋章……你也簽了吧。”說完轉身朝門外走去。

    風從打起的門簾子下方吹進來,未被鎮紙壓住的宣紙一角卷起,不停地震顫,簌簌直響,榮茵呆呆地望過去,他方才竟在寫和離書。

    淚水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重重地砸在地上,她卻突然看見桌案后的那張交椅,想起上次來書房,陸聽瀾抱著她坐在椅子上,輕聲地問她累不累,還為她處置了綠荷。

    他以為她不懂,其實她都明白他為自己做的事,只是她從來都不說,所以他怎么會不要自己了呢?他一定是在生氣,她真傻。

    她要告訴陸聽瀾,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說清楚,她為了莫須有的自尊心,一直瞞著他二叔與泰興商行的事,以為找到了證據再跟他提起,自己就不會顯得那么不堪。

    想到這兒,榮茵自己也驚呆了,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這么在乎陸聽瀾了?寧愿一直瞞著,置哥哥的生死于不顧,也不愿七爺看輕了她。

    原來,她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喜歡他。

    榮茵慌張地擦去淚水,轉身奔出書房,可書房外哪還有陸聽瀾的身影,只剩玄夜無聊地坐在廡廊下逗八哥,被她的形容嚇了一跳,剛要行禮問話,她看也沒看徑直出了院子。

    馬車離書房最近的停靠地點在垂花門,榮茵又朝那邊奔了過去,遠遠地就看到陳沖已經駕著馬車走了,她抬腳要追,十二幅湘裙忽地絞住膝彎,只聽刺啦一聲,湘裙破了一道口子,而她也踉蹌地撲在了地上,膝蓋傳來鉆心的疼。

    “七夫人,您沒事兒吧?”守門的仆婦著急忙慌地沖過來扶她,她搖搖頭,看著遠去的馬車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亂,七爺要是不回來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琴書這時也追了過來,拍去榮茵衣裳上的灰,木槿色的湘裙在膝蓋處透出兩塊深色血痕,她又拉起榮茵的手看,掌心也破了,肉里還嵌進去幾粒小石子,焦急地道:“夫人,七老爺早晚會回來的,您何必如此,這樣就不痛么。”

    榮茵沒聽見她說的話,一直盯著二門的方向看。四周的小廝丫鬟好奇地往這邊看來,七老爺疼愛七夫人是出了名的,也不知發生了什么七夫人要哭著追馬車。

    琴書扶住榮茵往回走:“夫人,我們先回去換身衣裳吧。”這府里什么都藏不住,再不走還不知會被編排成什么樣。

    穿過回廊,陳媽媽背對著站在月洞門那兒斥罵琴墨和琴畫:“……你們在陸府白做這么多年的事了,竟然敢私底下非議主子,夫人素日里對你們寬厚,你們還真就不把夫人放在眼里了,什么話都敢說!”

    琴墨低著頭委屈地道:“陳媽媽,我這也是擔心夫人。”

    “我看你是擔心你自個兒,你是怕夫人不討老爺歡心你嫁不了管事的吧。”陳媽媽點了下她倆的額頭,“下去吧,該做什么就做什么,這件事不要在夫人面前提起。”

    琴墨和琴畫抬頭應承,卻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榮茵和琴書,嚇得腿都軟了,陳媽媽心中一突暗道不好,才回頭就聽見榮茵冷冷地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第106章 吊唁吊唁

    陸聽瀾忽然改變態度要娶楊鶯時的事還得從兩天前說起,那晚他離開踏雪居去了前院書房,有下人說天亮之后看到楊鶯時被陸隨請了進去,約莫一個時辰后兩人出來攜手去了松香院,再然后就傳出了這件事。

    陳媽媽跪在地上,難得的緊張起來,一開始她聽說時沒當真,以為是下人胡編亂造的,可問清楚這件事是從松香院傳出來的后,她就不得不信了。

    陸老夫人最忌諱下人嚼舌根,一旦抓到就是被攆出府,因此松香院的下人口風最緊。這件事很反常,不到兩天時間就傳遍了闔府上下,說不是主子在背后推波助瀾都沒人信。

    她思索著這一切,斟酌道:“夫人,七老爺待您如何您是知道的,他也不是那等好美色的,先夫人走了這么多年身邊一直都沒個通房妾室啥的,突然如此,這其中應有什么誤會……”

    “什么時候的事?”見陳媽媽如此,榮茵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打斷她欲繼續解釋的話。

    陳媽媽親歷過陸聽瀾與小陳氏的形同陌路,眼瞧著他娶了榮茵,夫妻恩愛,總算有了絲生氣,不愿兩人就此冷淡,再回到之前孤寂的日子,想為他辯解幾句,可這怎么瞞得住!她猶豫片刻終是回道:“就這兩天的事。”

    所以,陸老夫人、張瀟等人知道了,下人知道了,就自己被瞞在鼓里。榮茵只覺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這實在不像陸聽瀾的行事風格,他當年發現小陳氏不忠,也只是慢慢疏遠而已。

    恐慌無措到了極點,榮茵站立不住,一下就軟倒在了琴書懷里,陳媽媽和琴墨等幾忙上前來將她扶住,攙回了內室,又瞥見她膝蓋和手心的傷口,馬不停蹄地打水來擦洗。

    榮茵現在的模樣很是嚇人,臉色蒼白不停地冒著冷汗,人是清醒的卻氣若游絲。陳媽媽急得要去請大夫,被她攔住了,才鬧出這樣的事她就病倒,陸老夫人該說她不懂事了,還有其他幾房,也盯著她呢。

    榮茵這輩子最深知人言可畏的可怖,她不想讓別人看笑話,憑著最后一絲力氣吩咐琴書:“你去書房門口守著,一見七爺就立即回來稟告。”

    她一定要把話跟陸聽瀾說清楚,這件事是她做得不對,他生氣在所難免,她會跟他道歉。

    琴書哽咽著點頭,匆忙去了。

    晚膳是琴棋伺候的,陳媽媽特意讓小廚房做了榮茵平日里愛吃的糟鵝掌和麻辣雞丁,這陣子她沒好好吃飯都瘦了,想讓她多吃些。可才打開蓋子,榮茵聞著味道就感到一陣惡心,干嘔了好幾下,喝了大半盞茶水才把那股子感覺壓下去。

    琴棋忙又把蓋子合上,擔心地道:“夫人,要不還是請大夫來瞧一瞧吧,您這幾天都沒好好吃飯了。”

    榮茵心情不好的時候是不怎么吃得下去的,剛到道觀那會兒也是這般,她擺擺手,讓琴棋去小廚房把菜換成清粥端來。

    亥時末,陸聽瀾還是沒有回來,榮茵坐在床頭靠著迎枕繼續等,不知何時睡了過去,半夜驚醒過來,看著身旁整齊的被褥,心里空落落的。

    更多的卻是害怕,害怕陸聽瀾一直不回來了,那她就沒有機會跟他解釋了,時間拖得越長越不好,他要是一直誤會下去不信她了怎么辦?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榮茵還是沒有等到他回來,反而等來了齊府的訃告,是榮蘊派人來請她的,讓她去參加齊天揚的喪事,今日是停靈的最后一天,明日齊天揚就要下葬了。

    靈堂設在齊府的偏廳,官家接了貼子知道是鎮國公府的人,畢恭畢敬地將榮茵迎了進去。齊元亨是三品大員,前來吊唁的人不少,中堂里擠滿了人,看到她進來自發讓開了一條道。

    榮府的人也在,王氏悲慟得站不起來,被李氏扶到了廂房里躺下,羅氏則剛上完香,退到了邊上,她看著榮茵,難得沒有皺眉:“既然來了,就去上柱香吧,再多寬慰你二姐姐幾句,她一早就念著你了。”

    榮茵從管事手里接過祭香,榮蘊跪在靈前燒紙,穿著斬布制成的喪服,抬頭看著她:“你來了。”

    清風苑是齊府最雅致的一個院子,回廊曲折雕梁畫棟,庭院里有小橋流水還有竹影搖曳,但最扎眼的卻是池塘邊上一棵海碗粗的桂花樹,畫風與院子格格不入,明明該是柳樹的。

    “你以前沒少來這里吧,還記得嗎?”榮蘊笑了笑,指著那棵桂花樹,“那里以前是柳樹的,他為了迎娶你換成了丹桂,你說他可不可笑,他以為娶的人是你。”

    清風苑是齊天揚從小到大住的院子,榮茵當然記得,她以前常來這里找他,是她說過把柳

    樹換成桂花樹就好了,她說過的話,他一直都放在心上。

    榮茵閉了閉眼,沒有說話。

    榮蘊也不要她回答,自顧自地道:“成婚這么久,他從來不進我的房,我知道他是為了你守著,都說男子薄情,他卻對你情深一網。你說你有什么好的呢,刁蠻嬌縱、不學無術,除了闖禍什么都不會,誰都不喜歡你,偏偏他把你當成寶貝。”

    細數這些年的點點滴滴,榮蘊后悔不已,后悔自己不夠心狠,當初沒有聽父親的話殺了榮茵,讓她平安回到京城,給了齊天揚希望,間接害死了他。

    他死了,榮茵卻還是高高在上的閣老夫人,榮茵心里已經沒有他了,他卻還要為她死。自己處處比榮茵好,對他全心全意,他為什么不愿意回頭看看自己呢?她機關算盡、傾盡所有,卻還是比不過榮茵。

    榮蘊咬著牙,突然吼了出來:“他那么喜歡你,你卻能義無反顧地嫁給別人,你對得起他的一片深情嗎?你害死了祖父害死了伯父還害死了他,你怎么還有臉活著?該死的人是你!”

    榮茵一想到齊天揚說出父親的逝世真相,就覺得心疼得要碎了,父親在世時那么看重二叔,對榮蘊也視若己出,卻反被他們所害。

    她看著榮蘊,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我,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也是你害死了我父親!你以為天揚哥哥是怎么死的?若你當初勸阻了二叔,我父親不會死,哥哥也不會被嚴懷山的人利用,天揚哥哥就不會為了找到嚴懷山的把柄被他派人追殺!你不信可以去問齊元亨,問問他是誰殺了天揚哥哥,你敢嗎?”

    榮蘊聽著榮茵的話,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她只知道齊天揚的尸體是被陸聽瀾的人送回來的,她問過齊元亨卻一無所獲,聯想到齊母指責齊元亨的話,頓時臉色蒼白:“不,不可能,你在說謊,我那么愛他怎么會害死他,是你,一直都是你。”

    聲音卻漸漸弱了下去,滿心的惶恐。

    “是你的愛,害死了他。”她自欺欺人,榮茵偏要將真相撕開,說完就朝外面走去,如今齊天揚已死,她不能殺了齊元亨為父親報仇,也不能殺了二叔和榮蘊,仇人近在咫尺,她卻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的榮蘊腦海里轟然一片,絕望地癱倒在地上,哇的一下哭了出來。榮茵卻一點都不想再看到她,靈堂上空飄起紙錢的碎屑,做法事的唱誦聲傳來,該去送齊天揚最后一程了。

    請來給齊元亨超度的是開元寺的僧人,中堂里擺滿了蓮花蒲團,靈堂前搭了張長桌擺放各種法器和貢品,身穿袈裟的僧人已經在念經了,吊唁的人圍了一圈,榮茵尋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青煙繚繞,供桌上灰白的香灰落進盛著無根之水的銅盆里,她透過喪幡看到了被架起來的棺槨,齊天揚靜靜地躺在里面,兩人隔著厚厚的木材,以后相見,就只有冰冷的墓碑了。

    僧人開始手持法器圍著棺材繞圈,人群往后退了數步,有兩個官眷站到了榮茵面前,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榮茵仔細聽了會兒,才發現其中一人是楊素素,她背對著榮茵,與另一人小聲說道:“你方才看見榮茵沒,她怎么還有臉皮以鎮國公府的名義來吊唁,她都快被休了。”

    琴書去找管事的給榮茵倒了杯熱茶來,聽到此話一怔,就要上前阻止,榮茵搖搖頭,拉住了她。

    另一名女子顯然也是知道這件事的:“對呀,陸大人要娶楊鶯時的事都傳開了,今早還帶著人去游湖了,我剛剛才從金魚池過來,親眼所見。”

    楊素素抑制不住地笑了出來,怕被人瞧見忙用手帕掩了:“我就說陸大人會休了榮茵的,他那么好,榮茵怎么配得上他,當初他娶榮茵肯定是逼不得已的。”

    “她這次被休,連榮府也回不去了,我跟你打賭,肯定又被關去蘇州的道觀。”楊素素將帕子繞在手上,目露兇光地說道。

    周圍全是僧人念經的嗡嗡聲,那股反胃的感覺又涌了上來,榮茵又想吐了,她知道,沒有陸聽瀾的默許這件事根本就不會傳出來,她努力抑制干嘔的沖動,全身發抖。

    “夫人,夫人。”恍惚間,她感到身子被人搖晃,麻木地看過去,是琴書在叫她,她囁嚅著嘴唇,終于發出了聲音:“怎么了?”

    “二小姐自縊了。”琴書擔憂地看著她。

    榮茵懵住,她看到中堂里的人群變得混亂,李氏哭叫著昏了過去,羅氏氣勢洶洶地穿過人群向她走來,然后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臉上。

    第107章 冷待冷待

    “啪!”

    靈堂的喪幡在穿堂風里獵獵作響,混亂的人群不知何時已全部轉過身來圍著榮茵,供桌被撞倒,香爐沿著地面嘀鈴咣啷地滾,落了一地的香灰,最后停在榮茵面前的空地上騰起嗆人的煙霧,祭香混著紙錢燃燒的焦味熏得人眼眶發酸。

    琴書呆了一瞬,反應過來撲在榮茵身前,護住她。

    鴉青色褙子襯得羅氏的面色慘白如鬼,她身子本就不好,那一巴掌更是耗盡了她的力氣,胸膛上下起伏著,簪頭的步搖簌簌亂顫:“你這個喪門星,到底跟你二姐姐說了什么,竟逼得她自縊,克死你祖父和父親還不夠,要害死所有人你才滿意嗎?”

    榮茵的左臉很快浮起了紅腫的手掌印,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圍觀的眾人開始指指點點,不用聽也知道在說什么。榮清聽到吵鬧聲沖了進來,扒開人群把羅氏和榮茵帶了出去,掛著白幡的抄手游廊空無一人,他暗含惱怒地道:“這是做什么,大庭廣眾的也不嫌丟人?母親,妹妹如今是七夫人,您這樣做是在打陸大人的臉。”

    “七夫人?全京城都知道她要被休了,哪里還是什么七夫人,她總是這樣,什么事都做不好,這才嫁去陸府多久,就要被掃地出門,簡直是給你父親蒙羞!”羅氏的聲音像是從冰窟里撈出來。

    這些傳言榮清比羅氏還最先聽說,他心里著急得不行,他還想憑借陸聽瀾的關系調職呢,這時候千萬不能出岔子。

    他看向榮茵,半是威脅半是勸誡:“妹妹,你從小就霸道,七爺要休妻是不是因為你使性子不允他納妾?男子三妻四妾是天經地義,你嫁給七爺本就是高攀了,更該做到三從四德才是,善妒是犯了七出之罪,你想好了,榮府可從來都沒有被休回娘家的女兒。”

    榮茵不知道這件事怎么說,她當然是不相信七爺要和離的,遲疑著沒有開口。

    羅氏因為榮蘊的死又悲又怒,叱罵道:“她哪里配過那種好日子,當初不要臉皮才逼得陸大人娶了她,如今被休更是活該,連自己的姐姐都忍得下心逼死。”

    恰有小廝來請榮清過去,榮蘊死的突然,還是橫死的,不能像齊天揚那樣去辦后事。齊母和齊元亨已經病倒在床頭,現在齊家沒個主事的,李氏和王氏又昏過去了,榮江去了福建還未回來,只能讓他先去做主。

    榮清見羅氏如此,懶得再勸,一甩袖子跟在小廝后面走了。

    黃紙被風吹過來砸在臉上,紙錢鋒利的邊緣劃過眼角,刺痛驚醒了榮茵,目光茫然地跟著紙錢掉落在腳邊,背負在身上的枷鎖太重了,她已經承受不起。“母親,

    父親不是被我害死的。”

    她喉頭滾了滾,幽幽道出真相。

    “你還敢提!”羅氏心中的怒火還未平息,走上前欲再扇一巴掌,卻被榮茵冰冷的眼神攝住,她怔了怔,“你從小就嫉妒你二姐姐,現在把她都逼死了,還要把你做的錯事推給她,這么多年了,你一點悔悟都沒有嗎?”

    “您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我有證據,我可以拿給您看,琴書也知道的,您可以問她。”榮茵急切地看向候在廊下的琴書,招手讓她過來。

    “夠了!縱使如此,縱使如此……”羅氏對榮茵的恨早就深入了骨髓,她什么都聽不進去了,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她連連后退,手控制不住地顫抖,“我也不會原諒你,你祖父就是被你克死的,你父親也是死在你生辰的當天,這是事實。從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榮家的梁木就在滲血珠,該死的人是你不是你二姐姐,我只恨自己生下了你。”

    榮茵頹敗地垂下手,這就是母親一直以來的想法吧,她死死地盯著羅氏,害怕一眨眼淚水就涌出來,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她再也不能自我蒙蔽。

    她原來被誤解、被謾罵甚至被欺辱,她都不覺得難過,因為她以為真是自己害死了父親,她要用這些來贖罪。

    知道父親死亡的真相后,她怕母親承受不了一直疼愛的人,反而才是害死自己丈夫的真兇,沒有在第一時間說出來。她想了很多,母親應該不會再恨她了,哥哥也不會再厭惡她,她們能像以前一樣,好好地坐在一起吃頓飯,說說話。

    母親和哥哥會后悔,后悔把她關進道觀,后悔嫌棄她要將她嫁去安慶,后悔從小將她扔在棲梧堂里不見天光,后悔……這么待她。

    她也想好了,她不會生他們的氣的,她要趴在母親的懷里,讓她再給自己唱江南小曲,會纏著哥哥,讓他再帶自己去做那些幼稚可笑的事情,把這些年錯過的都補回來。流年太長,她們在一起的時光太短。

    她以為知道不是自己的錯就好了,卻原來她才是原罪。

    憑什么呢,憑什么要這么待她?

    眼淚在眼眶里發燙,榮茵閉上眼長長嘆息一聲:“您不信我就不信吧,記得提醒哥哥小心二叔,我言盡于此。”

    青灰色的天光暗了下去,清風苑的方向響起了哭喪聲,是在準備將榮蘊入殮了,羅氏跌跌撞撞地朝那邊奔去。僧人和小廝舉著白幡又設了個靈堂,帛角綴著的青銅鈴寂然無聲,榮茵站在岔道上看了許久。

    ……

    馬車在陸府二門停下,榮茵下車來到水榭,再走兩段抄手游廊就到前院書房了,已經能看到書房飛出來的勾頭瓦,突然她停住腳步,想起自己臉上的手掌印,抬手摸了摸,還是有點腫。半晌后嘆了口氣,不想讓陸聽瀾看見自己這般狼狽的樣子,還是等印子消了再去找他吧,遂轉身帶著琴書往左走了。

    “七爺,金魚池的錦鯉養得真好,個個肚兒圓圓,金燦燦紅艷艷的,看著就喜慶,也不知吃了什么長那么大。”一道嗓音甜膩如浸了蜜,在安靜敞風的水榭里四下傳開。

    榮茵怔在路中央,是楊鶯時的聲音。

    一行人從垂花門過來,剛走到對面的游廊,有環佩叮當,水榭附近的柳樹早已發了新芽,層層疊疊的細長柳葉將一對人影遮擋了大半。榮茵沒有看見陸聽瀾的臉,卻認出了那件墨色直裰,那是她特地做給陸聽瀾過年穿的,他嫌她在衣襟處逢的葫蘆扣太花哨,稍顯輕浮了些,不大穿出門。

    粉底皂靴踏著四方步,衣角掠過一根又一根朱漆廊柱,他身側是隨著行走不斷翻飛的鵝黃色裙擺,莫名的相配。

    “七爺,今日在湖上吹了許久的冷風,我等下熬煮了姜湯送來您也用些吧,好嗎?”楊鶯時隨手折了幾根柳條拿在手里把玩,不符合她一貫作風的舉動,做出來卻格外的嬌俏。

    陸聽瀾的身影似乎朝這邊瞥了眼,頓了頓走得更快了,風里只聽到他淡淡地“嗯”了聲。

    離了這么遠都能感受到楊鶯時的雀躍,她帶著身后的丫鬟婆子開心地往大廚房去了。

    陸聽瀾什么時候與楊鶯時變得這般親密了?榮茵心里忽然有些難受,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七爺已經在對別人好了。

    琴書在一旁偷偷覷她的臉色,等游廊上的人不見了蹤影才小聲問道:“夫人,我們還回去嗎?”

    指尖的柳葉被掐碎,綠色的汁水漫開,榮茵很快做了決定,調轉步子朝書房走去。

    陳沖罕見地攔住她,一臉為難:“夫人,七爺在與宋先生孫先生談話,您要不回院子里等吧,七爺忙完了我會向他稟告您來的事。”

    榮茵搖頭拒絕,也難得的在下人面前強硬起來:“我就在這兒等,等到七爺愿意見我為止。”

    “這……”七爺與幕僚在商議如何與嚴懷山對抗的事,說到天光大亮都不一定能說完,陳沖無奈地道:“夫人,您別為難小的了,七爺吩咐過,女眷不能到書房來。”

    榮茵聽了更是來氣,她之前也沒少來,怎么那時可以現在又不可以了?而且他剛才分明答應了楊鶯時,他只是不希望自己來吧。

    琴書從廂房搬了個杌子來,她坐下就不走了。

    榮茵是個擰巴的性子,但也是個倔強的,不撞南墻不回頭,此刻她一心只想跟陸聽瀾解釋,不管什么情況,她總要跟他說清楚的。以往都是陸聽瀾包容她、遷就她,他對她那么好,她也該主動一次的,她不想兩人就此冷淡下去。

    況且她現在真的很想見他。

    宋先生孫先生出來,下一批幕僚又進去了,天黑下來,陸隨出來點亮檐下的燈籠,他看著榮茵主仆,默了默,剛要開口,楊鶯時就攜丫鬟走了進來。

    她把食盒遞給陸隨,笑著道:“姜湯已經熬好了,你拿進去給七爺喝吧,記得讓他趁熱喝,冷了更辣嗓子。”說完看見坐在廡廊下的榮茵,表情一怔,隨后點了點頭,就要走。

    陳沖卻出來叫住了她:“楊小姐,七爺讓您親自送進去”

    榮茵蹭地一下站起來,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她真的受不了陸聽瀾這樣冷待她,他連見也不愿意見她了,已經這般厭惡她了嗎?母親和哥哥怎樣對她,她早已清楚,她可以不在乎他們,卻做不到不在乎七爺,她十分需要他。

    槅扇門打開,楊鶯時拎著食盒走上踏跺,榮茵心中什么顧慮都沒有了,跟在后面沖了進去:“七爺,您讓其他人都退下,我有話和您說。”

    第108章 保全保全

    金魚池畔,云鶴樓三樓精美繁復的雕花窗半開,湖邊里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人,一艘花船自湖對岸慢慢劃過來,攬月居的頭牌春紅抱著琵琶坐在船頭曼聲唱道:“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云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1]

    吵鬧的人聲混著酒香涌進來,馮征明趴在窗戶上聽得如癡如:“春紅的歌喉比她那張臉更惹人喜歡,你瞧瞧下面伸頭探腦的,哪一個不是為了能多看她一眼,都盼著自個兒走了狗屎運,得她青睞進了羅帳,一夜春宵。”

    陸聽瀾屈指叩了叩檀木棋枰,

    對窗外曼妙的歌聲聽而不聞,黑玉棋子已將白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馮征明想起什么奸笑兩聲:“我聽說春紅貼在你身上唱過曲兒,還親口哺你吃過酒,自此過后對咱們陸閣老那叫一個念念不忘,日日渴求再得一敘,逢見孫至誠就問起你呢,怎么樣,春紅可銷魂?”

    “傳聞不可盡信。”終于找到了突破口,陸聽瀾一手執起白子,緩慢落下,棋枰上剎那間攻守易勢。

    “嘖。”馮征明索然無味地走回桌前坐下,“你帶楊鶯時出來招搖的目的達到了吧,我看不消半日你與她游湖的事情就會傳遍京城,這樣嚴黨的人不會只盯著榮府了。不過我挺好奇,你是怎么說服她答應配合你的?”

    大局已定,陸聽瀾將棋子撿回纏枝蓮紋棋罐,“我答應她,若事成則為楊太傅平反,若失敗,則將她送入你府中。”

    馮征明端了茶盞就喝,聞言全噴了出來,衣襟上都是茶水,他拿起帕子擦了,語氣甚是可惜:“這可是浙江昭明禪寺僧人精心研制的天目茶,我手里統共就沒幾兩,你開玩笑也要分場合吧……”

    他甩了甩手,看陸聽瀾的神色不對,立即明白過來他是認真的,一臉震驚:“不行,你知道我夫人不會同意的。”

    陸聽瀾只是笑了笑:“你近日不是因為要抬姨娘的事跟你夫人鬧著嗎?”

    “咳咳。”馮征明清了清嗓子,他是馮家的獨苗,家里為了開枝散葉不停地給他納妾室姨娘,他妻子江氏又相中了江家旁支的一個庶女,要抬進來給他做第八房小妾,他不同意躲出來好幾天了。

    江氏的心思他清楚,那個庶女是江家遠得不能再遠的族親,一家子都仰仗著江家過活,若進了府,對江氏肯定言聽計從,江氏不過是想掌控他。

    他心里也不舒展,賭氣地道:“就算要納妾,我也不能納個心里裝了人的吧,那豈不是給我自己添堵。”

    “不需要你做什么,保她后半輩子性命無虞就行了。”陸聽瀾給自己倒了杯茶,“我會將我手里的私產撥一半給她,讓她衣食無憂。”

    馮征明聽出了不對勁:“你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讓我跟著一起了?陸七,咱們是打小穿開襠褲長大的交情,你可不能撇了我,再說我也不是那等貪生怕死之輩。”

    “你祖上有先皇御賜的免罪金牌,這件事主謀在我,嚴懷山不會為難與你,你有更重要的事做,我家人還需要你來照看。”陸聽瀾讓他坐下來,一一與他講明。

    馮征明知道他說的在理,若真到了那一步,盡量少流血才是最明智的,他眉頭皺了起來:“你實話與我,你究竟有幾成把握?”

    “若得郭興相助,可至八成,反之不到五成。”陸聽瀾用指背試了試茶碗的溫度,略可入口。

    馮征明沉默不語,大皇子羽翼未豐,其實應該蟄伏起來韜光養晦靜待時機,可是嚴懷山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他問道:“那弟妹,你打算怎么辦?”

    陸聽瀾吃盡茶碗里的茶水,天目茶果真是好茶,茶湯醇厚,茶香純凈,就是太苦了,連他都有些受不了。他放下茶碗:“她是不可能留在京城了,我一旦出事,依照嚴懷山寧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手段,她必死無疑。我與她和離,另一半的私產全都留給她,玄青和玄夜武功高強,心思縝密,他們會護送她離京,南下也好,去漠北也罷,只要是她想去的。此后天高地迥,她盡興過活。”

    榮茵把他留在廂房里的書都翻過了,那幾本游記她最喜歡,沒事總會拿出來看看,還來問他去過沒有,是不是真如書里寫的那樣。

    馮征明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你這樣做就不怕弟妹傷心嗎?”

    又一曲畢,窗外掌聲雷動,陸聽瀾起身站到窗前:“……命都沒了,傷心有什么用,活著才最要緊。”

    至于會不會傷心,他想,他在榮茵心里還沒那么重要,至少不會像齊天揚的死那樣令她難過,她會忘了他,瀟灑肆意的活著。

    這般就很好了。

    暗一正向陸聽瀾匯報郭興的動靜,就聽見門“哐當”一聲響,榮茵沖了進來,身后還有楊鶯時。書房里的人都驚奇地看過去,暗一差點咬到了舌頭,還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命令的語氣跟七爺說話。

    幕僚最先回過神,拱手就要告退。陸聽瀾抬了抬手:“不用。”

    “你先回去吧。”他面無表情地看向榮茵,眼里是無聲的指責。榮茵直盯著他,一點兒也不退讓:“七爺,我有話跟您說,不會耽誤您太久的。”

    “聽話。”陸聽瀾疲倦地揉了揉額角,“你也看到了,我有事要忙”

    榮茵呼吸一滯,原先陸聽瀾對她說這兩個字,總是裝滿了憐惜和柔情,現在聽來已然變成了不耐煩。

    “七爺。”楊鶯時柔柔地喚道,陸聽瀾一頓,招手讓她過去。

    食盒打開,姜湯的辛辣味躥到了榮茵的氣管里,她辣得眼睛都紅了,一把拉住陸聽瀾要接過湯碗的手,指著楊鶯時倔強地問:“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可以?我只是想跟您說幾句話。”

    陸聽瀾扳開她的手,回過身不再看她:“你如果不是來簽和離書,我們就沒什么好說的。”

    他的背影決絕,語氣冰冷,榮茵看著他,像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般打量他,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冷淡至此,連開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

    她好像從來就沒看懂過他。

    幕僚們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喘,楊鶯時端起姜湯走過去:“七爺,再放下去就冷了,您先喝了吧。”

    榮茵就這樣看著,看著陸聽瀾輕聲應了,看著他接過去,看著他們兩個并肩站在她面前,如天造地設的一對。原來親眼看見陸聽瀾對別人好,是這種感覺,她苦笑著點點頭:“過幾日我再來。”說完轉身走向了夜色。

    陸聽瀾端著湯碗的手用力握緊,姜湯晃蕩不止,溢了出來,順著他的手背往下滴。

    ……

    “夫人,該起了,去茶園看戲的時辰快到了。”

    琴書撩開幔帳,榮茵已經坐了起來,這幾日她都是這般,躺在床上不愛動彈。院子里伺候的都清楚她與陸聽瀾鬧僵的事,以為她心情不好,手腳比以前都放輕了許多。

    陳媽媽私底下也去找過陸聽瀾,說了榮茵的情況,想讓他回踏雪居看看,他沒說什么,只讓她好生照料著。陳媽媽無奈,只好在吃食上下功夫,**茵胃口還是不好,眼瞧著人都瘦了。

    估計她去松香院請安時,陸老夫人也看出來了,這才想著約著裴老夫人一起去京城有名的如意園看戲,人多出去熱鬧熱鬧,讓她轉換一下心情。

    各房的人跟上次去梅園一樣,還是先到垂花門等著,大家現在對榮茵的態度很微妙,見她來也只是笑著打了聲招呼,她走到陸老夫人面前行禮。

    陸老夫人拉著她的手左看右看,最后嘆了口氣:“老七媳婦跟我坐一輛馬車,咱娘倆兒說些悄悄話。”

    馬車上鋪了厚厚的褥子,坐上去不會太晃悠,陸老夫人說有話要說,一路上卻沒怎么開口。榮茵低著頭,安靜地坐,慢慢明白過來,陸老夫人是在給她撐腰,對著陸老夫人感激地笑笑。其實她不在意的,人情冷暖的事,她自小就見得多了,這些都不算什么。

    陸老夫人將她摟到懷里,柔聲道:“外面的傳言,你不必去聽,你的為人母親都看在眼里,母親是極為滿意你的,你放心,陸家沒有休妻與和離的事,我不會應允老七這么做,我已說過他了。”

    榮茵乖巧地應了,心里卻沉甸甸的。

    如意園是一個二進的四合院,前院中搭了個一丈高的戲臺,四周全是看戲的雅間,后院則是供人們休息的去處。陸府訂了二樓中間的廂房,視野最好,能將戲臺子看得一清二楚。

    “哎喲,爺您輕點兒,奴家身上還疼呢。”一行人上到二樓,忽然聽到隔壁廂房

    傳來嘬嘴的聲音,槅扇門沒有關嚴,張瀟不經意間看了眼,隨即鄙夷道:“這些煙花之地的女子,真是臊得沒邊,看了都害眼。”

    如意園是沒有娼妓的,但客人可以帶進來,一般這種人都非富即貴,掌柜的不敢攔。

    一行人匆匆走了,里邊的女子卻在看到榮茵的身影時,當場怔住。

    今日戲臺上唱的是《浣紗記》,在唱到越王勾踐厚禮卑詞吳王稱臣時,榮茵有些坐不住了,她一向不喜戲曲,覺得吵鬧,跟陸老夫人說了一聲,就出來往后院去了。

    [1]柳如是,明,《金明池詠寒柳》

    第109章 接受接受

    茶園后院花影婆娑,戲臺的銅鑼聲已聽不太清,店小二將榮茵等人帶到廂房門前就停了下來,琴書從腰間解下荷包,打賞了幾枚銀錁子,店小二哈著腰:“多謝夫人,有事您再吩咐,小的就先退下了。”

    琴棋推開房門,廂房不大,但還算雅致,架子床上的被褥也是干凈的,她整理好讓榮茵進來歇息,榮茵站在門口不動,候在一旁的琴書奇怪地喊了聲:“夫人?”

    不遠處的紫藤花架傳來窸窸索索的聲音,榮茵回過頭,看到了藏在樹叢后邊的金縷鞋,她皺了皺眉:“來者何人,還不打算現身嗎?”

    方才下樓,她就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原以為只是同路,不想一直跟到了這里。

    樹叢抖動,一雙素手撥開垂落的藤蘿,穿著水紅色豎領大襟長衫的年輕女子走了出來,妝容明艷濃香襲人,額上一層細密的汗珠,走得很急的樣子。

    面容似曾相識,榮茵努力回想了一下,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那女子走到近前福了福身:“奴家蘇明貞,見過七夫人。”

    這聲音分明是方才看戲時隔壁雅間內的那名風塵女子!琴書也聽出來了,警惕地擋在榮茵身前,讓人看見夫人與她交談,名聲該不好聽了。

    蘇明貞黯然地垂下頭,她這種人,良家婦女都怕沾染上,可她也找不到其他見榮茵的機會了,咬了咬嘴唇:“夫人,蘇州邛崍山,上真觀,您還記得嗎?我有事想求您幫忙。”

    上真觀正是榮茵在蘇州待的道觀。戲臺上一折戲到了尾聲,喝彩聲飄了過來,榮茵四下看了看,園子中沒有避人的去處,讓她進屋再說。

    蘇明貞坐在窗前的羅漢床上,染著丹蔻的指尖撫過烷桌上白瓷碟里的松子糖:“奴家有個妹妹也在上真觀,閨名叫蘇明秀,靜心是她的法號,我家原是住在宛平金城坊井兒胡同的蘇家,家父是禮部儀制清吏司的郎中蘇習靜……”

    嘉和十三年發生了一起科舉舞弊案,蘇習靜任主考官將禮部侍郎周益兒子的答卷與第一名調了包,后被學子聯名告發至都察院。皇上大怒,下令徹查,后周益被貶,蘇家一門男子全被砍頭,女子則進了教坊司。

    這件事當年鬧得很大,榮茵曾聽哥哥說起過,原來她是靜心的阿姐,難怪方才覺得面熟。

    “那年妹妹不過八歲,阿娘和阿爹用全部身家買通了主審官,偷偷將妹妹送去了蘇州道觀,如今十年過去了,也不知她是否還記得家中的人。阿娘思她成疾,去年病死前都想著見她最后一面,可惜未能如愿。我聽說夫人也是從那兒回來的,早就想找您問問,只是今日才得機會,您可曾見過我妹妹,她過得好嗎,現在長多高了?”

    榮茵這才知道,靜心是這樣入了道觀的,回憶她做的那些事,在觀里人人都懼怕她幾分,不會被人欺負,也算過得好了吧。榮茵淺淺地笑了:“她與你長得很像,性子潑辣得很,比我還高一些,你不用擔心她,她過得挺好的。”

    蘇明貞也笑了,豆大的淚滴滴在烷桌上:“她性子像我阿娘,我阿娘生前就是個潑辣的,您不說我也知道,這些年她一定吃了不少苦,沒人護著,她得受多少委屈啊。”

    蘇明貞在袖子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個布團,層層打開后,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不多,約莫三百兩,但泛黃的邊角能看出攢了好久。

    她雙膝一彎,跪在了榮茵面前。“這是做什么,你有話直說,快起來。”榮茵放下茶盞,示意琴書扶她起來。

    蘇明貞搖了搖頭,祈求地看著榮茵:“這些銀子是我與阿娘斷斷續續攢下的,我入了教坊司身不由己,我想求您幫我把這些銀子捎給她。我知道非親非故您沒有理由幫我,說實話我之前也找過別人,可是都被騙了,您與靜心有同門情誼,求您幫幫我吧。”

    她怕榮茵不同意,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琴書根本就攔不住。

    榮茵的手在袖子里發抖,她狠狠掐住自己掌心的軟肉,聲音輕得像靈魂被剝離了般:“她在道觀用不上銀子,你為什么不留著給自己贖身?”

    蘇明玉的額頭中央腫起了一塊,看著狼狽卻笑得溫柔:“我已是賤籍,烙在身上的印記一輩子都洗不掉了,贖不贖身又有何異?她不一樣,她是我們家最干凈的人,阿爹阿娘還有我,只希望她過得好。有了銀子她就能出道觀,找個清白人家嫁了,平平安安的過完這輩子,阿爹阿娘也能含笑九泉。”

    榮茵曾經以為道觀里的人都跟她一樣,是犯了錯被家人關進去的,在她等來接她回京的馬車時,她甚至是沾沾自喜的,她以為只有自己獲得了家人的原諒,只有自己還被家人惦念著疼愛著。

    原來不是,她現在才明白,真正疼愛你的人,會想方設法地保全你,就像靜心的家人一樣,她才是被拋棄的那個。

    她開始懷疑那些關于母親美好的回憶究竟是不是真的,應該是她的臆想吧,不然為什么轉變至此。母親滿月就將她關在棲梧堂了,那時的母親在想什么,希望她在里面悄無聲息的死去嗎?

    榮茵的心一抽一抽的疼,連呼吸都困難,承認自己的母親從來就沒愛過她,對她實在太殘忍。

    琴書送完蘇明玉回來,見榮茵盯著窗外的紫藤花出神:“夫人,您不是說累了要睡一會兒嘛,這花有什么好看的,府里也有呢。”她上前放下湘妃竹的簾子:“奴婢扶您去床上躺下吧……夫人,您怎么哭了?”

    榮茵抬起手,摸到了一臉的濕淚,竟哭了么。她喃喃地道:“不曾哭,是迎風淚,我只是有些想琴心了。”

    琴書笑了笑,給她掖好被子:“這有什么難的,趕明兒叫人去鋪子上遞個口信,琴心姐姐隨時都能來看您,您睡吧,太夫人和裴老夫人還有一場《玉簪記》沒看完,到時辰了我叫您。”

    ……

    看完戲裴老夫人又帶著大家伙移步去酒樓吃飯,回到陸府時已近入夜,陸老夫人看了一天的戲,身子乏得緊,免了眾人晚上的定省。

    榮茵沿著青石板的小徑往踏雪居的方向走,瘦長的上弦月懸在天際,路邊草叢里蟲子嚯嚯的叫。還未走近,她就聽到煙雨樓處傳來的吵鬧聲,那邊燈光大亮,丫鬟仆婦來來往往,手上都端著紅漆托盤。

    陳媽媽在院門前等著,見到榮茵就讓她先進院子里去,神色看起來很不自然。

    榮茵沒動,看了眼煙雨樓:“陳媽媽,那邊怎么這么熱鬧?”

    陳媽媽低著頭沒吭聲,手絞著衣擺,似乎在想怎么回答比較好。

    榮茵笑了笑:“你說實話吧,是不是七爺讓人布置的,他是想讓楊小姐搬過來住嗎?”煙雨樓是除踏雪居外離前院書房最近的宅院了,當初她跟陸聽瀾鬧別扭說讓楊鶯時住的時候,他還很生氣來著,說妾室應該住在倒座房。

    那現在同意楊鶯時過來住是因為不是納妾室,而是娶正妻了嗎?

    琴墨已經忍不住了,她冷眼瞧了這幾日,急得上火嘴角都要起水泡了,怎么夫人對失寵這件事一點都不著急,這可不行啊,她還想許個管事呢。于是開口道:“夫人,今日七老爺又帶楊小姐出去了,煙雨樓也是他吩咐陳護衛布置的,您快想想辦法……”

    陳媽媽急忙呵斥:“琴墨,退下,夫人累了一天哪有功夫聽你說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夫人應該知道的。”琴墨還有些不甘心。

    “小蹄子,我看你皮癢了。”陳媽媽伸手擰了幾下,琴墨疼得嗷嗷叫,一溜煙跑了。

    “夫人,您別聽她亂說,這么晚了,先進去吧。”陳媽媽要來扶她。

    榮茵揮開她的手,朝煙雨樓走了幾步,望著黑暗中亮堂堂的院子,她想起陸聽瀾帶她去廣濟寺看佛塔的那一晚,想起他對自己說過的話,還有嫁給他之后的點點滴滴。

    她告誡自己不能動情,卻還是陷在他的柔情蜜意里,才會在面對他的冷待時,毫無還手之力。

    她早該承認的,七爺,是真的不要她了。

    榮茵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里面空空

    蕩蕩的,繼失去母親后,她又失去陸聽瀾了。她很難過,終究還是一個人了,但她知道,會過去的,她經歷過無數次這種失望的時刻了,不也還是挺過來了么,只是這次,她連琴心都沒有了。

    或許,這就是她的命吧。

    要是當初陸聽瀾沒有答應娶她就好了。不嫁給他,就不會知道被人捧在手心里是什么滋味;不嫁給他,就不會得到又失去;不嫁給他,她一直生活在泥沼里就不會生出妄念。

    她也可以聽陸老夫人的話,繼續留在陸府,當自己是一個旁觀者,看陸聽瀾娶妻生子,看他與別人恩愛白首。

    只是她已經沒有牽掛了,留在這里跟被關在棲梧堂有什么分別呢?母親不會來看她,哥哥不會來看她,陸聽瀾大概也不會來看她的,他們都不要她了。

    榮茵推開陳媽媽,轉身朝前院書房跑去。

    月上中天,陸聽瀾才回來,他身后跟著玄青和宋先生,幾人跨進院門,陸隨一臉凝重地擋在門前,玄青不由問道:“大半夜的杵在這兒當門神?”

    陸隨嘆了口氣,默默走開,陸聽瀾一眼就看到蹲在檐下的榮茵。

    榮茵也看到了他,扶著槅扇門慢慢站起身,聲音清凌凌蕩開在夜色里:“七爺,我答應您。”

    第110章 有孕有孕

    后半夜下了一場小雨,清晨醒來還未停歇,琴書和琴棋掀簾進來,面面相覷下都有些惴惴不安。昨夜榮茵跑走后,她倆追了上去,陪榮茵等了大半夜,才等到七老爺回來。書房里榮茵跟七老爺到底說了什么她們不清楚,但琴書跟著榮茵識過字,看到和離書再加上這陣子兩位主子之間的情形,多少也猜到了幾分。

    琴棋瞪了眼琴書,讓她先開口說話,琴書無法,只好道:“夫人,您叫我們來有什么事吩咐嗎?”

    榮茵收回視線落在她倆身上:“我與七爺和離后,打算離開京城,你們愿意跟我走嗎?不愿意也無礙,我會把身契給你們,再給你們點安身的銀子。”她從榮府帶來的丫鬟只剩她們了,她若離開,她們在陸府是待不下去的。

    但琴書和琴棋在她身邊的時間不長,而且這次離開可能就不回來了,榮茵不想勉強她們。

    “奴婢,奴婢……”琴棋眼神閃躲,掙扎片刻跪在地上,“夫人是奴婢見過最好的主子,您待奴婢的恩情,奴婢都記在心里。奴婢也想一直陪在您身邊伺候您,但奴婢的父親母親還有兩個哥哥都在榮府的莊子上做事,奴婢不想離開他們。”

    “我知道了,起來罷。”榮茵攏了攏身上的披風,雨后還是有些微涼,“身契在匣子里,每人有五十兩的銀票。”

    銅鏡里映出榮茵單薄的肩背,琴書抿起唇也跪在了地上,鄭重地給榮茵磕頭:“奴婢想一直伺候夫人,夫人去哪兒奴婢就去哪兒。”

    榮茵意外地看著她:“你想好了?以后不回來你就見不到家里人了。”

    琴書笑著應了,爹娘嫌棄她是個丫頭片子,從小就不待見她,她被榮茵選中,留在棲梧堂后才好了些,后來進了陸府就更是不同了,也開始對她噓寒問暖起來。若她現在回去只怕又要遭嫌棄了,還不如一直跟著榮茵。

    榮茵點點頭,事情決定下來就讓她倆先收拾行李,留給她們的時間不多了,琴棋吃驚地道:“三日后就走,這也太趕了吧?”

    榮茵也沒想到會這么急,此時雨已經停了,她望著檐角滴落的雨滴,青磚地上洇開的水紋讓她想起了昨夜硯臺里晃動的墨汁。

    陸聽瀾站在院門前,深夜里神情顯得十分冷峻,燈籠橙黃的光也沒將那一身清冷暖熱,他好像沒聽清榮茵說的什么,直盯著她,許久之后才漠然地走進書房,打開柜門將上次的和離書拿出來放在桌案上。硯臺里的墨汁已經凝固,書屏后放置了水丞,他取出其中的水盂勺往硯臺里加了幾勺清水,然后緩慢地磨墨。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有一瞬間,榮茵以為他手中的那錠徽墨會一直轉下去,最終還是停了。

    榮茵上前執筆,看清了和離書上寫的話,是陸聽瀾擅用的館閣體。

    “蓋聞伉儷之道,貴在琴瑟和鳴。憶嘉和二十三年荷月,締紅葉之盟,結朱程之好。吾妻榮氏,德榮兼備,溫惠性成,吾喜愛之深,難以言表,春秋雖短,可慰余生孤寂。然今觀鏡破釵分,實非人力可挽,遂焚香告祖,瀝血陳情,解姻緣之契,歸陌路之人。惟愿吾妻分離之后,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另擇清貴良人,喜樂一生。”

    她讀著讀著,眼淚又要忍不住,慌亂擦去,迅速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畫押。

    她寫的簪花小楷,還是陸聽瀾一筆一劃教會的,那些當時覺得尋常的時刻,如今想來卻頗為可貴。

    陸聽瀾倏地背過身去,衣角帶倒了書屏,桌面輕微抖動,榮茵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嗓音發顫:“……是我食言,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都答應你,但我希望你能盡快離開京城。”

    這般迫不及待了嗎?或許是疼痛多了人就會變得麻木,榮茵此刻已經感覺不到難過了,她輕聲道:“泰興商行早晚會被清算,我哥哥私底下參與了一些不好的事,我知道他有罪,不求您保住他的功名和官職,只希望您能保住他和我母親的性命。”

    就當她還報母親的生育之恩吧,若父親在世,肯定也希望她這么做的。

    書房又陷入寂靜,曾經兩人有說不完的話,現在卻相顧無言。榮茵離開書房,替他掩上了門扉,連同他們的過去,就一齊丟在這個夜晚吧。本來還想祝他和楊鶯時白首一生的,可那些話她真的說不出來。

    “夫人,您的庫房整理起來也要兩日的功夫呢。”琴書拿出庫房的冊子翻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嫁進陸府以來,榮茵庫房里的東西是越來越多了。

    榮茵知道自己的嫁妝不算豐厚,拒絕接管陸聽瀾的私產后,他就以送禮的形式時不時送她一些名貴的東西,她那時沒想過兩人會走到和離這步,皆甜蜜地收下了。

    “庫房里的東西先不管,衣裳帶幾身路上換就行,首飾就不帶了。”她那些首飾,幾乎都是陸聽瀾給她置辦的,其實衣裳也是,自嫁給他以后,他就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很多時候都是一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琴書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拿出匣子里的一枚壁形玉佩,問:“夫人,這個也不帶嗎?奴婢記得您在棲梧堂就有了的。”

    榮茵接過來,這枚玉佩也是陸聽瀾送她的,當初在船上被他當作了信物,細算下來,他們認識也快兩年了,雖然嫁給他的時日不長,卻是她這輩子過得最舒心的時候,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他,心就像被人挖空了似的。

    她眼睛干澀得發疼,卻連眼淚都沒有了。

    ……

    馬車剛停下,琴心就急不可耐地挑開了車簾,一張笑臉在陽光底下微微泛紅,鼻尖上是細密的汗珠:“夫人,我都等您半天了。”

    榮茵下了車,好笑地看她:“都是要做母親的人了,還是這么跳脫。”

    琴心才不管那許多,她將榮茵迎進屋內在大炕上坐下,烷桌上擺滿了茶果點心,提起茶壺一晃,發現里面的茶水冷了,忙拿了要去換壺新的來。

    “你坐下。”榮茵拉住她,“你大著肚子,讓琴書去弄。”

    琴書接過茶壺問了灶房的位置出去了。琴心的嘴角就沒下來,她把榮茵帶來的東西放在了八仙桌上,眉眼彎彎:“夫人,您來看我就是了,還帶這么多東西作甚?缺什么夫君會看著置辦的。”

    榮茵卻有些笑不出來,陸聽瀾已安排好了馬車和護衛,她明日就要走了,孩子的洗三滿月甚至抓周她都看不到了,今日是特地過來的。她聽陳媽媽說女人生孩子兇險,帶來的都是些生產時能用到的藥材,還有親手給孩子做的肚兜。她打開一個錦盒,里面裝的是一個小小的金腳鐲,掛了兩個赤金的蓮蓬。

    “這是我給

    孩子的,等他生下來,洗三那日就可以戴上了。”

    “這還早著呢,也才四個月,等孩子滿月我帶著去陸府拜見您。”琴心輕輕撫摸微凸的肚子,笑容忽然僵在臉上,她察覺到了不對勁,“夫人,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方才您已下馬車我就覺得您瘦了。”

    琴心還懷著身孕,榮茵不想讓她擔心:“你還不知道我的,天一熱就沒胃口,可不就瘦了,過幾日緩過來就好了,陳媽媽天天換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呢。”

    琴心搖頭:“夫人,您開不開心我還是能看出來的。”

    榮茵握著琴心的手,忍不住感慨,其實她一直也不算孤身一人,琴心在那些年都陪著她呢,就算未來她不在了,也還有琴書,自己應該滿足的,不必去強求許多。

    只是道理說得再多,要真正做到卻很難,人對在意的事,根本就做不到安之若命。

    她強顏歡笑道:“就是胃口不好,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琴心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有驚有喜地問:“夫人,您會不會是有了?”

    榮茵愣住,她這樣子都快持續一個月了,最近遇到的事太多,先是齊天揚的死,再然后是七爺與她和離,她只當是自己心情不好引起的,壓根沒往其他方面想過。

    琴心見她遲疑,即使沒有十成把握也有八分了,她又笑起來:“我隔壁的院子就住了個大夫,胡同里的人都找他看病拿藥,醫術還是過得去的,您等著,我去請他過來。”

    “不行!”榮茵伸手攔她,陸隨和玄夜還守在外面,要是讓他們知道陸聽瀾就知道了,再說也還沒確定是不是真的有了。她想了想道:“讓琴書去,就說是來給你請平安脈的。”

    大夫是個七旬老者,胡子花白。他一手捻髯,一手按住榮茵的脈細數,一盞茶后又換了另一只手,如此雙手的脈息都數了,才道:“恭喜這位夫人,雖然月份尚淺,但老夫很肯定,您已經有了身孕,還不到兩月。不過最近您憂思過重,情緒起伏大,需得注意著。”

    “那要喝安胎藥嗎?”琴心激動地問,這個孩子陸老夫人可是盼了許久。

    大夫搖了搖頭:“不用,夫人應一直服用了溫養身子的藥物,因此身子骨還算結實,胎像也穩,無甚大礙。”

    琴心歡喜得雙手合十,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琴書取出銀子付了診金,看向榮茵的眼神有些復雜,明明是喜事,可又不知該不該高興。

    榮茵心里除了震驚還有些不知所措,心怦怦跳,這個孩子來得實在太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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